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第三次到真夏老家拜訪了。


    第一次去,應該是和真夏交往一年左右的時候。真夏的父親總是忙著工作,幾乎都不在家,那天卻難得打電話告知能回家一起吃晚飯。真夏認為機會難得,想把昴介紹給父母認識,便擅自定下這場飯局。


    盡管事出突然讓他有些驚惶,但看到真夏雀躍的表情,昴實在難以推辭。就算他總丟下女兒不管,他依然是真夏的家人。


    真夏的老家是一棟超乎想像的大豪宅,規模大到連玄關的位置都得找上一番。整座宅邸被高牆圍繞,厚重的大門居然還是自動開閉式設計,說不定會讓人誤認成某處的大使館。


    但那天昴還是沒能見到真夏的父親。他在飯局之前臨時接到了工作。


    「他常常這樣,我早就習慣了。不好意思喔。」


    昴覺得真夏說話的神情,看起來傷得很深。


    第二次去,是交往第二年的父親節。


    對沒有父親的昴來說,這個節日跟他毫無關係,但他還是帶著跟真夏一起出錢買的威士忌前去拜訪。聽說她父親很愛喝威士忌。


    「你就是真夏的男朋友啊?今年要考大學了吧?你要考哪間大學?」


    這就是她父親說的第一句話。他用熟練的動作扣上袖扣,說待會兒又得出門一趟。


    「我沒打算考大學。因為對烹飪有點興趣,所以會走那條路……」


    「啊啊,是嗎?」父親沒把話聽到最後就打斷了他。


    「……放輕鬆,當自己家。好好用功讀書吧,真夏跟男朋友都一樣。」


    在幫傭阿姨的幫忙下完成準備後,父親就出門了。最後根本沒給他們贈送禮物的空檔。


    在那之後,真夏就很少跟老家往來了。


    當時真夏的父親並沒有把昴看在眼裏。沒有學曆的人毫無價值可言──昴覺得自己被貼上了這個標簽。他一定隻把昴當成女兒短暫的戀人吧。關於這一點,真夏表現得比昴還要難過。


    聽說真夏在病床上斷氣的時候,她父親也不在場。


    雖然是從店長和真夏的好友那裏聽來的消息,不確定可信度有幾分,但的確很像那個父親會做的事。那種狀況反而更容易想見。


    距離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已經事隔兩年,實際上卻是過去七年了。


    跟他隻打過一次照麵的男人,到底還記不記得他呢?


    「為什麽連我都要來啊……」


    勇作穿著不合適的西裝,在真夏老家前抱怨連連。晟生也站在他身邊。根據晟生那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情報網掌握到的消息指出,真夏的父親再過一會兒就要回來了。


    「不過,這家也太氣派了吧。他真的會見我們嗎?」


    「我不會放棄的。」


    昴說得斬釘截鐵。就算她父親不肯見他,他也會在這裏待到能見麵為止。昴心中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


    等了一會兒後,有台高級的黑色轎車緩緩減速開到家門口。確認過車牌號碼後,晟生斷言道:「就是那台車。」


    三人直接擋在大門口,彷佛不讓車開進去似的。察覺到異狀的父親,從後座車窗探出頭來。


    「奇怪,你……在這裏做什麽?」


    「好久不見,我是佐野峰昴。您還記得我嗎?」


    「啊啊,記得啊。你之後就失去音訊,還登上新聞了嘛。幸好平安回來了。」


    「是的。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跟您談談,今天才會登門拜訪。」


    父親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


    「抱歉,待會兒我得在家裏審核文件才行。」接著用這個理由婉拒會麵。


    「請等一下!我真的很想跟您談談真夏的事!」


    聽到那個名字,父親的臉明顯繃緊了一瞬。


    隨後他將視線從昴身上別開,說了句「抱歉」。但話還沒說完,一旁的勇作就接著昴的話繼續說:


    「喂,他不是說要跟你談女兒的事情嗎?你要不要下車聽他說幾句啊?」


    勇作的態度十分猖狂,讓人完全不明白他為何要穿這身拘謹的西裝前來。父親問了句「你是哪位?」後,勇作也沒打算隱瞞身分,直接報上自己的公司和姓名。如果被發現是子公司的人,最糟的狀況說不定會被開除啊。昴不禁替他擔心起來。


    但父親似乎認為再拖下去會沒完沒了,便下車將三人帶進家裏。


    走進玄關後,三人立刻被領至客廳,幫傭阿姨將茶和點心放下後就出去了。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雖然應該要價不斐,卻像塗鴉似的,完全不知道在畫些什麽。客廳正中間擺了柔軟的植鞣牛皮沙發和大理石桌。


    「真夏已經不在人世了。事到如今再找我談也毫無意義。」


    父親淺淺地坐在沙發上,將雙手交叉在麵前低聲說道。


    「如您所知,真夏在我被卷進那起事故的期間過世了。我忽然失去真夏,想見卻不得見。在那之後,我滿腦子都在想能不能回到過去。」


    父親無法理解昴的話中含意,視線變得有些焦慮。察覺到這一點後,昴馬上切入正題。


    「我有個方法,說不定可以讓真夏起死回生。」


    父親對昴這句話嗤之以鼻。


    「您可能覺得我說的話很荒唐……」


    昴繼續說道。


    「但說不定還有唯一一種方法,可以像我們失蹤時那樣,穿越蟲洞回到過去。」


    別說是半信半疑了,父親根本不相信昴說的話。接著,晟生向父親說明了「參宿四計畫」的整體概念。起初父親還不肯相信,但聽了晟生的講解,他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


    「這個計畫需要這位牧先生公司的技術,以及貴社最頂尖的技術。請問您願不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呢?」


    父親重新將手環在胸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


    「……但這種不切實際的計畫,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拜托您!我真的很想再見真夏一麵!我想看到真夏還活著的未來!」


    昴站起身,拚命低頭懇求。父親的眉頭卻依舊緊鎖,沒打算和他對上視線。看到他的態度,昴覺得流竄全身的血液都因為悲傷與憤怒而沸騰滾燙。


    「……一天到晚在外奔波,從來沒讓真夏吃過親手做的料理,連臨終前都讓她孤單一人。身為這種父親,難道您不覺得丟臉嗎?這個方法說不定可以讓她逃過死劫,您卻什麽也不做,真的不會後悔嗎!」


