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主人的蟬殼從墓碑上掉了下來,昴捏起蟬殼,扔到附近的樹叢裏。生前的真夏應該會哭著大聲嚷嚷吧,她很討厭這種大昆蟲。


    真夏的墓靜靜地佇立在白金的某座高級墓園中。墓碑前沒有供奉鮮花,隻有塵埃和乾燥的香灰。一看就知道好一陣子沒有人來掃墓了。


    昴從提桶中舀水打濕墓碑,再用擰乾的抹布仔細擦拭灰塵。他在炎炎夏日的樹蔭下專心地擦洗墓碑。畢竟真夏是女孩子,他就該幫無法行動的真夏將墓碑打理乾淨才行。最後昴在墓前供上極具真夏風格的向日葵,就像為她插上發飾那樣。


    陽光自葉片間篩落而下,這座墓地就像通風良好的寧靜避暑地。昴回想起幾年前他們倆去伊豆旅行時感受到的沁涼快意。


    「好想再去一次伊豆啊。」


    昴看著墓碑輕聲說道。沒什麽太深的意義,就隻是跟深愛的女友提議去旅行而已。隻是情侶之間常有的那種平凡對話,真的就隻是這樣而已。


    他沒辦法將真夏放進過往的回憶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跑到未來,也無法接受蟲洞、時空旅行這些讓世間沸沸揚揚的虛幻理由。他完全不能接受真夏的死訊。


    但眼前這一幕,卻在昴的心上狠狠潑了一盆冷水。她已經與世長辭,埋在這座墳墓裏了。


    真夏的死因是心髒機能出現障礙的不治之症。昴隻從打工處的店長口中輾轉打聽到真夏父親的話,所以對細節不太清楚。


    最讓昴驚訝的事實是──在那場事故之前,真夏就已經被醫生宣告隻剩一年的壽命了。昴從來沒聽真夏提過這件事,也不知道二○一九年的聖誕節對真夏來說,會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聖誕節。


    他們在電車上大吵一架,就這麽分開了。這本該是再平常不過的小爭執,真夏應該也沒料到他們再也無法相見,無法再多說一句話了。如果昴知道這件事,當時就會毫不猶豫地追在真夏後頭跑出電車──


    昴在刻著真夏姓名的墓碑前站了好一陣子,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如今充斥內心的並不是失去摯愛的悲愴,而是喪失半分自我的絕望感。


    在遇見真夏之前,昴這一生都在和孤獨對抗。


    他出身於單親家庭,每天都代替母親做家務。為了填補母親不在身邊的孤獨時光,昴的廚藝日益精湛。每當母親交到新男友,昴的獨處時間就會增加。對他來說這樣正好,反而有種被賦予工作備受肯定的感覺。他日複一日用料理排解孤單的心情,不知不覺中,「成為廚師」這個夢想漸漸在昴的心中成形。


    昴在高一那年暑假開始在「bel momento」打工。起初隻是因為住在田町站附近的朋友大力推薦,他才會光顧這間義大利麵餐廳。他隨便點了一盤青醬義大利麵,吃下第一口後,他真心覺得以前吃過的義大利麵都是以此為目標粗製濫造的冒牌貨。感覺連他自信滿滿的拿手料理,都被狠狠嘲笑了一番。


    手打的生義大利麵口感q彈,光是麵體本身就稱得上一道料理。鮮綠色的青醬滋味醇厚,吞下肚前停留在舌尖的口感芳香又充滿層次。雖然簡單,卻隻能用「絕品」兩字形容。昴當下就決定要來這間店工作。


    昴在這間餐廳工作一年後,那年暑假,真夏也來這裏打工了。她是個活力充沛的女孩子,有著日曬的小麥色肌膚,還有一張和「真夏」這個名字相符的耀眼笑容,和膚色相互輝映的清澈眼眸也讓人印象深刻。不知是名字還是季節的影響,昴一看到她,腦中就會響起南方之星的歌曲。


    昴奉命教導真夏,兩人之間自然有很多談話機會。昴時不時會用有點搞笑的方式教她,舉凡餐廳內的服務舉止、如何點菜、啤酒機的使用方式、如何有效率地收拾餐盤,甚至是應付有點難搞的午餐客人等等。真夏每次都會聽得放聲大笑,昴就會沾沾自喜地開更多玩笑。所有人和真夏說話時,都會誤以為自己有搞笑天分,但總歸而言,就隻是真夏的笑點很低罷了。就算明白這一點,隻要真夏一笑,他們的內心深處就會湧現出莫名的自信,甚至更勝於喜悅之情。


    昴同時也要負責廚房事務。當他替真夏準備了員工餐時──


    「這什麽啊!真不敢相信!未免也太好吃了吧!我以後絕對吃不到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


    真夏第一次嚐到昴準備的員工餐時,她的表情和說過的每一句話,至今仍讓昴記憶猶新。那隻是用現成食材隨便湊合而成的即席奶油培根義大利麵,跟店裏賣的完全不一樣。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他的手作料理給出這麽高的評價。他過去也常煮飯給母親吃,卻從未被如此盛讚過。


    真夏每次吃昴準備的員工餐都會瘋狂稱讚,甚至讓昴有點害羞。看來應該是昴的調味方式完全符合真夏的口味。這讓昴非常開心,替真夏準備員工餐也變成他新的樂趣。


    昴和真夏當時還是高中生,上班時間幾乎相同,自然會一起下班回家。昴跟幾乎不回家的母親住在大森,真夏雖然是高中生,卻一個人住在品川。真夏的父母在她懂事前就簽字離婚,而她的扶養權歸給父親。真夏的老家位於白金的高級地段,家中經常都有三位幫傭阿姨,是非常典型的有錢人家。她的祖父是足以代表日本的大企業理事,父親也是代表。乍看之下是人人稱羨的富裕家境,但真夏似乎很早就獨立了。她以「每周回家一次」的條件,獲準於高中入學時在外獨居,但別說每周一次了,她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回去。


    真夏的父親從以前就經常不在家,她幾乎是被幫傭阿姨養大的。說來很不真實,但她好像從來沒吃過父母親手準備的料理。真夏曾笑著跟昴說過:我雖然能得到任何用錢買得到的東西,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卻一個也沒有。


    硬要說的話,昴應該算是在貧困家庭中長大的,他卻能切身體會真夏的心情。他認為真夏應該也有這種感覺。


    不知不覺中,昴已經被拉進真夏的世界裏。回過神時才發現,那個世界中心就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真夏每晚都會跟昴通電話,就算當天沒排班也不例外。她是個不甘寂寞的超級膽小鬼,曾經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隔著電話向昴哭訴她的恐懼。當昴說「你回老家不就好了嗎」,真夏卻回答「待在老家反而會更寂寞」。


