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麽,慶祝空魚與我的第二次裏世界遠征平安歸來,總之你我都辛苦了!幹杯~!」


    「辛苦了辛苦了,幹杯。」


    麵對鳥子那高亢的情緒,我以略顯反感的態度回應之後,鳥子舉起她的啤酒杯,輕輕撞了一下我的玻璃杯。


    鳥子是喝生啤酒,我則是點梅酒加冰塊。


    這是我們第二次一起喝酒,目的是慶祝我們從裏世界探險平安歸來。


    知曉不同於現實世界之「裏世界」的我和鳥子,在那裏遭遇名為「扭來扭去」與「八尺大人」的詭異怪物。


    在第一次打倒扭來扭去、從裏世界平安歸來的當天,吵著要慶祝一下的鳥子,帶我就近找了一間店喝酒。不知是否因為疲憊的緣故,她沒多久就醉倒了,令我沒能好好與她說上話。有了當時的教訓,我們這次是改天才約出來慶祝。今天是歸來的數日後,正值星期五的傍晚。


    「麻煩毛豆、馬鈴薯沙拉、涼拌番茄與綜合串燒五根各來一份。另外還要炸雞、生馬肉佐生蛋以及吻仔魚加裙帶菜佐白蘿卜沙拉……」


    鳥子馬上開始點餐。


    「再加個炙燒醃鯖魚……差不多就這樣。空魚你呢?不點嗎?那就先這樣吧。」


    「那個,你是認為這些全都吃得完才點那麽多嗎?」


    「應該可以吧,反正我們是兩個人啊。」


    「你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麽事嗎?鳥子你點了一堆菜,結果中途先睡著了,害我隻好一個人把剩下的菜全吃完。」


    「我沒印象了。」


    這家夥……


    「今天沒問題啦,我有調整好身體狀況。」


    「你有調整身體狀況?隻為了來參加慶功宴?」


    這也太誇張了吧。在我大感傻眼之際,鳥子夾起一塊芥末奶油起司,小口小口地舔著。


    由於今天並沒有要去探險,因此我們的裝扮都很輕便。我是連帽t恤配牛仔褲,鳥子是身穿迷彩花紋的夾克,搭配牛仔短裙和絲襪。


    現在是下午五點,剛營業不久的居酒屋裏隻有幾組客人。但周五晚上的新宿相信很快就會變得相當熱鬧。一想到這裏,我就感到十分不耐煩。


    我考上大學後,有參加過兩、三次所謂的聯誼,但是因為融入不了周圍的氣氛而吃足苦頭。反觀現在是和鳥子兩人獨處,心情也就輕鬆許多。既然如此,早知道就去找一間有包廂的餐廳。


    「對了,我們之前從裏世界回來時撿到的那頂帽子,昨天我有帶去給小櫻,不過她說那隻像是一頂普通的帽子,所以不願出錢收購,你不覺得她很小氣嗎?」


    「這很正常啊,畢竟那東西看起來又沒什麽異狀。」


    小櫻是鳥子的朋友,也是研究裏世界的認知心理學家。她實際上到底是如何研究的,隻見過對方一次的我並不清楚,但她似乎有在收集來自裏世界的各種奇物。鳥子會拿東西去跟她換錢,我也能從中分到一筆錢。


    「可是,空魚你也覺得那頂帽子看起來相當詭異吧?」


    「在我眼裏,那東西是有微微散發銀光……」


    「咦,話說你右眼的顏色變回來了?」


    因為鳥子從桌前探出上半身,令我不由得向後躲。像這樣被人從極近距離內注視著眼睛,會害我十分動搖。真希望鳥子別再這麽做,畢竟她是大美女,像這樣把臉貼近他人,簡直就是另類的暴行。


    「你、你也太慢才發現了吧,我隻是戴了角膜變色片!」


    原因是寶藍色的眼睛過於招搖,所以我隻有在右眼上配戴黑色的隱形眼鏡。


    「咦~明明這麽漂亮,擋起來多可惜呀。」


    鳥子嘟起嘴巴,一屁股坐回原位。一股芬芳殘留在鼻腔裏,害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最終隻能靠著轉不過來的舌根勉強回嘴:


    「你……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戴著手套?」


    今天鳥子是配戴一副偏薄的皮手套,由於目前正在用餐,因此她脫下右手的手套。不過這女人還真是任何打扮都適合她……感覺挺令人火大的。


    「雖然大家出乎意料都對我顏色異樣的眼睛視若無睹,原則上是沒什麽問題,但偏偏還是有人會偷偷拍照,這就令我非常排斥了。」


    即便我們在與扭來扭去的對峙中生還下來,但其實並非毫發無傷。像我那顏色變得有如寶石般的藍色右眼,能看見不同於左眼的景物。真要說來是可以看穿裏世界的本質……諸如此類的存在?鳥子的左手手指則是變透明,可以接觸裏世界的物質……之類的東西?上述解釋之所以充滿問號,是因為我們對此真的一無所知,不過至少能肯定我們是多虧這顆右眼以及這隻左手,在遭遇八尺大人時才能夠全身而退。


    借用小櫻的說法來形容,我們兩人就是〈第四類接觸者〉。


    是與裏世界接觸後,肉體上產生異變的案例。


    「空魚,你想要這頂帽子嗎?」


    鳥子伸手摸向置物籃,從手提皮包中取出一個夾鏈袋。


    裏麵裝著一頂被折扁的白色寬緣淑女帽。記得這頂帽子在我的右眼裏是散發著銀色光暈,但在居酒屋的燈光下就看不出來了。


    「我才不想要呢。」


    「那我就收下囉。」


    鳥子將夾鏈袋打開,整理好被壓扁的帽子後,就隨手把它戴在頭上。我嚇得忍不住大叫:


    「像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真虧你有膽戴在頭上耶!?」


    來自裏世界的物品具有何種特性,光用眼睛觀察絕對辨識不了。假如鳥子一戴上這帽子,全身就開始溶解潰爛的話,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不過鳥子和膽顫心驚的我恰恰相反,臉上浮現一抹遊刃有餘的微笑。


    「好看嗎?」


    「鳥子你戴什麽帽子都好看吧!總之你先把帽子摘下來專心吃飯。」


    「啐~」


    鳥子不甘不願地取下帽子。幸好接觸到帽子的部位並沒有掉光頭發。


    餐點此時恰好送到,毛豆、馬鈴薯沙拉、涼拌番茄和白蘿卜沙拉逐一擺在桌上。待店員離去後,我提問道:


    「既然這頂帽子無法賣錢,我們這趟算是虧錢囉?」


    「沒那回事,我們有接收大叔的ak步槍。」


    「你講得太大聲了。」


    「反正也沒人在聽啊。」


    我們(算得上是)擊倒八尺大人時,順手將那把突擊步槍帶了回來。記得是俄製的ak步槍。之前我們在裏世界遇見一位名叫肋戶的大叔,這把槍原本是屬於他的。由於這東西不能明目張膽地帶在身上,當我猶豫該如何處理之際,鳥子俐落地將ak步槍拆解後,小心藏進包包裏。


    「但是裏麵已經沒子彈了吧?當時我們全都射光光了。」


    「我在裏世界多少有撿到一些子彈,而且有藏一點起來,印象中有一些能拿來使用。那把槍叫做ak—101,它所用的5.56公厘子彈並不罕見。」


    鳥子泰然自若聊著這種充滿煙硝味的話題,總覺得自己的認知也逐漸開始異於常人了。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問你,你是從哪裏學來這些關於槍枝的知識啊?」


    「國外。」


    麵對鳥子態度隨便的回答,我皺起眉頭。


    「難道你待過恐怖組織嗎?」


    「啊哈哈,沒那回事啦。」


    「嗯~既然你不想說就算了。」


    「你別氣嘛,像你也同樣不想對人吐露自身的私事吧?」


    「那是因為你沒問啊,況且你也不感興趣吧。」


    「嗯?沒那回事喔,我純粹是不想過度幹涉你的私事才沒有過問,所以你願意告訴我嗎?」


    我當場陷入沉思,接著對於自己的反應大感詫異。原因是換作從前的我,肯定會馬上一口回絕。


    我並沒有背負任何不方便向人透露的悲慘過往,或是充滿戲劇性的回憶。即使與人分享自己的家庭狀況,也沒什麽有趣的。畢竟我隻是一個不善交際、沒有任何長處、來自鄉下地方的平凡大學生。


    話雖如此,但我也不喜歡有人詢問自己的私事。既然我不會幹涉他人的事,也就不希望別人來幹涉我。其中我最討厭的情況,就是明明對我不感興趣,還刻意裝熟想與我拉近距離。


    我平常理當是抱持這種處世態度的。


    「如何?那我就問囉?而且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巨細靡遺不分公私地問個清楚……」


    麵對不知是認真還是說笑的鳥子,我居然覺得把自己的事情通通告訴她也無所謂。我做好覺悟後,開口說:


    「……你問吧。」


    鳥子見我這麽回答後,先是十分認真地注視我的臉,接著當場笑出聲來。


    「空魚你果真很有趣。」


    「什麽!?」


    「居然還露出那種做好覺悟的表情……你不必勉強自己啦。看你的樣子是不願被人幹涉私事吧,抱歉抱歉。」


    「啊…………嗯。」


    找不到台階下的我,手忙腳亂地想重振精神之際,炙燒醃鯖魚剛好送上桌來。店員手持噴槍點火,開始細心烤起擺在桌上的鯖魚切片。鳥子看著眼前的光景,同時發問說:


    「我們下次要何時出發?」


    下次。下次是嗎……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店員關閉噴槍便轉身離去,留下表麵烤得酥黃的鯖魚。我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同時思考該如何答複。


    不管是扭來扭去也好,八尺大人也好,縱使我們至今都勉強擺脫危險,不過總覺得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賠掉自己的小命。鳥子為了尋找下落不明、名為冴月的朋友,相信她會願意不顧一切舍身犯險,可是反觀我呢?