    昴心有不甘地用力握緊拳頭。這個男人到底要披著「大企業社長」的外皮到什麽時候?此刻昴希望他能以真夏父親的身分和自己談話,而不是大企業的社長。


    這時,一旁的勇作忽然大發雷霆地怒吼道:


    「這牽扯到你女兒的性命耶!你還不懂嗎!」


    父親猛然回神,抬起頭看向勇作。


    「所謂的父親,就是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得好好保護女兒才對。為了女兒賭上性命,就是父親的職責所在!你到底在猶豫什麽啊!說說看啊!」


    父親被勇作的氣勢震懾,咽了口口水。


    「是啊,你可能覺得這個計畫很可疑,但我認為值得一試。我也知道你的地位變得太高,無法輕易做出決定。如果你不想扛責,可以啊,所有責任都算在我頭上,你就暗地裏從公司派幾個優秀的員工過來。資金也由我們這裏籌備。如果還有其他怨言,就盡管說吧!」


    被勇作這麽一罵,父親似乎無法接話,完全安靜下來。


    昴沒想到原本對這個計畫興趣缺缺的勇作,居然會為他說到這種地步。晟生也有同感。這或許就是勇作為人父的那一麵,隻是昴和晟生不知道罷了。


    最後,真夏的父親終於無可辯駁,默默地點頭答應了。


    「我女兒……真的可以逃過死劫嗎?」


    父親用微弱的聲音這麽問,語氣跟剛才判若兩人。


    「雖然無法百分百保證,但我們想將可行的方法全都試一遍。」


    聽到晟生這句話,父親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變得彎腰屈背。


    這或許就是他身為父親毫無矯飾的一麵。


    他甚至主動說出「我沒辦法動用公司資產,但我的個人資產多少有點幫助。」這種願意幫忙的話。


    「昴。」聽到真夏父親的呼喚,昴在玄關口回過頭來。隻見完全喪失威嚴的他低聲說道:


    「如今讓我代替女兒跟你說句話吧。謝謝你從沒放棄真夏……真夏一定在你身上獲得了救贖。」


    他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說:「現在我完全能理解了。」


    *


    參宿四大作戰開始後,這五個人就常常聚在「bel momento」,儼然把這裏當成行動據點。他們占據了最後方的桌位,以晟生為中心圍成一圈,像極了某個海盜集團。這樣的話,昴應該就是船上的廚師吧。


    每個人點的義大利麵口味向來都是固定的。晟生是蒜炒義大利麵,真太郎是本日特餐,瞳是肉醬義大利麵,勇作是茄汁炒義大利麵。此外,晟生的咖啡會加一包半的糖。真太郎不喜歡番茄,絕對不能加到麵裏。瞳一喝醉就會很難搞,一定要調低酒精濃度。勇作的茄汁炒義大利麵就是要撒滿起司粉。工作結束後,昴也會直接加入會議。


    會議途中,勇作拿著菸站了起來,不知為何把昴也一起叫了過去。於是昴一頭霧水地跟在他身後。


    「我說你啊,真的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或許是因為香菸的煙霧熏眼,勇作眯著雙眼這麽問。


    昴給出肯定的答覆後,勇作就用打量的眼神盯著昴看了一會兒,隨後緩緩歎了口氣。


    「昴啊,我欠你一個人情。」


    昴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試著追溯記憶,卻不記得自己何時幫過勇作。


    「我們全家人被你,不,是被你女朋友拯救了。」


    勇作將變短的菸蒂放進菸灰缸撚熄。


    「你說真夏嗎?」聽到昴的回問,勇作說了聲「是啊」並轉過身子。他嘴上又叼了一支新的菸。


    菸頭像秋天的螢火蟲一般,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說到底,我的工廠之所以會納入她父親公司旗下,也是她幫忙牽線的。」


    這時昴才第一次聽說,真夏和勇作的家人透過被害者家屬互助會互相認識的事。他完全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有所牽連。


    「聽說你的女朋友一直在等你,直到最後一刻都相信你會回來。」


    昴完全說不出話來。


    那起事故之後,他曾懷疑真夏是不是放棄了一切。昴離開前和她大吵一架,還忽然消失不見,就算她對昴的感情因此冷淡也無可厚非。在真夏最痛苦的時候無法陪在她身邊的懊悔,隨著時間流逝與日俱增。想見卻不得見。原來真夏一直以來都過著這樣的生活。他越體會,自責感就越強烈。


    但真夏並沒有放棄,一直苦苦等待,直到最後一刻都相信著昴,沒有拋下希望。


    昴覺得眼底發熱,忍不住用手摀著雙眼。


    「臭小子,別哭哭啼啼的。」正在吞雲吐霧的勇作罵了他一聲。


    昴吐了一口長氣,平複躁動的心情後,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轉向勇作,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她身邊。否則我在你跟你女朋友麵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這種道謝方式確實很有勇作的風格。雖然頑固,卻充滿昭和男子的人情味。但他要感謝的人應該是真夏吧。正因如此,勇作才隻能藉由昴救回真夏這件事,來償還這份人情。


    「我一定會把她救回來。」


    昴下定決心如此宣言道。


    「哦。」勇作聳聳肩後,又吸了一口菸。


    「……至少不能變得跟我一樣。」


    緩緩吐出的白色煙霧,嫋嫋上升後馬上就消失了。如煙霧般消散的時間脆弱又無常,或許勇作再次體會到這一點了吧。


    勇作在研究室中拿出離婚協議書之後,昴就不知道他跟家人之間進展如何了。但勇作應該跟他一樣,被卷進那起事故後,就麵臨了無可預期的未來吧。


    「但不管再怎麽想,直到死之前,我都還是家族的一份子啊……」


    昴覺得不開口才是正確的選擇,於是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聽著。他就是碰巧聽見勇作的自言自語而已。


    昴回想第一次見到勇作時,他也像這樣躺在椅子上鼾聲大作。結果「參宿四大作戰」會議一路開到淩晨,最後勇作喝了十杯以上的啤酒,就這麽倒在店裏的沙發上。瞳和晟生像情侶一樣倚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天空早已破曉,清晨的柔和日光從窗外灑落而下,溫柔地照耀著熟睡的三人。


    店長將店麵和這群人的善後工作交給昴後,就先行離去了。


    「抱歉啊,昴小弟。還讓你負責收拾。」


    真太郎這麽說。他已經移動到吧台區,還在喝紅酒。


    「沒什麽。」昴在廚房水槽清洗碗盤並回答道。他的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一點也不困。


