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兩人站在裏世界的草原上。


    被我們拋下的表世界,目前正值六月底。不知是否季節的變化也對這裏造成影響,當我們掉入裏世界之後,不禁對這股強烈的濕氣感到詫異。相較於之前來這裏時,空氣明顯變得更為沉悶。


    我之所以覺得空氣沉悶,恐怕不光是由於濕度的關係。另一個原因是我們兩人之間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氛。畢竟眼下情況是交情不深的兩個人被迫得一起行動,會產生這種感受也是無可厚非。


    事實上,站在我身邊的人並不是鳥子。


    而是小櫻。


    自稱是裏世界的研究學者、身材矮小的這位女性,毫不掩飾地臭著一張臉,瞪著眼前這片未知的世界。


    「那、那個。」


    我小心翼翼地發問:


    「要從哪裏開始找起呢?」


    「…………」


    完全得不到任何回應。


    「小櫻小姐?」


    「……那家夥有可能會去的地方,相信小空魚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也一樣不知道呀。」


    「啥?那現在該怎麽辦?」


    「既然如此……也隻能走到哪找到哪……」


    我吞吞吐吐地說完後,小櫻像是感到不耐煩地甩了甩頭。


    「真受不了那個笨蛋!」


    並且氣憤地大聲抱怨。


    「竟敢也把我給牽扯進來,我絕對要宰了她。」


    「……說的也是。」


    我在一旁附和。


    其實我腦中也剛好冒出和小櫻一樣的想法。


    沒錯,我要把她大卸八塊。等我找到她之後,絕對會讓她吃不完兜著走。


    誰叫她竟敢給我鬧失蹤。


    鳥子是在我們從如月車站歸來的三周後左右,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那天突然失蹤了。


    在她失蹤的數天前,我們曾爆發過口角。


    事情就發生在我們相約在池袋碰麵,走進位於淳久堂後側的咖啡廳後。鳥子針對下次探險提出一個有點過於積極的計劃之後,我回答說:


    「我說鳥子啊,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種做法非常不妙,我們終有一天會因此丟了小命喔。」


    鳥子為了搜尋名為冴月的「朋友」,急著想敲定下一次出發探險的日子,不過說句老實話,我已經吃不消了。我們接連遭遇扭來扭去、八尺大人以及如月車站等超自然存在,而且每一次都是會令人嚇破膽的可怕體驗。


    因此,我自認為有資格提出暫停探險的要求。


    「既然如此,你有其他更好的提案嗎?」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透了進來,將鳥子的金發照得閃閃動人。眉間深鎖看著我的她,美麗得宛若一名能夠迷惑並誘拐人類的妖精。


    「空魚?」


    「啊……嗯。」


    我用力甩了一下頭。我們好歹也見過許多次麵,早該看慣鳥子那絕美的容貌才對。我為了重振精神,將手伸向自己的飲料。


    這天的聚會也算是一場慶功宴,桌上同樣擺滿了鳥子不經大腦亂點的各式餐點。


    分別有衝繩墨西哥飯、冷凍櫻桃巧克力蛋糕、抹茶醬糜蛋糕以及上頭鋪滿覆盆子的「本日推薦水果塔」。至於飲料,鳥子點了拿鐵咖啡,而我是點葡萄紅茶。我想差不多也可以斷言了,但鳥子點菜的方式未免太奇葩,至少等吃完衝繩墨西哥飯再點蛋糕吧。


    「如果有更安全的方法當然是再好不過,但偏偏就是沒有吧。這麽一來,也隻能腳踏實地慢慢找啦。」


    「我從來沒想到能從你的嘴裏聽見『腳踏實地』這個詞匯。」


    「咦,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是腳踏實地在做每件事喔。」


    鳥子詫異地如此說著。我看她根本是把這個詞與一步登天搞混了吧。


    「好吧,既然鳥子你這麽堅持,但就算想要搜尋冴月小姐,眼下卻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吧。我實在不覺得像這樣隨便亂跑就能碰巧找到人。」


    鳥子尷尬地移開目光。


    「因為……」


    「你無須解釋。我明白你是想盡早救回冴月小姐,不過你若是真心這麽想,就應該製定更嚴謹的計劃吧?」


    「我明白空魚你說得很有道理,但無奈時間緊迫,即使在這個瞬間,冴月都有可能正身陷險境。」


    「即使在這個瞬間…嗎……」


    我環視氣氛一片祥和的咖啡廳。正值午後的咖啡廳內,絕大多數的客人都是來自附近大學的學生,有人正在念書學習,有人正在談天說地,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享受這段時光。看在第三者的眼裏,恐怕會認為我們也是同一種人吧。再比照這滿桌子的蛋糕和飲料,再如何否認也隻怕是沒人相信。要是跟人說我們正準備前去拯救身陷險境的重要之人,肯定會讓對方笑掉大牙。


    想想鳥子這個人還真是莫名其妙——她明明急著想找到冴月小姐,卻又約我出來用餐,根本是率性而為。起先我以為鳥子並沒有認真看待搜救一事,但在危急時又展現出過人的膽識。經過三次的裏世界探險後,我原本覺得自己多少了解了鳥子的為人,不過細想之後,發現還是搞不懂她在想什麽。


    鳥子繼續把話說下去。


    「而且,也不能對那群人見死不救。」


    「咦……?」


    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聽不懂鳥子在說什麽。


    「那群人目前仍困在如月車站裏孤立無援。假如沒人去幫忙的話,他們一定會沒命的。」


    「……啊~你是指那群軍人吧!咦~嗯,是啦,這麽說也對。」


    我已把如月車站裏的那群美國軍人忘得一幹二淨。確實,依照當時的情況來看,他們大概無法支撐多久。雖說我光是自身的事情就已搞得焦頭爛額,但在那種情形下,頭也不回地把曾經交談過的那群人棄之於不顧,想想自己還挺殘酷的。


    不過嘛~雖然我不是想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可是那些人也把我們當成怪物看待。原則上還能夠溝通的對象,就隻有那位卷毛中尉與少校而已。


    「鳥子,我沒想到你會擔心那些軍人耶。」


    「怎麽說?」


    「鳥子你當時的態度,表現得比平常更冷淡,感覺上十分提防他們。」


    「因為他們顯得殺氣騰騰,何時拔出槍來也不足為奇。」


    「所以你是想幫助那些考慮開槍打我們的人嗎?」


    「不論是誰待在那裏,都有可能會發瘋——我個人是認為,如果可以幫助對方的話,就應該伸出援手。難道空魚你不這麽想嗎?」


    鳥子率真的發言直接命中我的心底深處,一股窒息感席卷而來。這麽一來不就像是在指責我為了對人見死不救,總會千方百計找借口推托嗎?


    但就算有人罵我狼心狗肺,我也不想基於一時的同情而以身犯險。原因是能否維持理性,將會左右我和鳥子的性命。


    「……鳥子,你說任誰待在那裏都會發瘋,事實上我們也幾乎快要失去理智了。當時我們打電話給小櫻小姐的那段錄音,相信你還有印象吧。」


    我隻要重新回想起那時的情境,心情就會難以平複下來。我們從如月車站打手機給小櫻,應當是有跟小櫻互相交談,但在重聽那段錄音之後,我們從頭到尾就隻是說著不明所以的話語。換言之,我跟鳥子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單方麵地不斷對著話筒胡言亂語。


    我聽說過當一個人發瘋時,對於自己失控的言行會毫無自覺。就算發瘋的情形是因人而異,無法以偏概全,不過我認為以上形容完全能套用在這個狀況上。我們兩人並不是「差點發瘋」,而是陷入了非常糟糕的精神狀況也說不定。


    「那也隻有當時而已吧,現在已經不要緊了……」


    鳥子提出反駁,但顯然很沒自信。當一個人被告知自己的言行曾經失控過,任誰都難以保持冷靜。


    個性狡猾的我,決定抓準機會乘勝追擊。


    「不光是鳥子,在那次的通話裏,小櫻小姐也表現得很奇怪吧。」


    由於在電話另一頭的小櫻忽然開始胡言亂語,導致鳥子十分動搖。


    「但隻是我們自以為聽見那樣的內容吧。雖然該段錄音內都沒有小櫻的聲音——」


    「確實錄音裏隻有我跟鳥子你的聲音,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你不覺得挺奇怪嗎?既然小櫻小姐當時聽見我們不停胡言亂語,為何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呢?」


    「啊……」


    鳥子震驚得瞪大雙眼。我繼續解釋:


    「在表裏世界成功通話的瞬間,我們並不清楚會發生什麽事。確實人在表世界的小櫻小姐所使用的手機,隻錄下你我兩人的瘋言瘋語,假如我們在裏世界錄下當時的對話,可能也會聽到小櫻小姐的瘋言瘋語。」


    「那個……這些全是你的想象,並沒有任何根據……」


    「我想表達的意思,就是裏世界會對人體產生不良影響,而且是我們兩人與小櫻小姐都無法幸免。」


    「畢竟小櫻的工作是研究裏世界呀。」


    「隻因為是工作,就可以害小櫻小姐發瘋嗎?」


    「你這種說法太卑鄙了。」


    鳥子不滿地瞪著我。


    「空魚你也同樣有感到開心吧,反正你需要錢啊。」


    「是沒錯啊,我需要錢,不過死了也是白搭……」


    我稍作猶豫後,進一步說:


    「——相信鳥子你已經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什麽?」


    「冴月小姐失蹤至今已過了幾個月?三個月?還是更久?」


    鳥子沒有回答。在一陣尷尬的沉默之中,我接著把話說了下去。


    「在那個可怕的世界裏失聯三個月,你勢必也明白這代表著什麽意思。我們一起親眼目睹死在扭來扭去手中的屍體、肋戶大叔的消失,以及不斷倒下的美軍士兵們。雖然這句話令人難以啟齒——」


    我有自覺這番發言即將觸及最不該提起的部分,可是一旦開口,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冴月小姐不可能還活在世上。」


    鳥子陷入沉默,緊咬她那形狀完美且豐滿柔嫩的嘴唇,微微斂下眼眸。


    我說出來了。


    其實我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有這個想法,也隱約感受到終有一天會將這句話說出口。就算這樣,看著似乎大受打擊的鳥子,我仍舊壓抑不了心中的罪惡感。


    「或、或許我說得太殘酷了,可是……」


    「她還活著。」


    在我準備替自己的發言找借口時,鳥子打斷了我的話語。


    由於這句話太令人意外,我不禁眨了眨眼睛。


    「冴月還活著,這件事絕對錯不了的。」


    「咦,為何你能這麽肯定——」


    「因為冴月不是會輕易在那裏喪命的人。」


    聽完鳥子態度堅定的話語,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能被鳥子如此信賴的冴月小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至少能肯定一點,就是她與我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冴月對我而言是與眾不同的存在,所以拜托你幫幫我。不然這樣好了,我把自己的那份報酬也給你。」


    「啥!?」


    我先是一瞬間傻住,然後一股怒火湧上心頭。


    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鳥子。


    你以為我是因為錢太少才不肯前往裏世界?


    「難道你不想要錢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氣得提高音量。


    「我明白名為冴月的女性對鳥子你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人,但我就不一樣了。我從沒見過她,也不曾與她交談過,你要我如何為了這麽一個人賭上性命?」


    鳥子注視著我,仿佛初次看清我的為人般睜大雙眼。


    我們隔著拿鐵咖啡與紅茶冒起的熱氣,就這麽互相對視。


    「這樣啊……說的也對,我明白了。」


    鳥子輕聲說完這句話後,便將目光移開。


    接著她站起身來,從置物籃裏拿走自己的包包。


    「抱歉,看來是我誤會了。」


    「你等一下,鳥子。」


    「接下來我會自己一個人想辦法的……謝謝你喔。」


    「鳥子!」


    鳥子沒有理會我的呼喚,徑自走出咖啡廳。


    「……唉~真是夠了。」


    我渾身無力地躺靠在椅背上,重重地發出一聲歎息。


    我這個人除了狡猾以外,也缺乏膽量。


    其實我很想說出以下這句話。


    那就是……因為我<、>會怕,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變得更奇怪,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但我說不出口。如果說了,鳥子一定會對我感到失望。她需要的是可以幫忙一同探索裏世界的搭檔,而不是會拖累她的膽小鬼。


    因此我才會采取這麽拐彎抹角的說法,最終令鳥子大失所望。


    我到底在幹嘛啊。


    看著桌上那些幾乎還沒動過的各種蛋糕,我感到一陣絕望。


    「竟然要我一個人吃完這些,難道她不覺得這對我負擔很大嗎?」


    我瞪向空無一人的對側座位,如此喃喃自語。


    2


    「你們吵架了嗎?」


    由於小櫻一接起電話就劈頭這麽說,害我感到一陣語塞。


    「……你怎麽知道?」


    「那家夥前陣子獨自一人來找我。換作以往的話,她總會像個小學生那樣聒噪個不停,不過這次是陰沉無比,以別種方式煩人。因為這很令人困擾,能別把我卷入你們小倆口的鬥嘴嗎?」


    「真、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我反射性地開口道歉,然後心裏才開始感到十分不平衡。她說小倆口鬥嘴是什麽意思啊。


    「那個,這是幾天前的事情了?」


    「三天前。」


    「這樣啊……」


    「你們有多久沒聯絡了?」


    「五天吧。」


    「嗯~意思是那家夥比小空魚你更禁不起打擊囉。算啦,反正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吵架後遲遲沒能向對方道歉,卻又沒有勇氣主動跟對方聯絡,為了尋求開口的契機,鳥子在兩天後決定來拜訪身為你們共通熟人的我,而小空魚你則是在五天後才打電話給我。」


    「唔……」


    能聽見電話另一頭,小櫻不滿地哼了一聲。


    「我、我有試著聯絡她,但是遲遲得不到回應。」


    「啊~真麻煩,一次結識兩個小孬孬,當真是麻煩透頂。」


    「唔唔。」


    打從心底感到不耐煩的小櫻,聽見我隻是不停發出呻吟之後,便主動詢問說:


    「唉~……你是想要她的個人資料吧?」


    「什麽?」


    「就是鳥子的住址啊。你何不直接去拜訪她呢?」


    麵對這個問題,我的猶豫並沒有持續多久。


    「麻、麻煩你了,我想要鳥子的個人資料……」


    「那我傳送給你囉。」


    「給你添麻煩了……」


    「不必道謝,等到夏天時,記得送個中元禮盒給我就好。」


    我循著小櫻主動提供的鳥子家地址,來到日暮裏的一棟公寓前。鳥子就是獨自一人住在這棟四層樓公寓頂樓的套房。


    我是在隔天中午前抵達鳥子的住處。盡管這不是一棟新建的公寓,但是看起來相當高級。這個該死的有錢人,居然住在這種好地方——對於反射性冒出以上想法的自己,我莫名感到一陣自我厭惡。


    一來到大廳,這道毫無反應的自動門立刻令我傷透腦筋。這裏的門鈴是附有數字按鍵的操控麵板,我花了將近五分鍾的時間,才終於明白這是得按下套房號碼通知住戶,請對方幫忙開門。


    由於我滿腦子隻想著直接前往鳥子家的門口按下門鈴就好,因此還真是出師不利。我與操控麵板大眼瞪小眼一陣子之後,終於下定好決心,朝按鍵伸出手。


    我將四、○、四這串數字輸入進去。這麽一來,鳥子家應當會響起一陣門鈴聲才對。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下之後,操控麵板的對講機發出「沙」地一聲。


    『……喂。』


    「啊、那個,鳥子嗎?是我。」


    『喂?』


    「是我……紙越。」


    『喔。』


    喔你個鬼啦。


    麵對這聲冷漠的回應,我耐著性子繼續說:


    「抱歉忽然跑來打擾你,你家住址是我從小櫻小姐那裏得知的,現在方便打擾一下嗎?」


    『…………』


    對講機裏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在發出一聲雜音後就掛斷了。


    與此同時,大廳的自動門也敞開了。


    那家夥在搞什麽鬼?難道就不能稍微表示點什麽嗎?


