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兆王·高夕遼十分不喜宦官。入宮覲見時從不接近周圍的宦官,即便是高級宦官也從不結交。惠兆王府也是宦官禁止入內之地。


    『在無一宦官之地,不是更方便說話?』


    在緋燕的懇請之下,皇帝提議可以去惠兆王府。


    『大伯父正臥床養病,朕本也想著前去探望。』


    惠兆王是仁啟帝的異母兄長,也是當今皇帝的書法老師。平日裏皇帝就對惠兆王以禮相待、敬愛有加,以探病之名擺駕惠兆王府也無有不妥。


    「皇上怎還特意過來,老臣怎受得起如此隆恩,不過是偶感風寒而已。」


    在客廳迎駕的惠兆王一見到皇上便笑逐顏開。盡管已年近八十,看著依舊身姿挺拔、老當益壯。聽說惠兆王自幼習武、體魄健壯,而且還癡迷書畫,是位風流才子。


    「是啊,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個正形,還跑去水裏耍呢。」


    惠兆王身旁笑著抱怨的正是惠兆王妃·李淑葉,她在後宮擔任隨侍榮太後的女官與緋燕有過一麵之緣,但與直爽的榮太後不同,她為人端莊嚴正,不易親近。


    「在孫兒們麵前總是得打起精神。但是,偶爾染個風寒也不錯,這樣你也能一直陪在我身邊照顧我。」


    「妾可不這麽想。看見殿下不舒服的樣子,妾揪心得很。」


    「看你為我擔心,我心裏可是樂開了花兒。恨不得一直臥床不起才好。」


    惠兆王抱著心愛的李妃。李妃雖也已年逾七十,但一到惠兆王身邊,歲月沉澱的麵容上就會浮現出新婚妻子般的笑容,羞澀而甜蜜。


    「怎麽沒看到世子們。」


    皇帝落座於台上寶座,緋燕則入座寶座側下的椅子。


    「今早,他們就出門去了呂守王府,呂守王妃想見見他們。」


    惠兆王膝下無子,若後繼無人,則去世後王位會返還朝廷。


    故此,無後的諸侯王會從有緣人處過繼來養子作為繼承王位之人。惠兆王則收養了侄子呂守王的長子,並授予其王太子的身份。王太子倒是個豔福不淺,命中多子的有福之人,他的正妃和三位側室均產下了王子。惠兆王太子比皇帝年輕三歲,即二十二歲。


    「那些男孩子們,真是出人意料地調皮。雖然孫女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但王子們是真的一刻都不消停,實在叫人頭疼。這點一定是像他們的父親吧。」


    「他們也是受到了殿下的影響吧?畢竟您也是總和調皮的王子們一起瘋玩呢。」


    「我這怎麽能叫和他們一塊玩呢,我那是在監督他們。大人不好好看著的話,那些小調皮鬼們趁你不注意的那一會,都不知道能捅出什麽窟窿來。」


    「在妾看來,您那就是在和五個男孩子一塊瘋玩。」


    李妃輕搖團扇,掩麵輕笑。


    「王子們都喜歡和殿下一起玩,不過還是要適度才行。萬一摔著了哪裏磕破了可就不好了,畢竟殿下也不是什麽年輕小夥子了。」


    「可別把我當個老頭兒似的。我還精神著呢,這不,還能陪孩子們玩呢。」


    「妾是說您切不可勉強自己。精神好自然是最好的,但您同那些正長身體、精力用不完的小王子們一塊玩的時候,多多少少也得注意點身體。」


    「大伯母所言極是,大人的體力畢竟還是不能同孩子比。」


    大伯父監督王子們的話適度即可,皇帝笑著說道。


    「說起孩子,你是怎麽回事啊,遊宵。大婚以來四個月過去了,到如今後宮一直沒喜訊傳來。太上皇和榮太後很是著急。」


    「您放心,馬上就能有喜訊了。是吧,李婉儀。」


    皇帝向緋燕投去溫柔的目光,緋燕曖昧地微笑著。


    (……昨夜也沒有喝藥。)


    正式侍寢後,緋燕一直都有喝避孕藥物,但近來卻懶怠喝藥了。本是想著複仇之事了斷之前,多個要守護之人,就多分掣肘。但也許是不知不覺開始親近皇帝了吧,畢竟從現在開始,皇帝會守護自己的,因此,可以不用再如此提心吊膽。


    一番家常寒暄後,皇帝便陪著緋燕出了會客廳。


    惠兆王府裏有著十分茂盛的竹林,他們決定去那裏稍事休息。


    「百聞不如一見,果真是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婦呢。」


    惠兆王夫妻這一生隻爭吵過一次,那一次也不過持續了半日不到,便和好了。所謂“雙宿雙飛”,說的正是如惠兆王夫妻這樣的神仙眷侶吧。


    「我同你,今後也會如大伯父大伯母他們那樣的。」


    「是嘛。臣妾可不敢苟同。惠兆王從未納妾,而皇上則後宮佳麗三千,多如星辰。如臣妾一般的平庸之輩,不一會就會膩煩,將臣妾拋諸腦後、棄之不顧了吧。」


    「誒,你今日可是稀奇。」


    兩人漫步在花鳥紋磚鋪的小路上,皇帝攬著緋燕的肩膀。


    「毋需擔心,朕的寵妃僅你一人而已。」


    「眼下,或許如此。可將來之事,誰能預知?後宮會有賞心悅目的女子源源不斷地進來,而臣妾容貌又無甚可取之處……」


    緋燕自己也不喜歡自己這怨天尤人的語氣。可自牡丹宴那晚以來,人就變得很奇怪。攬鏡自照時,總是會為自己的容貌平平而不由得歎息。以前從來都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容貌,可如今卻很是怪自己不夠爭氣,無論如何梳妝打扮、衣著華麗,都依舊是如此不起眼。


    「近來,臣妾有在開發一些能使人變美的藥,但進展卻不太順利。雖然能讓人肌膚美白的藥物開發出來了,但隻是變白也並不能就此成為美人……」


    「沒想到你竟會為容貌苦惱。真是太可愛了。」


    緋燕眉頭皺出了一個川字,皇帝看著更覺有趣,不禁笑了起來。


    「皇上生來就是美男子,肯定是不會懂我的煩惱的。上天可真是不公平。臣妾這樣與皇上站在一起,會顯得臣妾完全配不上皇上。」


    「你與我可是天生一對的絕配。你美麗、聰慧、神秘如謎、魅力十足。」


    皇帝和緋燕走入涼亭,坐在了長椅上。


    「但是,朕很貪心。朕非常想揭開你的謎底,想知道你苦苦尋找的那個仇人究竟對你做了些什麽。」


    「皇上竟連這個都知道了。」


    「你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朕的密探的掌控之中。他們稟報說李婉儀在找一個宦官,且稱之為仇敵。但他們能觀察的也僅此而已。密探並不能看穿你的真心,朕沒辦法,隻能找李緋燕一問究竟了。」


    一陣清風穿竹林而過,皇冠上的水晶墜飾撞在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告訴我,緋燕,你進宮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麽?」


    「複仇。」


    緋燕抬起頭,定睛凝視著君臨凱帝國寶座的天子。


    「我要親手製裁——十年前奸汙母親的那位宦官。」


    緋燕是李家長女,李家官居朝廷末位。


    她自記事以來,就一直過著安穩幸福的日子。父親博學多才、溫文儒雅,母親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哥哥極富正義感、又極疼愛緋燕。


    但緋燕七歲時,其樂融融的生活戛然而止。同女眷出門看戲的母親突然行蹤不明。自她從戲院出來之後,便突然人間蒸發似的,無處可尋。


    左鄰右舍即便是夫妻不睦、再如何爭執,也從不會當真離家出走,但父母向來和睦、從未有過大小聲,母親沒有理由離家出走。


    雖然明君光順帝治下,都城治安向來不錯,但也不會無一惡徒。


    父親千方百計地尋找母親,哥哥和緋燕也尋遍了母親平日常去的地方。一天天下去,一家人越來越焦躁,可母親卻無論如何都遍尋不得。


    緋燕太過思念母親,屢屢跑去廚房,總覺得還能看到母親一如往常,在專注地烹飪美味佳肴。灶台的火整整熄了五日,一家人已被絕望籠罩之時,緋燕發現了站在李府門口的母親。哥哥和緋燕高興地活蹦亂跳,可母親卻表情僵硬,簌簌落淚。


    數日之後,背後真相才得以揭曉。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深夜,一道道雷光撕裂暗夜,哥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帶著緋燕往雙親臥室走去,聽到了母親正在抽咽泣訴。


    『你若實在不想說,切莫勉強自己。』


    父親柔聲撫慰母親。


    『不……妾不想欺瞞老爺。妾要說出……真相』


    這五日發生的種種,母親都聲淚俱下地一一吐露了出來。


    其實,緋燕並不怎麽理解母親話裏所言。緋燕所聽到的,是母親看戲回來的路上被人拐走、被宦官玷汙。


    「被拐走」一事尚且能懂,「被玷汙」一事所指為何,她並不理解。


    據說那宦官自己沒動一根指頭,卻讓手下奸汙了母親。這對於尚且七歲的緋燕而言,究竟是如何可怕、如何肮髒不堪的事,是完全無法想象的。


    恐怕,對於當時年僅十歲的哥哥也並不能理解完全。但是,他知道母親的身體受此侮辱已是傷痕累累,一顆心也早已支離破碎,他能感受到母親遭受的巨大痛楚。


    『豈有此理!!明日我就上報官府!!那些無恥賊人必得處以極刑!!』


    父親大驚失色、怒發衝冠,激憤之下厲聲大喝,母親慌忙拚命阻攔。


    『萬萬不可上報官府啊。那宦官,妾聽聞那些手下喚他內監,且所住宅邸甚是氣派,府中也配備許多傭人。若是有權有勢的宦官,那抹去罪行易如反掌。』


    若是弄巧成拙打草驚蛇,反而會給咱們家招致災禍,母親說到。


    『且從言辭之間,妾知道那宦官還奸汙過其他婦人。但妾從未聽聞有哪起訴訟是告宦官奸汙的。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甚或是……均已被封口了也未可知。那宦官說了,若我敢去上報官府,我的女兒……緋燕也會遭此毒手。若果真如此,妾……』


    母親不禁潸然淚下。盡管父親怒不可遏,但在母親的苦苦哀求之下,隻能強忍淚水放棄報官。——但是,哥哥卻不願就此罷休。


    『傷害母親的狗賊,我絕不容許他逍遙法外……!!』


    哥哥將母親所遭不幸訴諸官府,有司親自聽了訴狀並承諾定將犯人緝拿歸案。但次日,有司態度急轉直下。


    『許是你母親自己跟人私通,為了掩蓋不貞行徑而故意撒謊吧。』


    原來是那樁案件經過宦官之手。但哥哥並沒有放棄,他決定直接找皇太子訴冤。於是,他被人殘酷殺害,而凶手正是用他溫柔撫摸黑貓的手殺死了哥哥。


    「原來你是因此,變得怕貓。」


    皇帝坐在緋燕身邊,摟住她的肩膀,緋燕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止不住地顫抖。


    「哥哥就這樣被歹徒殺害了。雖然官府抓捕了人歸案,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我指證說那個男子並非真凶。」


    但官吏卻以有其他目擊者,且此人也已供認不諱,就沒有理會我的證詞。


    「經此一事,母親囑咐我千萬不能再提起此事。」


    那宦官已經開始派人監視李家。若有任何風吹草動,指不定會有更多人喪命。緋燕不能再出事了,所以必須三緘其口。緋燕聞言憤怒不已,哥哥都被殺了,還要再沉默下去嗎?難道就這麽棄哥哥不顧了嗎?若如此,哥哥之死和街犬喪命有何分別?


    『難道比起哥哥的性命來說,您為了自己的貞潔名聲隱瞞所受恥辱更為重要嗎?』


    情急之下緋燕出言不慎,字字如刀割。母親如鯁在喉,黯然神傷。正當她後悔之際,父親掌摑了她。


    『你母親有何可恥之事需要隱瞞!可恥的是那個卑鄙宦官才對!』


    平日是一向溫柔持重的父親一反常態,情緒甚為激烈。父親的眼中怒火熊熊燃燒,緋燕毫不退卻、狠狠回瞪著那雙眼睛。


    『既然無所可恥,就該堂堂正正地控訴冤情!父親既然身居官位,就該向聖上——』


    『……對不起,緋燕。一切都是母親的錯。』


    母親抱住了緋燕。母親的身上一直有一股好聞的馨香。剛蒸好的包子、撒在炸雞肉上的五香粉、鮮香的煮蟹、加入醋和胡椒的燉鯉魚湯。


    但是,那一日,圍繞在母親身上的卻是濃濃的線香。


    『就算母親求你了,不要再提了好嗎。若是你真出了什麽事,你讓母親還怎麽活啊。』


    緋燕緊緊抱住母親痛哭流涕。


    緋燕很喜歡哥哥。有好吃的東西,哥哥總是會和緋燕分享,他教她識生僻字,陪她一塊兒放風箏。她不願相信,此生已無法再見到哥哥。


    「……哥哥的事還未過半年,母親也……離開了我們。」


    鄰居們開始在暗地裏嚼舌根,說「李家夫人與外人私通」。


    「是那個宦官播散的謠言。……他們也曾撞見過幾次父親與母親的言辭相爭。其實起因是母親想要離緣,她覺得自己玷汙了李家的名聲……」


    父親自然是堅決不肯,畢竟他是這世上最信任母親、最愛母親的人。


    「族中親眷們也都勸他們離緣,父親總是會勃然大怒、斷然拒絕。我也不明白為何他們都要指責母親,母親沒有做錯任何事,被人拐走……遭此禍事……為何非得要把母親趕出去呢……」


    投河前日,母親做了許多緋燕喜歡的小玩意兒。她神情開朗,緋燕也因此久違地露出了笑容。她很開心,仿佛日子又回到了過去。


    「母親她……用短刀割喉,然後投河自盡。她如此決絕,連一線生機都不願留給自己。」


    母親給父親和緋燕各寫了一封遺書。給緋燕的遺書上,寫著讓緋燕早日忘卻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安寧平穩地過日子,若是父親再娶,要將繼母視作親生母親一般尊重敬愛。


    「父親把母親給他的遺書燒掉了,裏麵大概也是催他再娶的話吧……」


    沒有了哥哥和母親的家裏,安靜地令人窒息。父親變得沉默寡言,疾病纏身。緋燕拚命帶父親問診就醫,父親的病狀仍舊無所好轉,反而不斷惡化。


    『是何時的事了……為父打過你,是為父不對,父親向你道歉。』


    臥病在床的父親仔細地輕撫緋燕的臉龐。「一定很疼吧。」,這句話深深地刻在了緋燕心裏。


    『沒有哦,不怪父親。本來就是緋燕不對。』


    由著性子將怒氣撒在母親身上,責備她、傷害她。如今想來,說不定那也是將母親逼至投河自盡的原因之一。


    『你沒錯。你母親、你哥哥,他們都沒錯。一切……都是我無能。我無才無德……無權無勢,才不能守護這個家、免遭那卑鄙宦官的毒手。』


    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父親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句話。


    次日,緋燕永遠失去了父親。


    此後,緋燕搬入叔父府中開始了新的生活,但卻從未有一刻忘卻過那個全家的仇人。


    那個侮辱母親、殺害兄長的宦官。那個給緋燕一家帶來滅頂之災的卑鄙小人,至今仍苟活於人世。他所做的惡行仍未大白於天下,所犯的罪過仍未清償,卻仍然披著人皮像模像樣地活著。


    「往後的日子裏,我的仇恨與日俱增,我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想讓那個人遭到報應。我要讓他知道我母親所忍受的恥辱、哥哥遭受的痛苦、父親嚐到的辛酸,還有我體內快要焚燼四肢、深入骨髓的怨恨。我的腦海中已經無數次將那個人千刀萬剮。無數次無數次,用盡一切手段,把那個從未謀麵的宦官……」


    仇人是身居高位的宦官。隻能寄居叔父家的緋燕,連仇人的背影都窺探不得。


    但是,機會終於來了。緋燕代替堂姐進宮了。


    入宮時,緋燕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全家報仇。


    「吳貴人為我調查到了十年前位居內監的宦官名冊,其中半數已經去世。剩下的一般如今身在何處、所做何事,皆有可能。不過……最終,連仇人是生是死都不能確定。」


    緋燕緊緊攥住襦衣的袖口。


    「我本以為若能入宮便能找到仇人……如今我深感自己是如此天真可笑。能懷疑的宦官實在是太多了,完全不知從何入手。若是單憑我自己一人調查,到何年何月才能查出真相……」


    「朕會幫你。」


    皇帝將緋燕緊攥著袖口的手包裹在自己寬大的掌心裏。


    「朕會幫你揭發仇人的罪行,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若,臣妾的仇人,是高級宦官呢?若他並非是能輕易處置之人呢?」