    說不定真能回到過去。因為晟生說了這個異想天開的提案,昴的未來忽然就有了意義。或許可以創造出真夏還活著的未來。光是這樣,就讓昴的心跳猛烈加速。


    就算能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是現在的自己也無所謂。在真夏的性命之前,這點小事根本不會讓他心生猶豫。


    剛才聽真太郎說,他跟晟生以前曾在養護設施生活過一段時間。昴忍不住心想:就如瞳所說,我們五個人果然是被命運牽引在一起。


    「可是,為什麽晟生先生願意為我做到這一步?」


    擦拭玻璃杯的同時,昴將這個疑惑已久的問題問出口。


    若隻有昴一個人,根本想不出這種計畫。雖然很感謝晟生幫忙,但他為什麽這麽想拯救真夏,不惜關切到這種地步呢?就算是牽扯到人命,晟生也沒有任何義務。他甚至懷疑過晟生跟真夏的關係。


    「……因為晟生把自己的夢想托付在你身上了。」


    真太郎這麽說,並將最後一杯紅酒倒進自己的酒杯。


    「夢想?」


    不明所以的昴停下手邊動作,看向真太郎。


    「晟生原本有個哥哥。要追溯源頭的話,其實一開始製作那台裝置的人是他哥哥。我說過是在養護設施認識他們的吧?他們的父母年紀輕輕就走了,他哥真的很想讓父母起死回生,才會拚命學習製造時光機的方法。可是夢想還沒實現,他哥也離開了。」


    真太郎拖著腮幫子,看著紅酒杯,彷佛在遙想很久以前的事。


    「但那台裝置無法將訊息傳送到完成日之前的時光。要是連未來的訊息都接收不到,就真的無計可施了。晟生已經沒辦法用那台裝置救回父母和哥哥,但你還能救回女朋友。總而言之,參宿四大作戰是晟生和他哥哥最後的希望。」


    「不要把別人的家務事說得這麽順口好嗎?」


    昴轉過頭循聲望去,發現本來已經睡著的晟生正看著他們。


    「抱歉啊。」真太郎聳聳肩。晟生也走到吧台區坐了下來,跟真太郎隔了一個座位。


    昴問他想喝什麽,晟生要了一杯咖啡。


    「不隻是這樣而已。」


    雖然不知道剛才的話題晟生聽了多少,但他開口這麽說。


    「我必須跟昴先生道歉才行。」


    說完,晟生拿出一張紙讓昴過目。昴將咖啡放在他麵前,戰戰兢兢地拿在手上,發現紙上寫了幾行字。


    【電車 吵架 情侶 拉進來】


    「過去的我收到了這則訊息。起初我完全看不懂這些字的意思,但事故當天看到昴先生和真夏小姐時,我才明白這則訊息是在描述二位。當我理解這些字的意義後,她已經走出電車,門也關上了。對不起,如果當時我能馬上察覺,就不會造成憾事了。」


    昴完全無意責怪晟生。畢竟在那之後,晟生已經為他們付出太多了。


    「沒關係。我一定要回到過去救回真夏。所以晟生先生,請你助我一臂之力。」


    昴再次深深低頭懇求。晟生回答:「一定竭盡全力。」


    「真是青春啊。」真太郎舉起酒杯,勾起一抹冷笑。


    「開什麽玩笑。我們已經給店家添麻煩了,喝完這杯就把大家叫醒,趕快回去吧。」


    晟生不高興地瞪了真太郎一眼。不知怎地,昴覺得這兩個人就像親兄弟一樣,讓他這個獨生子看了有點羨慕。


    *


    晟生心目中的時光機構造,要運用到潛水艇的耐壓殼係統。


    為了將蟲洞內時空扭曲的壓力抑製到最低限度,他希望交通工具能設計成球體。因為球體最為堅固。


    此外,承載人體的耐壓殼周遭還要再覆上一層耐壓殼,打造成雙重構造。兩層耐壓殼之間架上一種名為「驅動器」的動力支撐裝置,將施加的能量轉換成物理運動。時光機會因應不均等的時空扭曲,承受不同的重量,這麽一來時光機內部就得以支撐。外側裝上小巧的圓形觀景窗兼艙口,以及可遙控操作的引擎。為了在軌道上運行,還加裝了車輪。


    如果車輪和外裝不幸噴飛,遭到擠壓也不礙事。總之隻要耐壓殼和坐在裏麵的人,也就是昴平安回到過去,就算成功。


    然而,要製造出耐壓殼那種精密的球體並不容易。要讓真球度盡可能趨近於1,就要花費更多時間和經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台機器不是科幻電影裏那種要透過複雜內部構造才能起飛的時光機,隻要達到在軌道上行駛和通過蟲洞的目的就行。所以內部構造可以設計得很精簡,隻要有引擎、加速器和煞車的開關即可。


    晟生提議用陶瓷電氣硬化超合金作為時光機的素材。這個材質在二○一九年還不存在,其金屬性質可以透過施加電力而硬化,相當神奇。強度勝於目前世界上發現的所有金屬,耐力表現十分優秀。鑒定硬度的基準「楊氏模數」數值,更是遠高於鑽石數十倍,可謂天壤之別。


    這種金屬要用3d列印機加工。在日本也隻有寥寥幾間工廠能進行這種加工作業,其中一間正好就是勇作的工廠。沒錯,就是勇作堅決反對,采用最新機械的加工技術。


    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離計畫執行日不到四個月的時間。


    勇作將動力支撐裝置驅動器和引擎委任dn重工派來的員工製作。他在辦公室跟設計圖大眼瞪小眼時,他的部下鬆崎走了進來。


    「咦?社長,你在做什麽?」


    勇作還來不及藏,鬆崎就探頭看向攤在桌上的那張設計圖。


    「這……這是什麽?上麵寫著時光機耶。」


    鬆崎百思不解地歪著頭問。不得對外透露參宿四大作戰的內容,這是他們的鐵則。如果計畫鬧得太大,他們擔心實行時會出現弊端。於是勇作著急起來,隨便找了個藉口。


    「不,這是……名為時光機的未來汽車模型。這次上級指示要製作試作車款……」


    「哦,感覺很有趣耶。」鬆崎興味盎然地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仔細盯著設計圖。


    「咦?車體要用陶瓷電氣硬化超合金嗎?為什麽要特地用這種材質製造車子?成本跟重量都比鋁高上許多,而且車子有必要打造出這種強度嗎?」


    「上級應該想做出強度堪稱世界第一的汽車,但應該很難落實在一般民眾身上。可能是活動專用的訂製品吧。」


    「什麽時候要交貨?」


    「二月。」


    如果這是二○一九年的過去,鬆崎早就驚聲尖叫了吧。畢竟根本不可能這麽快交貨。但現在的鬆崎卻說「那就得馬上開工了」,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


