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影寺的鍾聲傳來,晴和蒼一郎便離家往月影寺走去。國勝跟來幫忙的月影寺檀家代表,正一同在鍾樓敲鍾。今年就在晴跟蒼一郎前去幫忙的這段時間結束,邁入全新的一年。敲鍾結束後,檀家們會在寺廟的辦公室發雜煮(注2),晴和蒼一郎聽從國勝的建議去那邊打聲招呼,就看到登喜子和中午遇見的帥哥們正在忙碌地工作。


    「阿姨,新年快樂。」


    「哎呀,小晴、小蒼,新年快樂啊,過來吃碗雜煮吧。」


    「謝謝阿姨。」


    雖然登喜子非常忙碌,不過托那群開朗地幫忙的帥哥之福,她的心情非常好。原本晴以為她會提到即使大過年的國崇仍不肯回家,不過這件事完全沒發生,兩人吃完雜煮就離開月影寺的辦公室。


    回到家時已經接近淩晨三點,對於平時早睡早起的晴來說,光是看到時鍾就快睡著了,他立刻在床上躺平。


    因為晚睡,晴實在無法在平常的時刻起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注意到外麵傳來的聲響才睜開眼睛。看了看放在枕頭旁邊的時鍾,如今已是早上十點多。晴邊想著蒼一郎應該出門了邊起身,折好棉被後往客廳看去。


    看到原本睡在暖桌裏的蒼一郎不見蹤影,晴就知道他已經出門了。往暖桌中一看,發現兩隻貓正舒服地睡在裏麵。


    「……蕨、五月艾,抱歉囉,讓我把棉被拿去曬吧。」


    雖然不忍心妨礙貓咪們睡覺,不過要是一直寵著它們就不用打掃了。晴掀開暖桌的桌麵,抱起暖桌的棉被往走廊走去。他拉開落地窗走到庭院,將暖桌棉被掛上曬衣竿後回到客廳。


    貓咪們在棉被被奪走之後便消失無蹤,晴將榻榻米上的暖桌收起來,立刻動手打掃。接著,他取下佛壇上的酒杯,添滿清水供奉上去後,點燃香雙手合十。


    把衣服洗好、浴室也打掃完畢,並將所有家事都做完後,晴就沒事可做了。譽當年訂下除夕跟元旦不工作的規定,所以開始過同樣的生活後,晴也遵循了這個規定。


    「酒也已經喝夠了……」


    晴並沒有喜歡喝酒到大白天的還獨自飲酒作樂。他躺在客廳打開電視,但才看一下子就覺得膩了。思考起除了工作以外還能做什麽後,他唯一想到的是動手打掃蒼一郎那間跟大掃除無緣的房間,但是他擅自動手隻會挨罵,而且依那間房間的慘狀,實在不是有點空閑便能打掃乾淨,一旦動手整理,至少要花個三天才能掃完吧。


    就在晴煩惱著究竟該做什麽時,睡魔悄悄地襲擊他,晴在客廳躺成大字形睡了一段時間。正當他感覺到自己被某種溫暖且沉重的東西壓住而難以呼吸時,突然聽見有聲音從外麵傳來。


    「有人在嗎?」


    「……」


    晴驚訝地睜開眼睛並用力撐起身子,接著聽到貓咪們「喵」了一聲逃走。原來他之所以會覺得不舒服,是因為蕨跟五月艾兩隻貓都趴在他身上的關係。


    「對不起囉。」


    晴邊為自己突然移動而嚇到貓咪道歉,邊豎起了耳朵。


    剛剛聽見的呼喚聲是錯覺嗎?又或者是在做夢呢?晴輕輕搖了搖頭往牆上的時鍾看去,才發現已是下午兩點多。這時──


    「有人在嗎?」


    聲音再度傳來,晴確定不是自己幻聽。


    「來了。」


    晴邊回應邊起身,走出客廳往玄關看去,發現拉門對側站著一道人影。察覺到真的有人來訪,晴急忙穿起敲土上的拖鞋拉開拉門。


    「……哪位?」


    晴對於會在元旦來訪的客人毫無頭緒。他訝異地抬起頭,看到站在玄關前的客人更是大吃一驚。那位意想不到的訪客是──


    「真澄……小姐?」


    「新……新年……新年快樂……」


    真澄對一臉驚訝的晴,緊張地深深低下頭。晴在遲了一步後,才開口回話:


    「啊,新年快樂,真澄小姐怎麽會過來這裏呢?」


    晴前天才跟真澄在尾牙上見過麵,當時她並沒有說有事情要找晴。


    真澄聽見晴疑惑地問道,就再度一鞠躬並開口道歉:


    「突然來訪真的很抱歉。雖然……我有想要打電話通知……但是沒有電話……」


    「啊啊,也對。因為我連手機都沒有呢……」


    見真澄對於她沒能事先聯絡表示歉意,晴立刻回說這是自己的問題。雖然晴曾一度下定決心至少要辦手機,卻在完全沒有行動的情況下邁入新年。晴邊想著今年一定要付諸實行,邊詢問真澄有什麽事。


    「所以說,你今天會過來的理由是……」


    「我一直在煩惱……會不會給您添麻煩……所以拖到這個時間才過來……如、如果您不要的話……我會帶回去……所以請不要客氣直接說出口……」


    「……嗯?」


    真澄還是跟平時一樣,低著頭輕聲細語,所以晴實在難以理解她的意思。晴思考著「添麻煩」、「帶回去」等等字眼並仔細觀察真澄後,才發現她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一個布包。


    雖然不知道裏麵是什麽,不過晴推測真澄會來訪,是為了送她正捧著的那個布包過來,於是開口詢問:


    「是要拿那個給我嗎?」


    「是、是的……這、這是……年菜……」


    「是年菜啊。」


    「啊……不過,這不是太貴重的東西……是我跟外婆學著做的……做得不是那麽好……應該說,真要說起來,我、我根本不知道晴先生吃不吃年菜……這可能是多此一舉也不一定……但是,晴先生在尾牙上有說過類似喜歡年菜的話……所以……不過,這畢竟是我自己做的……很可能……沒辦法滿足……晴先生也不一定……」


    「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就收下囉。」


    「咦……」


    原本真澄還持續述說著自己的顧慮,但是晴很乾脆地便說要收下,讓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真澄驚訝地抬起頭,眼神正好跟晴對上,隻見她倒抽了一口氣後,動作迅速地向後退開。


    「真的嗎?」


    拉開距離後,真澄又做了一次確認。晴雖然不清楚她真正的想法,不過已經很習慣真澄可疑的舉止。


    「你是特別把年菜送過來的吧?真的很感謝你。」


    雖然晴每天都會開夥,不過也沒有喜歡下廚到會去做年菜。他除夕去商店街買天婦羅時有順便買年菜類的熟食,但是都已經吃完了,而且,這種親手做的年菜對他來說是無緣的東西。晴打從心底對真澄的心意感到高興,而且滿懷謝意。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晴就不用特別去想今晚的菜單了。即使晴的理由是如此現實,不過真澄聽到晴由衷地道謝後,也露出安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我好擔心……如果晴先生拒絕的話該怎麽辦……」


    「不會啦。而且我在尾牙上不是說過嗎?幾乎每一種年菜我都很喜歡,不管是黑豆、昆布卷還是燉菜。」


    「是的……您曾說過,所以……我才想說要不要做年菜給您……」


    真澄不住地點著頭,晴則開口要她進來家裏坐坐。真澄的家位於白山,雖然算是在穀中附近,但兩地還是有段距離。晴想說請真澄喝杯茶以表謝意,但是真澄卻用力搖頭。


    「不用了……這樣我消受不起!竟、竟然要進入晴先生的家……」


    「嗯?之前你不是來過我們家了嗎?」


    聽見真澄婉拒,晴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晴被誤會違法入侵真澄的外婆家──美代子家──還被當成殺人事件的嫌疑犯而被帶去警察局拘留時,真澄就曾因為擔心晴,跟桃園一同待在白藤家等待消息。所以真澄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聽她這麽說讓晴相當訝異。聞言,真澄說出了很有她風格的理由:


    「那時候……晴先生不在家,所以……」


    「我後來有回來耶?」


    「因為當時店長、宇多先生跟那位警察也在場……」


    「這樣啊。」


    換句話說,若是兩人獨處就不行嗎?


