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空中遊蕩的雲朵逐漸散去,月光從窗口照進室內的時候。


    利瑟爾坐在自己旅店房間的床鋪上,翻閱著書本,身旁有個光球散發著柔和的光輝,仿佛囚禁著月光般照亮了他手邊的空間。這是他用魔力點起的光源。


    窗戶保持敞開,外頭已經聽不見任何人聲,隻有不知森林還是哪裏的野獸叫聲從遠處傳來。凝神細聽,說不定連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都能聽見。


    利瑟爾悠然度過如此寧靜的夜晚時光,沉浸在書本的世界當中。不必特別意識到儀態,他的背脊依然凜然挺直,不過此刻略微放鬆了一些,程度細微得隻有他本人才能察覺。


    「手。」


    這時,忽然有人拉了他的袖子一下。


    利瑟爾從書本的世界中浮起意識往那邊看去,看見那隻從身後伸來的手把襯衫稍微拉出了點縐褶。視線往旁邊不遠處一看,他發現書頁的邊角微微向內側卷起來了。


    壞習慣又犯了,利瑟爾露出苦笑,誇獎似地握了握捉著他袖子的指尖。骨節分明的手指心滿意足地勾纏上利瑟爾的小指,接著才抽開手。


    「謝謝你,伊雷文。」


    「嗯——」


    隨興躺在利瑟爾身後,占領了大半床麵的伊雷文翻了個身麵向上方,朝他淺淺一笑。


    說到底,利瑟爾之所以沒坐在桌前,而是坐在床上讀書,原因正是出在伊雷文身上。他晃進利瑟爾房間之後一臉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床鋪,開始在上頭滾來滾去,過沒多久就拍著床鋪要利瑟爾快點過來。


    後來兩人談論著去了地下賭場之類的話題,或許是不滿利瑟爾有點太過專注於書本的緣故,伊雷文保持著仰躺的姿勢,扭動身體在床單上移動過來,鬧著玩似地再次抓住了他剛剛才放開的那隻手。


    「這次啊,隊長的行動好像很明顯喔?」


    「會嗎?」


    「會啦。」


    伊雷文將他抓住的手掌按到臉頰的鱗片上,磨蹭著那隻手仰望利瑟爾。


    像在推量對方的意圖,不漏掉任何一舉一動。但即使如此,從利瑟爾沉穩的表情當中他仍然讀不出任何訊息。


    無論聽利瑟爾轉述在公會發生的事、還是最近利瑟爾的行動,伊雷文都感覺得出他非常露骨地想與那個身為學者、同時也是王族的人物搭上線。看在一個知曉利瑟爾平時作風的人眼中,他這次做得實在太顯而易見了。


    而伊雷文並不樂見如此。


    「你就這麽想見他喔?」


    若是平時的利瑟爾,管他是王族還是什麽人,隻要他想見麵,一定有辦法讓對方主動過來見他,而且會輕而易舉地達成這個目的。不難想見利瑟爾聽他這麽說,一定會苦笑著說是他太過抬舉,所以伊雷文並不會說出口,但他心裏確信不疑。


    伊雷文確實聽說過利瑟爾先前是為君王效命的貴族,而他從來沒懷疑過。


    「當然想見囉。」


    淡然的聲嗓落了下來,同時伊雷文感受到利瑟爾溫柔地按壓他臉頰上的鱗片。


    指尖一枚一枚緩緩摹畫過鱗片的觸感相當舒服。本來蛇族獸人是不喜歡讓人觸碰鱗片的,伊雷文也一樣,唯有利瑟爾是他的例外。即使並非如此,看利瑟爾這麽喜歡鱗片摸起來的觸感,伊雷文也願意為了他忍耐,所以他也比誰都明白自己有多無可救藥。


    手指滑過肌膚與鱗片交界處的感覺有點癢,伊雷文不禁震動喉頭笑出聲來。


    「解讀古代語言也花了我將近十年,知道有人一樣努力從事這方麵的研究,我是真的很高興。」


    「哇靠,要花那麽久喔?」


    「我的情況還算好的,手邊還有『樂譜是一封信』這道線索。能夠從零開始發現那其實是一種語言的人真的很厲害。」


    即使有了現存的樂譜、即使有傳說指出那是一封信,換作是伊雷文聽了也隻會說聲「是喔」,並不會覺得它真的是一種語言。利瑟爾在誰也不會存疑的狀況下產生了解讀這種語言的想法,伊雷文也覺得他已經足夠不簡單了。


