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身處夢境。這是因為出現在眼前的,是隻有在夢中才能遇到的對象。


    「真是的,你這小子,我不是告誡過很多次『生死在舌頭的權下』嗎?」


    「…………爸爸。」


    養父正凝視著拉撒祿。


    雖然在意起夢中的環境確實有些古怪,不過目前他身在自己的家裏。就像過去養父還活著的時候常有的那般,兩人正坐在客廳椅子上對看著。


    養父蓄著大把的胡子,留著長長的發辮,灰色的雙眼有些陰鬱,散發著有如深邃針葉林般的氛圍。回到了將死時期、看起來垂垂老矣的養父,在拉撒祿的麵前撚著胡子。


    拉撒祿一邊感受著頭部的刺痛感,一邊露出了苦笑。


    「我記得下一段說的是『得著賢妻的,是得著好處』對吧?到死都還是孤家寡人的爸爸有資格引用這段話嗎?」


    「…………你什麽時候開始讀起聖經啦?」


    「在爸爸死掉之後啊。不對,這很奇怪。你剛才不是還一副在談人生大道理的口吻,怎麽我才接著引用下去,你就露出這種震驚的表情啊?」


    養父看似頭疼地垂下了眉角。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變得愈來愈不可愛了啊。」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拉撒祿加深了臉上的苦笑。


    和死人是沒辦法對話的。這隻是一場夢,眼前的父親則是從拉撒祿的記憶中誕生的幻影。因為回想起來的是死前的養父,自然不知道拉撒祿在他去世後所看過的書本內容。


    拉撒祿驀然察覺,自己變回了十來歲的模樣。那是養父將死之際、自己還是個孩子時的身體,椅子看起來也比現在更高了一些。


    之所以明知夢境卻繼續交談,是因為養父的身影實在是太令人懷念的關係。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覺得爸爸把我教得很好呢。」


    「是啊。我也覺得我把你教得很好。你以前大鬧時咬在我手上的傷痕,到現在都還沒褪去喔。」


    「因為有那個傷,我才有辦法認屍的。原諒我吧。」


    「啊,原來我的屍體變得那麽淒慘啊。結果你怎麽處理的?」


    「我把你埋到歐布萊恩老師的教會去啦。不過是孤墳就是了。」


    「以賭博師來說,光是能被埋到墳墓裏,就算是走得相當不錯的了。畢竟慘一點的會直接變成豬飼料呢…………不過,你也到了談論育兒經的年紀啦。」


    「已經到了就算結婚也不奇怪的年紀嘍。」


    「嗯。話說回來,那個和你感情不錯的芙蘭雪怎麽樣了?」


    聽到已經分手的戀人名字,拉撒祿提起雙手甩了甩。光是這個動作,養父似乎就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化了,隻見他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拉撒祿緩緩將手放下。


    「我現在因為種種原因,正和一個小鬼住在一起,但還真是麻煩死了。明明是個乖巧聽話的家夥,結果反而處處要人擔心,真是頭痛死了。」


    「不是和你正好相反嗎?」


    「吵死了。喏,你看看這房間吧。我根本沒下達指示,她就算沒去做,我也不會生氣,但我一個回神,才發現她已經打掃過了。爸爸,你知道這片地毯本來是這樣的顏色嗎?」


    眼前有養父,自己則是變得年輕,但客廳卻呈現出今日的風貌。光是有把每個角落打掃乾淨,以及將雜物好好整理過,就讓客廳看起來比養父還在世時寬敞了一倍以上。


    拉撒祿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縮起身子就能冷靜下來,是從在冰冷的路上就寢的孤兒時代殘留的習慣。


    「明明就給她周薪了,她卻沒有花用的意思。就算沒叫她工作,她也會一直顧慮我的狀況。既然是個奴隸,就該像個奴隸般渾渾噩噩地度日,但她的本性卻又太過溫柔。我明明是去幫她買衣服,她卻送了一個懷表給我,那小丫頭到底是怎樣啊。」


    「誰知道呢。我還沒討到老婆就死了,實在不懂女人心呢。」


    「這時候不是該接句『她就是因為基於這樣那樣的理由才會對你溫柔的』才對嗎?不過這樣親切地解說也滿恐怖的,我可是會倒胃的喔。」


    「你真的變得一點也不可愛了啊。」


    「那丫頭平常頂著一張冷漠的外殼,但要讀懂她的心情卻意外容易。明明總是戰戰兢兢地警戒著,卻又不時會露出破綻。毋寧說,因為看她拚命掩藏表情的樣子很好玩,所以我老是在逗她。不曉得她有沒有發現啊。」


    忽然間,他脫口問道:


    「————爸爸,你為什麽會死呢?」


    「因為犯了錯,惹得大人物生氣的關係啊。」


    「那你為什麽會犯錯?」


    拉撒祿按著刺痛的額頭。


    這股疼痛,想必是來自昏厥前被棍棒毆打所造成的傷勢吧。然而,在這個記憶的時間點——身體還如此年輕的時候,他也曾體驗過類似的痛楚。這陣頭痛既是來自現實的外傷,同時也是記憶中的痛楚。


    「那個時候我生了病,爸爸則是疲憊不堪。但仍和賭場牽扯得愈來愈深的爸爸,最後還是沒能平安抽身。想和他們斷絕關係的話,最需要的還是錢啊。明明狀況如此,爸爸為什麽還是死了?」


    「你彷佛想說『都是因為我生病的關係,才會害爸爸一時心急失了手』。這種說法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沒關係,我就告訴你吧。」