    「無論他品級如何,也不妨礙定罪。若是高級宦官,朕會先讓他丟了頭上那頂帽子。方法有很多。畢竟在宮裏,誰都會樹敵,誰都是如履薄冰。」


    一旦失勢,勢必有人會翻出舊案、清點罪狀。他的政敵定會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讓他再無翻身之日,這都是朝堂上慣見的伎倆。


    「可皇上本來與此事毫不相幹,您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嘛?」


    「你的兄長正是因為要與我訴冤才被滅口。凱國子民如此信任依賴朕,朕卻未能施以援手。害死你兄長的,也有朕的一份。」


    「怎麽能怪皇上呢,皇上本就對此事毫不知情,不知者無罪啊……」


    「不知者並非就無罪。說到底,朕是天子。」


    ——龍有德如天。<天子恩德,闊如蒼穹,庇佑萬民>


    經書頌揚天子恩德,但這終究隻是理想。畢竟天下之大,百姓之多,非皇帝一人之力可周全。


    天之大,非龍德所及;龍德再廣,亦有限耳。然,天子與希望同義。


    「朕當年未能救下你的兄長和雙親,如今你可否再給朕一次機會,挽回朕作為天子的名譽?」


    仿佛是不給緋燕任何拒絕的機會,皇帝以吻封住了緋燕的唇。


    「你名義上是朕的妃嬪,實際上也為朕所寵幸。你的仇人,也就是朕的仇人。」


    緋燕還想在說些什麽,可隻能無語凝噎,任淚水模糊視線。


    「……我,好害怕。」


    緋燕顫抖著抱緊了皇帝。


    「臣妾期待著,如今的幸福……能永遠地持續下去。」


    聖寵非永久之物。碧麗的話又回響在耳畔。


    「人壽有限,世無永恒。但,活著還可以約定永遠。盡管這永遠亦附有期限,並非真正的永恒,但這是朕能給你的最好。」


    緋燕臉上的淚水在龍袍上留下了點點淚漬,那一瞬,她甚至想索性就這樣死在這溫柔的臂彎裏。


    「若你誕下皇子,朕就封你為皇後。」


    「若臣妾生不了呢?」


    「那你封你為皇貴妃,皇後之位可一直空著。這樣一來,典禮、宴席之上,站在朕身旁的人就會是你。」


    「皇上不該如此草率的承諾此事。畢竟後宮位份也事關朝政——」


    若有大臣進諫,朕大可三言兩語糊弄打發了他們。


    「朕隻想要立於身側的人,是你——李緋燕。」


    緋燕胸口滾燙,喉嚨一緊,流著淚笑著看著皇帝。


    「臣妾尚未有孕。皇上現在就決定後宮的未來,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言之有理,你我應先盡了夫妻義務才行。」


    皇帝抱著緋燕站了起來,就這樣走出了涼亭。


    「那、那個……皇上要去哪裏?」


    皇帝並未回答,而是目光流轉,眼波蕩漾,臉上浮現出閨中才有的淫淫豔笑,使緋燕不禁心跳加速。今夜看來是要在惠兆王府歇息一宿了……眼下才剛過晌午呢。


    「……今日還是應稍稍克製些吧,畢竟此處並非後宮,彤史也不在。」


    「無妨,緋燕。彤史今日亦隨駕前來。」


    「……這,這樣啊。咱們是不是還沒欣賞惠兆王殿下所藏書畫呢,聽說都是稀世珍品呢,觀其可賞心悅目。」


    「再傑出的書畫,於朕而言,都不及你美妙裸體的萬分之一。」


    皇上柔情蜜意、喃喃低語,溫柔的氣息噴在緋燕臉頰上,不禁泛紅發癢,全無半點抵抗的氣力。


    在有力可靠的臂膀中,緋燕顯得十分小鳥依人。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亦不知作何回答。隻是,內心深處甜蜜翻湧——令人痛苦而沉醉。


    (……對不起,碧麗)


    罪惡感像隻利爪在心上撓個不停。


    (我不會……把皇上讓給你)


    我想要獨占他,誰都不讓。皇上、聖寵,還有這個地方,我死都不想放手。雖然她知道,自己這個巨大的願望,會給後宮三千佳麗,帶去怎樣的……不幸。


    在去文蒼閣的路上,緋燕看見了四欲。今日午後四欲告了假,本以為他回自己的宅邸休息去了,但看他去的方向卻是後宮出口的反方向。


    「怕不是去見他什麽相好的女官了吧。」


    侍奉緋燕的朱虹華立語氣甚有些刻薄。


    「看來,朱虹你很不喜歡四欲啊。」


    「奴婢跟他不對付。此人好色、嗜酒、有惡癖、品行差,還貪汙過錢財。除了那張臉以外,根本一無是處。」


    雖然朱虹劈裏啪啦狠狠說了一通,但其實大多也都不是無憑無據的。


    (六年前那件事,四欲真的是清白的嗎)


    緋燕很好奇四欲到底要去哪裏,便悄悄跟在他後麵。


    (從記錄上看,四欲原本是個孤兒。)


    二十多年前,都城周邊爆發了一場凶猛異常的瘟疫。大街上滿是失去親人的孩子,各地收容流離失所的老人孤兒的收容所,沒多久就滿員了。


    四欲五歲到七歲期間都在收容所生活,不知為何他逃離了收容所,過上了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某一天,他看到了招募宦官的告示,立誌要大富大貴,便應征入宮,結束了流浪的日子。當時,他十歲。


    他憑誌願入了內書堂,參席修學。到十五歲時,他走上了立身出世的道路。


    四欲天生俊美,能說會道,又是內書堂出身、收入可觀的上級宦官。即便他自己不主動招蜂引蝶,鶯鶯燕燕自然也會蜂擁而上。四欲不必費吹灰之力就能結交相好的宮女。


    ……如此說來,若是高級宦官的話,豈不是大多數美女,隻要想要,就能隨心所欲地得到。


    那十年前,傷害母親的內監宦官,想必身邊也不缺美女,卻仍要用暴力得到母親。看來總是有生來就性癖扭曲的人吧。


    「他像是要去玉梅觀。白天就和女道士私會,真惡心。」


    四欲走到了十字路口,看著像是要往左邊拐去,那是玉梅觀的方向。


    「因內監此人啊,傳言說他在宮中相好甚多呢。敬事房有、宮正司有、尚宮局有尚儀局也有!總有那麽些女孩昏了頭,就是喜歡他這種人。但是,您可千萬不要誤會,可不是所有的宦官都跟因內監那色鬼一個樣兒似的。像我的丈夫——譽懷大人就是非常老實的人,一點都不輕浮。當然了,像他這樣優秀的官人,怎麽可能不受歡迎呢,很多宮女也是把他當成了下手的目標呢。可是啊,他就是對我一門心思——」


    「所以你們真是跟蹤我來了。」


    兩個人小跑著想跟上四欲,正打算往左拐,就被一直等在那的四欲發現了。四欲盯著兩人說到。


    「什麽嘛,竟然被你發現了。」


    「你們也太招搖了。李婉儀走路的聲音這麽奇怪,舍氏又一隻唧唧呱呱念叨個不停。」


    「我們不是想來打擾你幽會的,隻是覺得有趣,便了跟上來。」


    緋燕笑著解釋到,四欲被這兩個大麻煩惹得長歎了口氣。


    「我的確是來這跟人會麵的,但不是和美人兒。我和石鼠約好在玉梅觀見麵。」


    「誒……。你和旅司正,在這裏……?」


    「這是什麽表情,不要想歪了行嗎。石鼠要祭拜供奉亡妻,我陪他來。」


    「誒誒!?旅司正也有過妻子嗎?他嗎?」


    「沒想到吧?他這人啊,不像是會抱著女人,倒像是連神仙像都能抱著安睡的人。」


    「他平日裏總是一副討厭女人的樣子,竟然還成過親,真是嚇人一跳。但是,他妻子去世了啊。啊,難不成,他夫人去世……是因為他將刑具用到了他自己的房闈之中」


    朱虹臉色鐵青地猜到,「根本沒這回事」四欲明確否定了她。


    「他對待妻子就像捧在掌心的珍寶一樣。可惜兩人隻做了兩年夫妻。自六年前他妻子亡故以來,他一年不落地祭祀供奉。而且還不在市井道觀,特意在玉梅觀立了牌位,因為聽說玉梅觀有慈誠皇後的庇佑。」


    侍奉太祖的慈誠皇後是慈祥善良的女子。她六十載的一生都投入到慈善之中,幫助了眾多女子,薨逝之後各地的女子都將其奉為聖母拜祭。


    「看來你和旅司正交情不淺呢,他拜祭妻子你也陪著。」


    「畢竟在內書堂那會我們是同期的學友。結業後也是種種孽緣吧。尤其是迷氏……就是他妻子的死,我也有責任,陪他拜祭也算是替我自己贖罪吧……」


    「是你殺了旅司正的妻子嗎?」


    因為對他有諸多懷疑猜測,因此問話的語氣仿佛質問一般。


    「可以這麽說吧,與我殺無異。」


    四欲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苦澀,他垂下頭去,視線於足際徘徊。


    「李婉儀娘娘」


    走進玉梅觀內院,旅司正站在滿樹白花盛開的櫻花樹旁,他對緋燕鄭重行禮。


    「我從四欲那兒聽說了你過去的一些事。請務必允許我也為迷夫人的冥福禱祝。」


    「卑職惶恐。」


    旅司正垂頭低伏,他神情肅穆莊嚴,一位宛若身經百戰的名將。


    大殿壇爐焚香,煙霧繚繞,女道士們開始誦經吟唱。祭壇上供奉著當季食物,燈燭燃起,十分明亮。緋燕跪於蒲團之上,虔誠合掌,傾聽經文。


    (迷夫人的仇人……或許與我的仇人同為一人。)


    據四欲所言,迷氏是被夫家放逐,又被娘家驅趕的女子。


    被休的理由是迷氏不貞。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迷氏和母親一樣,曾被人強行擄走,慘遭禍事。在此數日之後,迷氏被放回家中,將其中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丈夫。丈夫當即大發雷霆,可卻不是對著侮辱妻子的狗宦官……而是對迷氏。


    『你髒了!!為何不立刻自裁!?』


    無論哪朝哪代,宦官都被視作<閹人>而備受鄙夷蔑視。自古有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宦官無後,是犯了不孝之大罪。即便同為被奸汙,比起被尋常男子,被宦官奸汙更令人嫌惡。正因此,宦官的妻妾也同樣為世人所不齒。


    被休的迷氏回到娘家後又被娘家趕了出來,因為被宦官玷汙同樣髒了自家名聲。她無處可去,隻好棲身道觀,卻又被道觀裏宦官的寵孌還有女道士們欺辱。絕望之下,迷氏隻得投河自盡,正巧被偶然路過的旅石鼠所救,否則她就真得喪命當下。


    兩人邂逅於十年前。當時旅石鼠十八歲,迷氏二十八歲。


    「迷氏起初以為我是武官。」


    旅司正一邊將紙錢放入龍鳳紋飾香爐中焚燒,一邊緩緩開口說道。


    紙錢又稱冥幣,是用紙做成金子的形狀,在供奉使焚燒以抵達冥府。這是供奉的習俗,以祈求逝者能在黃泉世界生活富足。


    「因為她無處可去,我便將她當作下人收留在宅子裏。迷氏是個勤快人,她從早到晚都在幹活。我跟她說不必那樣辛苦……」


    她卻笑著說忙點好,忙了就不會想起那些肮髒事了。


    宮正司的宦官公務繁忙,即便宅邸氣派,也不大能歸家。但也正因如此,偶爾回去時,迷氏的笑容很能溫暖撫慰石鼠疲憊的心。


    「我開始意識到,我開始為了見到她而特意回到宅邸裏去了,還會特意帶些她喜歡的花、小點心、手作的特產……。真是可笑呢,明明是宦官,竟還有未斬斷的男女私情……」


    旅石鼠本姓為慮。慮家本為僅次於吳家的武將之家,十八年前,有慮姓官吏犯下謀殺皇族的謀逆大罪,慮氏一族便被株連九族了。


    當時正值光順帝治下,光順帝為政寬仁,因此開恩,給族中幼子和婦女免了死刑,或流放或行宮刑。石鼠請受宮刑,便淪為了<閹人>。


    他與因四欲和背鈍虛三人在內書堂一起同席修學,刻苦勤奮,十五歲時以首席的成績結業,被分配到宮正司。遇見迷氏的十八歲那年,他已經坐上了司正的位置。


    「某日,我回到家,見迷氏臉色鐵青。」


    『……大人您,是宦官嗎?』


    「許是因先前被拐之事總是心有餘悸,因此迷氏從未出過宅邸半步,今日似乎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出門采買的,卻在外頭聽說了我是宦官的事……」


    『您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呢?』


    「雖然我意識到迷氏一直誤以為我是武官,但我並未糾正。因為她害怕宦官,我不想讓她回憶起不堪的過去。」


    迷氏跑出門去。那日雨雪交加,石鼠拚了命地追她,在街上到處亂跑。旅司正說,這是他頭一回,感受到如此劇烈的恐懼,那種因恐懼而全身上下、由內而外的冰冷。


    「就連受宮刑時,我都未曾如此恐懼,反倒因免受死刑而感到慶幸。……但是,那一日我卻全無生還之感,滿心都恐懼著迷氏是否會自殺……」


    在如無頭蒼蠅般的四處奔走之下,他終於在初次見麵的湖畔發現了迷氏。


    『我……實在是太害怕你了。因為你是,宦官。』


    迷氏淚濕眼眶,盯著冰凍的湖麵說到。


    『但是,我卻……並不討厭你。可你明明是,宦官。』


    石鼠把迷氏重帶回府邸。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稍稍更進一步了,距離也稍有縮短。


    「那會我的上司很愛多管閑事,總是很熱衷於給單身的部下牽線搭橋。他也一直催促我趕緊找個女官成親,實在是很讓人頭疼。」


    我向迷氏抱怨此事時,她竟說不如自己來做我的妻子。


    『若是大人不嫌棄我……傷痕累累』


    但石鼠並不能輕率決定。他不能同尋常人家的丈夫一般愛護她,也不能生兒育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她成為被世人輕賤的<宦官之妻>。


    「我派人探訪了一些迷氏合適的再嫁對象,也找到了幾位不在乎她過去的男子,我便讓迷氏自己選。……但她,誰都沒選。」


    『您,是嫌我是個累贅嗎?』


    迷氏覺得自己是個受過恥辱、人老珠黃的女子,她以為石鼠不願娶她。


    「她可是說得輕巧,卻並不知道我背後為她下的功夫。」


    石鼠對迷氏的愛意與日俱增,他想觸摸她,想擁抱她,但卻不想驚擾她、讓她害怕。石鼠恨自己為什麽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若是沒有受宮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觸碰她,將她擁入懷中……


    他開始失眠,迷氏就在同一屋簷下,他內心躁動,生怕自己把持不住犯了錯。


    石鼠將自己的臥室從門外上了鎖,嚴令下人天不亮不許打開。他不相信自己,他害怕自己會傷害迷氏。但是,終於有一日,夜深之後,門鎖竟還是打開了。開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迷氏。


    『我……喜歡您。即便您是宦官……即便您,厭惡我。』


    她走進石鼠的臥室,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我將自己房門上鎖,她卻以為我是以此來拒絕她,但其實我正是為了守護她……」


    彼此表露心跡之後,二人終於成了夫妻。這是他們相遇之後二年的事了。


    「他們當年濃情蜜意那個勁兒,實在叫人吃驚。還總是要在我麵請恩恩愛愛,寒磣人。」


    「我可不是故意如此。隻是我一看見她,眼裏就再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了。」


    旅司正繼續往香爐裏投紙錢。


    「本以為這對夫妻往後幸福的日子長著呢……卻不曾想,迷夫人染上疾病。」


    緋燕也幫著燒紙錢。香爐中,火焰搖曳,像是欲言又止。


    「……都怪我。公務纏身,沒能照顧好她。」


    大抵是冬日酷寒所致。她生來體虛,遭此不幸後,更是遍體鱗傷,她卻對忙的不著家的丈夫隱瞞了病情。


    ——不想讓勤勉工作的你再為我分心。


    迷夫人讓侍女代筆寫下的遺書裏,字字句句都是對丈夫的關心。


    「你隻是恪盡職守而已。……都怪我。若不是我做出瓜田李下之舉,惹上殺女官的官司……也不會讓你疲於查案。」


    六年前,5名女官接連遭到殘殺。被目擊到頻繁現身凶殺現場的四欲自然先有嫌疑,於是被宮正司逮捕。旅司正為了證明四欲無罪四處奔走、勞心勞力。


    「旅司正竟如此堅信四欲的清白。」


    「卑職對他的為人再清楚不過了,他絕不會是對女子動手的人。反倒是見過他好幾次因花心被人毆打的場麵呢。而且,此案我是有真憑實據的。因為每具屍體的衣物上都有一種脂粉,而這脂粉並非死者所有。」


