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沒猜錯,小朋友身上應該是有點小問題的。從林知以前的種種行為,還有被他母親保護得那麽好的單純舉止中,都能窺得一二。 但聶振宏自己就有傷口,知道被人戳中時有多不舒服。所以,他不會擅自觸碰小鄰居的禁區。 聶振宏覺得吧,如果林知想說,早晚會主動說出口的。 卻忘了,他認識的這個小朋友有多愣。愣到如果他不開口問,這人根本反應不到那兒去。 還是因為尋常的一件事,才讓聶振宏偶然撞進了林知從沒掩飾過的缺陷中。而因此窺視到的東西,也令他再也沒辦法忽視自己的心。 * 頭幾天晚上聶振宏請的那一頓鹽幫菜,把兩個大男人吃撐了。 林知這個小幫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養成的好習慣,比他這付錢的老板還節約,走之前讓服務員把好幾個他們沒吃完的才打了包,於是這兩天他們都在消滅冰箱裏的剩菜。 有的拿來拌飯,有的拿來煮麵當澆頭,隻不過頓頓都是重油重辣的重口味,莫說是林知,聶振宏自己都吃齁著了,晚上睡覺都感覺嘴裏帶著麻。 好歹昨天是把冰箱裏的菜全都消滅幹淨了,聶振宏今天便琢磨著買條鯽魚,燉個鯽魚湯給兩人的胃去去油。 老社區再往前走了一兩百米,就有個大型的菜市場。 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外頭曬了一整天的大太陽總算謝了幕。聶振宏歇涼歇夠了,便從躺椅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算去買菜。他走進屋裏,拉開工具台的抽屜從裏麵抓了一把零錢,點了點數。 出門之前,聶振宏腳步在屋裏另一個人身旁頓了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鬼使神差彎腰湊到正在認真作畫的人旁,瞅了眼小朋友的新作,順便多問了一句。 “今晚喝魚湯。還想吃啥不?” 耳邊突然有聲音,林知拿著筆刷的手抖了下。 畫布上正在塗抹的色彩因此頓住,仿佛失幀卡帶了一般。聶振宏等了半天沒等到回聲,才注意到畫上的突兀,有點懊惱。 他覺得自己當年可能不止是腳,腦袋怕是也摔傻了。 要不怎麽三十多歲的人了,做事還這麽莽撞,毀了人家小朋友一副好好的畫。 但林知卻沒生氣。 他依舊握著筆,隻伸手去沾了點筆筒裏的清水,點著剛才抖戳到的地方輕輕暈染開,失幀的畫麵就又重新恢複了自然的流動。 他一邊運筆,腦子裏一邊把男人的話認真過了一遍,才慢吞吞道,“都可以。” 林知腦海裏浮現出冒著騰騰熱氣又白白暖暖的湯汁。 那是他曾經在家裏餐桌上的記憶。一口湯喝下去,碗裏還會冒出幾片沒有刺的魚肚皮肉,軟軟的,入口即化,全是媽媽的味道。 林知忍不住舔了舔幹燥起皮的唇。 鯽魚湯,好喝的。 聶振宏也注意到小朋友異常紅豔的嘴唇了。 不過他心中想的卻是…… 怕是這幾天重油重鹽的菜吃多了,上火。 聶振宏眼睛在那唇上停留了幾秒,才挪開目光,輕咳一聲,“那我再買點藕。炒個糖醋藕片,清熱解暑。” 說完,他也不等林知點頭了,扭頭便拖著瘸腳走出了店鋪。 林知在屋裏遠遠望著男人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今天宏哥,怎麽走得有點快? 唔。 看來宏哥腳上那個包得像粽子的膏藥,很有用哦。 等聶振宏買好菜回來時,發現鋪子上多了個客人。 “小林啊,你覺得怎麽樣?” 