    我氣呼呼地走入公寓,一進電梯便直接按下四樓的按鍵。在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清理水塔的公告之際,電梯很快就抵達四樓。


    四○四號房是位於四樓走廊的最底端。我沿著靜悄悄的走廊前進。從一旁高度達到胸口位置的矮牆向外望去,一整片穀中的街景映入眼簾。在晴朗的藍天之下,通往車站的坡道上車水馬龍。在假日接近中午的這段時間帶,這一帶似乎特別熱鬧。另外也能清楚聽見車站的廣播與電車的行進聲。


    自從去過裏世界之後,原先隻會讓人心生厭煩的生活噪音,如今反而成了能為我帶來安全感的瞬間。若是從前的我,腦中肯定隻會冒出「吵死了」、「大家都去死一死算了」諸如此類的念頭。縱使現在偶爾還是會產生這類想法,但是相較於高中時期脾氣暴躁的自己,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有稍微穩定點。雖然有部分的原因是我親身體驗過安靜到令人寒毛直豎的裏世界,不過另一個重要的理由——說來真令人不甘心,是因為我遇見了鳥子。


    我站在四○四號房前,注視著門上的貓眼。


    好啦,鳥子,我來找你和好囉,快點做好覺悟出來應門。


    我一按下門鈴,房間內隨即傳來奔跑的腳步聲。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手忙腳亂的?沒想到我行我素的鳥子竟會因為我突然登門拜訪,表現得這麽慌張——在我感到欣慰的同時,裏頭的腳步聲是越來越激烈。那用力踐踏地板的聲響,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屋子裏橫衝直撞。


    這也未免太劇烈了吧。


    「鳥子~?你可以慢慢來喔?」


    我隔著門板說完話後,腳步聲戛然而止,又隨即一口氣快速接近門口。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咦!?」


    聽見朝著大門暴衝而來的腳步聲,我嚇得大驚失色。


    我不由得將上半身向後仰。至於位在我眼前的那扇門……並沒有打開。


    明明剛才清楚聽見有人全速衝刺的腳步聲,現在卻是一片寂靜。


    「鳥……鳥子?」


    我壓下那不停劇烈跳動的心髒,嗓音沙啞地開口呼喚鳥子,可是得不到任何回應。依照腳步聲來判斷,唯一的可能性就隻有鳥子正站在門板的另一邊……


    不對,搞不好她是昏倒在那裏了?


    我感到一陣擔憂,於是伸手探向門把,赫然發現門可以打開。看來大門並沒有上鎖。


    「鳥子,你還好吧?我開門囉……?」


    我邊說邊壓下門把,將大門拉開。


    接著我小心翼翼地從門縫窺視屋內——下一秒不由得用力倒吸了一口氣。


    在門板的另一頭,滿是青藍色的光芒。


    讓人無法看透其中,眼前是一片藍。總覺得會使人失去距離感,就這麽被吸進那片青色之中。在前方有一道神秘的光源。看著那道仿佛從水中仰望太陽般隨波搖曳的亮光,忽然帶給我一種亮光正在逐漸逼近的恐懼感,嚇得我連忙把門關上。


    我為了遠離大門而向後一步,接著又再退一步,不過目光仍緊緊鎖定在門板上。


    錯不了的,這片青藍色和我首次遇見鳥子當天,於大宮商店街某間廢棄屋子裏看過的景色相同。也是從擬態成八尺大人的鳥居狀物體另一頭所看見的亮光。在如月車站遇到的那隻怪物頭頂上,也散發出相同顏色的光芒。


    因為我擔心青光會衝破沒有上鎖的大門宣泄出來,嚇得我暫時渾身繃緊,可是大門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連一絲聲響也沒有。


    ——就跟我在大宮那間廢棄屋子當時的情況一樣。


    那時我們被敲擊門板的聲音嚇到,當我從貓眼窺視門外時,一整片的青色世界映入眼簾。


    假如現在的狀況和之前一樣,等我再次把門打開,或許就會變回原來的光景。


    我再次搭上門把,微微將門開啟。


    不過門的另一頭仍是青藍色。


    「不會吧……」


    我愕然地如此低語,慢慢把門關上。


    為什麽鳥子家會充滿異世界的那種青光?


    另外——鳥子怎樣了?


    她在房間裏嗎?


    還是像肋戶那樣,跑去其他地方了?


    我的雙腳開始不斷顫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我試著深呼吸平複心情,可是當我將目光移向走廊的外側時,猛然驚覺情況有異。


    這裏太安靜了。原先能聽見電車的行進聲,曾幾何時都消失了。


    我將手搭在走廊的矮牆上往外一看,發現四處都沒有行人或車輛的蹤影。


    「先等一下……」


    我自言自語的聲音,虛無縹緲地消散於大氣之中。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我拔腿往前跑,一口氣按下電梯的按鈕——太好了,電梯還在運作。這片刻的等待令人心急如焚。等電梯門一打開,我便衝了進去,立即按下一樓的按鈕。


    我不停猛按〈閉門〉的按鈕,電梯門緩緩關上。


    我站在向下移動的電梯裏,無意間注意到牆上的公告。


    《清理水塔通知 各位住戶大家好,由於陸續有人通報水龍頭流出毛發的情形,因此已派人前往調查,但因為負責人下落不明,導致處理上有些延遲,近日已於水塔內找出造成毛發流出的異物,並且派人進行相關處理,請大家多多包涵。》


    ……之前看到這張公告時,裏頭是寫著這樣的內容嗎?


    在我想要厘清不斷增強的異樣感之前,電梯已抵達一樓。我快步穿過大廳,迅速奔出公寓。我站在車道中間,扭頭四處張望。整條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放眼往去,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足以令人頭皮發麻且仿佛置身於裏世界中的這股寂靜,徹底覆蓋住整座城鎮。恍若這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活著。


    我呆立在有如萬物都已凍結的大街上,突然間響起一陣手機鈴聲。


    我嚇得幾乎從地上跳了起來,接著開始翻找自己的包包,手忙腳亂地從中取出手機。會是鳥子嗎?還是小櫻呢——?無論是誰都行,隻要能聽見自己以外的聲音,就可以為我帶來安心感。


    但在看清楚手機螢幕後,我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來電顯示是《魯o及o丗了》。


    又是一串怪文字?自從手機在裏世界泡水之後,就變得怪怪的。明明之前都已經送修過啦……


    總之我按下通話鍵,接起電話:


    「……喂。」


    『啊~!通了通了。』


    「什麽?」


    裏頭傳來一名陌生男子的聲音。在我大感困惑之餘,男子喊出我的名字。


    『你是紙越空魚對吧。』


    「是的。」


    我不經大腦地承認後,立刻感到非常後悔。糟糕,我太粗心了。


    對於直到現在才決定提高警覺的我,男子以急促的口吻接著說:


    『啊~我這就過去找你,你待在那裏別亂跑啊!』


    「…………那個,請問你是誰?」


    當我反問時,電話已經掛斷了。


    在我正納悶之際,這次從我身後傳來清楚的說話聲。


    「嗯,沒錯,我找到她了。我馬上處裏。」


    我回頭望去,發現是一名身穿藍灰色工作服的男子,他單手拿著手機正在通話,同時大搖大擺地接近車道。來者是一名陌生中年男子。至於他身上那件工作服的胸口上,能看見縫有一個類似風車或花瓣圖樣的刺繡。


    我因為感受到生命危險而準備轉身逃跑,男子露出不耐煩的樣子發出歎息。


    「你這麽做會給人帶來困擾。總之你快回去,至於那個女孩就奉勸你早早死心吧!」


    「啥?」


    「要不然,下次你就別想回去囉——」


    男子語帶威脅做出警告的下個瞬間,突然傳來一陣喇叭聲。


    我嚇得驚聲尖叫,隻見一輛車從我的身邊疾駛而去。


    等我回神時,發現周圍再次傳來街頭巷尾的喧囂聲。路邊的行人們,正以疑惑的眼神看向跑到車道上的我。


    「我……回來了?」


    明白自己順利歸來的我,強撐住因為安心感而開始發軟的雙腿,趕緊退至人行道上避難。


    等我把身體靠在電線杆上調整呼吸的時候,才終於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名為「時空大叔」的網路怪談。


    3


    關於「時空大叔」的故事如下。


    事主某天突然誤闖進空無一人的世界,明明原本置身在通學、通勤等早已見慣的半路上,等他回神時才發現周圍不見任何車輛或行人。事主就是在這種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遇見了一位「大叔」。多數人目擊到的大叔,都是以一身作業員或公務員的打扮亮相,他見到每一位事主都會表現得十分驚訝,接著不講理地以「你為何會在這裏?」、「快點離開這裏」這類話語指責,而在受到讓人聽得一頭霧水的警告之後,等事主再次回神時,已經回到原來的世界裏了。


    即便細節會隨著各種版本而有所出入,但是過程基本上與我剛才的體驗大同小異。


    這個故事與如月車站一樣,都是以「誤闖異世界」的相關怪談之姿廣為流傳。「大叔」是負責監視有誰入侵異世界,以及把誤闖之人送回來的守門人,或是監控組織的成員之一——絕大多數的見解都如同上述所言。


    我懊惱地咬緊牙根。早知道就「看」清楚點了。話說回來,我還是別在右眼配戴隱形眼鏡了。畢竟在配戴角膜變色片的狀況下,右眼的能力會大打折扣,很難及時發揮功效;可是不戴隱形眼鏡又會非常引人注目……


    等等,鳥子家之所以會變成那樣,是我在不知不覺間誤闖其他世界,進入那個乍看之下與表世界毫無分別、時空大叔所在的無人世界。


    電梯裏的公告也非常奇怪。以一般情況而言,不可能會張貼內容如此駭人聽聞的公告。萬一當真在水塔裏發現屍體,也會以更適當的話語簡單帶過才對。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居酒屋用餐完準備離開之際,周圍彌漫著一股詭異氣氛的情況。在並未通過明確的入口,而是從表世界慢慢轉移至裏世界的狀況下,可能行經了表裏世界的中間地帶也說不定。不論是發狂的居酒屋店員、廚房裏傳來的狗叫聲、空無一人的大街、極其詭異的公告內容,這些都是發生在理性與瘋狂的分界裏。該處就是時空大叔所在世界的推論,感覺上是可以成立的。


    換言之……既然我現在已經離開那裏,鳥子家很可能也回複正常了?


    我離開電線杆,站直身子,拔腿朝著公寓的方向跑去。


    我撲向大廳的門鈴操控麵板,動手撥打四○四號房。


    ……無人回應。


    傷腦筋,若是沒人從裏頭解鎖,大廳的自動門就不會打開。


    那就等到其他住戶進出時,我再趁隙闖進去嗎?


    雖說隻要耐心等待,總有機會可以溜進去,不過我現在十分擔憂鳥子的狀況,沒心情在這邊浪費時間。我不抱希望地決定再次撥打電話給鳥子而取出手機,卻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收到數封訊息。


    寄件人是——我自己。


    「……我寄來的?」


    我一頭霧水地打開訊息。訊息裏沒有內文,隻夾帶著幾張圖片。


    準確說來,全都是鳥子的照片。


    照片捕捉到的是鳥子即將走進位於神保町某棟大樓時的背影。她穿著surplus的夾克、牛仔褲以及綁帶靴子,頭上戴著一頂棒球帽,背著登山用的背包。那身打扮擺明是正要前往裏世界探險。


    這四張照片都是從不同角度拍攝,有的是呈現景深,有的是畫麵略微傾斜,有的是部分被雜訊擋住,看起來都像是偷拍的。至於最後一張,幾乎是從鳥子的正麵進行拍攝,但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鏡頭。


    照片上顯示的拍攝時間,距離現在約莫是十分鍾前。差不多就是我在公寓四樓陷入混亂的時候。想當然耳,我不記得自己有拍過這些照片。至於收到訊息的時間,顯示是在昨天我與小櫻通電話當時。


    「這是怎麽回事!?不論時間或地點都太荒謬了!」


    我此刻位在他人所住公寓的一樓大廳裏,但還是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明白再如何生氣也無濟於事,可是真的令人感到一頭霧水。這種種跡象單獨發生都已極其詭異了,眼下竟是一口氣接踵而來,導致我對這超乎常理的情況,隻抱有更多的挫折感。


    好,我得冷靜……先來整理一下狀況。


    在我如此說服自己的同時,邁開腳步走出公寓,接著抬頭望向四樓。


    我想想喔~……當初在大廳按門鈴通知鳥子時,對講機裏有傳來回應,而且自動門也有打開。


    在我抵達鳥子的住處時,發現屋內滿是青色光芒。


    等我遠離住處後,世界就出現異常。也能解釋成是我進入時空大叔的世界裏。


    隨後我就接到時空大叔打來的電話,沒過多久便返回現實世界。


    這段期間,鳥子從遠在另一頭的神保町準備前往裏世界,而且有不明人士將這些畫麵拍成照片,發送給昨天的我。


    「這是哪門子的結論啊……」


    我不由得抱頭苦惱。整件事從頭到尾都狗屁不通,而且各個跡象都為所欲為地自由發展,讓人無從整理起。


    總之,如果這些照片可以信賴的話,至少能掌握鳥子的行蹤。


    她為了尋找冴月小姐,獨自一人前往裏世界。


    置之不理應該沒問題吧?縱使鳥子無法透過視覺辨識異錯,但她應當遠比我熟悉裏世界。瞧她和冴月小姐同行時似乎已累積不少經驗,實際上她在遇見我之前,也多次隻身一人出入過那裏,況且她現在還能用手抓取裏世界的物質。


    既然鳥子這麽迷戀冴月小姐,就算沒有我也不要緊的話,那就任由她自生自滅……當腦中閃過以上念頭時,我察覺到一個駭人的事實。


    第三張照片是鳥子走在社區大樓昏暗的走廊上,被人從左下方以斜角進行拍攝。我在這張照片的角落赫然發現一道人影。


    我看清楚後,驚恐得臉色刷白。


    那道將身上連帽t恤的帽兜壓低的人影,根本就是我自己。


    從漆黑的帽兜之中,能窺見一顆炯炯有神的寶藍色右眼。照片裏頭的我瞪著鳥子,如同將潛藏在心中的情感顯露在臉上般,神情既醜陋又扭曲。


    當然,照片裏的人並不是我。話雖如此,但是當我從照片中看出她對鳥子所抱有的各種情緒後,隨之感受到一股類似被人狠揍一拳的衝擊。


    在這張一切都無法合理解釋的照片裏,唯獨裏頭的情緒是再真切不過。


    若要我以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自己有過類似的感受」。


    唯獨第三張照片有捕捉到我那神情扭曲的身影。明明以拍攝角度來判斷,人影理當也會出現在其他照片裏,但不論我怎麽檢查都沒有發現。鳥子似乎也完全沒注意到此人的存在。


    這算得上是靈異照片嗎?先不提此人的真正身份,可是我的分身靈當時確實露出了會令視線前方的鳥子感到操心的眼神。


    我在原地佇立一陣子之後,這才終於跨出腳步。我決定離開公寓,沿著原路返回車站。


    我是哪根筋不對?盡管隻是瞬間閃過這個念頭,但我實在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會想對獨自一人前往裏世界的鳥子見死不救。


    此時我猛然想起,時空大叔曾對我說過一句讓人無法輕易忽視的話語。


    記得他說過「至於那個女孩就奉勸你早早死心」對吧?


