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是個大晴天。


    這麽一寫,活像是件大事,其實隻是平凡無奇的日常一景。在約定的時間,前往約定的地點。


    我姑且準備了國中生使用的參考書。第一次上課,我沒有安排特定的課程,隻是想看看情況,所以沒有預習就出發了。


    我是頭一次當家教,難以預測會發生什麽狀況。


    既然如此,用不著太過緊張,臨機應變就行了。我懷著這樣的心態離開了家門。


    我坐上了從東京前往神奈川縣的電車,一路顛簸。從都內出發,大約是四十分鍾車程吧!


    到了新宿,從jr轉乘小田急線。我的目的地是急行和快速列車不停靠的百合丘站,所以搭乘的是區間車。小田急線的起點站是新宿,因此區間車通常有座位可坐。我在車上看書,消磨時間。


    坐著看書,目的地往往一轉眼就到了,車程彷佛隻有站著看書時的一半。如此這般,在我埋首閱讀之際,不知不覺間就抵達了百合丘站。


    我以前從未來過這個車站。下車一看,對於站前的第一印象是:這是條很有在地特色的街道。


    東京郊外的住宅區。我不討厭這種「在地感」。


    我在站前的巴士站尋找通往目的地的巴士。


    我平時不搭巴士,所以有點不安,不知道乘坐這輛巴士是否真能抵達目的地、會不會坐過頭;不過,在看似目的地的巴士站按下下車鈕以後,我順利地下了車。距離車站大約是十分鍾車程啊?我將地址輸入智慧型手機,照著導航行走。


    有時候,我會遙想沒有這種便利機器的時代。


    隻要將地址輸入手機,導航就會顯示路徑,引導我順利抵達目的地,不至於迷路。這在現代是人手一支的物品,可是二十年前我剛出生時,並沒有這樣的東西。


    當時的人是怎麽做的?


    隻靠地址就能找到目的地嗎?


    我邊走邊思考,不知不覺間便到了目的住宅。


    那是棟極為普通的獨棟樓房。距離約定時間17點還有十分鍾左右,我決定先在附近散散步。


    對於東京都民,尤其是住在23區裏的人而言,「旱田」和「水田」真的是無緣的字眼。打從懂事以來活到現在,完全沒見過這些東西的人應該占了大半吧!


    在鬆田家周邊散步,可以看見散布在住宅之間的旱田。住宅區與農地的共存。


    見了這樣的光景,我不禁感動起來。距離都心一小時車程以內的神奈川縣居然有旱田。田裏種了蔬菜,不知道是家庭自用的?還是要出貨給超市的?


    每天吃的沙拉所用的蔬菜近在身邊。


    這麽一提,以前聽別人說過東京農田其實不少,但是在親眼目睹之前,我一直不相信。


    我有個大學的朋友住在世田穀區,他是在考上大學以後,從栃木縣搬到東京來的。他選擇住在世田穀的理由,是因為氛圍與老家相近。我還記得自己當時聽了隻覺得一頭霧水。


    或許正因為我在東京出生長大,反而不了解東京。


    對於世田穀區,不知道大家抱有什麽樣的印象?


    高級住宅區?藝人住的地方?我從前也這麽想。媒體呈現出來的確實是這樣的印象。如同這類印象所示,成城和二子玉川等地確實是有錢人聚居的地區,但世田穀區裏其實也有治安很差的地區。世田穀區的搶劫案很多,當然,是因為人口眾多之故。


    這個事實和我們抱持的世田穀區印象可說是大相徑庭吧?


    沒錯,我去那個朋友家玩時,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世田穀區裏有農田。過去我所看見的,隻是狹小東京的有限一麵而已。來自栃木的他沒有成見,才能真正地認識世田穀這個地方。縱然同屬東京,並非處處都是鬧區。倘若放眼至整個日本與世界,應該盡是我不知道的事吧!


    上了大學以後,我才知道世田穀區有農田。憶起當時的震撼,走著走著,時間到了。


    回到鬆田家的門前,我按下了門鈴。


    應門的似乎是媽媽。


    「晚安,我是今天來拜訪的家教灰原。」


    『啊,我聽說了,我這就開門。』


    數十秒後,門開了。


    出現的是位若是以「這是有個國中生兒子的媽媽」介紹,十個人裏頭有九個人都會覺得名符其實的女性。世上有許多與印象不符的人事物,和印象相符,往往能帶給人一股安心感。


    我走進玄關,來到客廳。


    「打擾了。我已經知道大概了,但還是想聽您說明一下詳細的狀況。還有,今天我想和令郎聊聊,或許不會上課……」


    我自己也是頭一次當家教,凡事都還在摸索中。


    媽媽手腳俐落地泡了杯紅茶給我,說到紅茶就立刻聯想到的黃色包裝商品同樣給了我安心感。我也不客套,一麵喝茶,一麵和媽媽談話。孩子的成績似乎很差,讓父母傷透腦筋。


    待話題告一段落以後──


    「我現在去叫小犬過來。」


    媽媽站了起來,走向二樓。


    片刻過後,走下樓的,或該說被抓著手臂不情不願地拉下樓的,是一個完全不肯直視我的男孩。對於今後將會帶來學習時間的家教,他毫不掩藏厭惡感。


    甚至可說是厭惡全開。


    「晚安,幸會,敝姓灰原。你就是順嗎?」


    「對沒錯。」


    他垂眼回答,顯然不想與我交流。從他這副模樣,我看到的隻有日後上課時勢必麵臨苦戰的未來。不祥的預感驟然席卷而來。


    想到得喂討厭紅蘿卜的人吃紅蘿卜,任誰都會心情沉重吧?