戴著眼鏡的男人正蹲在屋子裏,像是在和畫板前的青年商量著什麽事似的。聶振宏心生疑惑,走進門把菜掛在牆邊,跟來人打招呼,“何先生?” 何謙見店鋪老板回來了,連忙站起身,扶了扶眼鏡和聶振宏道,“聶老板好啊。我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你們江湖救急來了。” “我們?” 聶振宏視線落在一旁的林知身上。 打量了兩眼,發現小朋友是麵無表情的正常樣,他才收回目光,笑著問何謙,“怎麽說?” “嗐,還不是我那破工作!” 何謙今天腳上蹬的皮鞋鋥亮,胳膊下還夾著個價值不菲的公文包,看樣子剛下班。 “你也知道,我之前一直做雜誌編輯。” 與其說何謙是在跟聶振宏講話,不如說他是講給一旁的小青年聽的,“之前我搞的都是紀實類,各處行走采訪比較多。說難聽點,錢少還破事多!” 他吐槽了幾句,臉上的表情倒還算好,“最近我們出版社架構調整,我自己也想換個方向,就調去了兒童刊物做了主編。” “沒那麽勞心勞力了,也算是小小升了一級。但畢竟是個新方向,我也有不少頭疼的地方。” 何謙揉了揉額角,低頭從公文包裏翻出一本 32 開的薄冊,遞給聶振宏。 “這不,下個月的選題定了,內容也準備得差不多了,突然有個畫手被爆出抄襲,畫稿不能用了,臨時找其它常合作的畫手,又沒一個願意接,我愁得頭發都白了!” 何謙說著苦笑了兩聲,“其實就是幅插畫,也不複雜。但要得急,我又是新官上任,下麵有些阻礙,沒法找到更合適的人了,這不隻能來您們這碰碰運氣嗎?” 聶振宏翻看了一下手裏的雜誌,確實是兒童讀物。 豆大的字,沒多少內容,倒是許多色彩鮮麗的插畫吸引眼球。 “所以,你這是……” 聶振宏主動代替林知問道,“想找我們小畫家約稿?”第35章 我不看 “可不是嘛!” 何謙抬手指了指修鞋鋪牆壁上掛著的兩幅畫,“上回來我就注意到了,這是小林畫的吧?” 他眼含期待,又瞥了眼林知畫板上還未完成的作品,嘴裏殷切道,“我們雜誌風格也是水彩為主,什麽花花草草小動物,最多再來點簡單的卡通人物,不難畫。我看小林用色挺大膽的,畫的內容也不抽象,絕對有水平接稿!” 怕聶振宏不同意,何謙又道,“我剛才也給小林說了,不會找他白畫的。我們稿費都有合同約束,一旦選中,很快稿費就下來了。” “上回我不是也說過麽,現在的年輕人好多都是斜杠青年。你看小林在這店裏當學徒,平時也就拿死工資吧?這畫畫可以當副業嘛!偶爾接個私活兒,聶老板你這個當老板的通融通融?” 何謙之前也算是旁觀了林知‘入駐’聶振宏這修鞋鋪的過程。但他哪知道,聶老板是真的老板,小學徒卻不是真的學徒。 不僅沒學任何的修鞋技術,連半毛錢工資都沒有。 “咳,我當然沒意見了。” 聶振宏揉了揉鼻尖,被何謙劈裏啪啦一頓話砸得有點臉臊。 說得自己簡直像個無良老板似的,把可憐的小學徒壓榨得不敢吭聲,還得旁人來勸說。 他連忙把手裏的兒童雜誌遞給林知,同時朝何謙解釋,“林知在我這兒可不是學徒,就陪我打發時間呢。你要找他約稿,直接說就是。” “這樣啊。” 何謙扶了扶眼鏡,又看向林知,“那…… 小林,你怎麽想?願意接嗎?” 屋外是傍晚人們陸續歸家的熱鬧喧囂,但在這間不大的修鞋鋪裏,空氣卻安靜了好一會兒。 被兩個男人注視著的青年依舊捏著畫筆,並沒有伸手接過那本薄薄的書冊。他躲在畫板後,像隻怕生的倉鼠,用有些抗拒的目光打量著雜誌封麵。 嘴唇微抿,不發一語。 聶振宏順著林知的視線看過去。 封麵是是一束捧在稚童手裏的花束。深深淺淺的粉點染成康乃馨特有的溫柔和清雅,配合著封麵旁的特輯標注,一眼就能看明白其中蘊含的隱喻和內容。 可林知卻看了很久。 