    「脂粉……?那真凶會不會是女子?」


    「正是先帝的妃嬪,四欲先前服侍的衝昭容。」


    遇害的五名女官全是懷有身孕的女子。衝昭容因自己一直未能懷上龍嗣而積怨日重,不惜殺害孕中女官來排憂泄憤。


    「我們夫婦倆時常有書信來往,迷氏即便是臥病在床也堅持寄信給我。看信中的樣子,她很是精神,我也很放心。正好其他的案件也堆積如山,我實在無法抽身離開後宮……。盡管我也知道如今後悔為時已晚,但還是不免恨自己,要是當時再多關心她一點就好了,至少回去看看她也是好的……」


    宦官娶妻之後,變得愛妻顧家之人亦不在少數。正因為身為<閹人>時常遭人冷眼、倍感孤獨,因此對待願意接受自己的妻子反而比常人用情更深。


    (……宦官之中也是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呢。)


    盡管緋燕平日有意收斂、盡量不將對宦官的憎惡之心外形於色。但說起宦官,總是最先想起母親的仇人。然而,聽了旅司正與迷夫人之事後,她也開始覺得不應該如此以偏概全、對所有的宦官都提防嫌惡。正如世間既有狠毒無情的男子、亦有多情善良之人,同樣地,宦官之中既然有惡人,自然也有會善良之人。


    「對了,我說舍氏。你怎麽一直吵個不停。」


    「因為……人家,就是聽不得這種事嘛……!」


    朱虹一直哇哇哇哇地哭泣不止。旅司正說到「我開始意識到,我會為了見到她而特意回去……」那時開始,她便一直哭個不停。


    「多麽感人肺腑的故事啊!旅司正是真心愛著迷夫人啊……!是我先前有眼無珠,竟把你當成隻會醉心於嚴刑拷問的內心空虛之人,實在是對不住啊!」


    「……倒也不必為此道歉。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心裏空虛。迷氏不在以後,我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來。每日早晨,當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而為此沮喪失落不已。」


    「喂舍氏,都怪你啊,又勾起石鼠的傷感思緒。」


    「我又不是故意的……!這可如何是好,李婉儀娘娘,請你給旅司正打打氣吧。」


    朱虹哭著請求道,緋燕則一言不發地看著在添紙錢的旅司正。


    痛失所愛之人,他人又能如何安慰呢,這絕非三言兩語即可治愈的傷痛。於是緋燕隻是默默地焚燒紙錢,仰望天空。


    「今夜似乎會下雨。」


    據說祭日所下之雨正是逝者所留之淚。許是為生者仍未忘卻自己而感動落淚,抑或是無法與心愛之人再度相見而悲泣。


    「旅司正,背少監——背鈍虛如今情形如何?」


    出玉梅觀前,緋燕忽地想起來折貴人一事中,被判去直殿監的宦官。盡管逃過一死,但想必日子也是很艱難吧。


    「說出來怕有辱尊聽……鈍虛被賜毒了。」


    「難不成……他死了?」


    「倒並未危及生命,隻不過,喉嚨被毒灼燒已無法開口說話,雙手也顫抖無法自控,再難提筆……已無法再與人交流。」


    「……真可憐。不過如此處置也算是罰當其罪吧?」


    「說到底不過是下級宦官的案子,所謂<罰當其罪>的話,不過也就是抽上個十鞭子,若是當作正經犯人處置,鈍虛怕是更要遭罪。」


    即便知道了犯人,也免不了懲罰,下級宦官的命,竟如此之賤。


    「在直殿監,這種事司空見慣。那些一輩子都與沒機會出人頭地的下級宦官隻會憂憤鬱結、整日怨天尤人。被發配至直殿監,反而正好是他們的出口。」


    「……都怪我。都是我為了不讓鈍虛自盡,向皇上求情,才害得他……」


    背鈍虛如今生不如死,正是拜緋燕的<慈悲>所賜。


    「在後宮,活著就是最大的幸事。」


    旅司現在也抬頭望著這陰沉沉的天空。


    「娘娘切莫自責。鈍虛好歹還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即便希望如沙子般微小,對於<閹人>來說也足夠支撐我們活下去了。」


    「與你母親相似的案件共有5起,均被記錄在冊。」


    在惠兆王府的一個房間內,遊宵給緋燕看了案冊,上麵有案件的調查記錄。


    「五起案件均為婦人在街上遇劫,被宦官侮辱數日後又放回家中。做此調查報告的老官吏為官剛正,是名清官。盡管上司命他停止調查,他仍在暗中進行。」


    「……記錄中有五樁案件呢。」


    「這還隻是老官吏留下的非正式調查的結果。想來他的上司曾命令銷毀調查報告,若是那些奉命被銷毀的報告仍有留存的話,實際上發生的案件數應該遠多於此。」


    且應該並非所有遇此禍事的婦人及其親族都曾去上報官府。


    「最新的一起發生在六年前,據老官吏所記,自那以後便沒有同樣的案件上報了。」


    老官吏會定期去都城周遭調查是否有類似的案件訴訟。


    「六年前凶手停止惡行了嗎……?」


    「也有可能他已經死了。或許因別的罪行被流放,或入獄,或是臥病不起,皆有可能。」


    緋燕取出宦官名簿,其中僅是於六年前離世之人就不在少數。


    「至少得先確定犯人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在後宮……」


    「能查。」


    遊宵飛速翻閱案冊。


    「我們可以以被害者的口吻寫下匿名狀,控訴犯人罪行,在後宮傳播。凶手對其所犯惡行必定印象深刻、難以忘卻。若是他仍在後宮,必有動作。」


    犯人曾巧妙地掩蓋惡行,這說明他很懂得明哲保身。若是他仍在後宮,那為了隱瞞自己陰暗的過去,勢必會有所行動。


    「首先我們需要根據調查書中的其中一樁案件寫好匿名狀。若對方沒有反應,便根據另一樁再寫一封……」


    「如果要寫匿名狀,那就寫臣妾母親這起吧。」


    緋燕毅然決然地看著遊宵。


    「其他的受害者及其家族並不想家醜被無故宣揚吧。」


    「可是……這樣一來,你母親的事就會人盡皆知了。」


    「正是為了能夠逼出凶手。而且既是匿名,就不會有人知道被害者是我母親。」


    「即便除凶手之外,其他人不會意識到是你母親……可再揭傷疤,朕擔心你會痛苦。」


    畢竟這是讓緋燕家破人亡的禍根。這文書一旦寫下,宮中眾人都能看到,緋燕又要承受剜心之痛了。


    「臣妾不會的,隻要這麽做能幫母親報仇……」


    「緋燕。」


    遊宵抱住她的肩膀,憐惜地呼喚她的名字。


    「朕不許你在我麵前還要強忍淚水。」


    垂下的睫毛輕顫不止,她忍不住垂眸低泣,仿若梨花帶雨。


    「……請皇上,莫要寵溺臣妾。」


    緋燕深深低下頭去,仿佛卻是在央求皇帝的寵溺。


    「若是沒了皇上,臣妾快不知如何活下去了。」


    「那可正中朕的下懷了。朕要俘虜你的全部,朕要讓你再也無法離開朕的身邊。」


    李緋燕以為是自己的神秘讓皇上動心,其實她隻對了一半。她的魅力不僅僅在於那神秘的氣質。


    是她的脆弱讓遊宵著迷。緋燕聰慧、高雅、剛強,可如今這一切的美好都可能因為她淒慘的身世而不堪一擊。正因為如此,遊宵才無時無刻不想緊緊抱她在懷中,想要守護她遠離所有的威脅與傷害,想要一直寵溺她,不論白晝或是黑夜。


    (真正被困住的人……恐怕是我吧)


    若是以前的遊宵,怕是不會做出為他人複仇的冒險之舉的。


    『自己要靠自己來守護。若要奢求朕的守護,還是趁早斷了這念頭。』


    初次由她侍寢的夜晚,遊宵曾如此放言,那時的她對他而言,不過是後宮眾多女子中的一個而已。


    然而,如今的他卻不明白為何沒有早日發現她。她是那樣脆弱、那樣惹人憐愛、那樣叫人魂牽夢繞、無法逃脫。


    「夜已深,回臥室吧。」


    「不行的,今日可是五月十六。」


    五月十六是夫妻分寢之日,若是破戒同榻,則會早死。


    「能在你的溫暖中死去,倒也不錯。」


    「這怎麽可以,皇上萬壽無疆,定要比臣妾長壽才行。」


    緋燕眼含淚水,抬頭看著遊宵。


    「臣妾,才想在皇上懷裏死去,皇上可千萬不能比臣妾先去。」


    「狡猾的小妖精。朕也想被你的懷中死去啊。」


    遊宵笑言,緋燕卻神情不安、眉頭緊皺。


    「隻留我一人……這種事,臣妾已經不想再經受。所以……」


    緋燕接連遭遇兄長、母親和父親的離去,如此摧心剖肝之痛,在緋燕心中留下的傷痕,也許永遠鮮活如昨。


    「朕知道了。朕絕不會先你而去。他日你彌留之際,朕定會將你抱在懷中。」


    盡管遊宵不願去想她離開的那一日,但他想實現她的願望。


    「多謝陛下。臣妾真的很開心。」


    「這種時候可不是該說『開心』的時候,你應該說『你,愛朕』。」


    「……臣妾,不想說。」


    「為何?難道,你不愛朕?」


    緋燕遲疑著搖了搖頭。


    「……臣妾害怕。愛字若是說出了口,那失寵之日,臣妾會難以承受。」


    隻要在後宮一日,她眼中的恐懼也許就不會有散盡的一天。盡管遊宵心中被痛苦的回憶所折磨,卻無法承諾會放棄整個後宮。後宮是皇帝在禦座之上操縱前朝政事的砝碼,不可或缺。真是可恨。若是他並未登上皇位,隻是一位皇子,甚或隻是一介庶民,那她就可以成為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


    「好吧,不說也無妨。若是不說,那當你感到對朕的愛意時,就用指尖碰碰朕的嘴唇吧。」


    「這樣嗎……?」


    柔媚的指尖輕觸嘴唇,觸碰之間所傳遞的溫暖充斥著愛意。一瞬間,遊宵恨不得拋棄所有,除了緋燕之外的,所有。


    「……皇上,今夜,不行哦……」


    遊宵用野蠻而貪婪地吻封住了她猶在抵抗的唇。


    (必須盡快——將犯人揪出來徹底處置才行)


    緋燕的仇人,亦讓遊宵倍感憎惡。因為那家夥如今,依舊纏繞且牽動著她的心。


    「李婉儀娘娘,您要不要看看這個?」


    在工坊工作時,朱虹將一張印刷紙呈給緋燕,正是先前說的匿名狀。


    其上寫的,正是十年前,某位高級宦官將看戲歸去的夫人劫走,連續奸汙數日之事。該宦官為了隱藏自己的罪行,對官府施壓、將官吏封口、對欲向皇太子直訴冤情的夫人之子痛下殺手。不僅如此,他還故意造謠「夫人是為了掩蓋自己私通不貞而假意說自己是被人強迫所致」,徹底毀了夫人清譽,將其逼得投河自盡、命喪黃泉。


    文中被害者姓名及具體地點均被隱去,事件過程所有細節卻被詳細描述。


    「實在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僅是玷汙女子一條便已是卑鄙下流令人作嘔,竟還殺了人家兒子、散播謠言汙人清譽。像這樣的人渣就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義憤之下,朱虹不禁怒目橫眉。


    「別當真了,舍氏。不過是宮裏慣有的誹謗中傷罷了。」


    另一邊,四欲卻冷眼掃了眼匿名狀,渾不在意。緋燕不禁歪頭相視。


    「慣有的……?」


    「是啊,這種流言蜚語在宮裏簡直是家常便飯。總有人熱衷於做這種事。我也曾被造過謠啊,什麽與妃嬪私通啦,偷吃先帝禦膳啦。」


    「真的隻是流言嗎?」


    「流言如此,但我從未對妃嬪出手,別說妃嬪了,我連宮女都絕不會染指的。畢竟我也在後宮呆了這麽多年了,很清楚私通之罪有多嚴重。」


    即便好女色,也必須遵守最低限度的規則。


    「那對先帝禦膳不幹不淨之事是真的吧?這事我們都知道,因內監。先帝駕幸衝昭容宮殿時,你從禦膳裏偷掰了兩條蟹腿吧。」


    「不是我偷的,那是先帝賜給我的。」


    「反正你肯定也是直勾勾地盯著那蟹腿看了吧。啊啊,真是卑鄙呢。」


    「啊我可不想跟對丈夫糾纏不休、恬不知恥地求人家娶她的女人費口舌。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啊——這樣一直纏著人家男子。那時候的你如此拚命,真是叫人心疼呢。」


    「那誰叫譽懷,原是個那般無情的男子。但如今他對我可癡心了。就說我不擅長做飯,但譽懷總會說我做的飯『看著不怎麽樣,但吃起來還是不錯的』,然後吃個精光。嘿嘿,偶爾我若是給他做頓飯——」


    「我看你這恩愛得秀上一輩子了。對了娘娘,差不多該梳妝打扮了。」


    四欲急急地催緋燕從工坊出來。今夜要與皇上一起捕螢火蟲的。


    「我想戴皇上贈的螢石首飾。」


    「妙啊!那可以配琥珀耳飾。口紅的話就用那個能在夜晚中也亮紅顯眼的顏色吧。」


    「穿那套蓮花紋飾的衣裙吧。皇上不是說過嘛,他可喜歡脫蓮花樣式的衣服。」


    怪不得,我似乎總是穿戴蓮花紋飾的衣服。


    「就像把蓮花花瓣一片片剝下來一樣,可有趣了。」


    「嘻嘻嘻,如此一來內衣也得穿蓮紋的才行,畢竟羅襪上也有蓮花刺繡呢。」


    「別了吧。若是這全套穿上身,我豈不成了那花托了。」


    蓮美雖美,可花芯卻是如蜂巢般的花托。說實話,並不美麗。


    「皇上說了,將花瓣全部剝下之後所展現的才是花之本身。」


    四欲含蓄一笑。朱虹也意味深長地笑了。


    「皇上,您別老對著四欲灌些奇奇怪怪的話。」


    在蓮池旁擺了小宴,宴席上緋燕嗔怪了皇帝。


    「什麽喜歡脫蓮花樣式的衣服,花瓣脫盡所現即為花之本體之類的……」


    「這些話哪裏奇怪了?朕不過是把平日心中所想說出來了而已。」


    於平日不同的是,這回是皇帝仰望著緋燕。……因為他的頭正枕在緋燕腿上。


    「……您這是什麽姿勢。這樣一來,可就看不到螢火蟲了哦。」


    「無所謂。朕現在所看的可是比螢火蟲還要美麗的尤物。」


    皇上真是討厭。感受到皇帝的重量後,緋燕騰的一下臉就紅了。


    「你們,都退下吧。朕要在李婉儀膝上躺一會。」


    刀太監等皇帝手下的宦官女官和四欲等李婉儀身邊的下人奉旨退席。


    「彤史也退下。朕想同愛妃二人獨處一會。」


    「皇上,奴婢無心抗旨。但奴婢無論何都需要記錄每次侍寢。」


    一個相貌豐盈的女官如此回話。她是在敬事房當差的一名彤史。


    「這是什麽話。難不成如此夜空下,朕會對李婉儀做什麽嗎?」


    「畢竟聖上對李婉儀娘娘恩寵有加、非尋常娘娘可比。這,亦不是全無可能,奴婢不敢大意。」


    彤史輕輕笑了起來。皇帝聽罷亦展顏開懷,將緋燕的手覆於掌心。


    「朕不會在此處對愛妃做什麽的。朕可不想讓這月光侵犯朕心愛的妃子如此柔軟的肌膚。」


    彤史依言退下,周圍重回寧靜。


    「匿名狀一事,駿奇極為惱火。」


    皇帝輕聲說道。事關緋燕的複仇大計,商談時必須將一幹人等盡數支走。不僅是宦官和女官,彤史亦然。畢竟彤史之中,多為宦官之妻。


    「他對朕進言,應當追究並嚴懲匿名狀的始作俑者。看他的樣子,極為不快呢。」


    「這就稀奇了。刀太監竟會如此激動。」


    刀太監素日冷靜沉著,喜怒向來不形於色。


    「駿奇十分不喜匿名狀之類,因為以前,正是因為匿名狀使得他一個弟子丟了性命。」


    高級宦官會收中級宦官和下級宦官作弟子。刀太監亦是門下弟子眾多,其中一人被匿名狀控訴與某侍妾私通。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是曾被他拋棄的宮女泄憤之舉。然而,在真相大白之前,那位弟子竟自盡身亡了。因為若是真被冠上私通罪名,會殃及親族,他便先行自盡了。


