當晴煮好味噌湯時,換好衣服的蒼一郎也走進廚房。


    「明明隻要把剩下的蘑菇湯喝掉就好了。」


    蒼一郎一臉不滿地說,晴則是皺起眉頭瞪回去,接著把準備好的晚餐放到托盤上端到客廳。為了不妨礙坐在暖桌裏正用手機跟人通話的國崇,晴用手勢詢問他要不要一起用餐。看到國崇點頭,晴回到廚房跟正在添飯的蒼一郎說也要準備國崇的份。


    這頓樸實的晚餐包含白飯、味噌湯以及買來的熟食。東西全都在桌上擺放好時,國崇也掛斷電話。三人圍著暖桌而坐,雙手合十說聲「開動了」。


    「不用在我們家吃這種粗食,身處高位的你應該有很多邀約吧?」


    「雖然有人邀我去吃飯,不過我用母親身體不好要去探望她為由拒絕了。」


    「阿姨的身體很硬朗吧。話說你有先回家露個臉再過來吧?」


    國崇完全無視晴的發問,喝了一口蒼一郎端來的蘑菇湯讚道「真好喝」,受到稱讚的蒼一郎高興地說「是吧」,接著說明那是用從岐阜采回來的蕈類所煮的湯。


    「那種東西真虧你吃得下去。」


    「很好吃喔。怎麽,晴不吃嗎?」


    「你已經不記得那場騷動了嗎?」


    那時候也跟現在一樣,晴、蒼一郎與偶然來訪的國崇三個人圍著餐桌。在把同樣是蒼一郎出門去觀察蕈類而采回來的菇丟進火鍋吃掉後,就隻有晴出現食物中毒的症狀,還落得必須住院的慘況。


    遇上那麽慘烈的情況,晴發誓絕對不再吃蒼一郎采回來的蕈類也是很理所當然,不過那兩個人似乎已經完全忘掉這件事,甚至還指謫起晴很固執,真是令人生氣。


    「竟然說我固執?你們兩個也去經曆一次那種狀況看看啊,這麽一來肯定能理解我的痛苦……話說回來,國,那個可樂餅是我的。」


    「不要講那種不近人情的話,你久久未見的童年玩伴難得回來耶。」


    「說什麽久久未見,你根本找盡各種理由常跑回來不是嗎?」


    國崇在春天時被外派到新舄,目前獨自住在那裏。原本他做的就是人事調動和外派較多的工作,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派到東京都外。但不管是住得遠還是近,他們與忙碌至極的國崇見麵的頻率跟以前相比並沒有太大差異。


    「比起這個,那邊的狀況如何?」


    像要打斷一旦開始抱怨就要講很久的晴,蒼一郎向國崇問道。國崇將空飯碗遞向晴要求再來一碗後,回答「似乎已經把人釋放了」。


    「雖說有目擊證詞,不過也隻是說在犯案時段前後有看到疑似重要關係人的人影。由於本人否認犯案,也沒有任何直接物證,再加上又有不在場證明,所以隻能釋放他。」


    從國崇手中接過飯碗的晴,邊走向廚房邊聽著背後傳來的話並歎了口氣。晴很清楚蒼一郎聯絡國崇的目的。國崇是任職於地方警察廳的高級官員,目前的職務是新舄縣警的警備部部長,不過也有在警視廳搜查一課待過的資曆,所以在各處都很吃得開。實際上,他光靠一通電話就能收集到搜查狀況,這對根本不想扯上關係的晴來說很麻煩。


    「做出這種濫用職權的事情沒關係嗎?」


    「我又沒有要求他們要怎麽做,而且擔任搜查本部管理官的人是我的後輩,我隻是稍微問些消息。」


    把添好飯的碗遞回去的同時,晴稍微諷刺了一下,不過國崇很乾脆地反擊回去。丟下在內心啐了一聲的晴,蒼一郎向國崇問起該事件的具體情況。


    「殺害方法呢?網路上說是遭人用硬物毆打。」


    「沒錯,正確來說是水晶製的菸灰缸。在被害人的後腦杓發現被毆打的傷痕,不過那不是致命傷,被害人在遭到毆打後彈開跌倒時,側腦重重撞到櫃子角才是死因。」


    「命案現場是被害人自己家裏嗎?」


    「是自己家裏的會客室,而且小偷犯案的可能性很低,恐怕是在跟犯人會麵的途中,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吧。」


    「所以是衝動性的犯罪囉?」


    「單就殺害方法來看,實在很難說是有經過計劃。凶器也遺留在現場,隻是因為凶器上的指紋都被擦掉了,要怎麽活用這點就成了最大的問題。」


    就警察來說,應該想用比傷害致死罪更重的殺人罪來起訴犯人吧?內心對國崇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感到不悅的同時,晴對蒼一郎提出忠告,因為隻顧著講話的蒼一郎完全沒有動筷,國崇則是趁機一口接著一口吃掉配菜。


    「因為有國在,一個不小心就會全部被他吃光喔。」


    「啊……糟糕。晴,把國的部分放到別的盤子上啦。」


    「這樣會增加要洗的盤子。話說回來,國,你也客氣一點。我沒有想到你會過來,所以隻買了兩人份的晚餐啊。」


    「我現在這樣已經算很客氣了……再來一碗。」


    雖然驚訝國崇還要第三碗飯,不過他每次都這樣,晴也懶得抱怨了。但晴未接過飯碗,而是將放在廚房的電鍋整個搬到客廳,他覺得這樣比較快。但若是將電鍋交給國崇,白飯肯定會被他全部吃光,所以晴把電鍋放在自己身邊並幫他把飯添好。


    「拿去。」正當晴冷冷地把飯碗遞給國崇時,「不好意思」的喊門聲與玄關門被打開的聲響一同傳來。晴與蒼一郎因為聽過那道聲音而吃了一驚,彼此互望一眼。


    「晴……」


    「……」


    晴沒有回答語氣中透露出「該怎麽辦?」的蒼一郎,不發一語地站起身。他走出客廳看向玄關,一如所料,話題中的主角梶一臉疲憊地站在那裏。雖然梶身上穿著與昨天相同的西裝,但是那股清潔感已經消失,眼白也充血發紅。雖然晴知道梶會如此疲憊的原因,卻不清楚他來訪的意圖。


    麵對壓抑著困惑心情走到玄關階梯前方的晴,梶開口道歉:


    「突然來訪真的很抱歉。」


    「不會……那個,你沒事吧?」


    「是的……真的非常感謝。我從警察那邊聽說了……是白藤先生幫忙證實了我的不在場證明。」


    「不用客氣,我隻是如實回答而已。」


    「我是來道謝的……另外,還有一件無論如何都想跟您請教的事情。」


    做為殺人事件重要關係人而接受偵訊的梶會一臉疲倦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他的表情還帶著一股被逼到極限的嚴肅,這反而加深晴的困惑。雖然不知道梶究竟想要說什麽,但是晴實在無法拒絕他。


    「請進。」


    邀請梶進來屋內後,晴往客廳走去。跑來偷看玄關狀況的國崇和蒼一郎無言地看著晴,但晴隻用眼神回應他們,接著幫梶鋪了座墊。


    「你們正在吃飯嗎?真不好意思,打擾了。」


    「不會,我們已經差不多要吃完了,請不用在意。」


    走進客廳的梶一看到桌上的晚餐就露出很抱歉的表情,接著他看見初次見麵的國崇,向晴詢問:「……這位是您的哥哥嗎?」


    「不是喔。」


    晴邊覺得梶先是將蒼一郎當成他弟弟,又把國崇當成他哥哥,實在沒什麽看人的眼光,邊抱著訝異的心情搖頭否認。晴適度地說明「他隻是我的童年玩伴,今天是偶然來玩」後,又補充告知國崇也知道目前的狀況,所以不用特別回避他。


    「我們正在討論梶先生的事情,能幫別人證實不在場證明的機會並不多呢。還有,我們跟國這家夥很熟,所以你真的不用擔心。」


    「真是一場災難呢,不過梶先生沒有被逮捕吧?」


    正當晴忙著緩和梶的困惑時,有過一麵之緣的蒼一郎從旁插嘴問道。麵對壓抑著想追根究柢的心情問得相當節製的蒼一郎,梶說著「很抱歉造成各位的困擾」再次表達歉意。


    「真的非常抱歉。我也……幾乎是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被警察帶走了,真的是很困擾。」


    「他們是突然跑去銀行把你帶走的嗎?」


    「不是這樣……關於這點,我其實也有事情想請教白藤先生……」


    講完這句話後,梶彷佛有些猶豫地閉上嘴巴。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不想講,而是在考慮敘述的順序,晴決定去幫梶泡茶。晴從廚房取來客人用的茶杯,拿起放在暖桌旁的茶壺倒了茶水遞出去。梶先向晴道謝,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後,開口述說:


