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賞花時節。


    北新地的居酒屋總是高朋滿座,一問店員,起碼要等上一、兩個鍾頭才有空位。


    我們隻好另尋地點,沿著北邊熱鬧商業區的曾根崎中洲大道、初天神大道一帶閑晃了三十幾分鍾,才走進一家位於二樓的小料理店。


    座席沒有拉門,並排著便宜的桌子和紅豆色薄座墊。放眼望去,看不到和我們年紀相仿的年輕客人,全是中年歐吉桑和傾倒的酒瓶,不過這裏至少沒有像聯誼會場那般喧鬧,對於我那早已疲累不堪的神經來說,算是可以放鬆的好地方。


    我們坐在榻榻米上,伸長雙腳,輪流翻看菜單,點了啤酒和幾道菜。


    不久,店員送來酒與菜肴,我們先幹杯,開始大啖美食。沒想到這家陳舊小店的東西頗美味,看來是一處酒足飯飽的好地方。


    今晚相約聚餐的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大夥暢飲啤酒和調酒,聊起之前決定的事。


    「我覺得還是送日用品比較好,」哲也率先開口:「像我最喜歡收到的結婚賀禮,就是馬上可以使用的餐具或食品。人造花、擺飾之類的東西雖然好看,但要是髒了壞了也舍不得丟,總覺得最好避免送這類東西……」


    「要是送的東西沒什麽特色,也很無趣啊!」臆子說。


    「我們又不是在討論東西有不有趣。」


    柊介提議送個別具設計感的座鍾,「這種東西一般不會自己買,要是有人送就很開心吧!送那種有骨董風情的鍾,挺有桃香的風格咧!」


    「應該不便宜吧?」


    「反正大夥平均分攤,稍微貴一點也0k吧!」


    「還有其他建議嗎?」


    「可以去百貨公司買,或是上網找專賣高級時鍾的店,應該不難找。」


    經過一番七嘴八舌討論後,選項剩下高級座鍾與名牌茶具組,再從中挑一樣定案。


    「搞定!」昭吾拿起菜單,加點涼拌豆腐與日本酒,我們也點了馬鈴薯燉肉與雞翅。服務生收走空杯與空盤,加點的飲料與菜肴又擺滿一桌。


    昭吾舉起酒壺,說道:「沒想到桃香真的要結婚啦!」


    「就是啊!她男人運實在很差,」瞳子也附和:「不知道為什麽老是被甩。」


    「因為她太愛鑽牛角尖啦!」柊介語帶諷刺地說。「老是杞人憂天,搞得男人很煩,對方隻是稍微說她幾句就不開心,和她在一起不管哪個男人都會累。」


    「沒錯,沒錯。」昭吾點點頭:「男人要的就是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的感覺,這是挑選另一半的首要條件。」


    「你們兩個少自以為是了,」瞳子笑著吐槽:「話說回來,這次桃香的男友為什麽想和她結婚啊?」


    「大概被激起英雄護美的心態吧!有些男人就是對楚楚可憐的女人超沒輒,喜歡保護她們。」


    我們這一群有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的好友,也有透過網路認識的朋友,雖然這幾年陸續有人退出,也有新麵孔加入,至少目前坐在這裏的都是固定成員。我們每個月會在大阪或神戶聚會一次,聊聊電影、書籍或是網路流傳的話題,也會互開玩笑、歡談暢飲,直到十點左右才散會,是個沒什麽規定、非常自由的小團體。


    清美插嘴:「我覺得送時鍾或茶具都不錯,若再加送個甜點怎麽樣?桃香不是最喜歡蛋糕嗎?」


    「哦,這主意不錯耶!」昭吾拿起盛著炸甜暇的小盤子,微笑地說:「甜點的事就要問絢部啦!」福櫻堂也有做紅白饅頭嗎?」


    我放下手上的梅酒,回道:「如果是祝賀用的甜點,饅頭確實不錯,但我覺得金平糖(金平糖:日本一種星星狀的糖果。砂糖在水中溶化後,以滾筒搖成圓球狀,周圍有碎小的糖疙瘩如星。)更好,隻是製作起來很費工,我們店裏也是向別人訂購。」


    「是喔!金平糖不是很普通的甜食嗎?應該不難做吧?」


    「不會吧……」


    「品質好的金平糖放個二、三十年都沒問題,不會褪色也不會變形,就連皇室也拿金平糖當贈禮。」


    「不必送這麽費工的東西啦!」清美說:「桃香不是有收集小瓷偶(féve)嗎?那就做個國王派(galence des rois)吧!按照送禮人數燒製小瓷偶,然後切派時,小瓷偶會陸續冒出來,這樣不是挺有趣嗎?」


    「現在已經四月了。哪裏有做國王派啊?」


    「特別訂做就行啦!又不是很難做的甜點。」


    「什麽是小瓷偶啊?」昭吾插嘴。


    「就是瓷做的人偶,一般國王派裏隻會放一個。國王派就像聖誕蛋糕,是一種全家人切來一起吃甜點,要是誰吃到這個小瓷偶,就能當一天的『國王』。」


    國王派是每年一月「主顯節」的應景甜點。


    主顯節是基督教節日,源自耶穌誕生馬廄時,東方三賢士前往祝賀的一段逸聞。十二月二十五日是耶穌誕生日,也是聖誕節,得知消息的博士們抵達馬廢時,已經是翌年的一月六日,因此將這天訂為主顯節。在那個既沒汽車也沒飛機的時代,足足差了十二天。


    國王派的做法其實很簡單,用杏仁奶油取代蘋果派內餡,然後在直徑二十公分到三十公分左右的派皮,刻上各種圖案是一大特色,特別是以麻和幸運草等草葉圖案的設計最多,還有從派的中心往外依順時針方向刻上美麗曲線,呈現太陽般的圖案也很有名。


    當然也能發想各種圖案。派皮上的圖案設計,也是國王派競賽審查計分的一大重點。


    此外,也有直接將兩張派皮夾奶油餡,放在烤盤上烘烤的方法。


    無論哪一種做法,都能做出外皮香脆的國王派,其奶油餡有如適度去除水分的甜薯一般,口感樸實不甜膩。但也因為做法簡單,更能彰顯製作者的實力。


    事先藏在派裏的小瓷偶,也有人放入具有藝術價值或珍奇的瓷偶,因為拍賣價格不低,也有人專門收藏。某些知名品牌還會製作限時限量的小瓷偶,往往一推出就銷售一空。


    就像聖誕節前夕或當天才買得到聖誕蛋糕,國王派也是主顯節前後才買得到。


    不過,有一種作法和國王派差不多、叫作「杏仁千層派」(杏仁千層派:pithiviers,也有人稱為「杏仁國王派」。)的法式甜點,則是一年到頭都吃得到。


    雖說如此,日本很少有店家販售這類甜點。除非店裏有對法式甜點十分了解的師傅,才可能製作這類甜點。或是店家願意接受特別訂製。


    「我已經找到願意幫忙的店家了。」清美說。「有一家叫『金翅雀』(loiseau dor)的法式甜點專賣店;他們家的東西好吃,又接受特別訂製。下次休假時,一起去問問怎麽樣?」