    昴本來是個怕麻煩的人,但不知為何,一遇到真夏的事,他就不覺得麻煩了。每到下雨的夜晚,昴總會忽然驚覺,早在真夏打過來之前,自己就已經在等她的電話了。


    要回品川站的話,其實也可以搭山手線,但真夏還是堅決跟昴一起搭京濱東北線回家。離開餐廳後,搭電車到品川隻須一站,在這段歸途中,昴總會傾聽真夏說的每一句話。從今天發生的事到推特上看到的有趣內容,真夏幾乎無話不談,看上去就像在朗讀流水帳似的。但不知不覺中,昴已經深深愛上這段時間了。


    跟真夏一起迎接的第一個冬天,他們像平常那樣一同搭上京濱東北線。真夏對拉著吊環站在她身旁的昴說:


    「吶,我們交往吧。」


    那一天,電車開過了品川站,真夏卻沒有下車。


    ※ ※


    宇宙研究開發機構的研究設施,就位在與高輪gateway站相鄰的建築物中。這件事雖然相當知名,但為什麽要在那種地方建造研究所呢?就算查遍網路也查不出細節。


    自願協助該車廂乘客的再偵訊工作,不是警方或鐵路局,而是那個研究所。


    那場事故發生後,就有一大群媒體記者擠在家門口,好一陣子都忙亂不堪。昴這輩子當然沒經曆過被媒體包圍的滋味,但真夏的死,讓他的心充滿了失落感。


    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昴想聽聽更具體的說明,於是前往研究所。


    當天搭乘電車的眼鏡男、穿著時髦的女性、以及在博愛座上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不知為何神情焦慮地在櫃台處等候著。昴環視周遭一圈,照理來說應該還有一個兜帽男,此刻他卻不在現場。昴從網路新聞得知,隻有那個兜帽男的行蹤連警察都無法鎖定。他當天會立刻失蹤,或許是有什麽隱情吧。


    四人到齊後,研究員向他們遞出名片。名片上寫著「時空控製研究部門」這種陌生的頭銜。


    一行人被帶進會議室後,有個男人轉過頭來,對昴他們露出一抹狂妄的笑容。


    「辛苦啦,各位。五年後的世界好玩嗎~~?」


    聽到那種流裏流氣的說話方式,昴馬上就確定他是當天和他們在一起的兜帽男。就是那個迅速協助乘客避難,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的男人。


    「是、是那個時候的……」女子也發現他的身分,驚訝地眨了眨眼。


    「你看,我說他們可以為我作證吧?」


    兜帽男這麽說,並對跟我們一同前來的研究員使了個眼色。


    「非常抱歉。雖然確定事發當天有第五名乘客,卻沒留下任何證據和資料,足以佐證您就是那名乘客。」


    「這樣你們也相信我是乘客了……總之,各位先入座吧。」


    兜帽男用一副負責人的口吻,催促昴一行人入座。


    隨後,他們從坐在研究員最左側的女性開始,以順時針方式進行自我介紹。


    唯一的女性島倉瞳,五年前是二十八歲,從事服飾業。


    睡在博愛座的人是牧勇作,四十六歲,自營業。


    眼鏡男是神阪晟生,二十五歲,職業是係統工程師。


    兜帽男隻說自己叫真太郎。


    「那個……我看過網路新聞了,這件事真的是受到參宿四超新星爆炸的影響嗎?還有透過蟲洞時空旅行什麽的?」


    自我介紹一結束,瞳就緩緩向研究員提問。


    以偵訊名義被叫到宇宙研究開發機構這種地方時,聚在這裏的所有人都覺得不太尋常。而且他們自然會聯想到,這起事故或許跟網路上吵得沸沸揚揚的「超新星爆炸」有關。瞳所提出的,正是在場眾人都想詢問的問題。


    研究員停下敲打鍵盤的手,看向昴一行人。


    「目前還不能斷定……但我們會先將這個可能性納入考量。不過現實是,現階段也無法證明蟲洞的存在。如果兩者確實有關聯,我們也期待能以本次事故為契機,厘清蟲洞的原理。」


    「但這種理論真的可行嗎?畢竟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親身經曆了時空旅行啊。」


    瞳不斷追問,彷佛想表達自己難以置信的心情。


    「不對,不是這樣。」


    開口回答的人並非研究員,而是坐在昴身旁的晟生。


    「一九六○年,美國俄亥俄州發生過一起事故。早已不再使用的舊式飛機,居然穿越時空和西斯納飛機發生擦撞。一九二九年在土耳其出土了一五一三年繪製的皮瑞雷斯地圖,上頭卻詳細描繪出哥倫布尚未發現的美洲大陸地形,甚至連一八二○年才被發現的南極大陸海岸線都畫出來了。而且,一九九八年也出現過來自二○三六年的知名時空旅行者,是個名為約翰?提托的男人。這種類型的案例,在世界各地層出不窮。若要說這些案例是否為真,目前仍無法證明,但過去也有許多報告出現這些科學難以解釋的現象。況且老實說,我們就是時空旅行的當事者,就更無法否定這一切一定是假的吧。」


    晟生這些話簡直就像科幻電影的劇情。看來不能將這件事當成網友擅自炒作的話題了。假如能透過這起事故厘清蟲洞或時空旅行的原理,不光是日本,應該會撼動整個世界。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各位描述一下當時的狀況或感受呢?再瑣碎的細節也無妨。」


    被研究員詢問後,昴開始回想事發時的情形。此時,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當時體會到的怪異感受。


    「……我看到自己的背影。」


    「自己的背影嗎?」研究員複述道。


    「雖然很不合理,但我明明聽見瞳小姐的聲音在我身後,她的身影卻出現在我眼前,我還在她身後看到自己的背影。」


    研究員敲打鍵盤,同時說出自己的見解。


    「或許是時空扭曲的影響。時空扭曲時,光線自然也會折射。所以在蟲洞之中,可能會因為歪曲的光線看到這種景象。」


    「我還聽見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瞳如此答道。


    「就像入口和出口的聲音在蟲洞內發生共鳴。」


    晟生接著回答,彷佛要替瞳的描述進行補充。


    「是不是還有身體被前後拉扯的感覺?」


    聽昴這麽一說,瞳也深有所感似地點了點頭。


    研究員興味盎然地做著筆記。


    「穿過時空的扭曲地帶時,還會加上『潮汐力』這種力量。據說人類如果掉進黑洞,身體就會被扯得四分五裂,兩者是相同的原理。老實說,如果搭乘電車穿過蟲洞,各位的身體應該會遭受巨大的重力擠壓,不可能安然無事……沒想到居然奇跡似地生還了。」


    「開什麽玩笑!」


    就在此時,勇作忽然用力拍了眼前的桌子,猛然起身。


    「我不知道蟲洞是什麽鬼東西,但我忽然被卷進列車事故,曆經九死一生回來以後,家裏卻亂成一團!你們要怎麽賠償我!啊啊?應該要給我一筆慰問金吧!」


    勇作厲聲威嚇,拚命質問研究員。跟這種男人扯上關係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研究員要他冷靜點,他卻充耳不聞,順勢從褲子口袋中拿出一張被揉爛的紙,用力拍在桌麵上。