    「豹太監倒是渾不在意,畢竟本就是個磊落大方、不拘小節之人。」


    「那曆太監如何?」


    「他以為左不過又是樁惡作劇,也沒當回事。」


    其他可疑的宦官反應也都大同小異。


    「仇人……會有行動的吧。」


    「會的。若他還在後宮,必定會。」


    事實證明,皇上說的是對的。次日,司禮監負責印刷匿名狀的工匠遭遇了襲擊。


    「應該是要將工匠帶走詢問背後雇主的姓名。」


    皇上照例將閑雜人等屏退後,如此說道。


    宮中負責印刷事宜的機構名為司禮監,亦是宦官當值之所。盡管出版典籍亦可在其他機構進行,但仍可以從紙質及字體特征判斷匿名狀出自哪個機構。


    當然,皇帝預料到了仇人會來尋找匿名狀的出處,已經預先在那安排好了後宮警吏。


    「凶手即刻被逮捕,押解去宮正司審問。旅司正審訊向來嚴酷,很快便讓其開口了。」


    然而這次,皇帝卻失算了。


    司禮監工匠遇襲次日,就傳來了襲擊他的凶手在審訊中死亡的消息。


    「凶手是被毒死的嗎?還是自殺?」


    惠兆王府內院,金燦如雨的黃花藤下,兩人相對而談。


    「不會,凶手身上的毒藥在審問前就被搜出扣下了。」


    「那,難道是外部的人下毒?但閑雜人等不可能潛入宮正司的牢獄。」


    宮正司的牢獄管理甚為嚴格,各牢房也使用特殊門鎖。


    「外部的人不太會。所以反言之,內部則不無可能。」


    宮正司內部有人下毒,看來緋燕的仇人在後宮警吏中任職。


    「如此一來就清楚了,你的仇人在後宮,而且,位高權重。」


    後宮警吏管理牢獄,但也職級甚高。他們都是宦官之中難得的清廉之人,不可因賄賂以權謀私。但,也會有因宦官間的人情關係徇私之事。


    轄領宮正司的是正途——即內書堂出身的上級宦官。能讓後宮警吏做手腳的,必定是內書堂出身之人。換言之,緋燕的仇人,無疑位列正途。


    「緋燕!?你怎麽了!?」


    緋燕突然癱軟倒下,皇帝急忙蹲身抱住她。


    在天子溫暖的臂彎中,緋燕顫抖不已。


    侮辱母親的宦官就在後宮,而且還身居宮正司上級宦官之位。遇見的正途數不勝數。說不定,那人也是其中的一個。說不定,自己還以笑臉問候,而那仇人也披著人皮,對緋燕笑臉相迎。


    一股強烈的惡寒襲來。五髒六腑仿佛被緊緊勒住,數次幾欲嘔吐。


    「我,為何沒有注意到呢……?此賊害母親……受苦……為了封口殺害兄長,就連父親……也被從我身邊奪走……!!明明是害我家破人亡、叫我恨之入骨的仇人,為什麽我不能一眼認出!?本就是為了複仇入宮的不是嗎!明明見過不少的正途,為何就是沒能注意到呢……!?迄今為止,我到底都看到了什麽啊……!?」


    怒火以燎原之勢在體內蔓延,呼吸梗阻宛若肺腑被撕碎一般。


    「那賊子想必最善於假麵示人、惺惺作態,難以辨認,也是在做難免。」


    皇帝像是在哄一個可愛的孩子一般,輕輕撫摸著緋燕的背。


    在溫柔的撫慰下,緋燕的身體也漸漸停止抖動,回複了平靜。


    「重新再看這些卷宗,受害人都有共同之處。」


    他是指那官吏私自記錄的五樁案件。遇害的女子,都是人妻,且都有一個十歲的兒子。


    「這點朕也注意到了。再加上你母親的案子,共有六件。這絕非偶然。」


    為何不對未婚女子下手,而轉對人妻下手呢。而且為何盡是有十歲兒子的夫人。


    也許這些疑點正是揭露仇人身份的要點所在。


    「你看起來不太舒服呢。」


    緋燕剛要起身,頓覺頭暈目眩。


    「臣妾似乎是染了風寒,頭很疼……」


    「那朕喚太醫來給你瞧瞧。正好這會子衝太醫要給大伯母來送藥。」


    衝太醫曾是榮太後的主治女醫師·林太醫的得意門生。林太醫已辭去宮中官職,如今在道觀教女道士們醫術,衝太醫則是宮裏唯一的女醫。


    「你的身子屬於朕,朕可得仔細著。」


    「真不公平。皇上的龍體,明明不屬於臣妾……」


    緋燕怨嗔道。皇帝溫柔地垂下眼眸俯視她。


    「天子之軀當屬萬民所有。即便是寵妃,也不可獨占。」


    清風拂過,滿目金雨仿佛害羞地你推我擠、簌簌作響。


    「但是,寄居此身的這顆心,卻專屬於你。」


    皇帝的鬢邊耳語充滿愛意,緋燕不禁心潮澎湃、熱血翻湧,她用指尖輕輕碰了下皇帝的唇。


    內心深處的想法不通過語言來傳達給他。那份依戀之心,無論之前如何壓抑躲避,一旦發芽,便一發不可收拾,侵蝕身心。


    「不要用如此可愛的表情盯著朕,緋燕。」


    唇齒交纏之間,皇帝如此呻吟低語。


    「在太醫看診前,朕已經快按捺不住要得到你了。」


    ——他也品嚐到了嗎,這段愛戀,酸澀又甘美的味道。


    「這裏……不行。畢竟人來人往的。」


    緋燕如此說著,卻霞飛雙頰,仿佛說的是想要與皇上在一起一般。


    「那我們去無人之處。」


    「……但是,彤史不在。」


    「不在正好。偶爾,朕也想獨占你紅雨般淅瀝嬌美的喊聲。」


    皇帝輕咬緋燕耳垂,一陣酥麻傳來,如撓癢癢一般,她緊緊握住龍袍衣袖。


    「彤史不在……皇上的聲音,也為臣妾獨有了呢。」


    其實她想要占據他的全部。不隻是心,他的唇、他的腕、他的指尖、他的體溫……她不想讓任何其他人觸碰他。但是,這不可能,所以她想要沉溺在短暫而甜美的夢境中。


    「李婉儀娘娘,又有奇怪的文書出現了。」


    緋燕正點唇上朱紅時,朱虹闖入了化妝室。


    「『你是六年前』?怎麽看不懂呢。」


    緋燕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將文書上的內容讀了出來。


    「也沒寫成文章,叫人摸不著頭腦。」


    皺眉細看怪文書的朱虹,突然神采奕奕,麵若花靨。


    「雖說沒什麽關係,但六年前,正好是譽懷娶我進門那年呢。」


    「這樣啊。好像是朱虹求婚的呢。」


    「其實啊,那是我,第七十七此求婚了。」


    「你真的很努力呢。」


    「每次見到他我都會向他求婚!我實在是太喜歡譽懷了,非他不可。」


    「為何要拒絕呢?若是被你求婚,論誰都會欣然答應吧。」


    雖然女官都頗有姿色,但朱虹活潑可愛,表情也生動有趣,很有魅力。


    「譽懷他不喜歡女子。雖然其他女官也會趁空找他搭話,但全都失敗的粉身碎骨。嘿嘿,他可是座難攻的城池,可卻被我攻陷了。」


    「你們夫妻感情明明這麽好,為何在後宮中卻不是這般恩愛模樣呢。」


    即便在後宮中見到丈夫,朱虹自己也會努力不改變態度。


    「譽懷是個臉皮薄的人。若是背後宮中的人瞧見他會慌亂,因此隻有在宮外我們才會如膠似漆。雖然我自己是很想每次見到,兩個人都能膩歪一下。但是,一旦出宮,譽懷就會握住我的手。他可喜歡我的手了,說我的指甲是桃花色的,煞是可愛。」


    正當朱虹說著她的愛情故事時,皇上命人送來了點心。


    「哇,瞧著不錯呢!讓我去備些茶來。」


    朱虹從屋裏出去後,緋燕拿起其中一個糕點,分半切開後,從裏麵取出一張紙來。是皇帝的信。上麵記錄的,是有嫌疑的高級宦官們對『你是六年前』的怪文書的反應。


    (……這是脅迫,呢)


    有宦官說,這完全是脅迫。那是緋燕也熟知的人。


    (待會去趟宮正司,聽聽旅司正的意見吧。)


    他應該也在暗中私下尋找那個給他的亡妻帶去恥辱的卑劣狂徒吧。


    「鈍虛,身體還好嗎?」


    緋燕對剛回來的朱虹問道。數日前,她派人給背鈍虛送去了吃食。


    「嗯嗯,瞧著還不錯。他讓我轉達對娘娘恩德的謝意。」


    「這不是我的恩德。我隻是想盡可能多幫他一些……」


    對於內書堂秀才出身的鈍虛而言,無法與人交談、無法書寫行文,已是與死無異了吧。


    「娘娘,您實在是菩薩心腸。像他那樣的人,本該送去嚐嚐旅司正的嚴刑拷問的。」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又不恨他。」


    自己口中說的話卻一下子狠狠刺進心中。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是否有一天,對母親的事,自己也會這麽想呢。


    正值晴朗清明的夏日。緋燕往文蒼閣去了。因總是跟在身邊的朱虹正去給丈夫送飯,因此身邊跟著的是四欲和一眾隨侍女官。


    「來人,水!快取水來!」


    「速速把火滅了!火勢若蔓延到書庫可就糟了!」


    緋燕正在書庫挑選書籍想借回去看,開著的窗戶外傳來了宦官們的聲音。不知底下是何騷動,緋燕從窗戶探出頭去。窗外正是麵向內院的回廊。


    「著起火來了。」


    與緋燕並排一旁的四欲懶懶地說到。緋燕等人所在的書庫,牆角處堆著幾座小山似的書籍。著火的正是其中一堆。


    「為何把書放在此處?書會受損的。」


    「那些都是廢棄的書了。大多是已經過時的供人消遣娛樂的閑書。文蒼閣會定期處理掉無人借閱的舊書。否則,書庫會裝不下的。」


    四欲對此處十分熟悉。緋燕也從文蒼閣的女官處了解過一二。


    「對了,說起來四欲尚未成婚嗎?」


    豹太監、刀太監、曆太監或早或晚也都娶妻成家了,看似不近女色的旅司正都有過妻子。但總是流言纏身的四欲到似乎未曾娶過妻。


    「我這人朝三暮四的。到現在,都有不少女子對我恨之入骨,若是成婚了也無法保證不會對其他女子移情別戀。總之,我不是適合做人丈夫的宦官吧。」


    「說不定,婚後反而會便老實呢。朱虹說你除了長相尚可,其餘全不可取,但我覺得你也是有可取之處的,也可能會成為誠實的丈夫……欸——啊啊!那,不是『幻西機巧圖錄』原著的第五卷嗎!怎麽會在此處!?」


    緋燕在那些成堆的書中發現了心愛的書籍,不禁瞪大眼睛。


    「是不是放錯了。一般來說,除了消遣閑書以外,其他書是不會被處理的。不過,倒也無妨。即便這本被燒毀了,娘娘手上還有別本。」


    「沒有別本了!『幻西機巧圖錄』原著第五卷,外朝書庫可是一本都沒有的!這本即是我向皇上所借的那本!」


    「哈?向皇上借來的那本不應該正在希蓉殿內嗎?怎麽會在此處?」


    「我才想問呢!總之,得趕緊趁火勢蔓延過來前把書拿走!」


    「奴才去取。娘娘請留在此處。」


    四欲身輕如燕跳出窗外。回廊中,提桶前來滅火的宦官們東奔西走,有人太過慌張不慎潑水,一時叫罵聲四起。


    (這個味道,難道說……)


    隨風飄來一陣濃厚香氣,緋燕不禁眉頭緊皺。這氣味仿若將各式香木一同焚燒發出的刺鼻氣味。緋燕臉上的血色仿若退潮般瞬間褪去。


    「……快住手!!不要澆水!!」


    緋燕大叫的瞬間——突然爆發出如地動般的巨響。


    「所用火藥中含有一種名為紫旦砂的外來礦物質。」


    緋燕清退了所有人,獨自呆在房中,翻開了宮正司送來的調查報告。


    「著火前無人看到有形跡可疑的人出沒。不過,事發現場樹木枝椏都被綁上了繩子。皇上不妨摸摸看。繩子前端有些濕。」


    皇帝接過緋燕遞來的繩子,慎重地摸了一下。


    「綁在枝條上的是冰吧。還記得火珍珠的實驗嗎?把冰削成和火珍珠一樣的形狀後,冰珠也可以集聚太陽光燃火的。」


    被繩子綁住的枝條,在那一時刻,應該正處於能集聚強烈陽光的位置。


    「利用冰珠燃起小火,吸引眾人滅火。紫旦砂在水與火的共同作用下會劇烈燃燒,因此為了滅火而潑上的水會瞬間引爆紫旦砂。」


    要滅紫旦砂引燃的火,不應用水,而應用砂。不過,紫旦砂是新型礦物質,仍未被普及推廣,宦官們弄錯滅火的方法也是情有可原。


    「肇事者的目標正是你啊,緋燕。」


    這一點,毫無疑問。將『幻西機巧圖錄』原著第五卷從希蓉殿偷出來,混入將被處理的書中,這一切都是為了將緋燕引至火源處。


    「臣妾的書架配有機關裝置。皇上賜與的珍貴書籍,更是上鎖保管。而掌管那把鑰匙的人,除了臣妾自己,就隻有一個人。」


    朱虹手下一個年輕的女官。不久前,她的遺體在廢棄花園的池子裏被發現。據宮正司查驗,死因為溺水而亡。死亡時間正是這場爆炸事故前後。她寫下遺書,聲稱是被蘇貴人威脅,才偷了『幻西機巧圖錄』原著第五卷。


    宮正司立刻調查了蘇貴人的寢殿,搜出了與作案所用毫無二致的繩子,還有記載紫旦砂用法的書籍。在宮正司的詰問之下,蘇貴人大聲叫屈。


    『那我為何還留著證據!?難道不應該全部處理幹淨嗎!!』


    今日喪命的不僅是那名女官。前去滅火的年輕宦官中,也有三人殞命,五人重傷,十數人患輕傷已在接受診治。


    「四欲也……身患重傷。是他替臣妾前去取書,臉上也被火燒傷……」


    緋燕顫抖著掩口低泣。爆炸那一瞬,書山頓時騰的燃起大火。正伸手要取『幻西機巧圖錄』原本的四欲也即刻被火蛇包圍,燒成重傷。


    緋燕想請太醫診治被火燒傷的宦官們,但遭到了老太醫的拒絕。


    『太醫院診治之人,皇上自不必說,有尊貴的皇族、後妃娘娘們、侍妾們,即侍寢的夫人們。我等這雙手是為治尊貴之人、千金之軀而生,不治<閹人>。若碰了他們,這手就髒了。』


    的確也有專門醫治宦官的醫官——但他們在宮外。


    『我沒有時間將傷者運出宮去,還請立即給他們醫治。』


    『老臣不是說了,我等不治<閹人>……』


    『太醫,本宮是皇上的寵妃。自然是可以將你一塵不染的手送去刑台上砍掉的。』


    緋燕霎時正襟危坐,冷冷地看著老太醫。


    『不妨想象一下,若是本宮跑去向皇上哭訴,控告你身為醫者卻不治傷患的瀆職行徑,將會如何?』


    『娘娘休要胡言亂語。如此毫無根據的妄言,怎可擾亂聖聽。』


    『皇上會站在哪一邊,想試試嗎?』


    緋燕嫣然微笑。


    『速速診治吧,太醫。否則,本宮就要跑去向皇上哭訴了。』


    老太醫的眼神逐一向部下們、宦官們和女官們掃去,無人不把視線移開。在後宮之中,時下的寵妃可謂權力巨大。無人敢與她作對。


    「……簡直不成體統。竟威脅太醫去給宦官診治。」


    緋燕揮拂長袖,跪倒在地。


    「緋燕謹受處罰,但切勿怪罪治療中的宦官們。」


    「莫要如此,緋燕。你也是傷者,這樣會傷著身體的。」


    當時她為了救四欲,雖兩手被火輕微燒傷,但數日內便可痊愈。


    (……是有人,教唆了蘇貴人。)


    蘇貴人對書不感興趣,從未踏足過文蒼閣。冰珠也好紫旦砂也好,她應該都不知道。必定是有人,給她獻計授策。


    <幕後教唆之人>,率先想到的便是那仇人。他應該是意識到了匿名狀出自緋燕之手。但匿名狀的原文製作,十分小心謹慎,紙張、墨水、筆跡都經過小心處理,不會留下線索,難道是哪裏出了差錯?