    「你不怕嗎?鳥子。」


    鳥子聽見我的問題後,將啤酒杯移開嘴邊,不解地偏著頭。


    「無論是我或你,至今都一個不小心就很可能會沒命喔。」


    「嗯,但是我們都沒有死。」


    「你不怕嗎?」


    「怕啊,可是不要緊。」


    「你這是打哪來的自信啊……」


    我傻眼地說出感想後,鳥子搖搖頭。


    「假如我現在是一個人的話,早就死心放棄了。在那之前甚至搞不好已經翹辮子了。」


    「那你為什麽還想再去?」


    鳥子用握住啤酒杯的那隻手,伸出食指對準我。


    「反正我們有兩個人啊,船到橋頭自然直。」


    ……問題在這裏嗎?


    2


    在鳥子去廁所的期間,我請人來桌邊結賬。現在恰好是晚上八點剛過。既然這場聚會開始的時間很早,結束的時間也自然會特別早。


    「讓你久等了~」


    鳥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回來。


    「啊~吃得真飽,一共是多少錢啊?」


    「九千五百零四元。」


    鳥子這次沒有醉倒,但是因為料理點了太多,最終還是由我負責把剩菜吃完。若是這家夥少點幾道菜,應當可以再省個一千元才對。而且她還毫無節製地大口喝酒。


    「還挺貴的耶~」


    「你別給我說得事不關己。」


    我憤恨地吐槽。雖然我不清楚鳥子的經濟狀況,不過這金額可不是像我這種貧窮學生一餐能花得起的。即便目前手頭還算充裕,但在賺錢的管道已遇上瓶頸,我實在不想隨便亂花錢,這家夥卻偏偏……


    我露出質疑的眼神,看著坐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身體的鳥子,忍不住關切:


    「你還好吧?有辦法一個人回家嗎?」


    「probably……maybe!」


    左右搖晃的鳥子篤定地這麽說。當我對此心生懷疑之際,店員拿著找好的錢走了過來,將零錢和收據放在桌上後,便說:


    「因為給頸,我來炙燒玻璃。」


    ……聽在我耳裏差不多是這種感覺。


    「啥?」


    因為我完全聽不懂他想表達什麽,於是目瞪口呆地抬頭望著對方。


    「我來炙燒玻璃。」


    店員一臉不耐煩地重複剛才那句話。仔細一看,他的手裏仍握著剛才那把噴槍。


    「喔……」


    我實在是有聽沒有懂,隻好點頭敷衍過去,店員見狀後就轉身返回廚房了。


    「呐,我要幫忙分攤多少錢?」


    「四千七百五十二元……話說店員剛才講的話,你有聽懂嗎?」


    「嗯~?我沒在聽。」


    我是聽錯什麽了?我納悶地偏著頭,從座位起身,走向店門口。當我拉開拉門走出室外的瞬間,總覺得眼前一陣模糊。在我關門之際,廚房裏竟然意想不到地傳來一股刺耳尖銳的狗叫聲。


    「那裏頭有狗叫聲嗎?」


    鳥子也扭頭向後看,不過居酒屋的入口已經關上。隔著由毛玻璃構成的格子門,室內傳出轟然大笑的聲音、打破玻璃的聲響,接著又出現更激烈的大笑聲。


    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是我喝醉了嗎?先不提鳥子,我自認為沒有喝很多酒才對。


    戶外寂靜無聲,就連車輛的行進聲都沒有。我實在無法想象這個時間帶的新宿竟會安靜到這種地步。四周暗得出奇,視野的一角隱約滲入店家的燈光和看板的亮光。


    「空魚~車站是往哪走啊~」


    「那裏。拜托你振作點啦。」


    我似乎也有點醉了。總覺得頭昏腦脹。看樣子還是趕緊回家比較好。


    不過我的心情還算不錯。跟鳥子去喝一杯其實挺開心的。不過印象中,我們到頭來也沒聊什麽有意義的事。


    「嗯~?你不覺得周圍特別暗嗎?」


    「難道是配合省電政策的緣故?」


    「那也不必讓周圍暗成這樣啊~」


    我帶著微醺的感覺往前走,但是越走越覺得情況有異。


    原因是我們遲遲到不了車站。


    奇怪,現在是什麽情況?這裏可是新宿耶。


    明明身處在周五晚上的鬧區裏,如今除了我們以外竟看不見其他人。不僅如此,我們行走的道路曾幾何時不再是柏油路,而是雜草叢生的泥巴路麵。


    「啊~空魚,你有帶錯路嗎?」


    「你又把事情怪到我頭上……真要說來,新宿有這麽鄉下的區域嗎?」


    我們忍不住停下腳步,就這麽麵麵相覷。


    「……這是哪裏?」


    就在此時,我還想說怎麽會從上空傳來一股東西呼嘯而過的聲響,接著就有一道巨大無比的黑影從上空將我們周圍都覆蓋住。


    那道翅膀左右大張的身影,看起來很像是一隻鳥。但因為現場過於漆黑,我實在無法看清楚細節。它慢慢拍動與噴射機翼差不多大的翅膀,刮起一陣強風吹向地麵。四周雜草被吹倒的同時,忽然有股類似機油的氣味直衝鼻腔。


    我們呆若木雞地目送那道足以覆蓋整片星空的鳥影逐漸遠去。大樓林立的新宿街道已不複存在。別說大樓林立了,四處根本看不見任何燈光。


    我們對於這個場所是再熟悉不過。


    盡管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目前正置身在入夜後的裏世界之中。


    3


    眼前那隨風搖曳的草原,有如一片漆黑的水麵。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入夜後的裏世界。


    我至今都是選在白天進入此處,與鳥子同行的兩趟探險,也全都趕在日落前離開。原因是在這個未知的世界裏迎接夜晚,真的很令人害怕。


    「鳥、鳥子……你有在晚上來過這裏嗎?」


    對於我的問題,鳥子搖搖頭。


    「沒有,因為冴月曾告誡說這樣很危險,所以我都會避免待到晚上。」


    這位名為冴月的人物,就是把鳥子拖來裏世界探險的始作俑者,也是鳥子的「朋友」。我從來沒見過此人,理由是冴月小姐在我結識鳥子之前就已經失蹤了。


    根據鳥子的形容,冴月小姐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在裏世界探險,而且是經驗老道。然而此時此刻,我們卻不慎闖入她曾提醒過十分危險的地方,也就是入夜後的裏世界。


    若是說我不好奇,那肯定是騙人的。但我現在既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也沒有攜帶探險用的裝備,完全是一場意外。話說回來,這情況老實說是非常不妙吧?


    「空魚,你有帶槍嗎?」


    鳥子壓低音量詢問。


    「我怎麽可能有帶嘛!有誰會帶槍去跟人喝酒……」


    我還沒把話說完,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別跟我說你有帶喔?」


    「我想的是,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就把槍也帶來了。」


    「……也是啦。」


    我不禁沮喪地垂下雙肩。但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因為同伴沒帶槍械而大失所望。


    我試著觀察四周,眼睛逐漸習慣星光所提供的微弱亮光。


    與此同時,我注意到一股微弱的聲響。


    說起入夜後的裏世界,與白天的感覺是相去甚遠。


    能感受到生物的存在。


    白天的裏世界是一絲鳥叫聲都聽不見,周圍就隻有風吹動草木的窸窣聲。原先甚至給人一種虛假感的這個世界,現在是不停傳來各種不知是昆蟲、飛禽或動物的鳴叫聲,還能聽見腳邊草堆裏發出小東西爬行或穿過草叢的聲響。


    除了我們撥開雜草走過的那條小路以外,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有著高低起伏的草原。以夜空為背景,遠處能看見茂密的樹林、單獨生長的樹木,以及類似土堆般隆起的地麵所構成的黑色剪影。


    「鳥子,你覺得我們是如何進入裏世界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們有經過什麽奇怪的地點嗎?」


    我搖頭否定。老實說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於是我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當我們離開居酒屋時,視野好像有一瞬間變模糊。由於我的右眼可以看見裏世界之物周圍的銀色磷光,因此當時的感受,或許就是一種警訊也說不定。


    我原以為想要進入裏世界,必須先找出隱藏的入口,或是透過某些特定的程序。比方說荒廢屋子的後門、以特定順序按下樓層按鈕的電梯,還有在特定時間和角度通過某深山中神社的鳥居等等。不過我們這次隻是在一間普通的居酒屋裏,稀鬆平常地喝酒吃飯而已。


    如今回想起來,在我們離開居酒屋之前,情況就有點詭異。是那間店本身有問題嗎?還是我們在店裏做了什麽?


    「我們沒做什麽奇怪的舉動吧。」


    「嗯,就隻是從居酒屋裏走出來啊。」


    「是因為我們以特定的順序點餐嗎?」


    「又不是電玩裏的尋找bug……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大叫出聲。


    「怎麽了?」


    「帽子!」


    「……啊。」


    鳥子先是睜大雙眼,接著尷尬地將目光移開。


    「所以才叫你別亂戴那頂帽子——」


    「又、又不一定是這個原因啊。」


    「那你不覺得它的可能性最高嗎!?」


    「既然如此,我就再戴一次那頂帽子?」


    「不行!不行!快住手,你別再碰那頂帽子。」


    我連忙阻止準備將手伸進包包裏的鳥子。鳥子大概是被我激動的態度給嚇到,乖乖把雙手舉到胸口附近,擺出投降的姿勢。


    「我懂了,我不會碰那頂帽子,ok?」


    「……ok。」


    實際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ok的。


    我雙手掩麵,無奈地發出歎息。


    那麽,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具體來說,要怎樣才可以回到現實世界?