    「其實……昨天從這裏離開之後,我就接到小野崎先生打來的電話。小野崎先生就是……我昨天提到的a家現任當家,同時……」


    「也是被殺害的被害人對吧。」


    聽到蒼一郎迅速把話接去補充,梶雖然露出吃驚的表情,但依然點頭表示肯定。晴狠狠瞪了蒼一郎一眼,用眼神要求他閉嘴之後,重新麵向梶。


    「所以說,對方在當時……還活著囉?」


    「是的,我也有跟警察講了這件事,請他們去確認通聯紀錄。」


    「那個……小野崎先生是為了什麽事情打電話給你呢?」


    「關於這點……因為他非常慌張,我其實聽不太懂他想表達什麽。但是……他說了『從一開始就是贗品』之類的話。說到贗品……我隻會想到那些骨董,所以回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然而小野崎先生隻是不斷重複同一句話……我實在搞不懂,就對他說我們當麵談一談吧。」


    聽著梶麵帶困惑、彷佛是一點一點在回想般所說的內容,晴皺起了眉頭。居然會說從一開始就是贗品,小野崎為什麽會說「從一開始」呢?為了確認事實,晴對正打算繼續說下去的梶問道:


    「請等一下。昨天梶先生不是說過,銀行在同意用那些骨董做抵押時,曾通過值得信賴的管道做過鑒定,而且得到全都是真品的結果嗎?」


    「是的。我們委托以辨識眼光聞名的禦池藝術大學的追分教授做鑒定,並由他挑選各方麵的骨董專家,一同得到東西都是真品的保證。因為我真的不懂小野崎先生為何事到如今會說出那些收藏從一開始就是贗品,所以慌慌張張地搭上計程車前往位在等等力的小野崎家。當我抵達時,小野崎夫人和華英小姐已經因為小野崎先生的死亡陷入慌亂,接著警察立刻趕來現場。正當我因為想回去又無法回去的狀況而煩惱時……刑警就要我去警察局接受調查……」


    「我聽警察說有目擊者……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是的。華英小姐在證詞中表示……她回家時曾看到我從他們家離開。所以警察似乎是認為,我在殺害小野崎先生後先離開過一次,然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再跑回來。真是被擺了一道……」


    歎著氣的梶臉上顯露出他有多麽疲憊。如果梶是無辜的,這個狀況實在很悲慘。晴不禁用責備的眼神看向身為警界人士的國崇,他卻擺出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繼續吃飯,還再度把空碗遞了過來。毫不掩飾焦慮的晴,先幫國崇添了第四碗飯後,轉而一臉同情地看向梶。


    「真是相當悲慘的遭遇。不過……這麽一來梶先生就沒有跟小野崎先生說到話吧?」


    「是的。沒想到小野崎先生竟然會被殺害,真的讓人很震驚……殺害小野崎先生的凶手究竟是誰呢……雖然有很多事情想問,但是沒能得知小野崎先生究竟想說什麽,這點真的讓我十分悔恨。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所以,才會再次來訪,希望白藤先生能協助我。」


    雖然多少有「說不定會是如此」的預感,但晴也覺得,自己昨天明明非常明確地拒絕了。麵對皺起眉頭的晴,梶露出哀求的眼神直視著他說:


    「我認為小野崎先生肯定是得知了什麽事情,才會打那種電話給我,但是我完全沒有該如何調查的線索……唯一的方法就是來拜托白藤先生了。如果至少能查出白藤譽先生修理過那個箱子的原因,說不定能從那裏知道些什麽……」


    梶邊說「拜托您了」邊把手放上榻榻米,那幾乎要把身體折斷般、深深低下頭的姿勢彷佛在磕頭。晴連忙表示「快把頭抬起來」,然而梶依舊保持低頭的姿勢,不斷重複著「拜托您了」。


    讓因為接受警方調查而極度疲憊、缺乏活力的梶低頭拜托,實在令人感覺很糟,尤其梶原本就是個沒有架子、個性相當溫厚的人。對於眼前的狀況,雖然晴內心覺得自己彷佛做了什麽壞事,但這終究是不能接受的委托。正當他拚命尋找拒絕的藉口時,有道強烈的視線從旁邊傳來。


    「晴。」


    晴不悅地望向擺出一臉要吵架的表情叫著自己名字的蒼一郎。「不覺得梶先生很可憐嗎?你真是惡魔。」雖然可以感覺到這股責難正從蒼一郎體內滿溢出來,不過晴也能預料到自己一旦扯上關係,絕對無法全身而退。果然,這時候即使被當成惡魔也要……就在晴下定決心打算開口拒絕時,梶的額頭也越來越貼近榻榻米。


    「拜托您了,我現在隻能依靠白藤先生!」


    從梶全身散發出來的覺悟,奪走了晴原本要說的話。明明晴強烈感受到自己會卷入麻煩中,甚至有可能不得不觸及自己長年以來掩蓋的過去,卻仍無法狠下心拒絕。晴邊是心想自己究竟有多軟弱啊,邊歎氣說道:


    「……梶先生,拜托你快把頭抬起來。我不是能幫上梶先生的人……」


    「我並沒有希望白藤先生能查明所有真相,隻是,如果能知道關於那個箱子的事情,說不定就能從中找到什麽線索……」


    「就是說啊,就算隻幫忙調查爺爺修理過的箱子也好吧?晴。」


    「……」


    晴一臉不滿地看著幫梶說話的蒼一郎,同時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知道了」。晴詛咒著無法反抗現場氣氛、隻能答應的自己,相對的,梶和蒼一郎則是把高興全寫在臉上。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呢,梶先生。」


    「是的,真是太感謝了。」


    望著欣喜的兩人,晴長歎了口氣。這時,國崇對著早早就因為接受委托而後悔、整個人陷入憂鬱的晴再度遞出空碗。晴邊怒吼著「你到底要吃幾碗啊」邊打開電鍋,結果發現煮了五杯米的白飯幾乎快見底了。他先表示「這是最後一碗喔」才把第五碗飯遞回給國崇,接著再度向梶確認:


    「我隻會調查我家爺爺修理過的箱子而已,關於裏麵的贗品我可能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樣沒關係嗎?」


    「是的,沒有關係。」


    「……那麽,能讓我看看那個箱子嗎?雖然沒有要懷疑大東先生的意思,不過我想親自確認那個箱子是否真由祖父修理過。」


    「我知道了。但是我無法把東西從小野崎家帶出來,所以得請您親自走一趟,這樣可以嗎?」


    「我明白了。」


    「不過,小野崎家才剛發生身為當家的小野崎先生慘遭殺害的悲劇,我希望能先得到小野崎夫人的首肯再通知各位。」


    聽梶這麽說,晴便將蒼一郎的手機號碼給他以便聯絡。原本一臉倦怠地前來拜訪的梶,可能因為得到晴的幫忙而安下心來,此時表情多少變得開朗些。


    梶再次為了自己在晚飯時間前來打擾一事道歉後就告辭,已經吃飽的蒼一郎則送他到玄關。國崇放下空無一物的飯碗,壓低聲音對一臉憂鬱的晴問道:


    「你是懷疑那不是你爺爺修理過的東西嗎?」


    「不……大東先生的眼光是貨真價實的,恐怕不會有錯。」


    「那麽,你是要確認什麽?」


    帶著銳利眼神的國崇,散發出一股晴若不好好回答他絕不罷休的氣息。晴歎了口氣,向他說起自己的想法。


    「……即使爺爺曾修理過箱子,我們也不知道他跟這件事是否有直接關連。骨董是種會在人與人之間傳來傳去的東西,如果那是輾轉到小野崎家的東西……那我也沒辦法。」


    「哦……你是覺得,如果那不是特別訂製的東西,就能當成跟自己無關嗎?」


    正如國崇所說,晴想確認的是,那到底是不是為了欺騙小野崎家前任當家所特別準備的東西。他覺得國崇用「特別訂製」這個形容相當巧妙,刻意不予回應而是拿起筷子。他打算把碗裏剩下的半碗飯吃掉,卻發現配菜已經全被國崇吃得一乾二淨。


    晴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醃蘿卜,這時去送梶離開的蒼一郎也回來了。


    「晴,梶先生說等小野崎家許可後會立刻聯絡我們。」


    「知道了。你接到電話再跟我說吧。」


    晴跟著蒼一郎一起回到客廳,把醃蘿卜放到白飯上接著把茶倒進碗裏。在晴吞下茶泡飯的同時,憂鬱的心情不斷高漲起來。雖然他已跟梶下了但書,不過,一旦確定這件事跟譽有直接關連,他也不可能當作沒看到。


