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從後門走進教會的拉撒祿後,歐布萊恩牧師露骨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嗨,老師。」


    「怎麽?若是想來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隨時歡迎。」


    歐布萊恩牧師的弦外之音是「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對於牧師一如往常的態度,拉撒祿露出了苦笑。說起來,他正是因為自己不是那種會受到教會歡迎的人種,所以才刻意從後門造訪。


    不過,拉撒祿在沒事先告知的狀況下徑自從後門造訪已是家常便飯,因此這隻是無傷大雅的調侃之語罷了。


    「遺憾的是,我不是來懺悔的,更加遺憾的是,我最近的手頭還沒闊綽到能捐獻教會。抱歉啊。」


    「我不會因為有人捐獻而感到高興,同樣也不會因為有人不捐獻而出言斥責。唉,算了,進來吧。一直站在門口也礙事。」


    歐布萊恩牧師年過六旬,他所經曆過的白雲蒼狗就這麽化為皺紋烙印在他的臉上。不過,若是除去那些皺紋來看,年輕時的他或許相當受到女性歡迎。但說起來,如今皺紋已經占了他的臉孔約莫八成的麵積,若真的除掉皺紋的話,就等於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雪白的長胡子不僅遮住了嘴巴,他在說話時也幾乎不怎麽動嘴。歐布萊恩牧師在說話時音量不大,卻意外地不會讓人覺得聽不清楚。


    就像拉撒祿擅長讀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歐布萊恩牧師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練就了這番說話的功夫吧。那是在眾多信徒麵前宣揚神之愛的人生。雖然妻子早他一步離世,他膝下也無子,但許多信徒和後進牧師都敬他為信仰的先賢。


    「就是這樣啦,莉拉。是說,你信的是什麽教?踏進教會沒關係嗎?」


    「…………」


    在拉撒祿身後亦步亦趨地進門的莉拉,沒辦法回話。雖說迄今都隻能靠著點頭或搖頭來表達意思,但從今天開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寫了「是」。


    正確來說,上頭寫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裏常用的單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對歐布萊恩來說,要掌握進門的莉拉的來曆想必易如反掌。他雖然皺起了眉頭,但幸好什麽都沒說。


    與其說他相信拉撒祿不是個會刻意買下奴隸加以淩虐的惡人,不如說他更像是不願在當事人麵前開口數落拉撒祿的不是。


    三人來到靠近教會後門的生活空間,在感覺從拉撒祿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來幾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椅子對拉撒祿來說有點太矮,但對於莉拉來說則是有些構不著地,可說是相當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來這裏有什麽事?」


    這話雖是對著拉撒祿說,但歐布萊恩的眼神盯著莉拉看。


    被藏在長長眉毛和皺紋之間的淡色眼珠這麽緊盯,莉拉隨即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簡直讓人聯想到有森林賢者之稱的貓頭鷹。


    就算慢慢開始能表達想法,膽小的個性似乎還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縮著身子,靠向了拉撒祿的方向。


    「賣我一本這裏的教科書吧。」


    「?」


    大概是聯想不到教會和教科書之間的關係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問號符號。拉撒祿聳了聳肩。


    「雖然有國家建造的垃圾孤兒院,但教會也努力在打造孤兒院喔。這位循道宗的老爺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經曆前幾天夜裏的那個事件後,拉撒祿察覺莉拉願意對自己略為敞開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頻率比以前少上許多,變得會積極做事,而且也會展露一點點情緒給拉撒祿看。


    然而,就算莉拉變得再積極主動,她還是處於表達意思的手段幾乎全被剝奪的狀態。關於喉嚨被燒爛無法發聲這點,拉撒祿也是無力回天。


    不過,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學習文字的話,從現在開始教不就可以了嗎?」


    「我記得這裏有在辦周日學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對吧?隻要是基礎教材就可以了,賣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張張地搖起了頭。她被帶來這裏的時候並沒聽說過來意,因此聽到要買書才會嚇一大跳吧。


    實際上,雖然在造紙技術和印刷技術的進步下,書本已經成了相當普及的存在,但依然還算是價格高昂的商品。對於表明「沒有為我花錢買那種昂貴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祿選擇了無視。


    「哎,若隻要一本的話,要送你也行啊。」


    「別送我啦,老師,賣我吧。孤兒院的財務狀況也滿吃緊的吧?」


    「輪不到你來操心。」


    「…………!」


    「莉拉,你打算搖頭到什麽時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為回報,我就隨便捐獻一些錢吧。」


    「這不是該說出口的話。況且,若是以獲得捐獻為前提而讓渡物品,是有違教義的。」


    他應該是認真在說教吧。由於歐布萊恩牧師的眼神變得銳利,拉撒祿索性聳了聳肩帶過這個話題。


    這時傳來了「咚咚」的細碎腳步聲。在敲門聲響起後,門扉被開了一條縫,隻見一名嬌小的女孩正透過門縫向內窺探。


    「啊,拉撒祿先生!歡迎你來!」


    少女名為安,住在這裏的孤兒院。她手中拿著拖盤,上頭乘著幾個倒了低濃度葡萄酒的杯子,看來是察覺有客人造訪後端了飲料過來的樣子。


    「好久不見啦,安。你看起來挺好的。」


    「真是的——老師!您該提醒我來的是拉撒祿先生呀!這樣的話,我就會端再好一點的酒過來了!」


    「用這種方式區分訪客的貴賤可不行啊。」


    「是~對不起~啊,拉撒祿先生居然會帶朋友來,真是稀奇呢!你好!」


    安的臉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猶豫地走到莉拉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莉拉看著自己被上下揮動的雙手,臉上滿是困惑。


    「啊,你來得可真巧,我記得教材應該有很多種對吧?莉拉,你跟著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歡的書吧。抱歉,安,麻煩你幫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對於安所展現的親密接觸感到一頭霧水的莉拉,就這麽被拉著起身,消失在門扉後方了。莉拉雖然投來求救的視線,但拉撒祿裝作沒看到。


    安是名會顧慮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個性,接觸年紀相仿的對象應該是最快的吧。


    兩名少女離去後,房裏隻餘下一片靜默。拉撒祿以為歐布萊恩會率先開口,因此啜了一陣子的葡萄酒,但由於一直等不到對方開口,最後拉撒祿索性主動掏出了一筆金額——以購買一本書來說,那樣的金額實在顯得相當過剩。


    歐布萊恩看著堆在桌麵上的硬幣沒有動手,皺起了眉頭。


    「這些錢是什麽意思?」


    「是書的費用呀。」


    歐布萊恩伸出手,隻拿走了堆在最上頭的兩枚硬幣。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問道:


    「這些錢是什麽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誠的信仰之心,打算遵從老師教誨過的『莫大地獲得、莫大地節約、莫大地奉獻』————」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說到一半,對方就無言地把硬幣山推了回來。


    拉撒祿無奈地歎了口氣,接著凝神傾聽。遠處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不管是莉拉還是安,應該都還要再花上一些時間才會回來吧。


    「我隻是覺得,應該要有個藏身之處才對。」


    「你出事的話,應該會有不少人幫你吧?」


    「你的嗜好難道是明知故問嗎?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祿明白自己的態度懦弱了下來,但就像羅尼走得突然、其他賭博師也不時傳出訃報那般,拉撒祿總有一天也會加入他們成為入殮的一員。


    夜裏感受到的恐懼也許是被白天的氣溫融化了吧,如今已經離自己相當遙遠了。


    「對於自己遲早會死一事,我雖然已經放棄掙紮的念頭,但莉拉的狀況就如你所見,而且她也幾乎沒有朋友。為了預防哪天遭逢不測,我希望能先告訴她有個地方可以藏身。」


    瓊恩是個住在道場裏的漂泊浪子,奇斯是個職業情夫,至於庫麗那種把優先順序劃得分明的個性,真的到了緊要關頭,也很難保證她能幫上忙。


    拉撒祿檢視過自己的人脈,認為在發生狀況時,感覺最為可靠的就是這裏。


    「要是擔心到那種地步,不如就讓她在這裏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別明知故問啊。這裏已經收容了太多的孤兒,要是再多一個人,真的有辦法好好供餐嗎?」


    要扶養一名人類的金額絕對不低。這座教會的孤兒院所收容的街童數量已經達到上限,若是魯莽地再多收一人,說不定連教會本身都會撐不下去。


    話雖如此,拉撒祿就算打算定時捐獻援助孤兒院,以他的職業來說也實在是難以照辦。


    「在我死掉的時候,我希望讓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這裏,就希望你能給她一點照顧。哎,但在那之後就隻能讓她自求多福了,況且我也沒有尋死的念頭。」


    設置窗戶是要課稅的。由於存在著依照窗戶數量比例收稅的窗稅存在,近年來的建築物全都是沒多少窗戶的狹窄設計,這座教會似乎也為了減少課稅,而拆掉了好幾扇窗。


    明明還是大白天,教會裏卻一片昏暗,本來就被皺紋和胡須遮住臉龐的歐布萊恩,此時更像是整張臉都融入了陰影之中。陰影使他的臉孔看起來變得比平時還要嚴厲幾分,讓拉撒祿懷疑剛才的那番話會不會激怒了他。


    豈料,開口說話的歐布萊恩,話聲裏帶的並非怒氣,而是納悶。


    「你有點變了呢。」


    「是說我長高了嗎?這代表我還在成長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說『如果死了,那之後一切都無所謂了』才對。」


    拉撒祿的玩笑話被歐布萊恩徹底忽視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師?我從以前就是個溫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極的溫柔,但現在變得積極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話來說——現在的你看起來就不像無所謂的樣子。」


    「…………無所謂啦。」


    拉撒祿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個輸不起的孩子,而這份心情也確實傳達給歐布萊恩知道了。


    歐布萊恩露出苦笑,將桌上的硬幣收了下來。就現實層麵來說,教會就算收到再多錢恐怕還是不夠用。雖說隻是買個保險,但光是能買一份心安,就讓拉撒祿覺得這筆錢花得十分劃算。


    不過,那股不服輸的心情卻在這時侵蝕起自己的心靈。


    「別擁有太多東西」。


    就像是養父在他耳邊這麽低喃似的。他雖然說了「無所謂」,但隻靠這句話是不夠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視起莉拉,他就覺得有必要采取行動,證明自己不僅沒把她當成一回事,而且也覺得無所謂。


    拉撒祿知道這反而會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加孩子氣,但還是將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細想想,的確把她留在這個教會,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隻要贏了賭博多捐些錢的話,應該就暫時不用煩惱夥食費了吧。」


    「…………喂?」


    「要是正麵朝上,就讓她繼續留在我家,若是反麵朝上,那我就讓她留在老師這兒然後回家。」


    在歐布萊恩製止之前,拉撒祿便彈起了索維林金幣,「叮」的一聲清響傳遍了室內空間——但卻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來是歐布萊恩伸出了手,在金幣下墜到一半時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來說,他的動作堪稱是相當敏捷。


    「…………你啊,我真的會生氣喔。」


    「無所謂啦。」


    原本語氣中帶有怒意的歐布萊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幣後,卻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皺了一下眉頭。他似乎為該怎麽開口而煩惱了一下,最後歎了口像是感到焦慮的氣。


    「不可試探你的神。你這種胡來的生活態度真讓人不敢領教。」


    「是是是。」


    金幣朝著聳了聳肩的拉撒祿扔了過來。在看過伊莉莎白女王的臉孔後,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態度,買奴隸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維啊。」


    「你什麽時候改信貴格派(注:十七世紀英國創立的教派,以堅決反對蓄奴出名)了?」


    「這和教派宗旨無關,你應該也知道,蓄奴這種風潮本就不是值得稱讚的行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買,奴隸也不會就此消失吧。」


    「這和你的品行是兩回事。」


    「…………我是不是該做個懺悔然後走人了?」


    拉撒祿以歎氣似的口吻這麽說道。


    (不過,刻意不把最正確的論點說出口這點,就是老師的優點。)


    說到底,事情之所以會變得如此複雜,主要還是因為拉撒祿身為賭博師,加上他還打算繼續走這一行的關係所致。


    隻要隨意地賺些小錢,並以此為資本,做些正當的買賣,就不用為自己倉促喪命時的後事如此煩惱了。


    不過,歐布萊恩絕對不會叫拉撒祿辭去賭博師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祿才會不時造訪這座教會,偶爾也會為了援助孤兒院而慷慨解囊。


    畢竟所謂堅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屬,就算被他人觸碰,也隻會產生傷害而已。


    「…………是說,好吵啊。」


    幾道重疊在一起的「啪噠啪噠」腳步聲傳了過來。每一道腳步聲都不大,但由於數量不少,聽起來就像是雷陣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響似的。


    其中一道腳步聲迅速接近這裏,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門一把推開。


    「…………!」


    隻見莉拉衝了進來。她頭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纖細的身材,使她看起來就像隻貓兒。


    若將莉拉比喻作貓,那肯定是隻全身毛發倒豎的貓吧。她的臉頰泛紅,臉上滲汗,以驚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繞到拉撒祿的身後。莉拉顫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帶的布料,緊緊抓著不肯鬆手。


    怎麽回事——他雖然冒出了些許疑問,但還沒來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


    「姊姊,別跑——!」「她跑掉了——!」「快追——!」「為什麽要逃啦!」「抓住她!」


    「等等,欸,別這樣!快住手!」


    這是因為孤兒院的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這麽叫嚷著,在後頭追了過來的關係。安雖然追在後方試圖阻止他們,但這些興致高昂的小魔頭絕非少女能憑一己之力攔下的陣仗。


    不過,在兩名大人投來視線的瞬間,他們登時全數僵住了動作。


    「糟了……」


    這大概是所有孩子們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幾人脫口說了出來。拉撒祿和歐布萊恩的表情雖然都沒有變動,但光是視線就把想說的話悉數傳達了過去。


    「…………今天的作業量就多一倍吧。」


    歐布萊恩以斬釘截鐵的語氣這麽一說,孩子們便一齊發出了哀號。雖然語氣並不激動,但這反而讓他們知道牧師是認真的。


    就在牧師和孩子們你來我往地喧鬧之際,拉撒祿將視線投向了困擾地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裏拿著一本教科書。


    「抱歉啊,安,讓你陪她去選書。」


    「啊,不,我才要代我們家的孩子說聲抱歉呢!能和莉拉妹妹和睦相處,我很開心喔!」


    由於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加上就算安靠了過來,莉拉也沒露出害怕的反應,看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兩人已經相處得相當融洽了。


    「來,大家快點道歉!然後回樓上繼續上課!」


    在麵對拉撒祿時,安就像個和年齡相仿的少女,但對孩子們發號施令的模樣卻讓人覺得莫名成熟。在她拍了拍手後,孩子們便一邊抱怨一邊離開了。


    拉撒祿以前也有過這段時期,所以很了解他們的心態,但毋寧說基於這樣的經驗,反而讓他對於孩童成群的環境感到疲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後——


    「我說莉拉,你要抓到什麽時候啊?」


    「…………!」


    在指出這點的瞬間,莉拉真的如字麵所示地跳了起來。


    過了短短的一瞬間後,冷漠的表情再次籠罩在她的臉上,並對拉撒祿連連低頭。不過,方才衝上臉頰的血液看來是沒那麽容易消退的樣子。


    「不,我並沒有生氣,隻是有點在意而已啦。」


    「…………」


    做了幾次深呼吸後,莉拉總算恢複了冷靜。拉撒祿將桌上的葡萄酒喝乾,並站起了身子。


    「那,我們回去吧。」


    「好的,拉撒祿先生,期待你下次再來!莉拉妹妹,我們下次一起念書吧?」


    「會打從心底這麽歡迎我的,大概也就隻有安了。」


    「…………」


    不置可否地對安點了點頭的莉拉跟在拉撒祿的身旁,就在拉撒祿的手搭上後門的時候,有人從後方向他搭話。


    「拉撒祿。」


    「老師,又怎麽了?」


    「下次可要好好從正門進來啊。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別讓小孩子學習從後門鬼鬼祟祟地造訪住處的作法啊。」


    拉撒祿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無所謂」,但卻又覺得會惹牧師生氣,於是他聳了聳肩。


    「我會考慮。」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聲不斷響起。


    這是在歐布萊恩牧師的教會買完書的隔天。昨日在返家後,拉撒祿便簡單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寫法,而她現在似乎正在反覆練習。