    昴小心翼翼地斜眼偷瞄,發現那是離婚協議書。隻有妻子的欄位已經署名,勇作那一欄還是空白的。


    「我的家庭被這起事故搞成這副德性!啊啊?女兒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有了男人,公司也已經……你們到底要怎麽負責!」


    勇作用力拍了好幾下桌麵,呼吸變得急促不已。光是這樣還不夠,接著他竟然無視全館禁菸的規定,從上衣口袋拿出香菸點了就抽。神色驚慌的研究員立刻製止了他。


    這時,麵無表情坐在勇作身旁的晟生,緩緩開口道:


    「恕我直言,隻要鐵路局並無人為或重大過失,就不會產生賠償責任。這次是無可預測的天災,就算打官司將責任全推給鐵路局,也不會勝訴。」


    晟生繼續用淡然的口吻說:


    「而且,請看這裏。」


    晟生指向刻意放在桌上展示的離婚協議書日期欄位說:


    「日期欄位寫著『平成』。這表示您太太極有可能在二○一九年五月前,就準備好這份離婚協議書了。簡單來說,這起事故跟牧先生的離婚問題毫無幹係。」


    「什……!」


    勇作麵紅耳赤地瞪了晟生一眼。


    「此外,請您不要隨隨便便就大聲吼人。說話大聲的人,表示他想支配對方使之臣服。我可不記得曾經受您管轄。」


    晟生這段近乎完美的辯言,讓勇作皺著一張苦瓜臉,從此閉不吭聲。


    「啊哈哈哈哈!晟生小弟,你還真敢說耶。」


    真太郎在昴身旁捧腹大笑起來。對任何事都想和平解決的昴來說,這裏的人都讓他非常頭疼。就算不把大吼大叫的勇作算在內,到這個節骨眼還異常冷靜的晟生,以及一看就很古怪的真太郎,都是他平常不會隨意牽扯的類型。


    「……不過,至少讓我們回到過去吧,這也沒辦法嗎?」


    眾人吵嚷之時,瞳忽然說出這句話。


    「我也在這五年間丟了飯碗,周遭環境也變了很多。老實說,我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牧先生的心情。事故發生後,我總是心想,要是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聽到瞳這番控訴,昴也深有所感。他不要慰問金,隻想讓一切恢複原狀。這才是昴來到這裏最想確認的事。他還能不能回到真夏還在世的世界?除此之外,他不奢求其他答案了。知道不是隻有自己想回到過去後,昴稍微安心了些。一直大聲嚷嚷的勇作,想必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我也想回到過去。」


    昴也忍不住覆議。他隻有這個想法而已。好想回到真夏還在世的時代,好想再見真夏一麵。那樣大吵一架後就此消失,讓昴感到後悔莫及。這股無處宣泄的憤怒和悲傷,冷冷地在他體內不斷循環,每一天都像行屍走肉。


    誰也沒想到未來會演變至此吧。昴一行人麵對壓倒性的不可抗力,束手無策地被拋到未來,對他們來說,渴望回歸原點是再自然不過的心情。不是「前往」過去,而是「回到」過去。如果能再搭上那班電車……


    「若真有蟲洞存在,我們是不是也能透過蟲洞回到過去?」


    研究員的答案卻不如昴他們所願。


    「應該非常困難。盡管人造蟲洞的技術尚未確立,但我們會暫時假設此法可行。如果這起事故真的是受到蟲洞影響,可以想見當時那個瞬間發生了多大的能量。而參宿四超新星爆炸,被認定是那股能量的起因。但是請各位想想看,這種可能對地球產生某種影響的天文現象,往後一萬年內是否會再次發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在場所有人都啞口無言時,晟生用襯衫衣角擦拭眼鏡鏡片,不疾不徐地低語道:


    「換句話說,這是通往未來的單程票,對吧?」


    研究員緩緩地點了頭。


    「在座的各位能平安生還,我們就覺得是天大的奇跡了。照理來說,那節車廂根本不可能承受蟲洞內的重力,各位卻活著回來了。這件事對往後的宇宙開發非常重要。希望各位能以奇跡生還者的立場,珍惜眼前的未來,好好活下去。」


    在當事人以外的人眼裏,沒有真夏的世界,似乎是充滿奇跡的美好未來。根本沒有人明白昴的心情。


    *


    「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用這種機械了!」


    勇作一聲怒吼,讓自營工廠內的氣氛為之緊繃。隔了五年,勇作對工廠內部深入調查後,發現體製已經大幅翻新。這裏長年都在進行追求精密性的火箭、天文望遠鏡和潛水艇耐壓殼所使用的零件衝壓及加工工程,特別投入心力的就是加工技術。為了追求完美的精密性,有時候甚至會親手打磨。


    但相隔多年再次回到工程現場時,長年使用的那些機械居然全部汰舊換新,還從dn重工導入了最新型的3d列印機。


    「可是社長,你不在的這段期間,3d列印機的性能已經有了飛躍性的進化。隻要利用對應3d列印機的次世代陶瓷電氣硬化超合金,不僅能提升交貨速度,還可以製造出擁有地表最強抗壓強度的東西,在耐久性、耐熱性和精密度的表現都相當出色啊!」


    在員工當中最讓勇作費心照顧的徒弟鬆崎,彷佛要辯解般不停解釋。鬆崎應該從勇作身上學到了各式各樣的技術和知識,如今卻像放棄一切似的,讓勇作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根本用不上這些技術,靠之前的機械就綽綽有餘了!引進這種來路不明的材料,導入最新型的機械,這種事讓其他工廠去做啊!我們有自己的做法!一旦用了這些東西,這間公司不就隻能製造誰都能做出來的東西了嗎!」


    鬆崎也大聲喊道:


    「你錯了!這可不是隨便一間工廠都能活用自如的機械!正因為有社長和我們長年累積的技術,才會誕生出這個機械!我們隻是想追尋更牢靠、更精密的加工技術啊!」


    「開什麽玩笑!依靠那種東西,人類怎麽可能有所成長呢!」


    聽到兩人的爭吵聲後,正在處理行政工作的依子衝了過來。


    「拜托你適可而止吧。現在已經跟過去大不相同了。」


    跟過去大不相同──勇作實在沒辦法認同這句話。對他來說,依子口中的過去,隻不過是幾天前而已。


    「少囉嗦!一個個都隻會頂嘴!我才是社長!膽敢不聽我的話,就給我滾出去!」


    勇作怒氣衝衝地大聲咆哮,卻沒有任何人離開。所有員工都用冰冷的視線狠狠刺向勇作。


    被並入dn重工後,勇作就隻是個受雇旗下的社長罷了。他的自尊心彷佛被壓得潰不成形。勇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咂了聲舌後,自己走出了工廠。


