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的床板和寒意讓人輾轉難眠。


    一方麵也是昨晚早睡的緣故,利瑟爾在天邊染著美麗朝霞的時間醒了過來。當然,這裏沒有看得見朝霞的窗戶,利瑟爾在牢籠當中也無從得知當下的時間就是了。


    利瑟爾裹在薄毛毯裏,睡眼惺忪地看著拘束雙手的手銬。抬起一隻手,鎖鏈便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響。這還是自己第一次戴手銬呢,利瑟爾在剛睡醒還迷迷糊糊的腦袋裏這麽想著,將雙手按在冰涼的床單上,緩緩撐起身體。


    毛毯從肩上滑落。再怎麽薄還是比沒蓋來得好,利瑟爾於是將毛毯重新拉上肩頭,坐在床上仰頭朝天花板望去。


    「呼……」


    他深深吸入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滿肺部,身體隨之打了個寒顫。


    雖說是黎明時分,但在這氣候溫暖的阿斯塔尼亞居然冷到這個地步,這裏肯定位於地下沒錯。得小心不要著涼才行,利瑟爾將雙腳放下床,穿上長靴。大腿的皮帶很難係上。


    他站起身,不經意往牢房外麵一看。那名男子就像昨天一樣,背朝這裏,坐在鐵欄杆的另一側。


    畢竟是被喚作奴隸虐待的人,坐著睡覺對他來說似乎也習以為常,利瑟爾看著男子低垂著臉的背影這麽想。雖說利瑟爾昨晚睡在床上,但床板硬得讓他身體有點疼痛,他實在很納悶男子為什麽能保持這姿勢熟睡。


    「(還真缺乏戒心……)」


    假如現在利瑟爾能夠使用魔法,往他後背施放法術是輕而易舉。


    假如身上藏著小刀,要朝他背後刺去也很簡單吧,雖然利瑟爾不會這麽做。


    不過男子缺乏戒心也是當然的,利瑟爾點點頭。這名自稱為「戰鬥奴隸」的男子假如真是利瑟爾所知的那種存在,那麽無論動用什麽手段都不可能傷得到他。


    『魔力,沒有。身體,結實。所以,奴隸。』


    『魔力會對你產生影響嗎?』


    『?……不。』


    男子搖搖頭,刃灰色的頭發隨著動作反射出刀刃般鈍重的光。他對於自己究竟了解多少?正因為不了解,所以男子才會心甘情願接受現在的狀況吧。


    利瑟爾這麽想著,來到奴隸男子所坐的欄杆旁邊,靜靜蹲下身來。


    「(啊,站起來的時候身體一定很痛。)」


    其實,現在利瑟爾正在經曆人生初次的肌肉酸痛。


    作為冒險者大肆活躍,並依賴頭目的輔助盡情謳歌肉搏戰的美好之後,他得付出相當慘痛的代價。再加上堅硬床板,效果加乘,他全身酸痛得要命,痛到足以讓他把遭人監禁的事實拋到腦後。大腿內側和上臂都好痛,手腳也無法自由抬起。


    「(劫爾說多活動會好得比較快……)」


    他相信劫爾的建議,所以從剛才開始就靜靜地、慢慢地活動著身體。


    可是有件事讓人有點在意:劫爾為什麽會知道舒緩肌肉酸痛的方式?他肯定沒有肌肉酸痛的經驗吧。


    「(肚子也餓了。)」


    應該是從昨晚到現在什麽也沒吃的關係,剛脫離起床狀態的胃發出了小小的咕嚕聲。


    利瑟爾看著倚在鐵牢上的褐色後背,一邊想著不知道他能不能快點起來,一邊低頭看向鋪著石板的地麵。石板缺損之處,有些僅有幾公厘大的小碎片散落在地,利瑟爾拈起幾塊收集在掌心。


    接著,他開始把那些小石塊往眼前的背影丟過去。即使被丟中也隻會感受到些微異樣、或是有點搔癢而已,不過這樣應該就夠了。


    「…………?」


    忽然間,男子動了動身體。


    原本低垂的臉龐抬了起來,男子環顧周遭一圈之後,回頭朝這裏看了過來。


    「早安。」


    利瑟爾撥掉手掌上的小石塊,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似地露出微笑。


    男子盯著利瑟爾看了幾秒,帶著納悶的神情點了一下頭,便重新轉回前方去了。利瑟爾蹲在地上,仰頭看著男子以靈活的動作準備站起身來。


    然後,利瑟爾張開雙唇問:


    「你不回答我嗎?」


    說出這話的嘴唇描繪出淺淺笑弧,男子一聽,停下了準備起身的動作。


    利瑟爾的嗓音比起疑問,更像帶著敦促色彩,極為自然地催使旁人聽從他的話行動,心裏甚至不會產生半點懷疑。男子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不過還是慢慢把正打算抬起的臀部坐回原位。


    看見男子一邊重新坐下、一邊回頭朝這裏望過來,利瑟爾悠然眯起雙眼。接著他微微偏著頭,再次向男子打了招呼:


    「早安。」


    「……早、安?」


    男子窺探著他的臉色,也回了一句早晨的招呼。利瑟爾誇獎似地眯細眼睛笑了。


    男子看著他,眨巴著眼睛,而利瑟爾在凝神打量男子之後,也點了個頭,站起身來。全身上下的肌肉都隨著動作發疼,實在相當難受,劫爾和伊雷文一定和肌肉酸痛這種事無緣吧。利瑟爾回想著他們兩人的身影,低頭看向那雙仰望著自己的刃灰色眼瞳。


    「耽擱到你了吧,不好意思。」


    聽他這麽說,男子無意間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不用這麽緊張呀,利瑟爾見狀露出苦笑。


    「我肚子餓了,不知道有沒有東西吃呢?」


    「我去問。」


    聽見利瑟爾這麽問,男子簡短回答他之後便離開了。


    應該是打算去問那些信徒吧。剛才也是,男子一醒來便立刻打算到其他地方去,或許信徒交代他看到自己醒來要通知他們也不一定。


    如果是這樣的話正好,利瑟爾目送那道背影離開,在床鋪上坐下。


    「(他太聽話了……)」


    嗯……,利瑟爾像在思索什麽似地,撫摸手腕上的鐐銬。


    歸根究底,假如男子不受魔力影響,那魔法也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才對。如果真是這樣,把他當作奴隸使喚的狂信者,甚至他們奉為師尊的異形支配者,對他來說都不足為懼。


    根據利瑟爾的猜測,男子不可能生來就是奴隸;既然如此,他對於現狀並無不滿,背後一定有什麽原因。


    「(也有可能是洗腦嗎……那方麵我不太熟悉,所以無法斷定……)」


    每個魔物使都各有讓魔物聽令的術法。


    這些術法五花八門,有的適合自己,有的則是順應目的而產生;在利瑟爾原本的世界,也有魔物使采用以洗腦為主軸的方式。對魔物使來說,這似乎是主流做法之一,因此位居魔物使巔峰的「異形支配者」不可能不諳此道。


    使用魔力洗腦的效果比較好,不過聽說不動用魔力也有辦法進行。隻要讓人遺忘自己的出身、失去自己的根源,就更容易加以灌輸新的立場。


    「(指定人聽從特定對象的命令感覺相當困難,對我也這麽順從是很合理的……啊,不過應該有優先順位的差別吧。)」


    比起利瑟爾,男子會優先聽從那些狂信者的命令,這是當然的。


    不過說是洗腦,這或許更接近印痕效應:麵對長期嚴格帶領著自己的人物,更加忠心地服從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喪失了出身,也會連帶使得記憶中的語言模糊不清嗎?回想起男子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利瑟爾兀自恍然想道。就在這時,鞋底敲擊石板地的叩叩聲朝這裏接近。


    利瑟爾坐著朝鐵牢外一看,是昨晚跟他說過話的那名傲慢信徒。


    「起得真早。你不滿意那張床嗎?」


    「假如我這麽說,各位願意為我準備其他床鋪嗎?」


    「失禮了……看來我問了多餘的問題。」


    狂信者這麽說道,笑意扭曲了他的嘴角。


    與昨晚不同的是,沒看見他原本帶在身後的那幾個人。雖然這麽說,但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上下之分,該說是同誌才對吧。或許其他人還在睡。


