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痛欲裂,腦袋發昏,隻是轉過頭想看看外麵,一陣暈眩便隨之襲來。乏力感支配全身,他就連坐起身來都辦不到。


    搞砸了,利瑟爾靜靜呼出一口氣。雖然不知道事發原因,但過去他也曾經陷入相同的症狀。


    他往回追溯自己的記憶,發現和伊雷文在酒館見麵之後的事他全都沒有印象了。如果伊雷文有什麽企圖,他不可能沒發現,這表示酒館老板也是共犯?


    「(那應該可以安心了吧。)」


    他不認為老板會答應第二次,不過還是教訓一下伊雷文比較好,利瑟爾躺在床上,不著邊際地想道。這時他忽然覺得口渴,於是中斷了思緒。


    現在幾點了?女主人沒有過來,表示時間還沒有那麽晚,那就再休息一下好了。他仰頭望向床頭櫃。


    「嗯……」


    隻是翻個身便一陣暈眩,他放慢動作轉過頭,望著床頭櫃上擺著的水瓶和玻璃杯。水瓶裏裝著冰塊和水,看起來才剛準備沒多久。


    他想喝水。一點也不想動,但好想喝水。利瑟爾目不轉睛地盯著水看,但水瓶和杯子不可能自己飛過來,他於是放棄,盡可能放慢動作起身。


    「痛……」


    太陽穴一陣一陣抽痛,比起過去那兩次更嚴重,是錯覺嗎?雖然沒有記憶,昨晚說不定喝了不少。


    這劇烈的頭痛他總是無法習慣,也是因為這種症狀,所以他才選擇不碰酒。為什麽劫爾他們都不會這樣?他羨慕地想著,手掌按在床單上使勁撐起上半身。無論如何,他想喝水。


    利瑟爾勉強坐起身,正要伸手去拿玻璃杯,卻聽見敲門聲。他垂下手臂。


    「你醒了?」


    「早安。」


    「嗯。」


    進來的是劫爾。利瑟爾原想看著那道身影走近,卻一陣頭暈目眩,他隻好垂下視線。


    「你的臉色差得像病人。」


    「我頭好痛。」


    「還不是因為你酒量差還那樣灌酒,蠢貨。」


    「咦,昨天你也到酒館來了?」


    劫爾一副不敢置信的眼神,往玻璃杯裏倒了杯冰水交給他。利瑟爾道了謝,接過水杯,一點一點咽下喉頭。昨晚真的喝了那麽多酒嗎?他心想,舒服地籲了一口氣。


    「……你真的不記得了?」


    看見劫爾訝異的眼神,利瑟爾隱約察覺自己應該是做了什麽好事。


    「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擾了?」


    「不困擾,但很麻煩。」


    真是抱歉。


    利瑟爾一臉蒼白,茫然看著劫爾為他打開窗戶。陽光和喧鬧聲從窗外傳來,利瑟爾這才發現自己猜錯了,現在早就過了人們開始活動的時間。


    平時睡得太晚,女主人總會來叫他起床。這麽想來,大概是劫爾告訴她不必叫醒利瑟爾,還為他把水瓶擺在床頭吧。想起昨晚給他添的麻煩,利瑟爾實在抬不起頭來。


    「真的很抱歉……」


    「不會。不是你的錯啊。」


    聽見劫爾理所當然地這麽說,利瑟爾輕輕微笑一下,又啜了一口水。嘴上雖然嫌麻煩,劫爾還是對他很溫柔,他邊想邊將還剩一點水的玻璃杯擺到床頭櫃上。


    「順帶一問,可以告訴我是什麽樣的『麻煩』嗎?」


    「別問。」


    「告訴我一點點就好,是哪裏麻煩?」


    「……就是完全相反這一點吧。」


    聽見劫爾敷衍的答案,利瑟爾眨了眨眼睛。在原本的世界第一次喝酒的時候,同席共飲的父親隔天笑著對他說「沒什麽奇怪的事」。再下一次,他從前的學生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說他成了「完全相反」的人。現在,他收到第二次「完全相反」的評語,說話的人表情苦澀,好像話中有話。


    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他雖然介意,但試圖深思的時候暈眩感卻從中作梗。看來現在沒辦法思考了,利瑟爾緩緩鑽進毛毯。