    大家約好一起去「金翅雀」。


    「金翅雀」位於車站前方緩坡的盡頭,古典氛圍的外觀,散發老店氣息。


    店內裝潢采現代風,似乎是配合近來興起的甜點風潮,重新整修的樣子。


    偌大的展示櫃裏,陳列約莫三十幾種蛋糕,還有一方小小的手工巧克力區。禮盒呈金字塔形堆放在甜點櫃上,還有提供單買馬卡龍、法式水果糖等商品的專區。雖然是道地的法式甜點專賣店,卻飄散著關西甜點的懷舊風情。


    招呼我們的是一位名叫森澤的女甜點師傅。


    當我們問她「能否訂製國王派?」時,森澤小姐爽快答應,還主動說明如果是結婚賀禮,派皮表麵可以特別設計。


    「因為是喜事,設計成鯛魚圖案如何?雖然有點跳脫傳統啦,不過有點幽默感的設計,隻要裝飾得很漂亮,效果非常好哦!」


    「有點幽默感的設計好像不錯呢!」清美說:「比起國王派,『恭喜派』(因為「鯛魚」的日文發音近似日文的「恭喜」發音。)的感覺更貼切,反正還有其他正式賀禮,我想祝賀用的甜點可以多些創意,大家覺得呢?」


    既然是特別訂製,當然別出心裁一點好,眾人異口同聲表示讚同。


    森澤小姐建議,為了能平均配置六個小瓷偶,派皮還是做成圓形比較好,再刻上鯛魚圖案。


    她從收銀機旁拿了一張便條紙,迅速繪個草圖。當然製作時,會根據情況調整,所以最後的成品多少會有差異,但基本上還是以眼睛大大的鯛魚扭身跳躍的討喜模樣為藍本,我想桃香看到一定很開心。


    「那就麻煩你了。」我們說。森澤小姐帶我們到店裏附設的咖啡廳,請我們稍待片刻,她去倉庫拿小瓷偶。


    清美悄聲說:「這家店感覺不錯耶!」瞳子也提議:「既然來了,吃塊蛋糕再走吧!」


    「展示櫃裏的蛋糕輯起來好好吃!就道樣回去太可惜了!」


    「好哇!」


    「就這麽說定羅!」


    過了一會兒,森澤小姐拿來一個塑膠箱放在桌上,打開盒蓋,裏頭塞著裝在塑膠袋裏的各種小瓷偶,造型有小狗、小貓、魚、蔬菜、餐具、家具、人偶、小動物、建築物、交通工具、迷你版甜點等。


    森澤小姐請我們挑選喜歡的造型。


    「需要另外收費嗎?」我們問。


    「因為是特別訂製的糕點,小瓷偶部分不必另外付費。」


    「可是我們需要六個……」


    「按照店規,第二個小瓷偶開始必須付費,但這次因為是特別訂製,所以免費附送。」


    原來熱銷期間,也有不少情形需要一個以上的小瓷偶。


    「尤其不隻一個小朋友的家庭,要是小瓷偶不夠分,可是會吵起來哩!所以我們會以家裏有幾個小朋友來計算。對了,不少客人都很喜歡這家工坊製作的小瓷偶,有人買派是為了收集小瓷偶哦!我們店裏也會提供最多額外購買五個的服務,所以通常會多訂一些,這些都是剩下來的。」


    我們在森澤小姐的親切招呼下,拿出盒子裏的小瓷偶,開心挑選。


    畢業於藝術專門學校的柊介,十分欣賞這些小瓷偶的配色、造型,還向森澤小姐要了這家工坊的聯絡方式。


    大夥總算選好各自中意的小瓷偶了。


    清美選的是「蹲坐的臘腸拘」。喜歡垂耳狗的她也養了一隻。


    瞳子選的是「銀色茶具組」。雖然不是真的銀製品,但其做工精致,滿足了她喜歡名牌陶瓷器的心情。


    柊介挑的是「骨董暖爐」。是個塗上色彩,看起來像是衣櫃的玩意兒,其實是歐洲的傳統燒柴暖爐。柊介不虧是學藝術,對這方麵相當有研究,美麗的配色與造型符合他的品味。


    昭吾則是挑了俏皮感十足的「穿芭蕾舞衣的小豬」,令人聯想到迪士尼動畫片《幻想曲》(fantasia)中出現在「時間之舞」那一幕的河馬。記得前幾天的電視廣告中也看過類似造型。


    哲也選的是「紅磚屋」,借此祝福桃香能有個美滿家庭。果然是已婚人士會做的選擇。


    我選的是「草莓塔」,覺得在甜點中塞入甜點也挺有趣。蛋糕造型的小瓷偶做得很逼真,要是拍照拿給別人看,搞不好有人誤以為是真的蛋糕。


    「好的,一共是六個。」森澤小姐將我們挑選的小瓷偶一一裝進型膠袋,然後貼上寫有訂購者清美名字的貼紙,再用橡皮筋連同訂購單捆好。


    蛋糕做好後會直接送到桃香家。


    清美付款後,大夥點了蛋糕套餐,享受完美味下午茶才散會。


    四月底接到桃香的電話,她說已經收到國王派,謝謝我們的心意。


    而且是禮拜天收到的,剛好是未婚夫到她家拜訪的日子,大家看到喜氣洋洋的「鯛魚」設計都很開心,愉快分食。而且切好的每一塊都藏有一個小瓷偶,可說皆大歡喜。


    小瓷偶當然全歸桃香所有,未婚夫還大大讚賞我們的用心。


    桃香先打電話向清美道謝,但始終聯絡不上,隻好打給我。「真的好好吃喔!小瓷偶也好可愛,我會一輩子當寶貝珍藏,不過有件事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什麽事啊?」


    「竟然多了一個小瓷偶耶!不是明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六個人合送嗎?卻放了七個小瓷偶,會不會是店家搞錯啊?」