    以往都有明確的裏世界出入口,因此隻須通過那裏即可返回,但是這次似乎無法這麽做。原因是就算我們沿原路折返,也看不見任何能夠通往那間居酒屋的拉門。


    「我們要往哪走呢?」


    鳥子開口發問。


    「總之……先暫時別亂跑吧,以免誤觸異錯。」


    裏世界中存在著許多觸動後不知會發生什麽事、類似超自然現象的陷阱。之前我們在這裏遇見一位名叫肋戶的男子,他將這類陷阱命名為異錯。


    「直到天亮之前,我們乖乖坐在這裏應該會比較好。」


    語畢,我抬頭望向鳥子時,發現她越過我的肩膀正看著什麽。


    「……恐怕情況不允許我們這麽做了。」


    「?」


    我循著鳥子的視線回頭看去,發現一個以星空為背景的巨大黑影就站在那裏。


    是長頸鹿嗎?我之所以一瞬間冒出上述想法,是因為那東西狀似四腳站立的巨獸。可是隨著我的目光往上移,這個想法也跟著煙消雲散,原因是那四條長腿所支撐的身體上方,完全看不見頭部。


    巨獸發出近似蟬鳴般的劇烈聲響,同時跨出腳步往前走。至於垂掛在它身體下方的塊狀物,也隨著腳步不停搖晃。那是什麽?我凝神注視後嚇得大驚失色。因為那看起來像是有如木乃伊般被綁得密不透風的人體,以繩索吊掛在那裏。


    正想說蟬鳴聲怎會變宏亮,原來是那隻巨獸開始朝著我們的方向前進。而吊掛在它腹部底下的物體相互撞擊,發出陣陣沉重的聲響。目睹一個個人形物體如同待宰的豬肉般被掛在上麵,我錯愕得仿佛當場被潑了一桶冷水。原本喝醉的大腦早就已經酒醒了。


    「空魚……那是什麽?」


    麵對鳥子一臉茫然的低語,我抓起她的手大喊說:


    「就是別接近它會比較好的家夥!快逃囉!」


    4


    我們一路撥開草叢,飛奔疾走在入夜的裏世界之中。


    由於是忽然被丟進這個世界,令我缺乏一股真實感,仿佛自己正置身在惡夢之中,每跨出一步都有種輕飄飄的感覺。


    此時頭頂上方有東西飛過,傳來「嘰~嘰~」的叫聲。抬頭看去,發現是一群既不像蝴蝶也不像飛蛾的生物,飛舞在點點星光之間。


    「空魚,跑這麽快有辦法避開異錯嗎!?」


    跟在我身後的鳥子大喊著。


    「你一定要跟緊,別離開我身邊!」


    我牽著鳥子的手,邊跑邊回頭如此提醒。右手戴著皮革薄手套的鳥子,也緊緊回握住我的手。


    我一將注意力集中在右眼的視野上,夜幕低垂的裏世界看起來便稍稍變得明亮起來。至於光源,就是分散於各處的異錯。乍看下空無一物的地點,就這麽盤據著一股銀色光暈,提醒那裏存在著超自然的威脅。直到現在,我依然忘不了自己差點闖進〈烤箱〉時的恐懼。一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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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我很可能就會被活生生地烤成焦炭。肋戶在前進時,會往前方拋擲螺絲釘來確認異錯的存在,問題是現在沒空那麽做。我們被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不停追趕,上氣不接下氣地死命狂奔。


    盡管有銀色亮光能當作照明,仍改變不了周圍十分漆黑的事實。為了避免遺漏地形的變化和威脅,我聚精會神地注視前方道路,不過睜大的右眼隨著時間越來越疼,視野甚至被滲出的淚水所模糊。


    前方的路麵向上隆起,看來是一座土丘,而且往左右綿延很長一段距離,令人找不到任何可以回避的路徑。


    「是上坡!」


    我邊跑邊出聲警告,一腳踏上斜坡。雖然我想拉著鳥子的手往前跑,無奈腳步還是停了下來。因為坡度比想象中更陡峭。


    「放心,我自己跑沒問題的。」


    語畢,鳥子放開我的手。我不安地向後看,鳥子滿臉是汗地回望著我。她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然後開始向上攀爬。我們兩人就像動物一樣運用四肢爬上斜坡。


    背後傳來一陣狗叫聲。爬坡到一半的我往後望,發現那隻無頭巨獸正以僵硬的動作逐漸逼近。它乍看之下似乎跑得相當慢,不過因為腿長的關係,因此每一個步伐都能跨很遠。至於它腳邊的草叢裏,好像有東西在動,但完全看不見其身形,隻有草叢不斷被撥開。又是一陣狗叫聲。難道那裏有狗嗎?真的嗎?無論對方的真麵目為何,都能看出那些東西正朝著我們直奔而來。


    這時,我從雜草間的縫隙瞄到了那東西的身影。


    「咿……」


    我忍不住發出驚呼。那是一張臉。即便隻看見短短一瞬間,但是依照那對漆黑的眼窩,以及一個血盆大口的五官配置來判斷,簡直就是一張人臉。


    「怎麽了?」


    我看向扭頭關切我的鳥子。


    「別停下腳步!趕快繼續跑!」


    我跟鳥子紛紛爬上陡峭的斜坡,在我準備起身之際,卻被硬物絆到腳。我伸手撐向地麵,偏偏此處不是草地,而是凹凸不平的碎石路麵。


    「空魚!」


    手掌傳來一陣疼痛。我抓住鳥子伸來的那隻手站穩身子,從土丘上放眼望去。不會吧,居然是鐵路。生鏽的鐵軌朝著左右兩側無盡延伸,鐵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設有木製的電線杆,上頭則牽著鬆垮垮的電線。


    土丘對側又是一片遼闊的草原,而背後有未知生物正在逼近。為了確認跑向哪裏才恰當,我踮起腳尖環顧四周。在我凝神注視鐵路右側之際,總覺得好像看見某種發光物。那不同於銀色光暈,是更加清楚明確的亮光。


    我在瞬間做出判斷後,再次牽住鳥子的手,沿著鐵路往前跑。


    既然有鐵路,表示某處肯定會有車站。或許我剛才看到的亮光,就是車站的照明也說不定。


    雖然我反射性如此認為,不過這裏是裏世界,我們的常識未必管用,況且也無法確定這當真就是鐵路。一想到這裏,我就無法采取下一步行動了。


    耳邊傳來一陣踩過砂石的聲響,這次我們兩人同時向後看。


    「人臉……!」


    鳥子倒吸了一口氣。我果然沒看錯,緊追在我們身後的生物,就是擁有人臉的未知存在。從暗夜中浮現出來的卵形白臉,唯獨眼窩和嘴巴處凹陷成深沉的黑色窟窿。盡管我沒仔細看清此物的長相,但那模糊的容貌反而讓人倍感詭異。其中最令人反感的一點,就是它們都將頭壓低,低得幾乎快貼到地麵上。那一張張的怪臉發出狗叫般的聲音,朝著我們蜂擁而來。後側則是能看見那隻狀似長頸鹿的巨獸踩著踉蹌的腳步登上土丘。


    糟糕,它們追上來了。如果被它們逮住……


    ……如果被它們逮住的話,我們會變成怎樣?


    這些生物會如何對待我們?


    就連自己會麵臨何種下場都無法弄清一事,令我感到不寒而栗。倘若它們是野狗,便可在腦中幻想出遭啃咬的痛楚,以及被活生生咬死的恐懼,但偏偏我根本搞不懂它們究竟是什麽東西。


    無處發泄的恐懼在心中無止盡地蔓延開來,害我感到一陣想吐。急促的呼吸方式,導致心窩產生類似被人緊緊揪住的絞痛感。若是我瞪大雙眼,完全張開嘴巴的話,模樣恐怕與那些逼近我們的人臉野獸是大同小異。在冒出以上想法後,我驚恐得無以複加。假如我現在驚聲尖叫,一定會發出自己至今未曾聽聞過的怪叫聲。而且會是將肺裏的空氣盡數擠出,根本不像是出自女性的嘴巴,恍如野獸般的嘶吼聲——


    「空魚,趕快繼續跑!」


    鳥子用力一掌拍向我背部的正中央。


    「呼啊啊!?」


    我從大張的嘴裏發出脫線感十足的怪叫聲。這就是放聲慘叫失敗後的蠢樣。對於不停眨著眼睛的我,鳥子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強行令我麵向她。鳥子的臉龐完全占據我的視野。是一張確實具有五官、正常女性所擁有的臉龐。


    「別喪氣!我們快走!」


    「啊、是!」


    這次換成鳥子一把抓起我的手。


    混亂的情緒被打斷,我幾乎是在無法思考的情況下邁出步伐。眼前隻剩下在無邊無際的暗夜之中,鳥子那道牽著我前行的背影。


    ——反正我們有兩個人啊,船到橋頭自然直。


    在麻痹的大腦裏,浮現出我們在喝酒慶祝時的對話。


    大概真是這樣吧。隻要和鳥子在一起,無論日後發生什麽事,或遭遇何種狀況——


    鳥子突然停下腳步,似乎是在前方發現了什麽。


    「空魚,往這邊!」


    「哇!?」


    我被用力一拉,往前摔了個狗吃屎。因為腳被鐵軌絆到,我就這麽與鳥子一起倒向鐵軌的左側。


    「快趴下!不許抬起頭來!」


    鳥子下達完指示後,一把將我的頭按向地麵。當我還在納悶到底是出了什麽狀況,沒過多久就從前方傳來槍響。槍口的火花在暗夜中噴射而出,在我的眼底留下殘像。能聽見子彈從我身體上方沒多遠的位置呼嘯而過,接著背後傳出與野狗無異的哀號聲,然後有東西跑下山坡迅速離去。