    「有食欲嗎?」


    「完全沒有……」


    「那就睡吧。」


    在那道低沉、帶點沙啞的嗓音敦促之下,利瑟爾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意識以一種不同於睡意的方式逐漸淡薄,帶來些微安適。即將沉入夢鄉之際,利瑟爾感覺到有人將毛毯拉上他的肩膀蓋好。他道了謝,但不曉得自己有沒有說出聲。


    利瑟爾開始發出安穩的鼻息,劫爾低頭看著他,歎了口氣。


    臉色不好,但表情十分平靜。劫爾與宿醉無緣所以不太清楚,不過平時即使身體有些微不適,利瑟爾還是能表現得若無其事,剛才卻表現得如此明顯,可見相當不舒服吧。如果認真想要掩飾,應該不是沒有辦法,但若非必要,利瑟爾也不會這麽做。


    說他自作自受未免太殘酷了,畢竟某種意義上,利瑟爾也是受害者。


    「(要說這是誰的錯,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家夥。)」


    劫爾想起那名麵無表情、化身為椅子的男人,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得告訴女主人不必準備利瑟爾的早餐了,他想。本來覺得他多少吃點水果比較好,剛才準備了一下,不過看來就連水果他也吃不下。


    他應該會睡到中午吧。劫爾邊想邊走下階梯,正好看見女主人正在打掃玄關。


    「哎呀,劫爾。利瑟爾先生還好嗎?」


    「不太好,我叫他繼續睡了。」


    「沒有酒量還硬要喝才會這樣呀,真是的。他吃得下東西的時候再跟我說,想吃什麽我都可以煮啊。」


    利瑟爾都是這個年紀的男人了,女主人卻一臉無奈,認真擔心他的宿醉問題,究竟把他當成什麽了?但這時候如果叫她別管,反而會招致麻煩的責備,劫爾還是閉上嘴點了頭。


    不論利瑟爾還是劫爾,都沒有幼稚到會虛張聲勢地叫她別多管閑事。「麻煩你了。」劫爾向她打了聲招呼,走出旅店。窩在旅店裏也閑著沒事,不如去攻略迷宮好了,他在熱鬧的街道上邁開腳步。


    「(煙已經沒了。委托也該瀏覽一下比較好……要是有那家夥感興趣的委托也可以先接。)」


    他在腦中一條一條列出今天的安排。利瑟爾不在身邊,就不會招惹多餘的目光,感覺還不差。劫爾邊走邊取出香煙,叼在嘴邊。


    「啊,找到啦!」


    劫爾為了點煙稍微垂下視線,聽見忽然有人叫他,又重新抬起目光。隔著呼出的煙霧,招搖惹眼的紅色映入眼簾,劫爾蹙起眉頭。


    伊雷文從對麵走過來,臉上一如往常帶著圖謀不軌的笑容。劫爾事不關己似地毫不放慢腳步,但伊雷文也不介意,踏著輕快又輕佻的腳步走到他身邊。


    「跟我在一起你就不會把煙熄掉喔?」


    「沒必要吧。」


    「味道會沾到身上,很討厭欸。」


    伊雷文一見麵就對他抽煙有意見,劫爾將香煙移開唇邊,像在說「誰理你」。他不打算把煙撚熄,伊雷文也不是真的希望他別抽,隻是隨口開個玩笑充作問候而已。


    他嘴上說著「不希望沾上煙味」這種像女人一樣的發言,背後卻露骨地藏著危險的想法:因為這樣就沒辦法潛伏在暗處了。怎麽會有人覺得這種家夥容易親近?劫爾歎氣,順道呼出一口煙。


    「隊長咧?」


    「還在睡。」


    伊雷文搖搖手揮開煙霧,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刺探似地看過來。


    聽見劫爾簡單扼要的答案,他皺起臉來,不滿全寫在臉上,是希望他再說得詳細一點吧。


    「剛才醒過一次,又躺回去睡了。大概很不舒服。」


    「果然是宿醉?」


    「嗯。」


    劫爾銜住剛才拿開的香煙,敷衍地點點頭。


    「唉唷……」伊雷文撥亂了自己的劉海。隻能說這家夥自作自受,陷害利瑟爾喝酒已經足以惹來一頓罵,現在還害他受了宿醉之苦,不曉得會受到什麽樣的斥責。


    劫爾和伊雷文都明白,利瑟爾不可能真的生氣——因為這裏是另一個世界,使他發怒的要因並不存在。但該算的帳他還是會算清楚,這也是事實。


    「我也擔心隊長,想去探望他啊,但有點恐怖欸。」


    「你放棄吧。」


    聽見劫爾敷衍的回應,伊雷文忿忿地看向他。


    「隻靠賄賂感覺也逃不過這一次……」


    「他不喜歡看到同一種手段用上第二次吧。」


    「要是有這麽單純我就輕鬆啦。」


    利瑟爾就是沒這麽好打發,伊雷文以指尖撥開他那束晃動的紅發。


    「你就乖乖被罵吧。」


    「才不要,我要想點辦法。」


    明明隻要坦率道歉就解決了,伊雷文卻想盡辦法嚐試逃脫,劫爾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垂死