    「宇多先生應該出門了對吧?」


    真澄特別做了確認,晴則是困惑地點點頭。


    「不過,我想他應該快回來了……我還是希望至少能請你喝杯茶啦。」


    「………」


    「真澄小姐……?」


    真澄的雙眼瞪得老大且全身僵硬,晴可以感覺到她正在努力思考。看著保持沉默的真澄,晴在內心歎了口氣,要是自己的邀請反而讓真澄困惑那就不好了。正當晴覺得,這時候或許應該隻收下年菜就好,真澄長籲了一口氣回答:


    「我知道了,那麽……請讓我打擾一下……」


    「請進。」


    看見真澄一臉彷佛有所覺悟的表情,晴露出苦笑邀她進入屋內。


    「打擾了。」


    依然抱著布包的真澄戰戰兢兢地往門口靠近,先是用彷佛蚊子叫的音量打了招呼後,才邁步跨過門檻。


    在真澄動手脫靴子前,晴從她手中接過布包,先把東西放進廚房後,為了裝設客廳的暖桌而從走廊去到庭院。他取下曬在庭院裏的暖桌棉被搬回客廳後,看到真澄拿著脫下的大衣站在角落。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喔。」


    「不會……您正在打掃嗎?」


    「已經弄好了。因為蒼一郎如果在家,他絕對不會離開暖桌……好,請坐。我們家很冷,請坐進暖桌裏麵吧。我這就去泡茶。」


    晴一講完就往廚房走去,準備好茶壺和茶杯後,他把真澄帶來的布包拿到客廳。晴將東西放在暖桌上,接著又回去取盤子跟筷子。


    「方便讓我現在就開動嗎?我今天很晚才起來,到現在都還沒吃任何東西。」


    晴在十點多醒來後,先把所有家事都做完就又回去睡午覺,所以完全沒有吃飯。真澄聞言回了「這樣啊」,詢問蒼一郎是不是一大早就出門了。


    「不,他是十點多出門的。那家夥的老家規定元旦時家族要全員集合,所以……」


    「宇多先生的老家在哪裏?」


    「在目白。」


    「那很近呢……」


    晴邊聽真澄的回答,邊把茶壺和茶杯放上托盤拿到客廳。把茶倒進客人用的茶杯並遞給真澄後,晴動手將布包打開。包在淡紫色包巾裏的雙層小型漆器,上麵繪製了現代風格的菊花圖騰。


    一打開蓋子,就看到黑豆、小魚乾、昆布卷、紅白蘿卜絲以及栗子泥等各種年菜,整齊地排放在漆器盒裏。種類多到讓晴吃了一驚,他連忙開口詢問:


    「這些都是真澄小姐做的嗎?」


    「是的,我請外婆教我做的……不過因為是我做的……可能不是那麽好吃……」


    「才沒這回事,光是要做出這些料理就很費功夫了吧。下麵這層裝的是燉菜嗎?那我開動囉。」


    雖然真澄嘴上謙虛,不過晴很清楚這些菜每一樣都得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晴心存感激地將菜夾進盤子裏吃了起來,真澄則是一臉不安地在旁窺看。


    「好好吃。」


    晴吃下煮得很漂亮的黑豆後如此稱讚,真澄才總算露出安心的笑容。


    「太好了……我最擔心的就是黑豆的味道。」


    「真的很好吃呢。煮得很柔軟,味道也剛剛好。真澄小姐真的很會做料理。」


    「咦……沒、沒這回事……很普通的……」


    「能做成這樣已經是非常厲害了,真澄小姐隨時都能嫁人囉。」


    晴隻是隨口說說,但是真澄聞言卻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由於真澄的反應大到彷佛能聽見凍結的效果音,連晴都能察覺到狀況不對勁。晴注意到自己的發言不妥,看著一動也不動的真澄,焦急地開口道歉:


    「對不起,其實我總是被蒼一郎指謫,說現在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了。因為我是被祖父帶大的……該說想法太老氣嗎……總之蒼一郎常會罵我,要我別再講這種帶有性別歧視的話……」


    「………」


    「真澄小姐?」


    晴在道歉的同時,心裏想著如果是真澄,應該不會做出憤怒得破口大罵的行為。不過看到她毫無反應,晴又擔心了起來。他不明白真澄是出於其他原因才如此動搖,懊惱地再度道歉:


    「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


    正當晴準備接著說「真的很抱歉」時,外頭傳來了聲響。聽到停放腳踏車的聲音,晴知道是蒼一郎回來了。


    對於正因為現狀而感到尷尬的晴來說,蒼一郎回來的時機正巧,所以他原本有點高興,然而,即使聽到拉開拉門的聲響,卻沒有跟平時一樣傳來「我回來了」的招呼聲。以這個時間點來看,難道……


    正如晴所料,走進客廳的蒼一郎表情非常不悅。


    「……啊啊,是真澄小姐啊。歡迎你來。」


    「打擾了。」


    「喂,怎麽了?」


    蒼一郎板著臉跟真澄打了聲招呼後,就直接穿過客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雖然晴知道蒼一郎不悅的理由,平時也會放著他不管,不過現在晴正身陷需要救援的狀況,因此開口叫住正要穿過客廳的蒼一郎。蒼一郎瞥了晴一眼後,喃喃表示:


    「我待在這裏隻是個妨礙耶?」


    「為什麽?」


    「晴……你啊,也差不多該注意到了吧?」


    蒼一郎露出「真是受夠了」的表情說完就走回房間。與真澄一同被留在客廳的晴,先在內心啐了一聲,然後為了蒼一郎不禮貌的舉止向真澄道歉。


    「真的很抱歉,竟然沒有好好跟你拜個年……」


    「不會。總覺得宇多先生非常不高興……」


    「他隻要回老家就會變得很不開心。」


    去年也好,在那之前也罷,蒼一郎從老家回來時,都會很不爽地跟晴抱怨。蒼一郎有四位很有個性的姊姊,今年恐怕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吧。正當晴眯起眼睛看著蒼一郎關上的紙門時,真澄開口道別:


    「那個……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啊,真是對不起,硬是要你留下來……」


    雖然時間還不算晚,不過一月一號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在這種日子還特別送東西過來,光是這股心意就已讓人十分感謝,所以晴向真澄往玄關走去的背影,再次深深地表達謝意。


    「真澄小姐,實在非常感謝你,另外,也請幫我向你外婆問好。」


    「好的,外婆也說想再跟您見麵……等宇多先生……要去看外婆的鼻煙壺時……如果晴先生……有空的話……」


    聽見真澄坐在玄關階梯上穿起靴子的同時如此小聲說道,晴開口回答:


    「我知道了,到時候就再麻煩你們。」


    蒼一郎要去看真澄的外婆擁有的鼻煙壺時,晴打算自己也跟著過去,不然很可能又會發生不必要的騷動。聽到晴的回答,真澄邊起身邊回答:


    「好的,今天突然來訪真的很抱歉……打擾了。」


    真澄深深一鞠躬後走出門外,晴也跟著出去送她離開。白藤家位於墓地中間,平時周遭就相當安靜,在元旦這樣的日子,感覺又比平常更加寂靜,連鳥叫聲都能清楚聽見。


    真澄最後又再次一鞠躬才打開木門離去,晴則是目送真澄離開才走回家中。在敲土上脫下拖鞋後,晴想說要把裝年菜的漆器收起來便來到客廳,結果被出現在暖桌旁的蒼一郎嚇了一跳。


    「唔!嚇死我了……」


    「這個真好吃。是真澄小姐做的嗎?」


    「……似乎是。」


    蒼一郎正在偷吃真澄帶來的年菜,晴則是板著臉回答,走到他對麵坐下。


    「我們明明前天才跟真澄小姐見過麵,大家也算熟人,你好歹該跟她說聲『新年快樂』吧?」


    被晴指謫之後,蒼一郎低聲回答:


    「是啦……但是我想說不要打擾你們。」


    「才沒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問題。」


    「真澄小姐可是在元旦特別送親手做的料理過來耶,我覺得她是真的對晴有意思。」


    「……」


    「怎麽看都是這樣啊……」


    蒼一郎邊說邊一臉無趣地吃著黑豆。晴想說要是繼續讓他講真澄的事情也很麻煩,因而轉移話題地問:


    「你那邊的狀況如何?」


    「……狀況比平常還要糟糕,而且又把我卷入騷動中,真的是很傷腦筋。」


    看著邊嚼黑豆邊皺起眉頭的蒼一郎,晴反省著自己不該自討沒趣。既然不想聽蒼一郎抱怨,自己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才對。


    「是喔,那我要去打掃浴室了。」


    晴隻是冷淡地點點頭,就起身準備離去,沒想到蒼一郎卻開口叫住他:


    「晴。」


    「怎麽了?」


    「這個。」


    「……嗯?」


    正在吃魚板的蒼一郎,從即使是待在家裏依然穿在身上的羽絨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張名片。他將名片放在桌上,朝晴的方向滑過去。晴一臉訝異地接過名片,微微皺起眉頭。


    晴對印刷在那張淡紅色名片上的名字有印象。


    「……宇多若菜……我記得這是你四姊的名字吧?」


    「你還記得啊?」


    「多多少少……」


    蒼一郎的四名異母姊姊中,若菜是年紀最小、與蒼一郎歲數最接近的一位。晴是在二十歲時,與包含若菜在內的宇多家四姊妹初次見麵。在晴年幼時去世的外婆出身自宇多家,由於這層關係,晴曾因為遺產繼承的問題被宇多家找去。前去拜訪著名資產家家族的晴,在當時初次見到相當於自己表親的宇多家嫡係子女們──也就是蒼一郎,以及他的四名姊姊。蒼一郎那時候還是國中生,她的姊姊也都在念大學跟高中。當時,對於晴這個正在念藝術大學的窮學生而言,蒼一郎的姊姊們簡直跟外星人沒兩樣。晴回憶起那段印象相當強烈的記憶,想起了若菜的事情。


    「記得……她跟你大姊一樣成為醫生了對吧……啊啊,果然。」


    看見名片上印在「宇多若菜」這個名字左上方的頭銜,晴確定了自己的記憶沒錯,同時也皺起眉頭。頭銜寫著「宇多診所所長」,但是,晴明明記得若菜比自己還要年輕。


    「我記得……她不是比我還小個兩、三歲嗎?」


    「若菜嗎?她比我大四歲……所以現在三十二歲吧。」


    「這麽年輕就自己開診所當所長啦?真是厲害。」


    晴和蒼一郎的姊姊們隻有在二十歲時曾見過麵,之後的事情都是從蒼一郎口中聽說的,不曾再直接見過麵,在晴的印象中,若菜還是當年身穿高中製服的學生。蒼一郎眯起眼睛看著晴,同時將昆布卷放入口中。


    「若菜的診所似乎很受歡迎喔,因為技術很好。」


    「是喔,她是哪一科的醫生?」


    「醫美。」


    「……」


    晴腦中所浮現的,原是內、外科這種非常普通的醫療科目,所以聽見蒼一郎的回答後瞬間說不出話。對晴來說,醫美是跟火星一樣遙遠的世界。他實在想不到該怎麽回答,隻能放下手邊的名片回一句:「是喔。」


    不過,晴也在這時產生了疑問。蒼一郎不隻是報告若菜開設醫美診所的近況,還刻意拿出名片給他的原因究竟是什麽?晴在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也有不太好的預感。


    「那就這樣吧。」


    晴一說完就打算去打掃浴室,蒼一郎大概也知道他想逃走,所以在晴起身前,急忙講出重點:


    「若菜說想跟你見麵,希望你能跟她聯絡,所以才要我把名片轉交給你。你就打手機給她吧。」


    「……找我?為什麽?」


    「誰知道。」


    雖然蒼一郎聳聳肩這麽回答,不過他不知道才奇怪。這是第一次由若菜主動……不,不隻是若菜,是蒼一郎的姊姊初次主動說想見晴一麵,所以蒼一郎肯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並且主動詢問理由才對。他會想蒙混過去,就很可能是不好的事情。


    一想到這點,晴的腦中最先浮現出的就是「骨」字開頭的話題,所以他沉默地瞪向蒼一郎。


    「……你真的不知道嗎?」


    「究竟是什麽事呢?」


    「……」


    看到蒼一郎刻意轉過頭去,讓晴更加懷疑。他沉默地撐著桌麵準備起身,但蒼一郎抓住他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


    「唔……放開我!」


    「晴,拜托你打電話給她啦!不然到時候挨罵的人會是我耶。」


    「很可惜,我沒有電話。」


    「有啊,拿去。」


    「那你負責講,問完是什麽事情之後再告訴我。」


    「她說過要晴打電話給她啊。」


    蒼一郎再三拜托的同時,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對他而言,姊姊是比任何人都還恐怖的人;即使在年近三十歲的現在,依然是絕對要臣服的對象。晴其實也很清楚這件事,但即使覺得蒼一郎很可憐,他也不想主動做出宛如飛蛾撲火般的事情。


    別跟這件事扯上關係是最好的做法,為了達成這點,最基本的就是不要跟若菜聯絡。晴高聲宣言自己絕對不會打電話給若菜,並且要求蒼一郎放手,然而蒼一郎也非常拚命地拜托他:


    「真的、真的拜托你隻要打通電話就好。現在狀況很麻煩,如果不能至少拉到若菜支持我,事情會變得相當糟糕。」


    「所以,你打算為了自己的平穩生活利用我嗎?」


    「要是不聯絡若菜,就不會知道她要拜托什麽事了,所以你就先聽聽看……」


    「那種『先聽聽看』的想法最要不得!事情絕對不會聽完就結束吧?」


    真澄那件事也是這樣。雖然桃園一開始來拜托時,晴鐵了心拒絕,但在麵對真澄本人時,晴卻無法冷漠以對,隻好先說「隻是聽聽看狀況」接下真澄的諮詢。


    然而到了最後,卻發展成讓晴詛咒起自己為何意誌不堅的情況。晴憤怒地表示自己絕對不要再讓這種事情發生後,蒼一郎放開了原本抓住的晴的手,改成雙手合十跪拜。看蒼一郎不斷懇求的模樣,可知他這次真的相當拚命。