    「喔……」


    伊雷文喃喃應了一聲,目送利瑟爾的手從他頰邊離開。


    他從仰躺換成俯臥的姿勢,依然毫不掩飾不服氣的神色抬眼仰望,利瑟爾便撥開了蓋著他眼睛的劉海,好像在敦促他繼續說下去。


    「我還是不喜歡這樣。」


    伊雷文明顯表露出自己的不快。還真難得,利瑟爾紫晶色的眼眸染上笑意。


    利瑟爾的指背安慰似地撫過他眼角,伊雷文的心情因此稍微恢複了一些,不過他把這樣的自己藏在心底,表麵上仍然擺出眉頭微蹙的表情。


    「這樣不是會有人覺得隊長不惜利用公會也要跟那家夥見麵嗎,感覺超討厭的。」


    要是對方產生了這樣的誤會,又或者對方是視這種態度為理所當然的那種人呢?


    光想就有一股煩躁感湧上心頭,伊雷文將擱在手臂上的臉埋進床單裏。即使透過布料吸收,他咋舌的聲音似乎還是傳入了利瑟爾耳中,利瑟爾的手覆上他後腦,梳著那頭紅色的長發。


    「我想見他是事實呀。」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我知道。」


    利瑟爾對於細微的情緒變化相當敏銳,不可能沒察覺伊雷文想說什麽。在這段有如文字遊戲的對話之後,伊雷文緩緩抬起臉。


    「事情一定不會演變成你討厭的那種狀況的。」利瑟爾說。


    「你怎麽知道?」


    「因為王族的成員無論做了什麽都容易流傳開來呀。還有這個。」


    利瑟爾立起他擺在大腿上的書本,隻差沒配上「鏘鏘」的音效,伊雷文見狀心想「又來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邊想邊撐著手肘支起上半身,湊過去看書上的內容。


    「離開『人魚公主洞窟』之後我稍微找了一下,找到了幾本。」


    從對話的上下文看來,這應該是那個王族的著作吧。


    伊雷文完全無法理解書中的詳細內容,但看起來似乎是什麽東西的研究著作。明明是個王族還玩這種學者的扮家家酒,還真是好事的家夥,伊雷文興趣缺缺地打量著那本書這麽想。利瑟爾見狀,開口為他做了簡略的說明:


    「『作者對某問題很好奇於是做了假設,結果最後發現假設與事實一致』,這就是這本書大致上的內容。」


    「超隨興的啦。」


    該說不愧是阿斯塔尼亞的王族嗎?


    「當然,書中也正式證明了這個理論。不過文體雖然沉靜,書寫方式卻有點好戰呢。」


    「意思是他可能會找你吵架喔?」


    「不是,比較像是好奇心重於辯論的感覺。」


    「啊——」


    這不過是猜測,所以隻能加減做為參考而已——雖然利瑟爾這麽說,但可信度相當高。


    換言之,那個王族不會是因為自尊受損而跑來找利瑟爾麻煩的那種人,假如他有意與利瑟爾見麵,那一定是出於興趣。至於那是對於古代語言的興趣,還是對於成功解讀了古代語言的人感興趣,又或者兩者皆是,伊雷文就無從得知了。


    「難怪對方沒有理由拒絕。」


    「謁見王族的麻煩手續也不少,既然如此還是輕鬆的方法比較好吧?」


    「所以你才會利用公會喔。」


    原來如此,伊雷文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終於明白了利瑟爾這次行動如此明顯的原因。


    即使對方有意會麵,謁見深居王宮的王族必得經曆一番費事的過程。但這一次,利瑟爾隻要說句「那我們見個麵好了」,公會就會代他處理好所有手續,接下來他隻要優閑地等人通知就好。


    「公會真的會行動喔?」


    「我想會的。」


    利瑟爾伸手翻頁,準備繼續看書,伊雷文見狀卻將自己的手插進縫隙之間,指尖撥弄著他的手打發無聊時間,似乎在叫他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為啥?」