    「我們直接去店裏訂購,而且是特別訂製,應該不可能搞錯……」


    「也對喔!畢竟這時期應該沒有人會訂購國王派。也許是店家額外送的?」


    說是額外送也奇怪,因為我們是挑選各自中意的小瓷偶,所以店家不太可能擅自增加數量,況且我們向森澤小姐說明是慶賀結婚用的派。


    「我隻是有點好奇啦!」看來桃香頗在意:「可以麻煩你幫忙查一下嗎?」


    「查什麽?」


    「我要忙婚禮的事,可以幫我打電話問問為什麽多一個嗎?」


    我也想「自己去問不就得了」,畢竟隻是送禮祝賀,表達心意而已。但我又不想和桃香其實我曉得她為了準備婚禮的事,忙得焦頭爛額,並沒什麽惡意。隻是她那個性叫人受不了,很容易為了一點小事焦慮,又不肯積極麵對。說穿了,就是膽小怕事又愛鑽牛角尖……


    搞不好她說聯絡不上清美是騙人的,其實她一開始就咬定我這個最好說話的朋友:因為要是清美,肯定會說:「這點小事不會自己打電話去問啊!」


    「好吧!那你用手機拍下來傳給我吧!我看一下哪個是多出來的小瓷偶,你再寄給我,我拿去問店家。」


    「謝啦!那就麻煩你了!」


    掛斷電話後,陸續收到桃香傳來的七張照片,我清楚記得當時大夥挑的小瓷偶,分別是「蹲坐的臘腸狗」、「銀色茶具組」、「骨董暖爐」、「穿芭蕾舞衣的小豬」、「紅磚屋」、「草莓塔」。


    最後一張照片是個豆子形狀的小瓷偶。


    小瓷偶的原意是「蠶豆」,所以也有蠶豆形狀的小瓷偶。照片上的小瓷偶有著圓潤形體,光亮的黃綠色,像極了真的蠶豆,不由得佩服製作者的敏銳觀察力。相較於我們挑選的都是造型比較繁複的小瓷偶,挑選這個小瓷偶之人的品味顯然不同。


    那麽,到底是誰放進去呢?又是什麽時候,基於什麽理由放進去呢?


    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動。如果是店家給的好康,應該會事先告知。況且當初訂購時,還當場確認數量無誤。


    塞入國王派的小瓷偶在烘烤與運送過程中,難免會破損,必須設法補救。譬如分食前,先偷偷將小瓷偶從蛋糕底部塞入,切的時候再刻意避開。


    但這次是特別訂購的賀禮,不可能是後麵切的時候才偷偷塞入小瓷偶。況且一次放六個,刀子不小心切到的風險已經很高了。店家實在不太可能擅自多塞一個。


    第七個小瓷偶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


    我收到桃香寄來的蠶豆造型小瓷偶後,隨即打電話向清美他們說明此事,卻得不到什麽合理答案。感覺召集大夥一起去有點麻煩,決定自己跑一趟。


    即便是平日上午,「金翅雀」的生意還是很好,想必熟客不少。當我向店員說明來意時,員工專用門突然開啟,瞥見一位高個子男人和森澤小姐一起走出來。


    那是個結實體格、精悍麵容的男人。是「路易」的長峰主廚。


    長峰主廚身穿黃綠色外套搭配深色休閑褲,內搭條紋衫一派休閑,卻難掩他那獨特的領袖氣質。不知情的人見到,搞不好會誤以為他是這家店的老板……倒不是因為身材關係,而是主廚有股出眾的氣勢。


    長峰主廚瞧見我,露出詫異的表情說:「還真巧啊!」


    「前幾天多謝您的款待,」我點頭道謝:「您怎麽會來這裏呢?」


    「這裏是『路易』的總店,我有時會過來開會。」


    想起前幾天曾聽他提起「路易」創立的緣由,以及他奉命接掌新店的經過,原來這家店就是總店啊!因為不曉得店名,一時沒察覺。


    之所以來開會,應該是新品蛋糕或巧克力正在研製中。就在我努力集中鼻子深處的神經時,嗅到長峰主廚身上散發著我們初次見麵時的香甜味。


    長峰主廚向森澤小姐介紹我:「這位是絢部小姐,是和福櫻堂神戶分店的工作人員。」然後向我說明衝本先生也曾和森澤小姐共事過。


    森澤小姐微笑地補充道:「我剛進這家店時,曾受到衝本先生不少照顧。那時巧克力工坊位於地下室,每次負責將商品運往分店的卡車一到,衝本先生都會熱心地幫忙搬運。」長峰主廚說:「對了,市川近來如何?我指的是恭也,不是老板的兒子。」


    「應該還在東京吧!」森澤小姐回道:「好像在別家店做他想做的事。」


    「是喔!那暫時不太可能回來吧!真可惜。」


    「他就像風箏斷了線啦,追也追不上,隻能等風停,自然飄落羅!」


    「瞧你說的輕鬆,搞不好就這樣飄走哦!」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也沒阻止不了呀。」


    長峰主廚歎口氣,重整心緒似地看向我:「今天想買什麽甜點呢?如果是蛋糕類的話,櫻花與水果組合的小蛋糕很不錯哦!」


    「謝謝,我今天來是為了別的事。」


    我從包包拿出裝著蠶豆的塑膠袋,遞向森澤小姐。「前幾天訂購的國王派裏,多塞了一個小瓷偶,想來請教一下。」


    聽我說明完事情經過後,森澤小姐說了句:「好的,我看一下。」接過小瓷偶。她仔細端詳一會兒,才向我確認:「這應該是原先就塞在裏麵的,不是後來加上去的,沒錯吧?」我回答是的。「那就奇怪了……」森澤小姐喃喃道:「我們家委托製作的工坊沒有做這種豆子造型的小瓷偶,因為客人偏愛公仔造型,所以他們都是做這一類。」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長峰廚師從森澤小姐手裏接過那個小瓷偶,邊放在手上確認重量,一臉興味盎然地眯起眼。「原來如此,做工很精細呢!形狀不錯,表麵也很光滑,越簡單的東西越看得出製作者的功力。森澤小姐,小瓷偶還有庫存嗎?」


    森澤小姐回答有,並問:「要確認一下嗎?」


    「嗯,為求慎重起見。」


    我們來到後麵的辦公室,森澤小姐請我們稍坐片刻,她去倉庫拿東西。


    過了一會兒,她抱著前幾天看到的那個塑膠盒走進來,將裏頭的東西攤放在桌上,霎時擺滿各種小瓷偶。


    三人察看一番,並未發現蠶豆造型的小瓷偶,足見森澤小姐所言不假。


    長峰主廚問;「誰都可以進出這盒子的地方嗎?」


    「工作人員都可以進出,因為那裏還放了些文件和餐具。」「外人就不行吧?」


    「倉庫位於地下室,有道樓梯直通廚房,沒有其他出入口。雖然廠商都是由後門進出,但隨身物品都是暫放在廚房的小倉庫,不會進去地下室倉庫。況且倉庫還存放著帳本等重要東西,所以隻有老板和師傅能進出,連店員也不行。」