    而且他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爭寵者還有很多。仇人盡可以躲在她們背後,對緋燕下手。為了避免更多的犧牲,隻能先按兵不動。


    (……若是將他逮捕歸案,必得讓他罰當其罪。)


    讓仇人落網的陷阱,緋燕心中已有謀劃——然而,這並非她一人可以定奪。


    「你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朕寫首詩贈於你,聊以慰藉吧。」


    皇帝讓緋燕起身。他麵向桌子,攤開宣紙,行雲流水之間,紙麵上出現了一篇詩體文。


    「……皇上……!」


    皇帝溫柔地用手掌包裹住緋燕鐵青的手。


    「你心裏的苦,朕都懂。朕的心情和你一樣。但是」


    皇帝湊近在她耳邊,輕聲道,這是最有效的。<詩>和耳邊近語,都是為了防隔牆有耳。


    緋燕閉上雙眼,眼角處滾燙的淚滴劃過臉龐。


    (……皇上,做了這麽許多,盡心盡力地在幫我呢。)


    此計甚為冷酷,對誰而言,都難以承受。但即便如此,在這裏也是稀鬆平常了。


    溫柔即是軟弱。慈悲過頭便是愚蠢。感情是羈絆。良心毫無用處。這裏,是不以非人之道,不能保全性命之地。因此,複仇之道,也同樣不得不偏離人道。


    (——必須下定決心)


    一旦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回頭。即使,演變成最壞的事態,也隻能走下去。


    「不管發生什麽,不管結果如何,朕都愛你。」


    耳際拂過的聲音讓緋燕心旌神蕩,訖情盡意地緊緊抱住皇帝。


    「臣妾也……愛你。無論發生什麽,無論前路有何坎坷,我都愛你」


    恐於用語言表達的感情充斥全身,緋燕此刻正身處幸福漩渦之中。


    「娘娘這麽早就要去看望因內監了嗎?」


    緋燕正梳妝整衣準備出門,朱虹從隔壁間走了進來,神色擔憂,眉頭緊皺。


    「太皇太後與榮太後都不在宮中吧。近日不用請安了,時間很充裕。」


    昨日,吳太皇太後與榮太後結伴出宮,一同擺駕郊外的道觀,約十日後才回宮,因此最近都不用去請安。


    「要去看望,也是偶爾前去更為合適……」


    「為何?四欲身受重傷,必須好好照顧才行。」


    「……已經有不幹淨的謠言傳出來了。說李婉儀娘娘和因內監……關係非同一般。當然,這根本是無稽之談。……但是,即便隻是無聊的謠言,但也事關娘娘名譽。且討厭的謠言還不僅是這個……說什麽娘娘是不能有孕之身,什麽的……。這必定都是嫉妒娘娘承恩聖寵之人惡意騷擾之舉。但是,小心些總是……」


    「朱虹留這伺候,其他人退下吧。」


    緋燕屏退了女官們,屋內隻留她與朱虹兩人。


    「這第二個謠言確實不假。衝太醫說了,我這身子怕是懷胎無望了。」


    朱虹屏息,緋燕亦低下視線。


    「在惠兆王府被衝太醫診治之時……我就知道了。」


    「……皇上也知道了嗎?」


    「沒有,還不知道。我請求衝太醫為我保密。但是,遲早都是要知道的。無論承多少聖恩,都無法孕有子嗣。」


    「娘娘且莫灰心。指不定是誤診呢,或是能治好也說不定。」


    「嗯嗯,我正治著呢。衝太醫給我開了良藥,那藥能幫我調理內部氣血脈絡,易受孕些。不過,副作用也不小,惡心頭暈犯得厲害。」


    「難怪您最近身子總是不好。」


    朱虹倍感心疼,了然頷首。緋燕握住她白皙的手。


    「同你說說,我肩上的擔子也輕些。心裏揣著秘密,沒想到竟這般難熬。」


    「娘娘肯定很辛苦吧。不過沒事,現在起奴婢也會幫您。」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你也要替我保密,誰都不能說,皇上也好,你的夫君也好。」


    「奴婢一定會保守秘密的。娘娘這樣信任我,我可不能辜負了。」


    謝謝,緋燕微笑著說到。


    朱虹的手很是溫暖。溫暖地讓人無法將她視作仇人的妻子。


    「來,啊—張嘴。」


    緋燕舀起一勺藥粥喂給四欲,他表情猙獰,仿佛吃下去的是隻毒蟲一般。


    「……為何娘娘每日每日,都要過來探望我啊?」


    「那肯定是擔心你才來的啊。」


    「我才擔心呢。」


    四欲奪過藥碗,拿著勺子一個勁地亂搗。


    「我可是聽說了,吳貴人被封為寧妃了吧。若她當了寧妃,那可是位列十二妃最末,比婉儀可是要高出不知多少階位了啊。眼下可不是來探望我的時候啊。」


    「吳寧妃和我是朋友。她被冊封,我也很開心。」


    「李婉儀娘娘,你很久沒侍寢了吧。一不留神聖寵就要被人奪走啦。」


    「如今我哪有工夫想什麽爭寵的事,光是照顧你就夠我忙的了。」


    緋燕想去摸一下四欲被繃帶裹住的左半邊臉,但又不想弄疼他,還是收回了手。


    「太醫的治療沒問題吧?若是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你要跟我說啊。」


    「周到的不能再周到了。而且,您明明不用威脅太醫給我等醫治的。宦官嘛,本來就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替主子辦事的奴才,何必特意相助——」


    「我不認為宦官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才。你們都是很重要的人。尤其是你,四欲。」


    緋燕接過喝光的藥碗。在桶裏注滿水,把柔軟的布浸濕再用力絞幹。


    「好了,飯也吃過了,該給你擦身體了。脫衣服吧。」


    「哈!?」


    「陽光太烈了。把窗簾放下來吧。明晃晃地照著你會害羞吧。」


    「沒有,倒不是害不害羞的問題……等等,為什麽你在脫衣服啊!?」


    「因為很熱啊。身上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怪難受的。」


    緋燕脫去了蓮花樣式的大袖衫。今日很是悶熱。衣衫內,隻穿著覆及胸前的珊瑚寶珠色裙。兩肩和背都裸露在外,涼爽了起來。


    「好了,你脫衣服吧。沒事的,隻有你我二人。除我之外,沒有第三個人了。」


    「所以我才不要脫啊!」


    「你是傷者,就不要有諸多顧忌了。真拿你沒辦法,那我來給你脫吧。」


    「欸欸!你、你在說什麽……啊,等等,不要……!」


    「——看來你們正忙著呢?」


    緋燕正用力扯開四欲的睡衣時,門附近屏風暗處,皇帝出現了。一旁跟著的刀太監尷尬地垂下視線。


    「多麽讓人羨慕的場麵啊,因內監,被玉肌裸露的美姬非禮。」


    「不、不是您想的那樣皇上!娘娘隻是在殷切照顧奴才的傷病。」


    「欸。照顧傷病,原來是指舉止輕浮放浪的女子所行之事啊,駿奇?」


    「娘娘她……因悶熱難當,故穿的少些。是屋子裏窗戶關著,不通風所致。」


    「確實悶熱。還放下了窗簾,難怪外頭明明是大白天,屋子裏卻昏暗至此呢。」


    皇帝冷冷地笑著,龍眼中卻滿是焦躁不安。


    「四欲害羞,不肯脫衣,這才放下窗簾的。並無它意。」


    「……李婉儀!你此話,言語之間,我看是隻有它意……!」


    「您為何臉色鐵青?我們尚未做出惹人懷疑之事。」


    「尚未!?那你別說的好像馬上就要做了一樣啊!」


    「臣妾正要給四欲擦拭身體,見此情景總不免讓人誤會。」


    「……擦拭身體?你是——朕的嬪妃,竟然做起了宦官妻子該做的事嗎?」


    皇帝尖聲說道。緋燕隻是看著四欲,答道:


    「四欲是因為臣妾才身負重傷。臣妾來照顧他,天經地義。」


    「皇、皇上!娘娘隻是可憐奴才。娘娘慈悲為懷……!」


    「也是呢。緋燕是極為慈悲的女子,對誰都會心生憐憫,連<閹人>也不例外。」


    話中透著徹骨的冰冷,此言一出,本來極為悶熱的室內瞬間凍為冰窖。


    「李婉儀,你喜歡怎麽照顧因內監就去照顧,比如穿成這樣清浪浮薄、無恥下流的模樣。」


    「皇上真的誤會了!娘娘您快好生辯解一下啊!」


    「本宮從不辯解。皇上對臣妾產生如此醃臢齷齪的誤會,是為昏庸。」


    緋燕用冰冷的布擦了擦脖子,四欲則張口結舌,仿若快死去的魚一般一開一合,卻啞口無言。


    「看來李婉儀要忙著照顧因內監呢。駿奇,告訴豹太監,侍寢的牌子裏,把李婉儀的取出來吧……不,直接扔了吧。」


    皇帝振袖揮袍,甩龍衣而去。刀太監朝這邊瞥了一眼,匆忙追了出去。


    「……結束了。我的人生,碎為齏粉了……」


    四欲放心了,如斷線人偶般,直直倒在被褥上。


    「偏偏被懷疑是私通……而且,還是和如此沒有姿色又不可愛又稀奇古怪的妃嬪……在孟婆那吃的最後一頓還是令人反胃的藥粥……怎麽看都是倒黴透頂。」


    「姿色、可愛、廚藝,這些才能我雖然都沒有,但搗蛋搞怪的才能倒還是有些的。」


    看著四欲如頑童般慌張無措的模樣,緋燕在他耳邊悄悄說出了之後的計劃。


    「那,若助娘娘一臂之力,能拿多少好處呢?」


    四欲揚起嘴角。緋燕湊近他耳邊說了一個數字。


    「若是再加三成,就成交。」


    「你可真是有縫就鑽啊。但是,你的性格不讓人討厭。畢竟你見錢眼開,很好使喚。」


    「請娘娘多多使喚奴才。為了錢,把親爹親娘賣了都不在話下,雖然奴才已經父母雙亡了。」


    兩人臉上浮現奸笑,此時,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趕來。


    「不好了因內監!方才,直殿監那邊傳來消息……」


    從屏風對麵闖入的少年宦官,看見床榻上的二人,不禁麵紅耳赤。


    「不必在意,隻是在談價錢而已。對了,直殿監那發生了什麽?」


    「啊,回您的話,說是旅司正在直殿監遭遇意外死了。」


    「哈啊!?石鼠死了!?」


    「啊,說錯了!還沒斷氣但已是瀕危了!他遭遇意外,從台階上摔了下去……那,並非意外而是預謀行凶。啊,對,是預謀行凶。說是名為背鈍虛之人,將他推落的。但是,當事人並不認罪……」


    會發生此事,倒也非全在意料之外。旅司正一直在獨自搜查,究竟是哪個宦官讓他最心愛的迷氏受辱含冤。他隸屬宮正司,職權之便可助他比那無視上官命令、留下五樁案件卷宗的老官吏更接近犯人,追尋敵人蹤跡並非難事。


    換言之,旅司正身處危險之境地。


    『是有十歲兒子的母親,這是被害者共同的特征。』


    前幾日,緋燕曾問過旅司正,關於汙辱迷氏的犯人身份是否有眉目。他在老官吏記錄的五樁案件之外,還查出另外的六起。其中,包括李家之事。


    『犯人或許是對母親心懷仇恨才犯下如此惡行,基於此假定繼續調查,目標鎖定在了某個自宮的宦官身上。他十歲那年,被生母強行去勢。』


    此去勢所指非刑罰,民間自行去勢是為自宮。如四欲一般,誌在富貴,自願接受之人有;無視本人意誌,由親族強行去勢之例亦存。


    『一心求富貴之人絡繹不絕,而貧民為求老有所養逼子孫自宮之例,亦是不勝枚舉。也因此,出現一批專門為人自宮的刀子匠。酬金為六兩銀子,可事後再付,故此貧窮人家也能在刀子匠處接受較為安全的手術。』


    若是沒有身份保證人,刀子匠是不會為欲自宮之人做手術的。


    『有嫌疑的自宮宦官,本為富商人家的長子,按理說應與自宮無緣。生母煩氏不會付不起六兩銀子,亦不會找不到人為身份作保才是——』


    『等等。那個自宮的宦官……不是在刀子匠處做的?』


    『據文字記載,是<生母為其去勢>。……著實令人發指。』


    緋燕頓覺一陣惡心。旅司正停下,等待緋燕恢複平靜。


    『煩氏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才做出此事,因並無記錄,故不得而知。煩氏本人,也已去世十多年了。然而,這個自宮宦官如今仍在後宮。』


    『可有其罪行的證物?證人呢?』


    『並無證人。本來應該有很多與其罪行相關的下人,但他在成親前將下人全都遣散了。這些下人之後的去向,無人得知。』


    是被滅口了。若是尚在人世,必定會有跡可循、有風聲泄露。


    『他本名為即譽懷。號稱是數萬宦官的夢中太監。』


    六年前,即譽懷娶了舍朱虹。


    『但也有諸多疑點。比如,他做那些事時,必定是不在皇宮的,他的宅邸有段時間常常傳出女子悲鳴之聲,是有名的鬼宅……。然而,卻並無確鑿的證據。更別說對方還是個太監。即便是想為迷氏洗清冤屈、報仇雪恨,也無從下手。』


    旅司正已是按捺不住,憤慨之情溢於言表,緋燕忙勸道「切勿衝動,注意言行」。


    『敵人或許已然察覺到你已觸及真相,說不定會對你下手。』


    『實不相瞞,他對我下手不是一次兩次了。派刺客刺殺、對我下毒……這麽多的機會,沒有證據證明他便是凶手。我——身為宮正司的上級宦官,也得罪了不少人,心中也是頭緒紛紜,難以理清。對我下手的人也許就是他,也許不是他。』


    仇人將自己的犯罪痕跡巧妙抹去。正麵應對,並無勝算。


    『李婉儀娘娘,您也要萬分小心才是。後宮之中不明不白就死去的案子,不明真相便被草率結案,這種例子絕不在少數。這種事,那個自宮的宦官,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在直殿監遭遇不測的旅司正,被送去了宮正司的官舍。


    「已經去清了衝太醫來,即刻就到。」


    緋燕跑向旅司正躺臥的床榻。他的腳彎曲至畸形,頭上不停出血,不堪入目。他每次心跳都似乎疼痛難當,不斷地發出呻吟。


    「衝太醫是個不挑患者的好太醫。先前也為四欲診治,旅司正也一定會被他治好的。所以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為何,娘娘,會在此處……」


    「一聽到你遇險的消息就急忙趕來了。四欲也來了。究竟發生何事,可以之後再細細道來。眼下還是先不要說話。傷勢要緊。」


    「……並非……如此,把我,推下去的人……」


    旅司正猛的一口吐出血來。緋燕急忙拿趕緊的布為他擦拭嘴角。


    「不是,鈍虛……」


    果然如此。若是背鈍虛將旅司正推下去,豈不正為即譽懷行了莫大的方便。


    「不是鈍虛所為,我已經料到。旅司正還是先為自己考慮啊。」


    「就這樣,死去,倒也不錯……。對這個世間,我已無所留戀。」


    「不要說傻話。若你死了,誰來供奉迷夫人的靈位?」


    旅司正閉上了眼睛,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可真是個,怪人。對<閹人>,都會心生憐憫。」