    讓鬆崎如此從容的原因,就是勇作反對到底的3d列印機。如果沒有那台最新機器,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那種金屬加工成正球體。勇作心裏也很清楚。


    但先前老是破口大罵的勇作,一旦認同這項技術,就會牽扯到威信問題。他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卻還是礙於那份固守僵化的自尊心,不肯依賴下屬。


    鬆崎應該從現場氣氛就能感受到勇作的心情了。他臉色一變,轉身麵向勇作後,就深深低下頭說道:


    「社長,請你相信我們一回吧。我們根本沒有動過篡奪工廠的念頭,隻想將更多不可能化為可能而已。我們想以過去的技術和智慧為基礎,開拓加工業的前景,培育未來的技術人員,為世界做出貢獻。」


    他第一次聽到鬆崎說出這麽熱情澎湃的話。勇作失蹤的這五年間,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成熟進步。想必是用努力和忍耐,克服失去領隊的不安情緒吧。努力後獲得的成功體驗,一定會帶來自信。不論是好是壞,都能培育出技術人員的自尊心。可是鬆崎更沒有忘記對勇作的尊敬和禮儀。勇作看人的眼光果然沒錯,鬆崎已經蛻變為氣度非凡的男人了。


    在這樣的他麵前,死抓著自尊心不放的自己簡直傻得可以。上級的職責並非隻有單向教學,而是要得到下屬的支持,從中學習,請他們協助自己實現夢想。曾幾何時,勇作竟然忘記了這一點。


    「……時間不多了。能不能教我怎麽使用3d列印機?」


    勇作覺得丟臉,低著頭這麽說,聲音還變得有點尖細。


    但鬆崎沒有馬上回覆,於是勇作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隻見鬆崎雙肩震顫,整張臉皺成一團,激動地哭了起來。


    「夠了,男子漢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你們這些家夥真讓人受不了。」


    勇作握拳輕敲鬆崎的頭。鬆崎有點站不穩,但還是粗魯地用衣袖擦去淚水。


    隨後,鬆崎挺直背脊,高聲回答道:


    「是,社長!我也來幫忙!」


    隔天,勇作組織了以鬆崎為中心的時光機製作團隊,連日在工廠常駐趕工。反正回家也沒人在,對勇作來說這樣正好。埋首於工作,就不必麵對現實了。


    晟生也幾乎每天往工廠跑,跟鬆崎一起盯著螢幕,交換彼此的意見。


    用3d列印機製造的耐壓殼球體,作工確實很精密。像過去那樣將金屬壓縮做出半球體後,再用焊接技術使其相連。考量到耗費的精神、勞力和時間,這確實可說是未來技術的顯著成長。但3d列印機也會發生機率極小的瑕疵。盡管還在容許範圍內,但後續以電氣硬化技術提升強度後,就再也無法調整了。正因如此,在電氣硬化之前將球體打磨得更加細密,就是勇作將過去培育的技術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


    勇作始終相信,不管時代如何進步,機器還是贏不了人力加工。隻要世上還存在胸懷大誌的技術人員,就算已經邁入99%都能以機械代工的時代,完成最後1%的技術,機器還是敵不過人力。


    勇作讓那些和自己不一樣,有家人等待的員工全都回去了,獨自留在工廠進行打磨作業。這時有個聲音說道:「差不多該歇會兒了吧。」


    他回頭一看,那人竟是依子。依子將包上保鮮膜的盤子和叉子,放在勇作工作區域旁邊的桌子上。那是勇作最愛吃的茄汁炒義大利麵。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要按時吃飯,不然沒體力要怎麽工作。」


    依子離家出走後,勇作幾乎每天都靠超商便當果腹。雖然味道不算差,但還是會吃膩。天天都吃一樣的東西,食欲自然也會跟著降低。


    除了主菜之外,旁邊還放了三、四個小碗及味噌湯。此時此刻,勇作才切身體會到依子每天為他準備晚餐的恩情。除了三餐之外,他當然也很感謝依子為他打掃、洗衣和采買日用品。依子從來不曾讓勇作感受到一絲不便。


    為了這個從不言謝也不道歉的男人,她每天都在做這些重複的工作,將近二十年之久……或許該讓她解脫了吧。


    依子說了聲「再見」,就轉身背對勇作離開。勇作看著她的背影說道:


    「依子,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會在離婚協議書上蓋章。但明年的二月四日你一定要空出時間,把女兒跟女婿也一起叫過來。」


    勇作不知道依子臉上是什麽表情,也不敢麵對,隻好埋首於眼前的工作。


    *


    瞳已經沒辦法再穿高跟鞋了。一整天都要為花卉補充水分,以為工作終於結束了,還得繼續換水、修剪花卉、處理、打掃等工作。花店的工作比她想像中還要辛苦。就這一點來看,跟服飾店的工作還有些相似。


    乍看之下光鮮亮麗,實際上都是重體力勞動。更換沉甸甸的水桶和移動花盆等等,她之所以能勝任這些工作,沒有在途中累垮,就是拜在服飾店工作時培養出來的臂力所賜吧。


    唯一不同的是,花卉才是店內唯一的主角。服飾店的主角自然也是服裝,但店員也得表現出符合門麵的應對之道。為了提升顧客的購買意願,新品進貨時就得自掏腰包購買,搭配出能吸引顧客的穿搭方式。除了服裝以外,也要留意飾品、鞋子、鞋跟高度、儀態、妝容甚至發型,才能獲得站上店麵的資格。外人如何看待自己,這個答案應該跟自己的銷售成績息息相關。


    但花店不一樣。為了襯托花卉的美麗,店員反而要樸素一點比較好。根本沒有顧客在意店員是否帶妝或穿高跟鞋。


    習慣之後,瞳覺得心情輕鬆多了。現在顧客會請她幫忙製作花束,憑藉在服飾業培養的時尚品味和靈巧技術,這個才能也得以發揮,讓瞳漸漸對自己的內在產生信心。她覺得妝點外表所獲得的自信,和內在受到肯定體會到的自信,大概就像剛換盆的嫩芽和樹木一樣相差甚遠。


