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旅店主人獨自在旅店餐廳裏深思。


    「居然沒有一個人在這是怎麽回事?」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撐著桌麵,雙手交疊,神情嚴肅地喃喃自語。


    不回來是沒差……不,有差,應該先跟他說一聲,不然不知道餐點要怎麽準備很讓人困擾。但多出來的食材隻要留到下一餐使用就好,所以還是沒什麽差。


    問題在於,利瑟爾從前天晚上開始就沒回旅店。精確來說,旅店主人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前天早上送他們出發前往迷宮的時候;不過他們預計回來的時間大約是當天晚上,因此說是從前天晚上開始也沒錯吧。


    「…………晚上在外遊蕩的貴族客人。」


    旅店主人喃喃自語,下一秒就把額頭砰地撞在桌麵上。這句話隻是自言自語說出來,就給人強烈的罪惡感啊。


    如果換作劫爾和伊雷文,旅店主人並不會感到疑惑;他們倆曾經數度不回旅店過夜,雖然希望他們至少先講一聲,不過隻要跟利瑟爾打聽一下,大致都能得知他們的行蹤。


    『今天另外兩個人需要晚餐嗎?要不要我幫他們做個消夜?』


    『放著別管他們就好囉。』


    大致上是這種感覺。可以放著不管的話他樂得照做,畢竟那兩個人有點恐怖嘛。


    即使如此他還是會向利瑟爾確認一下,同時也是為了設下防線;那兩人隻聽利瑟爾的話,就算他們晚歸、質問他為什麽沒飯吃,旅店主人隻要說是利瑟爾的指示就不會有什麽差錯。雖然他們不曾真的這樣抱怨過,隻是預防萬一啦。


    利瑟爾明白他這膽小鬼的意圖,無論他問了多少次同樣的問題,還是帶著一貫的微笑溫柔回應,旅店主人實在感激得想五體投地。他邊想邊抬起剛才撞在桌上的額頭。


    「貴族客人不在的時候,另外兩個人不在也算是微妙的幸運吧……」


    利瑟爾不在的時候,劫爾他們有一點可怕嘛。


    那不就沒問題了?不,問題可大了。


    因為利瑟爾晚上要是不回來,事前一定會告訴他一聲。有時候是親自帶著好看的微笑告訴他「今天晚上我會出門哦」,有時候是透過劫爾或伊雷文語帶敷衍地告知一下。但昨晚旅店主人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順帶一提,旅店主人並不知道他晚上都去了哪裏;盡管相當好奇,但他從來不曾細問。劫爾他們看起來並不介意利瑟爾出去,因此想必不是去做什麽危險的事。聽說他在之前的國家也會在這時間外出,所以應該是去夜間散步之類的吧?旅店主人擅自這麽猜測,也希望實情真是如此。


    「但連續兩個晚上沒消沒息,以前從來沒發生過啊,而且又沒留話……難道這就是叛逆期……?!」


    明明連老婆都還沒娶,他沒想過自己竟然有被客人的叛逆期耍得團團轉的一天。


    跟那個自從遇見利瑟爾一行人之後,不知為何開始做出媽媽發言的朋友告狀一下吧?不過那朋友到底是發生什麽事才變成那樣呢,以前他確實就很會照顧人,但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啊。


    不對,我要冷靜,旅店主人甩甩頭。那個利瑟爾怎麽可能出現什麽叛逆期?劫爾他們也不在,這間旅店住膩了,所以三人一起搬到其他旅店去了還比較有可能咧。想著想著他都想哭了。


    「(可是齁……總覺得……)」


    旅店主人頹喪地把額頭擱到交疊的雙手上,盯著桌板上的木紋。


    打從前天晚上利瑟爾沒回來那天,伊雷文就消失了蹤影。不,旅店主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去的,不過早上爬不太起來的伊雷文隔天早上人不在房裏,多半是晚上就出門了沒錯。