    根據當時的情況來研判,所指之人肯定就是鳥子。


    至於「你下次就別想回去」的這句警告,我才想反駁他別瞧不起人呢。我不清楚這位大叔是何方神聖,不過這點程度的警告就想嚇退我,簡直是錯得離譜。我現在就前往神保町,追上鳥子把她帶回來。明明這女人又看不見異錯,竟敢給我獨自一人跑進那裏,做人再有勇無謀也該有所限度。等我逮到她之後,一定會好好訓斥她一頓。


    在我氣衝衝地沿著下坡前往車站的途中,心思也隨著腳步產生變化。


    不行不行,以這身打扮前往裏世界成何體統。


    我還是先回家一趟備妥工具,而且槍也不可或缺。


    再撥點時間去補充物資會比較好吧?畢竟在入夜之後,總是需要一支手電筒,而且糧食……


    若是先回家一趟再出發,至少得多花兩個小時。如果再加上購物的話,就會耗費更多時間。另外也想避免探索時間太久,迫使我得在那裏過夜。不如就先別急著今天出發,幹脆等明天再上路吧?


    隨著我顧慮得越多,腳步也變得越沉重。


    ——咦?


    我是怎麽了?總覺得腳步跨不出去。


    喘不過氣,胸口好痛,而且口幹舌燥。


    ————我好怕。


    沒錯,我感到十分恐懼。


    我害怕前往裏世界。腦中浮現出這句話之後,這股感受有如理所當然般緩緩地蔓延至全身,導致我越走越慢……最終停下腳步。


    孤單一人前往那種充滿未知威脅的龍潭虎穴,究竟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我幾乎快忘得一幹二淨了。


    真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嗎?多次在裏世界隻差一步就步入鬼門關的我,竟然忘了那裏的恐怖之處。


    其實原因明擺在眼前。


    就是鳥子。


    我之所以能在那個充滿瘋狂與惡意的環境裏保持理性,全是因為有鳥子陪伴在我的身邊。


    即使隱約明白彼此都有著令人放心不下的地方,但還是願意將自己的背後托付給對方。不管身處在多麽惡劣的情況下,單單是牽起彼此的手,我就很不可思議地能夠冷靜下來,她可說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搭檔。直到鳥子離去之後,至今我一直視而不見、對於裏世界的恐懼感,一口氣從心底重新湧現出來,令我再也踏不出半步。


    嗚嗚,鳥子真厲害,居然有膽獨自前往那種地方。


    難道她不怕嗎?


    不對——她怎麽可能會不害怕。


    無論是我們差點被扭來扭去殺死之際,或是電話另一頭的小櫻出現異常時,鳥子確實都顯得相當害怕。


    但即使再害怕,她還是決定前往裏世界。


    鳥子,你這女人是有多麽膽大包天啊?


    你是有多麽珍惜冴月小姐啊?


    我也一樣——我也一樣敢說敢做,看我這就前往裏世界給你看。


    我們走著瞧吧,混賬。


    4


    「既然如此,你為何是跑來我家呀?」


    我不敢與好像正在發怒的小櫻對視,於是將目光移向桌上那杯裝著熱可樂的馬克杯。


    「那個,就是想說……你願不願意陪我…一起去……」


    「我不要,因為太麻煩了。」


    麵對這不加思索就給出的答複,我當場慌了手腳。


    「鳥子是一個人跑去裏世界喔!?而且她的住處也變得很怪,另外我又收到一些奇怪的照片,她的處境絕對非常不妙喔!」


    我一來到位在石神井公園附近的這棟屋子之後,立刻向小櫻說明我在鳥子家遭遇的一切怪事,隻是她的態度依舊十分冷漠。


    「我明白情況是很不妙,但為何需要我一起去呢?」


    「咦……」


    我在聽見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後,忍不住看向小櫻的臉龐。小櫻一臉不耐煩地繼續說:


    「瞧你的模樣是幹勁十足吧。所以你就別來找我,趕緊動身如何?若是再浪費時間,太陽可就要下山囉。」


    沒錯——我最終還是備妥了工具之後才跑來這裏。我不光是把馬卡洛夫手槍藏在背包裏,甚至從位於南與野的住處來到此地的途中,先繞去池袋的loft添購手電筒和備用電池。確實一如小櫻所言,立刻前往神保町應該會比較恰當,但是……


    「小櫻小姐,難道你不擔心鳥子嗎?」


    「單純是我並不適合親臨現場。因為我不擅長像你們那樣又跑又跳,所以不想前往戶外。」


    「我也同樣不擅長運動喔。」


    「光是能夠闖進那個地方,就足以證明你是有資質的。好啦,你就快去吧。」


    「其實……那個,我不敢一個人去那裏……」


    「啥!?你都去過那麽多次了才說這種話?這情況就類似你看完靈異照片後不敢上廁所,所以想找人陪你去嗎?」


    「我、我覺得還不到這麽庸俗的層級啦。」


    「不好意思,我對陪人去小便這種事不感興趣。」


    小櫻發出一聲歎息後又說:


    「你說的怪照片在哪?拿來給我看看。」


    我不甘不願地開啟手機,在打開該則訊息後交給小櫻。即使我把自己在公寓前所有的遭遇都交代過一遍,但還沒有讓小櫻看照片。原因是我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嚴格說來並不是我)對鳥子露出那樣的表情。


    「嗯~~……這就是小空魚你的分身靈啊。有意思,而且表情還真糟糕呢。」


    「那可是我的臉喔。」


    「那又怎樣……嗯?」


    小櫻操控手機的指頭突然停了下來。


    「喂……先等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小櫻將手機螢幕擺在我的麵前,畫麵裏顯示著我從來沒看過的照片。


    有一名黑衣女子站在雜草叢生的廢墟前。盡管畫質很糟,整體上相當模糊,但還是能看出此人擁有一頭烏黑長發,而且臉上戴著一副粗框眼鏡。


    「咦,你是在哪發現這張照片的……?」


    「就在拍攝鳥子的四張照片之前。攝影日期是……五月十四日。」


    那是我首次遇見鳥子的日子。


    「我完全沒注意到。你認識這個人嗎?」


    對於我的發問,小櫻沒有立刻回答。


    「小櫻小姐?」


    「嗯,我認識她,而且是再熟悉不過。」


    小櫻有如自言自語地繼續說:


    「此人名叫閏間冴月,也是鳥子一直四處尋找的那個人。」


    這個人就是——


    我再次將目光移回到照片上。終於有機會讓我一睹尊容的「冴月小姐」,縱使身高還不到八尺大人那種程度,但仍舊長得相當高挑。她那背對鏡頭的站姿,帶有一種優雅的美感,即使畫質再粗糙,也能感受到她所散發出來的魄力。


    「你說之前都沒發現這張照片嗎?」


    「啊、是的。」


    小櫻對我露出質疑的眼神,但很快就將視線從我的身上移開。


    「真讓人不爽。」


    小櫻低聲抱怨,然後就將手肘撐在桌上,以指頭用力按壓太陽穴。


    「不合理的現象接連發生……形成看似別有用意的訊息……不過目前無法確定這是帶有惡意的威脅,還是出於善意的啟示……」


    她在如此碎念之後,憤恨地補上一句話。


    「就跟冴月當時一樣。」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門鈴聲,嚇得我們兩人麵麵相覷。


    是大門的門鈴聲。


    小櫻在稍作猶豫後,伸手摸向鍵盤。其中一個螢幕隨即切換成彩色影像。這是設於大門前的監視器,經由魚眼鏡頭扭曲後所拍攝的即時畫麵,能看見有三名中年女性站在那裏。


    「哪位?」


    小櫻經由麥克風提問後,站在三人中間的該名女性回答:


    『不好意思,其實我們是想請教一下住在您府上隔壁的住戶。』


    「隔壁?很抱歉我跟鄰居不曾有過任何往來。」


    『畢竟我們都已經登門拜訪了,方便當麵與您談談嗎?』


    「就算你這麽說,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更何況你們又是誰啊?」


    『我們是該名鄰居的親戚。就算一下子也好,方便請您開個門嗎?』


    「我不要,就跟你們說了我跟鄰居不熟啊。」


    小櫻擺出冷漠的態度應對之際,我站在旁邊仔細觀察螢幕裏的畫麵。總覺得好像哪邊不太對勁。明明這三人的外表都沒有任何異狀……下個瞬間,我猛然注意到一件事。這三個人的身材特別魁梧,肩膀也很寬,無論是襯衫或裙子都顯得不太合身。


    中年女性死纏爛打地要求開門,就算小櫻嚴詞拒絕,對方卻仿佛聽不懂似地繼續自說自話,那模樣莫名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忽然間,我注意到女性的胸口上有一個很小的圖案。雖然隔著監視器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這個圖形讓我聯想到風車或花瓣——


    我連忙伸手一把握住小櫻嘴邊的麥克風。


    「你、你怎麽了?小空魚。」


    「我認為別繼續跟對方交談會比較妥當。」


    我握著麥克風,同時壓低音量開口解釋。


    「對方很可能是與時空大叔類似的存在……」


    小櫻像是察覺到什麽似地瞪大雙眼。


    「難不成是mib?」


    我不由得激動點頭附和小櫻的猜測。


    「沒錯!就是這個,廣泛來說就是mib!」


    明明詭異的訪客們仍不停按壓電鈴,我卻因為一拍即合的對話而感到興奮莫名。


    man in ck<mib>,這是一群會去拜訪所有接觸過ufo之人、身穿黑色西裝的男性總稱。他們會擺出如同國家特務般的態度,威脅當事人不許將ufo一事外傳,或是要求交出相關紀錄。不過一旦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對方的舉止非常詭異,而且隱約有著不像是人類的身體特征。在美國的ufo目擊傳聞裏,不時會提及這群人。


    「在日本,遭遇黑衣人mib的相關傳聞並非主流。如果美國的mib是因為民眾對於cia等政府機關的不信任,才演變成類似民俗軼聞的都市傳說,反觀日本對於這類突然登門拜訪的〈存在〉,大致上都是形容成形跡可疑的大叔大嬸。在我的印象裏,確實有看過幾則關於兩、三位奇怪中年女性忽然登門拜訪的網路文章。隻是數量並沒有多到可以自成一類。」


    我口沫橫飛地進行說明。小櫻隨即關閉麥克風,整個人躺靠在椅背上,仔細觀察畫麵裏的那三個人。


    「既然如此,表示這群家夥並非一如外觀那樣是中年女性。」


    「是的,我想她們與時空大叔是相同的存在。」


    在網路怪談的文章裏,常將時空大叔解釋成是隨時監控異世界以免遭受入侵的守門人。


    不過,我從以前就對這個解釋有著難以抹去的異樣感。將他形容成守門人或監控者,真的是過於「直白」了。特別是當我已經知曉裏世界的存在之後,隻覺得這是一則笑話。在那個抗拒一切常理的場所裏,在那個充滿瘋狂的秘境之中,會存在著這麽淺顯易懂的職業(?)嗎?


    「在我們遭遇八尺大人的時候,有個名叫肋戶的人曾經說過,他在現實中被來自裏世界的冒牌人類所糾纏。當時我以為那都是他的妄想,看來此事搞不好並非全都是瞎扯淡。」


    「不過時空大叔是想讓你遠離裏世界,而這群大嬸卻是主動找上門來,你不覺得兩者相互矛盾嗎?難道是想上演〈白臉警察和黑臉警察〉來動搖我們嗎?」


    「我覺得不是這樣。大叔在趕我回去且威脅我時,曾奉勸我放棄鳥子。以一般情況來說,沒人會因此乖乖死心吧。」


    「嗯~這都是因人而異吧。」


    「是、是嗎……總而言之,我認為不必過度重視這群人所說的任何話語。即便對方說的是人話,但是就跟自動回話係統一樣,該說是不具任何意義嗎……」


    「她們看起來確實不像具備正常人的意識。」


    小櫻看著監視器影像如此低語。明明我們已不再回應,位於中央的大嬸仍自顧自地說著話。站在左右兩旁的大嬸則是不發一語,就連站姿都沒有任何變化。


    「比起自動回話係統,更像是一種……現象<、、>?」


    「什麽意思?」


    「關於這類案例,恐怕得綜觀全體視為是一種現象。是伴隨『遭遇時空大叔』體驗而產生的『現象』。不論是mib或來訪的三位大嬸,即使對方有著半吊子的人類形貌而容易造成混淆,不過這種情況就跟睡覺時的鬼壓床或騷靈現象差不多——」


    小櫻解釋到一半時,畫麵忽然出現變化。


    站在中間不停說話的該名大嬸忽然止住話語,然後握緊拳頭開始敲打門板。右側的大嬸則是抓住門把,憑借蠻力不停轉動握把。左側的大嬸伸出手來,一直連按門鈴。碰碰碰碰!喀恰喀恰喀恰喀恰!叮叮叮叮叮咚叮咚——


    大嬸們恍如發瘋般開始破壞大門,能從螢幕上看見她們的頭部開始劇烈搖晃,變成分不清五官的模糊像素。


    即使我們位於小櫻的房間裏,也能清楚聽見來自大門的劇烈聲響。也不知她們是多麽力大無窮,甚至傳來鉸鏈跟金屬門把扭曲變形的尖銳聲響。再這樣下去,恐怕大門會被撞破。


    「這、這也算是『現象』嗎?」


    我嗓音顫抖地發問後,小櫻回以一張生硬的笑容解釋說:


    「無論情況多麽誇張,這終究隻是一種『現象』——大概吧。」


    「這麽一來,也就與現實無異了吧?」


    「若是兩人以上同時經曆的話,也就無庸置疑了。」


    小櫻跳下椅子落在地板上,走至房間的角落,接著將堆成一座小塔的書本分成好幾落。


    「不管是ufo也好,或是時空大叔也罷,如果人類不時體驗到這類『現象』,你覺得這究竟代表著什麽含意?」


    「這些細節我就不清楚了——依照真實怪談的範疇而言,我隻能說各自獨立的體驗與現象都不具意義,純粹是不合理的產物罷了。」


    小櫻聽完我的回答後,搖搖頭說:


    「你不該放棄針對這部分的解釋。假如來自外在知覺的表象,並非一如感受那樣的存在時,就是認知的程序上發生異狀。」


    當我覺得小櫻稍稍發表了很有研究學者風範的論調之際,成堆的書本已經全都挪開,底下出現一扇艙門。小櫻蹲下來將艙門打開,隨即有一陣比室溫略低的空氣吹過腳邊。這看似是地板式的收納空間。我為了確認裏頭裝著什麽,便從她後方探頭一看,在目睹小櫻取出大型槍械時,我驚恐地向後退去。


    「等、這是什麽啊!?」


    「是雷明登m870,十二鉛徑霰彈的一般霰彈槍。」


    「我不是在問這個,而是你拿出這把一般的霰彈槍想幹嘛?」


    盤坐在地板上的小櫻,逐一取出圓筒狀的子彈裝進槍內。


    「我起先一直與裏世界保持距離,但既然對方自己找上門來,我也就別無選擇了。而且我也很不爽她們弄壞我家大門。」


    小櫻裝完子彈後便站起身來。她那隻比一百四十公分多出一點的瘦小身軀,與手中那把威猛的霰彈槍一比之下,令她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加嬌小。