    拉撒祿抬起了臉。


    「就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麽可能會知道呢?」


    養父的幻影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


    「…………說得也是啊。」


    「正是如此。而且,你差不多該醒過來了。要是不快點醒來,你那位朋友就會用粗暴的手法試圖叫醒你,這回你的頭蓋骨可是真的會被打凹喔。」


    「的確。總覺得房間外頭傳來了好吵的聲音啊。」


    他自然而然地察覺了從夢中醒來的方法。拉撒祿從椅子上起身,伸了個懶腰。隻要走出客廳,他就會醒來了。


    就在拉撒祿為了快點醒來而搭上客廳的房門時,養父從背後叫住了他。


    「哦,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啊。你不過就是我的記憶不是嗎?」


    「正是如此。這裏的我就隻是你的記憶,因此沒辦法教導你任何的守則。這是因為從養父那兒學來的守則早已被你牢記在心,不需再次贅述。」


    「那你到底想說什麽?快點說啦。」


    「我能夠告訴你的,就隻有單純的事實。那也是你相當清楚的一件事。」


    他一個人打開了房門。黑暗隨之從開啟的門口不斷流入,而養父在最後開了口:


    「『所有的守則都是為了被打破而生』。至少我就沒能好好遵守守則,沒錯吧?」


    這不過是夢裏的對話。


    隻要醒轉過來,就會全部忘光,是宛如泡沫一般的簡短對話。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因此當睜開雙眼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來到了死後的世界。


    不過,這樣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修正。這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和死後世界格格不入的、宛如連腦漿都是由肌肉構成的臉孔正在窺探自己的關係。


    「…………我懂了。因為帝都死人太多忙得過頭,所以連天使都變成了肌肉男對吧?」


    「能和平常一樣隨口胡謅,看來是沒事啊!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拉撒祿!」


    「吵死了,瓊恩。我可和你不一樣,是被揍就會受傷的普通人啦。」


    他一麵咒罵一麵坐起身子,發現眼前是一間陌生的房間,因此還以為這裏不是自己的屋子。不過,空氣裏蘊含的氣味和氣氛確實和自宅如出一轍,他在稍微想過之後,才發現這是拉撒祿平常不會踏進的房間。


    過去住在這裏的是養父,之後由現在已經離開的女子接手,如今則是作為莉拉的起居室使用。


    莉拉——這個名字成了契機,喚醒了混濁的記憶。


    「喂,有看到莉拉嗎?」


    「我才正想問你啊!我原本想來你家吃晚餐,結果看到屋子變得一團亂,可真是嚇死我了!」


    「…………這樣啊,那丫頭被他們帶走了啊。」


    他以平板的口吻這麽說著搖了搖頭。似乎是瓊恩幫忙包紮的繃帶隨之滲出些許鮮血。


    「被帶走了?」


    看到不知原委的瓊恩皺起眉,拉撒祿便整理著自己的思考,並談起今天的事發經過。


    在談到布魯斯?誇特製造假鈔和失勢一事就已經是疑點重重,聆聽此事的瓊恩的臉色也變得相當難看。理所當然地,隨著話題延續下去,他的心情當然也沒有隨之好轉,在講述到整肅內部的風波延燒到莉拉身上,並憑藉暴力強行帶走她的時候,拉撒祿忍不住擔心瓊恩的臉上會不會噴出火來。


    在把話聽完之後,瓊恩立刻舉起了拳頭。


    「好!走吧!」


    「要走去哪啊?你這白癡。」


    「當然是把她搶回來了!哪有因為這種愚蠢的理由,就把一個孩子拖回去的道理!」


    「我要問的是,你去了之後打算怎麽把她搶回來啦。又不是把每個人都打一頓就能了事。」


    莉拉被帶往的地方,八成是能稱為布魯斯?誇特根據地的黑巧克力坊吧。但若說衝進去大鬧一番是否就能解決此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既然是根據地,想必會有相當規模的大量混混駐守,而就算瓊恩真的憑藉著一身怪力將莉拉搶救出來,接下來等待他們的也隻會是布魯斯?誇特的報複。瓊恩既然身為人類,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睡覺,想隨時提防不知何時來襲的殺手是不可能的。


    「那你說該怎麽辦!」


    「不怎麽辦。就隻能這樣了吧?這既不是拳擊手能解決的事,也不是賭博師有能耐解決的狀況。唯一的損失,就是我亂講話被白揍了一頓罷了。到此為止了。」


    他以冷淡的口吻這麽斷定。這是事實——他在內心呢喃著。這個世上多的是在發生當下就無力挽回的事件,莉拉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無所謂。」


    他明明這麽說了,瓊恩卻蹙起眉頭,露出了憤怒的神情。


    「少胡說八道了!」


    「胡說什麽啦。」


    「你總是用這種方式欺騙自己的心情!」


    「所以說,你是在說什麽啦。」


    他又補上一句:「欺騙他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實在不懂他想表達什麽——在拉撒祿這麽想的時候,瓊恩伸指比了過來。他指的是纏在拉撒祿額頭一帶的繃帶,以及目前還未消腫的眼角。


    「總是愛耍帥的你,若真的覺得這件事無所謂的話,怎麽會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


    「隻是在回覆的時候稍微說錯話啦。」


    「你這是在瞧不起『便士』凱因德嗎!至少就我而言,我可不認為你是會犯下這種失誤的家夥啊!」


    「感謝你這麽高估我呀。」


    在講完的瞬間,他的胸口被抓住了。拉撒祿明明也是個成年男子,但瓊恩光是用單手就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舉了起來。