    旅店主人唯一看見的,就隻有昨天清晨離開旅店的劫爾而已。


    擦肩而過的瞬間,旅店主人原想打個招呼,但豈止發不出聲音,他甚至全身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人要是處於脖子以下全部埋在地底下的狀態,遇見擁有最強稱號的龍族,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吧。劫爾走出旅店的時候就是留給旅店主人這種次元的恐懼,根本超越了「可怕」的定義,嚇得他稍微失去了意識。


    雖然由此推論稍嫌武斷,但這應該表示他們外出後並沒有和利瑟爾一起行動吧。這是旅店主人的直覺。


    「總覺得不太對勁啊~~~~!!」


    從前,他曾說那兩人待在利瑟爾身邊的時候,像是「凶暴的魔物係上了鎖鏈,所以可以靠近到一定距離」。沿用同樣的比喻,現在這種感覺正是失去鎖鏈的狀態吧。與其說他們獲得釋放、恢複自由,不如說比較像是鎖鏈另一端係著的東西消失不見了。


    魔物主動向無意製伏自己的人物遞出鎖鏈,一旦那個人消失,會發生什麽事?魔物會怎麽做?恐怕會變得比自由自在的時候更加駭人吧。幸好他們不是無差別吞噬一切的那種人,旅店主人感慨地想。


    假如不隻是消失不見,而是遭人搶奪,劫爾他們大概會毀掉一、兩個國家吧?絕對會。想到這裏,旅店主人猛然抬起臉來。


    「萬一是被綁架了怎麽辦!!!……好像不可能喔,貴族客人哪會那麽容易被人擄走,而且他周圍的人那麽恐怖。」


    他們是吵架了嗎?旅店主人喃喃說著,站起身來。好了,今天也精神抖擻地來曬床單吧,他邊想邊離開餐廳。


    位於阿斯塔尼亞某處的地下酒館當中,伊雷文兀自思考。


    「我們先以森族遺棄的聚落之類方便使用的地方為中心搜尋過了,沒有找到人。不過森林裏確實有什麽蹊蹺沒錯,那個自稱咒術師的人說啦,『如果用了隱蔽魔法,這是單人做不到的等級』,所以對方應該有好幾個人。」


    伊雷文看也沒看說話的人一眼,隻是聽著對方帶來的情報。


    長劉海的男人站在門口,絕對不往這裏靠近一步,行雲流水般講完這些情報就離開了。剛才帶來其他消息的家夥也沒走近,隨便怎樣都好。


    「(都沒中啊……)」


    他翹起椅子,腳跟叩上桌板,在桌子上蹺起兩條腿。


    他拿著厚厚一疊紙張,啪沙啪沙地翻動。這是阿斯塔尼亞步兵團負責管理的入國審查紀錄,簡單整理了這一個月之間出入人士的姓名(或是團體名稱與人數)、職業、目的。


    伊雷文透過某些管道將這份名單弄到手,雖然不是正本,不過資訊無誤,所以沒什麽問題。他瀏覽過清單,在意的人物都派遣利瑟爾稱作精銳的那些家夥去打探過了,但全都一無所獲。


    但這並不是完全白費工夫。伊雷文將珍貴的資料扔到一旁,一把抓起玻璃杯。


    「(表示我們要找的人不在那些壞胚子之中。)」


    恢複常溫的水通過喉嚨的感覺令人不快,他小聲咋舌。


    伊雷文派遣精銳盜賊去調查的那些對象,確實都與利瑟爾沒有任何關聯;不過那些入國者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而是像走私貨品的商團那類的,全都做了些虧心事。所以伊雷文才盯上了他們。


    若說他也是同類所以才認得出來實在令人不快,不過要辨別那些人對伊雷文來說確實是小菜一碟。他們經手的都是高價品,卻無法聘雇正規的護衛,是很好對付的肥羊,因此伊雷文在盜賊時代常拿這類人下手。