    「你讓開,不然會有危險。」


    「我、我也陪你一起去。」


    「你不必逞強沒關係。」


    小櫻丟下我走出房間。我手忙腳亂地翻找背包,挖出馬卡洛夫手槍後就追了上去。


    一片昏暗的走廊前方就是大門。門鈴聲仍然響個不停。隔著已被敲打到變形的大門旁那麵毛玻璃,能看見恍若相撲選手的巨大身影正在激烈晃動。


    我追在手持霰彈槍的小櫻身後,朝著大門邁出腳步。


    「喂!你們再不停手的話,休怪我開槍了。」


    小櫻在厲聲喝斥的同時,也拉動霰彈槍的滑套上膛,將槍口對準大門。我也站在她身後擺出射擊架勢。


    下個瞬間,門鈴聲與轉動門把聲都戛然而止。位於毛玻璃另一側的人影也停下動作。


    「……現、現在該怎麽辦?」


    「去開門。」


    「我嗎!?」


    「要是不趕走她們的話,我會沒法工作的。」


    我穿上鞋子,膽顫心驚地接近大門,在上好門鏈之後,我便解開門鎖,不過門外一點動靜都沒有。


    咦?這個情境……


    「小櫻小姐,我對這個狀況頗有印象。」


    「什麽?」


    「無論是位在大宮的廢棄屋子當時,或是在我去鳥子家的時候也一樣,門的另一頭原先傳來劇烈的聲響,可是打開一看卻什麽都沒有。仔細想想,在真實怪談裏也經常出現這種情形。」


    「你是指它們都會遵循靈異現象的常見套路?」


    小櫻滿腹狐疑地發問。


    「而且是非常老套的那種。我想大概就類似民間傳說裏的狸囃子(注1)。」


    「假如當真是狸貓搞的鬼,那就太有意思了。換言之,縱使開門也是空無一人囉。」


    「大、大概吧。」


    話雖如此,還是可以隔著毛玻璃看見人影。


    此時我突然深刻感受到,若是鳥子也在這裏就好了。


    縱使情況如此緊急,但隻要有鳥子陪在身邊,就能一直給我帶來安心感。


    我忐忑不安地握住門把,小心翼翼地轉開它。


    同時將槍口對準門縫,緩緩地把門推開。


    ……外頭空無一人。


    「果然沒錯。」


    盡管算是一如預期,我還是不禁鬆了一口氣。曾幾何時,倒映於毛玻璃上的人影都消失無蹤了。


    「如何?」


    「沒看到人。」


    我放下手槍回頭望去,發現小櫻套上涼鞋也走了過來。


    嗯?雖然現在才注意到,但我好像被人當成很好利用的小弟了?


    當我冒出上述令人難以釋懷的疑慮之際,小櫻為了確認外麵的情形,整個人擠到剛把門推開的我麵前。我隻要向下看,就可以將她的頭頂一覽無遺。想想她還真小隻呢……


    「你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小空魚。」


    小櫻從門縫窺視外側的同時如此提問。


    「我現在逐漸能肯定,裏世界的存在會根據人們口耳相傳的怪談形象現身。比方說扭來扭去、八尺大人和如月車站都是如此。即便影響擴及至現實世界時,似乎仍然會遵循這個法則。」


    「這樣的話,它們又何必做出這種點到為止的行徑?既然它們沒有真的襲擊人,那不就和按完電鈴拔腿逃跑的小鬼沒兩樣。簡直就像是為了嚇唬人才這麽做——」


    小櫻邊抱怨邊繼續觀察室外,我為了讓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便將門縫推開至門鏈能夠延展的最長距離。


    就在這時,一張大臉從視野死角冒了出來。


    一顆足足有兩公尺寬的女性人頭,以幾乎能讓人看清楚臉上毛孔的極近距離突然出現。她張開有如輪胎般肥厚的嘴唇,怪腔怪調地刻意拉長音說:


    「好~~欠~~打~~~~魯~~咿~~嚇~~~~」


    「哇————!!」


    這顆頭迅速衝向同時發出驚叫聲的我和小櫻。眼見小櫻向後倒下,我連忙扶住她的身體。


    在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之前,那張臉竟然撞破已經扣上門鏈的大門衝了進來。


    靠在我懷裏的小櫻,舉起霰彈槍扣下扳機。我因為感受到來自極近距離的槍聲和火花而反射性地閉上雙眼,隨即有一股充滿腥臭味的強風撲麵而來。


    待強風停歇後,周圍隻剩下悶濕沉重的空氣。


    我驚恐地緩緩張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毫無遮蔽物的草原上。


    無論是人臉或小櫻的屋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櫻手中那把霰彈槍的槍口,飄出一股帶有火藥味的黑煙,冉冉升向裏世界的天空。


    「你、你沒事吧……?」


    原先呆若木雞的小櫻,在聽見我的聲音後才終於回神。


    「不會吧——!?別開玩笑喔,我穿著這身打扮被扔來這種鬼地方,是想要我怎樣!?不想讓人活命是嗎!」


    小櫻掙脫並離開我身上之後,氣得破口大罵。當然這也不能怪她,她目前身穿一件過大的t恤配上貼身褲,沒穿襪子,隻套上一雙鱷魚鞋,完全就是家居服的狀態,與我是恰恰相反。


    「這算什麽!未免太無恥了吧,居然給我來陰的。」


    小櫻火冒三丈地咒罵連連,宛如一隻受困於籠子裏的山貓那樣,在我的麵前來回踱步。我為了從震驚的情緒中重振精神,於是輕聲細語地開口說:


    「那、那個,事到如今,我想也別無他法。既然我們已來到裏世界,可以拜托你幫忙一起尋找鳥子嗎?」


    小櫻停下動作扭過頭來,目不轉睛地抬頭望著我。


    「我說小空魚啊,你的個性還真是很不錯嘛。」


    「咦?」


    在我不知所措之際,小櫻沮喪地低下頭去,同時歎了一口氣。


    「唉~~……算啦,我明白了。」


    「謝、謝謝你……」


    我的這句道謝,被一陣溫熱的風吹散在大氣之中。


    於是我和小櫻兩個人,就在如此尷尬的氣氛下呆愣於原地。


    總之,得先設法找出鳥子的下落才行——


    5


    首先為了掌握周圍的地形,我們朝著視野較好的地點前進。由於裏世界的草原存在著高低起伏,因此也有地勢偏高算得上是山丘的場所。


    因為我們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地點,所以由我負責帶頭開路。畢竟這裏雜草叢生,小腿暴露在外的小櫻會十分吃不消。


    在出發之前,我沒有忘記先把角膜變色片摘下來。即便在日光之下比較不容易辨識,但我還是有辦法看見異錯所散發出來的亮光。值得慶幸的一點,就是附近的異錯看起來並不多。就算同樣位於裏世界,異錯分布的多寡似乎會依照地區而有所差異。


    「你的腿不要緊吧?小櫻小姐。」


    我將雜草踏平,同時開口關心跟在後麵的小櫻。


    「那個,如果覺得我走太快就說一聲,我會配合你的。」


    「……嗯。」


    不知是否因為小櫻剛才表現得太過激動,現在的她顯得特別安靜。


    我擔憂地往後看,發現尾隨在後的小櫻好像正在思考事情般低著頭。


    「我說小空魚啊。」


    「啊、是。」


    小櫻露出重振精神的樣子開口:


    「打個比方,前往遊樂園的鬼屋時,有些人可以毫不在意地走進去,有些人則會怕得根本走不動吧。」


    「很抱歉我沒去過遊樂園的鬼屋……」


    「我也沒去過。」


    那你何必舉這種例子呀。


    「要不然想成恐怖片也行。總之對於恐懼的忍受度,會根據個人而有著很大的差別。造成這個差異的原因,純粹出在肉體本身,關鍵就在位於大腦深處的杏仁體發出恐懼的訊號後,前額葉能夠抑製到何種程度。決定一個人是否膽小的要素就在於基因。若是血清素轉運體基因的調控序列較長時,神經細胞生成的血清素就會更多,進而降低不安的情緒。換言之,也就是不太會感到害怕。」


    「喔。」


    當我還很納悶這番言論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時,小櫻對我露出憤恨的眼神說:


    「意思是我的血清素轉運體基因序列偏短……」


    「啊~所以你現在很害怕是嗎?」


    「對啦!」


    小櫻惱羞成怒地大叫。


    「你為何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可惡,我對這裏特別沒轍。」


    「沒轍?」


    「就是害怕啦。我現在怕得要死,而且都下定決心不再來這裏了。」


    麵對這段出乎意料的自白,我感到十分詫異。


    「咦~但是記得你之前說過,你是跟冴月小姐一同進行裏世界的研究吧?」


    「嗯,雖然在冴月失蹤之前,我的情況還沒那麽嚴重,但也隻進過裏世界三次而已。自從我抗拒再進出這裏之後,和冴月的交流是越來越生疏。一段時間後,她就把自己擔任家教所指導的學生帶了過來,並且說她是自己的新搭檔。」


    「你說的這位學生……」


    很明顯就是鳥子。


    「鳥子與我恰恰相反,對於恐懼的忍受度很高,可說是與冴月組成搭檔的最佳人選。鳥子這個人很有膽識,又擅長槍械,還對冴月忠心耿耿,簡直是為了前往裏世界而生的女人。」


    總覺得這句話意有所指。


    「鳥子本人又是怎樣的態度呢?」


    「她自然是非常迷戀冴月。即便她腦筋還算靈光,但終究是個不懂世事的女高中生,三兩下就被冴月哄得非常聽話。說起冴月就是這樣,總會勾引任何接近她的人,然後被她所利用,是個天生的阿爾法女性<alpha female>。」


    說出這番話的小櫻,語氣中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糾結感。在我思考該如何回答之際,小櫻像是回過神似地言歸正傳。


    「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如果在這裏遇襲,你最好把我想成是完全派不上用場會比較妥當。」


    「沒那回事吧,反正你都手持霰彈槍了,我相信沒問題的。」


    「啊~……你說這把霰彈槍啊,其實是冴月認為隻要有這把槍,即使開槍時閉上眼睛也能打中目標。你看這裏。」


    我仔細觀察小櫻所指的位置,發現槍口裝了一個切口很深的配件,形狀近似鱷魚的嘴巴。


    「這是gator霰彈槍管。隻要裝上這個,射出的霰彈就隻會以水平方式擴散出去,攻擊區域將會涵蓋前方大範圍的扇形空間。因此在遇到緊急狀況時,你一定要切記別站到我的前方,不然我開槍時很可能會連同你一並擊中。」


    換言之,我此刻正站在一個手持危險物品之人的前麵嗎?


    「既然這樣,可以由你走在前麵嗎?我會好好跟在你後麵的。」


    小櫻搖了搖頭。


    「對於表世界的第一類接觸,我還能勉強忍住恐懼。但在進入裏世界後,我就怕到完全承受不了。光是現在這樣,我就驚恐得很想大叫。」


    小櫻稍微猶豫一下後,繼續把話說下去。


    「有時我不禁認為,在裏世界所發生的各種現象都是『刻意想嚇唬人』。」


    我也同意這個看法。包含這次的事件在內,無論是扭來扭去或八尺大人,都帶給我一種故意產生特定外觀來嚇唬人的異樣感。在如月車站那次尤其明顯,幾乎能感受到是想要製造恐懼或讓人發狂的意圖。


    「……我懂了。那我們就趕緊找出鳥子,並且盡早返回現實世界。」


    「如果真能這樣的話是再好不過。」


    小櫻一臉認真地說。


    我們站在山丘上,開始觀察四周的地形。


    其實我目前尚未掌握裏世界的地理環境。雖說我有考慮利用分布於這片廣大草原上的零星地標來製作地圖,不過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正式動工。原因是上一次來這裏時已經入夜,讓人無法觀察地形,再前一次則是隻走了相當有限的範圍。


    「你……你有……發現什麽嗎?」


    從後頭追上來的小櫻,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我背後提問。


    「那個~……因為這邊應該是北方……」


    我手裏拿著搖搖晃晃指向北方的指北針,仔細觀察周圍是否有眼熟的建築物。前方山丘下的草堆閃閃發亮,看起來好像是有東西反射著陽光。我將目光移向更遠的地方,發現一棟狀似高台的灰色建築物。


    「有了!」


    我反射性大喊出聲。那是鳥子每次進出裏世界的地點,也是能夠通往神保町那棟廢棄大樓的地方。這真是好的開始。


    我們目前位於該棟大樓西側的山丘上,若是想前往那棟廢棄大樓,就非得穿過前方那片沼澤不可。而那裏也是我初次遇見鳥子時,自己差點沒命的地點。山丘下那片不停閃爍的東西,正是草叢底下的積水。


    換句話說,該處右側就是我們遇見肋戶時,那片充滿異錯的草原。至於我們遭遇八尺大人、狀似珊瑚的那棟白色建築物,大概是被零星分布的樹林給遮住,所以無法從這裏看見,也不見通往如月車站的鐵路。不過,印象中好像有從廢棄大樓的頂樓看見過……


    「我們走吧。」


    我回頭如此催促,卻發現小櫻像個太妹那樣蹲在地上,渾身無力地低著頭,而且還不停大口喘氣。隻不過爬個小山就累成這樣,看來她一如其外表是個病弱的女生。


    「你、你還好嗎?」


    「可惡,我可是隻穿一雙涼鞋喔。」


    小櫻先是發出呻吟,然後撐著霰彈槍站起身子。


    為了讓小櫻能跟上我,我下坡時有刻意放慢腳步。


    「小空魚,沒想到你還挺能走的耶。」


    「咦,是這樣嗎?」


    與小櫻相比,我相信任誰都很能走吧。


    「既然你追得上鳥子的腳步,就足以證明你頗有一套,畢竟她也是體力充沛的怪物。難道你平常有在做什麽運動嗎?」


    「我還是考生當時,經常會在半夜外出散步。另外我的興趣是獨自一人前往廢墟探險,因此走慣了這種崎嶇不平的道路。」


    「你的興趣聽起來頗令人捏把冷汗耶,一個女孩子家去廢墟探險很危險吧。」


    小櫻大感意外地說著。


    「也是啦,畢竟有過好幾次挺驚險的遭遇……」


    人煙罕至的廢墟,原則上都不太平靜。比方說會被地痞流氓用來幹壞事,或是被變態當成藏身處……縱然廢墟探險一詞乍聽之下好像挺帥氣的,但實際上就隻是非法入侵私人土地。有時會因一腳踩在腐朽的地板上而摔傷,有時則是被鐵釘刺傷而感染破傷風,物理性質方麵的危險也多不勝數。現在冷靜想想,女高中生獨自一人跑去那種地方蹓躂,實在不是常人應有的行徑。


    「……我當時有點叛逆,也或許是有些自暴自棄。」


    「嗯~為什麽呢?」


    「因為……家人有點過度沉迷於宗教。」


    「喔~」


    「啊、那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


    我不由得擺出想辯解的態度。


    「由於我的母親很早就過世,因此我的父親和祖母都沉迷於奇怪的宗教。他們把家中的神桌與佛壇都丟掉,並且多次前往位於奧羽山脈深處的田代山……導致我家成了信徒的集會所,甚至在學校裏出現相關的傳聞,其中最令人排斥的就是他們還想拉我入教,所以我變得不太喜歡回家。」


    隨著我們一路走下山,我像是想化解與小櫻之間的隔閡,徑自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在放學途中差點被教團成員綁架,過夜的漫畫咖啡廳又被人縱火,迫使我在無奈之下,隻得潛入廢墟紮營休息。就在某天晚上,於某間廢棄情趣旅館睡覺的我,忽然夢見自己被一位摸起來非常柔軟且滿身紅色的人抱在懷裏,起先我以為是媽媽,但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畢竟她早就過世了。不過那個人當時問我『你不需要那些人嗎?』,我便回答說『不需要』。等我睡醒之後,發現自己的糧食跟資金都已經見底,於是我抱著百般不願的心情返回家中,卻發現家裏有事先備妥的燈油等物資。」