    一直皺著眉頭把茶泡飯吃完後,晴突然發現國崇正在嚼著醃蘿卜。明明國崇整整吃了五碗飯,還幾乎一個人把配菜全都吃光,竟然還有食欲吃醃蘿卜實在令人瞠目。


    「你打算連別人家的醬菜都吃光嗎?」


    「這隻是在去除味道。」


    「我可沒有端出需要去除味道的菜喔?」


    「比起那種事,你們覺得犯人是誰?」


    蒼一郎一臉無趣地看著餐桌上的幼稚爭執,手托著臉向兩人徵詢意見。講到殺人事件就更沒有興趣涉入的晴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沒有回話,國崇則是歪著頭回答「誰知道呢」。


    「搜查總部似乎還沒有鎖定下一個嫌疑犯。原本以為有目擊證詞便能早早破案,結果卻事與願違,現在他們應該非常焦慮吧。」


    晴從旁瞪著邊說「這麽一來隻能一個個調查相關人士」邊吃著醃蘿卜的國崇。他感受到這樣下去醃蘿卜真的會被吃光的危機感,趕緊收起醃蘿卜,把它送回冰箱裏避難,接著在蒼一郎的幫忙下把碗盤都拿到水槽。晴邊洗著碗盤,邊聽著另外兩人在身後做著各種推理,不過那些推理內容對晴來說,根本怎麽樣都無所謂。


    某個想法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內心的焦慮也不斷累積。越是不祥的預感越是準確──一想到把這句話當成口頭禪、如今已經去世的譽,晴的心情就變得更加憂鬱。


    隔天中午過後,原本外出的蒼一郎於兩點左右回到家。晴板著一張臉,看著邊說「梶先生通知我已經得到小野崎夫人的同意了,立刻出發吧」邊衝進工作室的蒼一郎。


    「……知道了,我現在就出門。小野崎家在哪裏?」


    「你在說什麽啊?難道晴打算一個人出門?」


    「你沒有必要跟去吧?」


    「有啊,當然有。」


    晴知道要是帶著蒼一郎一起過去就非得注意一些額外的事情,原本打算獨自前往,但是蒼一郎卻一臉不滿地表示自己也要跟去。經過一段時間的辯論後,蒼一郎占了上風。


    「真要說起來,晴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前往小野崎家吧?」


    「所以我才要你告訴我住址啊。」


    「即使知道住址,要是迷路了你要怎麽辦?晴沒有手機,根本無法跟梶先生取得聯絡吧?」蒼一郎一臉勝利地說:「我可是有智慧型手機喔。」


    晴花了一點時間思考該怎麽反駁,但發現不論如何蒼一郎都硬會跟去後,就放棄爭辯了。「隨便你吧。」晴憤怒地說完,收拾起工作用的工具。


    與晴一同出門後,蒼一郎走在晴斜後方表示他跟梶約在小野崎家碰麵。


    「在世田穀嗎?」


    「在等等力喔,從日暮裏那邊過去吧。」


    看著用智慧型手機確認路線的蒼一郎,晴板著臉點點頭。雖然他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沒有感覺到智慧型手機的必要性,不過在這種時候,有智慧型手機果然很方便。然而,那終究不是絕對必要的東西,晴也沒有自信能像蒼一郎使用得那麽上手,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會有需要智慧型手機的一天。


    晴與蒼一郎並肩而行,先到jr的日暮裏站轉乘京濱東北線,到了大井町站後換搭東急大井町線,再花費約一小時後到達等等力站。


    因為正值午後稍早的時間,電車相對來說比較空蕩,晴和蒼一郎也找到空位坐下來。昨晚突然來訪還把電鍋裏的飯全都吃光的國崇,原本似乎打算就這樣直接住下來,不過因為接到召集命令才不情不願地離開。蒼一郎對此不滿地說「都沒有跟我說一聲」,晴則是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


    「那家夥又不是來玩的,現在應該沒空理你吧。」


    「網路上也沒有出現新的新聞,搜查可能沒什麽進展。」


    側眼看向嘟起嘴滑著智慧型手機的蒼一郎,晴漠然歎一口氣。雖然不知道梶到底是怎麽跟小野崎夫人溝通的,不過怎麽想都不覺得對方會歡迎他們,畢竟那個家的一家之主才剛去世,而且是慘遭殺害。


    「聽好了,我們隻是去請對方讓我們調查那個箱子,跟那起殺人事件無關。你可不要說出什麽多餘的話喔。」


    「我知道啦。不過,你都不在意凶手到底是誰嗎?」


    「又沒什麽好說的。小野崎家目前應該也一團混亂,我們隻要早早做好分內的事就趕緊離開。」


    晴不斷重複叮嚀蒼一郎小心不要有無謂的發言,總之閉嘴待在旁邊就好。在抵達等等力站後,他們靠著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前往小野崎家。


    從車站往多摩川方向走了約十分鍾,便見到小野崎家位於能將等等力溪穀的豐沛綠蔭當成自家風景的位置,是在附近的高級住宅當中也相當引人注目的大型豪宅。有著煙囪的房屋牆麵上覆蓋著磚瓦,彷佛童話中的洋房般,不過庭院和房屋有不少地方沒有好好維護,頹廢的寂寥感就連站在門口都能感覺到。


    晴在確認過寫著「小野崎」的古老門牌後,就叫蒼一郎打電話給梶。梶已經抵達小野崎家,沒過多久就從門外看到他出現在玄關。從走道小跑步過來的隻有梶一個人,沒有看到應該是小野崎家家人的身影。梶很熟練地從內側開鎖並打開門扉。


    「昨天真的很感謝兩位的協助,不好意思讓你們特別跑一趟。沒有造成兩位工作上的不便吧?」


    「晴雖然有在工作,不過總是給人一種像是沒在工作的感覺,所以沒問題的。」


    「不要說那種會讓人誤會的話。而且那是你吧,我很忙好嗎?」


    「很抱歉造成兩位的困擾……話說回來,雖然我有聽說兩位是親戚,不過你們住在一起嗎?」


    梶邊帶著兩人走進庭院邊隨口問道。蒼一郎立刻回答「是的」,不過他接下來所說的同居理由,讓晴無法聽過就算了。


    「爺爺去世之後,沒有正職工作又獨居的晴總讓我放心不下。正好那時候我又非得搬家不可,就想說一起住應該會很方便,所以……」


    「啥?你在說什麽啊?你自己還不是差不多。」


    蒼一郎指謫晴沒有正職,但他自己也是處於當助手領取微薄薪水的不穩定情況。雖然在大學裏工作聽起來很好聽,不過他隻是末端的末端,收入根本少得可憐。每次晴要求蒼一郎支付電費和餐費等等費用時,他總是說手邊沒錢,從來沒有支付過。


    雖然晴高聲表示「明明是我在照顧你吧」,不過蒼一郎會住進白藤家的契機,在於譽去世時晴正好離開日本,而且無法立刻聯絡上他;即使在譽火化後,蒼一郎仍一直住在白藤家等著晴歸來。接著在晴回國後,他也就這樣繼續住下來。


    雖然喪禮相關的事情並不是蒼一郎負責處理的,但即使如此仍給他添了相當多麻煩,這讓晴至今仍有些過意不去,態度始終無法強硬起來,隻能把抱怨吞下肚。這時,梶再次問出很單純的問題。


    「是這樣嗎?那……白藤先生是在打工囉?」


    「不……我隻是做些擺飾拿去賣。」


    雖然能得到足以糊口的收入,不過那實在不是能抬頭挺胸講出口的工作。晴含糊其詞地蒙混過去後,轉頭瞪向蒼一郎。他才剛跟蒼一郎叮嚀過不要說些多餘的事情,實在很想質問他到底懂不懂,不過梶也在場,晴沒辦法擺出強硬的態度。


    晴想說等到兩人獨處時再好好叮嚀他後,重新把視線轉向小野崎家,接著目光落到停在走道旁邊的兩輛車子上。小野崎家的車庫應該在別的地方,而且那兩輛車給人的感覺就是商用車,不像是小野崎家的車子。側眼看著銀色與白色的轎車,晴向梶詢問是不是還有其他客人在。


    梶的臉色微微一沉,說明其中一輛是他任職的東亞銀行的車子。


    「在過來這裏之前我先繞去分行一趟,所以是搭分行融資課的車子過來。另外一輛則是……警方的車子。」


    「……警察還在進行現場調查嗎?」


    「不,那個部分已經結束了,不過……」


    注意到梶的語氣相當沉重,晴心想梶被警方懷疑是犯人,還因此遭拘禁幾乎一整天,想必對警方有不少怨言,因而沒有繼續追問警察的事情。為了轉換話題,晴開口詢問小野崎夫人怎麽輕易就同意讓他來做調查。