    名單當中這類顯而易見的對象他應該全都調查過了,就像一一刪去的可能選項一樣。他原本就料到這一頭多半會落空,結果利瑟爾果然不在那些人手上。


    「…………」


    然而,伊雷文卻略微鬆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啃咬著玻璃杯的邊緣。


    這次一無所獲,就代表對方綁架利瑟爾並不是出自於對伊雷文的怨恨。他從沒後悔當上盜賊,畢竟正是因為當上盜賊他才遇見了利瑟爾,後悔沒有意義。即使有人來尋仇也一樣。


    說到底,利瑟爾不可能沒考慮過自己因為遭人怨恨而遇襲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就表示這點程度的小事對利瑟爾來說不值一提,而且他理所當然地相信伊雷文會在那些怨恨造成實際危害之前防患於未然。僅此而已。


    利瑟爾本人都說無所謂了,伊雷文根本沒有任何自尋煩惱的必要,擔心這些也隻是煩人而已。伊雷文麵對這樣的人,會理所當然地說:「都知道自己造成別人困擾啦,那你為啥還在這裏?」所以他一點也不會介意。


    「(就算這樣,我還是笑不出來啦。)」


    被他啃咬的玻璃杯發出啪喀啪喀的聲音裂了開來。


    現在已經地毯式刪去了眾多可能性,剩下的選擇並不多;但即使鎖定了擄走利瑟爾的凶手,在厘清對方的目的之前還是無法采取決定性的行動。


    「(在情報不足的時候行動,反而害隊長陷入危險就糟了。)」


    想擄走利瑟爾的人多到數不清吧,不過那是在他原本的世界。


    從對話當中透露的訊息可知,利瑟爾原本所屬的國家相當強大,擁有眾多臣屬國家,是長期君臨世界、猶如王者的國度。他的國王在那個國度當中坐擁史上最崇高王者的封號,而利瑟爾年輕優秀、又是站在國王最近處的宰相,想必有很多人無論如何都想把這樣的人弄到手吧。


    可是,現在的利瑟爾隻是個奇怪的冒險者罷了。無論他氣質多高潔、舉止多優雅、多像個貴族,都無法改變他是冒險者的事實。既然如此,這次的綁架案不太可能是為了利益,而是與忌恨、怨仇有關。


    「(目前對方也沒找上我們,要找的就是隊長吧。隊長也說不上沒跟人結仇,但會造成損害的他都會先設法處理……無故招惹了怨恨比較有可能。)」


    他從龜裂的玻璃杯當中滿不在乎地喝光了水,把杯子隨手一扔。玻璃杯掉落地麵、散成碎片的刺耳聲響,現在也傳不進伊雷文耳中。


    坐在傾斜的椅子上,伊雷文向後仰,將全身的體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饑餓的雙眼渴求著唯一一人的身影,他抬起雙手,自欺欺人似地遮住那雙眼睛,緩緩呼出一口氣。


    「居然為了這麽無聊的理由對他出手……」


    這句自言自語從不帶笑的唇間流淌而出,孤零零落在酒館裏,沒有任何人聽見。


    插圖p251


    在利瑟爾消失的那條巷子裏,劫爾靠在牆邊,抽著煙獨自思索。


    這裏是小巷深處,早晨朝氣蓬勃的喧囂聲顯得有些遙遠。往巷子外看去,巷口仿佛把一段街道截取了下來,人群從左右兩側出現,又消失在另一端。


    這條巷子並不算那麽深幽,聲音和整個世界卻都顯得遙不可及,利瑟爾在遭人擄走的前一刻,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氣氛嗎?小巷內部有如遺世獨立的空間,有些人寧可快速通過,但利瑟爾想必是邊走邊悠哉地享受這種感覺吧。


    劫爾抬手掩住嘴,將香煙夾在指縫間深吸了一口氣。說過還滿喜歡這香味的男人,現在究竟身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麽?