    他被拉到了腳尖幾乎構不著地的高度,胸口傳來了不祥的聲響。拉撒祿的視線被強製拉到與對方齊高,而瓊恩帶著強烈目光的雙眼,就這麽貫穿了拉撒祿。


    「這根本不是什麽無所謂的事吧!」


    「別講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


    「你老是這樣說謊!如果這樣能讓你滿意的話也就算了,但就是因為無法滿意,你才會被揍成這樣不是嗎!」


    「聽我說話啊。」


    「你愛耍帥是你的自由,但那女孩能依賴的就隻有你了啊!不僅把他人卷入風波,還企圖隱藏真心話,這是謊言之中最低劣的一種!」


    「別一個人自顧自地亢奮起來啦。呃,喂。」


    被懸在空中回應的拉撒祿,在這時感受到滑過臉頰的觸感而皺起眉頭。看來是繃帶在被瓊恩搖晃的過程中被弄鬆了。


    「喔,抱歉!」


    「別叫啦,會震到傷口的。」


    拉撒祿以手掌接住差點從臉頰上滴下的血,並伸手擦了一下臉頰。一直待在莉拉的房間也不是辦法,兩人遂離開二樓的房間踏上走廊。


    拉撒祿走進客廳,一邊自行重新捆緊繃帶,一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坐在椅子上抵著臉頰,過了十幾秒後,才察覺沒人端葡萄酒過來的事實。於是他懷著疲憊的心情站了起來。


    他要跟著入內的瓊恩冷靜點坐下後,踏著地毯邁開腳步。


    在感覺到少了些什麽後,他才察覺在踏出腳步的時候沒有揚起灰塵。地毯已經經過清洗,變回了原本鮮豔的紅色。


    過去和儲藏室沒兩樣的廚房,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整頓得井井有條,光是一眼掃去,就能看出每項物品被放在哪個位置。


    從庫存的酒瓶所倒出的葡萄酒,在杯子裏注出了新穎澄澈的湖麵。


    「…………唉。」


    回到座位上後,他支起感覺變得沉重的頭部。


    坐在對麵的瓊恩粗魯地哼著氣,像是打算繼續方才的話題似的,但在拉撒祿聽來卻顯得十分寂靜。


    視野雖然被大塊的肌肉壓迫著,但屋子裏卻感覺變得格外寬敞。上次覺得家裏寬敞的時候,已經是養父死去時的事了。幾乎完全忘卻的夢境,在這時浮出了些許的殘渣。


    他為了確認時間而伸手入懷,然後手指就碰到了那個東西。


    「…………」


    是有著雄鹿雕飾的懷表。


    他「啪」的一聲打開蓋子,看來自己隻昏倒了幾個小時而已。外頭目前才剛剛入夜,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他蓋上蓋子,握住了懷表。內部結構所產生的震動傳到了掌心。


    他回想起莉拉將懷表遞給自己的那幅光景,總覺得莉拉當時的手掌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懷表的某處似的。或者說,在冰冷金屬塊裏尋找溫度的行徑本身,就是拉撒祿的內心寫照。


    「…………假設……」


    無所謂——這樣的態度既是拉撒祿人生至今的側寫,同時也是生存的態度。違反這樣的心情開口,讓他感受到像是在搔抓著痂一般的感覺。


    「…………我做個假設。」


    話語像是流出的血液般,隻滲出了少許。


    「假設我不認為那丫頭是無所謂的,並和布魯斯?誇特達成和解,將她從那兒帶回來,那又會變得如何?」


    「你會很高興!那女孩也會很高興!而我也會很高興!」


    「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是一名賭博師,不僅不曉得能不能活到下個星期,我本人也沒有洗手不幹的念頭。就算把她帶回這裏,也很快就會死掉。死掉的可能是我,可能是她,也可能兩者皆是。」


    他從養父那兒學到了「別擁有太多東西」這樣的教誨,但就算沒學過,拉撒祿也會采取這樣的人生態度吧。


    畢竟他們是完全靠著運氣賺錢,沒辦法擁有太多東西。光是要讓自己活下去就已經費盡全力,頂多隻能再握有一點點東西,要是拿的東西再多了那麽一點,就注定會迎向死亡。


    賭博師就是隻能依循這種人生觀活下去的生物。


    「根據世間行情,賭博師能選的盡是些不堪入目的死法。」


    瓊恩雖然不是賭博師,但也以賭博師朋友的身分一路看了過來。暗想他應該有所理解的拉撒祿聳了聳肩,豈料隨之投來的回應卻愚蠢得超乎想像。


    「誰管他啊!」


    「…………喂喂喂。」


    「其他人怎麽想,迄今又是怎麽想的,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嗎!」


    要不是拉撒祿受傷的話,瓊恩搞不好會朝他揍個一拳吧。


    「既然迄今都沒人辦到的話,那就由你來做吧!反正都活到現在了,肯定也活得到明天的!主張的內容就算再愚蠢,隻要能貫徹始終,那就是正確的生活方式了!」


    全帝都最愚蠢、最對拳擊真摯以對,並貫徹了信念的男子放聲大喊。


    「你既然都想做了,還需要去做的理由嗎!」


    真受不了啊——拉撒祿這麽想著。


    賭博師注定無法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總有一天會用盡運氣,被人不眨眼地殺掉。


    有可能顛覆這樣的人生嗎?