    萬聖節過後,店麵布置轉眼間就變成了充滿聖誕風格的紅色和綠色。店門口放了一排聖誕紅盆栽,店裏到處都掛著聖誕花圈作為裝飾。店麵正中央放了一株足足超過兩公尺的香冠柏聖誕樹,讓客人看得賞心悅目。


    私底下,她也在參宿四大作戰進行期間,偶爾抽空和晟生單獨見麵。瞳的工作因為進入旺季忙得不可開交,晟生也要常常到勇作的工廠協助時光機的製作,自然也閑不下來。但隻要瞳開口邀約,晟生都不會拒絕,願意為她調整時間。


    他們有時候會約在甜點相當可口的咖啡廳。瞳會花上好幾個小時,跟不太喜歡甜食的晟生講述甜點的重要性,例如能充分緩解壓力等等。有時候會約在天文館,換晟生花上好幾個小時講解宇宙誕生的假說。


    隻要和晟生在一起,他們就有聊不完的話題。彷佛原本分處兩個世界的人,對彼此世界的常識充滿興趣。


    晟生的話題都會讓瞳驚歎連連,總讓她聽得入迷,忍不住忘記時間。瞳那些無聊的閑話,晟生也會興致盎然地專心聆聽。


    那天,瞳結束工作,晟生從勇作的工廠離開後,兩人約在「bel momonto」見麵。當瞳因為比較晚下班,正在傳line跟晟生道歉時,卻接到一通來電。


    看到來電者的名字,瞳不禁僵在原地。


    是元春打來的。兩人最後一次見麵已經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了,期間完全沒有連絡。幾周後就要舉行婚禮的男人,究竟為了什麽事才打給她?跟元春分手後的情傷好不容易才痊愈,看到手機螢幕上顯示的那個名字,瞳的心跳還是劇烈到可笑的地步。她知道不要接電話比較好,卻無法視而不見。


    『……喂,小瞳?』


    他用甜膩的嗓音在瞳的耳邊呢喃細語。瞳用力閉上眼睛,告訴自己不能陷進去,並問他打來做什麽。


    『……我想再跟你見個麵。喏,平安夜那天是小瞳的生日吧?我想幫你慶祝一下。』


    她覺得心被狠狠揪住了,下意識壓著胸口,一不留神就會喘不過氣。元春就是這種人。他應該想趁結婚之前,最後再嚐一次禁果吧。反正一定是這樣。沒錯,他隻是撥了通電話給對自己有意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她再清楚不過,她完全明白。


    掛上電話後,瞳急忙趕往晟生正在等候的餐廳。


    已經見過好幾次的店長,在廚房裏指向最裏麵的位置。瞳往那裏一看,發現晟生早已在座位上品嚐咖啡。昴今天不在廚房也不在大廳裏,應該是排休吧。


    瞳慌慌張張地走向座位,為遲到一事跟晟生賠罪。


    「怎麽了嗎?」


    眼前的晟生用平常那種淡然的口吻問道。看來自己把心情寫在臉上了。因為表現得太過明顯,瞳很猶豫是否要找藉口帶過。


    「對、對不起!下班的時候有點匆忙!」


    「這樣啊。」


    晟生沒有繼續深究。瞳因為如釋重負呆了一會兒,隨後被晟生催促點餐時,才又手忙腳亂地翻開菜單。她跟平常一樣點了肉醬義大利麵,又隨便點了個酒精飲料,沒頭沒尾地聊起了今天的天氣話題。


    「出了什麽事對吧?不用勉強自己找話題。」


    不知是晟生眼光敏銳,還是瞳太好懂了。大概是後者吧。


    瞳大大地歎了口氣,放棄掙紮,坦承了元春打給自己的事。


    「前男友說想見我。」


    晟生麵不改色地聽著瞳的告白。


    事到如今才說想見麵,讓瞳一氣之下就掛上電話,但不知為何,心情還是鬱悶難消。


    不僅和元春分手,還丟了工作。那天的事故是個轉捩點,徹底改變了瞳的生活。聽從晟生的建議,開始現在的工作後,她才慢慢放下對服飾業的眷戀。她以為往後也能像這樣漸漸淡忘元春的一切,實際上也快要忘記了,沒想到卻因為一通電話,自己的心就被動搖到這種地步。


    明明被傷得那麽深,內心某處卻還渴望再見他一麵,實在太沒用了。


    晟生將咖啡杯放回盤中,低聲說道:


    「有什麽關係。想見就去見他啊。」


    他的口吻就像知道瞳在逞強,刻意在背後推她一把似的。不知怎地,瞳覺得自己在這句話中再次獲得了救贖。穿越到未來之後,就聽元春說要跟別人結婚;為了讓自己被他甩掉,不惜在他家門前苦苦守候;明知元春隻想玩玩,卻還是想跟他見麵。瞳覺得自己很沒用,卻有種被晟生肯定的感覺。


    晟生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心裏或許毫不在乎,或覺得無言以對吧。說不定晟生那雙客觀的眼神,早已看透了瞳沒說出口的真心。


    自己為什麽這麽傻呢?簡直就像賭博成癮的人。跟元春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明明再清楚不過,卻還是蒙蔽了心眼,選擇忽視對自己不利的因素。


    瞳之所以把晟生約出來,就是為了排解失去摯愛的寂寞心靈。晟生應該也察覺到了吧。


    「你不吃義大利麵了嗎?」


    晟生已經快把蒜炒義大利麵吃完了。


    稍早前端上桌的肉醬義大利麵,明明跟那天和元春一起吃的完全不一樣,瞳卻還能從餘韻中感受到元春的影子。


    *


    回到家的晟生,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在陽台上抽菸的真太郎跟他說了句「你回來啦」,卻沒得到任何回應。這陣子晟生每天都往勇作的工廠跑。十二月也接近尾聲,二○二四年馬上就要結束了。


    不知道明年地球,不,東京會因為流星雨來襲變成什麽樣子。但東京的夜晚今天也彌漫著微弱的光芒,一如往昔。


    呼出的氣息化作白煙消失在黑夜中,已經分不清是香菸的煙霧還是吐息了。


    真太郎仰頭望天,忽然定住視線,正好能在高空處看見失去右肩的獵戶座。對真太郎而言,冬季星座獵戶座意味著誓言。雖然他不知道晟生還記不記得。


    「過來一下啦。」真太郎喊了三次,晟生才終於頂著厭煩的表情走出陽台。


    「很冷耶。」


    明明回來之後還繼續穿著大衣,這小子還真敢說。雖然穿著家居服的真太郎覺得更冷,但晟生似乎是因為別的理由才板著一張臉。


    「幹嘛氣呼呼的啊。怎麽啦?」


    「沒什麽。」晟生沒說什麽就低下頭去。他難得有這麽情緒化的反應,但真太郎馬上就看出端倪,勾起嘴角說道:


    「……你也開始談戀愛了吧?」


    真太郎一說完,晟生就明顯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


    看來猜中了。既然如此,對方就隻能是瞳了吧。


    五人齊聚於「bel momento」時,真太郎就發現晟生跟瞳談話的氣氛特別親密。沒想到晟生會愛上年紀比他大的女人。


    「怎麽,還失戀啦?」


    「我才沒有失戀。」晟生不服氣地說。


    那張側臉,和晟生三歲時那副令人懷念的樣子重疊了。以前隻因為找不到陽生的背影就會哇哇大哭的晟生,不知不覺已經長這麽大,一個人走了過來,真是不可思議。如果陽生知道那個晟生墜入愛河,他會怎麽想呢?一定會跟真太郎一樣拚命損他,為他高興吧。


    「那就別露出這種表情,大聲喊出『我喜歡你~~』不就得了?這樣應該會舒暢一點吧。」


    「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真太郎聳聳肩回答:


    「你在說什麽傻話?世上沒有比愛情更單純的事情了。因為喜歡所以喜歡,除此之外還能做何他想?我告訴你,連談戀愛都要有理有據的男人,根本沒人感興趣。」


    「……可是她還忘不掉那個人,我根本……」


    「那又怎樣?法律有規定不能愛上心裏還有別人的女人嗎?不合理也無所謂,會錯意也沒關係。偶爾就該拋開先後順序,喜歡就要勇往直前,才能改變『當下』。不管是飛到未來或回到過去,我們隻能活在當下而已。」


    晟生依舊低著頭不發一語。


    真太郎不禁苦笑。晟生這種戀愛白癡的個性,應該是遺傳到他哥哥吧。


    「吶,晟生,你還記得嗎?」


    真太郎背靠著陽台扶手,輕輕揚起下顎。在他的催促下,一旁的晟生也抬頭看向天空。


    「陽生第一次失戀那天,我們是小學六年級,所以你才四歲……應該不記得了吧。」


    晟生一臉疑惑地看著忍不住噴笑的真太郎。


    真太郎到現在還記得陽生的初戀。


    陽生喜歡上同年級的某個女孩子,卻單方麵被她甩了。有一次陽生抓到機會跟那個女孩單獨聊天,他簡直樂瘋了,不停跟那個女孩分享當時他構想的時光機構造。


    結果那個女孩好像丟下一句「跟陽生聊天的時候,他都盡說些聽不懂的事情,有夠無聊!」就走掉了。


    真太郎雖然捧腹大笑,陽生卻十分沮喪。於是真太郎半夜帶著陽生和四歲的晟生跑出養護設施。


    那晚正值寒冬,氣溫低到都要結冰了。陽生跟真太郎讓圍著圍巾的晟生坐在腳踏車後座,騎著腳踏車去海邊。當時真太郎被某部黑道電影的台詞影響,遇到不開心的事就常往海邊跑。


    【想哭的話就到海邊去,就會明白自己的眼淚是何等渺小】


    三人在沙灘上排排坐,真太郎說:


    「隻是被女人甩掉而已,別沮喪成這副德性,成何體統!隻要以後做出超厲害的時光機,賺很多錢,再找個更好的女人不就行了!」


    聽到這聲喝斥,陽生還是迷茫地望著海浪,遲遲無法放下。


    真太郎變得有點意氣用事,麵向大海大吼一聲:「混帳東西──!」


    「來,陽生也喊出來!這樣心情會舒暢一點!」


    陽生似乎覺得害羞而欲言又止。


    結果不顧他的反應,口齒不清地喊出「混帳東西──!」的人,是晟生。


    晟生應該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卻覺得很有趣,便在傷心的陽生旁邊不斷喊著同一句話。見狀,真太郎和陽生看著彼此笑得東倒西歪。


    陽生終於抬起沉重的身子,緩緩跑到海岸邊放聲大喊。


    混帳東西──!


    不準說我無聊──!


    以後我一定會讓你後悔莫及──!


    「很好,很好!女人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嘛!」


    晟生開心地抱著陽生的腳,笑得不亦樂乎。看到陽生憐愛地將晟生抱起來的樣子,不知為何,真太郎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


    於是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陽生,你還有晟生在啊!這樣還有什麽不滿啊,太貪心了吧!哪像我……隻有孤零零一個人!」


    無意間變得越來越粗暴的語氣,讓他更覺空虛。真太郎真的很羨慕陽生。雖然他把陽生當成好朋友,但剛剛那一瞬間,心中卻出現難以抹滅且無可比擬的孤獨感。沒有人疼愛自己、需要自己,他根本就不該被生下來。盡管陽生十一歲時失去了雙親,但他過去確實備受疼愛。真太郎發現自己跟陽生之間存在某種決定性的差異。他知道陽生並沒有錯,卻還是忍不住嫉妒。真太郎覺得這樣的自己又遜又沒用,緊咬下唇低下頭去。


    也不知道陽生懂不懂真太郎的心情,隻見他彷佛靈光一閃般開口說道:


    「那我們就變成一家人啊。」


    真太郎目瞪口呆地抬起頭,陽生露出一口皓齒笑了起來。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三兄弟了。好不好,晟生?」


    陽生對抱在懷裏的晟生這麽問。晟生看著真太郎,悠悠哉哉地說「好啊」。


    到今天為止,真太郎從沒想過自己能變成某個家族的一份子。他認為家庭是幸福的象徵,這種組織根本沒有能容納自己的空間,但或許不是這麽一回事。


    隻要能認同彼此,將對方視為必要的一份子,往後或許就能以各種形式組成一個家。不合乎法律也無所謂,沒有血緣關係也罷。家族真正的意義,或許隻是「心靈相係」的一個代名詞。