    和往常一樣靠坐在沙發上讀書的拉撒祿,這時抬起了視線。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與木板看對眼。從聲響的節奏來看,她應該是在按照順序寫著英文字母吧。


    拉撒祿在昨天隻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寫法,並沒有下達要反覆練習的指示,當然也沒要她待在客廳裏。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自然而然地待在這個客廳,一語不發地持續用功著。


    「你口不渴嗎?」


    『不是。』


    「這樣啊。」


    他這麽一問,莉拉隨即有些得意地寫出了回答。她看來已經學會了「是」和「不是」的拚法,以有些用力的筆跡寫下了尚不習慣的歪斜大字。


    做出這種動作的莉拉,看起來就像隻鳥兒一般,從肌膚的顏色來看,應該是隻烏鶇吧。


    他邊思考邊露出苦笑。烏鶇明明是歌聲好聽的鳥,卻與無法說話的少女聯想在一起,這未免太過諷刺。


    況且,若要將莉拉比喻成烏鶇,那肯定是隻死掉的烏鶇吧。她這隻烏鶇會被隨心所欲的人類殺掉,並被塞進派中烘烤做成料理。


    (雖說靠著鬥雞賺了一筆,也被庫麗雇用過,但差不多該去賭場露個臉了吧。)


    拉撒祿翻著雜誌的書頁這麽想著。


    (這既是攸關收入,也攸關習慣。說起來,賭博的技術隻能靠著賭博來磨練啊。雖然懶散度日也沒什麽不好,但近期內總是得去一趟。)


    他畢竟隻靠著賭博的手法糊口,加上也沒有改變這種生活方式的念頭,因此一旦技術生疏,就有可能攸關性命。


    那可不行,必須再走上一段長路,才是拉撒祿迎接死期的時候。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側耳傾聽。她寫字的聲響以相同的頻率不斷重複,感覺上不是在書寫英文字母,而是在寫某個短短的單字吧。他記得昨天自己確實是和莉拉說過「為了能傳達意思,最好快點把生活中必要的單字記起來」。


    莉拉不斷寫著相同的單字,在寫滿木板後就以硬麵包擦去,然後再次寫上同樣的單字。


    雖是記下單字的必經作業,但她重複繕寫的頻率之高,甚至讓人感受到些許執著心,拉撒祿忍不住好奇起她在寫什麽單字,將視線瞥了過去。


    『對不起。』


    像是以活字版印刷出來的字體登時映入了他的視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也許是一直在練習寫這個單字的關係,莉拉的動作顯得機械化而毫無窒礙,就隻有這個單字格外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當從容,看起來不像有什麽特別的想法。換句話說,她是經過理性的思考後,認定使用頻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練習的單字就是「對不起」吧。


    拉撒祿原本想出聲製止,但綜觀她至今的人生,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因此他搖了搖頭說道:


    「要不要教你一些更實用的詞匯啊?」


    他稍稍換了個說法這麽開口。


    等莉拉聽到這句話抬起臉後,拉撒祿粗魯地將目前正在看的雜誌頁麵撕了下來。他側目瞥了一眼嚇了一跳的莉拉後,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筆。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頻率來說,就是叫牌、加注、投降、換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隻要能會這些,在賭場就不會感到頭痛了。」


    拉撒祿在內心咕噥:「老實說,若會些更加低俗的詞匯就更方便了。」並將手中的筆在撕下的雜誌頁上遊走。他以像是要用筆尖戳破紙張的筆法,寫下了好幾個單字。


    『?』


    「啊,我忘了重要的詞匯。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會、嗯——』


    拉撒祿看了看莉拉勉強用單字拚湊出來的模糊字句。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是這個意思吧。」


    他讀出其意後,寫下簡單易懂的句子。莉拉點了一次頭後,像是在確認似的循看著拉撒祿的筆跡。雖然她大概還不能流暢地閱讀,但若是將拉撒祿念過一遍後寫下的句子當成知識硬塞進腦子裏麵,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待莉拉當作練習的一環「喀喀」地複寫過一次後,拉撒祿忽然冒出了一個問題。


    「是說,要學會日常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單字,可以找個主題優先記住相關字匯啊。就算想擴充自己的詞庫,有個方向也會輕鬆許多。」


    『知道、沒有、不是。』


    「『我不知道』啊。突然被這麽一說,應該也一時想不到吧。就沒有什麽想學的嗎?比方說——雖然你才來這裏沒幾天,但若是對我或是工作有哪些需求或不滿,也可以提出來讓我回答喔。」


    『有、沒有、呢。』


    「『沒有呢』。嗯——謙讓和敬虔雖是美德,但你應該也不是基督教徒吧?來吧,我不會生氣的,所以想說什麽就隨便說吧。」


    莉拉翻著教科書,以拙劣的動作寫下文字,拉撒祿則是在看過那些連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後解讀其意,重新修改成句。之後莉拉便會複寫過一次,挑戰下一段句子——這種對話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簡直讓人瞠目結舌,對話的內容也沒什麽起伏可言。不過,對於沒什麽事情要忙的拉撒祿而言,倒是意外地樂在其中。


    被拉撒祿這麽一問,莉拉先是傷腦筋了好一陣子,視線四下遊移。這樣的動作已經變得相當明顯,和剛來時相比,那種像是硬湊出來的人偶般的臉色已不複見——不過眼睛以外的部分還是和原本一樣就是了。


    她畫出了幾條像是蚯蚓般的彎曲線條,複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擾的視線看向拉撒祿。


    不過在看到拉撒祿擺出悠閑的姿勢,露出賊兮兮的笑容後,莉拉似乎明白拉撒祿沒有撤回前言的意思,於是認命地寫下短短的一句話。


    『主人、您、溫柔、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樣靜默下來。第一個想問的居然是這個,這確實是超出了拉撒祿的預料。


    他動起了僵住一瞬間的手指,努力地擠出文字。


    「『主人,您好溫柔,為什麽要這麽對我?』…………該怎麽說,明明隻是在修改你的話語,卻像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一樣,還真是奇怪的感覺。」


    拉撒祿唰唰地寫下文字,並趁機爭取時間。感受到自己臉上露出了些許動搖神情的他,將被墨水染黑大半的書頁塞向莉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模樣。


    被她點出自己很溫柔後,從內心湧出的情緒分別是少量的忐忑、約莫等量的喜悅,以及對感到喜悅的自己產生的失望。不管表現出哪一樣情緒,總覺得都會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誤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樣的平板表情。


    「溫柔這個詞應該用錯了吧。」


    『?』


    「所謂的溫柔,指的是為了體貼對方而願意分擔負擔的行為。我所做的,不過是給你一間沒在用的房間,然後花點沒地方花的小錢,僅此而已罷了。這種行為稱不上是溫柔,而是該稱作無所謂。」


    他原本還打算糾正莉拉「把這點小事視作『溫柔』,代表你的感性出問題了」,但最後還是作罷。


    「無所謂。要寫寫看『無所謂』嗎?」


    雖說狀況有輕有重,但所謂的賭博師都抱持著這樣的價值觀——至少在拉撒祿的認知範圍內,每個人皆是如此。


    畢竟他們生活在黑社會中,而且仰仗的隻有自己的運氣,過著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陽的日子。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就會把世界看作輕飄飄的薄紙,對所有的一切放下執著。會像拉撒祿這樣把「無所謂」掛在嘴邊的人雖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個賭博師應該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猜硬幣來決定是否要收養他的養父也是如此。


    「…………」


    看到莉拉無力地垂下右手,拉撒祿擔心自己說得有些太過火,於是搖了搖頭說:


    「算了,別在意啦。不管你是怎麽看待我的,我都無所謂。別提這個了,我來教你更好用的詞匯吧。」


    那個詞匯對拉撒祿來說極為陌生,說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從來不曾說過,因此在腦中回憶起拚法時,甚至湧現出像是生鏽的金屬相互刮擦般的感覺。


    明明就隻有四個字母,寫起來卻倍感沉重。


    「這是一句好話喔。這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來使用的一句話,而且我認為這話永遠不會退流行,隻要記起來,不管到哪裏都能用上。」


    拉撒祿看著著手複寫的莉拉臉孔,內心想像起她未來的生活。像這樣安逸平穩的時間,肯定不會持續太久吧。


    拉撒祿是賭博師,而莉拉則是來自國外的奴隸,他們倆都像是在濁流裏載浮載沉的一片落葉,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沒也不足為奇。


    因此,她應該會需要祈禱的話語吧。


    在舔了一次嘴唇後,拉撒祿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


    「這叫『誠心所願(amen)』。」


    買下莉拉一事雖然讓拉撒祿的錢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回財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說起來,拉撒祿本來就是經常光顧賭場的常客。這是因為他刻意壓抑著每次在賭博中賺取的金額,加上他在花錢時往往不知節製的關係。


    參加賭博的次數愈是頻繁,同時也代表了每次賭博輸錢時的風險就愈小。由於他不以大贏為目標,因此本金並不多,若隻是一兩次在賭場輸個精光,也不會對拉撒祿的財務狀況產生致命性的損失。


    雖然大筆的金錢因為買下莉拉不翼而飛,但拉撒祿並沒有特別感到可惜,而是抱持著淡然處之的心態前往賭場,賺取平實的收入。在第三次支付莉拉周薪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回歸到原本的生活了。


    就在某一天,拉撒祿之所以會閃過外出購衣的念頭,是因為這天下雨的關係。


    帝都的氣候多雨,天空終年都覆蓋著一層厚雲,泰晤士河也經常泛濫,將貧民窟毀於一旦。


    這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毛毛細雨宛如從天上垂下的絲線般,筆直地降了下來。在這種天氣裏,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團棉花似的,聽不見平時的喧囂聲,這同時也是適合放下工作、悠哉讀書的日子。


    拉撒祿就和平時一樣,隨便挑了本書躺臥在沙發上閱讀著。


    「…………呃。」


    忽然間,他聽見了強行壓抑下來的呼氣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嚨的貓咪叫聲。


    「…………呃、呃!」


    他探頭一看,隻見原本在打掃房間的莉拉,此時正弓著背蹲下身子。每當呼氣一次,她的背部就會為之一顫,並伸手按住嘴角。


    拉撒祿之所以會立刻站起身子,是因為莉拉的模樣就像是在強忍疼痛一般。對於人口擁擠、衛生條件又差的帝都來說,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麽希罕事。


    不過,在拉撒祿開口詢問之前,莉拉已經一鼓作氣地站直了身子。


    『我、沒事。』


    她瞥了拉撒祿一眼,在木板上寫下了簡短的單字。


    在拿到教科書後,至今已過了將近兩周。由於還不習慣書寫的關係,寫出來詞匯量極其有限,但莉拉記下的基礎單字量已經愈來愈多了。這應該要歸功於無法說話卻能聽懂英文的能力,以及本人的努力吧。


    拉撒祿又花了幾秒鍾,才明白那奇怪的聲音似乎是莉拉的噴嚏聲。


    「…………這樣啊。」


    察覺自己是慌慌張張地起身後,拉撒祿輕輕咂了一聲。他在感到難為情的同時,換上了一張若無其事的臉孔坐回沙發。


    『對不起。』


    看到她隨後寫下的話語,拉撒祿忍不住微微側首——這是因為他實在想不到打噴嚏和道歉這兩個動作到底有什麽關連。


    不過,在莉拉再次打了個噴嚏後,他隨即有所察覺。


    乍看之下,莉拉打噴嚏的動作顯得相當不好看,實際上,她似乎是拚了命地將打噴嚏的音量壓低的樣子。由於特意去壓抑正常的生理現象,才會讓打噴嚏變成難過的呼吸聲。


    而每當打一次噴嚏,她就會抽著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樣。


    (對了,這丫頭原本是奴隸嘛。)


    拉撒祿想起了這個他一直不怎麽在乎的事實。


    (若真的被調教成「絕對不會哭叫」的話,那打噴嚏當然也被含括在哭叫的分野裏頭吧。)


    想必過去每當打噴嚏或是咳嗽,她就會挨一頓打吧。那戒慎恐懼的視線,此時正捎向拉撒祿的手邊。


    「說是無所謂的話,的確也是無所謂啦……」


    帝都即將迎來冬季,氣溫隻會逐漸變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時候,泰晤士河會徹底凍結,甚至還會在河麵召開冰上市集。而這間在倫敦大火發生後搭建、和古董沒兩樣的住宅裏,根本找不到一間完全不透風的房間。


    一想到莉拉在氣溫漸低的日子裏也會是這個樣子,他自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去買衣服吧。」


    「…………?」


    莉拉稍稍動了一下視線。她看向的是拉撒祿的房間,並精確地在收納拉撒祿衣物的衣櫃上頭定位。


    『已經、很多了。』


    她之所以會這麽寫,是因為包含養父的舊衣在內,拉撒祿的衣物已經相當多的關係。在莉拉到來之前,衣服就已經多到塞不進衣櫃,甚至還在衣櫥裏爆發了坍塌的慘劇,讓衣櫃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為什麽你這樣聽下來,會覺得是我要買衣服啊?要買的是你的衣服啦,你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那片薄布熬過帝都的冬天,我是不會阻止你啦。」


    「…………呃!」


    莉拉一如文字所述地彈跳起來。由於平時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冷漠,加上動作也偏向緩慢,由此可見她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呃!…………呃!」


    她似乎是驚嚇過了頭,連文字都忘記怎麽寫了。隻見她拚了命地想傳達意思,卻隻是在慌張地比手畫腳而已。


    不管怎麽看,她看起來都不像是感到開心,而是感到畏縮、害怕、客氣。從她的動作,似乎可以看出她要表示「我隻要有這一件衣服就夠了,完全沒有添購的必要」。但拉撒祿刻意忽略,甚至還裝作一副看懂的樣子隨口說道:


    「是嗎是嗎,原來你這麽開心啊。好,那就立刻動身去買吧。」


    「…………!」


    「哎呀,但我對女人的衣服不怎麽了解啊。要是隨便找間店家,搞不好會被騙得買到贓物,最後惹來一身腥啊。」


    莉拉還在拉撒祿的視線角落處做著壓抑的抗議,他一邊為此感到有趣,一邊有了想法。


    「話說回來,我最近好像對擅長此道的家夥賣了個人情啊。」


    要查出賭博師奇斯的所在處相當簡單。


    隻要找間就近的酒館,向外場的女侍搭話,並露出「他欠我錢但一直沒還,真傷腦筋」的表情就行了。


    這一帶的酒館沒有一間是奇斯沒去過的,而身在酒館的奇斯也不曾不向女性搭訕。姑且不論身為賭博師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來看,奇斯可是遠遠在拉撒祿之上。


    愛八卦的酒館女子總是會喜孜孜地說出奇斯最近在哪處酒館出沒,或是和誰陷入了情網。拉撒祿花在尋找奇斯身上的金錢和時間,充其量不過是喝掉幾杯葡萄酒的程度罷了。


    「買衣服嗎!的確,上次見麵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明明這麽可愛,卻穿著一身土氣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廳與女性共席的奇斯,聽完找上門來的拉撒祿的要求後這麽說道。


    「她的膚色和這邊的居民不太一樣,因此我建議穿些能映襯膚色的服裝比較好呢。一般來說,亮色係的禮服會讓身材顯得臃腫,穿起來很吃身材,但換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話,一定能漂亮地和肌膚的顏色形成對比!我保證!」


    「你接受得這麽爽快確實是省事,但展現出這麽興致勃勃的態度,反而讓人覺得惡心啊。」


    「拉撒祿大哥的嘴還是一樣狠毒耶————啊,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過了很愉快的時光,下次再見麵吧。」


    奇斯從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對側的女子揮手致意。兩人的麵前明明各放了一個咖啡杯,而且奇斯一點都沒有要掏錢的意思,但女子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他們的關係似乎就是這種感覺。


    「容我做個確認,買二手服飾應該就可以了吧?還是要訂製?」


    「天氣冷成這樣,誰能忍到服裝訂作完畢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內買完回家的話就好了。」


    「若是這樣的話,我剛好知道一間不錯的店,而且離這邊也不遠。莉拉妹妹,能買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呢。話說回來,頭發不幫她盤起來嗎?雖然放下來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來光是見過一次麵,還是沒辦法讓莉拉解除心防的樣子,她對奇斯露骨地表達出緊張的氛圍。這時她看著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動作乖乖地搖了搖頭。