    假設你大費周章,變了許多花樣,將紅蘿卜煮得美味可口。


    可是討厭紅蘿卜的人依然不願意吃。這種時候,一定很失落吧?就是這種感覺。


    我的本能告訴我,和這種類型的人在父母在場的時候談話,並非上策。


    「我們去書房好了。」


    我被帶往一樓的和室。和室裏擺了張圓茶幾,看來這裏就是上課地點。


    我請媽媽離開以後,關上了紙門。


    羽田爸爸給我的資料上寫的事項我大致都記得。


    順現在是都內私立中學的三年級生,小學讀的是公立學校,國中才報考私校。要求考私校的是順本人。


    順的父母就讀的也是同一所私立中學,當年在學校相識,後來結婚,直到現在。因為如此,他們對私立學校並沒有不好的印象,兒子要求考私立中學,他們一口就答應了。


    然而,莫說第一誌願,就連備胎校也全數落榜。後來慌忙報考二次招生的學校,總算是考上了,就是現在就讀的學校。


    報考者比招生名額還少,換句話說,考試隻是形式,實質上是有報必上的私立中學。


    校風似乎是以尊重自由為方針。


    「你為什麽報考私立學校?」


    「沒為什麽,想讀就去考了。」


    他用冷淡至極的態度回答。學生說不出報考私校的動機,通常可分為兩種情形。


    一種是小學時代的好朋友要報考,所以自己也跟著報考;另一種是雖然有理由,但是有不能說或不願說的苦衷。


    比如霸淩。因為被霸淩,不想和霸淩自己的人上同一所國中,所以決定報考私立學校。


    總而言之,無論是哪種情形,對於這種類型的學生,打破砂鍋問到底絕非上策。我隻能自行尋找蛛絲馬跡,瞧出端倪。


    提升成績是件難事。先了解學生的性情,才是提升成績的捷徑。


    「爸爸媽媽好像希望你考高中,你自己呢?」


    「我考不考都沒差……」


    「不考也可以,要考也無妨的意思?」


    「嗯。」


    「你現在就讀的私立中學是完全中學,就算不報考其他學校,也可以直升高中吧?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唔,對啊!反正沒差。」


    因為父母的意願強烈而報考的人,往往會因為不想考試而態度消極;順雖然也很消極,但是方向性不太一樣。


    我自己也需要時間思考,便拿出帶來的參考書,讓順試解幾個題目。


    每個補習班都在用的參考書不出那幾款。


    我帶來的是補習班使用率特別高的參考書。


    這款參考書依照水準不同分為三個等級,我今天帶來的是中級。


    總之,我先透過國文,特別是記敘文的解讀來衡量他對於學習的態度。


    國文的內容雖然五花八門,但都是以日文為主;換句話說,隻要是日本人,絕不至於完全應付不來。


    而國文還有問答題。這種問題並不是單純地選擇選項就行,而是要寫下「請敘述你的看法」這類個人意見。


    隻要看這些問題的解答,就能掌握語文能力水準,也能多少了解學生思考問題時的思路。


    「在十五分鍾內做完這兩頁的習題。我要再和你媽媽談談,先到客廳去了。」


    「嗯。」


    我打開紙門,回到剛才的房間。


    媽媽還待在原地。


    「我和順聊過了。能否給我看看他的在校成績單或是可以了解考試結果的東西?」


    「好,我已經準備好了。」


    雖然羽田爸爸也隱約提過,實際看到數字,才知道順的成績比我想像的更差。數字殘酷地顯示了順在學校裏的排名,毫無爭議的餘地。


    他現在的成績是全年級倒數第3名。不是最好的前三名,而是最差的前三名。


    從他本人的態度看不出他做何感想,但對於父母而言,想必是種嚴苛的現實。


    「我們也有送他去補習班,替他請過好幾個家教,甚至親自教他,身為父母能做的都做了,但是三年來,他一直沒有改變……快到升高中的時期了,至少得確定要報考其他學校或是直升才行……我們覺得待在現在的學校對順沒有好處,希望他去報考其他學校。」


    「您有向本人這麽說過嗎?」


    「有,說了好幾次,可是他老是答得模棱兩可,到後來,連外子和我都忍不住說出重話來了。」


    「是啊,我剛才也問過他,他說沒差。」


    「就是說啊……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老師,希望您想辦法讓順去報考其他學校,至少讓我看看他拿出幹勁的模樣。隻要學年排名變得比現在更高,看得出他的努力就夠了。」


    如我所想,父母似乎因為倒數第3名而大受打擊。


    這種情況,家長通常會送小孩去補習班,或是替小孩找家教。


    然而,父母自行努力教導小孩的情況卻很少見。有時候,父母親自教導,反而能夠激發小孩的幹勁。鬆田家的父母都有教順功課,看來他們是真的想盡了辦法。


    所以,我也很想幫忙。不過,聽媽媽說從前請過好幾個家教還是不管用,我實在有些擔心。身為新手的我能幫上多少忙?前程多舛,讓我萌生了一股挫敗感。


    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順應該做完習題了吧!


    「我先回去上課了。情況我大致上都了解了,雖然不知道能幫上多少忙,但我會盡力而為的。」


    「麻煩您了。」


    無論接下來會麵臨何種狀況,我說要盡力而為是真心話,沒有半點虛假。我堅定意誌,打開紙門,回到順所在的和室。


    「好了,十五分鍾過了吧?讓我看看。」


    說著,我從鉛筆盒裏拿出了紅黑雙色原子筆。


    這枝紅黑雙色原子筆加自動鉛筆的多功能筆是我的愛筆。


    是我在上了大學以後,剛開始當補習班講師時大手筆買下的。


    三色原子筆加自動鉛筆多半比較粗,寫起來不順手,所以我選擇了這種雙色筆,而且挑了最細最優雅的一款。


    我喜歡綠色,這枝筆的筆身也是綠色,充滿難以言喻的高級感。雖然要價三千日圓,並不便宜,但是隻要拿起這枝筆,幹勁就會湧現。用了一年多,一方麵也是因為有了感情,現在我覺得這枝筆物超所值。