    「公會和國家本身,在立場上無論如何都會演變成彼此互不幹涉的態度對吧?很難建立起明確的合作關係。」


    「確實是啦,聽說不管在哪個國家這方麵都滿多麻煩的。」


    「接下來就看公會長的溝通手腕囉。」


    利瑟爾有趣地露出微笑,伊雷文想起了王都的冒險者公會。


    據說在王都的冒險者公會,是由公會長巧妙在各方勢力之間斡旋。王都公會長與雷伊也有交情,即使並非隸屬於國家,公會仍然與掌權者維持著友好的關係。


    至於阿斯塔尼亞,該說是民族性使然嗎?在台麵下策動陰謀的那種人物並不是全


    然沒有,但也不多見。公會與國家的關係不差,甚至有傳聞說公會長與前任國王有私交。


    「如果接觸沒有問題,接下來就是公會與王族建立起半永久合作關係的好機會了。至少在現任國王這一代,除非發生什麽大事,否則我想也足以避免雙方關係惡化了。」


    「嗄,什麽意思?」


    「隻憑公會的力量,從頭開始習得古代語言是有困難的,而目前能夠迅速學會古代語言的人物是王族一員。從今以後,凡是有冒險者想要開啟那扇門,都必須借助那位王族的力量對吧?」


    這麽一來,公會隻會單方麵欠下王族恩情而已吧?伊雷文才剛這麽想,又立刻否定了。假如真是這樣,公會隻要拒絕這次利瑟爾的提議就行了。


    但如此一來,通關「人魚公主洞窟」將成為天方夜譚。另一方麵,現在有人成功通關這座迷宮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早已無法回到這座迷宮理所當然無法攻略的那個時候了。慷慨又豪氣的阿斯塔尼亞國民,對於這件事會有什麽感受?


    『來自其他地方的冒險者辦得到,阿斯塔尼亞的人民卻辦不到,太丟臉啦!』


    仿佛可以想見他們不自卑也不自嘲,抬頭挺胸這麽說的模樣。


    正因如此,他們必須要取得打開最後那扇門的方法。除了接受利瑟爾的提議之外,公會並沒有其他辦法能獲取開門手段,而這點王族也一樣。


    這不僅是為了守護人民的尊嚴,同時也是因為他們的王族抱有同樣的驕傲,甚至比人民更加強烈,因此才堪為王族。


    「也就是說這是對等的合作關係囉。有辦法輕鬆準備這種條件,該說真不愧是隊長嗎……」


    在極力避免雙方權力介入的前提下得以成立的合作關係,實在是太理想了。


    伊雷文完全恢複了原本的好心情,眼裏蘊著笑意拉近利瑟爾握在他手中的手指,湊近唇畔張開嘴。唇間隱約露出銳利的獠牙,他緩緩咬上利瑟爾勻稱的指尖。


    牙齒以不致疼痛的力道輕輕啃咬,這完全就是撒嬌的輕咬。在獨處的時候,伊雷文常常像這樣毫不客氣地向他撒嬌。


    「真是的,這樣我很難看書呢。」


    「嗯——」


    利瑟爾若無其事地重新以單手拿好書本,伊雷文這次也不以為意。


    對於獸人來說,這並不是特別罕見的肢體接觸……不過考量到伊雷文連對父母都沒這樣撒嬌過,在他而言可說是相當罕見的行為吧。


    「啊,話說回來,精銳盜賊他們也抵達了呢。」


    「啥,你見過了喔?哪一個啊?」


    「以前也見過的那位,留著長劉海的。」


    「啊——你說那個裝作正常人的家夥喔。前幾天我也看到那個被害妄想很嚴重的在酒館大鬧,所以是知道他們已經到了啦。」


    雖說是酒館,那可是龍蛇雜處的地下酒館。


    伊雷文原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玩的,結果一進去就看到熟麵孔正一邊哭天搶地一邊把一個陌生人用小刀釘在牆上。全場都是鐵鏽般的臭味,又吵又煩,伊雷文立刻就出了酒館,所以不知道事情後來怎麽了。


    他完全不在乎對方是否注意到了自己,不過既然精銳盜賊主動接觸利瑟爾,就代表還有意願為他們所用吧。盡管覺得那些瘋子無可救藥,但反正使喚起來很方便,這樣也好。伊雷文想著,放開了口中啃咬的指頭。


    「他告訴我,已經可以找他們辦事囉。好像是來打招呼的。」


    「明明不懂啥禮儀,居然可以做到這樣喔?」


    利瑟爾開始沉浸於書本當中,伊雷文在他身邊說著,嘲弄地笑了。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三人久違地一同前往公會。