    「…………」


    「我就不用說了,而她好像也沒學過綁頭發的方法,暫時就先這樣吧。」


    「就算是男生,若是懂得編出好看的發型也很吃得開喔!也可以當作觸摸女生頭發的藉口。」


    「無所謂啦。」


    這個時期的傘,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陽傘,雨傘則不被認為是紳士的佩帶品。


    一直到這個世紀的下半葉,才開始產生在下雨的日子打傘的習慣。


    不過到了最近,帶著雨傘外出的男士也漸漸多了起來。毋寧說,纏得緊緊的細長雨傘已經逐漸取代手杖,頗有躍升為新時代紳士階級的象徵之勢。當然,在重視舊有文化的人們眼裏,這些人自然顯得不倫不類。


    拉撒祿和奇斯之所以沒帶傘,並不是因為他們有注重傳統文化的個性。


    說穿了,他們都隻是嫌麻煩,所以沒在出門前觀察天氣狀況。


    拉撒祿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馬車作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條街道都塞得滯礙難行。加上在車道被雨水打濕的狀況下,心情不好的馬兒們常常會讓馬車陷入泥地,若移動距離不長的話,走路反而比搭馬車來得快多了。


    既然聽奇斯說過目的地不遠,拉撒祿等人選擇的當然是淋著雨徒步前進。


    陳舊的石板路處處是龜裂,到處都形成了水窪。對於水深超乎想像的水窪,拉撒祿一邊小心別失足踩進去,一邊開口說道:


    「不過,你居然什麽都沒說啊。」


    「什麽意思呢?」


    「聽到有人特地幫奴隸買衣服,不是通常會把對方當成怪人看待嗎?」


    「是這樣嗎?」


    奇斯一臉愣怔,似乎從來沒這麽想過。


    「看到美麗的東西就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心態嗎?」


    「…………我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在這方麵的想法。」


    就在拉撒祿發自內心地歎了口氣的時候,奇斯停下了腳步。看來是抵達預計前往的店鋪了。


    「是這裏嗎……?」


    乍看之下,這裏連個標示是店家的擺設都沒有。


    不僅沒有架設招牌,大門也是緊緊閉著的。看起來就是擁擠雜亂的東區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舊街住宅。不過,這間房子和拉撒祿的住家不同,似乎有受到良好的保養,可以看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潔的認真個性。


    拉撒祿正在為是否走錯地方而感到納悶,不過走在前麵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開了店門。出於無奈,拉撒祿隻好跟上腳步,並對站在原地猶豫不決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擾了——妲裏亞小姐在嗎?」


    室內不僅昏暗,還相當狹隘。整間屋子的空間理應相當寬敞,但隨處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由於這些東西都堆得和拉撒祿差不多高,就連屋內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戶外還顯得陰暗。


    雖勉強找出了一條能讓人通行的路,但因為布匹和毛線向旁突出的關係,是以這條路也不是那麽好走。


    「這些全都是衣服嗎?」


    在眼睛習慣屋內的陰暗後,拉撒祿不禁為之疑惑。


    不管是打開的木箱裝的,還是疊在箱子上麵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從看似貴族人家會穿上的豪華禮服、適合女仆穿上的樸素洋裝、施以刺繡的男用外套,到適合工地人員使用的耐用長褲都有。這些衣服既非是依照男女老幼分類,也不是照著價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拉撒祿無法理解的某種分類法則堆疊起來。


    除了衣服之外,這裏還混雜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在某個木箱裏看到了梳子和懷表一類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團。


    「來了來了。聽這聲音,來的是奇斯弟弟嗎?」


    回應聲是從店裏的深處傳來。


    由於被堆積如山的衣服阻礙聽覺,拉撒錄根本聽不出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但奇斯卻踩著毫無迷惘的步伐前進。走沒幾步,拉撒祿便看到了一處和木箱區隔開來的開闊處。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裏亞吧。隻見一張桌子倚牆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樂椅上。


    歲月讓她的背彎了起來,皮膚上也刻下了許多皺紋。她的頭發已變成了純白色,而從她回頭張望的動作,可以看出她的視力已經出了問題。


    她的肌肉似乎也變得衰弱,隻見她以略顯吃力的動作站起身,但點頭的動作卻顯得高雅有禮。


    「哎呀,原來是客人嗎?歡迎光臨。」


    「上次是找你縫補夾克的鈕扣,所以差不多一個月沒見了吧?你看起來很健康,真是教人開心。」


    「奇斯弟弟,你今天也是來買送給女孩子的禮物嗎?」


    「不,我今天手頭不怎麽闊綽啊。是這位拉撒祿大哥想幫莉拉妹妹買點衣服,我才會代為引薦。」


    「就是這麽一回事。」


    拉撒祿將想若無其事地躲到他身後的莉拉推了出去。妲裏亞壓低眼鏡眯起眼睛,打量起表現得有些緊張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異國膚色似乎讓妲裏亞有點吃驚,但她隨即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哎呀呀,這可真是位可愛的客人。她這身打扮恐怕會受寒,是否該幫她挑選整套的衣服呢?」


    「有勞了。」


    「我知道了。來,別這麽害怕。讓我們一起尋找合身的衣服吧。」


    在被拉撒祿推了一下後,莉拉便跟著妲裏亞從衣服山之間的縫隙走了出去。接著拉撒祿皺起眉頭,在奇斯的耳邊悄聲說道:


    「我說,這裏是怎麽回事?」


    「是服飾店呀。」


    「看起來不像是什麽正經的店家,若是贓物的話我可不收。」


    服飾是相當高價的物品,一般庶民頂多就隻有兩三套衣物,終年穿著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見。


    能網羅這麽多種類的衣服堆積成山,加上看起來沒有在好好營業的態度,怎麽看都不像是正經的商家。


    「你真是多疑呢。妲裏亞小姐在貴族的家庭長年任職家庭教師,是當時的人脈造福了她呀。」


    「為什麽家庭教師會開服飾店啊?」


    「因為二手衣物是會從上方流向下方的呀。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現象,而是社會階級之間的流向。」


    這點知識拉撒祿還是有的。帝都的路邊有不少二手服飾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來自上流階級的出售,或是竊自上流階級的贓物。


    「在二手服飾的流動之中,『傭人接受了主人饋贈』的案例也相當多喔。比方說,家裏的女仆若是穿得窮酸,也會影響到這個家庭的聲譽對吧?因此就會把家裏的千金或其他人的舊衣服轉讓給傭人使用喔。」


    收下了華服的女仆,因為外型太過亮眼而被誤認為女主人的案例層出不窮,也因為這樣的原因,間接促使了黑色洋裝和圍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謂女仆裝的誕生,但這暫且不提。


    「妲裏亞小姐似乎從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經常接到為那些女仆小姐修改衣服的委托。然後呢,那些修改過衣服的女仆小姐們就算另覓職場,也會在新的落腳處談起妲裏亞小姐的手藝,而她便會接到來自這方麵的委托。就算辭去了家庭教師的身分,她也還是留著這方麵的工作,而結果就如你所見。」


    「難道說,這都是她修改過的衣服?」


    「真的就是如此喔。有時委托人會贈與其中幾件服裝充作修改的報酬,有時也會將穿不下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而這就是她經年累月下來的成果喔。」


    難怪這樣的店鋪會擺出一副不接客的態度。拉撒祿總算是理出了頭緒。


    這不是那種接待上門的客人做生意的店鋪,而是屬於光靠關係委托就足以支撐業績的類別。此外,從辭去家庭教師後持續做著這份工作來推斷,這或許也是她消磨老年時光的活動吧。


    他同時也明白不需擔心是贓物的原因。既然妲裏亞多是接到來自傭人的委托,又知道這些服飾的來曆,那就算發生了竊案,也很快就會傳到妲裏亞的耳裏。


    「就算是這樣,這數量也還真是驚人。」


    「畢竟從我上了年紀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間就累積這麽多了呢。」


    聽到妲裏亞的說話聲,拉撒祿著實吃驚了一瞬。原本以為消失在店內深處的她,似乎已經回來了。


    「…………你聽到了啊。」


    「我的視力雖然有些退化,但耳朵還沒變得不靈光喔。」


    妲裏亞嗬嗬一笑。那張像是揉過紙張般的皺巴巴笑容,帶著一股讓人感受不到實際年齡的親切氣息。


    「是說,我還真想不到貴族的家庭教師怎麽會和奇斯扯上關係。」


    「那還用說,是我主動搭訕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廳讀書的模樣實在太過迷人,便忍不住搭話了。」


    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奇斯是在說笑,但妲裏亞隨即像個少女似的羞紅了臉。


    「…………該怎麽說,你在這方麵還真是教人肅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裏亞乾咳了一聲,像是要改變話題似的說道:


    「咳哼。我找到兩件好像還算合適的服裝嘍。請幫她挑一件吧。」


    妲裏亞這麽說完,莉拉便戰戰兢兢地從身後探出身子。


    莉拉的雙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適合孩童穿的洋裝,裙襬上繡著荷葉邊,腰上則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作為裝飾。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為基調,和莉拉的肌膚呈明顯的對比。


    另一件則是略顯成熟的款式,顏色是讓人聯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繡有蕾絲,裙子的內側采襯裙設計,但為了方便活動而帶有蓬度。


    拉撒祿打量了這兩件衣服好一會兒後——


    「我分不出好壞啊。」


    「嗚哇,拉撒祿大哥,你真是差勁透了。」


    「吵死了。」


    對自己的穿著都不在乎的人,當然也不會具備評判他人穿著的眼光。他雖然看得出顏色和設計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適和好不好看這方麵,拉撒祿會給出的答覆就隻有一種而已。


    「我無所謂。莉拉,挑個喜歡的吧。」


    莉拉以讓人擔心會不會把腦袋搖掉的氣勢連連搖頭。很明顯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拉撒祿為她買衣服。


    拉撒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點頭,接著——


    「原來如此…………妲裏亞小姐,她說她討厭隻能挑一樣,所以兩件都賣我吧。」


    「…………!」


    「我是做生意的,當然願意賣您,但這樣好嗎?莉拉妹妹搖頭搖得好用力呢。」


    「什麽啊,還想多買一點是吧?那總之先加購適合這兩件衣服的馬甲、內衣和靴子吧,還有什麽能買的?算了,就幫我隨便挑點配件或飾品吧。」


    「拉撒祿大哥在這方麵還真是善解人意呢!啊,這條緊身褲肯定會很搭。」


    善解人意的部分似乎是彼此彼此,奇斯也順著話頭將衣服堆在莉拉的眼前。


    莉拉既沒辦法放下手中衣物,也沒辦法透過書寫表達意思,隻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著她的反應固然有趣,但若是逼得太緊隻怕會適得其反。拉撒祿將她手中的衣服拿了起來,聳了聳肩說:


    「反正衣服我是買定了,你就乖乖死心挑個喜歡的東西吧。我想想啊……去拿個喜歡的小飾品過來吧。我已經決定今天沒買齊這些東西不走人了。」


    「…………呃。」


    大概是從拉撒祿粗魯地放下衣服的動作察覺到他是認真的吧,隻見莉拉彈起身子衝了出去。


    她這趟意外地去得很快,過大約十秒左右就回來了。大概是原本就想好要拿哪一樣東西吧。


    莉拉氣勢十足地將某個東西放下後,隨即像是完成了任務般,麵無表情地盯著拉撒祿看。


    「嗯,就先買這些吧。總共多少錢?」


    「我有好好訂價的商品並不多……但畢竟是二手衣物,就全部算您十鎊如何?」


    聽到這個價格,莉拉露出了快昏過去的表情。那相當於尋常人家半年份的生活費。


    「這麽便宜啊,真不錯。這裏收紙幣嗎?」


    拉撒祿從錢包裏掏出了兩張紙。那是在有著黑白兩色的透光紙上印了守護女神不列顛的東西,就第一印象來說,應該不會讓人聯想到金子吧。莉拉側起了頭。


    拉撒祿將寫有「可兌換五鎊」說明文的那一麵給她看,並簡單地做起說明:


    「這是紙幣——正式名稱是英格蘭銀行券。隻要把這張紙帶去銀行,就能換到五鎊。也就是說,隻要有一張這樣的紙,就可以省去攜帶既重又占空間的硬幣的麻煩。」


    整個歐洲最先使用紙幣的國家,是一六六一年的瑞典帝國。


    在結束三十年戰爭後,消耗了大量金銀的瑞典,在絕大部分的交易中,都不得不改以銅幣作為通貨。然而,銅幣本身的價值太低,在進行高額的交易時多有不便。為了取代銅幣,便發行了斯德哥爾摩銀行券——這也是歐洲首次使用的紙幣。


    而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世紀多,受到銀行或國家擔保價值所發行的兌換紙幣,也逐漸擴大了能使用的地域。


    莉拉的詞匯能力似乎還無法讀懂這種近似證書的古板文體,她在以沒什麽把握的視線掃過紙幣表麵後,歪起了脖子。


    「…………?」


    「你一副想問『既然如此方便,那為何大家都沒有在使用?』的模樣。這很簡單啊。這個英格蘭銀行券,現在發行的隻有麵額一鎊以上的紙幣。由於麵額過大,市井小民很難在生活中用到。況且,也有不少人討厭紙幣,不相信這種紙片可以拿去換錢。」


    「我沒什麽這類堅持,付紙幣也沒問題喔。」


    原本要攜帶十枚金幣的狀況,這下子隻需遞出兩張紙幣就能輕鬆完事。拉撒祿認為,雖然庶民幾乎不會有用上的機會,但紙幣的便利性確實可以掛保證。


    為了進行打包,妲裏亞捧起了大量的衣物,再次消失在店鋪的深處。在目送她踩著幾乎要被衣服重量壓垮的蹣跚步伐離去後,拉撒祿察覺莉拉的手上似乎正握著某種物品。


    「話說回來,你剛才去拿了什麽回來?」


    在聽到可以拿一個喜歡的東西後,莉拉就慌慌張張地拿了東西回來,拉撒祿並沒有加以確認。


    受到關注的莉拉先是緩緩地眨了一次眼睛,接著拿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寫了些字,然後露出有些猶豫的反應後,將手中握著的東西放在木板上頭,遞給了拉撒祿。


    「懷表…………?」


    放在木板上頭的是一個小小的懷表。在銀製的表蓋上刻著一隻做工精致的雄鹿,就隻有鹿角的部分塗成了金色。


    「這懷表雖然小,但看起來是男用的……」


    話說到一半,他察覺了木板上的文字。


    『請收下。』


    上頭隻寫著短短的一行字。


    莉拉將手探入身穿的洋裝口袋,拿出了另一個懷表。那是她來到家的首日,從拉撒祿那兒獲得的物品。她將這個懷表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並將木板和上頭的雄鹿懷表一並推給了拉撒祿。


    「…………啊——」


    拉撒祿先是張開嘴巴,隨即又闔了起來。在這種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情況下,他很難得地沒有說出自己的口頭禪「無所謂」。


    拉撒祿說過,要她挑一個喜歡的東西。


    她似乎是特地為拉撒祿選了一個懷表。雖然不知道她是懷著何種情感挑上這個東西,但如今望向自己的莉拉的雙眼,已經看不到首日所充斥的疑惑和恐懼了。


    「…………啊——嗯,該怎麽說。多謝了。」


    他拿起了木板上的懷表。


    莉拉正觀察著自己的反應。雖然拉撒祿沒有明說「要挑給你自己用的東西」,但莉拉擔心自己擅自采取的行動會惹得他生氣。


    的確,拉撒祿沒猜到她會拿懷表給自己,這確實出乎意料。不過,絕對不是讓人不快的心情。


    想不出該說什麽話的他,就這麽陷入了笨拙的沉默之中。


    「…………」


    「…………」


    「…………噗嗬,噗哈哈!」


    打破這陣尷尬沉默的,是奇斯爆出的笑聲。他看起來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拉撒祿大哥頭痛成這個樣子!啊哈哈哈!拉撒祿大哥,你臉好怪!還說什麽『多謝了』!哈哈!」


    「吵死了。」


    「居然能讓拉撒祿大哥露出這種表情!莉拉妹妹,你將來肯定會是個大人物!」


    在察覺莉拉正直盯著自己看後,拉撒祿將懷表收進了口袋,然後對依然笑個不停的奇斯再次咕噥道:


    「你吵死了。」


    透過奇斯介紹買完衣服的隔天,在太陽完全西沉之後,拉撒祿帶著莉拉外出上街。


    「會吃壞肚子的。」


    拉撒祿對走在身旁的莉拉這麽說道。


    「…………?」


    莉拉抬起了臉側起頭,她身上的裝扮已經和昨天之前大不相同。


    由於綁了馬甲,她的背脊打直了起來,而包覆她身子的是奶油色的洋裝。對於後腰的大蝴蝶結,拉撒祿原本覺得風格太過嬌媚可愛,但穿在本來臉孔就端正得有如人偶的莉拉身上,卻又奇妙地感受不到突兀感。


    穿上有跟的靴子,讓她的視線高度也比原本高了一點點。


    不管是不想讓收到的衣服弄髒而蹦蹦跳跳的飄忽腳步,還是因著好奇而張望著街上各處的動作,莉拉肯定都毫無自覺吧。她以每天都在進步的工整字跡寫下了文字問道:


    『您、什麽、呢?』


    「我是要你別被那些叫賣小販的商品吸引目光啦。要是讓他們以為賣得出去而靠近的話也麻煩,而且那種有毒的食物你看了不會害怕嗎?」


    『毒?』


    帝都的夜晚是明亮的。這是因為在街上各處設立的路燈將夜間的黑暗悉數驅散的關係。


    對於從小在帝都長大的拉撒祿來說,這樣的光亮已是看慣的日常,但莉拉似乎尚未習慣,隻見她有時會舉目眺望搖曳的路燈火光。據說德意誌的王子造訪帝都之際,以為這些原本就設得好好的路燈是歡迎他前來的排場,因而欣喜若狂——看她這副模樣,拉撒祿想起了這則謠傳,並暗自認為這個故事說不定是有可信度的。


    帝都同時也是一座不夜城。在這段時期裏,會營業至天明的店家已不罕見,甚至有些做著陰暗生意的店家會在白天歇業,到晚上才如蟲子般傾巢而出,像是主張夜晚才是自己的時間似的。


    帶著莉拉走在夜間街上的拉撒祿聳了聳肩。以前經濟條件更差時曾吃過那些的記憶浮上心頭,讓拉撒祿感受到整個喉嚨收縮起來一般的苦澀感。


    「那些在街上兜售的東西,大都不是什麽正經貨。」


    隻要有人走在街上即是商機——相準了這一點的叫賣小販,就算在夜間也能瞧見身影。


    他們現在也混雜在步道上頭,人們的影子看起來就像是皮影劇一樣,以一種奇特的均衡投影在建築物的外牆上頭。


    在帝都街上叫賣的物品,就算說是包羅萬象也不為過。


    除了食物和飲料之外,也有書本、雜誌和衣物,甚至連販售家具的人都有。若是包含在街上徘徊的那些已決定好買主的妓女在內,那光是在帝都的街上,應該就能買齊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吧。


    不過,這樣的評價必須加上一句「如果不在乎品質」才行。


    「比方說……以你現在正在看的麵包來說好了,和低廉的售價相比,那些麵包看起來實在是白過頭了。大概是加了明礬或是骨頭……黑心一點的家夥就算混入鉛白也不足為奇。」


    莉拉好像不知道什麽是鉛白,但還是對骨頭這個詞匯皺起了眉頭。當然,鉛白既然是鉛的化合物,肯定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


    「說起來,在路上賣的東西基本上都是這種水準。賣咖啡的家夥賣的其實不是咖啡,而是用白刀豆濫竽充數的假貨,會在紅茶茶葉裏灌水,混入鱗木和黑莓的手法也是意料中事。也有人拿硫酸偽裝成醋來賣,至於葡萄酒則是加水稀釋後,再加入焦糖或酒桶渣魚目混珠。」


    其實在談論這些商品的用料之前,最大的問題是小販們都沒有好好保存商品,帶著這些東西徘徊了一整天。在帝都上空飛翔的鳥兒會落下鳥屎,煤煙也會乘風而來,食物若是沾到了這些東西,當然對身體也不好。


    拉撒祿找了間就近的魚販,伸手戳了一下陳列出來的一條鱈魚的肚子。


    隨著「噗噗」的滑稽聲響,鱈魚從嘴裏噴出了大量的空氣,它的肚子也乾癟得隻剩下原本的一半大小。這種在肚子裏灌入空氣的灌水手法,自然也屢見不鮮。


    拉撒祿對生氣的魚販隨口應了幾句後,以像是在提點莉拉的臉色望向她。


    『不是、危險、嗎?』


    「當然危險啦,要是隨便亂吃的話可是會出人命的。不過,要是沒動過手腳,這些小販也賺不了多少錢。若非貴族、紳士或是暴發戶,想過上優雅的生活隻能說是癡人說夢…………哦,應該把賭博師也列進去才對喔。」


    就算能明白這點,但若是在空腹的時候聞到食物的香氣,會不自覺地感到食指大動亦是真理之一。


    所謂人類的理性就是如此靠不住的東西,也因為如此,如此不健康的帝都想必今天也是熱鬧非凡吧。


    『看起來、很、好吃。』


    「我們又不缺錢,如果要買的話還是去正經一點的地方買比較好。如果到港口一帶,那邊的水準就和這裏不同,會賣些品質有保證的食物————喔?」


    這時,前方傳來了聲響。那是人們粗暴的歡呼聲,以及像是與之交疊的沉重悶響。對於聽慣的人來說,應該很快就能察覺那是人類以拳毆打肉塊時所發出的聲響吧。


    「啊,又開打啦。」


    占據了路邊一角正舉辦的,是一場拳擊比賽。


    在寒冷的帝都裏,這種以徒手發泄暴力所產生的野蠻熱氣似乎很快就傳播開來。在出門前聽說過會以舉辦拳擊比賽的地點為目的地的莉拉,隻露出了一點點膽怯的神色。


    拳擊賭博的起源可說是極為單純。帝都能喝酒的地方到處都是,隻要有人喝酒,血氣方剛的家夥就會開始打架。一旦開始打架,周遭的醉客們就會開始下注打架的勝負,而隻要能藉此賺錢,就會有人做起這方麵的生意。


    由於起源相當粗暴,是以路邊舉辦的拳擊比賽幾乎不存在任何規則。


    三十秒內打倒對方就算贏——拳擊就是如此單純的打鬥。


    「喔——喔——明明都這麽晚了,還真是有活力啊。」


    明明聚集了相當多的人潮,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保持一段距離,讓後到的圍觀者也能放眼眺望比賽的狀況,可說是相當奇特的光景。


    拉撒祿從人群的上頭望去,莉拉則是從人群內側的縫隙間探看。以人牆圍成的擂台上頭,此時正有兩名女子打得如火如荼。


    『女子?』


    「打拳擊的女人相當多喔。畢竟愛看的人也多嘛。」


    身為職業拳擊手的女性,會為了方便活動而卷起裙襬用力綁起,衣服也經常會在打鬥的過程中敞開鬆脫。


    在互毆的過程中,女子們的臉上會染上鮮血,頭發也會變得蓬亂——而會為此感到興奮的男人相當多。拉撒祿認為,會有這種想法也可以理解。


    兩名女拳擊手的戰鬥方式可說是天差地別。


    其中一人的身形宛如貓科動物般纖細,另一人則是有著壯如啤酒桶的結實身材。如貓的女子以靈活的動作玩弄著對手,但就每一拳的威力來說,啤酒桶女顯然是遠遠淩駕在對手之上,若是擊中一拳的話,就很難看出比賽的走勢了。


    啤酒桶女似乎已經挨了不少拳,原本應該有好好盤起的頭發已經垂落下來,從額頭上流下的鮮血也黏附在臉頰上頭。不過,貓科女子似乎也在接連出手後變得疲憊,隻見她正猛喘著氣,在拉撒祿觀戰的這段期間裏,她的步伐也逐漸變得緩慢。


    忽然間,比賽有了進展。帝都的路麵雖然有鋪設石板,但石板各處都有剝離或是缺損。身形如貓的女選手絆到了石板的缺損處,跌了一跤。


    啤酒桶女沒放過這個機會,像是絞盡最後的力氣似的向前衝刺。倒地的女子靠著手臂的力量使出反擊,但啤酒桶女並不介意,以全身的力氣對著貓般女子的身子祭出一記上體拳。那是足以將女人的身體打得彈起、讓她痛苦地彎成ㄑ字形的威力。


    貓般女子的纖細身體承受不住這刺出的一拳,整個人倒了下來。她的臉部充血,呼吸困難,看起來大概很難再起身了——但就算能站起身子,恐怕也沒辦法繼續比賽吧。


    莉拉那抽搐而不成聲的慘叫,以及「叮」的一聲輕響傳進了拉撒祿的耳裏。


    「分出勝負了啊。」


    在拉撒祿的視線前方,如貓般的女子站起了身子。


    「看來是像貓的那一方贏了。」


    身兼莊家的裁判,將貓般女子的手高高舉起。


    「…………?」


    「唔,哦。喏,你應該看得到吧?那個像桶子一樣的女人的腳下,有一枚硬幣。」


    明明倒下的是如貓般的女子卻反而獲勝,這樣的結果似乎讓莉拉感到不可思議。在察覺到莉拉的視線後,拉撒祿便伸手指向女子腳下的小小金屬片。


    「街頭比賽雖然幾乎沒有規則,但基本上還是將『用手抓人』和『抓頭發』列為犯規。然後呢,在女性拳擊手比賽的時候,為了預防她們這麽做,有些規則會讓選手握著硬幣上場。」


    拉撒祿從口袋裏掏出了慣用的索維林金幣,並握在手裏給莉拉看。隻要還握著硬幣,選手就沒辦法施展搔抓一類的攻擊。


    「想來是累到握力變弱了吧。在打出上體拳的時候,木桶女的左手稍稍一鬆,讓硬幣落了下來,才會因為犯規而被判輸。」


    話雖如此,會被稱之為違規的也就隻有這一項了。由於頭錘、肘擊和肩撞等招式層出不窮,無論是勝利或敗北的女人們,模樣都顯得相當淒慘。


    拉撒祿大概能理解在見血後好像快陷入貧血狀態的莉拉想說什麽。


    「哎,但這終究還是野蠻而吵鬧的遊戲。雖是如此,卻也反映了大眾的欲望。這是因為住在帝都的,都是些喜歡血腥味的白癡啊。」


    在帝都的日常生活之中,要找到不吵鬧的活動反而是一件勞心費力的事。


    「不過呢,有個超乎想像的白癡卻想從現在起做出改變。」


    嗡——那沉重的腳步聲彷佛要撼動整座帝都似的。


    兩名女子戰鬥完所產生的餘韻,在那名男子走在路上的瞬間就散到了九霄雲外。男子脫下上衣隨手一扔,露出了有如巨石般的上半身肌肉。就連黑暗都像是被男子給擠開,紛紛逃到了暗巷之中似的。


    瓊恩?布隆頓——拉撒祿這名拳擊手朋友,像是要為今天的比賽劃下美好句點似的現身了。


    不隻是周遭的觀眾,就連叫賣的小販、擺地攤的商人,以及剛結束打鬥的拳擊手們都被他奪去了目光。


    「…………?」


    雖然沒有開口,但莉拉並不是個傻瓜,毋寧說就這個年紀來講,她的眼光已經算是相當敏銳了。她在輕輕瞥過一眼後,歪起了脖子。


    這是因為瓊恩的雙手戴著一雙薄皮製的手套的關係。


    拉撒祿也察覺到此事,彎起了嘴角展露笑意。當然,其他的拳擊手們都不會戴手套這樣的東西。


    「他還是一如往常,是個超級大白癡啊。」


    對手也隨之現身了。這方是一名生麵孔,根據周遭人們的討論,男子似乎是最近漂泊到英國的俄羅斯人。


    (聽說熊在愈是寒冷的地方長得愈是魁梧,難道說人類也是如此嗎?)


    這名來自北國的拳擊手,體格甚至比虎背熊腰的瓊恩還要高大,已經到了會讓人聯想起童話裏出現的食人妖一類的生物了。


    北國出身的男子雖然沒有戴上手套,但他的雙拳鍛煉得極為結實,感覺就算是巨石也會被他徒手擊碎。男子的身上似乎抹了油一類的東西,隻見他的身體正閃閃發亮地反射著路燈的光芒。


    從沒見過瓊恩上場打拳的莉拉,有些不安地寫下了文字。


    『危險、嗎?』


    「廢話,拳擊當然很危險。畢竟要用徒手把對方撂倒才算結束比賽,因此肯定會受傷,也可能會留下無法治愈的傷勢,甚至有人因此送命。是說,就算隻是在路上摔倒,如果是頭部朝著石板路著地,也一樣很危險吧。」


    瓊恩和對手依循裁判的指示,保持著幾步之遠的距離展開對峙。


    原本議論紛紛的觀眾們,在這一瞬間全靜了下來。在算準了緊張的氣氛繃到了極限後,裁判舉起了手。


    「開打!」


    下一秒,兩人那像是隻知道能拿來揍人的拳頭,就這麽朝著彼此的臉孔招呼上去。


    爆出了像是馬車正麵相撞一般的破碎聲響。瓊恩和對手都在衝擊中仰起了身子,但兩人都忍住了想往後退的步伐,以鞋底用力地踏穩石板地麵。


    隨著一陣狂嘯,雙方開始將拳頭接連揍在對手的身上。


    不管是誰,應該很快就會察覺狀況有些不尋常吧。若是眺望兩人的戰鬥,很快就能看出瓊恩是個「傻瓜」了。


    「…………?」


    莉拉像是感到困惑地側起了頭。


    北國男子看起來就像是正統派的街頭拳擊手——換句話說,他很清楚攻擊身體的哪個部位最有殺傷力。他在攻勢中摻雜了迅捷的肘擊和膝擊,並像是要以全身威嚇對方似的拉近距離。


    其中也包含了攻向大腿或是胯下的下半身攻擊。這種以奪去對手機動能力為目的的攻擊相當危險,同時也是相當有效的招式。


    「真是的。和他相比,瓊恩根本是個白癡。」


    瓊恩?布隆頓則是完全不施展針對下半身的打擊。


    他是一名為拳擊的未來感到憂慮,為了培養能在今後的帝都嶄露頭角的拳擊手,甚至不惜舍棄住宅建立道館的男人


    理所當然地,他的打法也反映了他的思想——也就是說,他一概不使用危險的打擊技。


    不僅封印了攻擊下半身為代表的要害攻擊,就連戴在雙手的拳擊手套也有這方麵的意圖。瓊恩曾對拉撒祿表示,若是上場的雙方都采取了會殘害終身的打法,那拳擊就極有可能在未來沒落。


    那樣的信念會對戰局造成多麽不利的局麵,即使是拉撒祿這種門外漢也看得出來。攻擊下半身的拳擊手之所以絡繹不絕,就是因為這樣的攻擊手段極有效率。


    在這段期間內,出手次數落後的瓊恩逐漸受到壓製,對手的打擊全數落在他的身上。光是挨上那強烈的一拳,別說是莉拉了,恐怕就連拉撒祿都會當場斃命,而這些拳頭打歪了瓊恩巨大的身體,身子逐漸一傾。


    看到瓊恩一如既往的表現,拉撒祿像是感到頭痛似的搖了搖頭。


    「那家夥打算創立拳擊的規則。他說過,若是持續舉辦這種危險的拳擊,總有一天會招致拳擊的沒落。說起來,那也隻不過是想建立『禁止使用危險的招式』和『要戴上拳擊手套』的公眾規則,但他嚷著『想製定規則就得以身作則』,因此隻有自己一個人遵守著還沒有任何人願意接受的規則。」


    「…………?」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吧?所以我才說他是個白癡啊,這麽做隻會讓自己吃虧而已。」


    雙方的力量雖然不相伯仲,但拳擊手套所帶來的影響也尤其明顯。由於中間隔了一層布料,因此衝擊的力道會變得無法完全傳遞過去,此舉無異於削弱配戴者的打擊威力。


    慢慢地——非常緩慢地,瓊恩被迫打起了防守戰。


    一開始和對方不相上下的出手量,先是慢慢減少,最後終於不再攻擊。他加強防禦縮起身體,而對手的招式則是如豪雨般打在他的身上。不曉得是第幾次使出的肘擊打中了臉頰,讓瓊恩被打飛了一顆牙齒,或許是打擊對腳筋造成了疼痛,他的左腳也變得無法好好活動。