    「這世上誰都不完整啊,旅司正。根本就沒有完美無缺的人。」


    緋燕輕撫旅司正前額。她避開傷口,宛若撫摸月光一般輕柔。


    「我啊,還沒有接受過你的拷問呢。我還曾想什麽時候領教領教呢。所以拜托了,活下去好嗎。在拷問我之前,不要死。」


    旅司正仍未睜眼,但笑了。


    「……知道了。但是,到時候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


    「之所以給鈍虛下毒,就是為了坐實他殺害旅司正的罪名。」


    宮正司外,緋燕帶四欲進了附近一間空屋子。


    「喉部被灼燒已然失聲,雙手顫抖無法書寫。案發現場就是發生了什麽,他根本無法表達出來,隻是一味搖頭,但這又無法成為證詞。」


    「……所以說,是一開始就安排好了嗎?折貴人一事也是……」


    「盜取純禎公主的畫像這麽大的事,會是鈍虛想出來的嗎?一旦東窗事發可就徹底沒命了。皇上對於這位姐姐的重視,宮中可是人盡皆知。」


    旅石鼠、因四欲、背鈍虛是內書堂的同期。以首席結業的石鼠在十八歲就坐上了可與內監匹敵的司正之位,以第三席結業的四欲也在六年前就成為了內監。而另一邊,以次席結業的鈍虛則隻位及少監。


    宦官僅是埋頭苦讀是無法出人頭地的。越是機警、無情、奸智,越能往上爬。鈍虛雖為秀才,但為人過於敦厚耿直,導致他的仕途落於人後。


    「誰能為鈍虛助言一二?」


    「鈍虛那家夥,竟然供述說是自己一人所為。」


    「真是重情重義之人。若當時他能說出來就好了,說自己是被人教唆的。」


    宦官之間會彼此相互。鈍虛正是最典型的宦官。


    「你趕緊行動起來。她正搖擺不定呢。這樣好的機會絕不能放過。」


    「她……難道說」


    「方才旅司正告訴我,推他下去的,是個女子。」


    在衝太醫進入房間、緋燕出門之前,旅司在緋燕耳邊說「犯人是女官」。


    (朱虹為了給鈍虛送午飯,去過直殿監。)


    旅司正跌落台階之事,正發生在晌午過後。恐怕此行為臨時起意。旅司正活著,就是最好的證據。若是準備周到的暗殺者,則會給旅司正刺上致命的一擊。


    (旅司正也許是從鈍虛那裏盤問出了即譽懷的名字。)


    鈍虛告訴他,是即譽懷背後指使自己前去盜走純禎公主的畫像。在旅司正說服鈍虛坦白時,即譽懷所犯下的罄竹難書的罪行也許都會大白於天下。朱虹聽到了旅司正的話,明白旅石鼠會威脅心愛的丈夫的安全,於是情急之下將他推了下去。


    即譽懷目前還不知道這件事。要拿到王牌,就是現在。


    「不知道朱虹去哪了嗎?」


    即譽懷厲聲喝問,侍從宛如挨了一鞭似的立刻跪倒在地。


    「小的該死……。小的親眼看見夫人進了惠兆王府,可之後就不知夫人去向了……」


    「朱虹為何會去惠兆王府?」


    「是李婉儀派夫人去的。夫人去時還很是慌張的樣子。」


    「為何不跟著潛入王府?我命令過,要片刻不離地監視朱虹吧。」


    「惠兆王有令,凡有發現宦官敢踏進惠兆王府,立斬無赦。」


    「怕死,就不做事了嗎?」


    譽懷毫不猶豫,一腳踹向侍從的胸口。


    「沒看到她從王府出來嗎?」


    「這、這正是奇怪之處呢。小的托別人幫忙打聽下夫人是何時回去的,可惠兆王府裏的下人們都一個勁地說從未見過夫人……」


    「所以你就蠢到直接回來了?廢物。」


    這次他踹了肩膀,暴跳如雷,對著那倒地侍從的腦袋狠狠踩了幾腳。


    「小、小的沒有回來……!小的安插了人監視惠兆王府!一有動靜就……」


    譽懷並不理睬,隻是狠狠踹著這沒用的侍從。仿佛踢蹴鞠一般,一腳又一腳。


    「——若是朱虹有何閃失,我就把你的生膽拿去喂野狗。」


    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李緋燕是惠兆王妃遠親的女兒。尋了個由頭把朱虹從皇宮召來伺候惠兆王妃,以此軟禁朱虹。此舉正是抓住了最愛的妻子是譽懷的軟肋這一點。


    從最初看到那份匿名狀開始,譽懷就一直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便派了護衛跟在朱虹身邊。


    他推測,若是李緋燕策劃複仇,首先瞄準的不會是自己,而必定是朱虹。朱虹對李緋燕極為信賴,何時成為複仇者手中的誘餌亦不足為奇。近來,他一直想讓朱虹告假,停會宮中的差事,把她藏到李緋燕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應該再早點讓朱虹遠離後宮的。在李緋燕搶先一步行動前。


    後悔也來不及了。李緋燕已經抓住了那張王牌。為了讓譽懷痛不欲生,這是最好的砝碼。為了報仇雪恨,讓譽懷陷入痛苦的深淵,使出再殘忍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吧。李緋燕,絕對有理由這麽做。


    (……但即便如此,朱虹是無辜的。)


    朱虹把旅司正推落一事,跟著的侍從稟告了譽懷。朱虹並非是會對人下得去殺手的女子。若是做出這種事,必定是為了守護某個人,不得已而為之。


    譽懷從未對朱虹坦白自己的罪惡。他把一切徹底埋藏起來。若有人四處打聽,則立即滅口。消除罪證,消滅證人。為了能和朱虹過上平靜安穩的日子,腐爛醜陋的往昔理應徹底消失。但是,旅司正仍叫人不安。


    他要給亡妻報仇,對譽懷而言,是個莫大的威脅。必須早晚都要除掉他。為此他給背鈍虛下毒,就是為了安排他作為殺死旅司正的替罪羊。背鈍虛因折貴人一事被降級,勢必對查出此事的旅司正懷恨在心。若是背鈍虛無法親口否認這點,那這虛假的動機就會變成唯一的真相。


    刺殺宮正司的次級長官,絕不可草率行事。要準備替罪人,選好合適的時機,一切都必須慎之又慎、步步為營。盡管如此……也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譽懷立刻明白,朱虹是為了為自己保守秘密而把旅司正推了下去。得知丈夫陰暗的過去,想必當時的她很是驚慌失措把。要是當時能夠抱住她安慰她就好了,可惜自己卻並不在場。不要說在她身旁了,自己根本就不在宮中。


    (入宮後要是立刻把李緋燕結果掉……)


    對李緋燕感到似曾相識,是在大婚之夜。


    她的麵容讓記憶中的一部分隱隱作痛。雖然當時還不清楚到底是因何而起,在看到李緋燕的身份帖時,心髒仿佛毒藥發作一般顫抖不已。


    她是譽懷所犯罪孽的知情者。事發當時,緋燕年紀尚小,但也許已經對譽懷恨之入骨。雖然心中極為不安,但仍沒有急於行動。即便她是為辱母之仇懷恨在心,但一侍妾又能掀起什麽風浪。隻不過是個小姑娘,根本不足為懼。


    而當聽聞李緋燕竟已被召侍寢後,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放鬆警惕、按兵不動。


    不知如何,她竟又變成了寵妃。在後宮,獨占聖寵的女子會獲得何等強大的權力,在後宮中生存了二十多年的譽懷自然是目知眼見,清楚得很。


    李緋燕成了應該除掉的敵人。隻要她在後宮一日,譽懷就一日不得安生。


    讓背鈍虛盜取純禎公主的畫像,讓吳貴人借幽靈之名引起騷動等事,都是除去李緋燕的計策。前者因為折貴人愚蠢,在畫像上殘留自己指甲蔻丹的痕跡而失敗。


    後者原是計劃以幽靈騷動,引出對鬼神之事好奇的李緋燕,結果掉她。讓事情看上去是吳貴人因被緋燕撞見自己與戀人私會而將其滅口。……但,她的目標不僅是女幽靈的傳聞而已,甚至把皇帝都喊了過來,此計隻能不了了之。


    接著,就出現了先前的匿名狀。第一次出現的匿名狀,並沒能查到其出處。


    第二次出現的匿名狀,則順利地拿到了原稿。墨水和筆跡都毫無特征,但紙上卻有紫旦砂的氣味。而且,在不用水燃燒時,會有獨特的味道。直覺告訴他,是李緋燕所為。她平日會做紫旦砂的實驗,更不用說對李家之事了如指掌。


    至此,他不再有任何猶豫。本來文蒼閣那起爆炸足以取走她的性命,但竟然還是讓她逃過一劫。真是個命硬的女人。


    「大、大人……!就在剛才,李婉儀派人來,讓把這個交給大人您……」


    譽懷正俯視著不能動彈的侍從,這時,一個少年宦官跑了過來。


    他接過遞來的盒子,一點點打開蓋子往裏看去。隨後,他的眼中怒火騰起,頓似要焚燼所有。


    裏麵是桃花色的指甲。共十枚。排列地甚為整齊而華麗,就這樣貼在盒內。美麗的指甲。到處都是灼灼鮮豔的紅色,仿若豔麗華美的紋飾……。


    「……繼續監視惠兆王府。」


    譽懷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寫下兩封書信。


    這段時間,主要由吳寧妃侍寢。朝廷上,榮家四處散播吳氏不貞之事,削減了吳家的勢力,而吳氏晉為十二妃之列,又打擊了榮家。對於想控製榮家的皇帝而言,吳寧妃無疑給他帶來不少方便,自然沒有再隻寵愛緋燕的道理。


    後日,皇帝會擺駕離宮(注:指在國都之外為皇帝修建的永久性居住的宮殿)。隨行者名冊中最前列的當是寵妃,但李緋燕卻不再此列。據說皇帝對李緋燕與因四欲兩人關係生疑,連希蓉殿都不再臨幸。


    宮中失寵的女子向來悲慘,李緋燕遲早會親身體會到這一點。


    (在皇上出宮時,了結了她。)


    這次絕對不會有差池。我要讓你後悔對朱虹下手。


    「讓您久等了呢。」


    緋燕與佇立在月光之下的宦官打了聲招呼。


    他身著鬥牛(頭頂水牛角的三爪龍)刺繡的黑紫色官服,身形修長,儒雅挺拔,眉清目秀仿若天仙的麵龐,卻極為憔悴。


    深夜的黃昏園中,緋燕在湖麵樓閣的露台之上,與仇人對峙。


    把人喊出來的是他,主動出擊的確實緋燕。


    回頭看去,感慨萬千。初次見他是在大婚之日,成了妃嬪後每日都能相見。文質彬彬、相貌堂堂的宦官——這是對他的印象。根本看不出來,這是一個淩辱了眾多女子的卑劣渣滓。


    「請把朱虹還給我。」


    這是仇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宛若懇求的語氣。


    「前幾日,應該已經還回去了吧。朱虹的指甲,你不是很喜歡嗎?」


    「……你恨我,是應該的。但所有的一切都與朱虹無關。她對我的過去毫不知情。即便我有罪,但朱虹沒有。」


    「朱虹把旅司正推下了台階。她本人也已供認不諱。這不是罪,什麽是罪?」


    「她是為了我才這麽做的。這不是她的罪過,是我的。」


    仇人頹然跪下。


    「奴才懇請娘娘開恩,把糟妻平安無事地還給奴才。若是娘娘網開一麵,手下留情,奴才一生都唯娘娘馬首是瞻,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把朱虹還給你,能換得一個太監。聽著是筆不錯的買賣。」


    「奴才鬥膽,娘娘您沒有有力的後盾。沒有後盾的妃嬪……」


    「多謝你為本宮操心。但是,大可不必。本宮本就對爭寵不感興趣。我入宮,就是為了複仇。僅此,而已。」


    緋燕指著湖說,看看那邊。水平如鏡的湖麵之上,似有一葉扁舟。


    「……那……難道是」


    仇人猛地一彈起來,在露台欄杆邊探出身子。泛於湖上的小舟上,有朱虹的身影。她手腳均被綁住,筋疲力盡地靠在小舟邊緣。


    「你到底想做什麽」


    「要做什麽,當然是要懲罰你啊。——四欲」


    緋燕一呼,一旁跟著的四欲邁步向前,手裏緊握弓箭。


    「箭的前端綁著火藥,是火箭。用這個射朱虹的話,會怎麽樣呢?」


    「請住手,李婉儀!朱虹難道不是你的女官嗎!」


    「她也是淩辱了我母親的宦官之妻。如此想來,比起對她的感情,憎惡更勝一分。」


    「朱虹完全不知道我的過去……!和她沒有關係,要泄憤的話就對著我來。」


    「那些被你拐走的女人,也與你無關吧。」


    調查報告中最早的一起案件,是十五年前。那之前的一年,生母煩氏意外身亡。


    「既然你所犯下的一些罪行都是為了向你的母親泄憤,那為何不報複煩氏本人?」


    有十歲兒子的母親——那些被害者,不都是逼自己去勢的煩氏的替代品嗎。


    「還是說,光殺掉生母還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煩氏的意外身亡,也是你的傑作吧。」


    「我沒有殺煩氏。」


    譽懷出人意料地淡淡答道。月光照進他的瞳孔之中,讓人不寒而栗。


    「我本打算早晚要殺了她,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殘暴酷虐的方法將她折磨致死。我正是為了這個苟活於世的。家道中落,我鼎力相助;抱病染疾,我良藥送至。煩氏成日憂心的妹妹們,我為她們解決終身大事。親族皆盛讚我入孝出悌,但做一個孝子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煩氏活著。在我報仇之前,她不能死。」


    但,她還是死了。過馬路時,被暴走的馬車撞死了。


    「你見過被發狂的馬亂蹄踏碎的屍體嗎?那不是人的遺體,僅僅是零落的肉塊而已。如果沒人告訴你這是人的屍骸,你會以為這是妖怪的屍身。不,其實——那就是妖怪的死屍。那個女人,我的母親……煩氏的的確確就是個魔鬼一樣的女人。」


    煩氏本是貞淑賢良的女子。產下二男三女,勤勤懇懇地侍奉丈夫,可丈夫是個好色之徒,接二連三地納妾進門,輕賤妻子。煩氏深恨丈夫。於是,對長得與丈夫極為相似的長子譽懷視如蛇蠍,厭惡至極。不,是恨,恨之入骨。


    「我本是嫡長子,所受待遇竟連即家的奴婢都不如。」


    煩氏讓尚且五歲的譽懷住在雞窩裏,吃食都是地上踏碎的殘渣,衣裳一年四季都隻有那一件,髒了破了都不給他換。乳母看他實在可憐,給了他熱乎的飯菜和幹爽的衣物,可此事卻激怒了煩氏。她惱的不是乳母,仍是譽懷。


    『居然敢對乳母眉來眼去,你可真是和你父親一個德性!!』


    譽懷慘遭毒打,直至昏迷。醒來時,他在床榻之上接受治療。啊啊,原來之前的一切都不過是噩夢罷了,譽懷如此想著,心裏安定下來。


    「傷好之後,我還是被趕回了雞窩。此後,一點小事就會觸她逆鱗,受其辱罵、毆打。同樣的事不停地重複,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


    饒是如此,煩氏也非得讓譽懷活著,以作為自己泄憤的工具。


    相反,她對長得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次子則寵愛備至。他的房間布置地華麗奢靡,每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穿的都是綾羅綢緞,煩氏對他有求必應、把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在他身上。


    在如同地獄深淵的日子,譽懷十歲了。那是一個夜晚,煩氏去了雞窩。


    『一直以來,娘虧待你了。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是,我悔悟了。我不會再對你發脾氣了。從今晚開始,我會做一個好母親,原諒我,好嗎。』


    煩氏向蜷縮一隅的譽懷走去,抱住了自己厭惡憎恨的兒子。


    「我實在是太過愚蠢……竟然,信了那妖女的鬼話。」


    煩氏帶譽懷去沐浴更衣,給他穿上嶄新的衣服,擺了一桌子大魚大肉。這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吃到母親親手做的飯菜。


    『嗯?為何哭泣呀?飯菜不合胃口嗎?』


    那關切的詢問聲,甜美得仿佛要將人融化一般,譽懷連連搖頭。


    『……因為母親,對我好溫柔……我是,太開心了。』


    一直以來,譽懷都很羨慕弟弟。他曾想過,若是言行舉止都和弟弟一樣,母親是不是也會喜歡自己。可無論再怎麽模仿弟弟,再怎麽同他做一模一樣的事,被愛的永遠都是弟弟,被憎惡的隻有譽懷自己。