    狂信者在監牢前停下腳步,將視線轉向這裏。沒看見剛才去叫他的那名奴隸男子,是在為自己準備早餐嗎?利瑟爾想著,也跟著回望狂信者。


    「這牢籠不錯吧?」


    狂信者的眼神宛如愛撫,緩緩掃過粗重又堅固的鐵欄杆。


    「原本這裏隻有粗糙鄙陋的欄杆,是我施加了魔法處理。光是把一根指頭伸進縫隙之間就會感受到劇烈疼痛,直接碰到鐵條更是不在話下……對吧?」


    狂信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自賣自誇起來,利瑟爾切實體認到人家說「有其師必有其徒」的道理。不過老實說,根據利瑟爾的猜測,應該隻是狂信者擅自把異形支配者奉為老師,而支配者本人並沒有特別教導他們什麽,隻把他們當成打雜的而已。


    盡管如此,能待在有國家作後盾的支配者身邊,這些人肯定也是優秀的魔法師吧。關住自己的這座牢籠看來也是他相當自豪的作品,利瑟爾微微一笑,把滑落肩膀的毛毯往上拉。


    「我就想應該是這麽回事,所以一次也沒有觸碰欄杆,原來施加了這麽厲害的魔法呀。」


    被關在牢裏的人一定會碰觸欄杆——狂信者剛才的話以此為前提,這下一瞬間啞口無言。一般人肯定會先去觸摸看看,狂信者並沒有錯,錯在他遇上了不一般的對手。


    「(光是一般的鐵柵欄,就足以讓我出不去了……)」


    這些人在奇怪的地方還真講究,利瑟爾從容不迫地由上到下將鐵牢打量了一遍。


    剛才已經確認過小石塊可以通過縫隙,因此有可能是感應到魔力才會發動的機製。


    「……貶低吾等師尊的人物,有這點能耐也是當然。」


    狂信者立刻露出扭曲的笑容,接著忽然朝柵欄伸出手。


    那隻手在即將觸碰到鐵牢之前停下。看來魔法會無差別發動,凡是通過欄杆縫隙的人,無論身在內側還是外側都會遭遇劇痛襲擊。


    那麽在解除魔法之前是不可能逃脫了,利瑟爾點了個頭。他也不喜歡挨痛。


    「貶低什麽的,這麽說容易引人誤會吧。」


    利瑟爾沒有泄露心裏的任何想法,隻是麵帶苦笑這麽說。


    狂信者動不動就做出測試利瑟爾價值的發言,毫無疑問是為了自己的老師。異形支配者對他來說等同於全世界,這樣的人怎麽能被不三不四的雜兵打倒?因此,既然瓦解了他敬愛的師尊的計劃,那利瑟爾就不能是個毫無價值的人。


    看來對方判他合格,真是太好了。利瑟爾笑了笑,不經意地開口:


    「像他這麽優秀的人才,國家也不可能隨便處罰他。既然如此,我實在不認為他現在的處境會惡劣到足以說他遭到『貶低』的地步。」


    說到底,異形支配者與大侵襲有所牽連這件事本來就應該保密。


    異形支配者位居魔法師的巔峰,甚至擁有狂信者,足以代表國家;若是公然發表他的罪狀,國家也會跟著名譽掃地,而且撒路思想必也不希望失去這位過於優秀的魔物使。換作是利瑟爾也會這麽做。


    「那些愚鈍的凡人無法理解吾等師尊崇高的作為,因此幽禁了師尊,持續監視他的研究,讓師尊蒙受屈辱。」


    聽見利瑟爾對異形支配者的評價,狂信者顯得相當滿意,似乎覺得他多少也明白師尊有多偉大。接著,狂信者陶醉地仰望天花板,雙手啪地遮住臉龐,臉上滿溢著歡喜的笑容:


    「但師尊的姿態是如此泰然!!師尊說喂養鬣狗也是握有力量之人的義務,還說這點程度的小事不足掛懷!師尊進行研究的態度和以往完全沒變,在在彰顯了師尊是絕對的存在————」