    「……燈油?」


    「可是我在家待了幾天,最終等不到任何人回來。當我為此感到慶幸之際,卻忽然接到警方通知說已發現我家人的遺體。似乎是因為吸入累積在山中窪地裏的沼氣而窒息身亡,而且是無人幸免。不過警方沒有讓我去認屍。我變成一個人生活之後,是依靠助學貸款才勉強能去大學念書。由於父親跟祖母生前經常捐錢給宗教,根本沒留下多少遺產,因此助學貸款到頭來都成了我的債務不是嗎?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能力還錢,在我一籌莫展時就恰好結識了鳥子。」


    當我注意到小櫻沒有任何反應之後,便連忙止住這個話題。


    「對、對不起,這種事情一點都不有趣吧。總之這些內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聽聽就好——」


    「你說這些內容沒什麽大不了?」


    我回頭望去,看見小櫻不知為何一臉傻眼地注視著我。


    「是、是沒錯啊?」


    「你是真心這麽認為嗎?」


    「咦……我說錯了什麽?這不是十分常見的事情嗎?」


    「這哪裏常見了。」


    小櫻見我睜大雙眼一頭霧水地愣住後,像是感到非常傻眼地搖搖頭說:


    「小空魚,你這孩子還真是罪孽深重呢。」


    「喔……」


    「算啦,這下子我就能理解你為什麽比我想象得更為堅強了。」


    「咦,但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給人這種感覺。」


    「我真是完全被你給騙了。畢竟你的個性不像鳥子那樣強勢。」


    「是啊,比起鳥子我根本……話說鳥子為何會有著那樣的個性?」


    「這方麵我並不清楚,不過鳥子出生在加拿大,她的父母都是軍人,聽說是隸屬於名為jtf—2的特殊部隊,而且雙親從小就灌輸她各種軍事知識,因此才塑造出她現在的人格特質吧。」


    「哦~難怪她會使用槍械。」


    我釋懷地點頭以對。看來鳥子的事前教育非常徹底。


    「所以她的雙親都還在加拿大?」


    「她說都已經過世了。」


    「這樣啊……」


    不知為何,我並沒有感到特別意外。


    在遇見鳥子當時,我就莫名有這種感覺。鳥子心中有著和我一樣的空洞,卻又看似擁有我所缺乏的特質。


    那麽——在鳥子的眼中,我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6


    草叢裏的水深達到膝蓋附近。


    當然上述是以我為基準。


    因此小櫻是有一半的大腿都泡在水裏,導致她的臉色略顯蒼白。


    「冷死我了。」


    「我們趕緊穿過這裏吧。依照我在山丘上的觀察,從這裏到沒有積水的區域並沒有多遠才對。」


    若想繞過這片沼澤,需要多走一大段路。目前距離日落沒剩多少時間了,既然要帶著小櫻在這裏過夜,我是想盡量避免碰上帶有敵意的存在。


    「泡在水裏的腳碰到雜草,感覺怪惡心的……啊、等一下,涼鞋從我的腳下滑出去了。」


    小櫻的精神狀況似乎越來越糟,大概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恐懼,她的說話次數變得愈見頻繁。隻要她別將槍口對準我,不管她想如何抱怨都無所謂。確切說來是對於恐懼的處理方式,這樣還算是比較好的。


    「你別焦急,抓著我的衣服往前走就好。如果你發現水裏有什麽東西,記得要提醒我。」


    「你說的東西是什麽?」


    「除了雜草以外的東西。」


    我擔心的是暗藏在水中的異錯。依照我在踏進這片沼澤之前所做的觀察,並沒有發現任何代表危險的銀色霧靄,但我終究無法看清楚水麵下的狀況,因此隻能提高警覺,一步一步地慢慢前進。


    「嗚~討厭討厭討厭……」


    背後不停傳來小櫻那有如誦經般的低語聲,我充耳不聞地繼續往前走。


    大約走了十分鍾左右,我發現前方有異,於是出聲示意。


    「停!」


    「唔噗。」


    小櫻一頭撞在我的背上。


    「怎、怎麽了?」


    「是異錯。」


    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會誤觸的那個異錯,看起來真的很美。水中唯獨該處呈現圓筒狀,內部形成一道漩渦。我之所以能發現,是因為漩渦裏有個異物。起先以為是一塊廢鐵的那個東西,原來是被擠壓扭曲到變成殘骸的滅火器。足以撕裂堅硬金屬的這陣激流,在直徑不足一公尺的圓筒狀範圍內肆虐著。


    肋戶會幫它取什麽名字?很可能是最直觀的〈洗衣機〉吧。


    「我們從左側繞過去,請務必跟緊我。」


    從外觀來看,實在無法估算它的影響範圍有多廣。萬一不慎接觸,最終很可能會被一口氣卷入其中,因此我謹慎地誘導小櫻,與它保持足足十公尺以上的距離迂回行走。我們小心翼翼地從相反方向穿過之後,我才鬆了一口氣。


    「呼~真危險。」


    「他在那裏做什麽啊?」


    「咦?」


    「那裏有個很奇怪的人。」


    我因為這股空虛無力的說話聲而扭過頭去,發現小櫻雙眼發直地注視著前進方向的右側。


    她呆若木雞地張著嘴巴,甚至從中流出一滴口水,落於水麵。


    我循著目光望去,映入眼中的是四個立於草叢間的稻草人……


    不對,那不是稻草人。


    是扭來扭去。


    一股有如魚腥味的刺激臭味竄進鼻腔。我還來不及思考就先低下頭去,並且用手遮住小櫻的眼睛。


    「小櫻小姐,別看那個東西!」


    我在小櫻耳邊如此提醒後,她渾身抖了一下。


    「小、小空魚。唔嘔,那東西……好像很不妙。」


    「放心,你別怕。那東西——是我的手下敗將。」


    我急促地說完後,伸手撐住小櫻握住的那把霰彈槍。


    「你繼續閉著雙眼就好,由我來代替你的眼睛。當我要你開槍時,請立刻扣下扳機,你辦得到吧?」


    「你……你趕快…搞定就好……」


    小櫻拋出這句一點都不可愛的台詞。就算她沒這麽說,我也正有此意。於是我抬起頭來,正眼直視著扭來扭去。


    在對它產生認知的同時,我也猛然出現一股想吐的感覺。這是扭來扭去經由視覺開始入侵我體內的征兆。話說對手有四隻……難道是之前被我打倒後,它們這次決定以量取勝嗎?居然還給我增加數量,你可不是rpg裏的敵方角色喔。話雖如此,我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畢竟我已得到能夠看穿你們真麵目的能力了。


    ——咦?先等一下,我的右眼是和扭來扭去接觸後才變成這樣的吧?


    我在驚覺此事的同時,右眼已對扭來扭去產生認知。


    下個瞬間,我被扔進一個奇妙的世界裏。


    我像是滑行般移動在彎曲成半圓狀的水麵上。周圍能看見形似一顆顆白球以細線狀的組織相互連接的生物在蠕動。水麵上是一整片的青藍色,下方則宛若一口井那樣漆黑無比。當我注視該處後,就被一口氣拖進井底深處。黑暗中噴發出一陣陣的電流。這接連不斷的電流,形成一種獨具意義的規律。白色……稻草人……水麵……蛇鱗……望遠鏡……當意識裏浮現出上述概念時,我的嘴巴——我肉體部分的嘴巴張開來,能感受到它正擅自交織成某種話語。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


    那片彎曲的水麵,就是我的眼球。


    我正借由扭來扭去的視角在觀察我自己。


    我近乎抓狂地將意識抽離出來,在把話語從嘴裏擠出之後,聲音隨之傳入我的耳裏。


    「開槍!!」


    霰彈槍立刻發出轟然巨響。借由gator槍管橫向擴散出去的子彈,瞬間轟飛位於前方的其中兩隻扭來扭去。


    我的眼睛仿佛壞掉的水龍頭般流下大量淚水。我借由被淚水模糊的視野,捕捉到剩下的兩隻扭來扭去。


    「再開一槍!」


    槍口因後座力而往上彈,位於草叢另一頭的白色影子隨之炸開。


    排出的彈殼落入水中,轉眼間就被〈洗衣機〉給吸進去。我瞥了一眼宛如紙屑般被撕碎的紅色塑膠管,同時眼中不停流下豆大般的淚珠。


    槍響的餘音逐漸散去。我整個人都動不了。要不是我靠在小櫻的身上,早就整個人癱坐在水裏了。


    「嗚嗚,你快讓開……好重……」


    聽見小櫻的抗議聲,我才終於回過神來。


    我撐起身體將手移開後,小櫻眯著眼睛觀察四周。


    「打倒了嗎?」


    「是、是的。」


    「小空魚,你剛才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喔。」


    小櫻一臉不舒服地抬頭望著我。我緩緩地點頭說:


    「我和鳥子一同遭遇那些東西時也是這樣,下意識地說著怪話……果然是這樣沒錯,它們接觸到我腦中關於扭來扭去的知識。」


    與鳥子聯手狩獵扭來扭去那時,我曾脫口說出詭異的話語。乍聽下像是隨機產生的單字般不知所雲,但又讓人覺得不太對勁。因為我還記得其中的幾個單字,事後調查我才終於明白,那些詞句都是從描述扭來扭去的各篇網路文章中,抽出隻字片語所拚湊而成的。


    「所以裏世界的生物會遵循怪異的範例,並且連結人類對於怪異的知識嗎……?」


    小櫻皺眉陷入沉思。


    「換言之,它們的行為模式會參照大眾想象中的怪異是嗎?全都是從人腦中製造出來的?」


    「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任何傳言提及,扭來扭去的真麵目是會在眼球內活動的生物。我在如月車站遇到的〈移動絞刑台〉,也不像是來自既有的怪談之中。」


    「也就是說,裏世界果真有著『某種存在』,它們會利用人類對於怪談和怪異的概念……」


    「小櫻小姐之前有提過吧,裏世界的各種現象看起來就像是想刻意嚇唬人。或許是它們為了嚇唬人類,才會搜尋人腦裏關於怪談的記憶,借此提取出它們的形象之類的?」


    「也可能是恰恰相反,它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嚇唬人……而是與裏世界接觸時,必定會給人類造成恐懼也說不定。純粹是因為腦內關於怪異的記憶,就是接通裏世界這個頻道的途徑……」


    這時,我們兩人因為來自遠方的聲音而雙雙停下動作。


    然後又再一次傳來相同的聲音。


    一連兩次響徹周圍的巨響,完全能肯定就是槍聲。


    「……是鳥子。」


    我毫不猶豫地冒出這個想法。


    鳥子她正在呼喚我。


    7


    我們將遭遇扭來扭去的震撼拋諸腦後,再次邁開步伐趕路。


    隨著我們向東行,水位是越來越低。夕陽西下,周圍開始起風了。大氣中充滿濕氣,每刮起一陣撥動水麵的風,就會讓人倍感寒冷。小櫻更是可憐到全身不停顫抖。


    「看吧,鳥子果然還活著。就算丟著她不管也沒關係。重點是害我吃了這麽多苦頭。」


    小櫻有如想借由怒火來維持體溫,不斷低語說出對鳥子的怨言。


    「看我到時把她炸來吃……做成水炊鍋也不錯……既然要吃火鍋,幹脆丟條魚變成什錦火鍋也挺讚的……」


    「現在並不是吃火鍋的季節吧?」


    「吵死啦~因為我現在很冷啊。」


    水深從膝蓋、小腿一路降至腳踝,最終抵達幹爽的地麵。小櫻像是耗盡力氣似地蹲了下來。


    「你不要緊吧?」


    「我怎麽可能會不要緊。為了避免涼鞋從腳上漂走,我可是一直盡量讓腳底貼著地麵往前走,害我整條大腿都在發酸。」


    「我明白了,那就休息三分鍾吧。」


    「你是哪來的惡魔嗎……」


    「因為鳥子在呼喚我們!」


    我不由得激動起來。


    既然鳥子特地連開兩槍,表示她有聽見我們射擊扭來扭去時發出的兩聲槍響。


    「因為鳥子就在附近,所以我們再加把勁吧。」


    小櫻神情疲倦地仰望天空。


    「起先還以為你隻是個有溝通障礙的亞文化宅女,到頭來竟是一位超黏人的瘋子,拜托饒了我吧。」


    「你現在是完全不留情麵地在批評我嗎?」


    「你本來就該抱有這種自覺。」


    看著抱住雙腿以及霰彈槍瑟縮在地上不斷發抖的小櫻,我忽然覺得挺同情她的。


    「那個,由於我手邊沒有適合的衣服能借你……還是要我抱著你幫忙取暖?」


    依照小櫻此刻的表情,看來這個提案並不恰當。


    「那個~看小櫻小姐你的樣子似乎是有所誤會,我對你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給我閉嘴!我現在隻求自己是正在與一位能聽懂人話的人交談,拜托你別把這點希望也毀了好嗎?」


    「唔、喔。」


    「為了避免小空魚你繼續胡言亂語,我決定開始自說自話。麻省理工學院曾開發出一款名為惡夢製造機的影像加工軟體,這個程式會借由深度學習,利用將人臉扭曲,或是在風景中添加可怕的色彩,描繪出會給人帶來詭異感的圖像。隻需透過根據一定法則運算出來的濾鏡,就可以輕鬆用來嚇唬人。」


    「嗯,我能理解。我相信真實怪談或網路傳說,也能歸納出這類法則。」


    「雖然惡夢製造機是輸出成圖像,不過應該也可以利用相同方式進行自然語言處理。換言之,『恐懼』是可以製造出來的。」


    小櫻用指頭敲著自己的太陽穴,繼續把話說下去。


    「像這種『恐懼』濾鏡,我們就先把它暫稱為恐懼函數。隻要感知器官接收的信號在經過恐懼函數處理後,任何東西都會變得很恐怖——酗酒或憂鬱症等病症都會引發以上現象,基本上這點是眾所周知。盡管上述都是神經係統的誤動作,隻會發生在大腦內部,不過恐懼函數存在於外界時,也會產生相同的效果才對。」


    「外界……?」


    「就是稍微接觸便會扭曲認知的環境。至於產生這類環境的原因,有可能是社會方麵的因素,也或許是氣壓或化學物質等物理方麵的因素,不過到頭來就是針對人腦的脆弱性進行刺激……所謂的『靈異地點』,恐怕就是這類空間。」


    「也就是說,裏世界是會對人腦產生變化的巨型恐懼函數嗎?」


    「沒錯,眼前就有一個很可能是因為這個環境而對人腦造成影響的根據。」


    小櫻指著霰彈槍的槍身。


    「你看看自己的槍,應當看不懂上麵的刻印或數字才對。」


    我從綁腿槍套中拔出馬卡洛夫手槍仔細端詳,確實一如小櫻所言,我完全看不懂雕刻在金屬槍身上的文字,它們全都成了奇怪的符號。


    「經你這麽一提……在我們搭乘電梯進入裏世界時,控製麵板上的文字也全變了。」


    「當人從表世界進入裏世界後,語言能力便會受到侵蝕。至於這個變化不會永遠維持下去的證據,就是從裏世界把槍帶回去之後,上頭的刻印都會回複原樣。產生變化的並非這些文字,而是我們的識字能力。以現象而言,類似於高等腦功能障礙的感覺性失語症。當人腦額葉側部的韋尼克區發生障礙時,就會失去對於語言的理解力,或是說出莫名其妙的話語。可是……」