    掙紮也好,用什麽手段都沒差,他就是不想被處罰。即使逃不過這一劫,他也想盡可能拖延時間……這是什麽臭小鬼理論?


    伊雷文原本專心致誌地思考著什麽,這時忽然看向劫爾,露出巴結諂媚的笑容。劫爾不悅地加深了眉間的皺褶,但伊雷文早已看慣他這副表情,不可能因此畏縮。


    「大哥,隊長一定跟你道了歉對不對?」


    「……那又怎樣?」


    「你能不能幫我求情啊?」


    為了達到最有效的手段,不惜卷入旁人,比一般頑皮的孩子惡劣太多了。劫爾將香煙換到另一隻手上,空著的那隻手往伊雷文後腦勺一揍。這一記沉默的拒絕實在打得太重了,伊雷文不穩地踩了幾步,按著發疼的腦袋繼續死纏爛打。


    「你不是也享受到了嗎!」


    「你是用哪隻眼睛看才會覺得我在享受?」


    「你明明就想看隊長喝醉的樣子!托我的福才看到了欸,你就不會想稍微幫我一下嗎!」


    「不會。」


    利瑟爾的人格幾乎完美無缺,如果說他一點也不想看這種人露出破綻,那是騙人的。但這和那是兩回事,昨晚那一連串事件,劫爾完全沒有任何過失。


    如果罪魁禍首不是他在乎的人,又惡意陷害他喝酒,利瑟爾肯定不會姑息;但這次是伊雷文,他應該會手下留情吧。雖然不可能毫不追究,但頂多隻會造成一點內心創傷而已。


    伊雷文還在一旁大呼小叫,吵死了。劫爾皺起臉,從大街拐進小巷。現在分明是早上,巷子裏卻顯得有點陰暗潮濕,他將煙蒂扔到地麵踩熄,它立刻化為一片灰燼,被風吹散。


    「這方向不是地下商店嗎?大哥,你有什麽想買的東西喔?」


    「香煙,外麵買不到。」


    伊雷文口中的「地下商店」,隻是它的眾多名稱之一。那個市集沒有正式名稱,黑市、非法商人、地下集會,各式各樣的名字都有。


    共通點在於,那些商店銷售的大多都是非法商品,若沒有足以辨別商品真偽的眼光,根本沒辦法好好買到東西。當中也有入手管道有問題的普通商品,甚至是高級品和稀有物品,因為這些東西透過黑市交易可以賣到比外麵更漂亮的價錢。


    據說那裏流通的金額甚至比中心街更加龐大,是王都規模最大、同時也是未經核可的市場,也有不少冒險者光顧。


    「你抽的是什麽煙啊?」


    「喏。」


    「啊,是這個喔?這感覺就是貴族擺出一副跩樣在抽的煙啊。」


    看見劫爾拿出的煙盒,伊雷文哈哈笑出聲來。


    這牌的煙很濃,不習慣的人抽了甚至會舌頭發麻,卻帶有一股不像煙草的獨特麝香。許多人喜歡這種香味,但因為它十分稀少,難以購得,光是常抽這種煙就足以誇耀自己的權威,因此正如伊雷文所言,是上流階級喜愛的牌子。


    「原來這裏有賣喔。」


    「嗯。」


    這怎麽想都不是冒險者有本錢天天抽的煙,不過伊雷文對此沒什麽疑問,反倒是另一方麵讓他有點意外。


    「大哥,你看起來不像是講究香味的人欸。」


    「抽起來的味道也沒辜負它的價錢。」


    「是喔。」


    伊雷文一邊表示理解,眼神卻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味道當然是越好越理想沒錯。但味道和香氣都濃烈的香煙多得是,劫爾卻不怕麻煩,特地選擇這種難以取得的煙,究竟是為什麽?