    「說實話……是我硬拜托夫人同意的。夫人因為過度驚嚇,甚至表示收藏的骨董不管是贗品或真品都無所謂了……所以其實是她不想多管才會同意。」


    「這也沒有辦法,畢竟她的丈夫才遭人殺害。」


    「有些事必須先跟白藤先生說一聲。雖然我有請夫人跟您談談,但因為現在這種狀況,夫人……以及華英小姐的態度可說是相當嚴苛,還請您多多包涵。她們原本就不算親切,如今又有警察在場,情緒也就更加緊繃。」


    梶先向晴和蒼一郎表示對方可能會說出相當失禮的話,看到兩人對看一眼點頭回應後,他拉開雙開大門的其中一扇門邀兩人入內。寬廣的玄關並排著三雙皮鞋,這表示屋裏至少有三名男性客人。接著,梶將拖鞋遞到脫下鞋子的晴和蒼一郎麵前。


    「梶先生相當熟悉這個家呢。」


    正如蒼一郎所言,梶這一連串動作都彷佛他是小野崎家的成員。不管是走出玄關幫忙開門也好,遞出拖鞋也罷,他的動作都非常自然。蒼一郎的話語讓梶露出苦笑,表示從銀行決定要把抵押品處分掉以來,他每天都會來小野崎家報到,所以已經習慣了。


    「前任當家還在世時,連同最瑣碎的事情在內,大小事都交給幫傭處理,夫人和華英小姐什麽都不用做。所以開門這點程度的事情,甚至連自己拿拖鞋出來穿,都變成理所當然的事……」


    梶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邊說「請往這邊走」邊引導兩人前進。環境沒有整理這點屋內也一樣,天花板上的華麗吊燈全都爬滿蜘蛛網,走廊的角落滿是灰塵,地毯和牆壁也褪了色。


    梶帶著兩人從玄關大廳轉進往右邊延伸的走廊,走到底之後敲了敲轉角的門扉。梶說聲「打擾了」把門打開後,兩人就看到擺著大型沙發組和古典鋼琴的客廳。落地窗的另一側似乎是廣闊的庭園,但是因為拉上了蕾絲窗簾,所以無法看清楚。


    麵對麵擺設的兩張沙發上各自坐了一名女性,大約五十歲的女性是小野崎夫人,另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應該就是她的女兒華英吧。


    華英後方的椅子上坐著一名比梶年輕、身穿西裝的男性,那是晴沒有見過的人。男人臭著一張臉雙手抱胸,感覺根本不在乎晴他們。


    另一方麵,當晴發現自己認識站在麵向庭園的窗子前麵的兩名男子時,忍不住皺起眉頭。昨天為了確認梶的不在場證明而拜訪白藤家的刑警們,在看到晴和蒼一郎走進客廳後,立刻靠了過來。


    「非常感謝你昨天的合作。」


    殷勤地開口打招呼的是較年長、名為矢田的刑警。


    「不會。」


    晴簡短地回答後,矢田立刻詢問他今天為何會過來,不過晴很自然地無視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由於昨天強烈感受過自己跟矢田不對盤,為了避免和矢田交談,晴麻煩梶向小野崎夫人介紹一下自己。


    梶帶著晴走向坐在左側沙發上的小野崎夫人。夫人擺出嚴峻的表情,為了不讓視線跟人對上刻意將臉轉向庭院。


    「這位是白藤先生。」


    在梶介紹完之後,晴對著依然沒有轉過頭的夫人低頭致意。


    「我是白藤,在夫人如此悲痛的時候前來打擾真的很抱歉,我會盡速完成工作,及早離開。」


    「……」


    夫人瞥了晴一眼,輕輕歎一口氣後,非常不悅、話中帶刺地說:


    「那些贗品根本怎樣都好吧。事到如今,就算知道那些為什麽會是贗品的原因又能怎麽樣?當然,如果你說這麽做就能把真品找回來的話,那又另當別論。」


    初次見麵就被狠瞪的晴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隻能困惑地看向梶。梶用眼神指示晴什麽都不要說,向夫人道歉:「抱歉造成您的困擾。」梶打算趕緊帶晴離開,不過動作因為坐在夫人對麵的華英開口而停止。


    「果然是梶先生殺死爸爸的吧?」


    那種帶刺的語氣和小野崎夫人十分類似,讓晴佩服地心想「真不愧是母女」而打量起華英。穿著黑色連身裙的華英雖然長相不差,不過還不到能用美女來形容的程度。特別是她現在眼神凶惡地瞪著梶,讓嘴角的皺紋變得十分明顯。


    「華英,夠了。刑警先生也說過梶先生有不在場證明。」


    「但是,我有看到梶先生啊。那個圍著綠色圍巾的人絕對是梶先生。而且,如果真如梶先生所說,爸爸曾說過『從一開始就是贗品』這種話,那他的確有動機不是嗎?他肯定是生氣自己被騙,所以把爸爸給殺了。」


    即使被母親責備,華英依然沒有放棄指謫梶。梶一臉困惑地站在原地,為了否定是自己所為而緩緩搖頭。矢田和秋津兩名刑警雖然看著這情景卻什麽都沒說。看到華英準備繼續逼問梶,蒼一郎早一步開口插話:


    「但是,在小野崎先生被殺害的時間,梶先生在我們家喔。而且,梶先生在離開我們家後立刻接到小野崎先生打來的電話。從我們家過來這裏,不管怎麽飆車都得花上三十分鍾,所以他不可能是犯人。」


    聽蒼一郎用冷靜的語氣如此反駁,華英皺起眉頭瞪向他。梶的臉色則是越來越鐵青,他說著「走吧」催促蒼一郎和晴離去。彷佛是被華英嚴峻的視線趕走般從客廳移動到走廊後,梶深深低下頭向兩人道歉說:「真的非常抱歉。」


    「為什麽梶先生要道歉啊。」


    「但是……你們可能會因為幫我說話而不愉快……」


    「有錯的是她們,竟然擅自認定梶先生是犯人……實在太沒禮貌了。」


    「我覺得蒼一郎說得沒錯,畢竟梶先生不可能是犯人。」


    晴也附和一臉不悅的蒼一郎,開口安慰梶,接著詢問箱子放在哪裏。雖然梶的表情還有點僵硬,不過仍說著「往這邊走」,露出微笑引領他們。跟著梶走在古老宅邸的走廊上,晴向梶詢問先前在客廳的另一名男子的身分。


    「剛剛坐在華英小姐後麵的那位是……」


    「啊啊,他是我們銀行的行員。」


    「銀行的?」


    「隸屬等等力分行融資課,擔任小野崎家負責人的吹石。」


    梶有說過他是搭分行的車過來。之前曾聽梶提過,東亞銀行負責小野崎家的分行部門,原本不打算同意這筆貸款,那麽融資課的負責人會擺出臭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正當他們忙著從已經無計可施的小野崎家回收款項的時候,還發生當家被殺害的事件。


    晴將那人視為跟梶一樣抽到下下簽的可憐人,轉頭看向走廊旁的窗外,便看見氛圍和西式主屋相異、有著白色牆壁的倉庫。倉庫跟主屋用走廊連接在一起,狹窄的通道走到底後,有著數階與倉庫門相連的階梯。


    「這是前任當家為了收藏美術品和骨董特別建造的收納庫。雖然外觀是傳統倉庫,不過內部有裝設完善的空調係統,而且防火性能相當優秀。」


    倉庫的出入口裝了電子鎖,但似乎已沒有在使用,梶輕輕一拉就輕鬆把門打開。他向晴說明有價值的真品全都已經運送出去,還留在裏麵的就隻有贗品而已。


    「前任當家還活著的時候,這個電子鎖的密碼隻有前任當家知道。雖然東西都有受到妥善保管,但是……」


    「那麽,那時候東西都還是真品囉?」


    不管是晴或梶都沒有回答蒼一郎所提出的單純問題,而是一同打開厚重的門扉進到倉庫裏。倉庫當中跟梶說得一樣,有著完善的空調設備,溫度和濕度都保持在適合保存收藏品的狀態。在感應器感測到人影後,燈也跟著打開。晴邊聞著彷佛美術館內那種乾燥又帶著灰塵的味道,邊眺望跟舊式經典外觀不同、機能性強大的倉庫內部。


    倉庫的前段直到二樓高度的天花板都空無一物,深處則以閣樓的形式做為收納庫。在開放的空間中央設置了兼具觀賞和作業用途的巨大桌子,椅子整齊地排在四周。梶先是請晴跟蒼一郎坐下,接著走向通往倉庫閣樓的樓梯。