    想個辦法奪回莉拉,打垮布魯斯?誇特,在那之後盡可能想辦法苟延殘喘,直到莉拉能過上正常的生活為止。對於一直以來隻能預測明天或是下一周的局勢的拉撒祿來說,這就像是在數著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的日子般,感覺十分漫長。


    雖然連一丁點兒的現實味都沒有,但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湧現了挺身麵對的念頭。正因為不曉得得花費多大的心力,所以才有可能踏出第一步。


    他喝乾了葡萄酒,站起了身子。


    「真是的,瓊恩,你可真帥氣啊。」


    「謝謝!」


    「稍微害羞一下啦,白癡。」


    他探入口袋取出了金幣,在細細打量了一如往常的伊莉莎白女王的肖像後——


    「要是擲出正麵的話,就去救她吧。」


    在瓊恩開口之前,他便擲出了硬幣。


    瓊恩的眼睛追著彈飛起來的金幣,但拉撒祿像是表示不需多看一眼似的迅速轉身,在離開客廳的同時脫去被毆傷的血跡弄髒的衣物。


    後方傳來了硬幣「叮」的一聲。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擲出哪一麵了。


    「是正麵喔!」


    「我知道。」


    彷佛看得到在桌麵上的伊莉莎白女王一般。拉撒祿回應著瓊恩的大喊聲,並從自己的房間裏取出衣物換上。


    「那麽,你有什麽打算?果然要殺進去嗎!」


    「你白癡啊。我不是說過這不是一介拳擊手能解決的事嗎?」


    「那該怎麽做!」


    「那不是很明顯嗎?對手是黑社會組織,有著強大的力量。若是怎麽樣都贏不了的話,那就用更強大的力量揍上去吧。」


    在這座帝都,若是想在一個晚上讓貧民蛻變成富豪、貴族甚或是王族,那就隻有一個地方可去了。


    「我們要去賭博。」


    這套在黑底上施以金色刺繡的衣服,是拉撒祿最高級的一套服飾。由下襬長及膝蓋的大衣、背心和長褲所構成的這套服飾,原本是在必須前往上流階級才會造訪的高級賭場時換穿的衣物。


    由於頭部受了傷,因此他並沒有戴上帽子,但換上這套衣服,單手還撐著拐杖的拉撒祿一上了馬車,車夫登時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他這身打扮看起來應該像是貴族或是暴發戶吧。車夫的臉上寫著「不管是哪一種,原本應該都是會搭乘專用馬車的身分,要是不小心加以冒犯,不曉得會惹上什麽麻煩事」。


    在拉撒祿身後的瓊恩擠進馬車後,車夫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層。


    明明是兩人乘坐的馬車,但在瓊恩上車後,拉撒祿的座位就變得極為狹隘。瓊恩的頭頂甚至會頂到天花板,隻得困窘地縮起身子。


    「載我們到黑巧克力坊。」


    拉撒祿隻說了這句話,接著便將頭靠向馬車的牆壁上。


    就算下了再堅定的決心,也打算靠著一股氣勢強行解決,但傷勢當然不可能會就此恢複。光是睜開眼睛,就有一股欲振乏力的疲憊感纏繞全身。


    「所以,你說要去賭博,具體來說是什麽意思!」


    沒多做說明就帶上的瓊恩這麽發問,但拉撒祿已經累到不想回答了。不過他仔細想想,若是想完成計畫,瓊恩的協助不可或缺。


    「…………布魯斯?誇特是個商人,而黑巧克力坊是個商品。隻要有人去賭博,他們就會收取一定的費用,並以此營利。」


    「是啊,你說得對!」


    「所以我的計畫很簡單,隻要賭博再賭博,然後一直贏下去就行了。我要用上一切的力量持續獲勝,在今天晚上搞倒黑巧克力坊。很簡單吧?」


    布魯斯?誇特雖然在黑社會裏小有實力,但也就隻是小有實力的程度罷了。他所擁有的金錢有限,而就拉撒祿迄今的觀察來看,存在黑巧克力坊的儲蓄並不算多。


    「有辦法靠著賭博贏走賭場的所有金錢嗎?你不知道究竟賭場多有錢吧!」


    「有辦法啊。哎,說得精確一點,我沒必要真的把所有的錢統統贏走。畢竟,布魯斯那家夥目前還身陷風波之中啊。」


    那就是假鈔以及暗號。這也是將莉拉帶走的原因。


    聽說假鈔的市價約略等於麵額的一半。雖然不曉得究竟印了多少出去,但就布魯斯沒打算立刻回收所有假鈔平息這場風波來看,應該是灑出了相當多的數量吧。就算購回假鈔所需的金額同樣是麵額的一半,總金額想必也極為可觀。


    「不管是想回收假鈔,還是想讓風波落幕,最後需要的都是錢。肯定有某個組織等待著布魯斯就此身敗名裂,我就算沒辦法搞倒賭場,隻要能刮走他們一部分的可活用資金,就能讓布魯斯捉襟見肘了。」


    「該怎麽說,還真是諷刺呢!」


    「因為假鈔引發的風波讓他們強行拐走莉拉,而也因為假鈔引發的風波讓我決定搞砸布魯斯的賭場。真是的,還真是讓人笑不出來啊。」


    拉撒祿「咯咯」地輕輕動了動喉嚨,隨即斂起了笑意。


    「一晚,就隻有一個晚上。要是花上太多天,莉拉就會從那間店裏消失,計畫也會隨之失敗。所以我要在一個晚上大撈一筆,擊潰布魯斯的組織,然後就結束了————你怎麽了?」


    察覺到視線的拉撒祿張開一隻眼睛,隻見瓊恩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


    「可是,透過賭博搞倒賭場,不就是賭博師的獲勝目的嗎?」


    「…………沒考量過勝算就衝進去,然後想辦法把賭場連根拔起的家夥,最好是夠格稱做賭博師啦。這就和農家把明年要拿來種菜的種子全部賣光差不多。」


    車輪輾過石板的「叩隆隆」震動傳到了拉撒祿的頭部。痛覺在腦袋裏化為一道道劇烈的電光,讓拉撒祿顫抖著呼了口氣。


    「原來如此,我聽懂了!那麽,你打算玩哪種遊戲?」


    「班帝安(vingtetun)。」


    他立即回答道。這是在決定前往賭場的瞬間就想好的選項。


    「…………沒聽過這個遊戲呢!」


    「因為還很新啊。那是法國人製作的遊戲,到最近才傳到這裏來的。」


    拉撒祿說到這裏閉上了嘴,沉默隨之降臨。在等了一陣子後還是沒有回應聲,於是拉撒祿再次開口:


    「你怎麽沒問我為什麽要挑那個遊戲,或是那個遊戲的玩法之類的?」


    「說什麽傻話!『便士』凱因德不可能會仰仗我的賭博功力!我之所以會跟著去,隻是為了在真的得動粗時作為保險,你沒特意說明,就代表那沒有必要吧!」


    「是這樣沒錯啦。」


    他可是打算搞倒賭場,要是賭到一半,冒出了如同先前上門來的年輕人那類家夥加以妨礙,他可承受不住。拉撒祿帶上瓊恩的理由,就是為了讓對方投鼠忌器,也就是看門狗的用途。


    「就根本上來說,玩家是贏不了賭場的。因為遊戲設計成玩家必敗的形式。」


    「那是什麽意思?你不就贏了嗎?」


    「你拿輪盤當作例子想想。紅色或黑色、奇數或偶數、前半或後半,這些賭法的賠率為兩倍。換句話說,可以獲得和下注金額同等的利益,懂了吧?比方說——由於沒有能判斷下一局出現的是紅色或是黑色的判斷基準,就讓當作人們各押一半在紅色和黑色上麵吧。這時讓輪盤轉一次,最後球掉到了紅色的數字上。這種時候,賭場所獲得的利益為何?」


    「…………是零啊!因為兩邊下注的金額相同,因此押在黑色上麵的賭金會轉移到賭紅的那些人手上,然後就結束了!」


    「沒錯。很簡單吧。雖然實際去賭的話會有更多起伏,但就整體來說,結果確實會偏向如此,這就是所謂的大數法則。隻要重複測試,就總體來看,無論是賭紅色或黑色,或是其他的賭法,最後的機率都會落在一半上下。」


    但還是有例外——拉撒祿像是在表示輪盤似的,用手圈出了一個圓形。


    「在輪盤這個遊戲中,存在著賭場通殺(0或00)的概念。」


    若是掉進紅色的0或黑色的00,就無條件是賭場方的勝利。不管在哪邊的賭場,在遇上這種狀況時,通常都會將下注的賭金全數沒收。


    「雖然機率偏低,但球一定有機會掉進這些格子之中。」


    「原來如此!賭場就是從中獲取利益的對吧!」


    「說起來,因為還有押單一數字之類的賭法,所以實際上還滿複雜的,但大致上就是這樣啦。由賭場作莊的遊戲,都一定會設計成有機會讓賭場獲得利益的方式。不僅是輪盤而已,所有的遊戲都一樣,無一例外。」


    押單一數字的賠率雖然是三十六倍,但輪盤的格子數量大多是以三十八個居多。換句話說,若是持續以相同的賭金下注,實際押中單一數字的時候,在這個過程裏所下的賭金量一定已經超過了獲得的報酬。


    「唔,那你該怎麽辦!『便士』凱因德!你不是總是能在那間賭場贏錢嗎!」


    「因為我沒和賭場對賭啊。若是以吹牛或是賭骰子這種讓客人們彼此對賭的遊戲作為例子的話,狀況就有些不一樣了。況且,所謂的『賭場必勝』雲雲,也隻是以整體來說的結果,若是將規模縮小一些的話,客人也有機會贏過賭場。」


    擲一百枚硬幣的時候,不太可能一百次都是擲出正麵,基本上,最終結果應該會趨近正麵五十次和反麵五十次才對。所以就本質上來說,客人是贏不了賭場的,因為名為機率的牆壁會橫亙在兩者之間。


    不過,若隻擲十次硬幣的話,就算出現八、九次正麵,也不算是離譜的狀況。這就可以視為客人的勝利,並逃過敗北的結局。


    大數法則在形成大數之前,會出現幾次機率的波動,所以要趁著個性善變的命運女神朝自己微笑之時,結束這場賭局。


    「賺點蠅頭小利後,就迅速抽手。我不是因為這樣,才被人稱為『賺小錢(便士)』的嗎?」


    「真奇怪,我愈聽愈覺得你講話的內容好悲觀啊!你真的有把莉拉搶回來的打算嗎!」


    「我不是說了嗎,想贏過賭場幾乎不可能。」


    拉撒祿閉上眼睛,然後又補上了一句話:


    「不過,班帝安是極為例外的——就算從整體來看,也能讓玩家有辦法獲勝的遊戲。」


    拉撒祿在踏入黑巧克力坊後,隨即察覺了一股宛如海浪般的慌張情緒一瞬間傳了開來。


    客人們之所以會感到慌張,應該是因為拉撒祿的臉上還帶著傷吧。雖然暴力事件在帝都算是家常便飯,但側頭部滲血卻還堅持要進賭場的家夥就不多見了。


    而店員們之所以會感到慌張,肯定是因為他們多少都聽到了一些和拉撒祿有關的消息。這裏的店員想必都對假鈔風波略知一二,也應該都聽說出動了殺氣騰騰的家夥們,以及莉拉被帶了回來的消息。