聶振宏起先以為,是小朋友想起了自己的媽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主題創作。可後來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小鄰居黑瞳的聚焦處,卻發現…… 林知好像隻是,在讀字。 是的。 就像是剛識字的稚童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在辨別封麵上印的文字。 他心中驚疑,一旁的何謙卻有些等不及了,追問道,“小林在想什麽?是不知道畫什麽嗎?” “不難的!我們下一期是母親節的主題,社裏專門收集了許多小朋友對於媽媽想說的話,放在一個互動欄目裏。缺的那副插畫就是這個欄目的配圖。” “小林你隨便看看,從那些信裏麵找個簡單的場景來畫就好了!” 說著,何謙就主動奪過還在聶振宏手裏的雜誌樣刊。他嘩啦啦翻開書頁,找到了那個欄目,指給林知看,“喏,你看,我們直接把小讀者的手寫信印上去了!” 攤開的書頁上,刊印著來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的小朋友的來信。 “長大後,我想成為一個宇 hang 員。這樣,我就能把媽媽的 fan nao,都運到外太空去啦!” “我有個爆 zao 的媽媽。在我不乖的時候,她就像一頭恕 hou 的獅子,嗷嗚嗷嗚。爸爸悄悄對我說,媽媽心裏其實住著一隻小貓咪呢!我以後會少 re 她生氣,她就會衝我和爸爸喵嗚喵嗚了……” “祝媽媽母親節快樂!我 zan 了 50 塊錢,想請媽媽吃她最喜歡的東西。所以三個月後我過生,媽媽可不可以能帶我去吃漢 bao 包?” 不同的墨水,不同的可愛字體,甚至還有許多錯別字和拚音。但相同的,是文字裏飽含的屬於孩童的純稚真心與赤誠,讀起來令人捧腹又感動。 聶政看了兩眼就忍不住想笑,但餘光瞥見林知的表情,那笑意漸漸淡去,變成擔憂。 “…… 知知?” 聶振宏此刻正斜倚在鋪子裏的工具台邊。 林知就坐在他右側,而何謙則蹲在兩人麵前。聶振宏撐在桌邊的右手腕突然被林知捉住,隨之而來拉扯的力道讓他身體不由地往林知身體方向傾。 小鄰居像是下意識地想將他拉扯到跟前,當做擋劍的盾牌似的,以此躲避何謙的動作。 “怎麽了?” 聶振宏感覺到手腕上的觸感帶著微顫,聽到的話更是讓他心中一凜。 “不看……” 林知的麵色有些蒼白,“我不看……” 他瑟縮在聶振宏身後,緊張地搖頭,“不要,不要讓我念…… 我笨……”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顛三倒四的,林知嘴裏喃喃念著,看何謙的表情宛如洪水猛獸,聶振宏甚至注意到青年那雙平日裏沒什麽波動的黑眸裏,也泛出了驚恐。 何謙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聶振宏,雖然也不清楚是什麽刺激了林知,但他立刻站直了身體,將何謙和那樣刊都完全擋在了自己高壯的身軀之後。 等林知瞳孔中隻剩下他的身影後,聶振宏才衝林知溫聲道,“不怕,不怕啊。” 他抬起左手,在緊握著自己右手腕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好些下,“沒事,不看了,沒什麽好看的。不想畫咱就不畫啊,沒事的。”第36章 你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