    「先前聽梶先生提過,前任當家也有收藏畫作,具體來說是什麽樣的?」


    「前任當家很喜歡印象派,所以有收集柯洛和竇加等名家的作品。」


    「其中也有贗品嗎?」


    「不,很幸運的是畫作全都是真品。」


    梶邊爬上樓梯邊回答,晴簡短地回應「這樣啊」。為什麽隻有骨董混了贗品呢?晴靜靜地環視倉庫內部思考著,這時梶慎重地拿著有問題的物品來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把用紫色包巾包裹起來的箱子放到桌上,說著「請看」促請晴確認裏麵的東西。


    「……那就讓我確認一下。」


    解開包巾的結後出現一個古老的桐木箱,從蓋子微微隆起的形狀來判斷,可以確定這是被稱為「宗和箱」的盒子。如果仁清的作品是其來有自的傳承品,那麽大多會收納在宗和箱裏。


    晴用嚴肅的眼神盯著箱子,蒼一郎也從旁凝視著箱子。


    「……箱子上還有落款呢……色繪藤花文茶碗。」


    聽著蒼一郎屏氣凝神地小聲念出箱子上的落款,晴舉起箱子,從四麵八方察看。他在底部找到維修的痕跡,這恐怕是把出現破損的底部整個都換掉吧。沒有看到調整長度的痕跡,讓晴在內心稍稍鬆了口氣。


    修複的完成度極高,在外行人眼中根本無法分辨修理過的位置以及修理的手法。修理時使用與原本的材料相同的古桐木,並且配合木頭紋路來完工是非常困難的技術,因而可以理解大東為何會判斷這是出自譽之手。能精巧地辦到這一點的工匠,在譽去世之後很可能沒有別人了。晴思考著這些事,並詢問梶自己能否看看裏麵的東西。


    「當然可以。不過……大東先生鑒定那是贗品……」


    「我知道。」


    晴向滿臉擔心的梶點點頭,將以鹿皮繩綁起的雙向繩結解開,拿起蓋子,取出用古裂(注4)織成的袋子裝著的茶碗。由於箱子和袋子都是真品,實在很難想像內容物是贗品。晴抱著「大東的鑒定該不會是出錯了吧」的些許疑惑打開袋子,但在茶碗出現在眼前的瞬間,表情頓時變得僵硬。


    代替因為訝異而不發一語的晴,蒼一郎用驚訝的語氣說出自己的感想:


    「啊啊,真的耶,這是贗品吧。」


    「……」


    這層層包裹之下的茶碗,是連身為骨董宅但缺乏實際接觸經驗的蒼一郎,都能立刻判斷出是贗品的物品。正因為如此,晴才覺得難以理解,甚至說不出話來。畢竟在看到箱子和收藏方法時,甚至讓他懷疑起大東的判斷,結果實際放在裏麵的物品,卻是反差大到能讓人一眼看出的贗品。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晴集中精神思考著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在他身旁的蒼一郎則朝茶碗伸出手,用雙手捧起茶碗後倒過來確認碗底的部分。碗底蓋了一個小判金幣的印記,還能看到仁清兩個字。


    「不過碗底有仁清的印記……」


    大概是至今仍不太願意相信大東的鑒定,梶用試探的語氣向蒼一郎說道,似乎是想向曾展現了大量仁清相關知識的蒼一郎徵詢意見吧。一臉為難的蒼一郎放下茶碗,用煞有其事的語氣回答:


    「我覺得仁清應該不會給人這麽生硬的感覺。而且我曾在某本書上看過,要模仿仁清是非常困難的事。晴,我說得沒錯吧?」


    晴眯起眼睛瞪著平常抓到機會就愛披露知識,但真的遇上事情隻講得出直覺式的意見,還打算把問題丟給別人的蒼一郎。先用鼻子呼了口氣後,蒼一郎將視線移向包巾上的茶碗。


    「正確來說,這是很『精巧』的贗品。仁清不隻在繪圖方麵高超,在成形和上釉藥等部分也有優秀的技術,所以要完全仿造是很困難的事。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有很多人靠著模仿仁清來學習。從幕末到明治時代,很多京燒的陶藝工房都有在製作蓋了仁清印記的仿造品。而且因為這些東西有在市麵上流通,所以仁清的贗品相當多。雖然我無法斷定,不過這個茶碗很可能是在那個時代所製作,或者是再晚一點的東西。」


    梶聽完晴的說明,失落地說:「果然是這樣嗎?」這時,一道帶著揶揄的聲音傳來。


    「你還真是了解呢。」


    晴立刻就判斷出那是誰的聲音,不悅地把頭轉向倉庫的出入口,看到矢田和秋津一同走了進來。來到晴身旁的矢田露出滿臉笑容向他問道:


    「我昨天忘了詢問,白藤先生是骨董商嗎?」


    「……不是。」


    「這樣啊?不過白藤先生對骨董真是了解得不像是外行人呢。」


    這種刻意的語氣實在令人火大,晴忍不住板起臉孔看向矢田。明明是來調查殺人事件,這兩個人到底是為了什麽跑來倉庫?麵對臉上明顯表露出懷疑的晴,矢田誇張地聳了聳肩說: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吧?我們也對這個很有興趣啊。」


    「……對骨董嗎?」


    「沒錯。那個碗看起來很貴呢,不過看上去裝不了多少東西……」


    見到矢田露出一臉自己很了解的表情看著放在桌上的茶碗如此低聲說道,讓晴和蒼一郎對望了一眼。對於用來喝茶的碗,講出裝不了太多東西這種感想未免太不相稱。矢田可能有微妙的誤會吧。


    「……他是不是把茶碗誤會成是飯碗啦?」


    「別管他。」


    晴眯起眼睛,對小聲在自己耳邊說著悄悄話的蒼一郎,做出無視矢田的指示。發現矢田雖然嘴上說有興趣,卻別說是骨董,甚至連茶道相關的知識也完全沒有,讓晴相當意外。正當晴感覺心情舒暢不少,也多少感到滿足時,就聽到較年輕的秋津詢問梶:


    「這是贗品嗎?」


    「是的。」


    「哦……可能是因為我沒有看過真品吧,我完全分辨不出來耶。總覺得有種古老的感覺就是了……」


    站在桌子旁邊彎腰看著茶碗的秋津雖然也不甚了解,不過直接講明自己不懂的態度讓晴頗有好感。至少比起雙手插在大衣口袋當中,站在一旁藐視一切的矢田要好多了。


    「骨董很古老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過這是贗品耶。」


    「那贗品也很古老吧。」


    「這才沒有那麽古老呢。」


    雖然晴要求蒼一郎無視他們,不過他無法忍受矢田身為外行人卻用高傲的態度跟秋津一問一答,還是開口插話了。他無視一臉不悅地瞪著他的晴,解說起眼前的茶碗。


    「仁清本來是西元一千六百多年……從現代算起約是三百多年以前的作品,但是這個贗品應該是在較接近現代的年代所製作。所謂的仿造,是指為了學習而去模仿有名的作品,這就是仿造出來的成品。」


    「哦……比較接近現代……所以這是最近製作的囉?」


    「不,雖說是比較接近現代……但若是幕末到明治時期所製作的仿造品,至少也有百年的曆史。」


    「百年?那也十分古老了吧。所以這也能算是骨董嗎?」


    雖然概括上來說秋津的意見不能說有錯,不過這就是骨董最困難的地方。蒼一郎認真地繼續說道:


    「雖然百年的歲月的確很長,但是在骨董的世界中還稱不上古老。那麽,要經過多少歲月才能算是骨董?這方麵其實沒有明確的定義。雖然歐美的骨董業界明確將製造後經過一百年的物品稱為antique,但『antique』和『骨董』的定義並不一樣。日文裏『骨董』這個詞,在過去是指老舊無用的東西,而非像現在這樣用來指稱有價值的東西,因而有人認為應該要用『古美術品』來稱呼才對。如今『骨董』這個詞,一般用來指有稀少價值的古美術品,依物品的不同有價值的年代也不一樣。例如,不管有多古老,仍沒辦法說繩文時代和彌生時代的土器價值很高。該物品必須附加上美感、稀少價值以及作家風格等等複雜的要素後,才能得到做為骨董的價值。」


    蒼一郎滔滔不絕的講解讓秋津一臉驚訝地說著「是喔」點了點頭。由於領教過蒼一郎炫耀知識的功力,讓梶露出苦笑看著這幅景象,站在一旁的矢田則用佩服的語氣說:


    「白藤先生的朋友也相當了解呢。這位朋友是從事骨董相關的工作嗎?」


    「不,這隻是我的興趣。」


    被矢田詢問的蒼一郎很乾脆地搖頭否認,接著拿起放在眼前的茶碗。由於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不包括晴──都因為知識不足而熱心傾聽的關係,讓蒼一郎的心情相當雀躍。他假裝沒看到坐在斜前方的晴正不悅地托著臉頰,繼續發表自己的知識:


    「像這種陶瓷茶具,最有價值的就是桃山時代的作品。各位知道原因嗎?」


    「桃山時代……是豐臣秀吉對吧?」


    「是因為天下統一了嗎?」


    「因為千利休對吧?」


    跟想到戰國武將的秋津和矢田相比,梶則講出蒼一郎期望的答案。與矢田和秋津這般徹底的外行人不同,梶因為工作的關係而擁有這類知識。


    「沒錯。」


    蒼一郎很高興地回答,晴則用死魚般的眼神看著他。


    「千利休就是受到豐臣秀吉重用,讓與現代茶道緊密相關的『侘茶』(注5)概念正式成形的茶道專家。利休也有在做茶室的設計和茶具的製作,而茶碗中以樂茶碗最為有名。由於桃山時代的期間相當短,在這段期間製作的東西也不多,換言之就是稀有度很高。另外,茶碗也有所謂的轉換期。國燒的茶碗就是在這個時期開始,取代了在那之前被當成寶物的唐製品和高麗茶碗。」


    「所謂的國燒是在日本製作的意思對吧?那唐製品呢?」


    「就是從中國傳來的物品,高麗則是指朝鮮。跟利休無關,在茶碗中最高級的是天目茶碗。天目茶碗是在宋代,於福建省的建窯製作出來的,其中被稱為『曜變天目』的茶碗更是……」


    「等等。」


    晴板著臉阻止了興奮地準備講起天目茶碗的蒼一郎。目前明明是在討論仁清,卻在不知不覺間講到曜變天目去了。晴害怕這樣下去茶碗的講座會沒完沒了,打算把話題拉回來,蒼一郎卻一臉意外地反問:「怎麽了?」


    「現在的問題是仁清吧?」


    「啊啊,對了對了。所以說……雖然就經曆了百年歲月這點來看,這個贗品的確相當古老,但這不是真品;而且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仿造品通常沒有任何價值。骨董的價格是由買方來決定,由於沒有公定價格所以無法一概而論,不過,真品和仿造品有著天差地遠的價格差異。」


    「如果那個茶碗是真品的話,究竟可以賣多少錢?」


    聽到秋津的詢問後,蒼一郎轉頭看向梶。雖然腦中裝滿書本上的知識,但是蒼一郎對實物和市場價格相當陌生。而東亞銀行則相信這是真品,還將仁清當成抵押品。被問到原本預估會是多少錢後,梶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


    「我聽說評估的金額是五百萬圓……」


    「五百萬!這個嗎?」


    「矢田先生,這個沒有那種價值喔,因為是贗品。」


    矢田立刻對這般高價有所反應,還一臉震驚地看向蒼一郎手中的茶碗。被秋津叮嚀他弄錯了之後,矢田先是哼了一聲,接著露出尷尬的表情說「我知道啦」,並且為了蒙混自己的失敗改變話題。


    「話說回來……東亞銀行的先生為什麽要找白藤先生過來這裏?根據昨天聽到的,白藤先生不是說他不清楚這些東西是贗品的理由嗎?」


    被當成是殺害小野崎先生的重要關係人接受調查的梶,有對警察詳細說明他昨天的行蹤,結果矢田等人才會去找晴確認梶的不在場證明。可能是矢田的質問讓梶想起自己接受調查時的緊張感,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白藤先生說……他想要好好調查箱子,所以我請夫人讓他過來調查。」


    「箱子……是指這個嗎?」


    秋津指著放在茶碗旁邊的箱子向梶確認。


    「我想要調查收藏品中混雜贗品的理由,但是因為找不到線索,可以說完全無計可施……因此想說死馬當成活馬醫,便請白藤先生幫忙。我認為,如果知道白藤先生的祖父為何修理過這個箱子,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麽頭緒……」


    「箱子隻是單純的容器吧。有那麽重要嗎?」


    「很重要。」


    蒼一郎回應了狐疑地提出問題的矢田,然而他似乎也無法解釋為什麽箱子很重要,隻能轉頭向晴求救。晴雖然覺得要跟兩名頑固的刑警講解相當耗費心力,不過仍在蒼一郎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開口:


    「以茶具來說,箱子非常重要。附帶一提,剛剛矢田先生似乎將這個誤會成飯碗,但這是用來喝抹茶的茶碗。」


    被指出錯誤的矢田一臉「那又怎樣」的表情聳了聳肩。看到那種完全不覺得自己丟臉的態度,晴邊懷疑對方是否有聽懂他的話,邊繼續講解箱子的事情。


    「這個茶碗是贗品。然而,假使它是真品,若是處於裸身──也就是沒有箱子的狀態,價格也會因而降低。箱子是用來表示內容物來曆的東西,我們會像這樣在箱子上看到落款,也就是箱內物品的名號以及來曆。如果曾傳到有名的茶道專家手中,而且還曾留下其署名,茶器的價值將會更為提升。因為在茶席上使用有名的器具時,箱子本身也會讓人鑒賞。」


    「鑒賞……請問,是像將抹茶的茶碗轉來轉去那樣子嗎?」


    「……箱子不會被轉來轉去喔。」


    秋津一臉認真地邊做動作邊問,晴則是麵無表情地回答他。秋津也好、矢田也罷,別說茶席了,連茶道基本的規則與步驟都不清楚吧,畢竟是會把茶碗誤會成飯碗的人啊。不過,茶道相關的知識恐怕連蒼一郎也不太懂……晴抱著這個懷疑看向蒼一郎,就發現對方似乎也在思考這件事,還用視線拜托晴千萬不要把話題丟過去。


    晴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解說根本沒什麽意義,但仍指了指放在眼前的箱子說:


    「例如,這是被稱為宗和箱的箱子,是由名為金森宗和的知名茶道專家依照自己的喜好所製作的東西。宗和也是將仁清帶入茶道的人物,甚至還有『有來曆的仁清就要用宗和箱收藏』這種規則。雖說是規則,但也並非真的那麽嚴謹,然而隻要是宗和箱與仁清茶碗的套組,光是這樣就有其價值。講到茶具,除了宗和箱外還有紀州箱、田安箱等等,很多東西單靠箱子就能知道其來曆。所謂的來曆,是指能得知誰曾經是擁有者。隻要出身明確,東西自然也不假。紀州箱正如其名,代表物品是在紀州德川家流傳,田安箱則代表是在田安德川家流傳。田安德川家是紀州德川家的分家。」


    晴在講解的同時,察覺到除了蒼一郎之外的人越聽越興趣缺缺。他歎一口氣,說了句「總之」準備做結論。他也很清楚這些事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都很無趣,隻要他們知道在接觸骨董──特別是茶具類──時,外箱有多麽重要就夠了。


    「各位隻要記得,箱子是能夠從其取得大量情報的東西就足夠了。」


    「晴,可以再多講一點嗎?」


    蒼一郎興味盎然地要求,晴則是擺臭臉回瞪他。矢田輕咳了一聲問道:


    「所以說,你知道什麽了嗎?」


    「……我祖父確實修理過這個箱子。」


    沒有抬起頭地直接回答後,晴無言地看著並排在桌上的箱子和茶碗好一段時間。雖然下定決心不跟「箱子裏」的東西扯上關係,不過在麵對眼前還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的狀況下,晴總覺得必須先確認一下事實才行。


    話說回來,就算是譽修理過的箱子,但若是在經過一波三折後被用來裝這個茶碗,那就能如國崇也說過的那樣,隻要說與自己無關便能抽身,但是,他必須先找到沒有直接關連的證據。晴輕輕籲了口氣,轉頭問道:


    「梶先生,你知道這個仁清是在哪裏買的嗎?」


    梶請晴稍等一下後,走向剛剛去取裝著仁清的箱子時用來爬上閣樓的階梯。身影消失在二樓的梶,過不久又拿著一本老舊的帳簿回來。


    東亞銀行在決定拿倉庫的收藏當抵押品時,曾尋找過買賣契約書之類的東西卻遍尋不著。對前任當家的收藏毫無興趣的小野崎家其他成員們,沒有人記得各項收藏品究竟是從哪裏買來的,留下來的隻有寫在這本帳簿上的紀錄。梶邊做說明邊把帳簿遞給晴。


    「這比較類似記事本,而且沒有記載所有東西的來源。」


    「讓我翻閱一下。」


    翻開帳簿,就看到用毛筆寫的何時在何處購入了什麽物品的記錄。由於物品的下方總是重複出現同樣的購買店家,可以得知前任當家光顧的店家相當有限。在晴旁邊一同看著帳簿的蒼一郎,低聲說出店家的名字:


    「柳絮庵、空蟬堂……晴,你知道這些店嗎?」


    晴沒有回答蒼一郎,直接翻開下一頁。如果他的預想正確,應該會有那間店的名字才對。為了尋找那間店而翻動書頁的手指動作,隨著內心的焦慮不斷加快。雖然希望直到最後都不要看到那個店名,但晴也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