    目前才剛入夜不久,原本正要暖起來的賭場空氣,在這時稍稍降溫了些許。拉撒祿像是被吹入室內的外頭空氣推了一把似的,邁步穿過了賭場。


    他翻著大衣,每當往前一步,手中的拐杖便會敲打地麵,發出像是心情不悅的聲響。帶拐杖過來的目的,有一半是因為可以拿來虛張聲勢,另一半則是因為頭部和背部的傷勢讓他行走困難的關係。


    拉撒祿來到店鋪中央,在最大張的桌子的右端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依照慣例,這裏進行的是最受歡迎的遊戲。雖然受歡迎的遊戲日新月異,不過今天在這裏舉辦的遊戲是班帝安。


    「嘿,能讓我參加嗎?」


    他知道荷官的喉嚨抽了一下


    現在內場應該已經亂成了一片吧——拉撒祿這麽想像著。對方肯定不知道他是為何而來,又打算來做些什麽,因而陷入了混亂之中。


    畢竟自己幾個小時之前才被對方揍過頭部。拉撒祿不認為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屬於行事癲狂的賭博師,但應該也不會被看成「就算被揍也會爽快地原諒對方跑來賭博」這種有違人性的性格吧。


    這時瓊恩跟在拉撒祿身後進了店內,更是加深了這股混亂的氣息。


    大概是考量到他們可能想靠著純粹的暴力搶回奴隸的可能性吧,隻見幾名渾身殺氣的彪形大漢正若無其事地從內場走了出來。


    但反過來說,拉撒祿等人隻是走進店內而已。


    光憑這樣的理由,很難拒絕他們參與賭博。若在這時不講理地把他們轟出去,就極有可能會讓賭場的評價變差。目前賭場可是擠滿了享受賭博樂趣的客人。


    「……請坐。」


    上了年紀的荷官先是將視線瞥往店內深處一個瞬間,這才舔了一下唇,並簡短地這麽回應。


    「瓊恩,你坐那裏。」


    瓊恩也在拉撒祿左側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來,讓椅子發出了吱軋聲。認識身為瓊恩這名拳擊手的人似乎相當多,拉撒祿可以感受到位於各處的客人都將目光集中在瓊恩的身上。


    「所以說,拉撒祿!教我一點規則吧!」


    以一副像是在說「我絕不逃避」般的磊落態度坐在椅子上的瓊恩,講出來的卻是這些話語。


    對他一如往常的態度感到頭痛的拉撒祿,邊向同桌的三名客人道歉,邊簡單地向他說明:


    「沒什麽,這個遊戲的規則並沒有複雜到哪裏去。」


    現在似乎剛好是結束一局的時間,隻見荷官取出了新的撲克牌。


    規則並沒有特別規定要混入幾副撲克牌,因此都是交由賭場決定,而黑巧克力坊似乎是以混入兩副作為通則。


    兩副牌所混成的牌堆,會被收進稱為「盒子(shoe)」的一個小箱之中。


    荷官在此將撲克牌在牌桌上攤成扇形。一副牌是五十二張,而這兩副合計一百零四張的牌全部是以背麵朝上的方式擺放。這算是賭場方的自清宣言,向客人表明這些牌的背麵都沒有刮痕或是記號。


    荷官彈了一下最角落的一張牌,接著所有的撲克牌都像浪濤般翻了過來。這裏則是表示莊家並沒有在牌的種類上動手腳。


    「班帝安——這其實是法語啊。若是用英語來說的話,就是二十一(twenty one)的意思。這個名稱將賭博的內容秀了出來,真是不錯的名字。大概再過不久,這個國家就會改用『twenty one』來稱呼吧?」


    拉撒祿雖然這麽猜測,但在未來的曆史則是會將這種賭博用另一種名字來稱呼。發祥於法國的這種賭博,在進入十九世紀後迅速地於英國國內掀起風潮,而到了二十世紀初,美國則是這樣稱呼這種遊戲——


    ——二十一點(ckjack)。


    對於這個在後世成為最舉世聞名的遊戲之一的二十一點——目前還被稱為班帝安的這款遊戲,拉撒祿簡單地對瓊恩做起了說明:


    「首先,雖然大部分的遊戲都是如此,總之要先下注。由於基本上來說,班帝安下注了之後就不能變動賭金,因此要謹慎些啊。」


    說著,拉撒祿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畿尼金幣(注:在當時一畿尼等於一點零五鎊),用力地放在托盤上頭。


    拉撒祿知道,對於突然下注的高額賭金,荷官和同桌的玩家們全都睜大了眼睛。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桀驁不馴的笑容。


    在這個時代,一般勞工的年收入約為二十至二十五鎊,由於一畿尼金幣的價值約等於一鎊,這代表拉撒祿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周遭會有訝異的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瓊恩大概看出了拉撒祿是刻意而為,知道這是動搖對手的一種手段,但還是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皺起眉毛。至於他本人則是反映了平時正當樸實的戰鬥風格,拿出了中規中矩的半克朗硬幣。半克朗銀幣的價值為二先令六便士,由於二十先令等於一鎊,這樣的金額算是在賭場中常見的賭金。但即使如此,這也算是偏高的賭金了。


    「接下來,在賭桌上的每個人會被發到兩張牌,荷官也包含在內。」


    荷官將兩張牌發到了自己的麵前,其中一張是表麵朝上的數字5,這稱之為麵牌。由於另一張是反麵朝上,因此拉撒祿等人並不知道數字為何。


    接著,牌也發到了拉撒祿等人的麵前。五名坐在桌前的玩家麵前各被發了兩張。


    拉撒祿的麵前是a和3,瓊恩被發到的則是k和j的人頭牌。


    「牌麵的數字等同於相符的點數,人頭牌則視為十。隻有a的設計有些特別,玩家可以自行決定要視為一點或是十一點。而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讓手牌盡可能地接近二十一點。」