    但是,終於,母親對譽懷笑了。這樣的日子曾好幾次在夢裏出現。母親滿懷愛意地呼喚自己的名字,對自己關懷備至,視若珍寶的日子——。


    飽餐一頓後,犯起困來。母親讓他去被窩裏睡,還唱搖籃曲哄他入睡。譽懷好幸福,簡直願意就這麽死去。


    「可美夢卻成了噩夢。不……從一開始,這就是個噩夢。所有的一切,都是。」


    譽懷沉浸在幸福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卻在尖叫著醒了過來。他躺在床上,手腳皆被捆住。焦灼的視線裏,出現的卻是手握短刀的母親,刀刃上鮮血淋漓。


    『若是讓刀子匠來,得花六兩銀子呢。隻不過是切掉這個東西而已,為何要價這麽高呢。為了你,六兩銀子我都不舍得花,所以還是我自己來吧。』


    譽懷吃痛,身子翻滾掙紮,煩氏命下人壓住他不讓他亂動。


    『你長得太像你的父親了,將來一定會跟你父親一樣好色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叫發妻傷心。母親實在是太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絞盡腦汁要想辦法阻止。母親要守護將來會被你騙得走投無路的女子,怎麽做才好呢?』


    煩氏笑著說,隻要你不再是男人不就永絕後患了嘛。


    『不再是男人的男子在宮中被稱作什麽,你知道嗎?<閹人>哦。不是人的畜生罷了。真好啊,譽懷。這下子——你也是<閹人>了呢。』


    被生母強行去勢的譽懷進了後宮。這是自然,畢竟<閹人>能呆的地方也隻有那裏了。


    「無論過去多少年,我心頭之恨都無法消除。總有一天,我要用最殘酷非人的手段複仇。讓煩氏痛不欲生,對我苦苦哀求,把她折磨致死……。可突然,上天毀掉了我複仇的機會。那個支撐我活下去把她碎屍萬端的魔鬼,轟的一下,就被碾為肉塊了!隻是如此簡單地死去,怎麽可以把那個女人的罪孽就這麽一筆勾銷……!」


    「……你的遭遇的確很可憐,曆太監。」


    緋燕強忍住五髒六腑宛如攪成一團的惡心,俯視著眼前的仇人。


    「本宮理解你,在煩氏死後,一下子失去了仇恨的對象,但複仇之心仍舊蠢蠢欲動的心情。但是,無論你的前半生是如何淒慘艱難,也絕不能成為你奸汙其他無關婦人的理由。」


    緋燕眼神示意四欲。四欲上箭拉弓。曆太監衝上前去正欲奪下他手中的火箭,卻被因內監身邊的宦官包圍製服,動彈不得。


    「上天已懲罰煩氏。即便你仍心有不甘,但她也已死於非命。無論是誰,都必須接受自己的罪報。當然,也包括你。」


    四欲從燈籠中引火,點燃火箭的導火線。


    「你毀了我的家。不僅是我,有太多人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你聽聽他們的怨聲悲泣,好好體會一下其中滋味,那痛失所愛之人的心碎哀慟。」


    四欲射出火箭的一刻,曆太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朱虹隨小舟搖晃,火箭仍命中胸口。隨即,火藥爆炸。一瞬間,朱虹四肢炸開四散,小舟亦燃燒起來。


    「愛妻被殺的感覺如何?」


    緋燕回身看向仇人,她期待著眼前這個人已被徹底摧毀。


    「——鬧劇結束了嗎?」


    可結果與之相反,曆太監笑了。他看上去甚是愉快,笑得肩膀都顫動起來。


    「鬧劇?你可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殺啊,你還有心嗎?」


    「那不是朱虹,是模仿朱虹做的機關人偶吧。還特意用上了仿製血水的畫具,技藝甚為細膩精湛呢。早聽聞你善於工匠手藝,果然名不虛傳。」


    「……你何時發現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你送來的朱虹的指甲也是偽造的。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根本沒有回到後宮。眼下,我的部下應該已經把她救出來了吧。因此,朱虹不在這裏。她本就是你手中最大的王牌,你怎麽可能如此輕率處置。隻是用火箭射殺炸為齏粉?不可能的。你的話,應該會想出更為殘酷的方法才對。」


    曆太監一步步靠近。因內監手下的宦官們並沒有阻止他。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把他拿下!」


    「沒用的。他們不是你的部下,而是因內監的部下。」


    「四欲!我命你即刻逮捕曆太監——」


    「我還以為您早就知道了呢,李婉儀娘娘。」


    四欲抓住緋燕右臂反擰在背後。


    「我,向來不會跟錢過不去。」


    月光浸潤之下那妖冶的美貌仿佛嘲諷般扭曲著。


    「……你背叛我……!?」


    「曆太監對我多有照顧,欠他的錢到現在還沒還。這算是對他對義理才對。」


    「愚蠢。曆太監連自己都弟子鈍虛都能當作棄子。部下們也被他徹底利用、甚至滅口。而你,定也是不知何時被利用完了就被棄之不顧了……」


    「今天的故事,我已經想好了。」


    緋燕的脖子被曆太監一把掐住,她頓時寒毛直立。他的手冰冷刺骨,緋燕的心髒都似乎被凍住。


    「你很喜歡研究器術。今夜也來做火藥實驗。可實驗卻失敗了。更不幸的是,你弄錯了火藥的劑量,在這場事故中,香消玉殞了。」


    可憎的仇人將指甲嵌進緋燕的肌膚,脖子上的血液開始逆流。


    「……你若是殺了我,就永遠別想朱虹回來。」


    「真是勇敢啊。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虛張聲勢。」


    「虛張聲勢嗎?你可真是個天真的小傻瓜!」


    緋燕臉上浮現出扭曲而怪異的笑容。


    「看你實在可憐,我還是告訴你吧。朱虹根本不在惠兆王府。」


    「我不會聽你的虛張聲勢的。」


    「覺得我是撒謊嗎,那你還是好好想想。馬上,你的部下就會傳來急報。在惠兆王府的不是朱虹,而是替身——看吧,來了。」


    曆太監手下的少年宦官神色慌張,急忙趕來,湊近曆太監耳語了一番,曆太監神色大變。


    「我知道你一直在監視朱虹。所以我把替身送去了惠兆王府。如此一來,你的注意力就轉向那邊,對身處後宮的我,你便疏於監視了……」


    「……朱紅去了哪裏!?」


    曆太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狠狠地掐住緋燕的脖子。他雙眼圓睜,怒火烈烈。


    「去了哪裏?就在方才,你不是見到了嗎?朱虹她,嘩啦啦地,被炸開……了啊。」


    緋燕被勒緊了脖子,呼吸極為困難。


    「你應該會讓朱虹活著去利用她才對啊,這樣不是能把心中的怨恨一點點地發泄出來嗎。」


    「正因為你這樣磨磨蹭蹭,才沒能親手殺死煩氏。別以為你自己無能,就以為我也同你一樣。我動手了!從你身邊,把你最愛的妻子,奪走了……」


    「朱虹沒有死!」


    仿佛潑墨般濃烈鮮明的視線裏,出現的是一個充滿憎惡的宦官的身影。


    「死的人是你,李婉儀。」


    曆太監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掐住緋燕的脖子。麵對巨大的殺意,緋燕的敵意已被激起,可敵意之外,一陣空虛亦隨之襲來——為何會如此。


    意識逐漸模糊。沸騰翻湧的宿怨化作淚水從眼角滑落。


    「把曆清白抓起來!」


    遊宵高屋建瓴,一聲令下。後宮警吏們立即將曆太監緝拿押解,解救出緋燕。


    「緋燕,沒事吧?」


    「……臣妾無妨,還活著。」


    遊宵將緋燕抱入懷中,緋燕頓起一陣咳嗽。白皙的脖頸之上,仍然殘留著勒痕。


    「曆清白,你竟敢對皇族動手。罪無可恕,當處極刑。」


    宮正司長官厲聲宣判。被繩索捆住的曆太監訝然不解,皺眉生疑。


    「……皇族?笑話,我要殺的人是李婉儀……」


    遊宵白皙狹長的麵容漸漸發青,他俯視著曆太監。


    「盡管尚未公之於眾,但李婉儀已懷上了朕的子嗣。」


    謀殺孕中妃嬪,罪同謀殺皇子。


    「盡管是謀殺皇族未遂,但仍是死罪難逃。你向來跟在皇太後身邊侍奉,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清楚吧?」


    曆清白——即譽懷罪無可恕。其惡行破壞了多少人平靜安寧的生活。


    但是,沒有證據。無論是老官吏的調查報告,還是旅司正的,都無法指正即譽懷的凶手身份。曆太監絕非是僅憑懷疑就能處置的簡單角色。他與榮家過從甚密、勾結相護。這種程度的罪名,榮家亦會出手抹地一幹二淨。


    無法憑過去的罪名製裁曆太監。故此,必須給他安排一個新的罪名。


    引誘曆太監謀殺皇族。在爆炸事件後,遊宵贈與緋燕的<撫慰之詩>寫的正是此事。


    散播李婉儀無法生育的謠言出去,正是為了隱瞞她已有身孕之事,並借服用促孕藥物的副作用,來掩蓋懷孕引起的不適。


    同時,傳出暗示李婉儀與因內監關係曖昧的謠言。遊宵在緋燕探望四欲是恰巧出現,表示對二人關係生疑,命敬事房的太監扔掉李婉儀的牌子,此舉正是因為料到李婉儀失寵的急報會傳到曆太監耳朵裏。遊宵故意疏遠緋燕,讓吳寧妃侍寢,也是為了進一步坐實醜聞。


    『旅司正懷疑曆太監。』


    見到第二份匿名狀時,曆太監說「這完全是威脅」。被『你是六年前』這種言論<威脅>到的人隻有他自己。<六年前>這個數字對他而言應該很是特別吧。曆太監自娶舍朱虹以來,到今年正好六年。眾所周知,他是很愛妻護妻之人。


    第二份匿名狀,於他而言完全是恐嚇信,等同於暗示他他的妻子已被瞄準為報複的對象。


    針對緋燕的文蒼閣爆炸事件,正是暴露了曆太監的焦躁,他已經沉不住氣了。


    『若是在他麵前殺害朱虹,曆太監必定會寧可以下犯上也要殺了我的。』


    不給他銷毀罪證的時間,直接在現場逮捕他。若是謀殺皇室之罪,比起保護曆太監趁機打擊吳家,榮家更會選擇拋棄他,與他撇清幹係,自保為上吧。


    這是場極為凶險的賭局。一步走錯,不僅會沒了孩子,也許緋燕也會喪命於此。遊宵假裝擺駕離宮,實則留在宮中,時刻監視曆太監與緋燕的動向。


    為了不讓曆太監的人接近緋燕,還讓因四欲假裝倒戈。若是讓他挾製緋燕,曆太監就不會再命手下抓住她了。


    雖然一切都按計劃順利進行,但仍是給緋燕帶去了莫大的負擔。她躺在遊宵的臂彎之中,呼吸淺而急促。看著她痛苦的表情,遊宵心痛不已。


    「李婉儀!你真是個冷酷的女人!你的孩子,竟也被你當作複仇的工具……!」


    曆太監怒聲嘶吼。他布滿血絲的眼中,也許在緋燕身上看到了煩氏的影子,二者重疊交錯。確實,她們都利用了自己的孩子。——但是,


    「這是朕的命令。該受到無情指責的人,是朕。」


    遊宵把緋燕交給衝太醫後,站到曆太監麵前。


    「榮家的勢力扶搖直上,朕不能再坐視不理。差不多也是時候整頓一番了。你為了榮家暗中也出了不少力,如今把你的人頭掛在城門,想必他們也該懂朕的意思。」


    如此精心策劃的一盤棋,不僅是為緋燕報仇雪恨而已。自遊宵認定她的仇人就是曆太監起,他就敏銳地捕捉到,此次正是打擊為所欲為、權傾朝野的榮家的大好時機。滅一個曆太監,對於榮家而已,無疑是斷臂之痛。遊宵將心愛的女子和自己的骨肉作為誘餌、設下陷阱。此舉亦實屬非人之道。


    「……朱虹……朱虹到底在哪裏!?難不成,她真的……」


    曆太監沒有為自己的性命求饒,而是在呼喚著愛妻的名字。


    「她被關在宮正司的大牢裏。不用擔心,她還活著。」


    現在是還活著。雖然她罪不至死,但若是聽聞丈夫上了斷頭台,怕是也要追隨他共赴黃泉吧。


    他們是一對同心同德、唇齒相依的夫妻。誰沒了誰,都獨活不成。


    「皇上……奴才懇求皇上開恩。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請允許奴才與發妻見上一麵。」


    曆太監撲身至遊宵腳邊,以頭搶地,苦苦哀求。


    「一會會就行,哪怕一眼也好,畢竟隻能來生再見……。至少此生最後,也能好好道別……」


    他發絲淩亂,頭破血流,不停地懇求。因疼痛而麵目猙獰的俊美麵容上,再看不出一絲縱橫後宮的高級宦官的影子。在遊宵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個癡癡地想念妻子的丈夫。


    「奴才想親口感謝朱虹。正是因為她,奴才才停止了這無用的複仇。」


    六年前,即譽懷停止了他的罪行,定是因為他對煩氏的積怨在某種機緣之下有了一個了結。毫無疑問,那個機緣,那個讓他放下怨恨的人,正是朱虹。


    「讓男子受折磨的是女子,能夠拯救男子的亦是女子。」


    遊宵在曆太監身旁蹲下,抓住這個多年在母親身邊侍奉的宦官的肩膀。


    「你有一個好妻子啊,清白。」


    正因為當了宦官,他才能遇見朱虹。如此說來,煩氏的罪孽,反而像是老天為了讓這二人結緣有意如此安排。又或者,即便煩氏並未有此蠻橫暴虐之舉,二人也許亦會以不同的身份相遇。關於這個問題,遊宵也不知道答案,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這兩人的愛情才是最真實的東西。


    「……皇恩浩蕩,謝主隆恩。」


    曆清白發出聲聲嗚咽,仿佛髒腑俱裂一般。


    「朕聽說了母後請求饒曆太監一命啊,緋燕,」


    曆太監之事過去已有半月,天氣也漸漸入秋了。


    「臣妾是當事人,審判之時僅僅陳述事實。但如此追究下去,曆太監必被處以極刑。但是,那……對於朱虹而言,太過殘酷了。」


    自那之後,緋燕的身體一直不大好。今日也是,從白日裏就一直臥床不起。不過據衝太醫說,孩子會健康成長的,但緋燕臉上仍舊是愁雲慘淡。


    「對臣妾而言,曆太監是可憎的仇人。他害得臣妾家破人亡的事,這一生都無法忘卻。實不相瞞,臣妾甚至想手刃此賊,為母親、兄長、父親報仇。但是,那個人還是朱虹的丈夫……」


    她緊緊閉上慘白泛青的眼瞼,淚滴從眼角滑落。


    「朱虹她,一直對我忠心耿耿、侍奉周全。她陪我做實驗,幫助我把機關人偶做的更有趣……隻是聽她在我耳邊念叨這念叨那,我就會很開心。」


    緋燕的身旁沒有了朱虹,看著眼前這個習以為常的房間,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為母親報了仇,本該輕鬆才是……可臣妾……卻感到後悔。要是沒有……做這些就好了,沒有從朱虹身邊,把她的丈夫奪走摧毀就好了……。我好痛苦,好痛苦,痛苦得無以複加。為什麽,我要複仇呢……」


    明明終於實現了夙願,緋燕的心卻仍舊沉溺在悲傷的深淵之中。


    沉冤得雪、大仇得報,剩下的就隻有對家人無盡的思念。人都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成功複仇所得到的又是什麽呢。若隻是在過去的悲劇上再添新的悲劇,痛苦能帶來的仍是痛苦,那幹脆不如像緋燕所說——不對,並非如此。


    「對曆太監複仇的人不是你啊,緋燕。」


    遊宵輕撫緋燕顫抖的背,透過衣物分享著彼此的溫暖。


    「是他自己對自己複仇。是他自己犯下的罪,裁決了他自己。」


    人的因果業報一定會在某處被計算清楚,種下什麽因就必得什麽果,人人皆是如此。天定如此,凡人隻有遵守,絕無僥幸。


    「臣妾有一天,也會被裁決嗎……?」


    緋燕睜著哭腫的眼睛看向遊宵。一瞬間,一陣戰栗湧來,他如鯁在喉。


    遊宵預感到,那遲早到來的審判,也許會從自己身邊把最愛的人奪走。他穿上龍袍,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犯下非重罰無以抵的大罪。