    「這次是由誰負責製作?」


    「漆穀主廚,小瓷偶由她配置……烘烤則是交給負責烘焙的師傅。」


    「是她啊!她不是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長峰主廚搖搖裝著小瓷偶的塑膠袋,說道:「看來還是問問漆穀主廚最清楚……我看這個還是先交給誰保管比較好。」


    「我來保管好了,」森澤小姐說。「絢部小姐,方便留個連絡方式嗎?待事情弄清楚後,再向您說明。」


    我把手機號碼告訴森澤小姐,回賣場買了長峰主廚推薦的小蛋糕。步出店門時,長峰主廚跟了上來。


    長峰主廚說:「『恭喜派』是送給誰呢?」


    「我的好朋友,她有收集小瓷偶的嗜好,因此想訂做一個派作為結婚賀禮。」


    「是女性朋友嗎?」


    「是的。」


    簡單說明後,長峰主廚又問:「那提出這個點子的是男性還是女性呢?」我回答女性,隻見他噘起嘴,「哦」了一聲。


    「是有查覺到什麽嗎?」


    「隻足覺得;次放六個小瓷偶,道做法挺冒險。」


    「因為切到小瓷偶的機率相當高,是吧?」


    「照理說,小瓷偶塞得越多,派的尺寸就要做得稍微大一點。問題是,尺寸一變大,味道就顯得單調,所以奶油餡會加些栗子、水果幹,讓口感豐富些。」


    因為長峰主廚沒再多說什麽。


    盡管覺得他似乎察覺到什麽,我也沒再多問。


    翌日,接到「金翅雀」漆穀主廚的電話。


    漆穀主廚是一位個性沉穩、說話客氣有禮的中年女性。


    「那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確實是我放的,因為覺得既然是祝賀用的甜點,『七』比『六』來得吉利,所以擅自多加一個。本來想湊成代表興旺的『八』,但對於這尺寸的國王派來說,實在太多了。我有寫一張卡片說明,交代店員送派時一並附上,您沒收到嗎?」


    「沒有,沒收到你說的卡片。」


    「那就是我們的疏忽,真是不好意思,造成您莫大困擾,我們會誠心致上歉意。」


    原來理由如此單純。但昨天長峰主廚的態度,讓我還是有點在意,為何他要調查小瓷偶的庫存量,又為何問我那些問題?是不是他發現了什麽我沒注意到的事?明明他隻看了一眼那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啊!


    「這個小瓷偶是要送還絢部小姐,還是直接送到西條桃香小姐那裏呢?」


    「我這幾天會過去你們那邊,還是麻煩你先幫忙保管。」


    「好的,期待您的光臨。」


    我是真的想再去一趟一因為他們的蛋糕超級美味,也想買些馬卡龍和餅幹,順便喝個下午茶。


    當然理由不隻如此。


    那天我打電話去「路易」,麻煩店員請衝本先生接聽,請教他營業結束後,方不方便過去找長峰主廚。雖說因為私事去打擾人家不太好,卻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隻要絢部小姐開口,絕對沒問題,」衝本先生說:「誰叫我們家主廚是福櫻堂的粉絲呢!那就請您和上次一樣,等咖啡廳打烊後再過來,因為主廚通常這時間會待在咖啡廳構思靈感,除非出差,不然一定在。」


    我按照衝本先生說的時間過去,果然看到長峰主廚坐在沒有半個客人的咖啡廳裏。一身工作服的他,今天也是坐在店裏靠牆的位子,一邊翻看書籍,一旁擺著先前見過的筆記本、色錯筆和鋼筆。


    我走過去向他打招呼,原來他正在看一本關於日本畫的書,書上印著色彩柔美、蒼翠山峰與沁涼溪流的畫作,這也能作為設計甜點的參考?看那清爽的用色,也許是在思索適合夏季的新品。


    長峰主廚收拾桌上的書籍和文具,用他那雙充滿骨感的大手,將一旁的餐盤挪向我。盤裏堆著一口羊羹,除了傳統的紅豆口味,還有抹茶、黑糖和咖啡等很受歡迎的口味。


    我說:「不好意思,冒昧打擾了……」


    「不用這麽客氣。不喜歡羊羹嗎?」


    「不,非常喜歡。」


    「那就別客氣。」


    長峰主廚從口袋掏出手機,要了兩壺茶。不久,穿著製服的店員送來綠茶。因為咖啡廳的菜單上沒有綠茶,看來喜愛和果子的長峰主廚似乎習慣在廚房備些綠茶的樣子。我不好意思地喝起茶來。


    我邊剝去羊羹的外包裝,邊說明接到漆穀主廚來電一事。長峰主廚聽完事情經過後,、說道:「原來如此,聽來還算合理。」


    我繼續說:「但我對於額外多給一個的說法,還是有點存疑。照理說,切成六等分時一六個小瓷偶會逐一冒出,雖然『恭喜派』的派皮表麵是一尾鯛魚,但形狀還是傳統圓形。而且為了方便切成等分,一般會配合圖案,沿邊刻上記號,誘導下刀位置。我想大部分人都會從麵向魚頭的左側位置,沿著邊緣的刻線下刀,隻要利用這般巧妙的心理意識,就能避開下刀處,塞入小瓷偶。問題是,七個實在不好分配,要是位置擺得不好,很容易切到所有小瓷偶。」


    「那個派的小瓷偶是如何配置?」


    「聽我朋友說,靠近派的外緣處,等距離放了六個,稍微靠內側的地方隻放了一個。也就是說,這是讓人可能一次中兩個的埋法,至於那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是埋在靠內側的地方。」


    長峰主廚吃了口羊羹,沉默片刻。過了一會兒才啜口綠茶,再次看向我。「專業師傅對於蛋糕的判斷和考量是不容質疑的,要是對自己的作品沒信心,絕對不會拿出來給別人吃。所以就某種意味來說,不該質疑漆穀主廚,既然她說是額外贈送,而且是因為覺得八個太多,後來決定隻多加一個,那就應該是真的。」


    「可是……」


    感覺自己除了好奇心之外,還有一股莫名的情緒。


    我總覺得這件事一定隱藏著什麽重要真相,也許繼續窮追猛打會不經意地傷害別人,我想長峰主廚之所以那麽說,就是暗示這意思。


    長峰主廚說:「所以我等一下說的話,充其量隻是我的猜想,如果掏部小姐聽了也有同感,那之後怎麽處理就看你自己決定了。我隻出張嘴,不會出手幫忙,這樣你能理解嗎?」


    「畢竟那是我朋友的事,我也不想因此壞了彼此關係,一定會小心處理。」


    「了解,那我就說了。當我看到那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時,馬上注意到幾件事。首先是造型,那個小瓷偶和業者用模子大量生產的商品不一樣,形體有種特殊的歪斜感,這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而且尺寸比一般蠶豆造型的小瓷偶稍微大一點,也就是說,我合理懷疑這是手工做的小瓷偶。」