    ……周圍陷入一片寂靜。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似乎有人正慢慢接近,接連傳來踩踏碎石的腳步聲。


    而且不隻一個人,有好幾個人。


    出現在我眼前的人,是手持突擊步槍的士兵。他身穿迷彩軍裝,戴著頭盔,臉上還有配戴夜視鏡。雖然我沒有瞧仔細,不過他們總共有將近十個人。帶頭的兩人將槍口對準我們,尾隨在後的同伴們則是持續警戒周圍以及鐵路前方。


    在我們準備起身而挪動身體之際,對準我們的槍口立刻翻倍。


    「dont move!<不?準?動>!」


    是一句英語發音的警告。


    「dont shoot.<別 開 槍>.」


    鳥子以英語回應。我則是維持倒地的姿勢,隻舉起雙手連忙開口:


    「動、動特休特,動特休特。」


    ……因為我的音量很小,對方恐怕完全沒聽見。


    士兵們依然將槍口對準我們,同時慢慢地走了過來。


    「你們是人類嗎……?」


    其中一人把夜視鏡推到頭頂,以狐疑的眼神看著我們。這次說的是日語。


    「我、我們都是人類。」


    「lieutentant<中? 尉>, that thing is still there<那?東?西?還?沒?走>!」


    這聲警告才剛說完,士兵們再次架起槍枝。他們這次把槍口對準鐵路前方。我扭頭望去,發現那隻巨獸還站在鐵路上,也能看見垂掛在其腹部下側的屍體不斷搖來晃去。從側麵觀察,它簡直就像是一座長有四隻腳的絞刑台在漫步前行。


    這時,它的背後出現一道人影。那個人長得高大壯碩,並且全身赤裸,頸部以上恍如枝葉茂盛的植物般交織成一個塊狀物,頭部側麵則長著狀似鹿角的東西。那些鹿角呈現放射狀向外伸長,有如珊瑚般延展開來。


    鹿角男似乎緊盯著這邊,經過一段時間後才轉過身去,像是對我們失去興致地沿著斜坡往下走。巨獸則是發出蟬鳴聲,跟在該名男子的背後一同離去。


    我僵硬地咽下口水耐心等待,直到怪物走遠後,附近的士兵們才終於放下槍枝。


    被稱為中尉的男子屈下身子,朝我們伸出手來。


    「你們都沒事吧?」


    「謝……謝謝。」


    當我們被扶起之後,其他士兵也走了過來。那一道道視線都帶有殺氣,很明顯尚未鬆懈警戒。


    ——她們當真是人類嗎?


    ——這兩人該不會也是怪物吧?


    我能聽見他們以英文如此相互討論。


    其中一名士兵站了出來,語氣焦急地說出以下這句話。


    ——中尉,你別接近她們,我看這兩人都是xxx,就直接一槍斃了她們吧。


    即便中間沒聽清楚,但能聽出他們以流利的英文如此交談。其中一人再次把槍口對準我們,能看見他握住步槍的兩隻手,用力到關節處都已經泛白。其他士兵神色緊張地在一旁關注,並沒有出麵製止。虧我正想著好不容易從怪物的手中死裏逃生,結果卻要被疑神疑鬼的人開槍射殺嗎?在我嚇得全身緊繃之際,身旁的鳥子為了袒護我而準備向前一步。


    我急忙拉住鳥子的手,等她扭過頭來後,我惱怒地瞪著她的臉。眼下情況也不必她特地袒護我,一旦對方開槍,我們兩人肯定都會沒命的。


    在精悍士兵的包圍之下,我和鳥子怒眼瞪視著彼此之際,「中尉」突然插話說:


    「住手,葛雷格,相信你剛才也有看見她們被長角巨人追趕,因此確實是人類沒錯。」


    「可是中尉……」


    「上士!這是命令,把槍放下。」


    名為葛雷格的上士先是瞪了我們一眼,才慢慢把槍口朝下。


    中尉重新看向我們,問道:


    「你們是誰?是從哪裏來的?」


    「我、我們來自新宿……東京那裏。」


    東京?她說東京嗎?兩地相距幾百英裏遠耶!士兵之間接連發出這類驚訝的低語。


    「你們又是從哪來的?」


    中尉回答鳥子的問題說:


    「衝繩。」


    「衝繩!?」


    這次輪到我們被出乎意料的地名給嚇到了。即使明白裏世界和表世界的地理位置會有所誤差。


    「換句話說……你們是駐日美軍?」


    中尉點頭認同鳥子的猜測。


    「精確說來是海軍。我是威爾·德雷克中尉,是蒼馬


    大隊第三中隊的副官。」


    中尉態度親切地如此自我介紹。


    5


    「……意思是你們也不知道出口在哪嗎?」


    「是、是的,我們就連進入裏世界的原因都搞不清楚……」


    德雷克中尉聽完我的說明後,垂下眼眸搖搖頭。


    「那真是太可惜了,原本還想說我們終於可以脫離這個地獄了。」


    在海軍的圍繞之下,我們沿著鐵路往前走。途中一直能從背後感受到葛雷格上士所散發的殺氣,害我覺得心神不寧。縱然他已經把槍放下,可是到現在依然沒有鬆懈對我們的警戒。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其他海軍隊員也露出算不上是善意的眼神。為了讓他們安心,我是有考慮主動開口交談,不過我的溝通能力之差難保不會令情況越來越糟,因此我還是打消了上述念頭。


    中尉用他那戴著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長滿落腮胡的臉頰,同時接著說:


    「說來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恐怕沒有幫助你們返回原來世界的手段。其實我們來到〈另一側<other side>〉已過了一個月以上,直到現在都沒能找出回去的方法。」


    依照他的講法,〈另一側〉似乎是他們對裏世界的稱呼。中尉是一位個性沉穩的人,他摘下頭盔後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部分,就是那頭卷發以及陰鬱的眼神。也可能隻是因為過於疲倦,畢竟那雙黑眼圈,在在強調出他現在有多麽憔悴。


    「你們是怎麽來到這個世界的……?」


    「我們當時正在山裏進行訓練,然後整支部隊就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這裏。等我們發覺這裏的植物生態不同於衝繩之際,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們整頓好四散的成員後,便以車站為據點築起陣地,不過多少還是出現了犧牲者。」


    從中尉的語氣中,不難聽出他心中的懊惱。


    鳥子回頭望著我們走來的方向,問道:


    「你說的犧牲者,難道是死在剛才的怪物手中?」


    「其實也隻有少部分。那些吊掛在怪物腹部的遺體,你們也有看見吧。」


    「啊、有。」


    「那些都是我們的同伴,也包含那隻騾子在內。」


    「騾子?是那隻狀似長頸鹿的無頭怪物嗎?」


    「那原先是隨軍行動的搬運機器人,但它在運送遺體的期間,因為誤觸奇怪的捕獸夾<bear trap>而無法動彈,所以我們隻能將它遺留在現場,可是後來它就以那副模樣現身,並且變得會襲擊人類。」


    由於這段話說得過於平淡,導致我花了一點時間才驚覺其中的異狀。換句話說,那隻「巨獸」是機器變異後的存在!即使把那股類似蟬鳴的聲響解釋成是馬達的運作聲確實還能理解,不過這個事實真的太驚人了。在此之前,我莫名先入為主地認為隻有生物會受到裏世界的影響。至於內容中提到的「捕獸夾」,大概就是指異錯吧。究竟是基於何種原理讓機器變異成那副鬼樣子,我著實是想象不出來。


    在我嚇得一時說不了話之際,鳥子繼續和中尉交談。


    「記得你剛才有提到車站是吧。」


    「是的,那裏叫做二月車站<station february>,是一座老舊的小車站。」


    「為何你會稱呼它為『二月<february>』呢?」


    「因為看板上就寫著這個名字。」


    我們沿著向右轉的鐵路走了一陣子後,前方能看見一座被樹林遮住的車站。單線月台上有著微弱的光源。看著在一片漆黑中終於發現的亮光,讓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我們沿著月台底端的階梯走上去,來到隨處皆有龜裂的水泥地上。在唯一發著黃光的燈泡照明之下,能看見白色油漆已剝落的長凳,以及狀似臨時小屋的木造車站。


    「這裏有電可用嗎?」


    「我不清楚,我們在來到這裏時,燈就已經是點亮的,但是四處都找不到電線的源頭。」


    鐵軌穿過車站持續向前延伸。我凝神觀察它是通往哪裏,反而出現一股自己會被黑暗吞沒的錯覺。接著我提問:


    「除了這裏以外,還有其他荒廢的車站嗎?」


    「我們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其他車站。另外——這裏似乎不是荒廢的車站。」


    「咦?你這話是……」


    我因為中尉別有深意的回答而轉過頭去,位於月台上的站名看板恰好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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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我才終於明白這是哪裏。


    所謂的二月車站<station february>——就是如月<kisaragi>車站(注1)。


    6


    「如月車站」是相當有名的網路傳說。導致這個站名廣為人知的該起事件,我到現在仍深刻記得它的事發時間,就是二○○四年一月八日晚上十一點過後。原因是這起事件以即時實況的方式,發布於當時的匿名討論版——2channel上。


    事發起因是內容為「我搭乘的這班電車好像怪怪的」這則網路留言。那班電車抵達該停靠的車站時竟沒有停車,而在終於停車之後,卻來到一座陌生的無人車站。站名看板上寫著如月<kisaragi>車站,偏偏不論哪條電車路線,都沒有存在這個名稱的車站……


    當事人使用手機撥打電話通知家人,並在網路寫下描述現場狀況的留言。雖然他試圖從該處返家,結果被迫坐上可疑人士所駕駛的車輛,在行進途中因為手機關機就此失聯——由於二○○四年當時我還很小,因此是在很久以後才聽說這件事,不過自從這個故事出現之後,「誤闖異世界」類型的親身經曆分享便開始暴增,所以這則故事可說是相關網路傳說的始祖。