    「(沒感到不快就不錯了吧。)」


    劫爾呼出一口煙霧心想。


    他想知道利瑟爾人在哪裏,卻沒有采取行動,是因為這麽做沒有意義。既然伊雷文動用了所有可能的手段搜索利瑟爾的行蹤,這裏就沒有劫爾出場的餘地,而且他行動起來也太引人注目了。


    雖然這裏沒有監視他的耳目,目前還是隻能靜觀其變。


    「打擾一下喔。」


    在所有聲響都顯得遙遠的小巷當中,忽然落下一道鮮明的嗓音。


    聲音主人不曉得躲在哪個轉角,沒看見人影,不過那嗓音和前來告知他利瑟爾遭人綁架的聲音一模一樣。劫爾沒回話,隻是將視線投向聲音的方向。


    那男人自言自語似地把目前所知的情報說過一遍,在話聲終止的同時,男人的氣息也隨之消失不見,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劫爾沒有目送那男人離開,隻是兀自在腦中反芻剛才對方以流利口條捎來的那些情報。


    「(對方有好幾個人……)」


    而且那好幾個人,還能夠施展足以騙過魔法師同業的強大隱蔽魔法。


    說到底,稱得上優秀的魔法師絕不算多;再加上他們一同聚在這裏,又有盯上利瑟爾的理由……綁架犯的真實身份也不難想象了。


    基本上,利瑟爾是個不會招惹怨恨的男人。但對他來說無所謂正義,假如覺得招惹對方無傷大雅,那他偶爾也會開點玩笑;假如這麽做能換得更大的益處,那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得罪對方。


    這種時候他會做好萬全顧慮,不會給自己留下把柄,因此這次的綁架恐怕是無故遭人怨恨所致吧。劫爾和伊雷文做出了同樣結論,狠狠咬下叼在口中的香煙。


    假如是出於怨恨,利瑟爾的人身安全就無法保證了。


    「…………」


    些微苦味在口腔內擴散開來,劫爾不悅地蹙起眉頭。


    接著,他深深呼出一口氣要自己冷靜,立刻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沒有人會用那家夥來發泄怨氣,這麽用他太浪費了。)」


    而且,隻要沒被不由分說地殺掉,利瑟爾一定會全力設法自保;既然對方沒有當場殺掉他,而是把人擄走,那麽利瑟爾應該也有餘裕自行想點辦法才對。


    劫爾並不覺得他遭到綁架還能樂在其中,畢竟目前還沒有確實獲救的手段。所以,至少利瑟爾別感到不快就好了。若事實並非如此,那他會很困擾的。


    注意到自己即將失去冷靜的思緒,劫爾將後腦靠上他倚著的牆壁。真的就像所有認識利瑟爾、又知道現狀的人一樣,他忍不住想:假如有利瑟爾在,那該有多輕鬆啊。


    「(有那家夥在總是很方便……雖然綁架他不可能是為了這種目的。)」


    隻是方便而已,利瑟爾本身並沒有辦法做出什麽驚人之舉。


    他的魔力量也隻是偏多而已,沒有多到異常的地步;和理所當然需要隊友保護的魔法師相比,利瑟爾在戰鬥中算是行動自如,不過體能也完全比不上揮劍奮戰的普通冒險者。現在的他,也沒有在原本世界所坐擁的地位。


    利瑟爾真正的價值,唯有在獲得供他差使的左右手之後才能發揮出來;左右手越是優秀,越能將他的價值發揮得淋漓盡致。這項特質,足以讓人認同他不愧是立於眾人之上的貴族。


    「(假如綁架那家夥是想成為他的棋子……那反而很嚇人啊。)」


    雖然不可能,想象起來總覺得很恐怖。


    既然如此,對方是為了什麽而擄走利瑟爾?沒聽說有可疑人物離開阿斯塔尼亞,隻是把利瑟爾持續關在這裏有什麽意義嗎?