    他坐進車內,從胸前口袋拿出香菸叼進嘴裏。發生那起事故後,所有事情都不如意。這讓勇作更加怒火中燒,但爆發後卻換來一場空。他已經受夠這一切了。


    回到家後,他脫了鞋,就把超商買回來的中華涼麵扔到桌上。廚房跟桌麵都堆滿了雜物。畢竟將離婚協議書交給勇作後,依子就真的離家出走了。


    她似乎住在工廠附近的商務旅館。把這件事告訴勇作的人,是他的獨生女優季。


    優季是勇作唯一的弱點。知道優季懷孕時,他雖然對依子大發雷霆,卻無法對優季本人像那樣大聲咆哮。從以前開始,不論勇作多麽生氣,隻要被女兒念一句,他就會立刻威嚴盡失。


    勇作大白天就一手拿著啤酒,不停切換電視頻道。直到外頭的天色都暗下來了,優季才來看望他。


    「啊啊~~居然弄得這麽亂。給我好好收拾啦!」


    幾天前,也就是依子離家出走隔天,優季也有到這個娘家露個臉。看到隔了五年才回來的父親,優季一滴眼淚也沒有,反而沒完沒了地批評他對待依子的態度。


    像是「如果我是媽,早就跟你離婚了」、「你應該多感謝她才對」這些話。受不了,女人這種生物馬上就會連成一氣。


    可是優季被拉到母親陣營之後,勇作就毫無勝算了。


    優季的肚子已經明顯隆起。或許因為她本來就瘦,看起來才更明顯吧。勇作吃得亂七八糟的超商便當空盒,被優季捏著其中一角塞進垃圾袋裏。


    「爸,再這樣下去,媽真的會一去不回喔?」


    「是她自己跑出去的,關我屁事。」


    「你看,又馬上把錯推到媽身上。不肯承認自己有錯,媽真的會跟你離婚喔?」


    優季走到勇作身邊,說話的同時將桌上的空啤酒罐塞進垃圾袋。勇作不知該如何回答,決定盯著電視繼續默不吭聲。


    「跟我老公見一麵吧,他很想跟爸打聲招呼。在你失蹤這段期間結婚,我也覺得有點抱歉,但我們已經等了你這麽久,你好歹也站在我們的立場思考一下吧?」


    優季上次來的時候,最後也談到這件事。她想介紹老公給勇作認識,但勇作才不會輕易屈服。


    如果隻是答應要結婚也就算了,都已經擅自將女兒娶回家,他對這種男人還有什麽話好說?要是說「給我馬上離婚!」優季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跟他說話。話雖如此,他也無法隨便同意這門婚事。如今勇作隻能用「避不見麵」的方式,進行微不足道的抵抗。


    在女人眼裏,這可能隻是無謂的掙紮。但女兒忽然被搶走的父親是什麽心情,其他人不可能懂。


    可是優季肚子裏的孩子依然會迅速長大。勇作忽然覺得,很久以前依子懷著優季的身影,彷佛和眼前的優季重疊了。


    「……男的女的?」


    優季將垃圾袋的袋口綁緊,回頭問了句「什麽」。


    「肚子裏的孩子。」


    「……啊啊,你問性別嗎?是女兒。」


    又是女兒啊──這句話衝到嘴邊,但勇作硬生生吞下來了。他並不是討厭女孩子。


    勇作隻是太了解女兒有多難照顧。如果是兒子的話,就可以狠狠踹他的屁股,逼他獨立自主。女兒卻不能比照辦理。


    女兒出生後,一直到死為止,父親都得時刻掛心。母親在這方麵卻總是秉持樂觀態度。


    這個女兒也要為人母了。他當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雖然知道……


    「爸。」


    優季將整理好的垃圾袋集中在房間角落後,忽然停下動作開口說道。


    勇作又拿了一罐啤酒,拉開拉環,隻用眼神瞥了她一眼。


    「雖然局麵演變至此,但光是你還活著,就真的該謝天謝地了。爸跟我們都是。」


    優季忽然一臉老實地這麽說,讓勇作忍不住皺起眉頭,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就算勇作在事故中喪命也不足為奇。畢竟他被卷入的這起事故非常嚴重,能平安生還就被視為奇跡了。


    然而,像這樣逃過一劫,真的是該謝天謝地的事嗎?被依子提離婚,女兒落入陌生男人手裏,公司也跟丟了沒兩樣。如果就這麽死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被打入絕望的深淵。


    最大的不幸,或許就是像這樣活著回來吧。勇作不由得這麽想。


    *


    元春粗粗的無名指上,帶著光彩奪目的白金戒指,代表他已經屬於別人了。越想裝作沒看到,注意力就越會集中在那一處。瞳隻能發出類似憧憬的歎息。


    元春約她在品川的咖啡店碰麵。以前他們看完電影後經常光顧這間店,不是因為看電影才順便過來,正確來說,應該是為了吃這裏的肉醬義大利麵才會順便去看電影。他們都很愛吃這道肉醬義大利麵,看完電影之後,會一邊吃麵一邊分享電影心得,再外帶兩片蘋果派回去。這就是兩人固定的約會行程。房租、水電費和餐費這些開銷,平常都是瞳在負責,但不知為何,這種時候元春一定會買單。


    天生的花花公子,就是在形容元春這種男人吧。


    「瞳吃東西的時候真的好可愛。我可以看一輩子。」


    元春用憐愛的眼神看著正在吃肉醬義大利麵的瞳,這麽說道。


    隻要一句甜言蜜語,瞳就可以原諒他花心又浪蕩的所有行為。


    就像幾乎吸收不到水分,在嚴苛環境下培育的番茄會越來越甜一樣,元春的一舉一動都隻是為了加深瞳對他的偏愛。男人越不檢點,女人就越放不下,還會擅自產生「他很需要我」這種使命感,結果越陷越深,還夢想這一切遲早會獲得回報。但元春卻滿不在乎地把這種女人當成墊腳石,在別的地方找到了新的夢想。


    「我結婚了。」


    元春這麽說,宛如少年的眼眸中還浮現出邁向未來的喜悅。以前隻要閑來無事就會吞雲吐霧的元春,居然主動跟店員要求禁菸座位,讓瞳震驚不已。


    據元春所說,跟他結婚的似乎是現在工作的服飾店的客人。那天在家裏看到的也不是元春的親生孩子,而是比瞳大三歲的妻子帶來的拖油瓶。這個事實將瞳傷得更深了。


    因為懷了小孩,才不得已奉子成婚──如果聽到這個理由,她還能接受。可是元春卻刻意選了個有小孩的女人,決定跟她結婚。過去隻會忠於自我欲望的這個男人,竟然會為了心愛的人,成為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的父親。瞳根本沒辦法讓元春做出這種轉變。這一點最讓瞳心如刀割,銳利的刀刃狠狠貫穿了她的胸口。