    這個係列的筆最貴的要價兩萬日圓左右,足以買七枝我手上的這種筆。順道一提,那種筆的筆身是用純金或純銀製作的,還加上細致華麗的雕刻;拿著那種筆,看起來確實像個有錢人。不過,我並不是希望自己看起來像有錢人,隻是想挑款中意的,好讓自己每天使用時心情能夠為之一振。


    現在用的這枝筆恰到好處。


    離題了。總之,我拿起筆來,準備批改順的解答。


    今天同樣是一拿起筆就幹勁十足。我一麵品嚐不為人知的拍檔感,一麵在正確答案上劃圈,錯誤答案上打勾(注1)。答案欄隻有一處空白,其他都填上了答案,但是答對率大約隻有五成。從這兩頁的解答,可以看出他的思考方式與學習態度。


    有幾點引起了我的注意。


    雖然選擇題勉強答對,問答題卻是零分型的全滅。第三題問答題更是連動也沒動。


    請試著在腦中想像。俯瞰這兩頁的習題,右頁有三題,左頁有四題。他的第五題問答題是空白的,換句話說,後半的左頁第二題是空白的。


    想像過後,你應該也會明白,這個位置就藝術觀點而言是個非常調和的位置。就算這一處空白,隻要其他地方都填滿了,就可以製造出「已作答完畢」的視覺效果。填了答案的兩道問答題也都是牛頭不對馬嘴,寫法與內容都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並沒有「思考」,隻是「填寫」解答而已。


    截至目前,我得知了一件事,就是這十五分鍾之間順根本沒用大腦。


    這明明是解讀題,可是順完全沒有閱讀文章。


    解讀題要求的是閱讀文章之後,揣測出題者的意圖並進行解答的能力。他之所以能夠勉強答對選擇題,應該是因為他隻讀了問題部分的前後文。


    這樣的方法對於這種程度的參考書管用,但是對於大考絕對不管用。


    答案雜亂無章,是因為他根本沒有閱讀文章。他為何不閱讀文章?因為嫌麻煩。


    寫法雜亂無章,也是因為他嫌麻煩。


    既然嫌麻煩,為何還亂掰了兩題?因為他想填滿答案欄,營造「已作答完畢」的感覺。


    為何其中一題問答題空著?因為那一題位置適中,空著也無妨。


    我可以想像出他的這些意圖。


    順的思考模式、學習態度,甚至連他的生活態度都一覽無遺。我在內心歎了口大氣。小子難纏,這下子可棘手了。


    我將這番心思掩藏起來。


    「做得好。現在一起來檢討答錯的地方吧!」


    說著,表麵上我是照常上課,其實是一麵上課,一麵摸索學生的性情。第一堂課就在這樣的狀態之下結束了。


    「順,下次的作業是從這裏到這裏。別忘了也要練習漢字。」


    「知道了。」


    第一次接觸結束,不知何故,我還沒打算教他功課。我總覺得在那之前,還有其他該做的事。


    回程,我並不是搭乘巴士到車站,而是由順的媽媽送我一程。這麽做對我來說比較方便,而且我也可以利用這十五分鍾向她報告今天的上課過程與印象。


    開車前往車站的路上,媽媽開口說道:


    「今天很感謝您。順的情況怎麽樣?」


    「有點棘手……」


    我老實回答。


    「果然。我並不是希望他上好學校,而是希望看到他拿出幹勁……」


    「唔,或許他需要的不是念書……」


    「什麽意思?」


    「不,我也還不明白,隻是有這種印象,或該說是直覺……」


    聊著聊著,車站到了。媽媽遞給我一個信封。我都忘記這是打工了。


    接著,我搭上電車,一路顛簸回到都內。這個時段,開往新宿方向的小田急線空空蕩蕩的。


    我搭乘電車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看書,今天卻是一路想著順的事,抵達了我家附近的車站。


    我居住的荻漥位於東京都心的西側。


    長年蟬連最想居住地區排行榜冠軍的吉祥寺就在附近。有規模適中的鬧區,但是治安比新宿這類代表性鬧區更好,應該就是受歡迎的理由吧!


    荻窪位於這樣的吉祥寺和次文化發訊地?高圓寺之間,屬於住宅區,居民相當多元;雖然不是學生街,卻有許多學生,既有破舊的公寓,也有非常氣派的木造宅院。


    這一帶是地方樂團上京後的居住首選地區。


    大概是因為展演場眾多的高圓寺就在附近,近年以爵士街打響名號的阿佐穀也近在咫尺的緣故吧!這些樂團和主流唱片公司簽約走紅以後,就會移居到三軒茶屋或駒澤大學;若是爆紅,則是移居到六本木之丘或月島的摩天大樓;假如紅得發紫,大概會忙得無法定居,在各地的飯店生活吧!


    這是之前提過的樂團朋友告訴我的。


    得知這裏是眾多音樂人選為出發地的地區,感覺還不壞。不過,我沒有在玩樂團就是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的風土民情之故,這條街上有許多便宜好吃又營業到很晚的餐飲店。


    今天才19點多就抵達車站了,我有充分的時間在這種便宜又好吃的餐飲店享受美食。


    「東京是晚上七點」。


    每到這個時間,這首歌就會在腦中重新播放。這是玩樂團的朋友介紹給我的歌曲,他說這首歌雖然老,但是很帥氣。


    「東京是晚上七點」。


    歌手的名字我忘了,唯獨歌詞和旋律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在補習班打工,忙碌的時候大多是在22點過後回家,常常得搭末班車。


    不,家長會前一天製作資料的時候,甚至得搭首班車回家。


    荻漥的便宜好吃餐飲店之中,我最中意的就是私下稱之為「髒其林」的「赤島食堂」。至於老板是不是姓赤島,就不得而知了。


    店裏很髒,但是料理十分美味。


    在我的心中有個法則,就是菜色越多的店越接近平均分數;而這家店雖然有二十幾種套餐和單品,卻是樣樣都可口,價位全在七、八百日圓之間,而且連我都吃得飽。如果是女性,或許會吃不完。


    我特別鍾愛且大力推薦的是炸雞套餐。這裏的套餐可能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炸雞無論是哪家店的通常都很好吃,而這家店輕易地超越了那道門檻。


    問題點在於我剛才也再三強調過的,店裏真的很髒。


    老板太過喜歡交流。


    日語說得和日本人一樣流利的菲律賓店員更加喜歡交流。


    我原本以為那個人和老板是夫妻,有次問她「你先生呢?」,而她回答:「我們沒有結婚耶!」害我很好奇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大概就是這幾點吧!