    不,或許這麽做本來就不具意義。劫爾不會說利瑟爾與對方的目的毫無關係,不過也可能對方真正的企圖並不在於利瑟爾本身。無論如何,還真敢為了無聊的理由對那家夥出手。


    從獲知的情報看來,伊雷文也會改變搜索方向吧。他不想勞師動眾進行大規模搜索,如果能早點找到人就好了。


    「……不然的話……」


    劫爾將燒短的香煙移開唇邊,在掌心裏捏碎。


    他將說到一半的話咽了回去,中斷的語句沒有後續。


    能夠越過鐵牢的隻有一個人,所以利瑟爾的用餐時間總是和他一起度過。


    「我想大概過三天左右,劫爾他們就會行動了。」


    「行動?」


    「意思是說,在各式各樣的人們協助之下,主動尋找我的下落。」


    利瑟爾依然坐在與鐵牢稍微有段距離的位置,把毛毯不會接觸到身體的那一麵朝下鋪在地上。麵前羅列的粗獷鐵條沉默無聲,利瑟爾坐在毛毯上,和鐵牢另一側、麵向這裏的奴隸男子交談。


    男子盤腿坐著,手中拿著剩下的一小塊麵包,那塊麵包也立刻被他拋入口中吃光了。隻吃這點東西就能維持那一身柔韌的肌肉,真令人羨慕,利瑟爾邊想邊撕下手上的麵包。


    「但是,我希望盡可能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得救,不想?」


    「不是不想得救喲。」


    利瑟爾吃下一口麵包,空下來的那隻手把盛裝水果的碟子往前方遞過去。


    男子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碟子看,直到利瑟爾伸出手掌說了聲「請用」,他才終於伸手去拿。換作唯人會感受到劇烈疼痛才對,男子卻輕易將手臂探進欄杆縫隙,拿走一小塊水果。


    「因為,感覺會被罵嘛。」


    那位擅長照顧別人、個性有點愛擔心的某副隊長,就是隸屬於進行搜索時多半會率先受到派遣的魔鳥騎兵團。利瑟爾絕對會被他訓斥一頓。


    畢竟有一次,納赫斯還曾經提醒過他:「天色變暗之後不要走小路,很危險的。」利瑟爾心想,這人對冒險者說什麽呢,倒不如說納赫斯是不是根本沒把他當成冒險者看待?但實際上真的發生了這種事,他無話可說。


    「不過以你的實力,就算在大街上也能把我擄走,這是不可抗力吧。」


    「可以擄走。」


    男子不知為何得意地點頭。利瑟爾見狀笑著又撕下一塊麵包,束縛雙手的手銬隨著動作搖晃。


    利瑟爾和奴隸男子之間的對話,隻會聊到傳入狂信者們耳中也無妨的話題。現在也一樣,因為被人知道過了三天劫爾他們就會行動也沒有問題,所以利瑟爾才會說起這件事。倒不如說,如果狂信者們聽了覺得能借此獲得有益的情報,因而默許自己跟奴隸男子對話就太好了。


    畢竟利瑟爾被關在牢房裏無法行動,隻要對方沒有動作他就束手無策,無論對方的「動作」是好的方麵、還是壞的方麵。不過,利瑟爾也不會特別交代他把這件事告訴信徒,奴隸男子隻會說出自己被問到的內容,從他口中轉達給那些狂信者的機率是一半一半吧。


    「(沒有轉達也無所謂。)」


    利瑟爾隻是采取所有可能的對策,是否見效是其次,反正他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吃水果會不會有助於改善肌肉酸痛呢?」


    「肌肉酸痛?」


    「就是做了平常不做的運動,造成身體感到酸痛。你沒有這種經驗嗎?」


    「沒有。」


    和利瑟爾猜的一樣,男子幹脆地搖搖頭。


    真令人羨慕,利瑟爾全身的酸痛到現在還沒有消退呢。他昨天幾乎沒有活動身體,但不知為何總覺得肌肉更痛了。


    「你這……你,肌肉酸痛?」


    「是呀,全身都好痛哦。這應該也不隻是肌肉酸痛就是了。」


    利瑟爾麵露苦笑這麽說。不曉得是出於擔心還是感興趣的關係,奴隸男子湊過來打量他,刃灰色的頭發隨著動作輕晃。


    想必是因為他本身與利瑟爾無冤無仇的關係,雖然男子對於擄走利瑟爾一事並沒有罪惡感,但同時他也對利瑟爾沒有疑心。盡管態度相當順從,但時常看到男子坦率表現出內心的感受。