    老實說我現在有點感動,這感覺就像是另類的聖地巡禮……不同於遭遇扭來扭去或八尺大人那類體驗,縱使它們確實酷似於網路傳說裏的同名怪物,可是對方並沒有報上自己的名號。但是這次就不一樣,關鍵在於站名看板上確實寫著「如月」這幾個字,難免會帶給我「應當不存在於世上的車站居然是真的!」諸如此類的感慨。


    話雖如此,但在這種情形下親眼目睹這個傳說,徹底超乎我的預料。原本不存在的如月車站,如今居然成了駐日美國海軍士兵們的營地。


    我穿過沒有站務人員的剪票口後,瞄了一眼隻設置了數張已經褪色的水藍色長凳的候車室,剛踏出小小的車站,便抵達士兵們正在忙進忙出的營地。我們在數頂橄欖色的大帳篷之間走了一段距離便遇見哨兵,他先是朝著中尉敬禮,在看清楚我們後錯愕得睜大雙眼。


    現場彌漫著一股汽油味。聽見發電機的運轉聲,想來這裏仍保有電力,但是營地內相當昏暗,似乎隻有維持最低限度的照明。


    在這排帳篷的另一側,能看見棱棱角角的黑色剪影,大概是裝甲車吧。至於更前方有著用沙包堆成的臨時屏障,上頭似乎有架設超大型重機槍那類武器。


    「為什麽月台上沒人站哨呢?」


    鳥子扭頭望著剪票口的對側提出問題。


    「因為電車進站時非常危險。」


    電車進站時……?


    鳥子與我麵麵相覷。


    中尉在其中一頂帳篷的入口前停下了腳步,接著對跟隨在我們身後的葛雷格下達指令。


    「上士,護送到這裏就好,讓部下們去休息吧。」


    「中尉,這樣太危險了,屬下實在無法相信這兩個人。」


    葛雷格刻意把這句話說得很大聲。中尉發出歎息,搖了搖頭。


    「上士,同一件事不要讓我說那麽多次。」


    「……遵命,請中尉務必小心安全。」


    「我知道,你辛苦了。」


    葛雷格上士向中尉敬禮完之後,先是用兩根指頭指著自己的眼睛,接著又指了指我們兩人才轉身離去。看他的這個動作,應該是想表達「我會好好盯住你們」的意思。


    「我為部下失禮的舉動向二位致歉,不過他們的精神狀況已瀕臨極限——向你們做出如此請求真的很不好意思,但還請二位盡可能別刺激他們。」


    中尉語帶疲倦地說完後,對著帳篷內大聲說:


    「少校,屬下向您報到。」


    「進來吧。」


    我們隨著中尉走進帳篷裏。


    正在桌子前填寫資料的男子,慢慢地抬起頭來。這名男子擁有銳利的眼神,深金色的頭發則是全都往後梳。他在看清楚我們之後,隨即站起身來。此人長得虎背熊腰,而且身材高大,頭頂幾乎都快碰到帳篷的屋頂了。


    「中尉,這兩位女性是……?」


    「我們在探勘時碰巧遇見的一般民眾。兩人表示她們約莫在一個小時前,從東京誤闖〈另一側〉。」


    「她們的進入地點呢?」


    「兩人表示並不清楚,等她們發現時已置身此處。」


    「有掌握粗略的位置嗎?」


    「原則上是可以推斷出來,恐怕是野物<wild things>的勢力範圍。她們方才被〈長角巨人<horned man>〉、〈人麵犬<face dog>〉以及〈移動絞刑台<walking gallows>〉所追殺。」


    少校聽完報告後,點頭說:


    「等太陽升起後就派人去偵查,成員交由你來挑選。」


    「遵命,不過那裏到處都是捕獸夾。」


    少校聽完後,將目光移向我們。被那雙淺色眼眸這麽一瞪,突然令我有股忐忑不安的感覺。


    「你們是如何穿過那片充滿捕獸夾的地方?」


    我感到一陣語塞。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是因為我能看見他們口中的「捕獸夾」。可是老實回答當真沒問題嗎?按照剛才葛雷格對待我們的態度,隨口透露這件事似乎非常危險。在我想不出任何能夠蒙混過眼前情況的借口之際,沒想到竟是中尉出麵幫忙圓場。


    「她們當時是沿著鐵軌奔跑。目前尚未在鐵軌上發現捕獸夾,至於兩人跑上鐵軌之前——」


    中尉暫時陷入沉默,像是想發問似地看向我們。鳥子搶在我開口之前先一步說:


    「單純是我們運氣好。」


    少校一臉質疑地皺起眉頭說:


    「我個人認為光是出現在這裏,就已算是十分倒楣了。總之歡迎二位,我是雷因·巴爾卡少校,也是此部隊現階段<、、、>的最高指揮官。」


    我跟鳥子也進行自我介紹,並且表示我們隻是平凡的大學生。


    「你們是來自東京的大學生啊。這麽一來,我們似乎不能繼續堅稱自己是迷失在衝繩當地的深山裏了。」


    其實我就讀的大學是位在埼玉,嚴格說來並不是東京,隻是此刻沒必要特地進行糾正。


    「您強調現階段這三個字,是因為……?」


    「我們部隊來到這裏後,已經犧牲了不少弟兄。發瘋、下落不明的人也並非少數。其中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受到捕獸夾影響而導致肉體或精神產生變異的弟兄們。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借同伴之手得到安息,不過有些人在造成更多犧牲者之後,就這麽奔向荒野離開了。」


    少校擔心地看著我們。


    「你們都不要緊嗎?身體各處都沒有異狀嗎?他們都是在本人沒有自覺的情況下,身體或內心發生扭曲。假如你們覺得身體有任何不對勁,希望能馬上說出來。」


    鳥子與我同時搖頭否認。


    「我沒有感到不舒服。」


    「我、我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


    少校盯著我們一段時間後,點頭以對。


    「這樣啊。若是有女性隊員生還的話,就會幫你們進行身體檢查,但眼下我們就隻能相信二位的說詞了。」


    「沒想到你們……會表現得這麽紳士。」


    我反射性地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也不知這句話到底是哪裏有趣,少校從眼角擠出魚尾紋笑說:


    「倘若待在這裏不盡可能維持文明人應有的態度,很容易會淪為一隻禽獸。如此一來,逃離這裏的希望也會煙消雲散。」


    中尉緊接著開口:


    「畢竟我們也無法肯定,自己何時會追隨其他同伴的腳步奔向荒野。就算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也會耗盡存糧而餓死,或是無法抵禦野物的襲擊遭到殲滅,因此希望可以經由你們過來這裏的途徑返回原來的世界。」


    「我有看見旁邊停放著裝甲車,難道那些都不能用嗎?」


    麵對鳥子的提問,少校解釋道:


    「我們確實擁有數輛防雷車<marp>,但無奈能做為燃料的柴油非常缺乏,再加上柴油得優先挪給發電機使用。更何況就算柴油十分充足,在明了捕獸夾會令機器變異的情況下,我們也不能輕易動用它。」


    「換言之,我們形同被看不見的地雷團團包圍,就此受困於這座車站內,進退兩難。」


    中尉以自嘲的語調幫忙作結。從那凹陷的雙眼裏散發出來的情感,是憔悴淩駕在期許之上,甚至讓人懷疑他已經失去能活著逃出這裏的希望。


    「記得你剛剛有提到鐵軌上沒有捕獸夾,何不沿著鐵路尋找出路呢?」


    「我們當然嚐試過這個方法,但是派往不同方向的兩支小隊,最終隻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那個人仿佛外出散步般悠哉地走了回來,而且還是一邊哼著歌,一邊用隨身攜帶的戰鬥短刀仔細割劃著自己的臉。」


    對於這段輕描淡寫所描述出來的淒慘景象,我感到一陣膽怯。接著少校輕輕一笑。


    「我會提供一頂空帳篷給二位使用,並且保證不會有任何士兵隨意接近,你們可以盡管放心。等天一亮,我會派人前往你們進入的地點附近進行調查,希望到時你們可以幫忙指路。」


    「好、好的。」


    「我知道了。」


    「啊~另外——」


    當我們在中尉的指引之下準備離開帳篷時,少校又補上一句話。


    「建議二位最好不要撥打電話<、、、、、、、、、、、、>。」


    7


    「……手機好像能用喔。」


    「畫麵顯示這裏有訊號耶。」


    我錯愕地看著手機螢幕。


    我們被安排的那頂帳篷,能看見裏麵有折疊床、桌子以及隨手亂放的幾張折疊椅,另外還有遍地亂丟的幹糧包裝紙與捏扁的寶特瓶。即使位在帳篷內,感覺卻跟身處於廢墟裏沒兩樣。原先生活在這裏的士兵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和鳥子肩並肩地坐在一張折疊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鳥子從旁探頭看向我的手機螢幕。明明她大可使用自己的手機啊。


    「目前的訊號有一格……啊、又變成三格了。雖然訊號不太穩定,不過好像可以撥打電話。」


    「呐,你打通電話試試看。」


    「你要我打給誰?」


    「小櫻。」


    「小櫻小姐呀……」


    鳥子說過小櫻是裏世界的研究學者,按理或許能為我們提供協助。但我隻見過她一麵,完全不清楚她的為人,所以我實在不想這麽做。


    「我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鳥子你打啦。」


    「關於這個,老實說我的手機顯示不太正常。」


    我在看清楚鳥子遞來的手機螢幕後,不禁大驚失色。裏頭的顯示徹底錯亂,按鍵圖示也扭曲變形。


    當初遇見鳥子時,我的手機在泡水後出現異常。鳥子手機目前所顯示的畫麵,就跟我當時的狀況極為相似,裏頭全是看不懂的文字,重點是當真存在這種字型嗎?