    即使有這些問題,這家店依然充滿魅力,所以我成了常客。


    「歡迎光臨!小哥,今天也打工啊?」


    「對,今天剛去新的地方打工。」


    「怎麽,新打工還是得穿西裝?是什麽工作啊?」


    「家教。我會好好加油的。」


    雖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才對,為了方便起見,就叫「老板娘」吧!老板娘一麵送上炸雞套餐,一麵跟我說話。


    「哎呀,你不做補習班的工作了?」


    「對,出了一些狀況,我被炒魷魚了。」


    「哎,當家教就更沒機會遇見對象了,你得好好去大學上課,交個女朋友才行。」


    現在大家應該了解我剛才提過的這家店的問題點了吧!這家店基本上完全不顧慮客人的隱私,不管有多少客人在場,不管是什麽內容,他們都毫不在乎,大聲談論。


    「小哥,第一天上課,感覺怎麽樣?」


    「這個嘛,哎,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一帆風順。或許會很辛苦。」


    「怎麽啦?哪裏辛苦?跟我說說看,說不定心情會輕鬆點。」


    「嗯,我在想,對於討厭念書的人,我能為他做什麽?」


    「是啊!我也不愛念書。」


    「看得出來。」


    「囉嗦!要你管!」


    說著,他放聲大笑。


    「這麽一提,老板怎麽會當廚師?有什麽契機嗎?」


    「哎,煮飯、吃飯最讓我開心,任何事都比不上。當然,比起念書更是開心一萬倍。所以啦,一來煮起來開心,二來我自認手藝很好,煮給別人吃,大家也都說好吃,後來就開店啦!」


    聽了,我恍然大悟。道理很簡單,能讓自己開心的事物學起來往往最快。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說來意外,有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做什麽事的時候最開心。


    我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我能像老板一樣活得如此單純就好了。


    老板雖然活得單純,炸雞卻是各種滋味複雜交融,造就了單純的「好吃」。今天的味道同樣棒呆了。下次來的時候要吃活力拉麵?還是薑燒豬肉套餐?我拿不定主意。


    結完帳以後,我走出店門,回到了家。脫下西裝,換上家居服以後,我在床上躺了下來。順的幹勁究竟沉眠在哪裏?


    光靠教他功課這種正常的家教手段,是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的。才第一天,我就察覺了這件事。察覺歸察覺,該怎麽辦才好,我心底完全沒個譜。


    但願接下來在每周一次的上課時間裏,我可以找到解決方法。


    *


    隔周,我同樣在指定時間17點抵達了鬆田家。


    我開始上課。順沒有寫作業。當然,從他上次的態度,我早已料到他可能不會寫作業,但如今親眼目睹,還是覺得很遺憾。


    學生不寫作業,有他的理由。


    即使是嫌麻煩,也是種理由。從理由中可以汲取到什麽訊息?這些訊息應該可以成為日後相處的參考。


    在我的心中,沒有劈頭就責怪順沒依約寫作業的選項。


    「你為什麽沒寫作業?」


    「對不起。」


    「不,沒關係,告訴我理由就好。」


    「學校的作業太多,我寫不完。」


    「有那麽多嗎?你讀的學校很嚴格嗎?」


    「我一直沒寫作業,越積越多。」


    說著,淚水浮上他的眼眶。


    「老師,對不起,下個禮拜我會好好寫的……」


    眼淚其實是種淺顯易懂的玩意。這麽想的隻有我嗎?


    情感的結晶──這種比喻真是貼切,說得一點也沒錯。


    眼淚可以傳達一個人的心思。


    真的因為心有所感而「流下」的眼淚,能讓人感同身受,連心緒都跟著起伏。相反地,為了某種目的而「擠出」的眼淚,其實很容易被看穿。基於哭了就能獲得原諒的算計而「擠出」的眼淚是無法打動人心的。順的淚水顯然屬於後者,是「擠出」的眼淚。我在淚水中看見了15歲的狡猾,感到有些悲傷。


    我切換思緒,要他把累積的學校作業拿過來。


    順回到二樓的房間,拿了許多學校的課本,以及注明作業範圍的清單過來。


    唔,量的確很多,這一點似乎不假。


    舉凡國文、數學、英文、自然、地理、曆史、家政,各種科目應有盡有。


    總之,他鐵定完全沒寫作業。不隻我派的作業,其他老師派的也沒寫。這一點我很確定。


    如此這般,當天的上課時間隻好拿來寫學校的作業。說歸說,進度非常遲緩;有不懂的地方明明可以發問,他卻往往連問都不問,就這樣連發好幾分鍾的呆。


    這種時候,我會主動開口教導他,而他隻是嘴上答「是」,照著我說的寫,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感覺上活像是我在使用順的身體解題。