    伴隨著高聲大笑,狂信者連珠炮似地讚美他的師尊,利瑟爾一麵點頭一麵暗自思索。


    撒路思的處理方式並沒有可疑之處,能夠將異形支配者留在手邊,又能獨占他的魔法技術,這再好不過了。從狂信者的描述聽來,異形支配者自己似乎也不介意這樣的待遇。


    「(隸屬於國家的魔法師本來就差不多是這樣,與先前的情況沒有差別就好……雖然感覺伯爵聽了會生氣。)」


    根據他從雷伊那裏偷偷聽來的情報,由於異形支配者的處分僅止於此,撒路思也付出代價,在交易上蒙受了莫大的製裁。帕魯特達爾的交易主軸是商業國,背後的意思顯而易見。


    「(不過,如果他能保持原來的水準繼續研究,感覺也有點危險就是了。)」


    從今以後,撒路思想必也會加強對異形支配者的監視吧。


    問題在於,負責監視的人有辦法完成職責到什麽地步。再怎麽墮落,對方好歹也是魔法大國首屈一指的天才,若無法完全掌握他的研究內容,難保不會發生什麽萬一。


    「(唉,算了。)」


    隻要不要反過來遭到對方怨恨,這也不是利瑟爾特別關心的事。


    利瑟爾呼出一口氣,姑且中斷了思緒,將注意力轉移到仍在讚美師尊的男性狂信者身上。


    「而這樣的師尊所提到的人,就是你。」


    正好,原本仰頭望天的狂信者也在這時回過頭來,看向利瑟爾。


    看來話題終於跟自己扯上關係了,利瑟爾坐在床鋪上,仰望對方。


    「師尊說,居然有粗野無禮之輩,想篡奪他所打造的、至高無上的魔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粗野無禮呢。」


    利瑟爾有趣地眯細眼睛笑道,狂信者極度混濁的雙眼隨之扭曲。


    「所以,我把你抓了起來。」


    狂信者突然猛地抓住鐵欄杆。


    欄杆哐啷一搖,同時激烈的爆炸聲響徹整間牢房。狂信者的雙手炸出白光,一看就知道伴隨著劇痛,他卻像感受不到疼痛似地,將柵欄握得更緊。


    利瑟爾隻是露出沉靜的微笑看著這一幕,狂信者的雙唇扯開愉悅的笑。


    「凡是關於你,再怎麽瑣碎的小事我都跟師尊報告了。隻要是我能獻給師尊的東西,無論什麽我都願意奉獻。在我所有的報告當中,師尊隻有聽見與你相關的事情,才會停下那雙進行研究的崇高雙手。」


    狂信者的嗓音仿佛誦讀講稿一般毫無滯礙,又仿佛宣泄出什麽似地飽含情緒。


    鐵牢帶來迸裂般的劇痛,使他的雙手無力地顫抖。但狂信者似乎連這也沒注意到,隻是一味吐露出言語,伴隨著一股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衝動,不知是歡喜、嫉妒、憤怒,還是憐憫。


    「當時,當我跟師尊報告你到了阿斯塔尼亞,你知道師尊說什麽嗎……師尊居然說,他感到很不愉快!!」


    哐啷,狂信者將額頭撞上欄杆。


    「這個國家的!那些魔物使讓他很不愉快!還說他以前就感到不快了!!」


    劈啪一聲,白光在他額頭的位置炸開,反作用力把狂信者整個身體往後彈去。


    狂信者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後背撞上石壁。他垂著頭,雙手乏力地垂在身側,仿佛要喚醒自己神智似地甩了甩頭。


    接著,不知是說給利瑟爾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狂信者喃喃開口:


    「那些人讓吾等師尊感到不快,而我在此之前居然沒有注意到,實在不可原諒……不,師尊以外的使役魔法全都是愚弄吾等師尊的花招,全都不可原諒……啊,如果師尊願意早點告訴我,我就會立刻采取行動了……」


    狂信者緩緩抬起臉,瞪大了發紅混濁的雙眼,緊盯著利瑟爾不放。


    「所以我必須毀滅它。」


    「毀滅什麽?」


    「魔鳥騎兵團。」


    在那道澄澈高潔的嗓音敦促之下,狂信者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睛蘊含高貴色彩,筆直望著他,狂信者發覺自己的雙唇自然而然因笑意扭曲。他感受到的毫無疑問是歡喜,是確信眼前這名男人擁有超乎想象的價值而感受到的狂喜。


    「我會證明吾等師尊的魔法是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到時候,要是你這個曾經擾亂師尊魔法的家夥在場就太礙事了。」