    「唔,也就是說我現在是二十點,而你是四點或是十四點對嗎!」


    「能選擇的行動有三種,分別是叫牌、停牌或是雙倍加注。」


    叫牌是再抽一張牌的行動,隻要這麽宣言,荷官就會從牌堆裏再發下一張牌。


    停牌則是不抽牌的行動,也就是以目前的手牌與荷官對決。


    雙倍加注的狀況有些特別,乃是宣言「接下來隻再抽一張牌,但讓賭金變成兩倍」的動作。這也是唯一能在開局後調整賭金的動作。


    「唔嗯!那我應該要選擇停牌對吧!」


    「你啊,都已經湊到二十點了,要是再叫牌的話可要揍你了。順帶一提,若手牌的點數超過二十一點的話就稱為爆牌,同時也是無條件敗北的意思。」


    也就是說,把「接近二十一點」的規則說得更精確一點的話,就是「在不會變成二十二以上的範圍內,盡可能接近二十一點」了。


    「我順便問一下,這裏有采用分牌的機製嗎?啊,有啊。既然荷官幫自己發了兩張牌,代表這裏沒采用無底牌規則嘍?像這樣讓規則一變再變,確實是很有布魯斯?誇特的風格。」


    這人就是喜歡新鮮的東西——拉撒祿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


    行動順序是從最左邊的玩家開始決定的。在依序決定叫牌或停牌後,瓊恩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停牌,而拉撒祿喊了叫牌。


    「叫牌。」


    一張j的人頭牌送到了拉撒祿的眼前,將a改為一點後,手邊的點數是十四。


    「叫牌。」


    再喊了一次。這次送來的是9,合計是二十三,爆牌了。真是的——拉撒祿搖了搖頭。


    「出師不利啊。」


    「喂喂!拉撒祿,你沒問題吧?」


    「這可難說啊。」


    其他的玩家也繼續選擇了叫牌或是停牌。當所有的玩家都顯示爆牌或是停牌之後,荷官便翻開了蓋著的那張牌。


    翻開來的是7。


    「順帶一提,荷官無法選擇任何戰略。當手邊的點數在十六以下時,荷官就會自動選擇叫牌,超過十六點的時候,就會自動停牌。」


    由於現在的點數為十二,荷官便選擇了叫牌,這次發下來的是5,剛好符合十七點的荷官遂選擇停牌。


    在分出勝負後,荷官以流暢的動作將用畢的牌收集起來,在側邊疊成一疊。


    「隻要贏了荷官就能收回下注金,並獲得同樣金額的獎金。也就是說,你可以獲得和下注的金額相等的利益。恭喜你啊,瓊恩。」


    拉撒祿說著輕輕拍了拍手,但瓊恩隻是瞪了他一眼。


    拉撒祿當然能從瓊恩的表情上看出他想說什麽,想必是「你用這種態度玩沒關係嗎?」。確實,就是對拉撒祿來說,一畿尼金幣也不是個小數字。然而,賭博並不是隻靠一次的賭局就能底定勝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此要這麽做——拉撒祿隨即又從口袋裏掏出了下一局的賭金。


    隻見兩枚畿尼金幣放上了用來置放賭金的托盤上。


    「好啦,繼續吧。」


    在下一局,所有的玩家都結束動作後,荷官察覺手牌已經湊成了自然二十一點。


    所謂的自然二十一點,是隻靠一開始配發的兩張牌湊成二十一點——也就是由a和10所構成的牌形。如果玩家方沒有相同的自然二十一點的話,就會是荷官的無條件勝利。


    (是說,明明就有底牌,居然最後才進行確認啊?說不定是為了提防我,才突然改了規則呢。)


    拉撒祿善於察言觀色,而這間賭場的老板布魯斯?誇特當然也將他的這般本領銘記在心。


    若是一般的底牌製,荷官在麵牌出現a或是10的時候,就會先行確認蓋牌的點數。荷官雖然受過了扼殺臉部情緒的訓練,但拉撒祿說不定仍能從細微的變化判斷出蓋牌的內容——布魯斯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相當合理。


    (畢竟,我確實辦得到類似的效果啦。)


    若是一律在所有的動作結束後才確認蓋牌,拉撒祿就少了一個判斷的素材。畢竟若是連荷官都不曉得蓋牌的內容,他也無從推斷。


    拉撒祿咂了一聲,掏出了下一場的賭金。他將四枚金幣疊在一起。


    「…………你到底帶了多少錢過來!」


    「帶了能讓我贏的份啊。好啦,荷官,再來吧。」


    說穿了,就是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帶來了。畢竟拉撒祿家連續兩代都是賭博師,雖說他們過的是與儲蓄無緣的生活,但各處都散放著連當事人都不記得的金錢。


    多虧某個老實人沒有中飽私囊,而是好好地整理在一起,他在找出這些錢的時候才沒有花費太多時間。


    而在下一局,拉撒祿的手牌雖然沒有爆牌,點數合計十八,但抽了三張牌的荷官湊出了十九點,於是拉撒祿又輸了。


    看到八枚畿尼金幣疊在一起,荷官的臉頰不禁抽搐起來。


    「好啦,再來吧。怎麽啦,荷官?」


    他很清楚荷官會為之動搖的理由——包含這次的賭局在內,拉撒祿已經掏出了十五枚的畿尼金幣放在桌上了。


    如果出手的是個死不服輸的肥羊,那固然教人食指大動,但荷官也很清楚拉撒祿的來曆。以冷漠的表情和動作參加賭局,並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不斷加倍賭金,肯定會形成一股龐大的壓力吧。