    「拜托你啦!隻要打個電話給她就好,拜托,我現在真的陷入困境了。」


    「……你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找我嗎?」


    「……不知道喔。」


    「你遲疑了!所以你絕對知道吧!」


    正當晴激動地如此斷言,蒼一郎猛然拿起放在桌麵上的手機,動作迅速地觸碰螢幕。


    「是若菜嗎?」


    原本晴還訝異地心想他在做什麽,聽見蒼一郎對著手機另一頭這麽問,才總算察覺現況。注意到蒼一郎打算硬是把電話塞給自己時,晴已經逃不掉了。


    「是我,我現在就把電話拿給晴。」


    「蒼一郎!」


    『喂喂?我是若菜喔。』


    晴心想「開什麽玩笑啊」大喊蒼一郎的名字,但是轉成擴音模式的手機傳來若菜帶著訝異的聲音,使得晴隻能放棄掙紮。


    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瞪著蒼一郎的同時,晴用低沉的聲音回應: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蒼一郎受你照顧了。真的很不好意思,你好不容易打電話來,但是我現在正在聚餐……能請你明天來我的診所一趟嗎?』


    「啊?」


    『我有東西想請你看一下。我想一下喔,十點左右的話我有空。』


    「咦……請你等一下……」


    『那就等你過來囉,麻煩你啦。』


    若菜竟然單方麵講完就把電話掛斷,這讓晴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也就是說……這是要他在明天早上十點去診所一趟?光是要確認這個事實就花了晴不少時間,而且還令他深受衝擊。


    坐在啞口無言的晴身邊,一起聽著這通電話的蒼一郎歎了口氣聳聳肩。


    「這樣你就知道我平時有多辛苦了吧?」


    「……她是你的姊姊耶,跟我無關啊!」


    「有吧!晴跟她明明也有血緣關係!」


    「幾乎沒有吧!根本可以算是無關的外人了!」


    晴邊大吼邊抓著頭發。而且最令他感到焦慮的,是無法重新打電話過去明確地拒絕說沒辦法過去的自己。要是自己太強硬讓蒼一郎被若菜責備也很可憐,還會這樣想的晴就是人太好才落得這種下場。明明才剛過年,晴就表情黯淡地不斷歎息。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跟若菜通完電話後,晴不悅地拿出除夕夜沒喝完的清酒。他拿真澄送來的年菜當下酒菜喝起悶酒,越想越深刻感受到自己有多沒用而自我厭惡,加上害怕被遷怒的蒼一郎早早就躲回自己房間,獨處的晴更是無處發泄情緒。


    「唉……」


    在對一切都感到鬱悶的現況中,真澄的年菜是晴唯一的救贖。托真澄的福,他不但不用思考晚餐的菜單,更重要的是這些年菜很美味。就在晴考慮著該如何回報真澄時,天色暗了下來,加上晴也差不多喝膩了,於是就回房睡覺。


    隔天早上,晴在習慣的時間醒來後,去客廳看了看狀況,發現暖桌被蒼一郎和兩隻貓占領了,想必蒼一郎昨晚肯定是看到他去睡覺就跑出來。晴眯起眼睛看了看,就去刷牙洗臉,然後走進廚房烤起國崇送的年糕,並用年糕煮了簡單的雜煮,接著把剩下的年菜跟雜煮一同端去客廳。


    晴將東西放在暖桌的角落,正當他吃起雜煮時,蒼一郎睜開了眼睛。


    「……雜煮?」


    「要吃嗎?」


    「要,我肚子餓了,昨天吃過午餐後什麽都沒吃……」


    聽蒼一郎這麽說,晴就放下筷子站了起來。由於蒼一郎昨天為了避開晴而躲進房間,晴有預料到他什麽都沒吃,也有準備他的份。


    晴拿著放有碗跟筷子的托盤走回客廳,就看到一頭亂發的蒼一郎睡眼惺忪地起身。


    「好歹去洗個臉啊。」


    「啊……好想變成貓,這樣就不用碰冰水。」


    蒼一郎邊碎念邊走出客廳,接著又抱怨走廊好冷,立刻就回到客廳,晴見狀皺起眉頭說「你根本隻是去沾沾水吧」。蒼一郎在晴身邊坐下,雙手合十後就拿起筷子開動了。


    「……這個年糕好軟喔。」


    「是國送來的東西。因為還有很多,最近應該都會吃年糕吧。」


    「好啊,反正我很喜歡年糕。真澄小姐做的年菜也很美味,真希望她明年也能做給我們,對吧?晴。」


    「才一月二日就在講明年的事情?」


    晴驚訝地看著蒼一郎,然後問他:「你昨天應該吃了不少好東西吧?」蒼一郎的老家宇多家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資產家,位於目白的宅邸中更是包含明治時代所建造、富含曆史意義的建築,不但有足以舉辦舞會的大廳,客人專用的餐廳裏甚至放著隻出現在電影中、根本不知道可以坐幾個人的長桌。


    晴初次去拜訪宇多家時,被那種彷佛異世界的景象給嚇呆了。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為了平成時代的日本竟然有人在過這種生活而大感驚訝。而且宇多家有非常多傭人,端出來的餐點還是全套的法國料理。


    「你回老家的時候,肯定有吃到豪華大餐吧?跟坐在暖桌裏吃雜煮的白藤家,絕對是天差地別。」


    聽見晴開的玩笑,蒼一郎板起臉回應:


    「饒了我吧,晴明明知道我待在宇多家時有多累啊,而且還得麵對那群姊姊耶,我根本不記得料理的味道了。再加上……今年葵姊還說她要結婚了,結果造成大騷動……」


    「喔……」


    看到蒼一郎疲憊地低下頭,晴想起他昨天也說過老家有發生騷動的事。雖然蒼一郎說「根本是最糟糕的狀況」,不過結婚明明是值得慶賀的事,實在不該為這種事哀怨吧?


    「這不是太好了嗎?」


    聽晴隨口這麽說,蒼一郎咬牙切齒地回應:


    「晴,你沒有在聽嗎?是葵姊說她要結婚耶!」


    「葵小姐……那不是你的二姊嗎?我記得她比我年長,差不多該結婚了吧?所以我會覺得她的婚事已經談妥是值得慶賀的事,這也很正常啊?」


    「但是初音姊還沒出嫁啊。」


    「初音小姐……是長女對吧?」


    「沒錯。在姊姊她們之間,順序是最重要的,不管什麽事,都要由初音姊當第一個。所以第一個結婚的……也一定要是初音姊,然而初音姊完全沒有那方麵的消息。最後終於忍不住的葵姊表示自己要先結婚,接著就以此為開端發展成激烈的爭執,狀況真是超級慘烈的……」


    蒼一郎垂頭喪氣地吃起雜煮裏的年糕。蒼一郎的姊姊們全都能言善道,一旦同時開口,狀況絕對會變得很麻煩,由於晴過去曾親身體驗過,所以非常清楚。但是,這件事應該沒有波及到蒼一郎才對,即使姊姊們再怎麽吵鬧,他隻要靜觀其變就好。


    晴是這麽認為,但蒼一郎用陰沉的眼神望向他說:


    「晴實在太天真了。」


    「我哪裏太天真?」


    「女人這種生物啊,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討論時會逐漸偏離主題。最初提到的是葵姊要結婚的事,接著她們講起順序的問題,然後又提到父親去世的話,宇多家要由誰來繼承……一旦扯到這裏,矛頭就指向我了。你懂嗎?」


    「唉……原來如此。」


    「『蒼一郎是長男』什麽的,或是『為了這點才讓你進入宇多家吧』,每次都是這樣開場……最後又變成我要在大學裏待多久?做基礎理論研究賺不了錢,應該去哈佛大學讀個mba回來之類的……擅自討論別人的事情……明明我一旦真的那麽做,爭執的火種又會增加。那群人根本沒有一個真心想讓我繼承宇多家,如果我真有那個打算,她們四個人肯定會聯合起來阻止我。」


    「嗯。」


    晴邊隨口敷衍邊放下筷子起身,拿著空碗往廚房走去。看到晴一臉沒什麽興趣的表情,蒼一郎有些生氣地開口問:


    「你有在聽嗎?」


    晴則是將熱水壺放上瓦斯爐點火後,困擾地點頭回應:


    「有啦。雖然我覺得你很可憐,但我也沒辦法啊,最多就是幫你加油而已。」


    「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晴還真是冷淡。」


    「我哪裏冷淡?明明就讓你寄宿在這裏,還像這樣照顧你的三餐耶。」


    麵對憤怒的蒼一郎,晴用無法同意他指謫的表情回望他,並輕輕歎了口氣。蒼一郎會說至少要拉若菜當夥伴,肯定是跟這件事情有關,晴在知道理由後深感麻煩。雖然晴想著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麽,好把跟若菜約好要見麵的事敷衍過去,不過應該辦不到吧。


    要是自己讓若菜不高興,很可能會影響到蒼一郎,所以晴昨晚很體貼地想說讓蒼一郎被責備也太可憐了,沒能再打電話給若菜拒絕她;如今聽到造成這個問題的理由後,更加做不到這點。想到蒼一郎被姊姊們圍攻的模樣,晴就很同情他。


    這麽一來,隻能祈禱不是什麽太麻煩的委托……晴如此煩惱時,沸騰的水開始震動敲響熱水壺的蓋子,他注意到後連忙關上瓦斯爐。


    若菜經營的醫美診所位於南青山,所以兩人要從千駄木站搭乘千代田線前往表參道。約好的時間是十點,兩人於九點多離開家往千駄木車站走去。抵達表參道後,兩人靠著蒼一郎的智慧型手機,尋找若菜診所的位置。


    「……啊,似乎是在前麵的大樓……沒有招牌嗎?」


    「似乎沒有呢。」


    蒼一郎所指的是有著白色牆壁、看起來很新的大樓,外頭完全沒有一般常見的招牌和廣告。兩人走上前看起稍微偏離大馬路、位在大樓前的樓層表,根據標示在上頭的各樓層介紹,一樓是美甲沙龍,二樓是護膚沙龍,宇多診所則是位於三樓和四樓。


    「還真是有夠不顯眼,這樣沒關係嗎?客人真的找得到喔?」


    「誰知道……是要從哪裏進去啊?我打個電話問問看。」


    大樓正麵的出入口拉下了網狀的鐵卷門,根本無法進去。畢竟是新年,不管是診所還是其他店鋪都在公休。話說回來,這棟大樓照理說跟自己根本無緣吧──晴這麽想著的同時抬頭仰望大廈,蒼一郎則邊講電話邊要晴往大樓後方走去。


    「……嗯,找到了。呃……三三八九對吧?ok。直接去四樓就可以了嗎?」


    穿過正麵大門旁邊的通道,就看到工作人員用的出入口。蒼一郎用若菜告訴他的密碼解除保全,跟晴一起進入大樓內,搭上位於右手邊的電梯。


    晴按下四樓的按鈕,一臉不可思議地向收起手機的蒼一郎詢問:


    「她該不會住在這裏吧?」


    「應該不是。我記得……若菜應該是住在目黑的公寓。」


    電梯一下子就抵達四樓,兩人從開啟的電梯門來到毫無人煙的安靜走廊,這時,前方左側的門突然打開來。


    「這邊喔。」


    聽見女性的聲音傳來,晴與蒼一郎對望了一眼,走進那間房間。


    「讓你特別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這個寬廣的房間采用以白色為主的簡約裝潢,房裏這位用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的語氣特意向晴道歉的女性肯定就是若菜,因為她說話的聲音跟在電話中聽見的一樣。然而若菜的模樣跟晴記憶中的她完全不同,讓他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


    晴是在二十歲時初次見到若菜。比蒼一郎大四歲的若菜,在當時是十七歲的高中生。身穿知名女校製服的若菜,跟其他已經是大學生的姊姊們相比,看起來相當清新。不過那也是因為宇多家長女和次女給晴的印象太過強烈的關係。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十五年,這麽長一段時間裏,就算若菜的外表有所改變也不奇怪,但她看上去跟原本的她完全不同。有著透明感的白皙肌膚彷佛是陶瓷人偶,帶著大波浪卷的栗子色長發梳成有氣質的發型;優雅中又帶有女人味的身材,非常適合穿著強調身體線條的針織連身裙。原本若菜的臉龐是可愛型的,如今加上成功人士特有的銳利眼神,給人一種獨特的印象。


    若菜確實是一名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美女,不過應該沒有多少男人敢真的出手吧?敢追求她的男人,若不是真的充滿自信的人,就是蠢蛋。對晴來說,如果沒有蒼一郎這層關係,若菜肯定是他一輩子都不會講到話的類型。


    四名姊姊當中,蒼一郎唯一在稱呼時沒有加「姊」的就是若菜,跟其他姊姊們相較之下兩人比較親近。正因為如此,晴才會擅自覺得若菜比較「普通」,然而……想著這一位其實也相當有個性,讓晴忍不住盯著她看,這舉動讓若菜挑了挑端正的眉毛問道:


    「怎麽了嗎?」


    「……不。隻是覺得你真的變了很多……」


    「全部都是『天然』的喔。」


    由於聽不懂若菜的意思,晴不解地歪著頭。「天然」是指什麽?看著滿臉疑惑的晴,若菜露出笑容說:


    「白藤先生真是完全沒變呢。」


    「……是嗎?」


    「請坐吧。」


    若菜在擺放於牆邊的自用辦公桌前,要晴與蒼一郎在沙發上坐下。等晴跟蒼一郎一同坐上白色的皮革沙發,若菜就拿著平板電腦站起身來,走到沙發斜前方的圓凳坐下,優雅地蹺起穿著近九公分高的細跟高跟鞋的腳,接著很唐突地講出自己要晴幫忙的事情:


    「白藤先生,你很了解佛像對吧?」


    「……」


    聽到若菜一開口就提到「佛像」,晴瞬間全身僵硬。蒼一郎在拜托他打電話給若菜時態度相當奇怪,所以晴曾懷疑過事情跟自己最討厭的骨董有關,卻沒想到對方提出的是關於佛像的委托。這是比骨董更加糟糕的狀況,讓晴忍不住在內心重重地歎了口氣。


    真要說起來,晴一開始就預料到,一旦跟若菜見麵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所以一直不想跟她扯上關係;然而,一想到蒼一郎被姊姊責備的模樣,他就沒辦法鐵了心拒絕。他原先是期望若菜的委托不是什麽麻煩事,結果……晴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蒼一郎,看到他為了別被追問而轉過頭。


    若菜很清楚晴的經曆,晴實在沒辦法用「不知道」來推托,於是慎重地回答:


    「……我其實不太懂佛像。」


    「不過你是藝術大學出身的吧?而且,你之前也說過自己雕刻過佛像啊?」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單就知識層麵而言,我涉獵不深。而且,這世上有許多人都比我更精通佛像,去找專家商量會比較好吧?」


    雖然晴不清楚若菜會提出什麽跟佛像有關的委托,不過,既然會確認自己是否了解佛像,那無論怎麽看她應該都是想諮詢晴的意見。此時,晴也篤定這會是件麻煩事,所以早一步設下防線。


    在聽到「佛像」兩字的瞬間,晴就下定決心不要跟這件事扯上關係。遭他婉轉拒絕的若菜,則是微微眯起眼睛開口:


    「小蒼,現在是怎樣?」


    「……總之他一定比我們還清楚。」


    見到蒼一郎彷佛被蛇瞪視的青蛙般,立刻端正姿勢露出討好的笑容如此回答,讓晴苦惱到極點。雖然晴可以理解蒼一郎難以反抗的心情,但還是希望他多少替自己著想一下,例如跟自己聯合起來勸若菜去找專家商量之類的……