    小櫻伸手在地麵上寫了一個「月」字。這我就毫無問題地可以直接看懂。


    「我們在裏世界寫下的文字,彼此都可以看懂。不過當這個文字拿到表世界,恐怕就隻是鬼畫符。如此一來,我現在寫下的這個究竟是什麽?不光是寫下的文字,我們兩人當真是在對話嗎?」


    小櫻看著我的眼睛繼續解釋。


    「如果小空魚你經由扭來扭去的視角所體驗到的事情全都屬實,那就表示扭來扭去會幹涉人的語言能力,胡言亂語則是此情況的副作用。但在遭遇扭來扭去之前,人在進入裏世界之際,大腦就已經受到影響,並且——」


    「——在此過程中,抑或是就結果而言,會產生恐懼。」


    我們寒毛直豎地彼此對視。


    我在一陣遲疑後,開口說:


    「這段內容著實耐人尋味,但現在已經過了三分鍾,我們該出發了。」


    小櫻錯愕得目瞪口呆。


    「不會吧,那就再休息三分鍾……」


    「那個,若是小櫻小姐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一個人過去。」


    「我才不要落單呢!你這個惡魔!」


    8


    一旦動身之後,我們很快就抵達那棟廢棄大樓。原本我還做好了心理準備,想說會在途中再次撞見那具被扭來扭去殺死的屍體,不過一路上都沒看到。


    我們抵達水泥外露的大樓一樓附近,接著扭頭觀察四周,就隻看見被燒黑的鐵桶孤零零地放在那裏,完全沒發現鳥子的蹤跡。


    「我去樓上檢查一下。」


    小櫻沒有回答我,她搖搖晃晃走到鐵桶邊,然後探頭檢查裏麵。


    「小空魚,能跟你借個火嗎?」


    「是可以啦,但我覺得應該沒時間讓你生火取暖喔。」


    「少廢話,快給我。」


    我把防水火柴交給小櫻後,便沿著鏽跡斑斑的梯子往上爬。


    ……當我往上爬到無法回頭的高度時,才終於想起透過梯子爬上十層樓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我雙手發酸,不經意地往下一望,結果被這出乎意料的高度給驚呆了。


    咦,這情況似乎不太妙喔?


    沿著如此破爛的梯子爬上爬下,根本不是正常人會做的舉動吧……?


    縱然我沒算仔細,但應該已爬到四樓左右的高度了。假如這時梯子忽然斷掉,或是我的手一時沒力,就會當場沒命吧?


    此刻正值日暮時分,一陣強風刮過身體,嚇得我連忙抓緊梯子。


    也不知小櫻是否誤會什麽,我怎麽可能不害怕嘛,純粹是我過於專注罷了。所以像這樣回神之後,我是真的再也支撐不了了。


    冷靜。我閉上眼睛如此告誡自己。之前就已經爬過這座梯子,既然那次都沒問題,我隻須像當時那樣淡定地控製自己的身體就好。


    像當時那樣——


    沒錯,那時有鳥子在我的身邊。


    隻不過是她不在這裏,我就害怕成這樣嗎?


    盡管多虧小櫻的陪伴,讓我一路走來勉強淡忘心中的恐懼,不過我才稍微一人獨處一下,就瞬間成了這副孬樣。明明不久前才克服裏世界的怪物與異錯所設下的難關,如今卻隻因為沿著梯子爬太高,就被嚇得無法動彈。


    我之前有這麽膽小嗎?應當沒這回事才對。那時的我對於各種事物皆充滿怒火與焦躁,在這股心情的驅使之下,隻拿著一支手電筒就漫步在入夜後的廢墟裏,因此我怎麽可能會對這樣的梯子產生恐懼。


    ——看來是我變軟弱了。


    從我結識鳥子至今並沒有經過多久,現在卻因為她不在身邊就變得如此沒用。


    即使那女人的境遇和我有些相似,但她在其他各方麵都與我天差地遠。


    她明明擁有許多我所欠缺的特質,可是有些部分卻比我更顯不足。


    她是那麽漂亮,心地善良又堅強,是個跟我截然不同的女人,我們卻不知為何特別投緣。


    她是個說話不經大腦時還能夠臉不紅氣不喘、根本不懂我在想什麽的女人。


    這女人就這麽突然地出現且打亂我的人生,然後給我擅自跑得不見人。


    我越是思考此事,就越是感到怒火中燒。


    我狠瞪著緊抓住梯子遲遲不肯鬆開的右手。快動!快給我鬆手!我抓準右手放鬆的破綻,立刻抓住下一根梯子。接下來是左手。快鬆手!給我往上爬!


    我心中那代表憤怒的引擎,開始慢慢提高運轉速度,自身的精神也為之振奮。右手,左手,右腳,左腳。我攀登梯子的速度越來越快。看吧,我果然是動怒時會表現得更好。


    「就算沒有你……」


    我開始自言自語。


    「就算沒有你,我一個人也能搞定的。」


    我可以打倒扭來扭去,也能夠攀登梯子。


    「所以……所以……」


    看著越來越接近的頂樓,我發出呻吟。


    「所以你……快點……給我回來啦,鳥子!」


    在終於爬上高達十層樓的頂樓後,我整個人仰躺在地上。


    望著那一朵朵遊走於晚霞之間的浮雲,我忍不住笑噴出聲。


    「哈哈……這是什麽鬼話啊,真奇怪。」


    就算鳥子不在身邊也無所謂,但又要她趕快回來?


    更何況現在可是我跑來這裏想接她回去,自己到底在胡說什麽呀。


    我站起身來,拔出馬卡洛夫手槍,然後解開槍上的保險。


    接著我將槍口對準天空,並且用一隻手捂住耳朵,隨即扣下扳機,就這麽一連開了兩槍。


    耳邊傳來槍聲的回音,以及彈殼落在水泥地上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我稍微等了一下,卻遲遲聽不見呼應的槍聲。


    「……既然剛才都呼喚我了,好歹也給點回應嘛。」


    我把手放下,不過仍將馬卡洛夫握在手中,同時沿著頂樓外圍的護欄往前走。從這裏能把周圍一覽無遺。在我的印象中,曾看見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鐵路。如月車站很可能就位在那條鐵路的某處,身處於那裏的美國海軍士兵們,恐怕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逃離裏世界而飽受煎熬吧。


    南側放眼望去一片空曠,我凝神注視暗處,看見代表異錯存在的銀色霧靄。如今重新再觀察一次,我真是無法相信自己之前竟敢毫無防備地闖入那裏。至於遭遇八尺大人的那棟白色巨大建築物,似乎比印象中更加千瘡百孔,看起來更像是珊瑚的屍骸。那時消失於青光裏的肋戶,不知現在怎樣了?


    西側是我們剛才穿過的沼澤。在夕陽餘暉之下,閃閃發亮的水麵美麗得讓人幾乎忘了呼吸。這時,我看見一道細長的白影佇立於該處草叢間。我擔心又是扭來扭去而提高警覺,結果發現是自己誤會了。那狀似是一隻大型鳥類……難道是鷺?我仔細觀察,能看見那東西彎下脖子將頭伸進水裏,接著又變回原本的站姿。倘若那當真是一隻鳥,就是我進入裏世界後首次目睹的正常生物,但還是不能疏忽大意。在想起先前曾見過一隻外觀如同巨鳥、散發著油味的東西從頭頂飛過之後,我便將目光從那個東西的身上移開。


    就這樣沿著護欄走到北側的我,因為眼前的光景過於震撼而停下腳步。


    大樓北側是一座草木稀疏的樹林,能看見從中露出的岩石地麵。至於樹林的前方,則是一大片城鎮。


    不對,單純是乍看之下讓人聯想到城鎮。而且它的範圍其實也沒那麽遼闊,隻算是一處村落罷了。即便我們不曾涉足過北區,可是之前從頂樓觀望時,我實在不記得有見過這種地方。依照那一棟棟建築物上瓦片散落的屋頂,以及遭日曬雨淋而汙損的牆壁狀況來判斷,實在不像是最近才剛建好的。


    該處的建築物之間,似乎有東西正在移動。


    有人在那裏。也可能是不知名的存在。


    被晚霞照得反射出紅光的東西,赫然一看竟是隨風飄逸的金色長發。


    「鳥子!」


    我從護欄探出身子大聲呐喊。


    「鳥子——!」


    我急忙舉起馬卡洛夫對空鳴槍。


    雖然已開始耳鳴,但我仍毫不在意地射光所有子彈,接著迅速後退並側耳聆聽。也不知對方是否有聽見槍聲,那個紅色反光物躲進建築物的暗處。


    忽然間,我發現下方地麵有所動靜。定眼一瞧,驚覺是小櫻搖搖晃晃地朝著樹林走去。


    「小櫻小姐!」


    小櫻對我的呼喚毫無反應,就這麽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樹林之中。


    這情況著實過於詭異。我撐著護欄用力一推,順勢轉身快步跑向梯子。在將馬卡洛夫手槍收進槍套的同時,我差點一腳踩空,但仍伸手抓住梯子,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向下爬。總覺得每踩下一格梯子,就感到心急如焚。如果是在電玩之中,就可以雙手抓著梯子的兩側,一口氣滑到地麵了。


    終於抵達地麵後,我瞄了一眼大樓的一樓。四處不見小櫻的身影,鐵桶裏則燒著應當是從附近收集來的枯葉,正不停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鐵桶旁放著我借給她的防水火柴盒,以及她帶來的那把霰彈槍。


    原先表現得如此擔心害怕的小櫻,絕無可能會丟下霰彈槍前往其他地方。我撿起地上的霰彈槍與防水火柴後,立刻拔腿狂奔。


    9


    ——我居然追不上小櫻的腳步。


    我還在頂樓上時,小櫻明明看起來是走得那麽慢,但如今我都已跑得氣喘如牛,卻還是不見小櫻的蹤影。


    夕陽逐漸沒入地平線,將森林中的樹木拉出一條條長長的影子。太陽即將下山,等日落之後,夜晚就會降臨,更是怪物活躍的時間。


    對於自己因為一時衝動而將子彈射光一事,我現在是悔不當初。縱使手邊還有槍能用,我也沒有攜帶備用的彈匣。倘若遇襲,就隻能依靠手中的霰彈槍。但問題是我第一次使用這把槍,就算鳥子表現得一副像是任何槍械都可以輕鬆駕馭的樣子,但偏偏我隻是一個碰巧取得槍械的外行人。因為不停奔跑而被我甩來甩去的這把霰彈槍,老實說我就連它是否已解開保險都一頭霧水。


    小櫻之前用它開了幾槍?我邊跑邊試著回想。在小櫻家的門前開了一槍,對著扭來扭去開了兩槍,好像一共隻有三次是嗎?話說這把霰彈槍是可以裝填幾發子彈啊……?


    在我想出答案之前,我已經奔出森林,忽然有一條人為鋪設的道路映入眼簾。


    腳下的柏油路麵,仿佛墨西哥荒野那樣地龜裂,從裂縫中長出茂盛的雜草。從傾斜的電線杆上無力下垂的電線,隨著風吹不斷搖晃。左右兩旁的屋子皆寂靜無聲,看不出任何有人住在裏麵的跡象。這副蕭條的光景,稱之為鬼鎮是再貼切不過。


    我走上前去,為了辨識異錯而將注意力集中於右眼的瞬間,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這座被夕陽染成一片腥紅色的城鎮,全都籠罩在銀色光暈裏。


    「這整個城鎮……都是異錯?」


    我難以置信地凝視著街景。是陷阱嗎?不對,這倒也未必。異錯是遍布於裏世界的超自然陷阱——我隻是按照肋戶的這種說法來判斷,不過逃離如月車站時搭乘的電車,或是八尺大人的另一個模樣,在我眼裏都和異錯一樣會散發銀色霧靄。反之從新宿誤闖裏世界時,記得也有看見類似的光暈。換言之,我的右眼應該是可以偵測到出現異常的空間。


    我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朝著柏油路麵扔去。這是模仿肋戶利用螺絲釘來探路的手法。小石子發出撞擊聲再度從地上彈起,然後毫無異狀地靜止不動。並沒有突然自燃或彈飛出去。


    我用霰彈槍的槍杆戳向路麵,隨即又收了回來,槍身的金屬部分沒有產生高熱或當場熔解。用木質槍托接觸地麵,也得到相同的結果,並未產生任何能用肉眼觀察到的影響。


    換作是平常的話,我絕對不會接近這裏,不過因為我在頂樓清楚看見了,鳥子那隨風飄逸的金色秀發就出現在這裏。


    照這個情形看來,我得做好覺悟才行。


    我抬起穿著登山鞋的其中一隻腳,小心翼翼地輕輕踏進這座城鎮的範圍內。


    「喂。」


    「呀啊!?」


    由於背後忽然傳來一股聲音,嚇得我當場跳了起來。是一股語調略顯含糊且低沉的男性嗓音——我連忙轉過身去,並且反射性地扣下扳機。子彈沒有發射出去。在我明白霰彈槍並未解開保險的下個瞬間,我當場臉色刷白。我剛才差點對著人開槍!?


    槍口前方站著一名穿著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至於長相……完全看不出來。隻知道來者是一名中年男子,我無法辨識他的相貌。當我仔細觀察他的五官後,才隱約辨識出此人的眉毛很粗、臉上留有落腮胡等細節,但是大腦仍無法借由上述條件拚湊出對方完整的容貌。


    「我已警告過你,若是再進來就回不去了吧。」


    無臉男憤恨地發出咂嘴聲。


    錯不了的,依照此人的言行與裝扮來判斷,他就是時空大叔。


    我利用指頭摸索扳機的上側附近,接觸到一個能夠開關的突起物。我一口氣按下之後,能感受到原先牢牢固定的扳機,有如獲得解鎖般變得可以輕鬆扣下。看來這就是霰彈槍的保險裝置。


    「不準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語畢,大叔納悶地看著我。至少他給我這種感覺。


    之前與小櫻討論時,我提出時空大叔並非生物,而是近似自動回應程式那類存在的假說。小櫻所說的「現象」,我相信也是差不多的含意。意思是對方乍看之下如同一名人類,實際上隻不過是會做出接近人類的舉動、等同於舞台裝置那類的存在罷了。


    所以開槍打他應該也無所謂吧?盡管腦中出現上述念頭,但要我對著一個具有人類外表的存在扣下扳機,老實說內心仍有極大的抵觸。為了看穿對方的真麵目,我將意識集中於右眼上。


    下個瞬間,我無法理解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麽。


    那不是大叔,甚至並非兩腳步行的生物。


    該物體其實是從地麵生長出來、體型高大的一株植物。它從柏油路麵伸出筆直的綠色莖部,途中則一分為二,兩頭頂端都結著五串狀似鮭魚卵般密集聚在一起的紅色果實。整條莖上長滿了劍葉狀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著。


    一旦將它認知成植物之後,就再也無法把它視為人類。我驚覺自己正站在一條罕無人煙的道路上,仰望著一株從地麵長出的高大植物後,便連忙閉上嘴巴。根據我的記憶,直到剛才都沒發現附近有長出這種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


    我感到腦中一片混亂,慢慢地向後退。那株植物就隻是生長在那裏,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或跟我說話。因為總覺得它緊盯著我,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一麵擔心它會不會趁我轉過身去就發動襲擊,我再次望向城鎮,嚇得差點發出驚呼。