    順的腦袋顯然是處於放空狀態。即使如此,媽媽還是很開心,因為她已經很久沒看過順用功念書的模樣了。


    媽媽開心,我當然也開心,但心裏還是覺得「這樣不對吧?」。第二堂課就在這種狀態之下結束了。我交代順在下禮拜前寫完堆積如山的學校作業之後,便打道回府了。


    *


    又到了隔周。


    我有預感,順在上個禮拜之後八成完全沒寫作業。


    非但沒寫,搞不好連這個禮拜學校派的作業也置之不理,越積越多。我抱著這樣的疑慮前往他家。


    學生沒寫作業的時候,站在講師的立場,有時候必須加以斥責才行。


    我不喜歡斥責學生,因為有時候反而是開口斥責的人受到的傷害比較大。


    說歸說,單單交代他寫作業,他若是沒寫,感覺上就像是被放鴿子一樣,會造成我單方麵的傷害。


    不過,這就是補習班講師的工作。


    我在17點準時抵達鬆田家,今天難得爸爸已經回到家中了。


    「謝謝您對順的關照。您是新老師吧?辛苦您了……」


    爸爸,您說得沒錯,確實很辛苦──我如此暗想。


    「我會全力以赴的,還請您多多指教。」


    我還有課得上,打完簡短的招呼以後,便前往和室,開始上課。


    「順,學校的作業寫完了嗎?」


    「這個嘛……」


    「你沒寫嗎?這個禮拜學校也有出作業吧?」


    「對……對不起。」


    果然如此。作業變得比上周更多的預感成真了。這樣根本無暇準備考試。就算今天和上個禮拜一樣,把時間用來消化作業,我不在的六天裏,順同樣不會寫作業。


    這麽一來,即使利用每周我在場的這兩個小時力挽狂瀾,隻要順在家不寫作業,隔周作業總量增加的現象就會持續發生。


    負債的人再怎麽還錢都追不上利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這應該就是先前的家教紛紛辭職的理由之一。


    我好想抱住腦袋。


    「為什麽沒寫?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順已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我要準備文化祭,真的很忙!對不起!」


    哦?有別於上個禮拜,順的這句話帶有幾分真實感。


    我想他的思考回路八成是「有準備文化祭這個工作要做,就可以不用寫作業」;即使如此,「忙著準備文化祭」並不是謊言。


    「有那麽忙嗎?」


    「對不起……」


    順哭得比上個禮拜更厲害。


    就在這時候,紙門開了,爸爸走進房裏。


    客廳與和室隻隔著一扇紙門,我們的聲音大概全聽得一清二楚吧!


    他聽見兒子的哭聲,所以才前來關切。


    「順,你又在哭了?這樣老師很困擾。」


    聞言,順更是淚流不止,不斷地重複「對不起」。不知幾時間,媽媽也進了和室,召開了臨時家庭會議。


    不過,這是個了解父母對順有什麽想法的大好機會。


    「順,你在哭什麽?」


    順隻是不住地哭著道歉,所以我代替他說明上周至今的來龍去脈。


    「順,文化祭很忙和念書是兩碼子事,作業要好好寫完,知道嗎?」


    向來溫厚的媽媽似乎也有些焦躁。


    「聽好了,順,念書是為了你的將來。難得上私立學校,你卻完全不念書,這樣有什麽意義?不想念書的話,當初上便宜的公立學校就夠了。讓你上私立學校,是希望你可以努力念書,或是發揮興趣,可是看你現在的樣子,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你為什麽老是無心念書?今天一定要給我說出一個理由來。」


    爸爸說的這番話,是身為父親理所當然的意見。


    兒子依然隻是不斷地哭著道歉。


    媽媽也一臉擔心地詢問:


    「欸,順,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如果有,就說出來。」


    「如果你有想做的事,以後去讀可以做那件事的學校就行了。不過,要上高中,必須先通過考試才行。念過的書不會白費,將來一定對你有幫助。」


    順依然在哭泣,不見說話回應的跡象。


    「不好意思,可以請老師也說說他嗎?」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也有我的想法。


    「爸爸媽媽說得都很有道理……不過,順好像聽不進去。我覺得彼此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隔閡,必須先加以解決才行。」


    父親的情緒原本就有些激動,聽了我的話以後更是勃然大怒。


    「老師,您太寵順了吧?這小子用講的也講不聽,要對他嚴格一點才行!」


    媽媽居中緩頰:


    「老公,別這樣,我們先出去吧!交給老師處理。」


    說完,父母上了二樓。


    現場隻剩下我和順兩個人。過了一會兒,他稍微冷靜下來了。


    「你是真的忙著準備文化祭吧?」


    「嗯。」


    「哎,就像爸爸媽媽說的一樣,就算忙著準備文化祭,我還是希望你把作業寫完。」


    「真的很抱歉。」


    開完家庭會議以後,今天的上課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


    所以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和順好好聊聊,什麽話題都行。


    「文化祭是什麽時候?」


    「下禮拜。」


    「我可以去嗎?」


    說到提不起幹勁念書的理由,頭一個該懷疑的是嫌麻煩這類怠惰因素,第二個該懷疑的則是霸淩。我尚未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問他可不可以去參觀文化祭,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不限於霸淩,如果他在學校裏有麻煩纏身,應該不會同意讓我去。


    好了,順的反應如何?


    「咦?可以嗎?老師肯來嗎?」


    他表現出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正麵反應。霸淩的可能性或許可以排除了。


    他對於文化祭相當積極。得知這一點,可說是意外的收獲。如果我真的去參觀,或許可以了解到其他情況,再說,我也想看看現在的國中文化祭是什麽樣子。


    「我要去,你在哪一班?」


    「三年a班。我們班推出的是像電影般有固定時間的節目,來的時候請注意時間。」


    「這樣啊!到時候你也在場嗎?」


    「對,我是司儀。」


    時間到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為止。這次我沒有派作業給順。


    今天是爸爸送我到車站。


    「剛才真的很抱歉,一談到小犬,我就忍不住激動起來……」


    「哪兒的話?失禮的是我。說了那些不中聽的話,真的很抱歉。」


    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說不出「謝謝」兩字的人。


    或許是覺得說了「謝謝」,就像是欠了對方一筆人情吧!


    不過,說得出「對不起」三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是因為「道歉就代表你有錯」的氛圍彌漫於社會與生意場合?還是因為現在的社會體係已經演變成道歉就得負起全責?那麽在個人之間,覺得道歉就輸了而硬是要爭一口氣的人,又是出於什麽因素?