    過去她對很多事都睜隻眼閉隻眼,為自己找藉口,認為她年紀比較大隻好妥協。盡管被元春耍得團團轉,她卻想認同如此可笑的自己,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對元春來說,瞳就跟過去那些女人沒兩樣。元春不可能為了讓她得到幸福,不惜舍棄自己的欲望。


    元春早就將瞳撇得一乾二淨,聽到他說起此刻的決心,瞳的心中並沒有湧現一絲怒氣。如果生氣還有用也就算了,她知道自己已經被元春當成過去的女人,說再多也無濟於事。如果立場對調,元春忽然失蹤,根本不確定會不會回來,自己有辦法等上五年嗎?一定不行吧。所以今天她完全無意挽留。能夠主張和他共度未來的權利,在這五年之間,不,或許早在交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消失了。


    「你愛她嗎?」


    明知道隻會落得一身傷,瞳還是問了。反正都會受傷,她想傷得透徹。雖然對元春來說是五年的時間,但瞳隻覺得分開了幾天而已。倘若這段感情被硬生生斬斷,再也無法破鏡重圓的話,她就不得不承認這份愛情已經結束了。


    「嗯,很愛。」


    元春口中的「愛」,過去她已經聽了無數次。當時那些甜言蜜語當然都是對瞳說的,可是現在這句話明明跟過去相同,話中的重量和深度卻截然不同。「真命天女和其他女人」的差別,被濃縮在短短的一句話中。盡管知道元春這句話不是對自己所說,瞳還是忍不住心動。


    她歎了口氣。過去她有被誰像這樣放在心上疼惜過嗎?


    根本沒有。真可悲,居然能說得這麽篤定。


    這份戀情不隻已經畫下句點,甚至穿透自己的存在消失殆盡。為了逃離母親的掌控,離開鄉下老家來到東京,誓死守護至今的尊嚴,已經被徹底打碎了。或許母親說的那些話未必是錯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難怪連嫁都嫁不出去。)


    母親說得對。要是她回到鄉下,安分守己過日子,參加相親,跟願意接納自己的體貼好男人結婚,可能會過得比較幸福。


    「啊,對了。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來參加婚禮?我們訂在一月五號。如果能得到小瞳的祝福,我會很開心的。」


    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邀請前女友參加婚禮,根本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但元春就是會若無其事說出這種話的男人。他根本沒想過婚禮可能會被瞳鬧得天翻地覆吧。真受不了這個天真的蠢貨。他到底以為瞳是多明事理的女人呢?


    盡管啞口無言,瞳還是回答「可惜我有約了」。她那天當然沒事。但要是回答「我才不去」,感覺就輸了。她心有不甘,根本說不出口。


    他們點的肉醬義大利麵現在才送上來,瞳一點食欲也沒有。不對,踏進這間店以後,她就毫無食欲可言,但她不想被元春發現,不想讓元春覺得自己是會因為失戀這種小事就食欲全失的可悲女人。但現在光是聞到肉醬義大利麵的味道,她就快要吐出來了。以前雖然對這裏的肉醬義大利麵讚不絕口,但她恐怕不會再來吃了吧。隻要來這裏,就一定會想起元春,最後隻能味如嚼蠟地吃掉這盤無味的義大利麵。當時之所以會覺得這麽好吃,一定是一無所知的自己,在元春身邊嚐到了幸福的滋味吧。


    瞳硬著頭皮把麵吃完了,這樣賭氣的自己感覺更加淒慘。胸口雖然傳來火辣辣的痛楚,但她堅信是塔巴斯科辣椒醬造成的胸口灼熱,努力撐了過來。


    這頓飯由元春買單。今天瞳本來想自己出錢,但她去廁所的時候,元春就已經把帳結了。他是什麽時候學會這種招數的呢?一思及此,腦海中的妄想隻會越來越猖狂,於是瞳決定放棄思考。當元春問她「要不要外帶蘋果派」時,她還是拒絕了。她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品嚐蘋果派,搞不好還會把蘋果派當成元春留給自己的禮物,就這麽放到爛掉為止。


    「不過小瞳,你還真了不起,居然穿越時空耶,現在可是紅翻天了。對了,小瞳的年紀沒有增長,所以現在是我比你大嘍?」


    感覺好奇怪喔──元春笑著這麽說,並往車站走去。瞳走在他身後。


    來到品川站的剪票口前,元春看著瞳說:


    「小瞳,你失蹤後的這四年,我都沒辦法交到女朋友。當時我才切身體會到,原來小瞳真的幫了我很多忙。所以我想跟你說聲謝謝。要幸福喔。」


    元春說這些話,應該是想替瞳打氣吧。這四年來他想必也是遊手好閑,但時不時想起瞳的時候,或許也會覺得有點感傷。


    但對瞳來說,這是最致命的一擊。交往了四年,瞳根本連結婚的念頭都不敢動,元春卻完全相反,跟現在這個女朋友交往不到一年就決定步入禮堂。瞳原本想將失戀的原因嫁禍給那起事故,如今也無計可施了。


    「元春,你也要幸福喔。」


    瞳的嗓音在顫抖。到這個節骨眼,還要演出毫無留戀的大姊形象,瞳打從心底厭惡這樣的自己。她真正想說的,並不是這種帥氣的道別。


    為什麽沒有等我?我跟她到底差在哪裏?當時你說的話都是騙人的嗎?騙我也無所謂,留在我身邊吧。拜托不要拋下我。我還很愛你。再跟我說一次我愛你啊!


    瞳對穿過剪票口的元春揮揮手,咬緊下唇拚命忍耐。元春頭也不回地走下通往月台的階梯,瞳還期待他身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會不會有奇跡發生,但卻什麽事也沒有。


    這樣就結束了。瞳將揮舞的手放下,那種沒勁的感覺,就像夢境走到終點似的。到現在這一刻為止,元春明明還在她身邊,但分開的那一瞬間,兩人生活的世界彷佛就被劃分得乾乾淨淨。瞳不死心地再次閉上眼睛,卻再也看不見未來了。從今往後,將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世界。


    瞳彷佛要將吸附在地麵的腳抽離一般,踏上來時路。


    事故發生後,她回到靜岡老家,隔天就開始陸續聯絡當天可入住的物件,最後搬進了品川站附近的月租型公寓「蕭邦品川」。屋中附有全套家具,她把放在老家的那些紙箱原封不動地重新運過來,宛如躲進避風港般展開了新生活。隻要解掉定存,應該可以安然無恙地住上半年吧。話雖如此,她也得馬上找到工作才行。她原本心想:看是要打工還是怎樣都行,最後還是對公司品牌和地理位置挑剔了起來。或許在無意之間,她還是想設法填補殘破不堪卻又難以割舍的自尊心吧。