    在冒險者當中,利瑟爾他們接受委托的頻率算是低的。一方麵因為他們不急需用錢,有時候是為了等待委托更替,有時候隻是因為當時的心情不太想接委托。


    到了昨晚,公會職員終於受不了他們三人這種作風,跑到旅店來拜訪,告訴他們一切已經準備就緒。順帶一提,旅店主人聽到肌肉壯碩的職員叫他叫利瑟爾出來,嚇得魂都飛了,而且不巧當時三人都出去了。職員那句「我在這裏等到他們回來」聽得旅店主人傻在原地。


    「魔力聚積地越來越靠近這邊了欸,隊長你還好嗎?」


    「到了晚上總覺得皮膚容易敏感呢。跟風向也有關係,這也沒辦法。」


    「濃度不像魔礦國那麽高,還算好吧。」


    「那邊真的很驚人呢。」


    三人的神態看起來一如往常。


    實際上他們也一點都不緊張,但這種態度與現狀相當矛盾,畢竟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此刻前往公會的目的。


    劫爾打開了公會的大門。三人一踏入室內,整個空間已經籠罩著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原本應該坐在櫃台另一側的職員來到了櫃台前方,雙手扠腰氣勢洶洶地站著,魔鳥騎兵團副隊長納赫斯站在他身前,回過頭來看向利瑟爾他們。


    其他冒險者們完全不清楚內情,但想必也注意到氣氛不同於以往,因此嘰嘰喳喳地猜測待會會發生什麽事。看見三人的身影,眾人察覺位在騷動中央的人物現身了,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


    「是由副隊長先生過來呀?」


    沉穩的嗓音,破壞了一觸即發的氣氛。


    聽見利瑟爾日常閑聊般的語氣,納赫斯頹喪地垂下肩膀,總覺得頭也痛了起來。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


    「因為我見過你們,其他人說這樣正好,就派我過來了……我早就覺得你們遲早會鬧出大事啊。」


    「這樣聽起來好像我做了什麽壞事一樣呢。」


    「哎,算了。」


    納赫斯先為了迷宮通關一事向他們道賀,接著邊說邊遞出一冊書本。


    利瑟爾的視線追隨著那本書移動,劫爾和伊雷文側眼打量著這一幕。這是本足以挑起利瑟爾興趣的書,也就代表對方是在書本匱乏的阿斯塔尼亞還有能力準備這種東西的人物。


    那本書的封麵上繪著眼熟的花紋,酷似「人魚公主洞窟」最底層那道門扉上刻著的紋樣。公會職員也交疊雙臂,一臉驚愕,似乎沒想到還有這種書。


    「這是送我的嗎?」


    「不是。」


    利瑟爾接過那本書,翻到背麵不曉得確認著什麽。納赫斯顯得有點欲言又止。


    「……上麵交代我,如果你看得懂這本書,就帶你進王宮。」


    劫爾和伊雷文微微蹙起眉頭。


    同一時間,兩人周遭的氣場也隱約淩厲了些。對方想見利瑟爾,居然還要先測試過才放行?麵對兩人投來的視線,納赫斯嘴角抽搐,連忙搖搖頭表示不是這麽回事。


    幸好利瑟爾本人看起來不以為意,算是他唯一的救贖了吧。若是利瑟爾因此感到不快,劫爾他們就不會隻是表達不悅而已了。


    「嗯……」


    該怎麽辦呢?利瑟爾低頭看著陳舊的封麵沉吟。


    這想必是遠古年代的書本,皮革製成的封麵已經褪色,不過沒有破損鬆脫的情形,上頭描繪的金色紋樣也沒有磨損,能夠清楚判讀。


    利瑟爾以指腹輕輕掀起封麵,稍微看了看內頁,卻立刻又闔上書本。下一瞬間,寂靜完全籠罩了整間公會。


    「請轉告對方,我無法閱讀。」


    聽見利瑟爾伴著微笑道出否定答案,納赫斯和職員都一時語塞。


    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像周遭冒險者那樣無法理解談話內容,而是因為他們兩人都以為利瑟爾肯定看得懂;即使這些紋樣在這個國家沒有任何人能夠解讀,但換作是利瑟爾理當看得懂才對,因此他們驚得說不出話來。


    「哦?」劫爾說。


    「那要接委托嗎?」伊雷文問。


    劫爾他們一副有點意外的樣子,不過既然利瑟爾說看不懂,那就是看不懂吧,他們並不在意。一方麵也是因為利瑟爾看起來並不是特別惋惜,想必是錯過了這一次機會,他也還有其他辦法吧。