    也許是在受創中流血的關係,周遭的觀眾們也跟著沸騰起來。他們開口大聲吆喝,其中也包含了相當不堪入耳的詞匯。


    「…………!」


    害怕的莉拉先是撇過了頭,接著再次看向瓊恩,然後望向了拉撒祿。拉撒祿雖然察覺了她視線中的意思——


    「這也沒什麽,畢竟是他自己愛這麽做的,去阻止他反而不上道吧。況且——」


    他冷淡地回應著,原本打算把話說完,但又吞回了肚裏。反正隻要看下去就明白了。


    揍人這種動作意外地相當消耗體力——若是用上全身的肌肉,接連使出用盡全力的打擊,消耗下來的精力自然相當可觀。


    對手看似永無止盡的連續攻擊,終於隨著喘不過氣而迎向終點,就在這時,他似乎總算察覺到狀況不對勁。


    瓊恩?布隆頓並沒有倒下。


    渾身是傷,看起來隨時都要倒下,但瓊恩即使歪著身體,也仍是以雙腳穩穩地踏在地麵上。


    不管是莉拉還是來自俄羅斯的對手,若是冷靜些應該就能察覺到才對——觀眾們雖然都在大聲吆喝,但每個人叫喊的內容都極為相似。


    他們所發出的,是對深信不疑、對敬愛的那人發出的聲援和打氣聲。


    隻見瓊恩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在無法理解的時間點上所露出的笑容,是一種精神上的暴力。對手對於瓊恩露出笑容的原因感到不解,而看到對手的反應後,瓊恩趁著對手的疑問未褪之際展開了反擊。


    拉撒祿看著瓊恩的右勾拳震撼了對手的頭部、汗水飛濺的光景,將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題接了下去:


    「況且,反正他總是會贏,這點小事就無所謂了。」


    對手的好運,就在相信自己快要勝利的時候,因為見到瓊恩的笑容心生動搖而終止了。一瞬間的疏忽就會成為致命的破綻,瓊恩還沒有遲鈍到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拉撒祿還以為展開反攻的瓊恩是以單次出拳為主,但實際傳來的是兩次的打擊聲。瓊恩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使出的左右直拳搖撼著對手的意識,但真正的殺著則是接在這之後的上勾拳。


    「原來人類是會像那樣朝著天空彈飛的啊……」


    自己設立規則,擅自以此作為準則,不僅自行吸收了從中而生的所有虧損,還光明正大地贏得勝利。


    瓊恩?布隆頓就是這樣的一名拳擊手。


    被殺著打飛的對手似乎在空中失去了意識,隻見他發出了像是沙袋般的不祥聲響摔到石板地上。就算原本還有意識,肯定也會在落地的衝擊昏厥過去,因此沒能感受到摔到地上的疼痛,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種好運。


    瓊恩吼出的勝利咆哮,博得了這一天最為熱烈的歡呼。


    「啊,早知道就該下注才對。」


    完全忘了這回事啊——拉撒祿說著搖了搖頭。


    打造出裁判這個製度的,同樣也是瓊恩?布隆頓。而裁判也在這時跑了過來,高聲宣布瓊恩的勝利。


    「我贏了!」


    「我看到啦。」


    在今天的賭博散場後,喧囂仍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人群開始散去後,瓊恩才來到拉撒祿等人的身旁。


    說起來,與瓊恩見麵本來就是今天的預定行程,拉撒祿就是為了能確實在街上完成會合,才會來到這條舉辦拳擊比賽的道路上。


    即使受到了讓臉部幾乎不成原形的傷勢,瓊恩還是看似滿足地露出開懷的表情。


    「是說你的汗臭味好重,別靠過來啦,死胖子…………莉拉是這麽說的。」


    「…………!」


    「怎麽會這樣!好難過!我好難過啊!我這就跳進泰晤士河一下再回來!」


    「…………!」


    拉撒祿側眼瞥了一下慌慌張張的莉拉,總之先說明了來意。


    順帶一提,泰晤士河目前的汙染狀況相當嚴重,就算跳進河裏,大概也隻會讓身子變得更臭。


    「我要去一趟賭場,這丫頭就暫時交給你照顧了。」


    「好啊!沒問題!」


    『這是為什麽呢?』


    「你啊,與其說我擔心你沒人照看會惹事,倒不如說是擔心你沒人照看的話就什麽事都不會做。」


    不下達任何指示的話就真的不會有動作——這種異常的行動模式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但現在的莉拉還是相當缺乏自主性。


    拉撒祿有預感,若是放著她一個人不管,她甚至可能會在一動也不動的狀態下餓死,變成一具木乃伊。這樣的印象應該確實和事實相去不遠。


    與其花心思下達一大堆指令,確保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她能采取讓人安心的行動,還不如直接找個朋友照顧來得輕鬆。而在拉撒祿狹隘的交友圈裏頭,能放心令其踏入家門,並能完全交付照顧莉拉的責任,再加上能盡速會麵的這些條件的話,就隻有瓊恩一個人選了。


    「就是如此,麻煩你照顧她一個晚上了。」


    「哈哈哈!放心吧!不過我也得借你家來住啊!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麻煩、您、指教、了。』


    拉撒祿側眼瞄了恭敬行禮的莉拉後,看向接下來預計前往的賭場,然後在內心歎了口氣。


    他接下來要去的雖然不是黑巧克力坊,但也是布魯斯?誇特旗下的賭場之一。


    上次不小心大贏的失誤,雖然最後以買下莉拉一筆勾銷,但目前還算不上教人放心。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門露個臉確認是否沒問題,才是不會對今後生活造成精神壓力的作法。


    (要是出了什麽萬一,我搞不好會死掉就是了。)


    如果拉撒祿沒在明天早上回家,那瓊恩應該會好好地收拾善後吧。由於走的是拳擊手這一行,瓊恩已經很習慣有人喪命了。而在處理完後事後,他肯定也會為莉拉好好安排去處。


    呼啊——他打了個嗬欠。


    「好啦,我該去工作了。」


    拉撒祿這麽說著,打算快步前往賭場,卻見瓊恩粗大的手臂伸了過來,並揪住了他的衣領要他停步。


    你搞什麽啊——他瞪向瓊恩後,才發現瓊恩正看著莉拉。


    莉拉在察覺兩人份的視線後,先是略感慌張,接著拿起帶在身上的木板,用木炭在上頭振筆疾書。過了一會兒後,她秀出了木板上頭的文字。


    莉拉的雙眼浮現的,是「這麽做是我的工作」的義務感,以及有好好完成這份義務的滿足感。


    『主人,請慢走。』


    她似乎做過了不少練習,這句話看起來顯得格外絹秀,惹得拉撒祿輕輕一笑。


    若是讓帝都的整體街景浮現在腦海之中,拉撒祿首先會聯想到的,是一顆熟透的果實。


    這顆果實散發著不斷吸引飛蟲的甜美氣息,內側蘊滿了黏稠的蜜汁,而且很快就會因為自身的重量而墜落。


    身為攀附在這顆果實上的飛蟲之一的拉撒祿,今天的手裏正拿著五張撲克牌。


    「啊,幫我續一杯巧克力。」


    拉撒祿靠上了椅背發出嘰軋聲,並將手邊的杯子遞向剛好經過的服務生。


    要到更晚一點的時代,巧克力才會以固體的形式廣為販售。這個時代的巧克力,指的都是像可可亞那樣的液狀飲料,而冠以「巧克力坊」的此處,名目上也並非賭場,而是餐飲店,因此也會販售巧克力。


    這間由布魯斯?誇特經營、名為「新鮮巧克力坊」的賭場,相當爽快地讓拉撒祿進入店內。


    (我還以為會擺出再刁難一點的態度呢。哎,說起來麵子和裏子都被他們賺走了,會有這種態度也是理所當然吧。)


    對方唯一有做的,就隻有淺淺地詢問莉拉的行動是否有問題而已。除此之外,上次的騷動已經沒留下任何殘渣,那些殺氣騰騰的圍事既沒有打量拉撒祿,也沒把他拖到內場。換句話說,布魯斯?誇特已經完全原諒拉撒祿了。


    因此拉撒祿也放下了心,今天也同樣以少量的勝利為目標開始努力賭博。


    拉撒祿今天玩的,是名為「吹牛」的賭博。這是後世被稱為撲克的牌戲的前身之一。


    (我很久沒玩吹牛了,不過規則好像又稍微有了變動啊。)


    布魯斯?誇特是敢自誇「求新求變的老板」的男人。實際上,他所經營的賭場確實多有新的賭博可玩,或是會積極導入更為新穎的規則。


    如前所述,吹牛的規則自然與撲克相當雷同。五十二張牌依序配發,參加的玩家們則要以湊出大牌作為目標。不過這個遊戲並不存在固定的荷官,而是隨著牌局更動,輪流由玩家扮演。


    在拉撒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玩家的手牌多以三張為主,不過最近的遊戲變得更為複雜,也許是為了提升戰略要素吧,發到五張手牌的情況逐漸增加。


    雖說擺脫清教徒的管束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時光,但賭博目前仍是蒸蒸日上,尚未顯露出衰敗的跡象。因此賭博的規則隨著日新月異變得複雜,或是變得更加有趣,都不是什麽太過希罕的狀況。


    拉撒祿所在的賭桌,包含他在內共有五名玩家,此時每個人都各懷鬼胎。


    (除了我之外,其中一人是和賭場一夥的煽動者(隊長),另外兩個是沒察覺到自己已經要大輸特輸的傻瓜,最後一個則是技巧不錯,看起來聽過我的名號的賭博師。這名同行似乎察覺我沒打算大贏,看來打算以我作為掩護,等待著機會降臨啊。)


    說得極端一點,在吹牛這個遊戲裏麵,牌形的大小並不是那麽重要。就算湊出了還算大的牌形,若是碰上了牌形比自己更強的玩家,也隻能乖乖認輸,反過來說,如果所有人都沒湊出牌形的話,就算隻湊出一對,也足以奪下勝利。


    若是將勝利視為優先的話,那牌形的強度就隻是相對而非絕對——最重要的是,自己現在的手牌能不能贏過周遭的其他玩家。


    拉撒祿稍微伸了個懶腰。


    (好啦,上工吧。)


    拉撒祿所在的賭桌雖然產生了奇妙的變化,但那樣的變化實在太過細微,速度也太過緩慢,因此沒有任何人察覺。


    雖說是小有名氣的賭博師,但拉撒祿的賭法相當地乏味。他既不會氣勢洶洶地砸下巨注,也不會耍老千使詐,就隻是像個老練的外行人,以冷淡而機械化的態度重複著賭博的動作罷了。


    他不會對每一局賭博產生反應,不管是贏還是輸,臉上的表情變化都僅止於眉毛微動的程度而已。


    店裏偶爾會出現聽說過他名號的客人。這類客人雖然會注視他一陣子,但很快就會信步離去。這是因為拉撒祿玩的不是能從旁觀感受到樂趣的賭博,是以很快就會失去興致。


    不過,讓圍觀的人失去興致,其實也是拉撒祿的本領之一。


    如果說,這些人願意耐著性子仔細凝視堆在拉撒祿麵前的硬幣數量,那應該就能察覺所謂的變化了吧。


    (不求敗、不求勝——所謂的「適量」果然才是最難的啊。)


    勝敗交錯的賭局令拉撒祿的獎金時增時減,但就長期來說,比起減少的量,增加的量還是比較多一些。拉撒祿一開始手邊隻放了約莫五先令的金額,但過沒多久,手邊的金額便多了一倍,接著又繼續增加下去。(注:先令是現在已被廢除的英國貨幣單位,介於英鎊和便士之間。舊製時是一英鎊兌二十先令,一先令兌十二便士的進製)


    更為異常的是,在座的所有玩家,幾乎都沒察覺拉撒祿目前呈現贏錢的局麵。


    (那兩個傻瓜完全被煽動者牽著鼻子走,而同行一直壓抑不住想一擲千金的氣息。拜注意力挪到他身上之賜,要贏錢變得容易多了。)


    不過,若是細數勝負的次數,那拉撒祿敗北的次數遠比勝利的次數還多。每當他贏下一場,接下來就會連續性地敗北,反過來說,連贏數場的狀況可以說是極為罕見。


    雖然隻有看著手牌的拉撒祿知情,但為了不引起周遭人們的注意,也為了表現出自己是個蹩腳的賭博師,他甚至還會在拿到能贏的手牌時刻意敗北。


    就賭場來看,拉撒祿肯定就像個沉迷在賭局之中,而且已經錯失了收手良機,隻能身不由己地繼續跟賭的莽夫。


    然而,他勝利的時候,多是桌上堆了不少硬幣、能夠一舉獲利的場麵,敗北的時候多是沒有跟注,所損失的金額幾乎隻有底注的牌局。


    不管是從哪個時間點切入,若是去觀察拉撒祿的賭法,怎麽樣都不會認為他是一個贏下賭局的賭博師吧,但要是持續監看著他手邊的資金,就能心服口服地看出他是獲勝的一方。


    在掌握住同桌所有成員的心態後,趁著他們輕忽大意的破綻掠奪利益。從另一種角度來看,這肯定遠比單純獲勝來得困難許多吧。繼承了養父留下的技術的拉撒祿,以一副探囊取物般的態度展露了這樣的本領。


    (現在多了莉拉的周薪支出,而且也買了不少衣服,是不是該多贏一點?不對,若是在這裏毫無節製地增加資金也太危險了。錢不夠的話,換一間賭場去賺就好了。)


    而就算賭局已經完全掌握在股掌之間,拉撒祿也能毫不猶豫地加以舍棄,這就是他最為過人的強處。


    「混、混帳!」


    在拉撒祿又喝完兩杯巧克力的時候,被當成肥羊的其中一人氣呼呼地站起身子。他似乎到現在才發現錢包已經空空如也,臉頰變成了土色。


    另一名肥羊似乎還打算來個絕地反攻,一副要咬著賭桌不放的樣子。照這個狀況來看,到了明天早上,他就會輸到連一件衣服也不剩了吧。


    察覺這是個好機會的拉撒祿也站起身子。


    「那我也差不多賭到這裏吧。」


    「…………呃。喂喂,難得都吹起了好運的風,居然要夾著尾巴逃走啊?太沒誌氣了吧?」


    看到起身的拉撒祿和他麵前堆積的硬幣,煽動者在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原本以為拉撒祿連戰連敗的他,在回過神來才發現對方已經掙得了大量的利益,會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無所謂。」


    拉撒祿冷漠地這麽回答煽動者後,隨即將今天的收入塞入口袋之中。比來時沉甸許多的口袋,告訴他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用擔心夥食費了。


    沒引發什麽騷動,也沒爆發任何問題,隻是賺取了少許的利益。


    (很好很好。雖然上次失手了,但這才是賭博師理想的生活方式嘛。)


    拉撒祿在內心幫自己的臉上貼金。


    在對同行的賭博師使了個「好好加油啊」的眼色後,拉撒祿打了個嗬欠。由於前往賭場之前沒吃過晚餐,充斥著睡意的腦袋此時不僅熱得發脹,隻塞了甜甜黏液的空蕩蕩胃袋也是陣陣抽痛。


    在將莉拉扔給瓊恩照顧後,現在是午夜時分了。莉拉和瓊恩想必都已經吃過晚餐,而就算現在回家也不見得有東西吃。在這邊吃飯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這麽想的拉撒祿離開了賭桌,朝著用餐區的座位走去。


    「喔,菜單和那邊那家是一樣的啊,因為是同一個老板經營的關係嗎?幫我來份紅酒燉鹿肉。」


    在位於賭場角落、不是用來賭博而是用餐的座位上入座後,拉撒祿隨即點了餐。那是他平時會在黑巧克力坊點的菜色。


    過了不久端上桌來的,是用大盤子盛了切成骰子形狀的鹿肉,並淋上以葡萄酒打底的濃稠醬汁的料理。這道菜上灑了不少芹菜,顏色看起來相當鮮豔,確實很像布魯斯的店鋪會端出來的料理。


    燉透的鹿肉入口即化,而由洋蔥的甘甜搭上葡萄酒的香醇所調配的醬汁雖然有些過濃,但灑上的辛辣香料卻又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提味的角色。