    「意思是,這個小瓷偶是經由別的管道,偷偷塞進去的羅?會是發生在哪個環節呢?」


    「根據森澤小姐的說法,外人應該很難潛入倉庫,也沒必要為了放個小東西冒那麽大的險。所以怎麽想都是漆穀主廚製作國王派時,刻意多塞一個比較合理。」


    「所以這個小瓷偶是漆穀主廚做的?」


    「這倒未必,畢竟身為甜點師傅,對於要在食物放入有硬度的異物一事,必須非常審慎處理才行,更何況要塞入的東西未經品管檢驗,而是個人手工做的東西,除非是拗不過對方請托,不然就是有個非得這麽做的理由。」


    「有人拜托……」


    「隻限想將小瓷偶塞入派裏的人,也就是絢部小姐的某位朋友。」


    「等等!隻有我們六個人知道要送國王派作為賀禮一事,明明每個人各挑了一個,為何還要多加一個呢?」


    「這就是謎題的答案,不是嗎?」


    腦中一片糾結,浮現不出任何答案。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明明尚未觸及真相,內心卻騒動不已。


    長峰主廚繼續說:「這個人在店裏和大家一起挑選好小瓷偶後,隔天又去店裏找漆穀主廚,拜托她將蠶豆造型的小瓷偶也塞入派裏,還拜托漆穀主廚要是桃香問起,就編個適切的理由應付一下。」


    我們這群朋友中,有人故意選了兩個小瓷偶?會是誰?為什麽這麽做?


    長峰主廚說:「還有一點,也是我最在意的一點,就是那個小瓷偶的尺寸比一般大,也比較重。」


    「雖然隻是些微差異,但從事我們這一行的人,對細微之事特別敏感,一想到是手工做的東西,就會聯想到為什麽比較重?為什麽要做成蠶豆造型?換句話說,那個小瓷偶也許藏著什麽。」


    那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藏著小東西……?


    「烘烤國王派的火溫是攝氏兩百度,約莫烤個五十分鍾就行了。要是熔點低的東西藏在其中,肯定會融化或破損。不過世上還是有那種體積小,熔點又高的東西,例如白金戒指。」


    戒指?!


    無視我一臉錯愕,長峰主廚淡淡地說:「白金的熔點是攝氏一七六度,足以承受烤箱的熱度,而且白金的比重大於金和銀,比較有重量感。那般大小又有重量感的異物……我馬上聯想到戒指,加上那個國王派是結婚賀禮……」


    「意思是——」


    「我想應該不是什麽好事羅!最一般的推測,就是有個始終沒機會向心儀對象表明愛意的男人,隻好將情意深埋其中……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有想到可能是誰嗎?」


    合資贈送的男性友人有三位,柊介、昭吾、哲也。雖然柊介、昭吾還是單身,但聽說都有穩定交往的對象,哲也則是早就死會了。


    我搖搖頭「再仔細想想,」長峰主廚說:「有設計才能,又會燒製物品,出身美術大學相關藝術科係,或是曾學過陶藝。」


    「是有一位符合這些條件,可是……」


    「已經有女朋友或另一半?若真是如此,恕我冒昧,有可能是腳踏兩條船或外遇。」


    「可是他實在不像是這種人……」


    「剛才已經說過,我隻負責推理,接下來就看絢部小姐如何處理了。」


    隔天休假,我又去了一趟「金翅雀」。因為蠶豆造型的小瓷偶暫放在賣場店員這邊,所以沒機會見到森澤小姐和漆穀主廚。


    畢竟廚房一向很忙,實在不好意思請她們出來見個麵,但我實在很想請教森澤小姐一些事,決定還是厚著臉皮請店員找人。


    店員沒有絲毫不悅,打內線電話通知森澤小姐。我看到站在玻璃窗那頭的森澤小姐拿起電話應聲之後,隨即離開工作台。


    森澤小姐步出廚房,向我點頭招呼。我說:「不好意思,這麽忙還來打擾。謝謝您前幾天的幫忙,後來漆穀主廚有和我聯絡。」


    「哪裏,沒能幫上忙,真是不好意思。」


    「因為你們家的蛋糕很好吃,忍不住又來光顧,今天想買些餅幹和泡芙。」


    「謝謝,今後還請多關照。」


    「問這種事有點不太好意思,但我實在很想確認一些事……」


    我自然地朝咖啡廳走去,將森澤小姐帶離展示櫃那邊,她倒也默默跟上。我壓低聲音說:「畢竟這種事對漆穀主廚比較不好開口。」


    「我明白,隻要我能幫忙一定幫。」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想……譬如,有客人拿著自己帶來的小瓷偶,請師傅一起塞入派裏烘烤,你們店裏允許這種事發生嗎?漆穀主廚對於客人的要求,一律照單全收嗎?」


    「因為小瓷偶的品質多少有些差異,一般我們是拒絕的,畢竟考量到破損之類的風險,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們必須負責,所以會建議客人另外想辦法。」


    「如果客人百般懇求呢?」


    森澤小姐思索一會兒。「一般我們會建議客人去找願意幫忙的店家……但有時也會看事情而定。如果是能夠接受的理由,客人也願意承擔一切風險,我們會先白紙黑字協議好。雖說如此,畢竟這麽做還是有風險的。」


    「看彼此情分一是吧?」


    「是的。」


    「所以師傅一定要非常了解客人那邊的情形羅?」


    「應該是吧。但我想師傅絕對不會泄漏客人隱私,畢竟自己也有責任。」


    「謝謝,我大概有個譜了。」


    森澤小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絢部小姐,我想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就算因緣際會知道些什麽,也要明白有些事是幫不上忙的,隻能默默從旁守護。」


    「我明白,隻是心裏擱著秘密一難免讓人東想西想,不太舒服。若是如此一就有必要找出真相,不是嗎?隻是我還不清楚這次是否適合。」


    「聽您這麽說,我想事情也許會有個圓滿結果。」森澤小姐再次為自己沒能幫上忙,深感抱歉,「畢竟是件喜事,希望能盡量不傷到任何一位的心。」


    我點點頭,買了餅幹和泡芙後離去。


    我腦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


    莫非不隻漆穀主廚,連森澤小姐也曉得真相為何?所以才會說出那番話……


    不,不可能吧!