    他知道自己的魔法不可能比得上異形支配者。


    所以利瑟爾才顯得礙事。支配者是他崇拜的師尊,師尊的魔法至高無上;而既然利瑟爾曾經篡奪師尊的魔法,必然也有辦法妨礙他接下來要執行的「魔鳥騎兵團肅清行動」。


    「所以,你就閉嘴在這邊默默看著吧。」


    狂信者臉上仍然帶著歪曲的笑容,一手擺在胸前,另一手緩緩抬起,擺出刻意誇大的歡迎姿勢。


    「肅清結束之後,吾等會招待你到撒路思一趟。」


    這將是獻給敬愛的師尊最上等的貢品。


    狂信者懷著喜悅高聲大笑,接著背向監牢,離開了當場。


    利瑟爾坐在鐵欄杆前,撕著麵包,若無其事地說:


    「是個情緒不穩定的人呢,情緒起伏這麽激烈不會累嗎?」


    總而言之,利瑟爾已經知道自己不會立即遭到殺害。


    知道沒有生命危險,心情也因此放鬆不少。利瑟爾目送狂信者說完想說的話就徑自離開,正想著「總覺得肚子更餓了」,奴隸男子就為他帶來了餐點。他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餐點內容並不至於讓人覺得遭到虐待,麵包柔軟美味,還附有簡單的水果,雖然簡樸,但都是能入口的普通食物。


    想來也合理,為了人質和奴隸特地準備劣質的食物隻是徒增麻煩而已。


    「這些食材都是去阿斯塔尼亞采買的嗎?」


    「?」


    奴隸男子偏了偏頭,刃灰色的頭發隨著動作晃動。看來他果然什麽也不知情。


    真可惜,利瑟爾邊想邊將撕下的麵包放入口中。他的食量雖然不像伊雷文那麽驚人,但老實說隻吃這些不太足夠;不過,有得吃就不錯了吧。


    假如那些信眾吃的顯然比他們好,那自然另當別論。不過學者性格的他們對於食物並不執著,隻要能果腹就好,所以吃的也是同樣的餐點。


    「很好吃呢。」


    奴隸男子兩三口就吃光了自己分到的麵包。


    他隻有麵包,沒有水果。畢竟是重要的貢品,自己多少還是受到了一點優待嗎?利瑟爾這麽想著,遞出了盛裝水果的盤子。


    「你也拿一塊吧?」


    盤中的水果切成四等分,是一種帶著些微甜味、果肉紮實的果實。


    果實外側包覆著硬皮,因此相對容易保存,放置在涼冷的地下想必也不會凍傷。利瑟爾從盤子裏拿起一塊,咬了一口。


    聽見利瑟爾的問句,男子肩膀抖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水果。利瑟爾一邊動著嘴巴咀嚼,一邊敦促似地再次遞出盤子,男子便緩緩將手伸了過來。


    那隻手從欄杆縫隙間伸了進來,指尖碰觸到水果,又不知所措地退開了一瞬間,不過最後還是戰戰兢兢地拿起一塊,然後將手臂收回欄杆外側。


    「果然沒有影響呢。」


    「影響?」


    「沒錯,影響。你穿過欄杆的時候,沒有刺痛的感覺吧?」


    剛才男子拿著裝有餐點的托盤,直接從監牢門口進來的時候也一樣。


    當時還可能是因為以正規手段打開牢門的關係,但現在顯然並非如此。男子手臂穿過欄杆的動作,也沒有觸發狂信者自豪的魔法。


    盡管剛才拿取的動作顯得慎重,男子卻一口吃下那塊水果,一邊咀嚼一邊點點頭。


    「沒有……」


    「大概是因為你沒有魔力的關係吧。」


    換言之,能越過這道鐵牢的,就隻有眼前這名男子一個人。


    如此強力的魔法,也沒辦法輕易解除、重新設置吧。根據狂信者的說法,利瑟爾在被帶到撒路思之前都會被關在這裏。他無法自行逃出,但重要的是狂信者他們也一樣無法進來。


    利瑟爾一邊這麽想,一邊撕著麵包吃。男子看著他,不可思議地戳了戳鐵牢。


    「魔力,沒有……因為,是奴隸?」


    「這和那沒有關係哦。」


    利瑟爾吃下最後一口,以春風化雨般沉穩的聲音這麽說。


    看來,男子似乎覺得沒有魔力就等同於奴隸。雖然沒有魔力確實相當特殊,但這絕不表示他低人一等。生活在魔法至上主義者圍繞的環境當中,總是聽他們像常識一樣講述這些,也難怪會產生這種想法。