    天子不無情無以製衡朝廷,不殺伐果決無以治理天下。有史以來,無辜清白的天子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曆代帝王亦無一例外皆應得其業報。


    「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朕與你共同渡過難關。」


    遊宵吻住緋燕的額頭,萬千感慨鬱結於心,無以言表。


    ——王位之璀璨輝煌,正是鮮血澆灌的結果。


    史書古訓在腦海中回響,遊宵不禁默默祈求上蒼。


    無論如何,隻求李緋燕能安度餘生、得以善終。遊宵不願坐在沾滿緋燕鮮血的龍椅上。若是,事情真變成那樣,他必會失去人心。


    『臣妾希望皇上成為受萬民敬仰愛戴的明君。』


    他想要實現緋燕的願望,正因如此,他絕不能失去她。


    「後世,史書中應該會記載,崇成帝所愛之人,唯有李緋燕。」


    「那也會記載,李緋燕是個姿色平平,喜愛書籍、實驗和機關人偶的怪女子嗎?」


    「前半句不對。應該是——李緋燕乃蓮花花神見了都自慚形穢、傾城傾國的美姬,其美色世間少有,崇成帝被其勾魂攝魄、蠱惑至深。」


    「油嘴滑舌的,反叫人生厭。」


    緋燕微微撅起嘴唇。遊宵笑著,采下了這朵蓮花花蕾。


    「朕隻是陳述事實而已。朕沉溺在你的溫柔鄉中無法自拔。每晚,都滿心隻想與你共寢。為何會有不許孕中妃嬪侍寢的規矩呢。」


    「這規矩是希望天子的恩寵能在後宮,雨露均沾。若是您肉欲未得到滿足,請與宮女交合。房事適度,有助於龍體安康。」


    「肉欲、交合、房事。已經很久沒聽你口中蹦出這些詞來了。」


    看著緋燕一臉認真嚴肅的樣子,遊宵不禁撲哧笑出了聲。


    「那麽,為了朕龍體安康,我們一起品讀一下新的『金閨神戲』吧。」


    「……新的?」


    「你不知道嗎。『金閨神戲』每年都會改版修訂。雖然新版上市得等到新年過後了,但樣本會盡早呈給皇帝查閱。父親說了,必須要逐字逐句地檢查,以朱筆勘誤,真是麻煩呢,畢竟共有四十卷之多。在崇成二年版第七卷好像被大幅修改了,一起找找看是哪裏改了、怎麽改的吧?」


    遊宵命駿奇將崇成二年版『金閨神戲』取來。


    「你躺好,朕讀給你聽。好,首先是……」


    遊宵正要啟唇讀書,卻被一隻纖細的指尖輕輕按住。


    「……政務繁忙,你也累了吧。稍微休息下,睡個午覺吧。」


    「你是朕肚子裏的蛔蟲嗎。朕正想著借此小憩一會呢。」


    遊宵扔下書,對駿奇喚道:


    「朕要午睡,傍晚喊朕起來。」


    「……那個,臣妾多嘴問一句,皇上要在這裏歇息嗎?」


    「是啊。朕想在你身邊休息。」


    「可臣妾懷有身孕,不能侍寢。若是皇上覺得躺這舒服,臣妾去別室……」


    「朕知道孕中妃嬪不得侍寢,可不知道宮中有不許孕中妃嬪伴駕午睡的規矩。你知道嗎,駿奇?」


    「奴才孤陋寡聞,不知宮中還有這規矩。是否要奴才去敬事房確認一下?」


    「去吧。不過,豹太監的話,想必是會給朕通融通融的。」


    遊宵一把抓住了正要溜下床榻的緋燕,落下了彩色的簾帳。


    「等敬事房確認之後,侍奉(在天子身邊侍奉)的事就交給下人,你也休息休息吧。希蓉殿的蓮池煞是好看,陪著舍彤史去散會步吧。」


    「多謝皇上。內人很喜歡蓮花,她定會高興的。」


    刀駿奇的妻子便是舍彤史——名為舍虹霖。虹霖與朱虹為堂姊妹。


    駿奇小心翼翼地退下,隨後午後的寢殿便充斥著慵懶而靜謐的氛圍。


    「好了,礙事的人都被朕趕出去了,午睡吧。」


    「……真的是午睡嗎?難道不是想做些奇怪的事……」


    「真傷人呢。朕就這麽沒有信用嗎。」


    「若是皇上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自然會明白臣妾對皇上的懷疑。」


    「朕摸著良心細細回想,也沒想起什麽來啊。朕可是品行端正的君子呢。」


    「與皇上相稱的詞可不是<品行端正>,而是<好色多淫>才對。」


    緋燕橫目嗔視。她如此直言不諱,倒是令遊宵心中暢快。


    「說的是你才對,緋燕。」


    遊宵唇帶笑意,吻上了她仿若白瓷的脖頸。


    「隻有你,會讓朕變得淫虐。」


    誰都無法逃脫天的裁決。正因如此,眼下隻想任由自己沉溺其中,沉溺在這刻骨銘心的愛情裏,這柔嫩可愛的肌膚中——在這個名叫李緋燕的女子中。


    「李婉儀,你又在做機關人偶了呀。」


    吳寧妃大搖大擺地闖入工房,身後跟著碧麗。


    「不是機關人偶,是玩具。看呐,是不是很可愛?」


    緋燕轉開裝有機關的箱子的把手,蓋子隨之打開,從中飛出一隻小鳥。小鳥扇動翅膀,嘴巴一張一合,煞是有趣。


    「這是打算給孩子玩的吧……可這個東西,怕是隻會惹得嬰兒大哭吧。」


    「大哭?為何?明明飛出來一隻如此可愛的小鳥。」


    「可愛的小鳥?怎麽看都是隻渾身長滿刺的怪鳥吧。是吧,念明儀。」


    「嗯—,比起怪鳥,更像是隻大猴妖精……可,可愛的小鳥呢!真好看!」


    上個月,碧麗被冊封為九嬪第七位·明儀。她連忙擠出微笑,勉強誇讚道。


    「……看來還是得重做呢。」


    「待會再做吧。今日冷得緊,得回屋裏暖和暖和、歇息歇息才是。」


    「是啊,緋燕。此處太冷了。我帶來了蒸卷,一塊嚐嚐吧。」


    兩人急急地把緋燕帶出了工房。


    十二月朔日(注:朔日為每月第一日),內院雪燈籠林立,寒牡丹嬌豔盛放。


    「過了這個冬天,入宮就滿一年了。」


    三人齊聚客廳,緋燕吃著蒸卷,喃喃感歎。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有喜、有樂、亦有悲。而這必定隻是開始。嫁與天子,艱難險阻便不可避免。若說心中沒有不安,那是假的。正如曆太監所言,緋燕並沒有有力的後盾,唯一的依靠便是皇帝的寵愛。一旦失了聖寵,就會失去一切。緋燕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希蓉殿也似海市蜃樓一般。


    但不可思議的是,緋燕心中卻十分平靜。她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內心深處就會一點一點滲出暖流。那裏麵是所愛之人的孩子。這讓緋燕心中充滿希望。


    「下個月就快臨盆了吧。你身子怎麽樣?今兒晚上的宴席還能去嗎?」


    「嗯嗯,身子挺好的。會去賞雪宴的。我也想一睹純禎公主真容。」


    「我們剛才碰見那位了。真是個絕世美人呢。」


    向凱國朝貢的異國使節團,每年都會出席冬至禦宴。純禎公主嫁去的鬼淵國使節團比預定的日子晚了些,沒趕上冬至。因此,今夜的賞雪宴上能見到純禎公主。她應該會與丈夫鬼淵王一同出席。


    (畢竟皇上的初戀……定是極有魅力之人呢。)


    充滿好奇的同時,緋燕心裏也有害怕。皇上再見到純禎公主,是否會舊情複燃呢。會不會把緋燕拋諸腦後,為初戀神迷顛倒呢。


    明知這種事擔心也無用,可緋燕仍舊鬱鬱不安。


    吳寧妃和碧麗回去後,緋燕便進了化妝室,想要梳妝打扮一番。朱虹不在了,是由別的女官伺候妝容,但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於是緋燕試著讓四欲幫忙上妝,沒想到效果極佳。皇上還誇讚過「最近總覺得你比以前增色不少,更美麗動人了」,這正是多虧了四欲的化妝術。


    「石鼠很感激娘娘為他特製了拐杖呢。」


    四欲手法嫻熟地為緋燕額上畫了花鈿。


    「這拐杖稍作變形即可變為暗器,可暗藏防身之物,甚是便利。」


    「旅司正經常被人盯上,有性命之憂,這東西應該能幫到他。」


    身負重傷的旅司正,雖然保全了性命,但卻隻能靠拐杖行走。緋燕建議他療養一年,他拒絕了,現已複職。


    『呆在家裏總不免想起迷氏,想隨她去了,所以還是回去工作來的好些。』


    許多喪妻的宦官都沒有再娶,而是用餘生為亡妻守靈供奉。


    「啊,差點忘了。這是鈍虛托我給你的感謝信。」


    化妝完畢,四欲把信遞給緋燕。


    緋燕拜托衝太醫為背鈍虛診治。太醫皆不願為宦官診治,而衝太醫是豹太監的妻子,對宦官並無偏見。衝太醫的藥很有效,鈍虛如今已稍稍能寫寫字了。雖然紙上的字東倒西歪的,但滿滿的都是鈍虛誠摯的謝意。


    「我要寫封回信,麻煩你替我送去,順便也把我調製的營養藥粥一起送去吧。」


    「鈍虛真是可憐啊,竟要被迫喝下地獄泥水一般難喝的藥粥。」


    她瞪了一眼四欲說道,良藥苦口。緋燕忽然看向窗外。


    「朱虹他們,應該已經出了都城了吧。」


    「很難說呢。今年雪下的很大,說不定得繞道而行。」


    因為榮太後的求情,所以曆太監被免去死罪,被判流放,去邊疆服苦役。本來隻用去浣衣局的朱虹也被宮正司傳令流放,流放之地竟與丈夫一樣。「夫妻一同贖罪吧」,皇帝如此處置其實也是網開一麵。


    流放之人不可乘車,必須步行至流放之地。路途遙遠,坎坷難行,風雪交加,氣候惡劣無情。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會感到寒冷吧。因前世的緣分和結合,如影隨形的兩人,定可以相偎相依、彼此取暖。


    「打扮好我,下一個就是你了哦,四欲。」


    「我?我已經換好衣服了哦。」


    「還沒有塗藥膏吧。這樣可不行,必須好好塗藥。」


    四欲左半邊臉仍有燒傷的痕跡。據衝太醫診斷,雖不能完全消除,但可以淡化到不那麽顯眼。隻是,必須每日塗藥膏才行。四欲嫌麻煩,總是忘記。


    「我討厭這個藥膏啊。這味道太難聞了,就像掉進糞坑再被太陽曬幹的老頭子的味道。」


    「若是混香料進去藥效就不那麽好了。你忍忍嘛。」


    「哈啊……。不治好也沒關係的。綁著繃帶更受女子青睞呢。」


    綁著繃帶,更有一種蠱惑的魅力,那些女子們甚好此風。


    「治好這個可費勁了,不治好可就虧大了。坐這,把繃帶解下來。」


    四欲不情不願地坐在椅子上,在傷口上塗上藥膏,淨過手後取出幹淨的繃帶。


    「我來給你綁上新的繃帶。」


    「行了行了,還是我自己來吧。娘娘綁的太難看了。」


    「我的綁法很實用的。你就是太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根本綁不牢。」


    「我就是為了好看才綁的啦。啊—不要綁的這麽土啦,我的美貌都被你毀了。」


    「……你們關係可真不錯啊。」


    冷不丁地一聲冷言冷語從背後襲來。一回頭,皇帝正帶著刀太監站在身後。


    「皇、皇上!不、不是這樣的!娘娘笨手笨腳的,要把俊美如斯的我用土裏土氣的繃帶綁成掉進糞坑的老頭兒……總、總之一切都是誤會!」


    情急之下,四欲一股腦吐了些亂七八糟的話出來。


    「竟敢說朕的妃子笨手笨腳啊。駿奇,你調教出來的弟子很不知禮數嘛。」


    「奴才慚愧。作為因內監以前的上官,奴才也常棍棒底下……耳提麵命、諄諄教導。」


    「你是拳腳相向吧!根本就不是什麽諄諄教導!」


    「別動。一會就好。好了,完成。四欲難看的包紮。」


    四欲整個半張臉都被嚴嚴實實地卷了一圈,緋燕竊笑不止。


    「那邊包紮好了,那也給朕治治心病吧。」


    皇帝輕攬過緋燕肩膀。


    「看你同因內監如此親睦,朕心中著實灼痛難當呢。」


    「皇上心口痛嗎?臣妾好擔心呢。要不傳太醫吧。」


    「是太醫治不好的心痛,疑難雜症呢。」


    「這樣啊,那真是棘手呢。若是連太醫都治不好……」


    「雖然無法根治,但可以緩解。不過,需要你的幫助才行。」


    「臣妾在所不辭。那需要臣妾做什麽呢?」


    緋燕抬頭一瞬,兩片唇便吻了下來。緋燕膝頭一軟,緊緊抓住龍袍衣袖。


    「要去臥室嗎?」


    「……賞雪宴馬上快開始了。」


    「啊啊,朕徹底忘了呢。你的雙唇真是有魔力呢,蠱惑朕,把朕的記憶都奪走了。」


    緋燕正欲還嘴,轉念又作罷了。畢竟無論她說什麽,皇上都有甜言蜜語反擊。


    「不能陪皇上共寢,為表歉意,臣妾給皇上沏杯茶吧。」


    「好啊,你沏的茶,可緩解朕心中之痛呢。」


    緋燕去客廳給皇帝沏茶。


    琉璃製成的茶杯裏,金色的茶湯倒映其間。


    杯上雕刻著象征夫妻和睦的潔白鴛鴦。這茶杯原是當今皇上被封太子時,純禎公主將其作為訂婚賀禮相贈的。當時因為政變,婚約亦被取消,這茶杯也被封存許久。直到三個月前,皇帝賜給了緋燕。


    「去見見皇姐吧。」


    飲畢,皇帝甚為滿足地發出一聲長歎。


    「如今的她真是有個王妃的樣子了,同鬼淵王也是和睦依舊。」


    緋燕聽在耳裏,細細品味皇帝的口吻中是否有對姐姐的戀慕之情。


    「正式開宴之前,朕要先給他們介紹一下你。他們一直都想看看那個俘獲朕心的美姬。」


    「……要讓他們失望了。臣妾可不是什麽美姬。」


    緋燕不由得垂下頭去,桌上的手被皇帝握住。


    「朕明白你心裏在害怕什麽。但是,朕可以告訴你,這完全是杞人憂天。」


    兩人視線交纏,一瞬間,緋燕的眼中除他以外,再看不見其他。


    「朕對你的心不會改變。」


    低沉的聲音傳遞的溫暖在心中蔓延開去。明明隔桌而坐,明明隻是十指交纏,卻似乎如同赤裸相擁一般,如此溫暖。


    (……我在擔心什麽呢。)


    緋燕感到籠罩內心的不安煙消雲散。在不久的將來,無論如何艱辛困難,都沒有關係。眼下的幸福會成為溫柔的記憶,支撐著緋燕走下去。


    「純禎公主喜歡什麽呢?臣妾不知道該送些什麽才好,很是苦惱呢。」


    「姐姐喜歡陶瓷,但已有很多藏品了。不妨變變花樣。比如你送給朕的機關人偶仙女怎麽樣?有了它,她身在鬼淵也能欣賞到心中懷念的祖國的音樂。」


    「但是,臣妾做出來的機關人偶彈奏出的曲子都會變得不堪入耳呢。」


    「朕來幫你。朕亦有熟讀『幻西機巧圖錄』,應該也會做。」


    「紙上得來終覺淺,真正做起來可就不一樣了。」


    「那你教朕吧?朕會是個優秀的學生哦。」


    相視而笑的一瞬,眼淚卻不知為何滑落。


    漫不經心的對話,不經意的眼神交錯,所有的瞬間都如此珍貴、如此可愛,甚至令人不禁感到悲傷。


    緋燕起身離座,皇帝走到她身旁,她用指尖輕觸他的唇瓣。這傳情達意的一觸,竟比語言更令人羞澀悸動。連自己都察覺到,頰上騰起的兩抹緋紅。


    「緋燕……拜托你」


    皇帝咬住緋燕的指尖,唇間噴出的溫熱氣息,使肌膚如灼燒一般火熱。


    「……不要再拷問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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