    「雖然他沒有抱怨過煙味……」


    「啥?」


    隻要知道劫爾這個人怕麻煩,當然會這麽問。反正他也無意對誰隱瞞,劫爾歎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從前他對香煙的牌子沒什麽特別講究。這牌的煙他本來就喜歡,但頂多也隻會在偶然看見的時候購入而已,到了最近卻隻抽這個牌子的香煙。當然,抽的量減少了也是一個原因。


    「既然都要抽,還是選他喜歡的比較好吧。」


    利瑟爾一次也沒有對香煙表現出排斥感,對於劫爾抽煙也從來沒有意見。劫爾在利瑟爾麵前叼起香煙,隻有剛遇見他時那一次而已。劫爾不想在不抽煙的人麵前吸煙,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總覺得煙味不適合利瑟爾。


    但有一次,利瑟爾曾經對於劫爾抽的煙有所反應。


    『那是什麽味道?』


    『啊?』


    『這種香味,我好像在那一邊也聞過。』


    那是在旅店走廊碰麵的時候。或許是錯身而過的瞬間嗅到了香氣,利瑟爾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這麽說。他手抵在唇邊別開視線,仿佛在回溯自己的記憶。


    『香煙。』


    『啊,原來是煙。』


    該不會他討厭這種味道?劫爾回過頭,不料卻看見他麵帶微笑,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我滿喜歡這個香味的,一直好奇它是什麽味道,原來是香煙呀。』


    利瑟爾說著,就這麽走開了。劫爾現在之所以抽這種煙,利瑟爾的那句話並不是全無影響。


    聽劫爾這麽說,伊雷文也猜到是怎麽回事了。隊長確實不像會抽煙的人,不過香氣本身他或許會喜歡,伊雷文點頭心想。本人身上散發出那種味道有點怪,不過氣味本身感覺滿符合利瑟爾的喜好。


    「如果是沾在隊長身上的味道,應該要再……稍微辛辣一點,這樣跟他給人的印象有點反差,應該不錯喔?」


    「誰知道。你要跟著我跟到哪時候?」


    「到我下定決心去探望隊長的時候。」


    聽見伊雷文麵無表情地這麽回答,劫爾滿臉受不了地擺擺手,示意他「快去道歉」。伊雷文看了也知道這下無法寄望他幫忙求情,於是停下腳步。


    劫爾聽見背後傳來他怨恨不平的聲音。


    「大哥是小氣鬼!」


    「那家夥剛才說你太吵了,叫你別來。」


    「咦,真的假的?!隊長真的這樣講喔?!」


    這個小玩笑把伊雷文耍得團團轉,劫爾沒再回話,徑自走進巷子深處。


    入夜之後,這些狹窄的街道上總有風塵女子排排站,門縫裏流泄出香豔的鶯聲燕語。但這些聲響現在都還聽不見,劫爾默默走在人跡稀少的空蕩巷子裏。


    後街本來就是晚上最熱鬧,被稱作地下商店的那些攤販和店鋪,大多也隻有在夜晚才會出現。但劫爾正要前往的那間商店例外,也不能說它白天一定會營業,隻是因為開店時間並不固定,因此現在也可能在營業中。


    無數遮擋道路的布塊懸吊於巷子上空,一路上劫爾不時厭煩地撥開它們。出了巷子,視野忽然開闊起來,眼前是一座狹小的廣場,中央有座幹涸的噴水池。歪斜的巷子以廣場為中心,向四麵八方延伸出去,小巷中四處散見地攤。


    『各國通行證(非偽造)』


    『遺物收購』


    他看也不看地走過那些可疑招牌,拐進經過掩藏的巷子。入口十分狹窄,但巷內的寬度還足夠兩個人擦肩走過。有攤商坐在地上擺攤,大概是想騙取過路費吧,劫爾嫌他們擋路似地跨過那些地攤。


    「(那家夥要是知道了一定想來看看。)」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繼續往前走。


    這時,他忽然感覺到蘊藏寒氣的風吹過頰邊。前方的巷道霎時間開始急速凍結,仿佛拒絕萬物一般,空氣中傳來啪喀啪喀的結冰聲,冰刃從四麵八方襲來,攤商四處逃竄,劫爾蹙起眉頭,拔劍出鞘。