    拉撒祿之所以經常造訪布魯斯?誇特的賭場,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布魯斯的賭場會引進新的遊戲,另一半的原因則是因為賭場供應的餐點相當美味。而這道紅酒燉鹿肉更是堪稱一絕。


    「嗯——我會多給點錢,能不能教我這道菜怎麽做呀?」


    「不行喲。這樣我會惹得布魯斯先生生氣的。他對菜單上的每一道食譜都下了封口令呢。」


    「也是啊。畢竟看上這點上門的客人,也是這間店的收益來源之一吧。」


    拉撒祿不是第一次對女侍問這個問題了,在收到千篇一律的回應後,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拉撒祿雖然嚐得出紅酒燉肉的獨到之處,但他的舌尖還沒有敏銳到能分辨得出這份美味是用何種手法調製而成。


    總覺得美味的秘訣就藏在辛辣的香料之中——拉撒祿閉上眼睛,享受著暌違已久的美食。若是帶莉拉來吃的話,她會不會嚐出端倪呢?但就算找出了答案,她的知識和詞匯量目前仍不夠,想必沒辦法表達出來吧。


    忽然間,沉悶的聲響和椅子倒在地上的重響,同時傳進了他的耳裏。


    「————嗯?」


    準備享受最後一口而張大嘴巴的拉撒祿,將視線投了過去。


    隻見一名男子被人揍倒在地。看來那沉悶的聲響是敲打聲的樣子。由於這裏是供酒的賭場,就算爆發殺傷事件也不怎麽稀奇,但以客人之間的鬥毆來說,眼下的氣氛還是有些不尋常。


    被揍倒在地的看起來是客人沒錯,但揍人的一方卻是穿著製服的男人。


    更奇怪的是,倒在地上的男人周遭散著一把紙幣。那些看起來都是新的紙幣,總數約有十張以上。雖然距離略遠看不出麵額,但肯定是相當高昂的紙幣。


    「想耍我啊!就是你們搞的鬼吧!這種東西哪能用啊!交易告吹了!」


    「吵死了!白癡話還是少說兩句吧!宰了你喔!」


    一邊是嘴角流血放聲大吼的客人,另一邊則是對客人飽以老拳的魁梧男子。男子看似是賭場的圍事,但這類人物在外場肆無忌憚地行使暴力的模樣著實罕見。方才的女侍在行經現場附近的時候低喃了一句「又來了」,這句話沒有逃過拉撒祿的耳朵。


    拉撒祿招了招手要女侍過來。


    「那是怎麽回事?」


    他試著問道。女侍露出了半真半假的苦惱之情,像是欲言又止似的張闔著嘴。


    拉撒祿歎了口氣,取出了幾枚硬幣送到了女侍的手裏。


    「唔嗯……」


    「我沒有要你把布魯斯下令封口的秘密抖出來的意思。但說起來,那個奉行秘密主義的家夥也不會把重要的資訊透露給下人知道吧?」


    拉撒祿回想起那名眼裏總是閃爍著猜忌光芒的賭場老板。布魯斯?誇特是一名商人,他所采取的一切舉動,都可視為是在為自己謀求利益。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發生在拉撒祿眼前的暴力事件想必和某種風波有關。而所謂的風波隻要牽扯到愈多人,棘手的層級就愈會提升,這也是世間的真理之一。從布魯斯的個性來看,無論自己遇上了何種事端,肯定都不會對無法解決問題的人物釋出訊息吧。


    「就說點單純的謠言就行啦。因為我也經常出入布魯斯的賭場,總是希望能有個心理準備。你隻是針對眼前發生的事端,向客人小聊幾句而已,不是什麽壞事啦。」


    女侍雖然還是猶豫了一會兒,但在看到拉撒祿的眼神轉向其他服務生的動作後,便慌慌張張地開口了。她大概是擔心手裏的硬幣會遭到回收,並轉送到口風更不緊的其他人手中吧。


    「這個嘛,您說得對。呃,那隻是個謠言喔!聽說那件事呀————」


    女侍湊近了臉,在拉撒祿耳邊悄聲說道:


    「————好像和假鈔有關喔。」


    「哦?」


    紙幣的曆史基本上就等於是假鈔的曆史。凡是在曆史上出現過的各種紙幣,應該都有與之對應的假鈔存在吧。


    而在這帝都使用的英格蘭銀行券也不例外。


    「我還真不知道布魯斯連這方麵都出手了。」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製造和使用假鈔可是相當嚴重的罪刑,被抓到的人不是處死,就是被處以流放到澳洲的懲罰。若是到新門監獄的門口走一遭的話,應該無論何時都看得到偽造犯們被絞首示眾的模樣吧。


    即使如此,著眼於莫大利益,試圖製造假鈔的人們仍是絡繹不絕。每一年被視為假鈔而遭到回收的紙幣數量就有數萬之譜,而沒被回收、繼續流通在市麵上的假鈔數量想必還有好幾倍吧。


    「布魯斯先生的底下有一名雕金師傅,這名師傅好像製作了假鈔的模版。但聽說也就僅止於製作模版而已,說是這樣被逮捕的風險較低。」


    「啊——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我聽說製造假鈔是有分幾個行業合作的對吧?」


    基於有備無患的心態,養父曾教導拉撒祿許多和犯罪有關的知識。這不是要他活用於犯罪上頭,而是要他知道被卷進相關事件時該怎麽處理。


    他記得根據行規,製作假鈔的時候是分成「偽造有浮水印的假鈔用紙的集團」、「備妥印刷所需的銅板模版的集團」和「以麵額約一半的金額的價格,將印好的紙鈔賣給底層成員的集團」。


    實際使用假鈔的都是底層成員,製造者則是完全不相幹的人士。隻要能維持這樣的結構,就算假鈔真的遭到查獲,也不至於追查到位於核心的集團。


    他再次看向爭執的現場。


    不管怎麽看,被打倒在地的男子看起來都不像和警方是一夥的。如果說散落在周遭的真的都是假鈔——


    「是搞內訌嗎?是因為分贓一類的問題而決裂?」


    「我偷聽了他們怒吼的內容,但似乎不是那麽回事呢。您想想,光是使用假鈔就會被處以極刑對吧?所以說,為了不讓己方不小心用到自己製作的假鈔,他們好像都會偷偷在不顯眼的地方為假鈔加上暗號喔。」


    看起來就喜好八卦的女侍,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雙眼流露出興奮之情。


    「暗號?」


    「就我聽到的說法,是守護女神不列顛手上拿的葉子葉脈有多一條喔。不過,我不曉得這是真是假就是了。總之,好像就是有這種隻有製造者才看得出來的設計喔。」


    在隔了一拍的空檔後,女侍將臉孔貼到了拉撒祿的臉旁。


    「聽說那個暗號被人流傳出去了喔!」


    「…………啊——」


    拉撒祿點了點頭,看向變得像條破抹布般被扔往店外的年輕人。他大概是隸屬於實際執行印刷的集團,或是負責脫手假鈔的底層人員吧。


    留下的就隻有血跡和紙幣——也就是假鈔堆成的小山。圍事男子粗暴地收起假鈔,像是在威嚇眾人似的狠瞪一眼後,便回到內場去了。


    正因為假鈔沒辦法一眼分辨出來,才會被當作是一種犯罪。


    原本不該曝光的資訊——也就是區別真鈔和假鈔的暗號一旦泄漏出去,那就有違最根本的定義了。收到這種假鈔的人士會氣急攻心地把對方痛打一頓,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現在已經鬧得很誇張嘍!最近一直都是這種模式——買到無法使用的偽鈔的人們找上門來,吵著要求退錢,然後就打了起來。而且,據說到處都有人遭到逮捕呢。」


    實際上,這類爭執似乎真的是頻繁發生。在新鮮巧克力坊的店員和看似熟客的人們之間,確實飄散著一股沉悶的氣息。


    「我大概明白了。假鈔確實是個可以大賺一筆的生意,況且,在做這門生意的時候,沒必要向合作夥伴暴露暗號。畢竟那隻會讓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增加自己被抓到的機率啊。」


    這裏製造的假鈔害得有些人遭到逮捕,而負責流通這些假鈔的底層人士正憤怒不已。不過,就布魯斯還沒遭到逮捕這點來看,警方似乎還不知道布魯斯是製造假鈔的主嫌之一。目前泄漏出去的就隻有暗號而已。要是察覺到警方有所動作,布魯斯現在應該已經像頭膽小的獾,從帝都落荒而逃了吧。


    資訊泄漏的規模不大,就連拉撒祿都沒有聽說過,但就糾紛頻傳的狀況來看,經手過假鈔的人們全都知情,而且資訊的操控相當縝密,沒有讓警方察覺。


    看來謠言的傳遞是有人從中操控的,而犯人就是能藉由這樣的結果從中獲益的一方。


    「與布魯斯敵對的某個組織的家夥,透過間諜一類的角色泄漏了暗號的消息——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


    拉撒祿在稍事思考後開口說道。


    「若要說得精確些,那個家夥肯定是和布魯斯有所聯係的黑社會居民。換句話說,布魯斯若隻是把事情搞砸而失去地位的話,那還不構成問題,但布魯斯若是遭到警方逮捕,將幹過的惡形惡狀全數招了,那似乎就會造成困擾。看來是所謂的一丘之貉啊。」


    「誰知道呢——?」


    也許是為了堅守「隻是謠言」這樣的藉口吧,就算聽到了拉撒祿的推測,女侍也隻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但就我所知,犯人似乎還沒被逮捕的樣子。畢竟若是被大張旗鼓地吊了出來,肯定會形成傳聞嘛。哎,但也因為這樣,咱們店裏的氣氛一直都很火爆。要是沒管好嘴巴的話,我說不定也會被當成犯人抓起來呢。」


    也許是講得太投入的關係吧,女侍露出了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神情搖了搖頭,隨即邁步離去。不過,她在最後還是沒忘記要好好加上這麽一句:


    「這隻是謠言而已喔!謠言!」


    拉撒祿則是苦笑著目送她離去。


    (不過,布魯斯居然還沒查到犯人的身分和手法,對方挺有一手啊。)


    無論黑或是不黑,隻要身在有人際關係的社會,人就得靠著信用才有發言力。不管是憑藉暴力、金錢還是外貌,若是沒有受到基於某些特質擔保的信用,人類就難以維持自身的立場。


    目前不僅暗號向外泄漏,還查不出這件事的起因,要說布魯斯的信用已然掃地也不為過。他現在應該卯足了精神在搜查犯人吧。


    在想到這裏後,拉撒祿聳了聳肩。


    「反正無所謂啦。」


    布魯斯就算因為這次的失敗而身敗名裂,對拉撒祿來說也無所謂。頂多就是少了幾間能去的賭場罷了,但這帝都最不缺的設施正是賭場。


    在細細品味完最後一口燉肉後,拉撒祿撫著飽足的肚子。他把肚子填得鼓鼓地,少量的睡意也隨之爬上了後腦杓。


    (再稍微喝點酒,然後就回家吧。)


    由於剛才的騷動已經平息下來,拉撒祿打算再悠哉一段時光。然而,這天發生在新鮮巧克力坊的騷動似乎尚未落幕。


    「糟、糟糕了!」


    這是因為一名男子從外頭衝進來的關係。


    有那麽一瞬間,拉撒祿以為他也是和假鈔風波有關的人,但在觀察那人移動視線的方式後,拉撒祿便瞧出他是賭場這邊的人。


    「警方要上門搜索啦!」


    男子隨後喊出的這番話,讓賭場像是被捅了馬蜂窩似的慌亂起來。


    「哦,是秩序員啊。」


    在察覺男子的身分後,拉撒祿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冠有「秩序」之名的這名男子是被賭場雇用的小差,主要的工作是在外頭蹓躂,提防警方的取締活動。大部分的賭場外頭都會有幾名男子徘徊,為的就是這個目的。


    雖說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但賭博目前仍是違法行為,因此不時會有警察上門取締,而今天似乎就是取締的日子。賭場的經營者就不用說了,就連參加賭博的客人也會成為取締的對象,因此店內會亂成一片也是無可奈何。


    「這算是走運還是倒楣呢?算了,反正所羅門王也說過『凡因酒錯誤的,就無智慧』嘛。」


    秩序員跑進賭場僅過了數秒之久,前來搜索的人員大概還要再一陣子才會到吧。和賭到一半、為了守住自己的利益而拚命動作的客人們,或是必須慌慌張張地藏起進行過賭博的證據的老板相比,拉撒祿顯得無事一身輕。


    拉撒祿將與吃完的餐點相符的費用整齊地堆在盤子旁邊,然後站起了身子。


    他咕噥了一句:「無所謂。」然後邁出了步伐。反正自己肯定有辦法在被逮到之前回到街上,而隻要跨出店門一步,警察就不會有那個心力跟出來抓人。


    就算真的被逮到了,也隻要支付少許的保釋金就能脫身了。


    也許是想趁著混亂偷走桌上的金錢吧——拉撒祿側眼看著先前同桌的賭博師被人踹倒的身影,輕輕搖了搖頭。


    離開新鮮巧克力坊後,拉撒祿踩著悠閑的腳步循路回家,卻在玄關前方歪起了頭。這是因為拉撒祿家裏的窗戶還留有燈光的關係。


    他伸手入懷,取出懷表確認時間,現在早已過了午夜時分,若是天空晴朗,說不定能在這個時間帶看到金星。周遭的住家早已沒入黑暗之中,感覺就隻有拉撒祿的家像座燈塔一般,在黑暗中浮出輪廓。


    (難道是瓊恩練了一整晚的身體嗎?)


    感到疑惑的拉撒祿取出鑰匙,在門口摸黑找了一會兒的鑰匙孔後,輕輕把門推開。


    「嗚哇!」


    結果莉拉就站在眼前,讓他嚇了一大跳。


    拉撒祿忍不住愣在原地。這時莉拉踩著「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湊了過來,舉起了手上的木板。


    『主人,歡迎您回來。』


    看到這行不熟悉的文字,讓拉撒祿眨了眨眼睛。


    原本住在這個家裏的人,都是些不會和人打招呼的個性,而雖然現在家裏多了莉拉,但拉撒祿迄今都沒有拋下她出門過。


    「…………什麽啊,你是為了講這個而醒著的嗎?」


    拉撒祿皺起眉頭後,莉拉又再次舉起了木板。


    『主人,歡迎您回來。』


    以莉拉的個性來說,這樣頑固的主張方式著實罕見。不解其意的拉撒祿先是想了一下,這才有了答案。


    「…………我回來了。」


    他的回應似乎是正確答案。接著莉拉將木板轉了過去,隻見反麵還寫著別的話語作為下文。


    『您工作辛苦了。我為您準備了晚飯。我這就去加熱,請您稍做等待。』


    如此流暢而多字的文章,拉撒祿還是第一次看見。莉拉應該是在他回來前花了不少時間查書,並慢慢寫下來的吧。


    「咦,有飯吃啊?」


    『要、沒有、嗎?』


    聽到拉撒祿的低喃,莉拉慌慌張張地寫下文字。


    (我記得沒叫她做飯,但好像也沒叫她不準煮飯啊。)


    莉拉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該做飯的樣子。


    (…………理所當然是吧。)


    這個詞匯讓拉撒祿感到有些好笑。單純地下令要她做飯,和莉拉自然而然地想到要這麽做,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而這份差異,正是每天都有改變的莉拉自身的變化。


    忽然間,拉撒祿察覺莉拉正輕輕地搖頭晃腦,她寫下的文字也歪了一邊,剛才還難得地展露了頑固的模樣。雖然那張像是顏麵神經失去功能般的臉孔一如往常,但和平時相比,她的雙眼稍稍眯細了幾許。