    「我們來發誓吧。」陽生瞭望著天色陰暗的海濱,指著天空說道。


    「對了,就跟那三顆星星發誓吧。」


    陽生指著高掛天空的獵戶座,並排在正中央的三顆星星。


    「我們就是那三顆星星。往後不管離得多遠,我們的感情絕對不會消失。我向那顆星星發誓,我們就是一家人。怎樣,很帥氣吧?」


    陽生一臉賊笑地說。剛剛那副沮喪至極的樣子,好像都是裝出來的。


    雖然很不甘心,但真太郎覺得當時的陽生真是帥呆了,比他以前看過的所有黑道電影裏的流氓都帥上千百倍。


    「我們是一家人啊,晟生。所以不管你傷得多重,我都會幫你收拾爛攤子。你隻要毫不畏懼,奮勇迎戰就行。」


    真太郎跟那天一樣,抬頭看著那三顆並排的星星這麽說。


    晟生雖然默默地再次仰望夜空,但真太郎發現他的手緊握成拳,似乎下定了決心。


    「阿真,我有事情想問你。」


    晟生忽然這麽問。


    「你為什麽要為了我們動用重要的存款?我根本無以回報,這也不算投資。難道就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嗎?」


    真太郎把所有積蓄都借給晟生了。為了不讓晟生擔心,他私下也在賺錢,目前的處境甚至可以追加投資金額。


    因為是一家人──的確也有這個因素在,但不隻如此。


    「傻瓜,我又不是做慈善事業。」


    晟生一臉驚訝地看著真太郎。


    「我是用那筆錢買下你跟陽生的夢想。我隻是覺得,這夢想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來得有價值。」


    晟生的眼中微微泛出淚光,低聲說了句「謝謝」。


    「如果情況沒有演變至此,你打算把那筆錢用在什麽地方?」晟生再次詢問。


    真太郎聳聳肩說道:


    「啊啊,我對花錢沒興趣耶。我想想……應該會在養護設施屋頂上瘋狂撒錢,當作報恩吧。」


    「果然沒錯。」不知怎地,晟生深感同意地點點頭。


    真太郎問他這話什麽意思,晟生抬頭看著獵戶座輕聲說道:


    「因為阿真比任何人都為家人著想啊。」


    *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當天,晟生穿過熱鬧繁華的大街,趕往瞳工作的那間花店。這天,瞳答應要跟前男友見麵。


    瞳親口對晟生說,現在正值工作旺季無法排休,所以會工作到傍晚再去跟前男友會合。


    瞳工作的花店靜悄悄地佇立於小巷中,離品川站約有十分鍾的路程。


    晟生這輩子從來沒去過花店,他在外麵窺看店內好一會兒。今天走出家門後,他就一刻也靜不下來。或許是因為像這樣忽然來找瞳的關係,但還有其他原因使然。他摘下平常戴的眼鏡,改戴隱形眼鏡,所以有種視線變開闊的感覺。


    他不是真的接納了瞳勸他戴隱形眼鏡的建議,但他的確想讓瞳多看他幾眼。過往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這種想被某人關注的念頭。


    總不能一直在店門外徘徊,於是他看準店裏沒有客人的時機,下定決心走了進去。


    店裏播放著輕快的聖誕歌曲,正中央還有一株巨大的聖誕樹裝飾,似乎是貨真價實的樹。纏卷在樹上的led燈以不規則的頻率閃爍著。


    「咦……晟生先生!」


    晟生忽然來訪,讓瞳驚訝地瞪大雙眼。


    「哇,你沒戴眼鏡耶!好新鮮喔!嗯,真好看!這樣果然很適合你!」


    盡管晟生不請自來,瞳也完全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態度。雖然還有其他店員在,卻都在後方各自忙碌,沒有湊過來。


    「你要送禮物給別人嗎?」瞳這麽問。晟生還在煩惱怎麽回答,結果瞳就幫他做了一束五千日圓左右的花束。


    瞳偷偷確認了店裏的時鍾一眼。現在是下午四點半。


    「我今天下午五點就下班了。」


    說話的同時,瞳手腳俐落地從展示櫃中抽出幾朵以紅色調為主的花。「我之前跟晟生先生說過了吧?」還故意裝傻吐出舌頭。


    瞳今天給人的感覺,跟晟生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差不多。華麗又帶了點帥氣風格的妝容,頭發也做了漂亮的造型。她用塗了美麗酒紅色指甲油的指尖,將花束中多餘的莖葉挑出來。


    「這束花是要送給女人嗎?」


    基本的前置作業完成後,瞳將視線轉向晟生。晟生姑且先點點頭。


    「那我告訴你一個有用的小常識。」


    瞳先到店後方一趟,抱著裝飾在店門口的看板走回來。


    「玫瑰的意義會因為數量不同而改變喔。你可以參考看看。」


    看板上寫著數量不同的玫瑰花語大全。一朵是「一見鍾情」,兩朵是「世上隻有我和你」,三朵是「我愛你」,全都是晟生說不出口的浪漫詞匯。他的臉頰不自覺變得滾燙,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將手放在嘴邊咳了幾聲。但在花語這一關逃避的話,往後他一定會養成處處逃避的壞習慣。晟生想起跟真太郎說過的那些話,鼓起勇氣選了最貼近此刻心情的一種花語。


    「那給我七朵吧。」


    晟生害羞地低著頭回答。


    瞳將包含了七朵玫瑰的花束綁上蝴蝶結,交給晟生。


    「希望你的心意能傳達給她。」


    瞳笑容滿麵地鼓勵他:沒問題,畢竟是聖誕節嘛。


    畢竟是聖誕節──這句話到底有什麽魔力呢?


    宇宙是起源於大爆炸或暴脹,正確來說是被稱為「初期奇異點」的某個位置。晟生的思考模式,是以這個研究成果為大前提衍生而來,立場跟神創論完全不同。科學家當中自然也存在有神論者,但至少在日本國內,應該沒多少人會在聖誕節認真為基督慶生吧。遺憾的是,晟生也不是有神論者。


    當他獨自在腦中爭辯各種理論,遲遲無法切入正題時,瞳的上班時間已經結束了。


    瞳留下一句「拜拜」,就急忙跑回休息室,晟生隻能眼睜睜看她離開。無奈之下,他隻好走出花店,卻還是不肯放棄,決定在店門口等一會兒。隨著路燈的影子逐漸拉長,太陽慢慢西沉,冰冷刺骨的寒意也等比增加。


    過去他也等過瞳好幾次。在被她約出來的餐廳裏,在約定會合的車站前,有時候在你來我往的line對話框中。這些等待的時間應該都不算長,他卻覺得無比漫長,彷佛時鍾壞了。明明跟瞳見麵的時間都轉瞬即逝。