    「你還記得小櫻小姐的手機號碼嗎?」


    「嗯,090——」


    我在迫於無奈之下,依照鳥子所說的號碼撥打出去,話筒裏隨即傳來夾帶著雜訊的響鈴聲。


    「好像有打通耶。」


    「你快開擴音!」


    響鈴聲隨即傳遍昏暗的帳篷。


    「這樣好嗎……?少校剛才警告我們別打電話耶。」


    「那隻是嚇唬我們的啦,唬人的。」


    「我不覺得當下的氣氛有這麽輕鬆!這麽做肯定會挨罵的。」


    「反正你我又不是那個人的部下,隻要抬頭挺胸表現得光明磊落就好。更何況他又沒嚴令禁止,純粹是不建議我們這麽做而已。」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在傳來一陣更為響亮的雜訊聲後,一股聲音打斷了我的話語。


    『喂……』


    「啊、喂、喂喂!請問是小櫻小姐嗎?」


    『你哪位?』


    麵對這冷漠的回應,我的內心有些動搖。


    「我、我是之前和你見過麵的人,敝姓紙越,不、不知你還記得——」


    『啊~……是小空魚嗎?』


    「啊、是的!」


    在確定小櫻還記得我之後,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之前拜訪小櫻時,因為滿腦子都在思考她那有如國中生般的瘦小外表,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不過像這樣隔著話筒交談,才發現她的嗓音比想象中低沉。恐怕她此刻仍待在那個昏暗的書房裏,在多個亮著白光的螢幕圍繞之下,照映著坐於椅子上的她。


    小櫻不耐煩地開口:


    『怎麽啦?難道是另一個笨蛋發生什麽事了?』


    「我就在旁邊。」


    『啊~這樣呀。有什麽事嗎?話說你們是在哪撥打手機的?這聲音是怎麽回事?未免也太吵了吧。』


    「不好意思,我想應該是收訊不良。」


    『你叫後麵的人安靜點!』


    「咦?」


    我不由得發出驚呼。因為在這個空蕩蕩的帳篷裏,就隻有我跟鳥子兩個人。當我仍大感混亂之餘,小櫻先一步催促我說:


    『有什麽事嗎?』


    「啊、那個~……」


    「小櫻,我們是從裏世界打電話給你的。」


    『啥?』


    即使是小櫻,聽完這句話後果然驚呆了。


    『那裏收得到訊號嗎?你別鬧喔。』


    「也、也是啦,不過鳥子說的話是千真萬確。」


    「你聽我說,我們剛才走在新宿的路上,就忽然掉進裏世界了。然後啊,在這裏遇見一支軍隊!而且是駐日美軍喔!」


    『什麽?』


    「鳥子,你這麽講沒人聽得懂啦!啊、這裏是〈如月車站〉,你有聽說過嗎?啊、抱歉,你理所當然有聽過才對,不好意思——」


    『喂,笨蛋雙人組……麻煩你們解釋得清楚點。』


    我和鳥子透過不時會出現雜訊的通話線路,開始解釋來龍去脈。小櫻聽完之後,以質疑的口吻發問:


    『你說他們自稱是蒼馬大隊嗎?』


    「是、是的。」


    『不是叫做黑馬<dark horse>大隊?』


    「記得不是這個名字。」


    「這有什麽問題嗎?」


    『若是黑馬<dark horse>大隊,我就有聽說過。那是一支裝備次世代武裝的實驗部隊,即使擁有能與步兵同行的機器人也不足為奇,事實上衝繩也有配置這類兵器。可是——至少在公開的情報裏,並沒有出現過「蒼馬」這個名稱。』


    「換句話說……?」


    『那恐怕是某支機密部隊。』


    小櫻壓低音量回答。


    「但是對方毫不掩飾地這麽自我介紹喔?」


    『有可能是刻意撒謊,要不然就是……並不擔心你們會泄漏機密。』


    「咦,意思是我們會被除掉嗎?」


    『不會啦,畢竟能堵住他人嘴巴的柔性手段多不勝數……雖然我想這麽說,不過依照你們的描述,那群人的精神狀態已經不太穩定。假如對方發現你們身上的異變,恐怕會輕易扣下扳機,因此你們繼續待在那裏——』


    「怎麽辦?就算要逃,我們能逃去哪裏……」


    『……走。待好。』


    小櫻的嗓音變得更加低沉。


    「那個,請問你剛才說了什麽?」


    『休想逃走。』


    在電話另一頭的小櫻如此說著。


    我驚恐得背脊竄起一股惡寒。手機就這麽從手中落下,而我也反射性地站了起來。在折疊床的帆布上,能看見小小的螢幕正散發著明亮的光芒。


    『請勿……因為會很危險,下一站是如月。』


    「小櫻……?」


    鳥子小聲問著,然後將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們低頭看著手機螢幕,不由得將身體靠在一起。


    『電車即將進站,請乘客站到白線前。快點照辦。』


    從話筒裏傳來小櫻的說話聲,但是所說的內容變得更加支離破碎。


    『月台是死之青光,給我站在那裏欣賞海豚的影片。很快就會穿越平交道。在幼稚園裏常見的猴子電車。擁有貼紙的老人即將到來。』


    突然間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金屬聲,我們嚇得當場跳了起來。


    咚~~咚~~……這股類似敲鍾的聲響留下餘音,久久沒有散去。


    接著伴隨一陣轟然巨響,地麵開始震動。當我正想著地震終於停下時,營地內忽然變得相當吵雜。接連傳來靴子所發出的沉重奔跑聲,還有英文發音的吆喝聲。發電機的運作聲也變得更加激烈,以及喀恰喀恰類似硬物互相摩擦的聲響傳遍四周。


    等我回神後,發現手機畫麵變暗了。我戰戰兢兢地撿起手機,確認通話已經結束。剛才聽到的對話都是真的嗎?


    「空魚——」


    我抬起頭來,看見鳥子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站在那裏。


    「小、小櫻她是怎麽了?」


    鳥子一反常態,顯得相當動搖。我先是感到一陣困惑,但隨即就想通了。鳥子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和小櫻的交情遠在我之上,聽見自己的朋友突然在電話另一端說出不明所以的話語,也難怪她會這麽動搖。


    「鳥子,現在先思考我們的處境就好。」


    鳥子聽我說完後,低著頭咬緊下唇。


    「嗯,可是小櫻她……」


    啊~也對——畢竟這女人的心地很善良。


    總覺得自己逐漸了解鳥子的為人了。她是個很為朋友著想的人。不光是冴月小姐,小櫻對鳥子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與我這種冷漠無情的女人是大不相同。


    我挑選好適合的話語,開口說:


    「鳥子,我明白你十分擔心小櫻小姐。為了能趕緊前去確認她的情況,我們得先設法逃離這裏,一起回到現實世界,ok?」


    「……ok,我知道了。」


    鳥子點頭同意。


    「謝謝你,空魚。」


    「唔、嗯。」


    這時,從外頭傳來一陣有人逐漸接近這裏的腳步聲,帳篷入口的布簾隨即被掀開。是德雷克中尉。他先是將目光對準我手中的手機,接著才看向我們的臉,然後像是死心似地搖搖頭說:


    「所以才奉勸你們別打電話了。」


    「咦……」


    在我發問之前,中尉繼續說:


    「接下來即將爆發戰鬥,二位請不要離開帳篷,待在這裏會很安全……大概吧。」


    中尉留下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鳥子和我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同時看見外頭的燈光從入口縫隙處透了進來。


    「……現在該怎麽辦?鳥子。」


    「走吧,我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


    「看來這句話是白問了。」


    我們為了走出帳篷,一把掀開入口處的厚重布簾。


    8


    不同於先前,營地內變得燈火通明。能看見類似夜間工地的那種照明設備發著強光,將周圍照亮到有如白晝。發電機的運轉聲激烈得震耳欲聾。我們起先打算躲進暗處避免引人注目,不過才一走出帳篷就宣告失敗。


    話雖如此,現場沒人在注意我們。海軍士兵們全都集結至營地外圍,從沙包築起的臨時屏障內側向外看。每一個人都是荷槍實彈。先前隻有隱約看見剪影的大型重機槍,此刻也有人負責操作。另外還有多個以兩根腳架斜角支撐的炮筒……那是什麽東西呢?