    「…………原來你很困啊?」


    莉拉搖搖頭試圖否定,但不管怎麽看,她的動作都像是想睡覺卻硬在逞強的孩子。


    拉撒祿歎了口氣。


    「我還沒吃飯,你可幫了大忙。其他的事情就別管了,快去睡吧。謝謝你啊。」


    「…………」


    因為莉拉露出一副「我還要工作」的表情,拉撒祿索性按了一下她的額頭。由於困意的關係,莉拉的身體已經無法出力,險些就這麽被點倒在地上。


    「喂,去睡啦。」


    莉拉搖搖晃晃地行了一禮,朝著她位於二樓的房間走去。她那蹣跚的步伐,讓人擔心會不會突然在樓梯上踩空滾落下來。


    在目送完她的背影後,拉撒祿來到了客廳。


    「歡迎回來!拉撒祿!」


    「別喊那麽大聲,會吵到鄰居的。」


    「抱歉!」


    「音量根本沒有變小啊。」


    瓊恩像是把客廳當成自己家似的,正喝著手邊的酒。拉撒祿在將身子倒向沙發之後,露出了銳利的眼神瞪視瓊恩。


    「別讓小孩子那麽晚睡啦。哎,雖然我是無所謂。既然都讓你住下來了,至少幫我拿一下餐點過來吧。」


    「明白!」


    瓊恩站起身子,走進了廚房。外表看起來就像隻無毛的熊,但瓊恩其實會做菜。要他加熱似乎是莉拉所製作的餐點,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才對。


    「就是因為覺得放著她不管,她就不會跑去睡覺,我才叫你來的啊。結果那丫頭根本沒睡,這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雖然感到抱歉,但我也很無奈!我有叫她該去睡覺了,但她本人卻表示想繼續醒一陣子!」


    「莉拉這麽說的?又是很稀奇的反應呢。」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雖然能寫在木板上的詞匯量逐漸增加,但她沒什麽個人主張這點還是一如往常。


    「大概是因為礙事的主人不在,所以想玩個通宵吧?」


    「『便士』凱因德,你居然會說出如此遲鈍的話來!她當然是擔心你才會遲遲不睡吧?」


    「…………擔心我?」


    聽到這意外的詞匯,拉撒祿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當然是這樣了!對那孩子來說,賭場是什麽樣的一個地方?那進一步來說,她會擔心前往那種場所的你而睡不著覺,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還真是愛操心啊。」


    在莉拉到來的這段日子裏,他當然也去過好幾次賭場,但像這樣賭上一整晚倒還是頭一遭。也難怪她會站在玄關口後方的走廊上——拉撒祿在弄懂這點後聳了聳肩。


    也不知道她是一直站在那兒的,還是在聽到拉撒祿的腳步聲後跑過來等待的。


    瓊恩拿著冒著熱氣的鍋子,從廚房現身了。


    「說到愛操心,你們應該是半斤八兩吧!」


    「你在說什麽啦。」


    「你居然說『我還沒吃飯』?」


    瓊恩粗魯地將鍋子一把放下,杓起了一碗燉湯遞給拉撒祿,接著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


    「還好莉拉已經很困了,沒看到你黏在牙齒上的芹菜啊!」


    「…………」


    拉撒祿用舌頭舔過自己的牙齒,無言地拿起了湯匙。


    「如果已經吃飽的話,就讓我幫你吧!」


    「沒關係,我吃。」


    倫敦塔。


    那是重刑犯們的最後一座監獄,同時也是再無其他去處的終點站。數百年來不斷吸納著犯人們歎息聲的此處,就是在大白天也顯得陰暗潮濕,而沾染過鮮血的乾涸地麵寸草不生,若是豎耳傾聽,就能聽到從某處傳來的啜泣聲————


    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不管什麽時候來這裏,哎,都是一片祥和啊——」


    拉撒祿在倫敦塔上曬著陽光,伸了個懶腰。白天窩在家裏,晚上則是在賭場鬼混的賭博師生活,似乎會讓自己慢慢變得不耐陽光的樣子。


    受到射入眼底的陽光刺激,拉撒祿先是浮出了眼淚,接著打了個嗬欠。


    『倫敦塔、這裏、嗎?』


    「是啊。那個安妮?博林被好色的國王栽贓莫須有的罪名後處死的地方,就是倫敦塔。」


    大概是因為算是小有名氣的古跡的關係,莉拉似乎也認識倫敦塔這個詞匯。不過,她隨即對著這個和得來的印象有些不符的地點輕輕側起了頭。


    畢竟雖然被稱為「塔」,但就這麽一眼望去,並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而且旁邊的中庭還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長出了茂密的草木。被剪去飛羽的渡鴉們也在這一帶昂首闊步著。綜合以上所見,這裏根本就是名符其實的和平光景。


    『塔?』


    「塔這個說法其實隻是俗稱,正確的說法是『國王陛下的宮殿兼要塞』,因此本來就沒有被搭建成高聳的塔。」


    從外側看去,倫敦塔就是一座由四座低矮的塔所連結起來的建築物,再加上環繞在外側、以褪色的米黃色牆麵所組合而成的集合體。以第一印象來說,看起來就像塊有巧克力色澤的磅蛋糕。


    「說起來,監獄算是次要的設施,這邊事實上並不是被拿來當作監獄用的。它其實另有任務。」


    「…………?」


    「『任務(role)』。」


    由於她不懂怎麽拚音而歪起了頭,拉撒祿隨即掏出了已養成隨手攜帶的習慣的筆記本,用筆在上頭寫下文字。


    「也要記得擴充自己的詞庫啦。總之,倫敦塔的首要任務並不是收監罪犯,而是管理王室的財寶。」


    曆史愈是悠久的王室,就會擁有與曆史長度成正比的財富。


    像是王冠、寶石、刀劍、服飾以及各種寶物等等固然需要好好收藏,但在平常生活的時候幾乎沒有使用的餘地。而這類物品最後幾乎都會被塞進這座倫敦塔裏。


    莉拉看著做著說明的拉撒祿,似乎在腦袋裏產生了某種連結。


    她在煩惱了一陣子後,不知為何一臉蒼白地拿起木板,寫下了文字。


    『您、賭博、偷走、嗎?』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麽人啦……?」


    雖然對她解釋過自己是賭博師,但回想起來,扣掉鬥雞和揭發耍老千一類的小花招不談,莉拉還真沒見過拉撒祿認真賭博的模樣。在莉拉實際觀摩過的其中一個工作現場裏,拉撒祿扮演的是一個拿刀子戳穿他人手掌的角色。


    在莉拉的認知裏,跑出去一個晚上之後帶著大量金錢回家的拉撒祿,說不定是個相當亂來的存在。


    拉撒祿嫌麻煩地搖了搖頭,看向周遭。倫敦塔平常也會對一般民眾進行開放,所以和拉撒祿等人一樣,從白天就在這一帶閑晃、並前往倫敦塔內參觀的人相當多。


    包含拉撒祿在內,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吧。


    「我隻是為了來看寶物啦。畢竟有部分的寶物會對外展示。」


    即使知道這樣的說法會招致莉拉的誤解,拉撒祿還是這麽說明道。


    在中庭行走的人們順著既定的路線前進,拉撒祿等人也自然混入了其中。也許是雖然不貴、但還是要支付入場費的關係,這裏和恣意妄為的東區不同,人們都願意乖乖地遵守一定程度的規矩。


    然後拉撒祿等人走過了轉角。


    「…………呃。」


    這時,莉拉稍微抽了一下喉嚨。


    大概是看到走道前方的東西了吧。她睜大了眼睛,明知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安全的,卻還是自然地向後退了一步。


    「唉,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王室所擁有的財寶不僅限於金子或是寶石,也包含了來自遙遠國度的各種物品。」


    莉拉的視線前方是一座金屬製的巨大籠子。每一根柱子都有著相當於莉拉手臂的粗度,足見收納在其中的東西有多麽危險。


    關在籠子裏頭的,是一頭連鬃毛都顯得器宇軒昂的獅子。


    「像是這個國家裏沒有的珍貴動物之類的。」


    聽到拉撒祿的竊笑聲,莉拉似乎察覺了他是刻意用「寶物」這個詞匯誤導自己的。順帶一提,她也發現了自己的手指在驚愕之中揪住了拉撒祿的衣角。


    莉拉沒有瞪視拉撒祿或是鼓起臉頰,而是迅速抽開手,像是在道歉般行了一禮,隨即如穿上盔甲一般,讓臉孔恢複成麵無表情的模樣。不過,她的視線終究還是藏不住思緒,隻見她來回比對籠子和獅子威風無比的身軀,像是在害怕獅子隨時都要咬碎金屬籠子的樣子。


    「就跟你說沒問題啦。這裏一整年都開放給大眾,而且來參觀的人多之又多,但真的被獅子吃掉的……也就一個人吧。」


    『獅、獅——』


    「『獅子(lion)』。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記得是有個年輕女子將手伸進籠子裏,結果手臂就這麽遭到獅子咬住,最後導致喪命的樣子。哎,反過來說,要是沒蠢到那種地步,獅子就不會襲擊人啦。」


    就連拉撒祿也不曉得那名年輕女子是基於什麽樣的念頭,才會把手伸進獅子的籠子裏。不過,這代表當同一處場所聚集的人愈多,就愈容易混進會把極為愚蠢的行徑付諸實行的家夥。


    由於人潮的流動一直沒有止歇,拉撒祿和莉拉自然也沒辦法停在原地不動。已經來過許多回的拉撒祿一臉輕鬆,莉拉則是竭力維持臉上的冷靜,踩著膽怯的步伐前進。


    「果然來這裏就是能讓人放鬆啊。」


    即使把全帝都的景點都列入計算,拉撒祿造訪倫敦塔的頻率也算是名列前茅。隻要有空又有心情的話,拉撒祿總是會來這裏走走。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大型動物的關係吧。)


    隻要一看到大型的動物,拉撒祿那些索然無味的俗世煩惱——像是把世界看做薄紙或是無所謂一類的——就統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算變得再遲鈍,獅子隻要一度恢複野性,肯定就會用爪子把拉撒祿等人撕成碎片吧。一旦遇上這種事態,不管是觀察能力、嘴上功夫還是賭博技巧,肯定全都派不上用場。


    那是一種甚至讓他說不出「無所謂」的無可奈何之感。對拉撒祿來說,能給自己帶來這種情緒的存在相當貴重,獅子就正是這樣的存在。


    (這說不定也是我願意和瓊恩作朋友的原因啊。那家夥與其說是人類,更像是猛獸一類的生物。)


    拉撒祿一邊認真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眺望著獅子,不過莉拉的內心似乎還是殘留著對於動物的恐懼。拉撒祿在稍微想了一下後,這麽開口說道:


    「你還記得之前看過的鬥雞嗎?」


    『是。』


    莉拉寫下的文字透露出些許厭惡感。


    「別露出那麽厭惡的表情啦。所謂的鬥雞,是被歸類為虐待動物的賭博項目,其他還有虐熊或是虐公牛之類的賭博。雖然規則各有差異,但基本上都是讓熊或是牛一類的動物和饑餓的藏獒進行戰鬥,並賭哪一方獲勝的模式。」


    這種賭博固然極為野蠻,但也因為如此野蠻才廣受支持。雖然現在已經撤除了,但以前真的有國家經營的動物競技場。


    「這裏要講到詹姆斯一世的時代——簡單來說,差不多就是一個半世紀前的國王大人啦。那家夥冒出了一個念頭:『熊很強大,獅子也很強大。那麽,讓它們彼此相爭分個高下,並藉此開個賭局,豈不妙哉?』」


    『做了、的、嗎?』


    「是啊,他真的這麽做了。國王大人將熊和獅子放進同一個擂台,期待一場以血洗血的死鬥。」


    也許是想像起那樣的光景,隻見莉拉微微顫起了身子。


    就連對待動物,她都願意帶入感情,想像疼痛的光景,可見她的本質一定是個直率而溫柔的孩子。


    不過,這樣的個性應該活得很痛苦吧——拉撒祿這麽想著。在這個城鎮上,或者該說是在這個世界上,很難不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暴力的影子。


    趁著她還沒想像得走火入魔之前,拉撒祿聳了聳肩說道:


    「但可惜的是,這場賭局並沒有成立。」


    『?』


    「因為不管是哪一方,根本沒有打起來啊。熊對獅子毫無興致,獅子也對熊不感興趣。看到兩隻動物在同一個擂台上自顧自地睡起來的光景,國王大人登時大為生氣,況且獅子是貴重的動物,還不能將之殺害。最後國王大人隻得死了心,把獅子放回籠子,帶回這裏了。」


    原本在腦海裏上演的淒慘光景,忽然變成了可笑至極的結局,這讓莉拉輕輕地笑了出來。她大概把氣呼呼的國王大人想像得相當滑稽吧。


    拉撒祿跳過了「熊因為比較不貴重,於是被憤怒的國王大人下令殺掉」這個部分,像是嫌麻煩似的聳了聳肩。


    「說到底,會在乎誰強誰弱這種無聊問題的,就隻有人類而已吧。」


    這麽下完結論後,拉撒祿再次聳了聳肩。不管是熊還是獅子,它們若是被問到「誰比較強」這個問題,頂多隻會哼個一聲作為感想吧。


    籠子裏的獅子張大了嘴巴,打了個像是嘴裏結了張蜘蛛網似的大嗬欠。


    聽完這個結尾出乎意料的故事,莉拉的心情似乎放鬆了一些,她看向獅子的視線也緩和了幾分。雖說依舊沒有觸碰籠子的膽子,但她已經敢站在籠子旁邊細細打量獅子了。


    「話說回來…………」


    關於接下來要問的這個問題,其實拉撒祿一直在窺伺著開口的機會,但他刻意裝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開了口:


    「對了,你是哪裏出身的?」


    「…………」


    莉拉看似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但那看起來既不像是不記得故鄉,也不像是不願告訴拉撒祿的反應。基於更為根本的問題,莉拉將木炭抵在木板上麵,遲遲沒有下筆。


    「…………」


    「哦,不知道怎麽拚音啊?但我就算想教,也不知道你是來自哪一國啊。」


    對於不認識的單字,自然也沒辦法教導拚音了。若是詢問布魯斯?誇特或是帶她上門的黑衣男,或許可以得到答案吧,但拉撒祿實在是不想這麽做。


    在獅子又打了三個嗬欠的這段時間內,兩人愣愣地在獅子的籠子前觀看了一陣子,接著再次挪動腳步。


    收納在倫敦塔裏的動物,當然不止獅子一種而已。


    許許多多的籠子設置在廣大腹地的各處,其中包含了北極熊、袋鼠、短吻鱷、鬣狗和名稱不詳的白色猿猴等等。可以在這裏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奇妙動物。


    拉撒祿和莉拉悠然地移動步伐,一一窺探著籠子內部的動物。每隻籠子裏的動物之所以都看起來有些寂寞,肯定是因為這裏不是原本它們棲息的氣候吧。


    莉拉停下腳步的時候,剛好也是快到倫敦塔出口的時候。


    「…………」


    拉撒祿發現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像是在街上與老友擦身而過般,顯露出一股難以自製的驚訝之情。


    在莉拉視線前方的,是一頭老虎。這頭體型和拉撒祿的印象中小上許多的老虎,將生有獨特橫紋的身體臥在籠子裏頭。


    「…………」


    莉拉走了上去,輕輕碰觸著收納老虎的籠子。她觸碰的手法相當膽怯,就像是把籠子的柵欄看做是老虎的橫紋似的。


    (這是叫裏海虎啊。)


    張貼的看板說明了老虎的種類是「裏海虎」。下方還附注了詳細的說明,講述這種老虎主要是生息在高加索至中亞一帶的動物。


    莉拉雖然沒有開口,但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從遙遠的國度被帶來這片土地的莉拉,若說在這座帝都裏首度看見與故鄉有關的事物為何,肯定就是眼前的老虎吧。原本因為麵無表情而顯得成熟的臉龐,此時正因與年紀相符的鄉愁和寂寞,使她看起來變得年幼許多。


    絕望是拉撒祿長年以來的至交,他當然很清楚該怎麽與之共處。


    暗想讓她暫時獨處會比較自在的拉撒祿,踩著無聲的步伐悄悄遠離該處。他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其他的動物,在出口附近停下了步伐。他從懷中取出菸鬥,銜在嘴邊。


    在胡亂填滿的菸草絲全數燒完之前,莉拉就追上來了。


    「好啦,回家吧。」


    「…………」


    拉撒祿雖然開了口,但難得的是莉拉並沒有立刻動作。取而代之的是,她抬起脖子仰望拉撒祿,接著拿起了木炭寫字。


    『謝謝您。』


    「謝什麽啦。」


    「…………」


    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既像是不想把話說得太白,又像是她的詞庫太過貧乏,沒辦法說明如此複雜的心思。


    (假設——)