    「喂,你說無法閱讀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我也完全看不懂這些圖案啦,但這跟那扇門上畫的是同一種東西吧?!」


    職員焦急地拉高了音量。


    這也是當然的。為了建立王族與公會之間的合作關係,公會已經持續張羅了好幾天,事到如今冒險者卻說「果然還是沒辦法」實在太教人難堪了。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我想你應該看得懂才對啊……」


    納赫斯反而擔心起來。


    他接過利瑟


    爾遞來的書本,帶著詫異的表情打量利瑟爾,眼中流露出些許擔憂色彩。


    「是這種像測試一樣的說法讓你不高興嗎?那並不是殿下……不是這本書的持有者所提出的要求。是因為我們頑固的王宮侍衛長堅持說,要放冒險者進入王宮深處就一定得經過嚴謹的證明……」


    「那是當然的。」


    利瑟爾幹脆地點頭應道,聽得納赫斯愣怔地眨了一下眼睛。


    「這次的事情,應該沒有惹那位王族不高興吧?」


    「嗯,聽說立刻就批準了,雖然出借書本的時候好像遲疑了很久。」


    「那太好了。」


    畢竟他也沒有想見對方想到在對方不情願的狀況下還要堅持見麵,利瑟爾這麽想著,露出微笑。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說看不懂?職員和納赫斯見狀再次開口。


    「你真的沒辦法讀嗎!」


    「沒辦法。」


    職員高聲問道,利瑟爾也斷然回答。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


    「是的。」


    納赫斯這麽問道,利瑟爾也點點頭。


    看見這段互動,周遭群眾麵麵相覷,好奇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先不論對話當中出現了王宮、王族這些驚人的詞語,為什麽如此執拗地要利瑟爾讀一本書呢?


    也有極少數人聯想到他們通關了「人魚公主洞窟」的事,心想這段對話該不會與攻略有關吧,但看在大多數人眼中仍然隻是兩個大男人強迫利瑟爾讀書的奇妙畫麵。


    「雖然你們要我讀,但是……」


    沐浴在眾多視線當中,利瑟爾狀似為難地收起下顎。


    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們,一股不可思議的坐立難安之感使得職員說不出話來,納赫斯則是慌張地探出身子,想著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但是……兩人正要開口這麽說,下一秒聽見利瑟爾說出的下半句話,又閉上了剛張開的嘴巴。


    「擅自閱讀女性的日記,實在有點……」


    納赫斯和職員的視線雙雙落到那本書上。沉默數秒。


    他們就這麽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利瑟爾,緊接著又猛然看向那本書。同一時間,冒險者們震耳欲聾的「變態」鼓噪聲在整間公會內炸了開來。


    強迫人家念別人的日記,而且還是女性的日記,這是什麽瘋狂的變態行徑啊!不明白內情的冒險者隻這麽覺得。而且遭到強迫的那個人氣質還如此高潔,怎麽看都與偷窺別人日記這種卑鄙的行為無緣。


    罵他們「變態」的鼓噪有一半是開玩笑,換言之有一半是真心的譴責。


    「不、不是啦,喂你們聽我說!事情不是那樣……給我聽話啊你們這些家夥!!」


    「回去了。」


    「哎唷,我們隊長被公會還有騎兵團性騷擾了啦——」


    「不是吧,你們也知道不是這個意思啊,喂!你們看當事人!看他那個笑容!喂不要偷笑!為什麽你們總是這樣……!」


    利瑟爾也沒有說謊,因此場麵才更加難以收拾。


    三人望著他們兩人拚死辯解,一邊悠哉地討論不曉得什麽時候能夠出發。


    「真是的……為什麽你們不管做什麽都沒辦法老老實實開始啊?」


    「我們現在很老實地跟在你後麵啊。」伊雷文說。


    「那是現在。」


    公會那陣騷動平靜下來之後,納赫斯重新確認過利瑟爾是否看得懂那本書上的文字,按照計劃帶領利瑟爾一行人來到王宮。


    白色外牆的王宮從遠處就能望見,來到近處才發現它占地有多麽廣闊,穿過城門之後還得走一段時間才能抵達王宮建築。偶爾有衛兵和文官打扮的人物與他們一行人擦肩而過,總會回頭多看他們一眼。