    她走出品川站高輪口,沿著柘榴阪直走,在格蘭王子大飯店右轉後,有個熟悉的麵孔忽然闖入了她的視野。


    那個男人在道路中央蹲下身子,在腳邊的大型皮革波士頓包中翻找著。


    不知為何,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瞳心中浮現出「得救了」的感覺。在車站和元春道別後,隻有她四周的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讓她幾乎要窒息。那個人的出現,就像新吹來的一股涼風。


    「你是……晟生先生吧?」


    瞳忍不住跑到他身邊開口喊道。現在要是不跟他說上幾句,感覺就要死掉了。


    晟生轉頭看了瞳一眼,立刻慌張地扣緊包包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現在遇到了緊急狀況。能不能陪我一會兒?」


    晟生的臉被西沉的夕陽染得通紅一片。瞳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道。


    盡管晟生一臉困惑,瞳卻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權利。


    *


    瞳說遇到了緊急狀況後,就硬是把晟生帶到了大眾居酒屋。店門口罩著透明的隔熱簾,外麵還設有以啤酒桶為椅的露天座位。


    晟生第一次來到這種酒吧。他看了看四周,實在覺得吃不消。整間店吵得要命,旁邊的人還因為沒頭沒尾又毫無邏輯的話題笑得東倒西歪。為什麽要這樣浪費時間呢?晟生實在無法理解。


    瞳跟路過的店員點了第五杯梅酒沙瓦,在啤酒桶上搖來晃去。晟生以為她會跌倒,準備起身攙扶,但瞳自己重整姿態,並將手肘靠在桌子上。露天座位沒有冷氣,卻有夏日晚風拂過,吹動了瞳的一頭長發。


    連這種事都要當成緊急狀況的話,日常生活的各種瑣事也都算是緊急狀況吧。晟生雖然覺得自己被騙了,當時卻也無意拒絕。如果有人用那種眼神苦苦哀求,哪怕是再壞的人,至少都會站著聽她說完吧。


    「啊,對了。你有空的話,要不要來參加婚禮?……是怎樣啊!他居然好意思當著我的麵說這種話!你也這麽認為吧?晟生先生!」


    看到瞳開始口齒不清的樣子,晟生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單獨用餐。他默默心想:真不想把這次經驗當成初次約會。


    起初瞳單方麵地跟他說「得趕快找工作」之類的話題,但隨著時間經過,酒也過三巡之後,話題就變成抱怨剛分手的前男友了。這大概才是她說的「緊急狀況」的正題吧,還真會小題大作。晟生喝著裝在啤酒杯裏的冰咖啡,默默在心中擬定脫逃計畫。


    「既然女朋友失蹤五年,期間交一、兩個新女友確實無可厚非啦,但應該有更好的說法吧。居然還一臉爽朗的樣子,啊啊~~臭小子!我絕對不會讓你好過!在我得到幸福之前,你也別想幸福──!」


    瞳將啤酒杯高高舉起,開始大呼小叫,活像示威群眾的隊長。


    「那個,島倉小姐,你喝多了……」


    晟生開口勸阻。與其說是擔心,他反倒懷疑瞳會不會覺得丟臉。


    「島倉?直接叫我的名字瞳就好啦!年紀比我小,講話還這麽臭屁!來,晟生!你也喝一杯啊!」


    瞳這麽說,並將店員剛好送上的梅酒沙瓦硬是推給晟生。


    晟生請店員拿杯冰水過來,放在瞳麵前。可能因為跟酒一樣裝在啤酒杯裏,她以為那杯是酒,不假思索地一飲而盡。


    過了一會兒,情緒躁動的瞳終於冷靜下來,像是想起什麽似地開口問道:


    「喂,晟生先生有女朋友嗎?」


    「沒有。」


    「空窗多久啦?」


    「我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啊,難道你是母胎單身?」


    晟生閉口不語,瞳就露出洋洋得意的壞笑說:我猜中啦!


    晟生站起身說「我要走了」,瞳連忙說了好幾次「對不起」,像下跪磕頭般拚命道歉。


    「我實在說不出什麽厲害的話。到頭來還是沒體會過真正被愛的滋味,老是跟渣男交往。」


    瞳將瀏海往上撥,隨後托著腮幫子歎了口氣。晟生心想:瞳可能很認真在煩惱吧。她那時而流露出悲壯感的側臉,跟某人似曾相識的哭臉好像。如果他當時也像這樣對自己抒發情緒的話,或許就不會看到他一個人孤單吹泡泡的模樣了。


    「會選擇渣男的女人,應該也沒好到哪裏去吧。」


    晟生說完,瞳就瞪大眼睛,接著用力地皺緊眉頭。晟生不但沒有惡意,還打算好好跟她商量煩惱。


    「……說得還真狠。你什麽意思啊。」


    瞳的聲音低了一階,眯起眼睛露出不服氣的眼神,嘟起嘴巴問道。


    「你為對方犧牲太多了吧……瞳小姐?」


    晟生對直呼女性名字有些抗拒,但因此又被找碴的話也很麻煩,他才下定決心說出口。


    但瞳完全沒放在心上,隻歪頭問了句「犧牲太多?」


    「瞳小姐,你應該隻想找個人依賴自己吧。因為對自己沒自信,想要成為某人必要的存在,才會產生依存心態,為對方犧牲奉獻。這麽做就能滿足自我認同的欲望,你就是俗話中典型的無用女。弱小的人得成為某人必要的存在,否則無法生存。不過,瞳小姐因為太沒自信,就為對方付出一切,這樣也不太好。你要拿出自信,跟對方平起平坐,認同彼此。他並不是你的所有物。如果你能理解這一點,衷心祝他幸福的話,應該會輕鬆許多。」


    聽到晟生說出客觀分析的意見後,瞳頓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我從以前就很沒自信了,事到如今怎麽拿得出信心啊。」


    「沒這回事。」


    「你怎麽能說得這麽肯定?」


    「因為和別人相比,才會失去信心。可是和外貌迥異、人生之路也截然不同的人相比,又有什麽意義呢?首先你得明白,這樣根本不會得到任何結果。自己的敵人不是別人,應該是理想中的自己。無法愛自己的人,也無法發自內心去愛別人。這種人的愛,到頭來就隻是渴望他人認同的自我滿足罷了。所以,你要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


    瞳有些賭氣地說:可是建立自信哪有這麽容易啊。


    「建立自信的方法很簡單,隻要去嚐試以前沒做過的事,讓不可能變為可能。培養興趣也好,到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走走也可以。體驗和經驗,跟自信絕對是密不可分的。」


    我幹嘛回答得這麽認真啊?晟生忽然覺得很丟臉,為了排解尷尬,他拿起放在眼前的梅酒沙瓦喝了一口。他的酒量不太好,也沒什麽機會喝酒,但味道滿不錯的。酸味和碳酸的清爽口感,正好適合夏日悶熱的氣溫。