    所以,開始對利瑟爾表現出興趣,也是出於男子的真心吧。利瑟爾以溫柔的微笑回應他的視線,將碟子上剩下的最後一片水果放入口中。


    「…………嗯,我吃飽了。」


    他把空托盤推到鐵牢邊。


    雖說奴隸男子不受魔法影響,能自由出入這座牢房,不過他並沒有自由開關鐵牢的權力。利瑟爾看著男子將手伸進欄杆、把托盤回收到外側,忍耐著渾身酸痛站起身來。


    由於雙手戴著手銬不方便活動,他簡單拍了拍毛毯,將內側那一麵裹在肩上。男子一邊把大大小小的盤子往托盤上疊,一邊抬頭望過來,利瑟爾於是指了指床鋪:


    「昨天讀到了讓人有點在意的段落,所以我繼續讀書囉。」


    「書……」


    利瑟爾微微一笑,奴隸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走向床鋪。


    接著,男子勤快地收好托盤,在平常的固定位置再度盤腿坐下。男子在命令與辱罵當中生活至今,書本原是與他無緣的東西;實際上,利瑟爾朗讀的那些文章,他時常也聽得一知半解。


    但柔和嗓音交織而成的那些語句,時不時投來的問題,以及每一次他回答了問題之後總會得到的、褒獎般的眼神……這段愜意的時間總是帶給他許多前所未見的事物,他很喜歡。


    「……?」


    可是,平常總會靠近欄杆坐下的利瑟爾,卻坐在床鋪上沒再起身。


    看見利瑟爾把攤開的書本擱在腿上翻閱,男子偏了偏頭,因為利瑟爾明明開始讀書了,那雙嘴唇卻沒有動作。


    「昨天,一起……」


    「我想好好思考,所以想一個人讀。」


    「……書,要讀。」


    「不可以。」


    即使男子投以全神貫注的視線,利瑟爾也完全不予回應。


    這也不奇怪,他想讀的是研究書,並不是能夠朗讀出來的內容。奴隸男子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看著利瑟爾專心閱讀的模樣,看了一會兒,而後他忽然注意到什麽似地將臉轉向一旁。


    他視線的方向是通往這座牢房唯一的通道,男子往那邊看了一陣,接著把身體轉了過去。注意到他的動作,利瑟爾也跟著往欄杆外看了一眼,然後又什麽事也沒發生似地開始繼續讀書。


    沒過多久,一道腳步聲逐漸接近這座籠罩在寂靜當中的牢房。


    「讀了師尊的著作,你也稍微領略到自己的罪孽了吧?」


    腳步聲在鐵牢前停下。看來對方不願意閉上嘴默默離開,利瑟爾抬起臉來。


    「破壞了偉大的師尊神聖不可侵犯的造物,十惡不赦的大罪。」


    這類型的信徒意外地還不少,利瑟爾邊想邊闔上書本。


    是沒見過的生麵孔。巡邏的信徒當中,隻瞥一眼就離開的屬於少數,大部分的人非得留下一些怨言才願意走開。眼前這位信徒也屬於後者,他悶悶不樂地開始抱怨起來。


    信徒似乎不是輪流過來巡邏,有些人利瑟爾隻見過一次,也有些人已經來了好幾次。這樣難以掌握全體人數呢,利瑟爾邊想邊點頭回應那位信徒。若是視而不見,他們反而會念得更久,還是不要引起他們反感最好。