    翻到下一頁後,晴輕聲吸了一口氣,動作也跟著停下。在至今為止不斷重複出現的柳絮庵和空蟬堂兩個名字之中,混進一個新的店名,那正是晴既不希望看到卻又尋找著的店家名字。


    啊啊,果然……在理解的同時,晴的內心也湧上讓他說不出話的複雜心情。原本以為隻要自己不主動接觸,雙方就不會再有所關連,結果竟然以這種形式再次與這個名字扯上關係。


    坐在因陷入痛苦的過去而不發一語的晴旁邊,看著帳目的蒼一郎將內容念了出來。


    「啊,是這個吧?野野村仁清製作……色繪藤花文茶碗,購入店家是……呃,井蛙堂……這是念成『seiadou』嗎?」


    對於蒼一郎的詢問,晴先是深深歎一口氣後,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的」。即使曾經預想過,但光是找到那個名字仍讓晴感受到一陣衝擊。將仁清賣給小野崎家的是井蛙堂,他期望眼前此事與譽沒有直接關連的願望也破滅了。不祥的預感都很準確。雖然對此有所覺悟,不過沉重的現實依然讓晴發不出聲音。注意到晴的樣子不太對勁的蒼一郎,一臉不可思議地向他問道:


    「晴?你怎麽了?」


    「……沒什麽。」


    表示自己沒事並搖了搖頭後,晴闔上已經用不著的帳簿。如果隻有自己一個人,晴其實很想抱頭大叫;不過現場除了蒼一郎以外,還有梶跟矢田等人在場,他無論如何都必須保持平靜。在井蛙堂這個名字出現後,他已經無法說此事與自己無關。不過晴也知道,打從大東把譽介紹給梶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不可能置身事外。


    這應該是因為自己不願麵對過去,隻顧著逃避而遭受的懲罰吧。陷入憂鬱當中的晴,被梶用擔心的語氣搭話後嚇了一跳。


    「白藤先生?」


    雖然晴自認表麵上保持著平常心,不過還是有所動搖的樣子。晴向詢問他狀況的梶搖搖頭後,邊向他道謝邊把帳簿還給他。梶也發現晴的模樣會變得不對勁的原因在於帳簿的內容,所以露出試探的眼神看著晴。


    「您找到了……什麽線索嗎?」


    「不能說……有找到線索,不過……有件事讓我很在意。能給我一點時間調查嗎?」


    「呃,好的。畢竟我能拜托的也隻有白藤先生……」


    聽到晴用極為認真的語氣如此請求,梶麵帶困惑地點頭回應。這時,因為晴的異狀而彌漫一股詭異緊張感的倉庫中,突然響起手機的鈴聲。秋津連忙從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機,且在與來電者短暫對談後,就在矢田耳邊講起悄悄話。雖然聽不見秋津在講什麽,不過晴知道那表示有急事找他們。


    「……我們先離開了。」


    原本矢田他們就是為了調查事件才過來小野崎家,看到兩人慌張地離開倉庫,對殺人事件興致盎然的蒼一郎顯得坐立難安。


    「是有什麽新發展嗎?」


    雖然蒼一郎這句低語遭到晴無視,不過他似乎無論如何都很在意,丟下一句「我去廁所」就追著矢田他們離去。


    雖然晴一臉驚訝地打算阻止他,不過想到反正蒼一郎隻會遭受矢田的冷言冷語就放棄開口了。晴先為了蒼一郎的躁動向梶道歉,接著向梶說出希望他幫忙的事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給我一份這個倉庫裏的骨董之清單……包含大東先生鑒定為贗品的東西在內。」


    「好的,我會準備。」


    梶點頭答應晴的委托,表示他準備好會立刻聯絡晴。


    「拜托了。」


    晴低頭致意,接著收拾起放在桌上的茶碗。他把裝進袋子的茶碗收入箱子中,蓋上蓋子。雖然是贗品,畢竟仍是別人的東西。晴的手法相當細膩,而且非常熟練。


    在旁看著的梶,用佩服的語氣誇獎正在動手綁鹿皮繩的晴。


    「您的手法真是優秀呢。那個綁法……」


    「是指雙向繩結嗎?」


    「對,就是這個。如果有四條繩子的話……」


    「就會是十字繩結吧?十字繩結,會依形式分成從左邊綁起以及從右邊綁起,兩者使用的場合不同,最好要多加注意。總之,基本上是一開始怎麽收納就照著綁回去。」


    因為想到梶在工作上常有機會接觸到骨董,晴才會如此建議。他邊說確認箱子的正麵和蓋子的上下也很重要,邊輕拉打好結的繩子兩端。


    「雙向繩結大多使用在更小一點的物品上,不過在宗和箱的鹿皮繩上也很常見。拿起箱子時……綁上十字繩結的狀況也一樣,一定要托住箱子下方。雖然繩結原本是為了方便攜帶才綁上的,不過大部分的繩子都已太過老舊,很可能會發生繩子斷裂的狀況。」


    最後,晴用包巾將箱子包起來,請梶將東西放回原處。「我知道了。」雖然梶點頭答應,卻看著捆好包巾的箱子一動也不動。「梶先生?」晴感到不可思議而開口叫他後,梶才驚訝地抬起頭。


    「我沒事,隻是覺得……白藤先生真的對骨董很熟悉而感到很敬佩。雖然蒼一郎先生也知道很多事情,不過該說白藤先生的知識比較偏向實務性嗎……總讓我有種您跟大東先生一樣是一名骨董商的感覺。」


    「沒這回事。」


    搖頭否定的晴露出苦笑。見狀,梶想起晴明確表示過自己討厭骨董,連忙說:


    「非常抱歉,白藤先生說過自己很討厭骨董對吧?」


    聽到梶說「還請您多加見諒」,讓晴有些困擾地搔了搔頭。那時候他隻是一心想著不要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所以說了相當難聽的話。晴對於梶的體貼有些不好意思,同時也反省自己的用詞實在太過粗魯。


    不過,那畢竟是真心話,晴也找不到其他說法。於是他輕輕歎了口氣,環視一片靜謐的倉庫。


    「梶先生覺得,小野崎家的前任當家為什麽要收集骨董呢?」


    晴提出的問題實在過於唐突,使得梶麵露疑惑。梶微微皺起眉頭,說出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答案。


    「果然是……因為喜歡骨董吧?」


    「的確,我也認為他是因為喜歡,才會大量收集骨董到甚至要建造這麽一座倉庫來收藏的地步。不過……單就記載在剛剛那本帳簿上的內容,我看不出來他究竟喜歡什麽。」


    「喜歡什麽……您是指喜好類型嗎?」


    「因為喜好而開始收集的人都會偏向某些品項,例如茶具、酒器或是盤子。好的收藏會有一種中心品項,哪怕除此之外也收集別的東西是無妨……雖然我沒有看到所有物品所以不清楚,但小野崎先生可能是業者推薦什麽就買什麽的類型;而且我覺得業者推薦的方法,是『這東西以後絕對會增值喔』那種會讓人產生欲望的說法……當然這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晴雖然以此做結,梶卻緩緩搖著頭,並輕輕歎一口氣,用明白的表情開口:


    「大東先生也說過跟白藤先生同樣的話。」


    「……」


    果然……晴硬是吞下這句話,低頭看向裹著包巾的物品。抱持欲望收集的收藏品,肯定會在某個地方產生扭曲。這種不乾脆的感覺,很可能也跟其中混雜贗品的理由有關。


    骨董有種魔力,能將人純粹追求「美麗、賞心悅目」的心轉變成邪念。想利用這點的人,也潛藏在與骨董相關的世界中。


    晴深深的歎息,在空蕩的倉庫中化為寂寞的聲響。


    由於在意說要去廁所就離開倉庫的蒼一郎,晴將收拾箱子的事情交給梶,早一步離開倉庫。正當晴想著:「人究竟跑去哪裏?」在走廊上四處張望時,就聽到蒼一郎的呼喚聲從後麵傳來。


    「你在做什麽?」


    「我在找矢田先生他們,但是完全找不到。已經結束了嗎?」


    晴板著臉對指著倉庫詢問的蒼一郎點點頭,表示自己要回去了。兩人回到梶先前帶他們走過的走廊,前往玄關。走到玄關大廳後,蒼一郎向晴問道:


    「不用去跟小野崎夫人打聲招呼沒關係嗎?」


    「……那種事交給梶先生處理吧,我們跑去打招呼可能隻會讓她的心情更糟。」


    「也對,氣氛真的超級緊繃。」


    從短暫的對話中就能得知,不論是小野崎夫人或是她女兒華英,都並非單純隻是受到殺人事件的影響,而是如同梶所說,屬於平時就很不親切的個性,跑去打招呼隻會讓自己的心情變差而已。