    不知不覺之間,周圍全都長滿了植物。


    最近那棟房子的門柱正中央,有一朵看似向日葵、邊緣由藍色、白色與金色顆粒組成的植物,而且從根部附近長出四片三十公分以上、宛如八角金盤的大型葉片。


    另外還有葉片仿佛八隻腳大張的蜘蛛、偏向白色的植物,從電線杆的暗處探出頭來,它的莖部中段結著許多如蟲癭般的球狀物。頂端像是鋼筆的筆尖那樣張開來,還有如同蒲公英的棉絮巨大化後的淺綠色塊狀物。


    稍微再往前一點的地方,有一株長著三片類似羊齒蕨的葉子,從中央處伸出兩顆淡粉紅色花苞的植物。雖然它比起其他植物稍微矮了一點,但還是跟高年級小學生的身高差不多。它的莖部因為花苞的重量而向前傾斜,模樣恍如正在窺視我的一舉一動。


    眼前光景仿佛許多行人走到一半時忽然靜止不動,然後全都被替換成一棵棵的植物。感覺就像是正在玩「一二三木頭人」,回頭一看卻全都變了樣……我反射性地扭頭越過肩膀一看,發現當初遇見的那棵植物仍位在原處。我剛才真的有和大叔交談過嗎?總覺得現在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我再也承受不了這股緊張的氣氛,開始拔腿狂奔。


    我避開沿途的植物,朝著城鎮深處前進。一路上沒有任何阻礙,也沒有遭遇襲擊,無論是怪物或人類都沒看見。在這座空虛的城鎮裏,唯獨形體與人類差不多大的植物,靜靜地佇立在夕陽底下。


    「鳥子!小櫻小姐!你們在哪!?」


    我的呼喚得不到任何回應,於是我離開馬路,直接闖進住宅的院子裏。我瞥了一眼昔日住戶在此留下的痕跡,不停搜尋鳥子和小櫻的下落。能看見門板大開且布滿雜草的玄關、被棄置的生鏽三輪車以及內有積水的老舊輪胎。張貼在格狀圍牆上的海報已嚴重褪色,唯獨人物的輪廓還有隱約保留下來。


    在我四處奔走的期間,又驚覺另一個異狀。那就是這座城鎮沒有盡頭。當我從頂樓俯瞰時,記得這裏的範圍並沒有多大,可是現在不論我如何往前跑,都無法離開城鎮。


    我橫切過外圍鐵網已殘破不堪的停車場,再次跑回馬路上。此時太陽已被建築物遮住,各種植物的剪影從餘暉中隱約浮現出來。這幅景象如同在一片昏暗之中,有許多人都朝著我這邊看過來,令我不禁渾身發毛。


    住在這裏的人都怎麽了?難道那些植物全是居民變成的?不對不對,這太扯了。可是……


    我把駭人的想象趕出腦中,同時注意到一件事。總覺得位在我身邊的其中一棵植物十分眼熟。就是那株結著淡粉紅色花苞、長得特別矮小的植物。因為此處的植物盡管都有著不同的外觀,不過大小都近似於一般成人,所以這株難得跟孩童差不多高的植物,令我印象深刻。


    跟孩童差不多高……?


    當我腦中閃過以上疑問的瞬間,耳邊傳來一陣氣憤的呐喊。


    「……魚!小空魚!就跟你說我在這裏呀!笨蛋!」


    「小、小櫻小姐!?」


    原來是小櫻站在我的身旁大叫。在我回應之後,小櫻先是睜大雙眼,接著彎腰將雙手撐在膝蓋上。


    「呼~~你終於有反應了。」


    語畢,小櫻擺動肩膀大口喘著氣。也不知她喊了多久,聲音都沙啞了。


    「你、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一直都在你旁邊呀!虧我還想說你特地趕來這裏,可是完全沒有看我一眼,所以我才認為情況有異。」


    「對不起,我似乎把你看成其他東西——」


    我邊說邊觀察四周,發現除了小櫻以外的所有植物,全都有如白日夢般消失無蹤。


    「小櫻小姐,你怎麽會跑來這裏呢?」


    「那個……總覺得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


    小櫻忽然開始含糊其辭。


    「我起先想利用鐵桶來烤火取暖,就從附近收集枯葉,並且以火柴點火……我費了一番工夫終於點燃後,為了尋找更多可燃物而在大樓周圍搜索,結果竟突然聽見冴月在喊我的名字。」


    「你是說冴月小姐嗎?」


    「我還記得因為聽到呼喚聲,認為得趕緊過去而不加思索地往前走,但是等我回神之後,就發現自己置身在城鎮裏。起先我還以為自己已經離開裏世界,不過我很快就明白這隻是自己的錯覺。於是我獨自走在空無一人、化成廢墟的住宅區裏……由於我還忘記把槍帶來,簡直是快嚇死我了。正當我大感不妙之際,發現小空魚你追了過來,我才鬆了一口氣。」


    小櫻似乎是真的非常害怕,口沫橫飛地不停說著。瞧她似乎還沒說完,我便打岔提問說:


    「你沒在這裏見到鳥子嗎?」


    「咦,沒有,我沒遇到她。」


    「她應該就在附近,就在這座城鎮裏。」


    「你說這裏?真的嗎?從頭到尾就隻有你我兩人而已喔。」


    小櫻似乎抱持質疑的態度,但我有十足的把握。即便隻看見一瞬間,但那頭金發確實就是鳥子。


    「我再稍微搜索一下附近,小櫻小姐你先回去吧。」


    「你是要我回哪去呀?」


    「那棟大樓的頂樓有一台電梯,從那裏應當可以回到表世界,我之前有使用過。」


    「這是哪門子的傻話,我一個人哪有辦法回到那裏。」


    「用跑的很快就能抵達大樓。現在已經沒時間了,你最好趁現在趕快回去。這把槍還給你。」


    我將霰彈槍遞給小櫻,她卻遲遲不肯收下。為了說服她,我繼續解釋:


    「那個,我明白在這裏單獨行動是很可怕,問題是接下來的情況會更加不妙。」


    「這是為什麽?」


    「因為太陽要下山了。」


    街道越來越昏暗,我就連小櫻的五官都快要看不清楚了。隻剩下鮮紅色的餘暉,舍不得離去地抹過所有住宅的屋頂,再過不久也會完全消失。


    「等到入夜之後,老實說我沒信心可以保護好小櫻小姐你,因此——」


    小櫻貌似不耐地歎了口氣。


    「你都拿那種照片給我看了,現在還給我說這種話嗎?」


    「照片……是我的分身靈嗎?」


    「不是啦~是冴月的照片。我說小空魚呀,你還真是除了鳥子以外的事情都漠不關心耶!」


    小櫻感到傻眼地扯開嗓門大叫。


    「我一直以為冴月早就死在裏世界之中,不過——既然她還活著的話,我想去找她。所以我不能一個人回去,小空魚。」


    小櫻說完這句話時,黃昏最後的餘暉已從天上消失了。


    夜晚就此降臨於裏世界。


    10


    明明才剛入夜,天空仍呈現深藍色,星星卻早早散發著光芒。


    沒想到在缺少人造照明的情況下,夜晚是來得如此倉促——原來的深藍色轉眼間就化成黑暗。閃爍於夜空中的星星,密集得令人歎為觀止。我昔日待在故鄉山腰上的廢墟裏時,也不曾見過如此壯觀的夜景。


    「我認不出天上的星座,難道此處與表世界的星座並不一樣?還是我對星座結構的認知產生了出入——」


    仰望星空的小櫻,不知何時已伸手牢牢抓住我身上衣服的一角。


    「你也是第一次在裏世界待到晚上嗎?小櫻小姐。」


    「畢竟冴月老是拿這件事嚇唬我,因此我不曾親眼看過這裏的夜空,不過有聽她提過非常壯觀。看來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小櫻輕聲補上一句。


    「其實我好想和冴月一同欣賞這片景色。」


    「很抱歉居然是跟我啊。」


    「就是說呀。」


    你好歹也否定一下嘛。


    「那你就在這裏慢慢觀測星象,我先走一步了。」


    「小空魚啊,你這個人還挺壞心眼的喔。」


    「你之前不是說我的個性很好嗎?」


    「那是諷刺!況且你打算去哪?就算想找人,像無頭蒼蠅那樣亂跑可是非常危險的吧。」


    「我是有一個點子。」


    這是我從自己錯把小櫻當成植物一事所得到的靈感。


    我的右眼確實可以偵測異常空間,並且也能夠識破所見之物的真實模樣。比方說八尺大人,以及襲擊如月車站的牛頭怪物。雖然我不懂其中的原理,但是我的右眼多次成功揭開裏世界對人類在認知上造成錯覺的神秘麵紗。


    我至今從未對異錯使用過這項能力。而我目前正位於一個巨大的異錯之中。倘若這就和乍看之下是一名大叔,但其實是植物的情況一樣,這裏根本不是一座城鎮的話,我肯定可以識破這個異錯的真麵目,辨識出應當身在此處的鳥子吧——?


    小櫻神色不安地聽我說明。


    「當然前提是事實一如我的猜測。總之小櫻小姐你先保持安全的狀態好好待在這裏,由我去尋找鳥子的下落。」


    「咦,先等一下,你說我要保持安全的狀態,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那個……小櫻小姐你剛才變成一株植物,所以我想說你再變回那樣的狀態就好。啊、你放心,到時我會再幫你恢複原樣的。」


    「簡直是不知所雲,你說讓我變成植物——」


    小櫻一臉害怕地還沒把話說完,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野獸的嚎叫聲。


    我豎起耳朵專心聆聽,隱約感受到被夜色所籠罩的裏世界,各處似乎都有東西慢慢蘇醒過來,大氣中漸漸充斥著生物的氣息。在傳來一陣類似慘叫的聲音後,忽有東西從高空飛過。嚎叫聲有如互相呼應般越來越頻繁。聽起來既像是狗叫聲,也宛如人在模仿狗叫所發出的聲音。令我不由得聯想到之前追逐我跟鳥子的人麵野獸。


    位於我們身邊、沿著道路兩旁設立的廢棄房屋內,逐漸傳出細語聲。即使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但至少能感受到夾帶於對話聲裏的陰鬱語調,並且莫名有股強烈的感覺,對方就是針對我們兩人在大肆討論。


    小櫻將身體靠向我說:


    「喂……你不覺得嚎叫聲越來越接近這裏嗎?」


    「你並沒有聽錯。」


    如此回答的我,心裏湧出一股很想立刻尖叫逃走的衝動。縱使沒有直接遭受襲擊,但光是感受到抱有惡意的未知存在似乎正在打量我們,就已經夠嚇人了。小櫻有如全身發顫地搖搖頭後,像是終於放棄堅持地張口說:


    「照這個情形看來,我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你是接受囉?」


    「我是無法接受啦,但我願意相信你。」


    語畢,小櫻更用力地抓緊我的衣角。這是信賴的證明呢?還是流露出心中的不安?不管事實如何,都改變不了我接下來所要采取的行動。


    我無視漸漸接近的危險氣息,將意識集中在右眼上。至於我注視的目標,就是眼前那一整片的光景。


    四周忽然變得寂靜無聲。由於身上的負擔隨之減輕,於是我低頭一看,發現原本抓住我衣服的小櫻,又變成那株植物,而其中一片葉子還碰觸著我的身體。我將目光移向前方,不禁當場倒吸一口氣,原因是我被成人般大小的植物給團團包圍。


    群聚而來的植物,以我為中心圍成了好幾圈。感覺上就像是我無意間闖進一片變異的向日葵田。這情況恍若「一二三木頭人」已進入尾聲——植物們在即將碰觸到我們的前一刻靜止不動,就這麽佇立在原地。


    ——是我們趕在最後一刻勉強保住小命嗎?


    腦中浮現以上想法後,我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雖然我也說不上來,但總覺得眼下的處境遠比我想象中更加驚險也說不定。


    難道這就是這個異錯的真麵目?老實說這並不是我預料中的結果,而且也感受不到鳥子的存在。


    ……咦?等等喔。


    當初在進入這座城鎮之前,我遇見一名大叔。


    接著我借由右眼識破對方的真麵目,發現它其實是一棵植物。


    後來我又識破其它植物的真麵目,結果竟然是小櫻。


    在這之後,我為了識破這座城鎮的真麵目,卻讓這裏變回充滿植物的世界。


    這算是變回前一個狀態嗎?真要說來是到底有幾種「真麵目」啊?


    若以識破來解釋,至少事情會按照單一方向發展下去才對。但眼下卻因為我的認知,來回穿梭在多種情況之間。


    換言之……我的右眼並非「識破」對方的真麵目?既然如此,我是看見了什麽?


    在我大感不可思議地繼續注視後,原先包圍我的植物全數消失,隻剩下變成一朵花的小櫻而已。這時有一位穿著西裝的男子,站在道路的對側回頭看向我,臉上浮現出訝異的表情。至於他的胸口上,則是別著一枚狀似風車或花瓣的胸針。在男子準備開口說話之際,眼前的景色又產生變化,能看見三名中年女性站在附近一棟房子的門前。她們近乎偏執地猛按電鈴,並且對著屋內大呼小叫。


    突然間,我感受到一道視線。我低頭一看,剛好和抬起頭來的我相互對視。


    「啊!?」


    蹲在小櫻根部附近的人,完全是我自己。


    我忍不住發出驚呼。蹲在地上的那個我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她在起身之後,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越走越遠——就這麽消失了。


    原來如此……我逐漸搞清楚了。


    我的右眼並非識破「真麵目」,而是能讓我穿梭在單一事態的多種相貌之間。


    重複出現的時空大叔、三位大嬸以及我的分身靈,全都是這個「現象」的片段。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發現這整片廢墟都十分眼熟。因為整座城鎮都已經荒廢的關係,我一直沒能認出來,其實我曾造訪過這裏,而且是在不久之前。此處就是鳥子家附近、位於日暮裏的住宅區。不知何時,天空變得十分明亮,時間似乎回到我去拜訪鳥子家的今天早上。


    我將目光移向屋頂上方,鳥子家所在的公寓隨即映入眼簾。那棟建築物的外牆爬滿了藤蔓,電梯已崩落,頂樓的蓄水槽上則是垂掛著狀似黑藻的未知植物。


    此時,我又在前方的道路上發現另一個我的背影。她似乎正朝著公寓的方向走去。我為了追上她,也邁出步伐往前走。當我將注意力集中在分身靈的身上時,能發現周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


    我逐一剝開對於認知的層層薄紗。房屋的外牆和路麵突然變得平坦,接著有如紙片般不斷對折,最終消失在我的視野外。我置身在形體逐漸消失的世界裏,至於另外一個我,感覺上就像是幫忙指引方向的指南針。


    目睹和自己具有相同外表的存在,自然會給人不舒服的感受。不過那張照片裏的我——能從臉上看出自卑、缺乏自信、沒由來的傲慢、算計以及欲望,完完全全就是「我自己」。


    基於上述原因,對於走在前麵的那個我,我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她即使會背叛我,也絕對不會背叛鳥子。


    「我」為了尋求鳥子,為了追尋既美麗、堅強又努力不懈的鳥子,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另一個我停下腳步。能看見她的前麵有一扇門。也就隻有一扇門而已。至於要說四周還有什麽,我已經無法辨識了。盡管覺得眼角餘光瞥見某個還不到扭來扭去那種程度的詭異存在,但我懷疑隻要自己一閃神,就會徹底偏離所要前往的目的地,因此我無法把目光從走在前方的自己身上移開。不過當下給我一種已經穿過層層薄紗,終於抵達深處的感覺。