    但原本這麽思考的晴,在看到若菜的模樣後立刻放棄這個念頭。


    「那就很夠了。」


    微微抬起小巧的下顎、揚起嘴角露出自信笑容的若菜,看起來簡直是與自己住在不同次元的居民。晴微微感覺到無論自己如何掙紮,若菜都隻會讓事情順著她的意思發展。


    若菜向晴遞出平板電腦說:「就是這個。」


    晴努力咽下原本想歎出口的氣,放棄掙紮地看向平板電腦。佛像是自己的罩門,晴在內心發誓絕對不要深入此事的同時,也想著總之先試著尋找能讓若菜接受他意見的方法。然而,在看到佛像照片的瞬間,他的表情就因為驚訝而整個改變。


    「……」


    顯示在若菜遞出的平板電腦中的佛像照片,是讓晴覺得「怎麽會是這個?」的物品。晴邊感覺到背後竄過一陣寒意,邊皺起眉頭。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為了證實自己隻是看錯,晴從若菜手中接下平板。


    a4大小的平板電腦上,顯示著一尊觀音菩薩的立像照片。那是一座木頭雕像,沒有台座與光背(注3),垂下的右手自手肘以下都不存在。由於這張是以白色牆壁為背景、從正麵拍攝的照片,加上沒有東西能對比,所以無法看出佛像的大小。


    晴緊盯著照片向若菜詢問:


    「……還有別張照片嗎?」


    「也有側麵的,隻要滑動就能看到了。」


    看到不習慣操作平板的晴露出困惑的表情,蒼一郎連忙從旁出手協助。滑動畫麵後出現在眼前的是觀音菩薩立像右側的照片,接著是左側的照片。


    晴再度詢問是否隻有這三張照片後,若菜向他點點頭。晴把照片拉回正麵的那一張,再次仔細觀察這尊觀音菩薩立像。


    「………」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看得越久,晴越是強烈覺得,那肯定是自己記憶中的佛像,因而深深皺起眉頭。如果說這真的是當時的佛像,若菜為什麽會有這些照片?而且,若菜究竟是想拿這些照片問自己什麽事?雖然晴有很不好的預感,覺得依若菜給的答案,自己很可能會陷入更深的泥沼中,然而,既然他已看到這尊佛像,絕不可能撒手不管。晴將視線從平板裏的照片移到若菜身上,詢問她讓自己看這些照片的理由。


    「為什麽……要讓我看這些照片?」


    「其實有人正在勸我買這尊佛像。」


    若菜用美麗的指尖指著平板,晴吃驚地回答:


    「買……這個嗎?」


    「是啊。聽說這是個不錯的東西,不過我完全不懂佛像。」


    「請、請等一下!若菜小姐明明對佛像沒興趣,卻打算購買嗎?」


    晴最初隻是因為若菜考慮買那尊佛像而吃驚,但在知道她對佛教美術,甚至是佛教本身沒有興趣後,又更加訝異。若菜可愛地微微歪著頭,說明她雖然不懂卻考慮購買的理由:「推薦這個東西給我的人非常照顧我,而且佛像感覺很神聖,似乎能保佑我啊。總之這算是一種吉祥物,放在這裏當裝飾,感覺還不錯。」


    「……」


    由於若菜一直保持輕鬆的語氣,使得晴啞口無言、渾身僵硬。熱愛佛教美術的收藏家,的確會在自己經營的公司擺設收藏品,但是晴總覺得若菜的狀況跟這種不一樣,比較接近因為覺得漂亮就買下念珠來當手環的女孩子。


    這東西不該是因為覺得神聖,或是感覺很吉利之類的理由就買下的東西……即使提出忠告,晴也不覺得若菜聽得進去,所以他吞下了原本想提出的各種意見,總之先向若菜詢問這尊佛像的詳情。


    「所以說,這尊佛像究竟是……?」


    「聽說很古老,而且是木製的東西。我在見到小蒼時,想起白藤先生曾說過你在藝術大學學習雕刻。我先前就想問問看了解這類東西的人,但是我沒有懂藝術的朋友……」


    晴想問的其實是這尊佛像的來曆,不過從若菜的回答判斷,她可能連基本的……應該說連最基本的知識都不清楚。晴用試探的眼神看著若菜的臉,戰戰兢兢地開口確認:


    「那個……你知道……這是觀音菩薩像嗎?」


    「觀音?啊啊,就是常常聽人提到的『觀音大人』嗎?原來是那個!」


    「……」


    雖然若菜從一開始就承認自己是外行人,不過晴還是吃了一驚,並輕輕歎了口氣。真要說起來,聽若菜一直講「佛像」就讓他覺得很奇怪。因為佛像其實有很多種類型,身為一個想要買佛像的人,最初提到的肯定是佛像的類型。


    晴認為推薦若菜購買這尊佛像的人,應該提過「觀音菩薩」這幾個字,隻是她沒有聽進去或是聽過就忘了。也就是說,若菜對此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晴邊為了若菜明明沒有興趣卻仍想購買觀音像而感到訝異,邊開口向她說明何謂觀音菩薩。


    「觀音菩薩是各種菩薩當中受到最多人信仰的菩薩,所以若菜小姐才會對『觀音大人』這個稱呼有印象……」


    「那個什麽『菩薩』……就是指寺廟裏麵的佛像嗎?」


    「不,依照寺廟的不同,奉祀的佛像也有所差異;加上佛教裏有著許多宗派,所以佛像的種類繁多。不過與其說是種類……用『等級』來形容應該比較容易理解,大致上是分為『如來』、『菩薩』、『明王』以及『天』。最初『如來』是指將佛教的始祖釋迦牟尼偶像化的『釋迦如來』,但是之後因為各宗派不同的想法,又誕生了『阿彌陀如來』、『藥師如來』以及『大日如來』等等。『大日如來』在密宗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本身即代表佛法。『明王』則是傳播密宗教義的佛像。至於『菩薩』在最一開始,是用來稱呼以如來為目標的修行者,但其中也有各式各樣的類型,例如觀音菩薩、勢至菩薩、十一麵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以及彌勒菩薩等等。在眾多菩薩中,又以『觀音菩薩』最為古老而且深受人們景仰,因此被賦予了多種解釋。觀音菩薩不僅本身便是人們信仰的對象,同時亦是阿彌陀如來的脅侍(注4)。」


    「是喔……」


    雖然晴在說明時,有考慮到該怎麽解說才能淺顯易懂,不過從若菜回應的語氣,聽得出她顯然傻住了,讓他暗自反省。糟糕,這麽一來簡直跟蒼一郎沒兩樣……


    「總之……」


    「然後呢?」


    晴正感到後悔並打算就此打住,蒼一郎卻開口催促他繼續說下去。晴察覺到蒼一郎的語氣相當興奮,抱著不好的預感往旁邊看去。


    正如晴所料,蒼一郎雙眼發光地看著他。發現這個話題激起蒼一郎身為骨董宅的興趣,晴頓時感到後悔莫及。


    「『天』又是指什麽?」


    「……是指被納入佛教當中、受人信仰的部分印度神明,例如帝釋天,以及祂的部下、守護東西南北的四天王。這些你應該有聽過吧?」


    「有啊有啊。還有別的嗎?」


    「……自己去查。」


    「又不會怎樣,告訴我嘛!沒想到晴連對佛教都那麽了解,真是太厲害了!」


    即使被稱讚,晴也一點都不高興。他看向若菜,把手上的平板調整成她能看到畫麵的角度,指著觀音菩薩的立像繼續說明:


    「這尊佛像是觀音菩薩立像……因為祂的姿勢是站著的,所以才稱為立像。這邊……頭上雖然戴著寶冠,不過這是阿彌陀如來的象徵物。觀音菩薩是阿彌陀如來為了拯救世人所化的化身,這是用來表示祂與阿彌陀如來的關連。若是飛鳥時代之前的作品不會有這種寶冠,所以這恐怕是平安時代後期的雕像……」


    「光看照片就能判斷是什麽時代的作品嗎?」


    「佛像在每個時代都有該時代的特徵。平安時代後期,因為受到名為『定朝』(注5)的天才佛像雕刻師的影響,產生了很多這種有著平穩表情、柔和印象的佛像。因為這個時代適逢國風文化(注6)逐漸成熟,同時,前往極樂世界轉生成佛的思想成為佛學主流,淨土信仰盛行,更因此大量建造寺廟與佛像。」


    「是喔。不隻是要看佛像的種類,還必須區分製作的時代才行啊。」


    「嗯……」


    蒼一郎依舊一臉好奇地聽著晴解說,至於若菜雖然時有回應,但怎麽看都不像因此對佛像產生了興趣。晴看著若菜的反應,更加覺得這絕對不是能用那種「買了也無妨」的心態所購買的東西。


    而且,這肯定就是「那尊佛像」。懷抱這般確信的晴,邊考慮該怎麽說服若菜,邊向她提問:


    「若菜小姐……請問你打算從哪裏購買這尊佛像?」


    「從哪裏嗎……不是從店家喔。持有者是我剛剛也有提到的那位很照顧我的人認識的朋友,是對方打算要賣這尊佛像。」


    「……」


    晴原本還想說,如果若菜講出自己知道的店家,就直接去找對方詢問詳情,但是在聽完她的回答立刻皺起眉頭。如果推薦若菜購買佛像的那個人,是介紹她去專門販售佛教美術的店家,那晴還可以理解,但說是持有這類東西的朋友未免……


    何況若菜根本不懂佛像的種類,完全是個大外行,這就更令人起疑。於是晴一臉認真地詢問若菜是否看過實物。


    「沒有,預定是明天帶我去看東西。畢竟東西很貴,我沒辦法單憑照片就決定……」


    聽見若菜歪著頭說出「很貴」,晴微微眯起眼睛。


    「對方已經跟你報價了嗎?」


    聽晴這麽問,若菜很乾脆地講出高額的價格。


    「對方跟我說要三千萬圓。」


    「……」


    「三千萬!若菜,這個價格沒問題嗎?這種壞掉的佛像要價三千萬,該不會是在敲竹杠吧?」


    「就是說啊,我也很在意這點。」


    蒼一郎邊說「壞掉」邊指著觀音菩薩立像的右手,若菜也用力點頭同意。


    「雖然這是很古老的東西,有損壞可能在所難免,但我也很疑惑,既然這樣不是應該便宜一點嗎?對方說三千萬圓其實算是便宜的,然而我完全不了解佛像的行情,有點懷疑這種壞掉的東西是否真的值三千萬圓,所以才想找了解佛像的人商量看看,最後決定請白藤先生幫我看一下。」


    蒼一郎在若菜拿出觀音菩薩立像的照片時沒有插嘴,所以晴知道他對佛教美術不熟。不過「有損壞應該要便宜一點」這種發言實在太令人在意,晴不禁用銳利的眼神往旁邊看去。蒼一郎注意到晴的視線,慌慌張張地問道:


    「咦……難道佛像是那種就算壞掉仍然很貴的東西嗎?若是陶瓷器,如果有破損或缺角,價格就會降低啊。這尊佛像少了右手耶,我覺得這應該算是很嚴重的缺陷吧?」


    「如果要這樣說的話,這尊佛像也沒有光背跟台座,而且左手上本來應該拿著蓮花,但是那個也不見啦。」


    「『光背』是什麽?」


    「……佛會散發佛光。你總看過在佛像身後的那個東西吧?」


    晴板起臉解釋後,蒼一郎不太有自信地回應:「那個像光暈的東西嗎?」晴敷衍地點點頭後,再度將視線拉回手中的平板。


    打算把這個賣給若菜的人,為何會提出三千萬圓這個數字?越是猜想對方的意圖,晴越是能確定若菜在這件事上頭隻會吃虧,所以他臉上的表情也跟著黯淡下來。見晴不發一語地盯著平板,蒼一郎跟若菜原本還靜靜地等著,但是時間一拖長兩人也跟著焦躁起來。接下來還有預定行程的若菜實在等不下去,便說:


    「那個……白藤先生,雖然很不好意思,不過我接下來還有別的約會……而且時間差不多了……」


    晴聽見若菜的聲音,才總算回過神地抬起頭來。他先為了自己一直保持沉默致歉,又盯著平板上的觀音菩薩立像短暫地沉思後,下定決心地看向若菜開口:


    「若菜小姐……你明天要去看實物對吧?」


    「是的,所以才希望白藤先生能在今天過來一趟。」


    「如果不會造成你的困擾……能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嗎?」


    晴向若菜提出的請求,對她而言算是求之不得的事,蒼一郎卻是大吃一驚。


    「真的假的?」


    晴沒有理會高聲詢問的蒼一郎,再次詢問若菜是否同意。


    「會不方便嗎?」


    「不會,這對我來說反而是好事。明天……目前雖然說好在上午時過去,但還沒決定詳細的時間。確定之後,我隻要聯絡小蒼就可以了嗎?」


    「是的,那就拜托你。」


    晴輕輕低頭致意後,起身將手上的平板電腦還給若菜便開口告辭。與準備要出門的若菜道別後,晴與蒼一郎一同離開診所。


    蒼一郎雖然露出一臉想說些什麽的表情看著晴,卻依然保持沉默,直到走進電梯裏,才終於忍不住開口:


    「真的可以嗎?」


    「你是指什麽?」


    「因為……晴不是一直說不想跟骨董扯上關係嗎?如果那尊佛像是如此古老的東西,那應該也算是骨董吧?」


    「有很多原因啦……」


    晴用低沉的聲音回應後,重重地歎了口氣。正當他想說為什麽還沒抵達一樓,懷著遷怒的心情抬頭往麵板看去時,電梯門正好打開。「真的要這麽做嗎」的聲音,跟「這也沒有辦法」的聲音,正在晴的內心交戰。晴自暴自棄地想著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同時感受到蒼一郎從後方傳來的視線,加快腳步穿過走廊。


    為了跟來時一樣搭乘地下鐵回千駄木,兩人一同往表參道車站走去。他們默默走在毫無人煙的街上,朝距離若菜診所最近的出入口走去。由於今天是一月二日,南青山這邊幾乎沒有店家營業。路上沒什麽觀光客,車輛也不算多,天空看起來很藍。


    「那個……」


    走在晴斜後方一段距離的蒼一郎開口向晴搭話時,兩人已經能遠遠看到地下鐵出入口的標誌。


    「晴,你曾經看過那尊佛像嗎?」


    「……」


    「難道說……光是看照片,你就知道那是贗品?」


    雖然對於蒼一郎誘導式的詢問感到不悅,但晴依然保持沉默。即使知道自己應對的態度很可能讓蒼一郎的疑惑轉變成確信,但也沒有必要刻意敷衍他。晴在寒空下依然隻穿著一件襯衫的背影拒絕一切詢問,蒼一郎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兩人接連走下通往地下鐵車站的樓梯,穿過驗票口,月台的電子告示板顯示五分鍾後下一班列車才會進站。晴坐到空蕩蕩的長椅上,蒼一郎也跟著坐到晴旁邊,然後從羽絨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機。


    蒼一郎一臉無趣地滑著手機,晴在這時開口向他詢問若菜的事:


    「若菜小姐的診所收益很好嗎?」


    「似乎是喔。同一棟大樓的美甲沙龍跟護膚沙龍也是若菜在經營,算是從各方麵為客人提供美貌吧?總之她的能力很強。」


    「所以說……」


    那筆要花三千萬的購物才有成立的可能性。以若菜的年紀來看,一般而言三千萬並非能隨意取用的金額。正因為在商場上獲得成功,才開始有這一類人聚集在她周圍。晴想通了這點後,接著詢問若菜是否還有購買其他骨董或美術品。


    「不,雖然她好像有在買寶石,但這是她初次接觸這類東西。之前聽過她抱怨今年犯太歲什麽的……加上又跟男友分手,才開始對超自然的力量有興趣吧。」


    所以才想買佛像嗎?晴歪著頭皺起眉頭。電車在這時進站,晴跟蒼一郎一同搭上電車。抵達千駄木時已經超過十一點半,兩人邊聊著午餐該怎麽解決,邊爬上三崎阪往月影寺走去。


    由於今天是一月二日,平時沒什麽人的寺廟內四處都能看到參拜者,也有來掃墓的人。兩人經過這些香客,打開位於道路盡頭的木門。走過竹林小路回到家後,晴就進廚房準備午餐。


    真澄送來的年菜已經在昨晚吃光了,冰箱裏所剩的食材隻有年糕。因為早上才剛吃過雜煮,晴決定中午做磯邊餅(注7),便問蒼一郎要吃幾個。


    「早上不是也吃年糕嗎?」


    「因為還有很多啊,別抱怨了。這會持續一段時間,給我忍耐。」


    那可是免費得到的食材,如果不吃完會遭報應的。被晴責罵的蒼一郎聳了聳肩,回答自己要吃兩個。晴連同自己的份烤了四個年糕,塗上摻了砂糖的醬油並裹上海苔。


    「完成了。」


    晴邊說邊把東西端到客廳,蒼一郎則表示吃完午餐後要出門一趟。


    「我傍晚得去參加春酒,另外還要去整理實驗室。」


    「知道了。那就不用幫你準備晚餐吧?」


    蒼一郎點頭回應晴的詢問,大口吃起磯邊餅。雖然剛才抱怨過,不過蒼一郎也很現實地稱讚磯邊餅好吃。晴點點頭,一同享受起醇鬱的醬油滋味。


    吃完中餐也收拾好後,晴走進工作室安排起工作行程。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走廊傳來蒼一郎的聲音,晴先跟他道別後,確認了預定要在交貨日繳交的數量,接著為了裁切所需的材料往工作室的角落走去。他在儲備的木材上量好尺寸,用鉛筆和角尺留下記號,然後拿起鋸子依記號切下木材,最後又另外切下一塊大小不同的材料。


    拿著和平時相比稍大的木材,晴想像著要用這塊木材來雕刻什麽時,突然想起在若菜那邊看到的觀音菩薩立像。


    「……」


    等明天看到實物後,狀況便會比較清楚吧。晴對此感到恐懼,歎了口氣將木材放到工作台上。他拍掉衣服上的木屑,往位於工作室後方的房間走去。


    房內隻有一扇位於北側的窗戶,所以即使是大白天,房內依舊有些昏暗。晴打開燈,走到牆邊的五鬥櫃前蹲下,拉開最下麵的抽屜,拿出以前收進去的東西──用薄紙包裹起來,與天羽再會時他還給晴的佛像。


    「………」


    晴的祖父譽在身為高超工匠的同時,也有在協助經營井蛙堂這間骨董店的天羽準備贗品。晴雖然多多少少察覺到這點,但是依然跟常出入自家的天羽很親近,也從他那邊學到各種骨董相關的知識。


    雖然知道天羽不算是好人,但因為他把晴當成孫子般疼愛,晴不覺得天羽會背叛自己。因此晴才會接下天羽的委托,按照他的要求製作佛像。當時在藝術大學學習雕刻的晴,有著遺傳自譽的才能與品味,能夠隨心所欲地雕刻出自己想要的作品。


    打開包裹著的數層薄紙,對晴而言充滿痛苦回憶的觀音菩薩立像現身。雖然跟在若菜那邊看到的照片同樣是觀音菩薩像,但隨著時代不同,造型也會有所差異。晴在天羽的委托下製作的,是模仿鎌倉時代作品的仿造物,特徵在於表現的方法較為寫實,充滿強而有力的感覺。


    這尊觀音菩薩立像可以算是破壞自己人生的原因,晴盯著它好一段時間後,再度用薄紙包起來收進抽屜裏。他關上電燈走出房間,穿過工作室往浴室走去。


    晴邊回溯記憶邊翻找更衣室的櫃子,接著在成疊的毛巾旁找到一張小紙片。那是前幾天星野遞給晴的紙條,他因為無法舍棄就帶了回來,最後放在櫃子裏。翻看折疊起來的紙條,上麵手寫著手機號碼,頗有特色的字跡讓晴有些懷念。


    如果是星野──


    「可能知道些什麽吧……」


    晴下意識說出的自言自語在腦中回蕩,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不是「可能」,她肯定知道些什麽。與星野再會時,她提到「五寶」這個姓氏絕不是偶然。晴深深歎了口氣,如果神真的存在,那自己肯定深受祂厭惡吧。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這也可以算是對他長時間不斷逃避所做的處罰。他當時舍棄了一切,不敢麵對現實,現在也依然過著遠離社會大眾的生活。如果五寶還活著,並且得知晴的現狀,究竟會說些什麽呢?


    晴是在譽去世後,回來穀中過了三個月左右,才得知自己的恩師五寶已經過世。當時晴不想再度出國,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該怎麽辦,隻是想說總之先去道歉所以前往大學,這才得知五寶過世的消息。


    晴很幸運地在見到舊友前就得知恩師去世的事,結果他彷佛落荒而逃般離開大學。原本晴還懷抱著些許希望,心想五寶應該會收留自己,但既然對方已經去世,他也就失去了棲身之地。不對,是抱著些許期待的自己太過愚蠢了──晴如此警惕自己,獨自思考起未來的方向。


    後來,晴開始製作木雕販賣,過著勉強能糊口的日子。雖然晴告訴自己,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賴以維生的方法,卻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獲得一定程度的滿足感。哪怕依然看不見未來,但是他也不再感到絕望。


    就在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時,他卻在那種地方見到星野,想想還真是諷刺,但這就是某種因果報應吧。晴想著這或許是種贖罪,凝視著寫了手機號碼的紙條。


    「……」


    晴煩惱著究竟要不要打電話給星野,詢問她是否知道些什麽,但突然想起一個單純的現實,又把紙條折起來。他苦笑著心想,蒼一郎出門去了,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打電話。


    晴離開浴室、來到客廳,把星野寫的紙條收進矮櫃。等明天確認過實物再去詢問星野也不算遲,而且,如果明天看到的東西跟他記憶中的不同,便能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晴回到工作室,在特別裁切出來的木材上打草稿。在製作販賣用的木雕之前,晴打算先來製作要送給真澄的回禮。考慮到最後,晴決定製作真澄應該會喜歡的原創木雕來當作年菜的回禮。雖然這麽做算是老王賣瓜,不過真澄肯定會很高興吧。


    他已經想好真澄會喜歡的主題,動手在打好草稿的木材上雕刻起來。由於眼前這件作品並非每天重複的工作,晴做起來很快樂,一不小心就忘記時間。等他回過神來抬起頭時,窗外已經一片漆黑,讓他吃了一驚。


    「……糟糕。」


    晴看了看時鍾,發現時間已接近晚上八點。雖然製作的不是工作上的東西,不過才元月二號就工作到忘記時間也未免太誇張。晴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子,把用具收拾好,關上暖氣和燈,離開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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