    一定是她感同身受,才會那麽說。


    她應該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跟純粹好奇心的我不一樣。


    小瓷偶裏肯定藏著什麽。如果真如長峰主廚猜想的是一隻戒指,那偷偷這麽做的真意為何?


    其一,隱藏愛意。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情況下,隻能將深深情意偷偷傳達給即將步入紅毯的心儀對象。


    不然就是詛咒。警告對方就算結婚,也不許忘了自己的一片癡心。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深深刻著某個人的「心願」,希望能讓這般心意永遠伴隨著即將步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桃香。或許有些人可以刻意無視,但我既然已經了解到這般程度,實在無法置之不理。況且不管我再怎麽想,終究隻是猜測,也許事實的確如漆穀主廚所言。


    我打電話給柊介。


    明白告訴他,我想和他談談送給桃香的國王派一事。


    柊介工作的地方離這裏滿近的,於是我們約在蘆屋碰麵。我們沒有找間咖啡廳或居酒屋坐下來,而是沿著蘆屋川邊散步邊聊,總覺得這種事不太適合在人多的地方談。


    蘆屋川邊一到節罾熱鬧非凡,但在黃金周已經過了的現在,隻看到返家的來往行人。沿著川邊裝設的路燈照亮櫻花樹葉與步道,燈光灑落昏暗水麵。不曉得是不是市公所派人白天除草的關係,空氣中充斥著青草香與水氣。


    我將調查蠶豆造型的小瓷偶一事告訴柊介,也將長峰主廚的推測謊稱是我的猜想。


    柊介麵色從容地問:「意思是所有人都有嫌疑羅?」


    我回答是的,柊介又說:「我覺得相關訊息不夠多,很難判斷是誰做的吧?」


    「我想隻要開始懷疑就停不下來,即便看起來毫無道理,或是看起來頗有道理,事實與表麵呈現的情形也不一定相同。不過,我手上握有幾個線索就是了。」


    我停下腳步,從口袋取出小瓷偶,湊近街燈下方。「這不是那家工坊生產的東西,應該是某個人做的。這個人不僅知道如何燒製陶瓷,也找得到地方燒製。不好意思,你就是最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隻要以學長身分向學校那邊認識的人拜托,應該不難搞定。」


    柊介不以為然地哼笑。「就憑如此曖昧的理由而懷疑我?憑什麽斷定其他人不懂這方麵的事?」


    「當然無法斷定不是其他人所為。如果小柊否認的話,我也會像這樣,找其他人談談。」


    「感覺很不舒服耶!」


    「如果不想讓其他人也感到不舒服,可以向我坦白嗎?」


    「連友情牌都祭出來啦!要我坦白什麽?」


    「桃香直覺這個小瓷偶隱含著什麽意圖,十分在意。」


    「她就是那麽愛鑽牛角尖。」


    「這不是愛不愛鑽牛角尖的問題,換做是男生也會在意這種事吧!」


    柊介歎氣。「明莉的推測乍聽之下頗合理,其實忽略了一個要點。」


    「什麽要點?」


    「把東西藏在小瓷偶裏頭的人,與製做小瓷偶的人,未必是同一人。」


    瞬間我被點醒。格介所言不無道理,和這件事有關的不隻一位,也許是兩個人……不,搞不好三個人、四個人也說不定?


    柊介頻頻偷瞄我,沉默片刻後,才喃喃地說:「你發現啦!」接著又說:「這世上有很多事還是裝作不知道比較好,不必戳破。」


    我凝視手上的小瓷偶。


    或許再追究下去,就不是我能幹涉的領域。


    幾天後,我去了一趟桃香家。


    桃香已經收到漆穀主廚的賠罪禮,收到藍莓塔的她顯得相當開心。聽說漆穀主廚不是打電話,而是親自登門致歉,說是自己擅自多加一個,此舉讓並未打算客訴的桃香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我將小瓷偶還給桃香,說道:「雖然漆穀主廚是這麽說,但你想不想聽聽我調查推測的結果呢?」


    「咦?難道另有隱情?」


    「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相信,那就是事實,就將這事藏在心裏吧!」


    我說出自己的疑惑,但沒有說已經去找過柊介,也沒說出這件事或許與柊介有關。我試著用稍微強勢一點的口氣,詢問桃香是否察覺到什麽?


    桃香聽完後,隻是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沒想到。「要是想交給我什麽,直接拿給我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藏在小瓷偶?要是我沒起疑,沒請明莉幫我調查,根本想像不到裏麵竟然藏著東西,這麽做有何意義?」


    「這點就很吊詭啦!為何要將東西藏在小瓷偶?如果對方希望你能收到他的心意,幹嘛用這麽不溶易發現的方法?」


    「要不要幹脆敲開看看呢?」


    「搞清楚裏麵到底藏了什麽,也許就能知道是誰送的。」


    「可是小瓷偶的價值就沒了哦!」


    「無所謂啦!隻不過是個蠶豆造型的小瓷偶。」


    桃香走進廚房,拿來瓦斯爐上的火架。


    我驚愕地說:「等等……沒有鐵錘之類,像樣一點的工具嗎?」


    「我們家沒這種東西耶!」桃香在地板上鋪了好幾層報紙,然後放上小瓷偶。「這樣應該敲得開吧?」


    「如果裏頭真的塞著白金製品,那可是會磨損呢!畢竟白金的硬度隻有四·五而已。」


    「是喔!那是多硬啊?」


    「如果以十個等級來分,水晶是七,白金的硬度更差。摩氏硬度的基準不是以容易敲碎,而是以容易磨損的程度來分。」


    「那還有其他方法嗎?」


    「試著用打磨石材用的鐄子,一點一點地削開……」


    「為這玩意兒還要跑趟五金行?別開玩笑了!」


    桃香雙手拿起火架,用敲胡桃的姿勢朝小瓷偶敲了一下。


    霎時發出沉鈍聲響。


    隻見小瓷偶不是分成兩半,而是碎成好幾片。


    我狐疑地拿起一塊碎片。


    頓時恍然大悟。


    碎片比想像中來的薄。也就是說,裏頭的東西不是直接埋進陶土,而是藏在挖空的小洞,所以要是誰想敲開看,一下子就能輕易敲碎。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是以能輕易敲開為前提而做的,這又是為什麽呢?


    碎片中有一小塊銀色東西。


    不是戒指。


    帶點厚度的平坦橢圓形上,附著一根像是別針的短支架——原來是男用袖扣。


    為什麽藏的是這東西?


    我用指尖撥開散在報紙上的碎片,既然是袖扣,那就應該成對才是,但小瓷偶裏隻有一個。為什麽隻藏一個袖扣?暗喻著什麽?