    「要是這麽說的話,劫爾也要變成奴隸了。」


    既然不能使用,那就等於沒有魔力一樣,利瑟爾露出溫煦的笑容。


    劫爾本人要是聽見他這麽說,感覺會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不過反正他不在,利瑟爾說起話來也就不客氣了。


    「誰?」


    「嗯……這個嘛……」


    利瑟爾以拴著手銬的雙手拿起水瓶,一邊心想真希望有個玻璃杯,一邊將瓶口直接湊上嘴邊。


    清涼水流通過喉嚨的感覺使他眯細雙眼,接著他緩緩將雙唇從瓶口移開,輕輕呼出一口氣。該怎麽說比較好懂呢?利瑟爾看向一旁想著,撫過自己濡濕的嘴唇。


    「是擁有最強稱號的冒險者。」


    「最、強……」


    忽然間,男子嗓音中蘊藏的金屬摩擦聲增強了。


    男子低下頭,凝神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指甲陷入自己沒有刺青的手背,皮膚卻毫發無傷,看著這一幕的雙眼閃爍著動搖,仿佛在呐喊事情不該是這樣。


    利瑟爾在一旁悄悄看著那副模樣,然後溫柔地喊他,像要喚回他的意識:


    「怎麽了嗎?」


    「啊……」


    男子猛地抬起臉,一瞬間回過神來。


    他反複眨著眼睛,神情中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心不在焉。眼見男子搖搖頭表示沒事,利瑟爾也微微一笑說,那就好。


    然後,男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像在說能不能問他一個問題。利瑟爾點頭表示:「盡管問,不用客氣。」


    「冒險者,是什麽?」


    「是一種憑著自己的力氣開拓道路,充滿自由與浪漫的職業。很有趣哦。」


    「力氣……」


    男子定睛打量利瑟爾。


    視線從帶著沉穩笑容的臉龐,來到不致脆弱、卻依然相當纖細的脖頸,再掃過脫下裝備、衣著單薄的肩膀和腰部,然後描摹過拴著手銬的手腕。既然說有趣,代表利瑟爾也是冒險者嗎?耳朵聽見的情報和視覺情報有所矛盾,使得男子腦中有點混亂。


    「你這家夥,冒險者?」


    「你。」


    「?」


    「應該說,『你』。」


    不明白利瑟爾的意思,男子偏了偏頭。


    「你這家夥,冒……」


    「你。」


    由於不明白,男子原想繼續說下去,利瑟爾卻打斷了他,不允許他這麽做。男子不知該如何是好,目光不知所措地遊移。


    平時無論別人怎麽喊他,利瑟爾都不會在意。要怎麽稱呼是對方的自由,那是對方從眾多選項當中挑選的稱呼方式,同時也是衡量對方如何看待自己的指標。


    不過,既然這名男子被訓練得順從聽話,利瑟爾也很好奇男子會聽從自己的指示到什麽地步。因此,他才在狂信者們知道了也不成問題的範圍內,挑選了自己不太介意的稱呼方式實驗看看。


    「……你,冒險者?」


    「是的,沒有錯喲。」


    結果男子非常聽話。利瑟爾露出微笑褒獎,男子見狀也倏地抬起臉來,好像鬆了一口氣。


    隻不過,不知道男子如此順從是出於本性,還是洗腦的結果。正當利瑟爾思考這件事的時候,奴隸男子坐在他正前方,對於冒險者的定義感到更加迷惘……不過利瑟爾無從得知。後來男子聽利瑟爾聊起冒險者的話題,最終也忘了這層困惑,所以也沒什麽問題吧。


    待在沒有窗口的牢房當中,難以確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因此利瑟爾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目前看來,狂信者們似乎每兩個小時就會過來巡邏一次。


    一旦察覺他們接近,奴隸男子便會像昨晚監視他的時候一樣,靠著鐵牢坐好。這是因為他和利瑟爾開始交談之後,被最先過來巡視的狂信者看見了,狂信者拿著原本要回收的托盤打他,還對他破口大罵。


    對於奴隸男子來說,被這麽打根本不痛不癢,但既然被罵,就表示這是做不得的事情吧。男子如此判斷,因此聽從命令閉上嘴巴。「我們私底下聊,別被他們發現就好。」不用說,後來利瑟爾當然成功勸說男子繼續談話了。