    這座王宮與藍天十分相稱,利瑟爾眯起眼心想。考量他在原本世界的地位,這種場所對他來說沒什麽稀奇,劫爾和伊雷文也毫不緊張,因此才會吸引眾人的目光吧。


    「我是希望你們多少有點緊張感……」


    但早就知道他們的作風了,納赫斯歎了口氣,在不造成妨礙的範圍內為他們解說王宮內部的設施。


    「那是魔鳥的廄舍,有見習騎兵負責照料。不過當然,基本上我們都會親自照顧自己的搭檔。」


    「魔鳥的飼料是在那邊準備的。我們會收購賣不出去的魚或肉,也會外出打獵喔。」


    「那裏就是魔鳥的訓練場。話是這麽說,不過魔鳥最有活力的還是在空中飛行的時候,所以訓練場幾乎都是我們騎兵在用。」


    「看得到窗外有魔鳥在飛吧,那是為了訓練它們遵從指示行動,刻意在不騎乘的狀況下放它們飛行喔。」


    他還是老樣子。


    或許因為談論的並不是自己的搭檔,納赫斯的態度如常,但說出口的隻有魔鳥相關的情報。如果帶路的不是納赫斯,他們會覺得應該是不想泄漏王宮內部的情報才刻意為之,但納赫斯無疑隻是很自然地想聊什麽就聊什麽而已。


    劫爾他們早已經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所以在聽他導覽的也隻有利瑟爾一個人。


    「接下來我們要見的王族,是什麽樣的人呢?」


    一行人走在充滿開放感的走廊上,麵朝庭院的一側豎立著成排的柱子,利瑟爾邊走邊開口這麽問。


    透過傳聞能夠打聽到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那位王族在同輩兄弟姐妹一共十二人當中排行第二,兄長便是現任國王。排行順位在這個國家意義不大,再加上本人的意願使然,他幾乎沒有繼承權。


    即便如此,那肯定也不是冒險者能夠涉足王宮深處、輕易謁見的對象。相信公會一定也為了促成雙方合作相當努力,但最重要的一定是那位王族本人想見他。隻憑這點就核可會麵,不愧是阿斯塔尼亞。


    「性格為人方麵我完全不清楚,殿下一直都待在書庫裏。」


    「恭喜,是你同類。」


    「我有好好出門呀。」


    真是失禮。聽見劫爾那句揶揄,利瑟爾笑著回嘴。


    確實在原本的世界,利瑟爾也頻繁造訪自家宅邸那棟別名「大圖書館」的書庫。不過身為公爵家的主人、同時身為宰相,他相當忙碌,因此並不至於成天泡在書庫當中,雖然他的確覺得能夠整天待在裏麵一定很幸福。


    「至於殿下的長相,我想幾乎沒有人知道吧。」


    「有這種事喔?」


    「這是有原因的……哎,你們見到殿下就會懂了。」


    穿過燦亮日光照耀的通道,拐過轉角,一行人來到了位於稍暗處的走廊。


    一道短階梯忽然映入眼簾。階梯通往一個半地下的房間,階梯底端有道木製大門,看得出為了防止書籍損傷,特地不讓陽光照進書庫內部的用心。


    四人走下階梯,來到門前,這時納赫斯突然回過頭來。


    「武器交給我保管吧。」


    「靠……」


    「你發出那種聲音我也不會讓步的。幹脆請你們整個包包都交……喂,不要在我眼前重新偷藏小刀!」


    這次請進王宮的冒險者,可是擁有足以通關「人魚公主洞窟」的實力。


    王宮方麵也不認為單憑沒收武器就能夠剝奪他們的戰鬥能力,畢竟打從一開始就是判斷他們並不會做出對王族出手如此愚蠢的行為,所以王宮才同意放行的。


    即使如此,該做的預防措施還是得做。既然有其必要,利瑟爾他們便把武器和腰包都交出去了,雖然三人都沒有真的因此陷入手無寸鐵的狀態。


    「那我開門囉,你們千萬別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啊。」


    接著,納赫斯打開了他們眼前那扇門。


    率先映入視野的,是數量龐大的書本和書櫃。密密麻麻的書櫃擺得水泄不通,填滿了所有空隙,一旦踏入這個空間一步便令人深受震撼。開啟門扇時產生的空氣流動,輕輕將古舊紙張的氣味吹送到鼻尖。