    分身靈如同被門板吸入般,忽然失去蹤影。這扇門十分眼熟,是鳥子居住的四○四號房。我握住門把,緩緩將門拉開,然後一腳踏進去。


    從玄關向前延伸的走廊深處,能看見由木質地板組成的房間。我直接穿著鞋子走進室內,裏頭一件家具都沒有。在這個看似搬家前空無一物的房間內,鳥子就在裏頭。


    鳥子獨自一人坐在通往陽台的玻璃拉門旁,整個人倚靠在牆上。她身上的穿著一如照片那樣,是探險用的服裝。至於ak步槍則是隨手擺放在地板上。


    「鳥子!」


    鳥子用她那戴著戰術手套的手,朝著向她跑去的我揮了揮手,臉上還掛著一張柔和的笑容。


    「空魚,你來啦。」


    「你、你怎麽能表現得如此淡定啊?」


    我將重逢的喜悅暫時擱在一旁,忍不住大聲質問:


    「我說你啊~!也不想想我一直四處找你!不管我怎麽呼喚你都沒聽見,就連我對空鳴槍也不給個回應!」


    「原來那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如月車站的軍人呢。」


    「為什麽!?不用多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我啊。」


    「因為我以為你再也不肯陪我來這裏了。」


    總覺得鳥子的狀態不太對勁,莫名少了平日的那股霸氣。


    「呐,你怎麽了?難道是哪裏受傷了?」


    「沒那回事。」


    「那就好——總之快跟我回去吧?」


    但就算我拉著鳥子的手,她也不肯站起身來。


    「抱歉,空魚,我不能回去——因為我找到冴月了。」


    鳥子淡然地說著。


    「她在哪裏?」


    對於我的問題,鳥子隻是默默地指著窗外。


    我看完後,從喉嚨裏發出無言的呻吟聲。


    原以為陽台的另一頭是一片藍天,但其實是那個青色空間。一名黑衣女子飄浮於其中,正低頭俯視著我們。


    該名女性有著一頭整齊的黑色長發、白皙的肌膚,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但是唯獨鏡片底下的兩顆眼珠完全呈現青藍色,而且比我的右眼顏色更深,是看了會令人毛骨悚然的青藍色。


    此人正是閏間冴月,也是鳥子失蹤已久的「朋友」。


    總覺得難以掌握自己與該名女性之間的距離感。她看起來是近在眼前,卻又有種相隔遙遠的感覺。而且她還給人一種身材巨大到近乎駭然的印象,我實在不覺得這單純是因為她散發出來的壓迫感所造成的錯覺。


    此人確實有著和照片上一樣的外表,但她不是冴月小姐。我實在不覺得這個人……這個物體是人類,因為——


    鳥子沒有理會一旁嚇呆的我,徑自站起身來,她在推開玻璃拉門之後,一腳踏了進去。


    「冴月對我而言是非常特別的人。」


    鳥子仰望著〈物體〉繼續說:


    「因為我很不擅長交朋友,完全無法融入日本的校園生活,所以我變得足不出戶。當時,就是冴月出現在我的麵前。她起先以家庭教師的身份接近我,後來就成了我的朋友。」


    鳥子以恍惚的口吻說著,模樣就如同一位正在作夢的少女——當然這句形容是帶著負麵的含意。她此刻雙眼失焦,很明顯她的意識早已不知丟失在何處了。


    「由於學校教的課程內容都十分簡單,因此起先我認為自己並不需要家庭教師。不過冴月教導我許多事,也讓我明白各種未知的事物。」


    「你別說了,鳥子。」


    鳥子在結識我之前,究竟和冴月小姐有多麽要好<、、>,我根本就不想聽。


    「冴月說我是她的朋友。因為她把我當朋友,才告訴我關於裏世界的事,而且還帶我來探險。甚至曾經對我說過,今後會傳授我更多事物。在那之後——她就失蹤了。她將我的人生改變到了無法回頭的程度,就這麽突然人間蒸發。冴月就是我的一切,所以……」


    「不行。」


    為了追上鳥子,我連滾帶爬地衝出陽台,不過光是稍微接近那個飄浮在青色空間的〈物體〉幾步,我就立刻嚇出一身冷汗。


    鳥子接著說:


    「所以我來這裏找她,現在終於被我找到了。她果然還活著。為了和冴月身處在同一個地方,我非去不可。」


    當鳥子將手撐在陽台的欄杆上時,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你不能去,鳥子。」


    「為什麽?」


    「因為你看錯了,那是——」


    我的右眼能清楚看見,看見那個冒充閏間冴月之存在的詭異容貌<、、、、>。


    那個物體的外表有如長了幾百根羽毛的巨型風車,也狀似一株構造極其複雜的巨大花朵,慢慢地在青色世界裏不停轉動。由於各個部位隨著旋轉無止盡地改變形體,因此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窺視萬花筒。盡管仿佛想搞笑似地從正中央處長出一張女性的臉龐,卻完全沒有一絲讓人想笑的要素,整體散發出來的詭異感,隻令人覺得既惡心又可怕。


    「我非去不可……」


    看著有如正在說夢話的鳥子,我忽然注意到她的頭部周圍出現異狀。我用右眼再看一次,當場不寒而栗。原因是鳥子的頭部正在分解<、、>。


    她那絕美的容貌沒有變化,不過耳朵、頭發、頸部周圍都如同羽毛般倒豎著,形成了漩渦。至於漩渦的前方,全都被吸進青色空間裏消失無蹤。


    「你聽我說,空魚。為什麽冴月會消失?為什麽我會被吸引過來?這個空間的另一頭存在著什麽?我總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


    鳥子在說話的同時,她的頭部仍在分解,逐漸變得支離破碎。


    「其實我們非得感到恐懼不可。得要心生害怕,驚恐到徹底失去理智才行。縱然一切的生物都能感受到恐懼,可是唯獨人類才會探索恐懼,將恐懼鑽研透徹。也隻有人類會想象恐懼,還把恐懼拿來利用。因此,它們<、、>才會借由恐懼產生連結。因為它們過於異常,近乎無法理解,所以我們能與之接觸的管道,就隻有名為恐懼的情緒而已。恐懼既是溝通的手段,也是目的。空魚,我現在終於知道了——」


    「鳥子,你不能知道那種事!我禁止你變成口頭禪是『我知道了』的神經病!!」


    我拚命拉住鳥子的身體,並且為了阻止鳥子繼續分解,我一把抱住她的頭部。但無論我怎麽做,都還是阻止不了。鳥子持續遭到分解,甚至連我的身體也開始分解了。身體並沒有傳來疼痛,不過內心出現一股奇妙的失落感。


    「空魚……?你在做什麽?你快放手,我一個人過去就好。」


    「住口!我絕對不會讓你過去的!」


    「這件事與空魚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啥!?」


    我忍不住大叫。


    「鳥子,你真是個爛人,現在說出這句話當真是爛透了。當初是你打亂了我的人生,如今竟敢講出這種話來。就算你說此事與我無關,我也無法接受喔。明明隻是區區鳥子,少給我像個孩子在那邊耍賴。」


    「你這是什麽意思……簡直是莫名其妙。」


    鳥子以惱怒的口吻說著。


    「我才搞不懂你想幹嘛咧!!真是氣死人了!你給我聽好,如果你不想把我卷進去,現在就立刻給我回來。你現在看見的這個人並不是冴月小姐,而且冒充成你珍視之人的怪物!」


    我回想起遭遇八尺大人的經過。我當時受騙上當,是鳥子在危急之下拉住我,所以這次輪到我來幫助她了。無論對手是誰,或是何種存在——全都與我無關,總之休想從我身邊帶走鳥子。


    我用左手環抱住鳥子的頭,以右手舉起霰彈槍,將槍身架在陽台的欄杆上。


    然後狠瞪著占據我大部分視野的旋轉異形。


    你這個該死的巨型風車女,你知道我從過往經驗中得到的最大教訓是什麽嗎?


    那就是當我用右眼看著目標開槍時,無論對方是多麽超脫常理的存在,子彈都會發揮功效。


    「……憑你這種貨色,看我一槍爆了你。」


    我解開霰彈槍的保險裝置,一口氣扣下扳機。


    從gator霰彈槍管噴射出去的十二鉛徑霰彈,在旋轉大花的身上轟出一道橫向排列的彈孔。


    「咦,這是……?冴月的臉——」


    鳥子語氣恍惚地說。我充耳不聞,利用柵欄卡住滑套排出彈殼,再開第二槍。螺旋萬花筒開始痙孿扭曲。我繼續射擊,一連射出第三槍、第四槍,在開到第五槍時終於耗光子彈。


    被霰彈轟得千瘡百孔的巨大花瓣,依然故我地繼續旋轉,但忽然間它似乎再也支撐不住,各部位同時開始瓦解。風車女的身體構造飛向四麵八方逐漸崩壞,至於那張臉則是緊盯著我,既沒有露出指責的態度,也不帶有一絲笑意。


    「……咦!?不對!這不是冴月!!」


    鳥子猶如大夢初醒,突然發出驚呼。


    我說你啊……你這個笨女人啊~~


    「所以我就告訴過你啦……別那麽輕易就受人控製啦,真是的。」


    「咦、怎麽?這是什麽意思……?話說空魚,我的頭部有沒有出現異狀?」


    「你暫時給我乖乖待著,很快就會複原了。大概吧。」


    原先身體不停分解的鳥子,現在正逐漸恢複原樣。我還來不及喘口氣,陽台已從腳下消失,甚至連整棟公寓都失去蹤影,我們兩人被拋進無盡延伸的青藍色世界裏。


    我們並沒有往下掉,但也無法肯定自己是否站著。因為總覺得自己快要摔下去了,我們不由自主地攙扶著彼此的身體。此時總有一種感覺糾纏在心底深處,那就是從這裏摔落的話,將會落入無底深淵之中。


    鳥子似乎稍微冷靜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開口:


    「啊~那個~空魚小姐。」


    「請說,鳥子小姐。」


    「……我剛才準備想幹嘛?」


    「你上了怪物的當,打算拋下我離開這裏。」


    鳥子聽完我的回答後,暫時陷入沉默。


    「……真的很抱歉。」


    「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不過沒關係,反正我是絕對饒不了你。」


    「所以現在是怎樣……?」


    難得露出一臉不安的鳥子如此發問,但我故意沒有回答,而是直接轉移話題。


    「不論是那個城鎮或大叔,我想全都是陷阱。」


    「你說的大叔是什麽啊?」


    總覺得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們不斷被人誘導。對方用冴月來誘騙鳥子和小櫻,而鳥子則是針對我所設下的誘餌。


    至於時空大叔與其他現象,我相信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雖然目前也隻能推測對方的目的,不過鳥子脫口說出的接觸一詞頗令人在意。位於青光另一頭的未知存在<、、、、>,因為對我們產生好奇心才設下圈套嗎?而且我們真的有逃出生天嗎……?


    無論我如何思考,終究還是找不出答案。有著女性臉龐的龐然大物終於徹底崩解,消散於一片青藍色之中。


    鳥子臉上仍留有些許不舍,目不轉睛地望著該處。


    不過,她忽然開口說出以下這句話。


    「我先聲明一下,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空魚你也是原因之一喔。」


    「啥?」


    「都怪你之前說不要再跟我來這裏,又提到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可是受到很大的打擊——」


    「先等一下,我又沒說過那種話。」


    「至少我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若是你對我有虧欠感,就立刻想辦法讓我們離開這裏。」


    鳥子一把抓住飄在附近的ak步槍肩帶進行回收,同時以鬧別扭的態度如此說著。


    「你……你真是個難搞的女人!」


    我不由得將心中最坦率的感想說了出來。


    原以為鳥子會生氣,不過她的神情看起來莫名愉悅。


    我稍作思考後,便回答:


    「可以啊,但在回去之前還得去個地方,畢竟不能把小櫻小姐丟在這裏。」


    「咦,小櫻也來了嗎?」


    「嗯,你若是見到她,肯定會被大卸八塊,奉勸你先做好覺悟。」


    「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我一將手伸出去,鳥子隨即回握住我的手。


    在我們相互對視的瞬間,鳥子突然輕笑出聲。


    「怎樣啦?看著別人的臉笑出聲來,可是很失禮的喔。」


    「你誤會了,抱歉。其實我的個性非常怕生,卻不知為何跟你打從剛認識起就毫無隔閡。其實我很納悶為何會這樣。不過現在剛好讓我想起最初的契機。」


    她說誰很怕生啊?


    我起先想如此吐槽,不過印象中,她跟肋戶或美國軍人交談時,態度確實都挺冷漠的。


    「你說的契機是……?」


    「我說你很像是奧菲莉亞吧。」


    「啊~嗯?」


    就是我被扭來扭去襲擊,正在享受死亡躺浴當時吧。


    「說起你那時的表情,根本是打從心底想對我吐槽說『這女人在鬼扯啥啊』,所以我才覺得自己能與你相處融洽。也認為你是個坦然直率的人。」


    「那是因為——」


    我將差點脫口說出的話語又吞了回去。


    那是因為你的美貌害我看得太入迷了,鳥子。


    「沒錯沒錯,就是這張表情,所以我很喜歡空魚你喔。」


    「……這樣啊。」


    「你別生氣嘛,這是在稱讚你喔。」


    鳥子的臉上浮現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總之我們趕快回去吧。那麽,我該怎麽做才好?」


    「——ok,能麻煩你隨手找個地方抓好嗎?」


    「ok。」


    我用右眼觀察周圍的空間。


    鳥子則是以左手抓住空間。


    那隻透明的手,把青光有如紙片般撕裂開來,能從縫隙看見另一頭有著截然不同的光景。那裏就是我們原先所在、夜幕低垂的鬼鎮。


    我們連滾帶爬地鑽進縫隙後,恰好從公寓的大廳來到戶外。


    「哇,好暗,已經完全天黑了。」


    「對啊,你記得先解開槍的保險裝置喔。」


    我緊緊握住鳥子的手,並且將注意力集中於右眼上,然後沿著原路往回走。


    現在還不能大意。畢竟我們現在得趕往小櫻的所在之處,在把她變回人類後,仍必須設法穿過有怪物四處遊蕩的森林,爬上能夠通往表世界的廢棄大樓才行。


    小櫻恐怕會相當憤怒吧。她可是為了見到冴月小姐才待在這裏,結果卻是白忙一場。


    究竟該如何向小櫻解釋,我現在是傷透了腦筋。


    即便我們遭遇的應該是冴月小姐的冒牌貨,但是小櫻對於冴月小姐的思念並不亞於鳥子,假如讓她得知我沒有詳加確認就開槍攻擊,她免不了會大發雷霆的。


    幹脆在裏世界中趁著小櫻擔心受怕之際,趕緊把事情交代完畢,等到返回表世界後,再趕在她重振精神前溜之大吉。


    要不然就是讓她維持植物的型態,直接連根拔起帶回去算了。反正我也挺好奇那顆粉紅色的花苞,開花後會長成什麽樣子。


    ……不行不行,這麽做似乎太狠了。


    當我冒出越來越偏激的想法而陷入迷思時,鳥子探頭窺視我的臉。


    「空魚,剛才忘了對你說……謝謝你一路追來這裏找到我。」


    她靦腆一笑地道謝完之後,又在我的耳邊細語說:


    「那麽……我們下次要何時再來這裏呢?」


    我不由得望向鳥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同時心底升起一股衝動,忽然很想立刻切換此世界的樣貌,看看鳥子變成一株植物後,究竟會綻放出怎樣的花朵。


    ※注1:日本怪談之一。相傳在深夜裏聽見噪音時,就算朝著來源跑去,依然無法找出聲音是來自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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