    晟生原以為瞳又要反駁,結果她沒有繼續追問。她或許察覺到了什麽。


    相對地,她微微揚起嘴角說:晟生先生,你比我想像中還要體貼耶。


    「吶,晟生先生。」


    瞳在桌子上探出身子,隨後突然將晟生的眼鏡一把搶走,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說:晟生先生,你戴隱形眼鏡一定比較好看。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


    晟生看著臉部輪廓模糊不清的瞳,伸出手掌討回眼鏡。


    「別人要怎麽看是他們的事,但隻有自己能打扮自己啊。」說完,瞳將眼鏡還給晟生。


    就在晟生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瞳用手將長發梳攏成一束,用掛在手腕上的發圈綁了起來,輕輕說了一句:「其實啊。」


    晟生從瞳的無袖上衣袖口處瞥見了汗涔涔的肌膚,急忙轉開視線,像是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他的結婚日期,就是我們交往的第一天。交往至今都沒有好好慶祝過,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但他居然選在交往紀念日那天結婚,我隻覺得他在整我。當然,這也可能隻是單純的巧合,但從今往後,一月五日不再是我們的交往紀念日,而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一想到這裏,我就更搞不懂自己的立場了。」


    瞳聳聳肩,勉強自己扯出笑容,晟生看著她卻有些困惑。他們隻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自己怎麽會對她的失戀故事產生同情心?一定是喝了不習慣的酒才會如此。


    「真不好意思,忽然把你拖過來聊這種事。別看我這樣,我平常超會顧慮別人的觀感。但不知道為什麽,在晟生先生麵前就能展現出真實的自我。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晟生低聲說了句「沒什麽」,並感覺到過去從未體會過的狂亂心跳聲。


    「吶,以後可以再找你喝酒嗎?啊,把電話號碼告訴我吧!我現在打給你,響一聲就掛掉,可以嗎?」


    可能是醉意使然吧,晟生沒有拒絕。他跟瞳交換了電話號碼,甚至連平常鮮少使用的line帳號都給了。收到瞳傳來的神秘土偶貼圖時,他不禁露出苦笑。


    他好久沒有體會這種毫無作為的時光了。雖然不像他會做的事,沒想到感覺還不賴。準備回家時,晟生看了看時鍾,發現時間過得比想像中還要快,讓他有些驚訝。他此刻的心情難以言喻,隻要一看到瞳,就會變得難以呼吸。但不知為何,又會想再多看她幾眼。


    跟瞳分開後,晟生在回程路上又把方才的情景重新回想一次,像在複習似的。剛剛聊的全是微不足道的話題,複習這些內容對自己一點幫助也沒有。可是瞳的表情、嗓音和舉止,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晟生打開手機,點開剛才的line聊天視窗。這麽說來,他沒有給出回覆。是不是該回點什麽才對?


    傳「今天很謝謝你」感覺也怪怪的。畢竟硬要說的話,應該是晟生舍命陪君子才對。如果傳「加油」的話,前男友都已經要結婚了,瞳也不想對他付出什麽努力了吧。這種時候就曝露出自己毫無經驗的缺點了,他這麽心想並歎了口氣。必須有過類似的經驗,才能給出貼心的回答。


    走到公寓前,晟生無意間抬起頭,頓時停下腳步。


    晟生家裏應該沒人在,卻有光源從陽台流瀉而出。微微擺動的窗簾後方陸續飛出了藍白色的泡泡。晟生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飛向空中又緩緩落下的泡泡,「啪嘰」一聲在他眼前破裂消失了。


    他的情緒頓時潰堤,急忙衝上樓梯,用顫抖的手握住門把。


    大門沒鎖,玄關口還放了一雙陌生的男鞋。晟生脫下鞋子,躡手躡腳地打開客廳的門。


    有個拉起兜帽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不停往陽台外吹泡泡。發現晟生回來後,男子連人帶椅地轉向他,勾起一邊嘴角笑道:


    「嗨,兄弟……近來可好?」


    *


    晟生還是想不起真太郎這個人是誰。他一反常態,安安靜靜地呆站在門後。


    「咦?臉也太紅了吧,難道你剛約會回來嗎?」


    真太郎可能想讓他緩解情緒,晟生的表情卻隻是越來越僵硬。這也難怪。假如有人在自己出門時擅闖進來,當然會是這個反應。


    「喂,杵在那邊幹嘛?這是你家耶,可以輕鬆一點啊。」


    真太郎指著放在對麵的沙發。沙發上放了一疊厚厚的書,而且房間各個角落都被電子儀器淹沒。雖然他是擅自闖進來的,但這個房間確實不太尋常。


    「不過,你的房間也太誇張了吧,到處都是電線。你搜集這些可疑的機器到底想做什麽?」


    真太郎把吹泡泡的道具放在陽台上,再次回過頭來。


    「你是真太郎先生吧?你為什麽,應該說是怎麽進來我家的?」


    晟生提著那個大型的波士頓包這麽問,態度依舊警戒。


    他好像隻記得真太郎的名字。但那是因為真太郎也是那班電車的乘客吧。


    在真太郎的認知中,晟生不會喊他「真太郎先生」。


    「……我說你啊,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晟生疑惑地蹙緊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真太郎。


    難怪他沒辦法馬上意會過來。真太郎最後一次見到晟生時,晟生才十歲。經過十五年的歲月,雙方的外表都變了許多。真太郎雖然覺得晟生很麵熟,但也是從新聞中看到他的名字才能確定。


    「好淒涼喔,我們明明是吃同一鍋飯長大的耶。」


    真太郎發出哀歎。聞言,晟生的表情驟變。


    是「那家夥」的弟弟。說到這個份上,他應該馬上就發現了吧。


    「……阿真?」


    真太郎拍拍手說了句「太慢了吧」,並揚起嘴角。


    兩人第一次見麵時,晟生三歲,真太郎十一歲。父母因為車禍離世後,他住進了真太郎所在的養護設施。晟生有個叫陽生的哥哥,跟真太郎同年。起初真太郎非常討厭他們。對於剛出生就被送到養護設施,連爸媽的長相都沒看過的真太郎來說,盡管時間短暫,但被父母深深愛過的這些人,他都厭惡至極。


    他尤其討厭這些父母遭逢意外,逼不得已才被送過來的人。這些家夥幾乎都會在心裏藐視真太郎這種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覺得他們很可憐。


    舉例來說,他們會洋洋得意地炫耀父母,這一點真太郎就無從仿效了。還會故意展示父母的遺物,想表達自己是這群孩子中特別的存在。雖然真太郎覺得他們很蠢,卻也無法抹滅羨慕的心情。