    昨晚遭到綁架的第一天,男子剝下他全身家當的時候,利瑟爾所看見的信徒包括那名傲慢男子在內,一共有三個人。


    但從那些巡邏的人員看來,信徒的人數不僅如此,當中有男有女。考量到他們的目的,為了取得食材、整頓設備,在這裏的肯定也有十人以上。所有人的穿著打扮都一模一樣,因此遠看難以區別。


    利瑟爾總不能向奴隸男子打聽這些。男子或許會幹脆地告訴他,但也可能在信徒詢問的時候,把和利瑟爾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說出去。


    傲慢男子看來果然是信徒當中的代表,或者是提議綁架利瑟爾的人。來巡邏的信徒當中,有人表露出赤裸的嫉妒,有人瞥了他一眼便離開,有人毫不掩飾嘲諷的神色;照這樣看來,把利瑟爾帶到撒路思一事,或許也不是所有信徒都讚成。


    「(換言之,這件事並不是出於異形支配者的指示。)」


    假如是支配者的命令,他們肯定不負狂信者之名,會展現出有條不紊的紀律和團結力達成目的。


    利瑟爾低頭看著懷裏的書本,漫不經心地這麽想著。吃過午餐,不知該做什麽打發時間的時候,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拜托正好來巡邏的傲慢信徒準備書本,沒想到對方真的答應了。


    但這實在是……利瑟爾低頭打量著那些書本。利瑟爾把毛毯鋪在地上坐著,奴隸男子同樣盤腿坐在地板上,隔著鐵牢好奇地湊過來往他手邊看,想知道有什麽書。


    「什麽,寫?」


    「你是說,書上寫什麽嗎?」


    男子點了個頭,應該是不識字吧。利瑟爾的視線重新落在書本上頭。


    接著,他把信徒給他的七本書擺在毛毯上,將其中四本分成一疊,剩下三本則一一排開。


    「這四本是異形支配者所寫的研究書籍。」


    他指向那四本疊在一起的書籍,其中兩本利瑟爾也讀過。


    信徒們明明不可能粗暴對待這些書本,書上卻留有反複翻閱的破損痕跡,讓利瑟爾相當好奇,到底要讀得多滾瓜爛熟才會把書翻成這個樣子?


    「剩下的就不是異形支配者所寫的書了,不過……」


    利瑟爾往剩下那三本書一一指過去:


    「分別是《名為異形支配者之人》、《魔物使的巔峰》、《異形支配者研究書籍考察》。」


    「?」


    特色相當強烈。


    「作者該不會就是那些信徒吧?」


    利瑟爾啪沙啪沙翻動書頁,大略確認了書本內容。


    那三本書當中,前兩冊都在讚揚異形支配者的豐功偉業,主觀色彩太過強烈,讀起來反而很有趣。作者是信徒的說法越來越可信了。


    感覺最有趣的是最後一本,《異形支配者研究書籍考察》。每一句都經過批改、批改、再批改,紅色墨水畫在黑色墨水上,對於考察內容接連提出指摘。


    這本肯定是與支配者沒有直接關聯的人所寫的書籍。利瑟爾一麵期待閱讀這本書,一麵闔上書本。其他書也是有比沒有好。


    「你要一起讀嗎?」


    「讀,不會。」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念給你聽哦。」


    奴隸男子看看書本,又看看利瑟爾,來回看了幾次之後,他挪了挪身體,朝鐵牢旁邊靠了過來。


    利瑟爾見狀微微一笑,拿起《魔物使的巔峰》。這看起來是異形支配者的傳記類作品,既然男子長期被他們當作奴隸對待,書中說不定也會提到男子有印象的事件。


    假如書中有誇大之處,一定要請男子指出來。利瑟爾這麽想著,翻開了書本。由於利瑟爾所坐的位置與欄杆稍微有段距離,男子側著身避開欄杆,探出身體湊近。


    緊接著,才翻開第一頁就出現異形支配者的肖像畫,看得利瑟爾噴笑出來,把男子嚇得肩膀一跳。


    牢房中,監禁生活第一天的午後時光,就這麽在不相稱的和諧氣氛當中一點一滴流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岬並收藏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