    「我們的使命唯有一項,那就是除去讓師尊不快的眼中釘……排除這個國家那些再三冒瀆師尊魔法的愚鈍之輩,就是我們的使命。」


    破壞了技術的多樣性,感覺會大幅拖累魔法技術的發展……雖然這麽想,不過利瑟爾沒說出口。


    對於他們這些信眾而言,隻要異形支配者位居頂點、是唯一的權威就好。正因為狂信者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也不難想象他們實際排除魔鳥騎兵團的時候會采取什麽樣的手段。


    簡而言之,隻要能證明他們敬愛的師尊的魔法優於騎兵團就行了。利瑟爾的手掌撫過腿上那本異形支配者的研究書籍。


    「你聽好,別誤會了,隻是因為你會妨礙我們達成使命,所以我們才『順便』處理你,對於師尊來說你一點價值也沒有。明知如此,為什麽還要把你獻給師尊,讓你享有這種榮譽……我實在難以理解。」


    這時,利瑟爾忽然開口。


    「各位總是以我會出手妨礙為前提呢。」


    這句話與他沉穩的笑容顯得不搭調。


    狂信者那雙原本不斷吐露嫉妒與恨意的嘴唇不禁停了下來。這也是當然的,畢竟利瑟爾這句話就像在說,無論信徒們做了什麽他都不會幹涉,假如沒被綁架過來,他根本不會有所牽連。


    「你……」


    「本來就是這樣吧?」


    利瑟爾偏著頭說道,打斷了狂信者的話:


    「魔鳥騎兵團可是國家的象征呢。他們的問題就是國家的問題,除非國家主動要求協助,否則這本來就不是區區一個冒險者有權插嘴的事情。」


    「……你說什麽……」


    「畢竟我也不想被公會罵呀。」


    利瑟爾從床鋪上站起身來,按住差點滑落的毛毯,緩緩朝狂信者走近。


    狂信者的眼神默默追隨著那道身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事到如今他才注意到,對方看著這裏的眼瞳當中,沒有半點遭到不當拘禁的人該有的恐懼和焦躁。


    然後,利瑟爾在他眼前站定,狂信者無比鮮明地看見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瞳緩緩眯細,鮮明得仿佛連幾綹細發掃過頰邊的聲音都能聽見。


    「所以,你說得對。」


    聽見這句話,狂信者下意識想往後退的雙腳停在原地。


    他的思維在魔法領域當中應屬十分優秀,直到這一刻卻仍然動搖不定,隻能被動聽著眼前這名沉穩男子繼續說下去。


    「我跟這件事毫不相幹,讚成把我抓起來的人,一定沒有理解你所說的使命吧。這就表示他們也不了解異形支配者。」


    「所以我才反對他們這樣做!!」


    「沒錯。所以說,你是對的。」


    利瑟爾拿起手中的研究書,粲然一笑。


    「你才是最了解支配者的人呀。」


    那當然,少愚弄人了——換做平時的他,一定會嗤之以鼻地這麽說吧,說不定還會嘲笑對方事到如今還想求饒。


    然而現在,狂信者的腦海中沒有浮現半點類似的想法。雖然至今為止從來不曾去比較,但事實是,隻有自己是最了解師尊的人——這種壓倒性的優越感使得他渾身發顫,無暇顧及其他。


    「因為你是最了解支配者的人,我有事情想請教你。」


    利瑟爾拿起研究書,手指敲了敲那本書的封麵,那聲響喚回了狂信者沉醉於優越感之中的意識。


    「有一些地方我不太了解,希望可以請你指點一下。隻憑我自己實在無法掌握異形支配者的意向……可以嗎?」


    「……我也是很忙的。」


    狂信者的視線落在打開的書本上,笑意扭曲了他的嘴唇。


    這可是他反複閱讀過無數次的書,就連第幾頁的哪一行寫著什麽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竟然讀不懂,果然隻是個違逆師尊的膚淺之輩;雖然這麽想,不過對方是因為他能夠理解師尊的意圖所以才來請教,這感覺倒還不壞。