    「……」


    「……」


    劫爾和伊雷文不禁看向利瑟爾,總覺得他的微笑似乎閃閃發亮。


    「好了,我們走吧。」


    納赫斯自然壓低了音量,在他的敦促之下,三人跟著將身體沉入這片書海。


    通道狹窄得仿佛筆直往前走肩膀就會擦過旁邊的書櫃,他們一麵前進一麵避開書架擺不下、因而堆積在地板上的書本。


    「……」


    「喂,往前走。」


    利瑟爾看見感興趣的書,放緩了步調,被劫爾抓著後腦催著往前走。


    「……」


    「隊長,腳步不要停下來啦。」


    利瑟爾看見了到處遍尋不著的那本續篇,忍不住探出手,那隻手臂被伊雷文捉住,拉著往前走。


    「我本來就隱約注意到了,看來你非常喜歡書啊……」


    「也沒有到那個程度。」


    納赫斯聽了什麽也沒說,默默將視線轉回正前方。


    說到底,他們現在即將謁見的可是王族,到底為什麽還會分神去留意書本,納赫斯實在無法理解。這樣沒問題嗎?哪可能沒問題?讓殿下見他們真的好嗎?事到如今他忽然不安地這麽想道,多虧如此,他沒有聽見背後那段「想要的書幹脆直接拿走好啦」的對話。


    順帶一提,提案者伊雷文被劫爾狠狠揍了一拳。


    「屬下將人帶來了。」


    穿越書櫃之間的縫隙,他們來到了一片圓形空地。


    納赫斯隻說了這句話,便退到利瑟爾一行人後方,但舉目四顧並沒有看到人影。


    「?」


    利瑟爾轉動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周遭。


    四周環繞著無數的書架,書本淩亂散落一地,正中央有個由布料層層相疊而成的奇妙布團,大約是一人蹲坐的大小。


    利瑟爾看向劫爾,看見他以冰冷的眼神望著布團點了點頭。


    利瑟爾看向伊雷文,隻見他一臉莫名其妙地指著布團。


    果真如此,利瑟爾也跟著點點頭。納赫斯剛才說他們「見到殿下就會懂了」,想必就是這麽回事吧。


    「得以謁見您實屬萬分榮幸,殿下。」


    利瑟爾筆直望著那布團靜靜說道,不破壞書庫的氛圍。


    布團動了起來。那些施有鮮豔刺繡的厚布是阿斯塔尼亞常見的布料,層層疊疊的布幔發出摩擦聲被撐了起來。


    想必是對方站起身來了。身材真高挑,利瑟爾心想。


    身高大約跟劫爾差不多。在對方站起來之後才終於看得到他的腳,雙足赤裸,褐色的肌膚上配戴著與阿斯塔尼亞王族身份相稱的金飾。


    「唔嗬、嗬。」


    語調像念誦劇本般平板,他們一時間還沒發現那是笑聲。


    那塊布團僅露出雙腳,身後曳著長度拖地的布料朝他們走近。劫爾他們的神色略多了幾分警戒,但對方仍然毫不介意地在利瑟爾咫尺之前停下。


    「你讀懂了,對吧。」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低緩而甜美,富有磁性的誘人嗓音搔過耳畔。


    布料縫隙之間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是褐色的手臂,手腕上佩戴的金飾發出細小金屬聲,越過利瑟爾身旁往後伸去,又立刻收了回來。收回的手上拿著剛才帶在納赫斯身上的那本書。


    目送那本書消失在布團之中,利瑟爾悠然眨了一下眼睛,接著開玩笑似地開了口。


    「沒有。」


    「騙人。」


    「是真的。」


    一來一往的快節奏對話逗得利瑟爾眯起眼笑了。


    「因為擅自閱讀女性的日記實在不太好意思呀。」


    「日記……」對方喃喃說道,布團頓時停止了動作。


    布料當中傳來啪啦啪啦翻動紙頁的聲音。看來不管是女性還是什麽人的日記,對他來說都不構成什麽躊躇的理由。


    最後響起紙張之間摩擦的沙沙聲,一聲感歎的吐息穿過了布料傳入利瑟爾耳中。


    「太厲害了。哎,告訴我,這個是?」


    攤開的書本再次從布料中出現,指甲修整得偏短的修長指尖指著頁麵一角。


    隨著他伸出雙手的動作,布料露出寬敞的開口,露出裏頭那人的頸子。脖頸上喉結明顯,頸邊晃動的金絲引人注目,是金黃色的美麗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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