    順的爸爸似乎不是這種人。


    他是個「好爸爸」──我不禁如此暗想。


    我坐上電車,回到了都內的家。


    *


    到了隔周,順就讀的私立中學的文化祭當天。


    文化祭是在六日舉辦,而我選在順會上台的星期六前往。在秋高氣爽的晴空之下,我來到了人聲鼎沸的中學。


    校門為了文化祭而裝飾得五彩繽紛。穿過校門,一股懷念之情油然而生。私立學校的文化祭往往也是為了留給明年的考生們良好印象而舉辦的。


    我從前就讀的中學也是所致力於文化祭的學校。回顧當時,整個班級透過準備過程團結一心,攜手迎接文化祭,真的是段美好的回憶。


    上了大學以後,完全沒有以班級為單位進行的活動,上課也是各自去上自己選修的課程,都要畢業了還不認得全班同學的情況並不罕見。高中畢業至今不過兩年,國高中生與大學生之間的隔閡卻是如此之大。


    距離順他們班的節目上演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去逛逛文化祭的基本款──鬼屋。


    文化祭鬼屋擁有不同於遊樂園鬼屋的另一番樂趣。文化祭鬼屋的醍醐味是「創意」,國中生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利用有限的資源達到嚇人的效果,充滿了感動與刺激。像富士急樂園的戰栗迷宮那種氣派的鬼屋固然有趣,這種充滿文化祭感的鬼屋也不賴。


    另一個吸引我的節目是茶道社的泡茶體驗。這是日常生活中少有的經驗,由茶道社員指導泡茶方法,而且還能喝到道地的好茶,我當然得去了。


    大家知道袱紗嗎?念作「fukusa」,是擦拭或使用茶具時所用的布。這種布有特定的使用方法,我無法完整地說明;正確地說,是太過複雜,我已經忘光了。難得學了,真是可惜。


    喝完社員和顧問老師泡的茶,我說了句「好工夫」。就是要說這句話才有品茗的感覺啊!


    如此這般,我一麵享用好茶,一麵消磨時間;不知不覺間,時間到了,我前往順的教室。走進教室一看,桌子都清空了,隻剩下供遊客坐的椅子。黑板的位置上有一麵螢幕。


    教室化為臨時電影院。我坐在椅子上,等待開演時間到來。


    時間一到,燈熄了,現身的居然是順。進行開場說明,這可是超重要的工作啊!


    他拿著麥克風,開口說道:


    「接下來要發表三年a班的作品。我們班調查了少年法的問題點,並整理成影片。現在就請大家觀賞。」


    順移動到講台邊緣,影片開始播放了。


    影片的內容充分滿足了我對於未知事物的求知欲。


    當然,這是由國中三年級生製作的,難免有拙劣之處,但是影像編輯、影像特效的使用方式卻值得特書一筆。可以感覺出製作者是站在觀眾的角度思考,力求淺顯易懂。


    正片結束,開始播放工作人員名單。而在最後──


    「影像編輯?監修 鬆田順」。


    居然打出了這樣的字幕,令我大吃一驚。從字幕判斷,這部影片是順製作的。


    結束以後,我立刻走向他。


    「喂,你好厲害喔!這部影片是你做的?」


    「嗯,是啊!」


    他垂下頭,靦腆地笑了。


    「太驚人了!沒想到你有這麽厲害的技術!這應該不輕鬆吧?」


    「哎,還好啦……謝謝,我很開心。」


    「你有這種本事,怎麽不早說?」


    「嘿嘿嘿……下次上課的時候見。」


    說完,他跑掉了。這彷佛是我是自相識以來頭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順。


    我吸了口氣,又吐出來。光是心髒在跳動,稱不上活著。


    好了,今天是星期六,時間還不到傍晚,有充分的時間供我調查。


    我在三年級的樓層找了幾個平易近人的學生,向他們打聽順的事。


    「我跟他不同班,不清楚。」


    「他的成績很差,常常被叫去職員室。」


    「嗯,很普通?」


    這是我聽到的聲音,並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回答,他們看起來也不像是有所隱瞞。


    換句話說,順在學校並沒有課業以外的問題。這個事實讓我安了心,不僅如此,我還見識到他的才能,因此今天的腳步和心情都變得特別輕快。


    待會兒去表參道購物好了?還是要回家盡情閱讀喜歡的書籍?


    嗯,兩件事都做就行了。就這樣,一天緩緩地過去了。


    *


    到了第四次上課的日子。


    爸爸不在家,而媽媽一見到我,便說:「外子說他『上個禮拜很抱歉』。」


    而開始上課以後──


    「老師,我爸說他很抱歉。」


    這下子我從本人、母親和兒子三人口中都聽到了順的爸爸的道歉。


    真是個多禮的人。


    「能夠好好道歉的大人不多見,尤其是對於晚輩。」


    「嗯,是啊……我爸媽是普通的好爸媽。」


    這句話乍聽之下是誇讚,可是不知怎麽地,卻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順似乎又變回一個月前的他了。不過,他立刻恢複了生氣。


    「對了,老師,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參觀文化祭。」


    他終於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了。


    「我玩得很開心。你知道嗎?袱紗其實很難折耶!」


    「什麽是袱紗?」


    「茶具的一種,是某種布。對了,我要再說一次,那部影片真的很棒!」


    聞言,他一臉開心地拿出智慧型手機。


    「我還有其他影片,老師要看嗎?」


    他打開youtube應用程式,出示影片清單。大約有十部影片。


    「這些全都是你的作品?」


    「對。」


    「先給我看這部播放次數最多的。」


    那是某首動畫歌曲與現實中的風景照片結合而成的影片,看起來就像mv,做得非常精美。


    「這些照片也是你自己拍的?」


    「對,用這個。」


    原來是用智慧型手機拍的啊!