    他沒有發現,這份攀上背脊的優越感不僅是因為自己對於師尊的理解受到肯定,同時也是因為自己被眼前的高貴人物選中了。


    「沒想到你被關在監牢裏想要的居然是書本解說……考量到這本著作有多麽博大精深,這也難怪。為了讓你好好體認師尊的偉大,撥出一點時間也無妨吧。」


    「不好意思,提出這麽無理的要求。非常謝謝你。」


    眼見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眸流露出笑意,狂信者懷著強烈的自滿哼笑了一聲。


    接著,他低頭看向對方拿到欄杆近處的、那本敬愛師尊的著作,以陰鬱的聲音開始講解支配者隱藏在字裏行間的真正意圖,而這些都隻有他一個人知曉。


    狂信者持續講解了二十分鍾左右,不過他應該是真的有事要忙吧。


    二十分鍾之後他就離開了,毫不掩飾那副還說得不夠盡興的神情。無論如何,這種類型的信徒總會在這裏花費同樣的時間吐露怨言才肯離開,那還不如聽他們聊書好得多。


    「他談得非常深入,就連異形支配者絕對沒想那麽多的部分都講解了呢,有點有趣。」


    目送狂信者消失在陰暗通道彼端之後,利瑟爾站在原地,邊說邊翻閱手中的書本。這時,視野一角的刃灰色頭發動了動。


    剛才一直坐在角落發呆的奴隸男子,回過頭朝這裏看了過來。


    「好厲害。」


    「那都隻是鬼扯而已,受到稱讚實在太難為情了。」


    聽見利瑟爾麵露苦笑這麽說,男子眨了眨眼睛。


    奴隸男子知道,那些過來巡邏的信徒當中,凡是剛才那種待在這裏抱怨個沒完的人,利瑟爾都一個不漏地把他們引導到書本的話題上去了。


    當然,每一個人的對話內容都不一樣,必要時利瑟爾也會配合對方改變立場,居高臨下或放低姿態進攻,不過最後總能把對話引導到同樣的結果,隻能說真的太厲害了。


    「話說回來,支配者還真受歡迎呢。」


    「?」


    不出所料,這些信徒是以支配者為軸心凝聚在一起,不過信徒之間似乎沒有同伴意識。


    即使能夠強化個別信徒對周遭其他人的反感,恐怕還是無法指望因此造成他們內部分裂吧。如果能把他們原本就微弱的團結力削弱得更加不堪一擊,那就已經很不錯了。挑撥起來應該很有成就感,利瑟爾這麽想著,點了個頭。


    被關在牢房裏,他能做到的相當有限;但劫爾和伊雷文想必也在努力尋找他的行蹤,他還是得盡己所能才行。


    「(話是這麽說,但找不到突破口呀……時間不足或許是最大的瓶頸。)」


    從他由各個信徒口中不著痕跡問出的情報看來,計劃的準備已經幾乎完成了。


    雖然表麵上對狂信者這麽說,但他們搭著魔鳥騎兵團的便車來到這個國家,還欠騎兵團一份恩情;再加上利瑟爾這次遭到綁架,已經堂堂成了這件事的當事人。原本他還心想,如果能在狂信者們采取行動、排除騎兵團之前脫身,他就要跟騎兵團打個小報告……但目前看來也來不及。


    「(一旦信徒們開始動身離開阿斯塔尼亞,伊雷文他們一定會注意到,這應該是最早脫身的方法了。)」


    還是越快得救越好,利瑟爾邊想邊闔上手中的書本。


    他裹著毛毯走近床邊,將手中的研究書擱在其他書本上,然後回過頭去。一雙飽含期待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裏。


    「你想看書嗎?」


    「想。」


    男子立刻點頭。利瑟爾微微一笑,拿起了那本《名為異形支配者之人》。


    焦急也於事無補。既然如此,不如隨自己高興去過日子吧,這也是劫爾他們所希望的。利瑟爾將毛毯鋪在鐵牢前方,緩緩坐了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岬並收藏優雅貴族的休假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