    不知不覺間,這種感情演變成憎惡。在養護設施內,真太郎也是個問題兒童,時不時還會被抓進警局。


    真太郎聽到風聲,得知兩人來到養護設施的日期。但那天真太郎在街上發生衝突,被設施職員從警局帶了回來。真太郎跟正在辦理入住手續的陽生對到眼,就馬上揮開職員的手,揪住陽生的胸口放狠話。


    「看屁啊,臭小鬼。」


    這麽做的話,大部分的人都會對真太郎避之唯恐不及。真太郎不想被這種跟自己同年,過去卻被父母深深愛過的人瞧不起。


    但陽生和其他人不一樣。


    隔天,陽生獨自來到真太郎身邊說:「我想變強。」


    我想得到足以守護珍貴事物的力量。我不能原地踏步,我想變得更強,好好保護弟弟。所以,請你教教我如何變強。


    看到陽生堅毅無比的眼神,真太郎才第一次發現自己搞錯了「強大」的意義。真太郎心中那把歪曲的刀總是見人就砍,但那把刀不是用來傷害他人,而是該守護某個人才對。


    從此以後,真太郎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不再隻會打架,動不動就傷害他人。不知不覺間,真太郎和陽生已經變成公認的摯友。在十八歲離開養護設施之前,他們每天都玩在一起。陽生對弟弟晟生百般疼愛,日子久了,連真太郎都把晟生當成親生弟弟一樣細心嗬護。


    兩個男孩子意見相左時,也會吵架和互毆。大致上來說,比拚蠻力時真太郎絕不會輸,但比智慧的話,他從來沒贏過陽生。因為陽生有個夢想,為此,他無時無刻都在認真讀書。


    老實說,陽生第一次跟他吐露那個夢想時,他覺得不可能實現,但陽生沒有放棄。如果真太郎提出問題點,陽生隔周就會整理出改善方案,接二連三地蹦出新點子。他總是用認真的目光,直盯著夢想實現的未來。曾幾何時,真太郎也開始相信這個夢想可以實現,沒有一絲懷疑。


    年滿十八歲離開養護設施時,他們做了個約定。


    【等彼此的夢想都實現之後再見麵吧】。


    真太郎想變成有錢人。而陽生沒有瞧不起他的夢想。


    存款數字早就破億的真太郎,可以說是美夢成真了吧。再來隻要繼續存錢,等陽生實現夢想就好。


    陽生的夢想成真時,就會立刻爆出席卷全世界的大新聞。不管身在何方,應該都能馬上察覺。真太郎抱著這份確信,一直等到今天。


    「晟生,你從以前就很愛撒嬌,我看你現在應該還跟哥哥住在一起吧?畢竟離開設施後已經十五年沒見了,知道你就是那個晟生的時候,我還興奮地大叫呢。」


    真太郎回想起各種令人懷念的記憶,不自覺勾起嘴角。


    「那也是你們搞出來的吧?」


    不發一語低著頭的晟生,低聲問了句:「什麽東西?」


    「你還問我,就是時間旅行啊。在那起事故中,晟生居然跟我碰巧搭上同一班車。怎麽想都很奇怪吧。」


    「我什麽也……」


    「又來了,想瞞我也沒用。畢竟我是全世界最了解你們的人嘛。對了,陽生什麽時候回來?」


    晟生陷入沉默。他緊閉雙唇,似乎在忍耐什麽。


    「喂,我說陽……」


    「……哥哥他,已經死了。」


    真太郎花了一段時間,才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真太郎聳聳肩,動作滑稽地說「你在耍我啊」。晟生卻看也不看,靜靜地搖搖頭。


    陽生死了。再也沒辦法跟真太郎見麵了。


    他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肺部好像破了一個洞,讓他無法順利呼吸。


    晟生告訴他,陽生二十九歲時因為心髒衰竭離世,是那起事故前四年的事了。真太郎完全想不起來四年前的自己在做什麽。在這個世界上,陽生應該是唯一一個跟他擁有超越血緣的堅定感情的人,但他卻沒有參加陽生的葬禮。


    「……原來那家夥死了啊。」


    感覺太不真實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陽生十八歲時的耀眼笑容,裏頭完全感受不到一絲死亡的預兆。


    真太郎變得悵然若失,晟生從廚房裏端了咖啡給他。就算真太郎不請自來,晟生似乎還是決定先招待他。


    真太郎用呆滯的眼神盯著晟生的模樣,再次心想:他真的長大了。有著堅挺鼻尖和白皙肌膚的醒目側臉,充滿了陽生的影子。可是,陽生心中那份明朗的性格,晟生似乎沒傳承到半分。不對,以前的晟生是個笑臉常開的可愛弟弟。最愛的哥哥死去後,他的心一定被塗成一片漆黑了吧。


    晟生將桌上的機器稍加整頓後,把香氣四溢的咖啡放在真太郎眼前,也放了自己的那一杯。隨後,他在沙發空出的縫隙中淺淺坐下。


    他加了一包半的糖。這種拘泥小節的部分,果然跟陽生一模一樣。陽生也會在瑣碎小事上有些奇怪的堅持。


    小學的時候,設施裏偶爾會發放五百日圓硬幣,讓他們去買喜歡的零食。真太郎總會毫不猶豫地用這五百日圓去買刮刮樂,相較之下,陽生會將五百日圓全都拿去買零食,花到一圓也不剩。真太郎說:「你是個小學生耶,怎麽這麽奇怪啊。」陽生回答:「你跟平均值的偏差也超過三個標準差啊。」


    陽生的答案讓他聽得莫名其妙,這大概是數學家的笑話吧。簡單來說就是「你也是個怪咖」。


    真太郎婉拒了晟生準備的糖包,直接喝黑咖啡。這是一杯口感滑順的美味咖啡。陽生年輕時,就常常在想沉澱心情的時候喝上一杯呢。真太郎心情鬱悶地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好可悲。


    晟生衝泡的咖啡,稍稍治愈了真太郎動搖的心情。


    「這次的事故,真的不是你搞的鬼嗎?」


    晟生點點頭。明明在自己家裏,他卻端坐在沙發上,將膝蓋並攏。


    「引發參宿四超新星爆炸這種事,我怎麽可能做得到啊。」


    「那,真的隻是偶然嗎?」


    晟生再次點頭,卻有些支吾其詞,彷佛還有事情沒說。


    「晟生,你有事瞞著我吧?」


    真太郎將身子往前傾,盯著晟生的臉問道。隨後晟生緩緩起身,將放在客廳門邊的皮革波士頓包拿了過來。


    這麽說來,不管是事故當天,還是研究室中,晟生都是包不離身。他該不會帶著陽生的頭蓋骨到處走吧──真太郎忍不住繃緊全身,但包包裏放的並不是那種東西。


    讓真太郎看過內容物後,晟生跟他坦承了某個秘密。


    「那一天,我知道那班電車會飛往未來。」


    或許是下意識的影響吧,晟生藏在眼鏡後方的那雙眼睛,像極了過去描述夢想的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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