    冰柱即將觸碰指尖的瞬間,他揮劍一砍。冰柱發出尖銳的聲響碎裂,碎片在半空飛舞,巷子裏頓時有如下起了雪。


    「……那小子在這裏幹什麽……」


    劫爾歎了口氣,邁開腳步。


    再往前走恐怕會碰上冰刃的源頭,但也沒必要刻意繞路。他喀啦喀啦踏著碎冰走了一會兒,便看見預料中的人物淡然站在巷子正中央。


    那人麵前有一名男子,下半身和一條手臂都被冰塊埋在牆上。絕對零度的冰帶來痛楚,男子不時發出哀號,但劫爾看也沒看他一眼,事不關己地開口。


    「你連控製自己的魔力都不會?」


    「這種地方又沒有良民,波及他們有什麽關係?」


    那雙看向這裏的青色眼瞳,宛如沒有倒影的湖麵。他一如往常麵無表情,語調毫無起伏,好像那名困在冰塊裏的男子並不存在。


    史塔德轉而看向劫爾身邊,確認過他身後,接著失去興趣般移開了視線。大概隻有利瑟爾能從史塔德麵無表情的臉上讀出情緒,劫爾一向這麽覺得,不過剛剛的舉動連他也看得懂:既然利瑟爾不在,這小子


    就無意搭理他了。


    「你要找那家夥?他臥病在床。」


    「立刻給我解釋清楚。」


    正要移開的視線又重新淩厲地射向劫爾。


    「宿醉。」


    下一秒,史塔德揪住了困在冰塊裏那名男子的襟口。男子咬緊牙關,狠狠回瞪那雙冷淡的眼睛,揚起自由的那隻手臂還擊,一把冰刃卻伴著毫不掩飾的殺氣抵住他的咽喉,逼得他停下動作。


    銳利的觸感仿佛這一刻就要切開他的喉嚨,男人咽了咽口水。


    「我臨時有急事,現在交出兩張公會座椅的賠償費用我就放你走。不然你以為留你一隻手臂自由是做什麽的快掏錢啊人渣。」


    劫爾一瞬間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簡言之,眼前這名男性冒險者破壞了公會的所有物,卻四處逃竄不願賠償。


    假如史塔德人在現場,這人早就被他肅清了。但因為他從來不主動休假,這一天其他職員也拿出了刻意累積下來的采買清單,半強製地派他出去買東西充作休假。今天采買完畢,回到公會之後,他聽說了公會的受害情況,才特地追著這男子來收錢。


    休假日還忙這個真辛苦,劫爾半無奈半佩服地想道,看著史塔德恐嚇取財順利得手。這麽說有點難聽,但實在沒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


    「我、我錯了……」


    男子顫抖著手取出一個布袋,史塔德接過袋子,確認過內容物之後分毫不差地取回了賠償金額。男子交出的金額好像多了一些,他還從自己的錢包拿出零錢找給男子,畫麵非常詭異。


    接著,史塔德點了一下頭,腳尖踢了冰塊一下。困住男子的冰塊隨之裂開,散落地麵。


    「他在旅店?」


    「嗯。」


    男子趴倒在地瑟瑟發抖,史塔德對他不屑一顧,直接往這裏看過來。


    「處理完椅子的事情我立刻過去探望,麻煩告訴我他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他本人說沒食欲,但你還是帶點吃的過去吧,你送的他就會吃了。」


    幽暗的巷子裏,一邊是凶神惡煞到了極點的男人,另一邊是冰冷麵無表情的人,還有倒在他們腳邊的男子……他們的對話在這種狀況下顯得和平過頭了,但也沒人吐槽。


    「(不過,這小子確實是變了。)」


    劫爾在對話當中心想。


    利瑟爾說得沒錯,史塔德變得更從容了。話中帶刺是他的個性使然,這點雖然沒變,但和以前一看他不順眼就緊咬不放的狀況相比,已經是不小的變化了。


    話雖如此,史塔德本人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轉變;劫爾原本就是隨便打發掉他,因此對他來說也沒什麽差別。他這麽想著,瞥了倒臥地麵的男人一眼。


    「那我走了。」


    「嗯。」


    史塔德平淡地說道,仿佛在說找他已經沒事了,劫爾聽了也隨口回應。巷子總算淨空,劫爾也邁開腳步,擦肩走過一身筆挺製服,站在暗巷裏一點也不搭調的史塔德身邊。


    「——死小鬼,老子絕不原諒……!」


    充滿憎惡的說話聲傳入耳中,視野邊緣閃過鈍重的光,劫爾歎了口氣。經過趴在地上的男人身邊的瞬間,他朝著跨出的腳底稍微使勁。


    喀啦一聲,什麽東西折斷的悶響,隱忍不住的慘叫。從男人手中掉落的,是某種意義上他已經看慣的槍枝,但比利瑟爾的魔銃更小一些。無論如何,火槍擊發之後他的手臂也會斷掉,先被踩斷也沒什麽差別。