    桃香從旁伸手,用指尖捏起袖扣。


    「為什麽……」她喃喃道:「為什麽事到如今又……」


    看來桃香曉得這個袖扣暗喻的意思。隻見她凝視了一會兒袖扣,才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明莉,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事?」


    「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和某人談談,要是我們直接碰麵的話,我擔心會惹麻煩。」


    桃香將袖扣放在桌上,歎了口氣。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我和最後一任男友分手之後,獨居的我想到晚上要一個人吃飯就難過不已,所以有段時期都是哲也陪我。」


    不是柊介,而是哲也?


    意外聽到這名字,我驚訝不已。桃香竟然和已有家室、給人印象最老實的哲也在一起?桃香繼續說:「其實我們從很早以前就經常碰麵,當然不是那種情侶關係,他隻是安靜地聽我抱怨,給我建議……」


    「為什麽是他?這種事找清美或瞳子不是更合適嗎?」


    「你也知道清美的個性,總是喜歡一板一眼地說教。我知道她沒惡意,但聽起來真的很不舒服。瞳子則是過於樂天派,不適合談心。」


    「那我呢?」


    「明莉的個性也是有點直,所以很怕被你不經意地戳中痛處。對不起,對你們三個真的很抱歉,也一直很難啟齒……」


    我不但不生氣桃香的判斷一反而能諒解。有時候,同為女人反而愛逞強、愛麵子,不願對方看到自己的弱點。如果我是桃香,大概也會有這種感受吧。


    「哲也已婚,又有小孩,雖然個性比較低調卻很有耐心,是個能傾吐心事的人,而且不會給別人壓力。」


    「意思是他能提供異性的觀點?」


    「不僅如此。」


    桃香瞧了一眼袖扣,繼續說:「那時……悲觀的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喜歡上任何人,也許孤獨終老。或許哲也覺得我很可笑,但他從沒否定我,隻是靜靜地陪在我身邊。」


    「這般互動已經超過友情了。他還真能忍。」


    「現在想想也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他會那麽心甘情願地陪著我呢?」


    感覺自己已掌握事情全貌,也發現桃香那時可能沒察覺到哲也的心意。


    雖說是普通朋友,女孩子主動找自己傾吐心事,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可見哲也一定很克製,以至於桃香始終誤會那份心意是「友情」。不,即便現在,她也許還是這麽想。


    雖然這麽問很冒失,但我還是決定問清楚。「你和哲也進展到什麽程度?」


    「什麽也沒有啊!我們沒有做任何逾矩的事,他對我一直都很親切。」


    親切?這種事能甩「親切」這字眼形容嗎?


    我想到哲也拚命克製的情意,就覺得有點可憐。也許桃香的情路之所以那麽坎坷,與她過於天真、神經大條的個性有關吧。


    沒想到從桃香口中迸出更驚人的話語。「他一直都很親切,也很克製自己的心,可是我卻不知不覺地……在精神上越來越依賴他。」


    我的腦子越來越混亂:「就算知道他有家室?」


    「嗯,人都會有失控的時候,不是嗎?明知不行,還是控製不了自己的心。」


    雖然桃香沒有向哲也表明自己的心意,但我想哲也應該感覺得到,後來桃香主動提議兩人別再私下碰麵。


    桃香大概是受不了我一再追問,才說出原本想隱滿的事。


    很多事一旦說出口,就收不回來了。之後兩人碰麵都會因為該如何走下去,鬧得不歡而散。


    桃香明白隻要自己主動割舍這段情,就能解決一切。她懊惱、痛苦、甚至想尋死以求解脫一最終還是選擇放棄一切。除了她不願意成為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哲也也強烈表示自己無法背叛家人。


    「雖然是那麽老實的男人,」桃香喃喃自語:「在那瞬間看起來卻非常堅毅,堅毅到令人害怕,不是出於對我的體諒,而是恐懼迫使他選擇放棄。問題是,突然要放棄一切實在太難了。於是我求他答應一件事,讓我徹底死心,就是這枚袖扣。」


    「什麽意思?」


    「我們決定不再私下碰麵,但允許我將心意化為禮物送給他……」


    這枚袖扣代表桃香的心意,希望哲也帶著它,自己也會真的放下一切。即使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希望對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哲也雖然有些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袖扣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就算被老婆看到,也能辯稱是自己買的。其實哲也一直很喜歡這個牌子的袖扣,隻是礙於孩子的教育費、房屋貸款等開銷,一直舍不得花錢買。


    我看著桌上的袖扣,白金材質的名牌袖扣,的確是有家累的哲也必須再三考慮的價格,所以桃香的提議可說牢牢地抓住他的心。


    「所以,你們之後就不曾單獨碰麵?」


    「是啊!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為何事到如今還要還給我?而且隻藏了一個在小瓷偶裏……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我也猜不透哲也到底在想什麽,看來隻能直接問當事人了。


    桃香聽到我的建議,黯然地說:「也隻能這麽做了。但這麽一來,我們就再也不能碰麵了。我好害怕見到他,害怕聽到他的答案,害怕這件事會影響我現在的生活……」


    「所以才希望我介入處理,是吧?」


    「麻煩你處理這麽棘手的事,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


    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也是桃香最大的心願。雖說要是不敲開小瓷偶就無法了解一切,但還是不明白哲也為何這麽做,所以是該問個明白。


    「我明白了,一切交給我吧!但你絕對不能和哲也聯絡,也別接他的電話。」


    「嗯,謝謝。」


    「你別擔心,我想應該今明兩天就會有結果。好了,我們來收拾一下吧!」


    這世上有很多事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我想起柊介這番話,莫非他在勸我別敲開那個小瓷偶、別插手管這件事。看來柊介一定知道什麽,但我知道再怎麽逼問,他也不會說。