    假設拉撒祿不曉得莉拉的故鄉是哪個國家,莉拉也不具備說明故鄉的能力,而能在帝都裏和來自各國的寶物——動物相會的正是這座倫敦塔。說不定來到此地的莉拉有機會看到和故鄉有關的動物,也說不定拉撒祿是為了這種可能性而特地將莉拉帶到這裏——


    「都無所謂啦。回家了。」


    「…………」


    莉拉輕輕笑了出來。


    接著她先是露出了猶豫的態度,才戰戰兢兢地伸出了手指。她以像是蝴蝶著陸般的微弱力道,抓住了拉撒祿的衣角。


    拉撒祿雖然察覺了她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反應。


    「回家了。」


    不過,再次說完這句話後,拉撒祿所邁出的步伐確實比先前慢上了一些。


    雖說是搭乘馬車前往倫敦塔,但難得出了一趟遠門,加上走了不少路,讓拉撒祿感到疲倦。


    至於身材嬌小的莉拉就更不用說了。從倫敦塔回來之後,她馬上就在家裏打起了盹。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拉撒祿喃喃說著,望向坐在桌子上點著頭打起瞌睡的莉拉思索起來。


    說到自己不對的地方,大概是在開設鬥雞場的餐廳按住莉拉的耳朵、在半夜快哭出來的時候被莉拉瞧見、幫她買了衣服,以及今天帶她去參觀倫敦塔吧。


    他對於自己產生變化一事有所自覺。


    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不管再怎麽糊塗,莉拉都肯定不會像這樣坐著打瞌睡吧。就像她現在開始會這麽做一樣,莉拉所產生的變化,肯定也正影響著拉撒祿。


    有著褐色肌膚的嬌小少女,若是在夕陽時分佇立於昏暗的家中,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妖精似的。看起來實在沒什麽真實感。


    「算了,隻要莉拉有改變就是好事。」


    拉撒祿的心胸還沒狹窄到會對打瞌睡這點小事生氣,也懶散得提不起勁去思考該怎麽訓斥。


    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出在明知有所變化,卻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的自己身上吧。


    雖然有點自吹自擂之嫌,但拉撒祿認為,自己身為賭博師的本事已經算是相當高檔的層次。但他不清楚的是,在這之後產生變化的自己,究竟有沒有合乎賭博師應有的樣貌。


    拉撒祿讓右手擦過了衣服的下襬,隨即察覺那是莉拉握過的地方,讓他歎了口氣。


    「哎,無所謂啦。」


    在思考了一陣子後,拉撒祿一如往常地將麻煩的思緒統統束之高閣,並在沙發上打橫了身子。


    隻要快點閉上眼睛忘掉這些事就好——正當他想到這裏的時候——


    「————嗯?」


    他聽到了敲門聲。


    拉撒祿相當信任自己的直覺。在敲門聲傳進耳裏的瞬間,直覺讓拉撒祿的下腹部絞出了一股不舒服的抽動。


    有壞事要發生了——他本能地如此認為。


    「…………!」


    聽到敲門聲後彈起身子的莉拉,似乎察覺自己打了瞌睡。她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接著舉起了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打算寫些藉口或是歉語——但在看到拉撒祿臉孔的瞬間,她登時僵住了身子。


    拉撒祿恐怕露出了相當凝重的神色吧。在莉拉有所動作之前,拉撒祿開了口:


    「莉拉,回你二樓的房間——不,到後門那邊待命。」


    他短短地說了這麽一句。


    他雖然對莉拉無法說話一事感到同情,但在這種時候可以不用聽到她的疑問或是反駁,反而成了一種優點。


    看到莉拉用力點頭並離開客廳後,拉撒祿站了起來。


    從玄關處傳來的敲門聲一直沒有中斷。若死神真的存在,肯定就是用這種手法敲門吧——讓人心生不祥預感的敲門聲奏成了一種旋律,持續搖晃著大門。


    原本帶著暖意擴散開來的思路,在一瞬間收縮了回來。拉撒祿走向玄關,打開了大門。


    「好久不見了,拉撒祿大人。」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跟班的臉也太大了,而且好醜。」


    將莉拉帶來的黑衣男子就站在眼前。聽到拉撒祿的話語,他露出了黏稠的笑容。


    而今天跟在他身後的不是莉拉,而是兩名人高馬大的年輕人。這兩人的眼睛高度都比拉撒祿高出了半個頭。


    (不對,不是兩人,應該還有一人……或是兩人吧。)


    明顯是在黑社會從事暴力生意的年輕人,將視線掃向了拉撒祿家的底側,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方有備而來,肯定不止派了這兩人,而是已經完成了包圍這個家的態勢吧。


    雖然不曉得他們是為何而來,但拉撒祿還是拚命地動腦思考。他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判斷有壞事要發生的直覺並沒有出錯。


    「敝人有點事情想和您聊聊,應該可以打擾一下吧?」


    「我還沒吃晚餐,也沒做好款待訪客的準備,能改天再來嗎?我最近可是很忙的,大概再一個月後會比較有空一點吧。」


    即使聽了拉撒祿的無聊話,黑衣男子也沒有任何回應,就隻是露出了笑容而已。看來是沒轍了——拉撒祿歎了口氣讓出玄關,轉過身子走向客廳。


    就算想將他們轟出去,自己也已是開門在先,即使真能把他們趕走,若是不明白對方的來意,那也和慢性自殺沒什麽兩樣。


    黑衣男子就像是在黃昏時分被切下來的人影一般,光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就讓人感受到強烈的不協調感,若加上他身後還站著兩名高頭大馬的年輕人,那更是不言而喻。拉撒祿拿來了兩個金屬杯和一瓶葡萄酒,坐在黑衣男子對麵的座位上後,其中一名年輕人隨即繞到了拉撒祿的身後。


    會如此露骨地對人施壓著實罕見。感覺到冷汗掠過背脊的拉撒祿,拿著葡萄酒倒滿了兩個杯子。


    「所以說,你有何貴幹?該不會是說這兩名年輕人是附送的贈品吧?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可要鄭重地表示心領了。」


    「對了,那個是怎麽回事?我記得有將她教育成可以應對這種招待的場合啊?」


    「…………我今天帶她去和動物玩了些遊戲,她玩得很累,現在睡得正沉呢。」


    拉撒祿聳了聳肩後,黑衣男子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兩名年輕人則是發出了下流的笑聲。


    「不過,這還真是湊巧。畢竟今天要談的是那個的事。」


    「『那個』是在說誰啦?」


    「您不是剛剛才回應過這個稱呼嗎?就是莉拉呀。是敝人接受了布魯斯?誇特的委托做好準備,最後送到您手上的那名商品。」


    「你又不是擔心女兒在別人家裏當學徒的父母,還是說,你是來開條件想挖角她的?」


    「是的。不對,就某方麵來說,這說不定也算是在挖角呢。」


    黑衣男子以肘抵桌,探出了身子。


    「敝人希望能把那個回收過來。」


    「…………啥?」


    有那麽一瞬間,他臉上閃過了動搖的神色。拉撒祿緩緩地啜起葡萄酒,像是要舔過每一滴液體似的吞下了肚。他一邊留心不讓自己的表情產生變化,一邊探詢著對方的真正目的。


    「你以為叫我免費奉還,我就會乖乖點頭嗎?」


    「哦,這可真是失禮了。這其實不算是回收,正確來說,是交換商品。由於敝人不得不將那個帶回去,因此自然該給予應有的保障。敝人會幫您挑個價值相等的奴隸,若狀況允許的話,會盡量挑個定價更高昂的給您。」


    「還真是無微不至的服務啊。」


    「我們也很頭痛呀,這畢竟是布魯斯?誇特的命令。」


    拉撒祿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試探下去。對方的意圖顯然有鬼,但若是追根究柢,又有惹怒對方的風險。


    從拉撒祿嘴裏竄出的,是像是在測試對方的話語。


    「想不到布魯斯?誇特是對那種小不點抱有執念的變態啊,我還真是不知情呢。」


    「不不不,若真是這麽一回事的話反而好辦呢。」


    與其說黑衣男子口風不緊,不如說他的回應中帶著無奈,任誰都會覺得他隻是在隨口抱怨。況且,這應該是說出來也沒關係的內容吧。


    「您應該已經知道,布魯斯?誇特被卷進和假鈔有關的風波之中吧?」


    「…………是啊。」


    「那要解釋起來就簡單了。他已經徹查過是否有間諜混入組織暴露暗號這條管道,現在隻剩下有人存心背叛的可能性了。不過,關於誰是背叛者這點,迄今還是毫無頭緒,現在那邊充斥著疑神疑鬼的敏感氛圍呢。」


    「那和今天的話題有什麽關係?」


    「『那個』有暴露假鈔暗號的嫌疑。」


    那是宛如揮落了銳利柴刀般的斷定語氣。


    這回拉撒祿沒能好好藏起表情,並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稍稍眯細了一點。他壓抑住將視線投向後門一帶的衝動,而是朝著莉拉位於二樓的房間方向望去。


    「說什麽蠢話。把她變得沒辦法說話和寫字的,不就是你們嗎?」


    「嗯,是的。之前確實是如此,也確實曾如您所說。不過看來那個已經學會了如何書寫呢。」


    他忍不住發出了咂嘴聲。


    「你們怎麽會知…………哦,是秩序員啊。」


    「是的,是在拉撒祿大人上次光顧之際得知的。根據在店外的秩序員回報,他看到了那個寫下文字的光景。」


    為了提防警方的搜索,每間賭場都會派人在外頭巡邏。拉撒祿雖然算不上名聞遐邇,但也是小有名氣的賭博師,因此一旦在賭場附近遊蕩,秩序員肯定會特別留意吧。


    而在他身旁,於木板上頭寫下「主人,請慢走」的少女也是如此。


    「如果她還是不能說話和書寫的話也就罷了,但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學會寫字了。因此她有可能記下了暗號,並透露給其他人。所以布魯斯?誇特才會下令,要敝人把她帶回去。」


    「教那個文字的人是我。畢竟完全不懂的話也太不方便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嫌疑可言。」


    「這樣啊。確實有可能是如此呢。不過,也有可能並非如此。」


    看著黑衣男子露出了像是被刮胡刀割出的笑容,拉撒祿這下總算摸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雖然沒有真的在懷疑她,但也沒有放過她的理由。差不多是這樣吧?」


    「嗯,是的。」


    說起來,這根本不是正式的法律途徑,而是黑社會組織的整肅行為。就算沒掌握到精確的證據和證詞也沒關係,隻要把有嫌疑的人懲罰一頓就好。總之,若是能撲滅所有的嫌疑人士,並讓問題順利解決的話,那就算是圓滿收場了。


    (不對,不見得一定要順利解決問題。就現實麵來說,在思考暗號是透過何種方式泄漏出去之前,有必要先挽回自己的信用。若隻是要恢複信用,就沒必要追求真相了。隻要抓個相當可疑的人物當成犯人祭旗即可。)


    黑衣男子想必也不認為莉拉就是將假鈔暗號外流的嫌犯吧。


    不過,莉拉所處的立場確實有些可疑,加上布魯斯?誇特的心情又糟,因此現在必須帶個可疑的家夥回去交差,好平息布魯斯的怒火——大概就是這樣吧。


    另一個可能,是他打算藉由把莉拉栽贓成犯人的舉動挽回自己的信用。


    「雖然對拉撒祿大人相當過意不去,但基於這些原因,您願意同意與敝人交換商品嗎?」


    「帶了這些殺氣騰騰的家夥過來,居然還說什麽『您願意同意嗎』。」


    拉撒祿靠上了椅背,發出了嘰軋聲。


    雖然不是認真在懷疑,卻也沒有放過的理由。對眼前的黑衣男子來說,想撂倒拉撒祿並拐走莉拉,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就這方麵來說,他們願意提出交換商品的條件可說是頗有良心。這幫人肯定是注重商場上信任關係的優秀商人。


    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證明莉拉和假鈔暗號外泄事件毫無關連,但就實際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既然莉拉能夠書寫的瞬間遭到目擊,那就算費盡唇舌,也隻能在惡魔的證明上不斷打轉而已。


    又或是能揪出泄漏暗號的犯人,就可以圓滿收場了,但拉撒祿並沒有這方麵的能力。他隻是名賭博師,不是抓小偷的專家,更何況,對方竟然能讓矛頭指向莉拉這個小女孩,足見犯人確實有兩下子。


    「那麽,敝人可以當作您願意接受商品的交換了吧?」


    「…………交換之後,那個會有什麽下場?」


    「誰知道呢。畢竟那是布魯斯?誇特決定的事。就算有嫌疑,她也是個高價的商品,也花了不少時間打造,大概會再次好好教育後加工成連文字都無法書寫的狀態,然後賣到某個地方去吧。」


    「…………」


    無所謂——拉撒祿雖然張了嘴,卻發不出聲來。他啜了口葡萄酒,卻覺得喝進嘴裏的是一口油。


    黑衣男子再次重複了剛才的話語。


    「那麽,敝人可以當作您願意接受商品的交換了吧?」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若回答「是」,那莉拉就會被他們帶走,過沒多久送來一個新的奴隸吧。由於對方沒有說謊的理由,因此送來的肯定是比莉拉更高級、更有能力的奴隸。


    若回答「否」,那就等於是在對位於拉撒祿前後兩方的年輕人下達工作的指示。雖然新的奴隸應該不會送到拉撒祿這裏來,但莉拉遭到帶走的結果也不會有所變更。


    由於結果不會有所變化,因此回答「是」顯然比較有好處。


    『原來如此,我懂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呢。無所謂啊,如果願意交換的話,下次就送個喉嚨沒被燒爛、擅長打點大小事的家夥過來吧。畢竟要對不能講話的家夥一一下達指示確實很不方便呢。』


    他應該這麽說才對吧。


    拉撒祿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將這些浮上心頭的話語送到了嘴邊——


    「我拒絕。」


    但嘴巴卻背叛了他。


    「————哎呀?」


    黑衣男子似乎有些吃驚,隻見他微微開了口。


    不過,拉撒祿也同樣想說聲「哎呀哎呀」。他甚至無法相信自己在幾秒前說出了「我拒絕」。哎呀哎呀,你這是在說什麽啊?就算這麽開口,也不會獲得任何好處。在這種狀況下拒絕男子的提案,明顯是一點也不合理的行為。


    然而,這絕非能夠折返的一步。


    張開過一次的嘴巴流暢地動了起來,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曉得該這麽說話似的。


    「我拒絕,吃屎去吧————莉拉,快——」


    快逃——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在話聲未落之際,拉撒祿的頭部側麵便遭受衝擊,讓思考染上一片血紅的關係。


    大概是背後的年輕人揮出了藏在衣服底下的短棒吧——這是在他的頭部撞上桌子,發出一聲呻吟後才得以理解的事實。年輕人對著拉撒祿的背部再次砸下了棍棒,從肺部擠出空氣的感覺與其說是疼痛,更像是夾帶著透明無色的衝擊的熱度。


    視野一片歪斜,還染成了紅色,臉頰貼附的桌麵也相當冰冷。他雖然還想開口說話,但從嘴裏流出來的,就隻有混了唾液和血液、看起來像是大理石紋般的液體。


    黑衣男子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頂著雲淡風輕的臉孔站起身子。


    「麻煩去搜一下。」


    果然會變成這樣啊——要是沒被打的話,他應該會露出苦笑吧。正因為知道會有這種下場,那時候才該乖乖說「是」才對。


    不曉得拉撒祿的聲音有沒有傳到莉拉那兒。就算有傳到,她有辦法逃嗎?大概不可能吧——也許是流血的關係,變得冰冷的頭部一部分肯定地這麽回答。男子已經命令屋裏的其中一名年輕人展開搜索,而在外頭把風的家夥們肯定也不是瞎子。


    他聽到了掙紮時發出的踢腿聲,以及男子們的咒罵聲。像是在配合這陣聲響似的,又有一棍招呼到他的身上。我已經動不了了,就算再揍下去也隻會徒增疲憊喔——他雖然想好聲好氣地這麽勸告身後的年輕人,但會乖乖聽人說話的年輕人是不會走這一行的,加上自己的嘴巴已經動不了了。真是個愚蠢的想法。


    「那麽,感謝您的合作。期待下次再與您洽談生意。」


    在看到黑衣男子彬彬有禮地彎腰行禮後,拉撒祿的視野就像是被對方的黑帽子填滿一般,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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