    「鳥子,那是什麽?」


    「迫擊炮。」


    「那台大型重機槍呢?」


    「記得好像叫做m2。」


    「為何你會莫名這麽了解啊?」


    「這點程度根本算不上是了解!單純是因為雙親指導過我……而且我隻是回答你的問題,你這麽說也太失禮了吧~」


    嗯~?這算是新情報。


    鳥子沒有多說什麽,不斷向前移動。我們發現一輛無人看守、狀似吉普車的裝甲車後,立刻跳到車子上,沿著引擎蓋爬向車頂。從這個位置望去,能越過沙包屏障將外側看得一清二楚。


    營地外是一片漆黑。凝神注視後,可以從夜空與草原的交界處看見黑色山巒。在無窮無盡的暗夜之中,營地就宛如一座燈火通明的小島。縱使以門外漢的角度來思考,唯獨我方打開燈光似乎會很不利,不過這僅限於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在這個世界裏,待在亮處或許會比較安全。


    明明現場有許多人,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隻餘發電機的運作聲。在這當中,我注意到裏頭夾雜著不符合現場情況的聲音。


    「音樂……?」


    鳥子如此低語。我聽起來也是相同的感受。古樂——?不對,更像是祭典演奏的音樂。有敲鑼打鼓與歡愉的笛聲。鏘鏘、咚、嗶~嗶嗶……可是再聽一下,我實在沒把握堅稱那是音樂。這些聲音不僅毫無旋律可言,節奏也不穩定,簡直就是一股噪音。隨著這股不祥的祭典音樂演奏聲逐漸接近,能看見一條發出黃光的隊伍。即便從這裏難以掌握距離感,不過那條隊伍沿著山坡蛇行而下。畫麵就像是手持蠟燭的隊伍正沿著山路往下走,卻又讓人覺得不太對勁。


    移動速度好快,那不是人類應有的速度。


    能聽見有人發號施令,接著就看見負責操控迫擊炮的士兵將炮彈裝入炮筒內。碰!在發出一陣類似將裝有畢業證書的圓筒蓋子打開的射擊聲後,從迫擊炮中飄出陣陣濃煙。稍微等待數秒,鮮紅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炸裂開來。緊接著才傳來足以撼動鼓膜的爆炸聲響。起先我以為那隻是小炮筒就沒有多加警惕,但實際發出的音量劇烈到遠超乎我的想象。


    炮彈落於黃光隊伍前方一段距離的位置上。黃光依舊不斷奏樂,維持著相同的速度持續逼近。此時營地內又傳來一道新號令,這次是一連發射三枚迫擊炮。


    大概是有調整射程,這次炮彈落在黃光的前後,其中一枚更是打在發光隊伍的不遠處。隊伍看似有產生一陣搖晃,但又馬上重整態勢繼續往前行進。


    緊接著m2也開始射擊。聽見「噠噠噠」一連串帶有金屬感的槍聲,我不由得捂住耳朵。槍口噴發出橘色的火焰,劃出一條細長的紅色虛線,在命中目標後被彈開來。在照明彈的照耀之下,能看見樂隊從爆破掀起的濃煙裏衝了出來。至此,我才終於隱約看見這支隊伍的細節。


    是臉,那全是一張張的人臉。有著凹陷的眼窩,以及張開如空洞般的黑色嘴巴。這個朝我們直撲而來、狀似模糊白臉的怪物,整個身體是由上而下連成一線,不停往這裏衝過來。


    也不知這麽形容是否貼切,總之這東西就像由古老黑白照片集結而成的巨型生物。每一張臉都沒有表情,而且輪廓十分模糊,讓人根本無從推測這東西究竟在思考些什麽。人臉集結體在m2的掃射下翻滾掙紮,但還是不死心地直逼營地而來。


    士兵們紛紛放聲大叫,同時拿起手中的槍枝開始掃射。咒罵聲、慘叫聲與祈禱聲交混融合成一股淒厲的聲音。


    盡管炮火毫不間斷地朝它集中攻擊,卻看不出來有多少成效。人臉隊伍宛若一條蛇般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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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身軀,在營地前方幾十公尺處橫切過去。簡直就像是在展示那一張張的人臉……


    我忽然有種想法。或許這怪物的目的,並不是要直接攻擊士兵們,而是以詭異的臉龐來嚇人,借此讓士兵們發瘋也說不定。我回想起之前被具有人臉的野獸追趕時,自己仿佛快發瘋的感覺。是不是越仔細觀察這隻怪物,就越容易令人失去理智?


    肯定是我尚未看清楚這家夥的真麵目。我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右眼上。總覺得腦袋開始隱隱作痛。難道是因為之前穿過充滿異錯的草原時,過度使用右眼嗎?我緊緊闔上眼皮,再一口氣睜開眼睛,結果發現視野忽然變清晰了。於是我用那隻變清澈的右眼,再次將視線對準人臉集結體。


    ——那東西身上根本就沒有人臉,而是斑點。之所以看起來像是眼睛和嘴巴,純粹是遍布在白色軀體上的黑斑罷了。


    記得這叫做擬像現象。在人類的大腦裏,有著辨識人臉的機製。由於辨識人臉一事相當重要,因此隻要有三個點組成三角形,就很容易被當成是一張臉。在靈異照片裏發現樹葉或陰影之中出現人臉,絕大多數都可以透過這個現象來解釋。這與其說是大腦的bug,不如說是對此構造無法避免的一種錯覺。


    狀似人臉的東西並非真的人臉,所以沒什麽好怕的——能得出上述結論固然很好,但問題是利用斑點來嚇人的這家夥,究竟是什麽來頭?抱持以上疑問抬起頭來的我,就別種角度上來說也快要發瘋了。


    「鳥、鳥子。」


    「怎麽了?空魚。」


    「牛……」


    「牛?」


    整體來說,這東西的模樣比起蛇更接近毛毛蟲。從那狀似人臉馬賽克集結體的突起物上,長出無數樹樁狀的肢體。至於它身體上側的正中央處,長有一顆很像是牛頭的超巨大頭部,而且是頭頂有著一對彎角的純黑色公牛。兩角之間飄著一圈如同以麻繩卷成的環狀物體,圓環內散發著放射狀的青色光芒。


    當我辨識出這東西的真麵目之後,搞不好海軍的槍擊就可以對它造成傷害?我抱持上述想法開始觀察戰況,卻發現士兵們的目光都被人臉吸住了。他們發射的子彈,全都沒有打中我所辨識出來的真正形體。


    「……鳥子,可以再麻煩你負責開槍嗎?」


    「沒問題,你等我一下。」


    鳥子開始張望四周,然後從車頂跳下去。也不知是以備敵人來襲時能立即使用,還是原本就沒有嚴格管製,總之可以看見槍枝隨處擺放在營地內。鳥子在沒有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從中借用一把槍,跑了回來。那是一把狀似容易隨著跑動發出金屬碰撞聲、具有大型瞄準鏡的步槍。


    「久等了。」


    「這是什麽槍?我從來沒看過。」


    「嗯~記得是m14的……ebr吧。」


    「這樣啊。」


    「喂,既然你聽了也不懂的話,就不必特地發問吧?」


    事實上能從鳥子口中聽見我所不懂的知識,莫名讓我覺得挺有趣的。


    「你要我打哪裏呢?」


    「那個人臉集結體往上三公尺左右的位置。」


    「我明白了。」


    鳥子在車頂前端坐下,然後將兩手的手肘靠在立起的雙腳膝蓋上擺出射擊姿勢。稍微慢了一拍後,耳邊忽然傳來她的輕笑聲。


    「怎麽了嗎?」


    「明明是射擊看不見的東西,我卻反射性地看向瞄準鏡。」


    「記得好像有這麽一首歌。總之,你就朝著那裏開槍吧。」


    「收到,那我就隨便開幾槍囉。」


    我之所以能在如此狀況下保持冷靜,全都是拜鳥子所賜。假如我現在是孤單一人……不對,其實我們兩人早就已經瘋了吧。因為不管怎麽想,現在都不是開玩笑胡鬧的時候。


    鳥子開槍射擊。


    「稍微再往下一點。」


    鳥子把槍身略為向下移,又再開了一槍。


    「如何?有打中嗎?」


    「……好像沒效。」


    眼看子彈確實飛向牛頭的位置,結果卻像是直接穿了過去。這是為什麽呢?


    鳥子上次有確實擊中八尺大人的頭部。反觀這次我所指示的位置,對鳥子而言卻是空無一物。大概是因為有無認知的落差,對能否擊中目標產生影響。


    既然如此,也就隻剩下唯一的解決辦法了。


    「鳥子,把槍給我,我來試試看。」


    「喂,你們在幹嘛!?」


    從士兵之中傳來這聲大喊。我定眼一看,發現是一張熟麵孔,是葛雷格上士。可能是他聽見來自背後的槍聲才注意到我們,但現在可沒空理他。我無視「你們立刻給我下來」的喝斥聲,模仿鳥子的動作跟著坐在車頂上。


    「你知道這把槍怎麽使用嗎?」


    「幫我一下。」


    我接下那把沉重的步槍,同時如此回答。鳥子點頭回應完就來到我的背後。我有樣學樣地擺出射擊姿勢,鳥子從後方幫忙再做調整。我窺視著瞄準鏡,牛頭恰好映入我的右眼之中。


    「撐住我的身體。」


    在感受到鳥子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後,我便扣下扳機。


    槍托用力頂向我的肩膀,令我差點失去平衡,多虧鳥子穩住我的身體。縱使瞄準鏡離開我的視線,但已無須再將它挪回眼前,因為下個瞬間,一陣和警笛差不多響亮的牛叫聲響徹現場。


    我用右眼確認牛頭癱軟地倒下後,左眼便看見大量的人臉發出慘叫,並且開始溶解。從虛空中散發出來的璀璨藍光,當著幾十名海軍人員的麵前,猶若玻璃碎裂般散去。


    漆黑草原上的槍聲戛然而止,原先不絕於耳的敲鑼打鼓聲與笛聲,都恍如被吸光似地盡數消失。


    「怎麽回事……!?」


    德雷克中尉露出啞口無言的表情,推開部下們走了過來。葛雷格上士像是難以置信般不停搖頭。


    「可惡,竟然有這種事。是你們打倒了那隻怪物嗎?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注視著怪物原先所在的位置,並且繼續低聲抱怨,心情似乎難以平複下來。


    「你們是怎麽辦到的?可惡,難道是我錯怪你們了?那我應該向你們道歉——」


    葛雷格上士轉過頭來,兩行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同時露出一張有如孩子般的天真笑容仰望著我。


    不過,他的神情隨即僵住了。


    「你——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鳥子連忙擋住我的臉大聲提醒:


    「空魚,右眼!掉下來了!」


    我嚇得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這才終於注意到。


    雖然我的右眼並沒有掉下來,不過角膜變色片已經脫落了,變成藍色的眼睛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果然也是怪物的同伴嗎——」