    一回到家,我就打電話給哲也。


    哲也絲毫不顯驚訝,依舊一派沉穩。他說柊介已經告訴他了,還問我是否問過其他人這件事。


    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幸好馬上察覺他應該在問我是否也對昭吾提起這件事。


    因為已從桃香那裏聽到部分真相,所以一時搞不懂他為何這麽問。哲也不曉得我們已經看過藏在小瓷偶裏的東西,也沒料到我已經知道這個秘密。


    我告訴他:「我沒問其他人,他們還不知道吧!」


    「是喔,那就好。」


    「可是,我跟桃香說了,也敲開了小瓷偶……」


    感覺得出電話那一頭的他,瞬間倒抽口氣:「……你們一起敲開?不是她自己敲開?」


    「事情就是這樣。桃香還記得那個袖扣,而且隻有一枚,是吧?她想不透為何要送還,所以覺得很害怕。」


    「已經敲開了……」電話那頭傳來喃喃自語似的聲音:「是喔……這麽早就……」


    我聽著哲也的喃喃自語。「那個小瓷偶本來就是設計成十分容易敲開的結構,雖然用的是能承受烤箱溫度的材質,卻很容易敲開,這點子應該是柊介發想的吧?」


    「你怎麽知道?」


    「先用麵紙之類薄薄的紙將小瓷偶包起來,再覆上陶土塑型,待燒製時,薄紙燃燒殆盡後,小瓷偶內部就形成一個小空洞。對出身藝術科係的小柊來說,算是雕蟲小技吧!」


    「還真不能小看絢部呢!」哲也發出無奈笑聲:「沒想到你知道得這麽多,我還以為這是我和桃香之間的秘密。」


    「我知道你們發生了不少事,願意和我聊聊嗎?」


    「是喔,桃香覺得很害怕?」


    「嗯,也許她一開始就察覺到什麽,所以不敢確認,才委托我……」


    哲也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微弱又沙啞的嗓音:「絢部,我真的很愛桃香。」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哲也繼續說:「當我聽到桃香有了新戀情,而且打算結婚時……我真的鬆了口氣,卻又好落寞。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用理性蒙蔽感情。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兩個小孩還小,又有教育費、房貸要背,根本沒時間也沒閑錢搞外遇,所以我和桃香始終保持著純友誼,開心單純的交往著,我如道我們之間絕對不能跨越那道最後防線……唉。」


    歎息聲中斷了哲也的告白,我沒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默默等他自然開口。


    沉寂許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低沉聲音:「我覺得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桃香有了歸宿,我的心情也就不重要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將小瓷偶……」


    「現在的我和那時的桃香一樣。」


    「一心想傳達自己的心意?」


    「是的。」


    「希望能擁有屬於兩人的回憶,珍惜隻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


    「我們在你眼中,一定是背叛彼此家人的可恥家夥吧!」


    「我沒這麽想。其實可以直接交給桃香,為何要藏在小瓷偶裏?」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都過去了。桃香希望借由送袖扣,割舍自已的心意,所以我沒理由再撩撥這段情。我想傳達心意,但又不希望她發現。」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


    「我沒想到桃香那麽快就敲開那個小瓷偶。」


    「什麽意思?」


    「原以為桃香能接受漆穀主廚的說法,沒想到桃香收到派之後,竟然那麽快就敲開小瓷偶,當初是希望將來某一天,她能忽然察覺到我的心意就行了。」


    「那個小瓷偶是誰做的?」


    「柊介。」


    「什麽把小柊扯進來?」


    「我和桃香偷偷來往時,常常向柊介求助。他是那種不論何時都很冷靜的人,總是給我適切的建議,所以隻有他曉得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來如此。哲也之所以那麽堅定,是因為有柊介幫忙。換個角度來想,不難想像當時桃香有多緊迫盯人,逼得哲也不得不求助。


    諷剌的是,現在完全逆轉。


    為何明知對方即將結婚,哲也的心還會如此騒動?難道男女情愛就是這麽回事?若是如此,那也太惱人了。


    「當我發現必須宣泄這份感情時,柊介他跟我說了這個藏袖扣的方法……說抱著有點惡作劇的心態也行啦!他說這方法就像咒語,隻要能心情舒暢就行了。也能讓桃香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一輩子好好保存那顆袖扣,所以是柊介提議將袖扣藏在小瓷偶裏。而且,早在居酒屋討論送國王派一事之前,就有人知道這件事了。」


    「怎麽說?」


    「大家可能還不知道,其實柊介和清美……」


    「正在交往?」


    「嗯。搞不好一開始提議送國王派的人是柊介,然後叫清美當著眾人提議。」


    啊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這件事清楚地將我們的小團體一分而二,深陷漩渦的有桃香、哲也、柊介、清美,昭吾、瞳子和我始終狀況外。


    「你怎麽說服漆穀主廚的?」


    「我問她能否幫忙多塞一個小瓷偶,她果然是非常盡責的師傅,實在很難說服。她一直堅持不能將來曆不明的物體塞入食品中,我和柊介隻好拚命和她周旋……後來才以使用與他們配合的工坊所製作的材料為條件,達成協議。柊介用工坊的陶土做出蠶豆造型的小瓷偶,再用薄紙包裹袖扣,塞入裏頭,交由工坊那邊上釉、燒製。漆穀主廚拿到後,連同其他六個小瓷偶一起塞入派裏烘烤。我拜托漆穀主廚,如果桃香問起,就說是額外贈送的驚喜,務必隱瞞真相。」


    所以漆穀主廚說,店員忘了附上卡片一事也許是胡審,也可能是真的忘了——反正不管怎麽做,得到的結果都一樣。如果當初是桃香打電話詢問,就輪不到聽見長峰主廚那番推論而起疑的我登場了。


    「我希望絢部能幫我代為轉告桃香。」哲也說:「之所以隻送還一個袖扣,是希望我們擁有共同回憶。不,應該說是秘密,也暗喻彼此將永遠保持距離。那時我沒有接受桃香的心意,是因為不想傷害彼此的家人,我不認為忠於自己的心,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人都有脆弱的一麵,我基於一時衝動,做了這般蠢事,可以請你轉告桃香,丟掉那個袖扣嗎?」


    「我明白了,我一定會轉告的。」


    雖然這麽做不算圓滿,但我覺得這是當下最好的解決辦法。我這個中間人應該盡責到底一也是窺視別人秘密者應盡的義務。


    哲也向我道謝。


    「婚禮那天你會出席吧?」


    「當然,我想好好祝福她。」


    桃香的婚禮采古禮「神前式」。婚宴開始前,同坐一桌的我們互看彼此用數位相機和手機拍的照片,打發時間。


    昭吾不斷稱讚桃香一身白無垢的新娘裝扮很美。瞳子也開心地說:「她老公看起來好溫柔喔!一定能共組幸福的家庭。」


    是嗎?隻有我在心裏暗忖。


    桃香與哲也之間真的什麽也沒發生嗎?明白哲也心意的桃香,今後又會如何麵對自己的心情?誰也無法預測。擁有共同回憶與秘密的兩人,因為某種機緣而有了超友誼關係,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是彼此相愛的成熟大人。


    討厭,別再胡思亂想了。


    今天可是好友的大喜之日。


    隨著婚禮主持人的開場白,會場燈光霎時全滅。隆重的入場音樂響起,婚宴會場的門扉開啟,桃香身穿猶如糖粉般雪白的白紗,與燕尾服裝扮的新郎一起現身。


    兩人迎著會場內如雷掌聲,徐徐前進。


    就在快走到台上時,桃香瞧了一眼我們這桌。


    那笑容是對我們大家?還是對哲也呢?我無法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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