    劫爾就這麽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男子在他身後吼叫,但他沒興趣,頭也不回地離開。


    「(雖然那小子也不需要我多管閑事。)」


    即使放任不管,史塔德也可以自力解決,確實是他多事了。但本人分明注意到劫爾的行動,還是事不關己地離開,可見對於劫爾的行動應該沒有不滿。這等於替他減少了前往利瑟爾身邊之前的時間損耗,這也是當然的。


    雖然僅限於「利瑟爾身邊的自己人」,但現在自己竟然會做出這種事,表示他也變了吧。和史塔德不同,他對此有所自覺,劫爾想到這裏蹙起眉頭,往目的地那家商店走去。


    運氣不錯,這間不定期營業的商店今天開著。


    一扇厚重木門嵌在幽暗小巷的牆麵上,旁邊那盞不亮的路燈下方,有麵刻著熟悉店名的金屬招牌。


    劫爾眼角餘光看著這些東西,握上門把。木門發出吱嘎聲打開來,店鋪內的情景展露眼前。陰暗狹小的店麵點著好幾盞油燈,裏頭雜亂無章地擠滿了各種用途、種類各異的古董。


    店鋪深處,色澤光潤的木桌另一頭,坐著兩個人——兩個人,卻擁有同樣臉孔。這間商店的店主頂著如出一轍的麵貌,兩雙目光炯炯的眼瞳凝視著鮮少上門的客人。


    「是一刀呀。」


    「是一刀呢。」


    二人靠著臉頰,嬌豔地輕笑,她們頭上各有一對擺動的三角形耳朵。


    帶有光澤的黑耳朵,一人折耳,一人立耳,二人之間唯有這點不同。蠱惑的唇瓣勾起嘴角,柔美的體態,光線照耀下收縮的瞳孔。最明顯的是從肢體延伸出來的細長尾巴,顯示出她們是貓族獸人。


    她們彎起尾巴,招手似地動了動,劫爾見狀走近她們二人,一路上對店裏的東西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


    「你最近都好少過來喲。」


    「不過來我們好寂寞喲。」


    「你們又不是沒有其他金主。」


    兩個貓女貼在幾乎碰觸彼此唇瓣的距離吃吃竊笑。


    她們靠著彼此的耳朵,經過精心打理的紅色指甲掩著嘴,說悄悄話似地耳語。每說幾句便響起一陣笑聲,銀鈴般在空氣沉悶的店裏回響。


    劫爾蹙著眉頭,等待她們說完。催促對她們是沒效的。


    「不行呀,其他客人總是滿口抱怨呢。」


    「還是要價多少就付多少的你最好了。」


    二人擺在桌上的手指彼此交纏,同時偏了偏頭。她們碰著彼此的頭,睜著大眼睛抬頭望過來,劫爾敷衍地喃喃回了句「是喔」。


    被她們大言不慚地認定為肥羊了,但他並不介意。雖然隻買煙,但他在這間店裏花了不少錢是事實。


    「老樣子。」


    「一盒金幣十枚喲。」


    「十支金幣十枚喲。」


    他不是不願付錢,隻是老實說,開出市價十倍的價錢實在令人咋舌。這是市麵上鮮少流通的東西,沒有管道的冒險者捧著再多錢也買不到,所以這價錢也不能說完全不合理就是了。這間商店裏賣的全是這種東西。


    她們毫無疑問超收了誇張的價錢,一定也有許多客人無法接受。在地下商店,殺價是常識,而且威脅恐嚇也是家常便飯。


    「有多少我全買了。」


    但劫爾一次也沒抱怨過,他抓起金幣堆在桌上。


    「現在隻有五盒而已喲。」


    「一共是五十枚金幣喲。」


    麵對成堆的金幣,二人麵不改色地撐著手肘,雙雙抬起眼看著劫爾。


    她們的眼睛仿佛看穿一切,但對於劫爾來說,這種眼眸早已司空見慣,他麵不改色地回望。兩雙眼睛眨也不眨,挑釁地眯細,在油燈照耀下的兩對黑耳朵轉向這裏。


    她們有什麽話想說?劫爾皺起眉頭,她們畫著口紅的唇瓣勾成弧線。


    「接客的女孩子說,你變圓融了呢。」


    「究竟是誰拔了你的刺呀?」


    「客人說,一刀終於被人馴養了呢。」


    「究竟是誰馴養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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