    葛雷格上士的臉上失去了表情,一字一字地慢慢說著。


    「我們快逃!空魚!」


    鳥子以坐姿從車頂滑過引擎蓋,迅速落在地麵。我也趕緊跟著照做。手中的步槍直接留在原地,一溜煙地跟著逃命。


    「等等!那裏很危險!」


    背後傳來中尉的聲音。


    「別往那裏走——電車再過不久就要進站了<、、、、、、、、、、、>!」


    我無法理解這句話所想表達的意思,穿過營地跑回如月車站。在我們迅速穿過無人剪票口的瞬間,忽然又從某處傳來那股鍾聲。


    咚~~……咚~~……咚~~……咚~~……


    「……是平交道的聲音。」


    鳥子猛然想起似地說出這句話。這不是鍾聲,確實是平交道的警示聲。


    我的左手邊,也就是通往「黑暗」方向的鐵軌上能看見燈光。即將通過這座應當不存在之車站的電車,即便是身經百戰之海軍士兵都不敢接近的這輛電車,其車頭燈就這麽隨著距離接近而逐漸放大。


    我回頭望向剪票口的對側,發現葛雷格上士帶頭率領一群海軍士兵追了過來。眼下也隻能趁現在越過鐵軌逃跑了。我為了確認是否有異錯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右眼的視野時,發現正在接近的電車散發著銀色光暈。在那片霧靄之中,能看見電車有兩個形體重疊在一起。一輛是車身十分老舊且充滿鏽斑的電車,另一輛則是看起來比較新,而且讓人眼熟——


    「——就是那個!鳥子鳥子!出口來了!」


    「你說那輛電車嗎?」


    鳥子從月台邊探出身子。


    「那是表世界和裏世界重疊在一起的電車。我相信隻要搭上去,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鳥子看著持續接近的電車,狐疑地眯起雙眼。


    「可是,你不覺得這輛電車是直接過站不停嗎?」


    經鳥子這麽一提,這輛電車確實沒有減速的跡象。


    「要再等下一班電車嗎?」


    對於回頭看向我的鳥子,我果斷地搖頭否決:


    「別開玩笑了,我們隻能搭上這輛電車,鳥子。」


    「那要怎麽做?」


    「……你來幫我一把。」


    鳥子好像從我的態度中察覺了什麽,臭著一張臉說:


    「你該不會又要讓我摸怪東西了?」


    「我不否認。」


    「我就知道!」


    鳥子在大表不滿的同時,也將手套摘了下來,從中露出指頭呈現透明的左手。在不斷接近的車頭燈照映之下,隱形的指頭折射出不可思議的光彩。


    「我該怎麽做?」


    「等我出聲提醒你時,你就一鼓作氣抓住手裏摸到的東西。抱著要將那東西扯下來的心態。」


    那片銀色霧靄,很可能就是連接兩個世界的交界處。既然我能看見那東西,鳥子勢必也能觸摸到它——


    「雖然我搞不太清楚狀況——但這麽做不會危險嗎?」


    「老實說非常危險,而且時機也相當短暫。」


    「總覺得自己越來越沒信心能搞定耶。」


    我和鳥子牽著彼此的手。我的左手握著鳥子的右手。脫下手套的這隻手,掌心已被汗水沾濕。電車就近在眼前。我裝出不以為意的樣子,麵露微笑說:


    「反正我們有兩個人啊,船到橋頭自然直。」


    鳥子瞠目結舌地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口:


    「那是我之前——」


    「我們上!」


    「哇啊啊!?」


    我拉著鳥子的手往前跳,撲向疾駛而來的電車。在車頭燈的照耀之下,於鐵軌上留下兩道拉長的影子。隨著車輪緊貼在鐵軌上轉動的劇烈聲響,電車正朝著我們直直衝來。


    好可怕——這畫麵真的太可怕了!我透過眼角餘光,發現鳥子緊緊閉上雙眼。盡管我也很想閉上眼睛,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容許我這麽做,我必須看清楚至最後一刻。若是我也閉起眼睛,我們就都會被當場輾斃。於是我放聲大喊:


    「——就是現在!」


    那東西在被鳥子的左手握住後,被一把扯了下來。我清楚看見張設於兩個世界之間的那麵薄紗被撕裂。我們的身體被吸進這道強行打開的裂縫之中,同時電車也高速通過如月車站。


    「唔!」


    我因為重摔在地板上的衝擊力而發出呻吟,橫倒在那裏,同時略顯過度換氣地大口喘息。當我扭頭望向旁邊,剛好看見鳥子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我們還活著。」


    還在發愣的我,慢慢地撐起身體。


    下個瞬間,我因為眼前的光景被嚇出一身雞皮疙瘩,於是趕緊遮住鳥子的雙眼。


    「哇!你做什麽——」


    「不、不行,你先別睜開眼睛。」


    我嗓音顫抖地出聲製止鳥子。


    車廂內目前仍是兩個影像相互重疊。問題就出在其中一邊的影像上。在看不出是哪個年代的古老車廂裏,有數名乘客不發一語地坐在位子上,也能看見穿著海軍製服的士兵。至於前方,有一群形體類似猴子、渾身長滿純黑色獸毛的生物,手持鉗子、短刀或電動工具正在屠殺乘客們。


    似乎已有多名乘客成了犧牲者,牆壁與地板上滿是鮮血和剛扯出來的新鮮內髒。肢解完一名乘客的猴子們,毫不留情地撲向下一個犧牲者。其他乘客應當明白危險正逐漸逼近,可不知為何他們都無動於衷,甚至悶不吭聲。


    畫麵本身殘暴無比,光是看見就令人想驚聲尖叫,感覺就像是大腦掌控恐懼的部分被人給一把揪住。即便我反射性地遮住鳥子的雙眼,卻並非經過三思後才做出的舉動,但我還是慶幸自己有這麽做。由我一人來承受這些反感的事物就好——鳥子不該看到如此景象。


    啊~原來如此,海軍士兵們所畏懼的就是這個。他們從行經月台的電車裏目睹這樁慘劇,並且害怕電車會停在月台前打開車門。


    那一隻隻渾身沾滿鮮血的猴子,對著我們露出獠牙。這時,車裏的景象變得越來越模糊。是我們終於脫離裏世界了嗎……?不對,是我誤會了。


    單純是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9


    等我回神時,發現自己蹲在人滿為患的電車裏。背後則傳來一股既溫暖又柔和的感覺。


    「放心,已經沒事了,空魚,我們回來了。」


    耳邊傳來鳥子的聲音。


    「我就在你身邊,放心,我會陪著你的。」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接著逐漸搞清楚狀況。此刻的我縮起身子,死命握住車門旁的扶手,鳥子則從背後抱住我。


    我膽顫心驚地環顧四周,鳥子的臉龐就近在眼前。鳥子似乎沒發現她目前是披頭散發,不過她那美麗的臉龐上浮現一抹放鬆的微笑。我則是呆若木雞地回望著她。


    「這裏是……?」


    我將目光移向鳥子的身後,發現一臉疲憊的乘客們都深感困擾地眉頭深鎖,與我們保持一段距離。


    我們回來了——隨著以上感受越來越強烈,我原本繃緊的身軀也逐漸放鬆下來。由於我再也抓不住扶手,隻能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多虧鳥子撐住我的身體,我才沒有整個人躺倒在地。


    「空魚……幸好你沒事。」


    鳥子用她那已摘下手套的右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當她用指尖抹過我的眼袋時,我才終於驚覺自己的臉頰已被淚水染濕。


    「下一站是石神井公園,石神井公園,請從右側車門下車。」


    車內傳來廣播聲。


    這是距離小櫻家最近的一站。


    「你站得起來嗎?」


    對於鳥子的關心,我點頭回應。


    「沒問題……我走得動。」


    姑且算是從裏世界平安歸來的我們,接下來最擔心的就是小櫻。一想起那次通話所聽見的詭異內容,我便使勁站穩仍在顫抖的雙腳。


    我們下車之後,快步趕往小櫻的住處。


    鳥子推開玄關走進屋內,腳也不停地朝著深處前進。我就連脫下鞋子的時間都不想耽擱,立刻尾隨在後。


    我們一把推開房門,佇立在該房間的門口。


    「……幹嘛?」


    在大量書本與雜物的圍繞之下,小櫻坐於電腦桌前,一臉困擾地回望著我們。在多個螢幕發出的冷光照映之下,能看見一杯裝著熱可樂的馬克杯放在杯墊上。相較於之前見麵當時,她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你、你還好吧?」


    「什麽?」


    「因為你當時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啥?」


    鳥子納悶地關切完之後,反而被小櫻不耐煩地瞪了一眼。


    「你在說什麽呀?我才想問你不要緊吧?難不成你是嗑藥了?」


    我聽完後,忍不住插話:


    「那個,我們之前有通過電話吧?」


    「電話——原來那通是你們打的啊,居然給我在那邊惡作劇。」


    「惡作劇?」


    「喂,你們可別裝蒜喔?不會就連小空魚你也被她給帶壞了吧?」


    小櫻從淩亂的桌上拿起手機進行操作,然後開始播放一段錄音。


    『……路走回去。眼前隻有草原以及山脈……這可是保命符。』


    『error……陷阱。或許這樣會比較妥當……』


    『因為進行多次問答,我害怕得忍不住開始道歉。』


    『明明少了一隻腳,為何會知道是老爺爺?』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


    『……這是最後了。』


    雖然錄音裏頭充滿雜訊,讓人難以聽清楚,不過這一連串斷斷續續說出的胡言亂語,聽起來確實是我和鳥子的聲音。


    「這算是通過電話嗎?」


    我跟鳥子目瞪口呆地麵麵相覷,一時之間無法開口回應。


    暫時陷入沉默的我們,耳邊隻剩下從遠處傳來的電車行駛聲。


    ※注1:在日文中,如月(きさらぎ)也是農曆二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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