    接著,他給我看的是吉卜力電影名曲加上移動、消失或變化的圖形結合而成的影片。


    他用的不是照片,而是動態圖形,光看就知道製作起來有多麽辛苦。


    最後我把所有上傳影片都看完了。頭一部影片是在兩年前上傳的,算起來平均一年大約上傳五部作品。


    點閱次數雖然不算多,卻有隨著影片上傳逐漸增加的趨勢,留言也是以肯定性質的居多。


    若是大家知道這些影片是出自全年級倒數第3名的15歲少年之手,鐵定會大吃一驚吧!


    「每部影片都好棒!全部都是你一個人做的?」


    「嗯,是啊!」


    「你電腦很強耶!你有自己的電腦嗎?」


    「沒有。家裏有一台桌上型電腦,可是爸媽不太讓我用。」


    一問之下,才知道二樓有一台舊電腦,而鬆田家的規矩是念多少時間的書,就能用多少時間的電腦。


    對於討厭念書的人而言,這樣的環境很嚴苛。我請順讓我看看那台電腦,他便替我帶路了。


    好厲害。就某種意義而言很厲害。


    windows xp。已經終止支援幾年了?


    靠這台電腦編輯剛才的影片,想必很費力吧!規格顯然不足。


    「編輯的時候常常當機,所以要定時存檔才行。」


    「存檔倒還好,影像編輯很吃硬體吧!不會很慢嗎?」


    「超級慢。我朋友家的電腦用起來完全不一樣。」


    如我所料,順時常違規使用電腦。


    他說是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偷偷使用,但有時候會被抓包。


    「欸,你的作品那麽棒,怎麽不拿給爸媽看?」


    「不能給我爸媽看。光是用電腦,他們就很生氣了,所以我也不想跟他們說。我爸媽真的無法溝通。」


    他的才能不在課業上,而是在這方麵。


    可是父母認為他是因為沉迷電腦才不念書,搞不好還在他的麵前說過電腦的壞話。


    因此訂下的規矩,順大概打一開始就無意遵守吧!


    哎,就算沒有電腦,順不念書的可能性還是很高就是了。


    父母發現兒子不但不用功念書,還違反規定偷偷使用電腦,自然是更加生氣了。


    親子間的鴻溝變得越來越深,形成了無法脫離的惡性循環。


    了解內情以後,我們暫且回到書房。


    「今天不上課了,跟我說說文化祭的影片吧!那也是用那台電腦做的嗎?」


    「我本來是打算用那台電腦做,可是怕來不及,所以每天都去朋友家做。」


    「我想也是。這樣啊!你說忙著準備文化祭,沒時間寫作業,原來是真的。欸,你還是把你上傳的影片拿給你爸媽看吧!」


    「不要,我不會再拿給他們看了。我給他們看過一次,說我想做影片,希望他們買電腦給我,結果挨了一頓罵。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大人是不會理解這些東西的。所以起先我也沒打算給老師看。」


    「原來如此,我了解你的心情。不過,你沒有電腦,實在太可惜了。這種才能該好好發揮才對。有沒有什麽辦法?」


    聊著聊著,時間到了。


    我漸漸地了解鬆田順這名少年了。


    在媽媽開車送我到車站的路上,我拜托她在近期內撥個時間與我談談,看是要爸爸出席、媽媽出席,或是兩人一起出席都可以。站前的家庭餐廳方便等人和談話,因此我指定那裏做為見麵地點。


    媽媽說她會盡量撥空出席。


    如果可以,希望父母兩人都能出席,這樣才能一勞永逸。我一如平時,在電車上一路顛簸,越過河川,回到都內。回家以後,我一口氣看完了想看的書,沉入了夢鄉。


    *


    幾天後,我在百合丘站前的家庭餐廳裏等候順的父母。


    聽說爸爸也會撥空前來。過了約定時間不久後,兩人一同到來了。


    「感謝老師今天大老遠跑來我們這邊的車站。」


    「不不不,我才要感謝兩位撥空前來。」


    「老師這麽忙,還為了小犬抽出時間來,該感謝的是我們。」


    媽媽,我和您先生不一樣,其實我很閑。


    我們向送開水過來的店員點了三份飲料吧,並立即倒了一杯飲料,回到座位上。


    「今天我來,是有關於順的事情想拜托你們。我就直說了,希望你們買台電腦給順。」


    兩人都露出了訝異之色。


    「為什麽……?」


    我驅使自己擁有的所有知識,向兩人說明今後影片製作的市場需求很大,是門前景大好的行業。


    「百聞不如一見,順的才能是在這方麵。」


    我啟動youtube應用程式,播放最新的影片。順上傳的第一部影片確實有些粗糙,但若是考量製作者當年隻是個13歲少年,可就另當別論了。覺得他是塊才能原石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吧!


    經過兩年,他的技術進步了許多,不知能否打動父母?


    「這是順做的……?」


    「對。我個人覺得做得挺精美的。」


    「的確。順是什麽時候做的……」


    順說他曾經拿給爸媽看過一次,但是看他們的反應,似乎並不記得。


    「他是用家裏的桌上型電腦做的。用那台電腦編輯影片很辛苦,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電腦太舊,性能已經跟不上他的技術了。如果他能夠繼續學習電腦與影片的相關技術,應該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創作者;到時候,他就可以獨立生活,用不著你們操心了。」


    看了順的新作,爸媽似乎驚訝不已。爸爸開口說道:


    「說來慚愧,我沒發現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的才能……身為家長,真是太可恥了。」


    說著,他垂下了頭。他的確是個「普通的好爸爸」。


    「很抱歉,之前還說老師太寵孩子。是老師看出了小犬的才能。」


    聽了這句話,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覺得不對勁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順的痛苦來源。我的語氣變得強烈到連自己感到驚訝的地步。


    「老實說,我認為對於順而言,爸爸和媽媽是既嚴厲又可怕的存在。」


    兩人麵露錯愕之色。這回開口的是媽媽。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們一直盡力讓順過得無憂無慮,也沒有體罰過他。我們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問題,所以才不好。