    蒼一郎對晴的意見表示讚同後,轉而找起拖鞋脫下後該收納在哪裏。


    「這個該放在哪裏才好啊?」


    「就隨便……」


    正當晴打算說出「放在這附近吧」的時候,聽到一旁有人搭話。因為是沒聽過的聲音,覺得意外的兩人一轉身就看到先前曾在客廳看過的那名男人。那位正是從梶那邊聽說過,任職於東亞銀行等等力分行融資課、擔任小野崎家負責人的男子。


    「抱歉這麽晚才跟兩位打招呼,我是隸屬東亞銀行等等力分行融資課的吹石。」


    走向晴和蒼一郎的男子,邊拿出名片盒邊自我介紹。麵對這名熟練地遞出名片的男子,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輕低下頭。


    「……我是白藤。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有名片。」


    吹石應該比三十五、六歲的晴還要年輕,不過銀行員特有的嚴肅氣質和一絲不苟的服裝,讓他看來較為沉著。吹石比同樣任職於東亞銀行的梶更給人一種菁英感,同時也能從他的態度中,感受到一股源自於任職融資課這個明星部門並負責重要工作的傲氣。


    雖然跟在大型銀行工作卻因為隸屬特殊部門,所以沒什麽架子的梶給人的印象相反,不過這才是一般銀行員給人的感覺。看了一眼後,晴將吹石遞來的名片收進牛仔褲後麵的口袋裏,同時疑惑地看著吹石。


    晴怎麽想都不覺得吹石過來搭話,單純隻是為了打招呼,話雖如此,他也想不到吹石找自己有什麽事,所以隻能等對方主動出招。吹石邊用不安的眼神看著通往倉庫的走廊,邊詢問晴前來拜訪小野崎家的理由。


    「你沒有從梶先生那邊聽說嗎?」


    畢竟梶是搭吹石的車子過來,怎麽想梶都不可能沒告訴他晴來拜訪小野崎家的原因吧?晴訝異地詢問後,吹石微微皺起眉頭回答:


    「是有聽說您的爺爺……修理過裝骨董的箱子之類的事。」


    「是的。所以,他希望我幫忙調查為什麽倉庫中的收藏品會混入贗品。我今天過來是為了確認實物。」


    吹石露出很為難的表情聽著晴說話,讓人想起他在客廳裏也是露出很嚴峻的表情在思考事情的樣子。正忙著回收款項時,小野崎家竟發生殺人事件,身為融資課的負責人會苦惱該怎麽辦自是理所當然,晴也覺得他的處境很可憐。然而,吹石卻說起了東亞銀行內部的情況,而非小野家的問題。


    「其實……梶先生的行動讓我們很困擾。」


    「……困擾是指什麽?」


    「梶先生……或者該說對他所隸屬的特殊擔保管理部而言,這次狀況是很嚴重的失誤。雖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想了解背後原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來說,根本不需要執著贗品的事。就算知道前因後果,找到真品的可能性也很低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


    「比起這個,要如何收回不足的金額才是最大的問題。在這種時候還那麽悠哉地……這種說法可能不太好聽,但重新去調查已經結束的事情……對分行來說感覺實在很差。」


    由於不知道該怎麽回應臉色難看地指謫梶的吹石,晴隻能含糊地應道:「是嗎?」


    晴朝蒼一郎看了一眼,發現他似乎也有同樣的感想,所以癟著嘴對晴聳了聳肩。


    「所以說……我希望白藤先生也不要太認真。」


    「不要……太認真嗎?」


    「要是您覺得我講得太過分,我向您道歉。不過,我覺得為了那些人的自我滿足,就讓第三者如此辛苦實在太不好意思。」


    吹石最後說了「今後還請多多指教」,並很有禮貌地鞠躬道別後,就朝客廳的方向走回去。等到那個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晴跟蒼一郎一同從玄關朝外麵走去。穿過門扉走在走廊上,蒼一郎小聲地說出他對吹石的想法。


    「那個人感覺不太討人喜歡呢。」


    「是啊。」


    「梶先生遭人討厭了嗎?」


    「上班族就是會遇上很多工作上的麻煩事啦,像我們這種沒工作的人才不會懂。」


    蒼一郎點頭同意晴這番語帶自嘲的感想後,突然「啊」了一聲。晴驚訝地詢問:「怎麽了?」並順著蒼一郎的視線看過去,發現矢田和秋津兩人正站在停在大門旁的銀色轎車旁邊。


    那是蒼一郎遍尋不著的目標,他趕緊朝兩人飛奔而去,晴則是苦著一張臉看著他們。


    「矢田先生,你們到底跑去哪裏啊?」


    「有什麽事情嗎?」


    「與其說是有什麽事……隻是想問問事件的調查是不是有什麽進展?你們也是因為這樣才離席吧?」


    聽到蒼一郎的詢問,矢田隻是歪著頭重複:「進展啊……」雖然看起來不像能勝任工作的人,不過該說真金不怕火煉嗎?畢竟是隸屬於警視廳的招牌──搜查一課的男人,對方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就泄漏調查情報吧?


    晴追上蒼一郎催促他「回去了」,不過蒼一郎像在做最後掙紮般再次向矢田問道:


    「警方有鎖定嫌疑犯了嗎?」


    「你這麽感興趣啊?」


    「當然。自己身邊發生殺人案件是很難得的事吧。」


    大概是中意蒼一郎坦率的語氣,矢田露出笑容從懷中取出香菸。他點火後吸了一口,皺起鼻頭表示調查狀況並不樂觀。


    「因為有華英小姐的目擊證詞,我們原本覺得凶手絕對是梶,何況他的確有動機。」


    「什麽動機?」


    「應該是真品的骨董卻是贗品,這對負責管理的梶來說是很困擾的事情吧?就算他因此責備小野崎也很正常……話雖如此,白藤先生你們已經證明梶不可能犯案。隻要你們沒有說謊,梶就不是犯人。」


    晴皺起眉頭,瞪向講話時總是刻意要惹人生氣的矢田。他憤怒地心想「我有什麽必要說謊啊」,再次催促蒼一郎「走了啦」,但蒼一郎依然不肯放棄。


    「除了梶先生外,沒有其他有動機的人了嗎?」


    「這個嘛……你有注意到什麽嗎?我想聽聽看做為參考。」


    看到矢田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就覺得他絕對不會泄漏自己手上的情報。晴帶著「真是受夠了」的心情聳聳肩,丟下蒼一郎自己走出大門。接著,一臉不滿的蒼一郎也跟矢田他們說「我們先離開了」,跟上晴的腳步。


    「真是不知變通,稍微跟我說一下又不會怎樣?」


    「看臉就知道那個人不知變通了吧,何況刑警要是不懂得保密那還得了?」


    用鼻子哼了一聲,駝著背的晴加快走向車站的腳步。晴不像蒼一郎那樣還有餘力對殺人事件感興趣,因為在小野崎家的倉庫確認到的事實,正是他預想中最糟糕的情況。雖然請梶給他一些時間,但他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晴邊思考邊向車站前進,蒼一郎則走在他身旁。


    「這麽說來……」


    雖然蒼一郎是用平常的語氣開口,晴卻發現他的聲音中混雜不太對勁的情緒,這使得晴緊張起來。雖然蒼一郎隻是很普通地開口,但是兩人畢竟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即使再細微的差異都能分辨出來。


    一如所料,蒼一郎講起晴最不想碰觸的話題。


    「剛剛……在倉庫裏翻閱帳簿時,晴似乎有點怪怪的哦?」


    「……」


    「是井蛙堂吧……那是你認識的店家?」


    感受到試探的眼神射向自己的側臉,晴輕輕籲了口氣。不能跟蒼一郎講井蛙堂的事情。正因為晴覺得可能會出現這個名字,才不希望蒼一郎跟過來。


    「這跟你沒有關係。」


    晴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蒼一郎則緊盯著沒有回答「不知道」的晴。


    「是井蛙堂的人委托爺爺修理箱子的嗎?」


    「……」


    平時那麽大而化之,在不需要的地方直覺卻很準的蒼一郎真的讓人覺得很麻煩。晴用力皺起眉頭,帶著遷怒的心情重重哼了一聲。


    「就說跟你沒有關係了。」


    加快腳步走到蒼一郎前方後,晴眉頭深鎖地瞪著地麵繼續前進。為了不讓蒼一郎追問,晴散發出帶刺的拒絕氣息,不過仍能感覺到背後傳來足以突破這般防禦的強力視線。


    「真是的,有夠麻煩,所以我才不想扯上關係。」


    雖然嘴上如此抱怨,但這隻不過是馬後炮罷了,讓晴更是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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