    在一身藍色洋裝外披著大衣的瞳,從店裏衝了出來。


    「咦,晟生先生,你還在啊?」


    一看到晟生,瞳踩著高跟鞋跑到他身邊。


    「還有什麽事嗎?」瞳看了眼手表這麽問。


    晟生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他就隻是沒來由地想見瞳一麵。晟生知道瞳忘不了那個人,也知道她其實很想去見那個人,但晟生還是邁開腳步朝著瞳走去。


    「生日快樂。」


    說完,晟生將剛買的那束花遞到瞳麵前。


    瞳臉上明顯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咦……謝謝,但我待會兒要跟前男友……」


    「我尊敬的愛因斯坦,生前說過這個笑話。」


    聽到晟生忽然說起毫不相幹的話題,瞳雖然一臉困惑,卻還是停下腳步聆聽。


    「跟可愛的女孩共度的一個小時,感覺卻像隻有一分鍾。但坐在炙熱的火爐上一分鍾,卻覺得像一小時那麽久。這就是相對性。」


    瞳不明所以地歪著頭。


    「時間並非固定,而是會隨著狀況延長縮短。這可說是完美融合心理時間和相對論的笑話吧。遇到瞳小姐之前,我其實不太懂這個笑話的意義,但跟你共度之後,我就漸漸明白這個笑話的意義了。」


    瞳一臉為難地說:「你說我很可愛……?」


    「不,不是這個意思,但以這個笑話為基準來思考的話,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


    「咦?那你是說我不可愛嗎?」


    這次瞳露出有點生氣的表情,眯起雙眼問道。


    「不,怎麽可能呢……但我想說的是……」


    心髒劇烈跳動到近乎疼痛的地步,害羞到快要噴出火來了。打從出生以來,他確實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心情。


    盡管如此,晟生還是更想將心意傳達給她,想看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於是晟生下定決心,看著瞳說: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瞳一臉驚愕地回望著晟生。


    「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晟生這太過突然的請求,讓瞳呆站在原地不停眨眼。


    「但之前在背後推我一把,鼓勵我去見他的人也是晟生先生……」


    「我不想再看你受傷了。」


    聽他這麽說,瞳皺緊眉頭別開了臉。


    「今天是瞳小姐的生日。我覺得你一定是故意挑這一天讓自己受傷。」


    晟生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彷佛玫瑰的刺紮入神經,又或許是毒針,讓他有種肺部被擠壓的窒息感。身體出現這種前所未有的變化,讓晟生手足無措,覺得自己漸漸失去自我。這股莫名的忐忑,隨著血液在全身各處循環流竄。


    「……如果我還是想見他呢?」


    瞳垂下肩膀,垂頭喪氣地輕聲低語,聲音聽起來虛弱又無助。晟生看著沮喪的瞳說:


    「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阻止你嗎?」


    瞳緩緩抬起頭。在路燈照映下,臉頰上的淚痕正閃閃發光。


    晟生的耳朵深處不斷傳來脈動聲。這都是有生以來的初次體驗。


    瞳伸出手,將晟生捧在手中的花束抱進自己胸口。


    「……『雖然一直沒說出口,但我喜歡你』……」


    瞳看著那七朵玫瑰,臉上綻出一抹溫柔的笑。


    「吶,這算告白嗎?」


    她開心地看著聽到問題變得狼狽不堪的晟生。接著,她歎了口長氣。


    「我真的很傻耶……我不去了!」


    瞳在附近的人行道護欄坐了下來,斬釘截鐵地說。


    她說了聲「忽然覺得無所謂了」便仰頭望向天空。獵戶座今天也在天空彼端綻放著光芒。


    「吶,你知道嗎?」瞳向晟生搭話道。


    「獵戶座代表的獵人俄裏翁啊,是個超級好色鬼喔。他現在變成星座之後,還一直在追普勒阿得斯七姊妹呢,真是爛透了。」


    晟生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畢竟他以前對希臘神話這種不科學的事物興趣缺缺。


    「但俄裏翁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呢。」


    在不同人眼中,失去右肩的星座或許隻是普通的星辰。


    「他一定是跟著那起爆炸消失的吧。」


    晟生從來沒談過戀愛。


    才被對方耍得團團轉,體會到執著、獨占、流淚和悲傷的滋味,離別卻說來就來。他覺得談戀愛隻是在浪費時間。光是看到喪失理智,為了如此不確定的感情舍身奉獻的人,他就覺得好丟臉,不想變成那種可笑又沒用的笨蛋。可如今看到眼前想跟上一段戀情告別的瞳,他卻覺得美得無與倫比。


    「過來一下。」瞳對他招招手。晟生走過去後,瞳就對他伸出右手。


    「可不可以握一下我的手?既然要阻止我,至少要負起這點責任吧。」


    晟生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瞳的手,感覺又冰又涼的,實在不像活人的手。他下意識說了聲「好冰」,瞳就笑著說「女孩子都是這樣」。


    瞳的纖纖玉指溫柔地回握住晟生骨節分明的手,晟生覺得心髒好像轉移到交握的手掌之間了。他的所有神經都集中在手上,試圖從相連的手掌分析出她的生態。


    「晟生先生,你的手好溫暖。」


    瞳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說道。


    「你是為了我才戴隱形眼鏡嗎?」


    接著瞳揚起視線,看向晟生的眼眸。


    他覺得瞳好可愛。不是客套話,是真心這麽認為。


    晟生輕輕點頭,瞳也心滿意足地微微一笑。


    「如果過去改變了,現在這段記憶,可能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被竄改吧?……那就再讓我多感受一下此刻的心情吧。」


    再多一分鍾,不,再一小時,至少持續到天色破曉為止。晟生也在心中如此祈願。


    假如時光機順利抵達過去,引發了足以改變過去的事件,那搭上同一班電車的兩人,命運一定也會受其影響吧。未來他還能跟瞳再次經曆如此美妙的時光嗎?想必不可能吧。


    在那場混亂當中,比起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晟生,瞳一定會跟同為女性的真夏說話吧。如果瞳沒主動開口,過去的晟生根本不可能和她搭話。他們就會像這樣漸漸失去接觸的機會,最後變成「同為事故被害者」的普通關係。


    在晟生心中開始萌芽的這份感情,一定不會開花結果。一思及此,晟生終於確信了。


    這份無以名狀的椎心之痛,正是戀愛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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