    順既不擅長運動,在班上也不是風雲人物,成績更是吊車尾。


    考中學的時候也是名落孫山。若是落榜了以後改上公立中學,就會變成大家的「笑柄」。


    周遭的孩子都知道哪些人要考私立學校、哪些人要上公立國中。


    考私立學校的人去公立國中讀書,等於是昭告天下他落榜了,所以說什麽都得設法擠進其他非公立學校,無論是二次招生或是有報必上都行。因此,順進了現在的學校。這所學校的學生和老師追求的水準都不高,說得好聽一點是自由,說得難聽一點是散漫。


    原本就不愛念書的順失去幹勁,是時間的問題。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上私立學校沒有意義。既然不念書,讀便宜的公立學校就夠了」太過流於正理。正理的好處是正確無誤,壞處是沒有反駁的餘地。


    不僅如此,家裏還有對自己嗬護備至的父母。順也感受得到自己所受的關愛,可見父母對兒子的愛有多麽深厚。


    他們是「好爸媽」,所以無法正麵反抗他們。


    無法反抗,代表起不了衝突。


    有時候,人與人必須產生衝突才能互相理解,尤其親子之間更是如此。


    現在的順,大概就像是被父母用蠶絲勒著頸子吧!


    他一定很痛苦。


    爸爸媽媽並沒有錯。


    不過,沒有錯的父母有時候會把小孩壓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回到家以後,還得麵臨這種嚴酷環境的話。


    「至少家教多縱容他一點沒關係吧?反正我是個寵孩子的家教。」


    爸媽默默聆聽,不時微微點頭。


    聽我說完以後,他們的臉上浮現了五味雜陳的表情。凝重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氣氛好凝重。


    爸爸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原本以為自己最了解順,看來我其實不了解。電腦的事,我會和小犬好好談過以後再決定。」


    「麻煩您了。對不起,說了這麽多不中聽的話。下禮拜該怎麽辦?」


    「啊,請您一定要來。順也會很開心的。」


    「太好了,到時再聯絡。」


    說著,我打算離開餐廳,但是媽媽對我說:


    「老師,您還是學生吧?吃飽了以後再走吧!」


    於是乎,我恭敬不如從命,加點了料理。焗烤義大利麵和飲料吧,價格不到一千日圓,應該還好吧!


    填飽肚皮以後,我打道回府。但願鬆田家能夠朝著良好的方向邁進。


    後來,我接獲了聯絡。


    順決定參加考試,而非直升。非但如此,連目標都訂好了。


    他想上的不是普通高中,而是五專。雖然不是頂尖學校,但現在已經是十月底了。


    就算順的實技不用擔心,距離考試的時間所剩不多,現在可說是處於臨界線。


    不過,從這個禮拜起,順像是變了個人似地發奮苦讀。


    相對地,他完全不管學校的作業。我和爸媽都覺得這樣也好。聽說媽媽已經告知校方順無意直升高中,斷了他的退路。


    現在順將全副心神投注在目標五專的學科考試之上,全力以赴。


    *


    如此這般,過了三個月,上考場的時刻來臨了。


    我一大早就在順報考的學校校門前等候。


    到了考試開始的三十分鍾前,順在爸媽的陪同之下到來了。


    「老師!」


    我是為了考前打氣而來的。爸媽似乎沒料到我會出現,一臉驚訝。


    「加油!像平時那樣解題就行了。保持平常心!」


    「嗯,我走了!」


    順正視我的眼睛,與我互碰拳頭,顯得幹勁十足。


    目送鬆田家三口走進學校以後,我便直接前往大學了。


    幾天後,媽媽用電子郵件告知考試結果。


    雖然沒考上第一誌願的五專,但是考上了第三誌願。


    順決定就讀可以選修影像技術專業科目的綜合高中。


    電腦成了課業必需品,想當然耳,爸媽送了台電腦給他。


    對他而言,這應該是最棒的入學禮吧!


    〈順說他下次上課的時候想親口向您致意,麻煩您了。〉


    郵件以這段文字作結。


    接著,最後一堂課到來了。


    如果學生是考生,有的老師在考完試後的課堂上還會是上課,但大多都是向學生及家長打個招呼而已。


    打開玄關一看,順已經等在那兒了。他劈頭就說:


    「老師,對不起,我沒考上第一誌願。」


    他雖然在道歉,但是完全沒有流淚,看起來神清氣爽。


    「你在說什麽?考國中的時候,你連備胎校都沒考上,現在考上第三誌願,是很大的進步啊!」


    順笑著說了句「說得也是」。那種生氣蓬勃的表情是上榜者獨有的。


    考生感受到的情感不是隻有喜悅,還有許許多多的懊惱。從前的我也是這樣。


    形形色色的情感結合而成的,就是「考生」。經曆這個階段以後,便能成為高中生。


    今後,他就是如假包換的高中生了。


    「老師,高中的文化祭,你也會來參觀嗎?」


    「當然!到時候要像中學的文化祭一樣,讓我大開眼界喔!上了高中以後也要繼續當導演!」


    「那所學校裏的都是和我一樣的學生,應該很難吧!」


    「不,正因為如此,所以更要當第一!」


    順一直默默地琢磨自己的才能,想必很快就能開花結果吧!


    回顧過去,他很早就發現了自己的才能。


    雖然起步異常緩慢,不過在上高中之前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實在很了不起。


    哪像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不知道順的才能能結出什麽樣的果實來?


    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即使到了三月,還是因為回冷而留有強烈的冬天氣息。


    不過,天氣越冷,櫻花的粉紅色就越濃。溫差越大越美麗,是櫻花的特徵。


    櫻花在畢業與入學時期綻放,就像是在替考生今後的人生加油一樣。


    我如此暗想,將視線移向鬆田家庭院裏含苞待放的櫻樹。


    注1:日本慣用的批改符號與台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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