    而這麽做確實是對的。


    雖然看似被詭譎的氛圍壓製,但荷官還是藏住了情緒,以流暢的動作發牌。這次發到拉撒祿麵前的是2和8。


    「叫牌。」下一張來了4。


    「叫牌。」這次來的是a,有點不知道自己是好運還是不好運的拉撒祿再次開口:


    「叫牌。」又來了一張4。


    「停牌。」


    同桌的瓊恩和其他三人雖然都有參與賭局,但他們不時會將視線在荷官和拉撒祿之間打轉。他們肯定很在意這高額的賭金究竟獎落誰家吧。


    荷官的麵牌是5,在攤開蓋牌後翻出了8。荷官又抽了一張牌,出現的是3。接著他再次抽了一張牌,出現的是7,形成爆牌。


    「哎,也是啦。隻要一直賭下去,總是會贏的。」


    在班帝安這個遊戲裏,荷官方和玩家方的勝率幾乎是一半一半。隻要持續賭下去,勝率就會趨近於百分之五十左右。


    拉撒祿將荷官遞來的十六枚畿尼金幣堆在手邊。


    然後他對身旁的瓊恩說起悄悄話:


    「這就是所謂不會輸的賭法。」


    「你剛才不是輸個不停嗎!」


    「不對,我說的不是每一場的勝利。若是以整體來看,隻要賭輸了,就以兩倍的金額下注再次挑戰,這樣的戰略才稱得上是『不會輸』。你在腦子裏計算看看。」


    第一場的賭局賭一枚金幣,若是輸的話就改賭兩枚,再輸的話就賭四枚。


    拉撒祿至今雖然損失了七枚金幣,但他在這次的賭局中押了八枚畿尼金幣,並依照賠率獲得了同樣數量的畿尼金幣。迄今的損失隻靠著一次的勝利就轉為黑字。


    就算剛剛這場賭輸了,隻要下一場以十六枚畿尼金幣下注並獲勝的話,就能讓迄今的損失一口氣轉為獲利。無論連續輸了多少次,隻要每一場都以加倍的金額下注,就能在某一次的勝利取回收益。


    「…………喔喔!」


    大概是在腦子裏想像後察覺了這一點吧,隻見瓊恩露出欽佩的神情喊了一聲。


    「哎,但充其量也隻是基於理論上的說法。若是手中沒有夠讓自己一直乘倍下注的資金,這樣的戰略就無法成立。也因為玩家在班帝安裏麵的勝率偏高,才能讓這樣的戰略成立就是了。」


    這座黑巧克力坊沒有設限,但有些賭場會訂定賭金的上限額度。此外,若是賭場方憑藉耍老千一類的手法讓己方落敗,那這樣的戰略很快就會破綻百出。


    講白了,這頂多就是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賺點小錢的策略而已。


    「不過,可是啊,拉撒祿!」


    「我知道,所以你別說出來啊。」


    這隻是不會輸的賭法,並不是能贏的賭法。


    若是在最後一次的賭局中獲勝並抽身,確實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但能獲得的利益也隻有一丁點兒而已。


    要是平時的賭博也就算了,但拉撒祿自己也知道,若要照著自己的宣言搞倒賭場奪回莉拉,那這種獲勝的方式是不夠的。他現在之所以這麽做,不過是為了撐住局麵,等待盒子見底的時機到來罷了。


    (好久沒有像這樣認真賭博了……這該不會是第一次吧?)


    遊戲進行了一場又一場,拉撒祿手邊的金幣也逐漸增加。但增加的方式實在說不上帥氣,而是帶著一股跌跌撞撞的氛圍。


    下一次產生劇烈變化的,是牌堆已經減少大半,似乎隻能再玩一場遊戲的時候。


    荷官的麵牌為6。


    發到拉撒祿麵前的是a和9。


    從左側的座位開始做出選擇,在輪到拉撒祿的時候,牌堆的牌隻剩下五張。拉撒祿看著這堆牌側起了頭,然後——


    「雙倍加注。」


    「什——!」


    雖然發出聲音的是瓊恩,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包含荷官在內——全都瞠大了眼睛。


    「拉撒祿,你剛剛不是說過,要是手上有二十點還叫牌的話就要揍人嗎!」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好啦,把牌發給我吧。」


    拉撒祿讓賭金加倍,用指尖在桌上輕巧兩下示意。荷官露出像是看到鬼怪般的眼神,向拉撒祿送來了牌。


    牌的數字是2。


    若將a視為1作為計算的話,目前還沒有爆牌,但合計的點數卻隻有十二,比剛才還要低。況且因為做出了雙倍加注的宣言,他已經沒辦法再拿牌了。


    不過拉撒祿他——


    (稍微有點轉運了呢。)


    隻是稍稍這麽想著。


    荷官翻開了蓋牌。蓋牌是10,由於合計為十六點,因此自動選擇了叫牌。下一張牌的數字是8。


    由於荷官爆牌,這一局是拉撒祿贏了。


    「…………」


    在臉龐重重皺了起來的荷官麵前,拉撒祿露出訕笑站起身子。


    「哎呀,真走運。」


    在把與變成兩倍的賭金相同的獎金放在自己的桌上後,拉撒祿暫且離開了座位。由於剛好盒子在這時見底,在這種時候就會有幾分鍾的休息時間。


    「所以,剛才的那一手到底施了什麽魔法呀,拉撒祿大哥!」


    坐太久會讓腰痛啊——這麽想著並走了幾步的拉撒祿,看見自己認識的賭博師奇斯湊了過來。


    「什麽啊,奇斯,原來你在啊。」


    因為他身旁沒帶女伴的關係,拉撒祿還以為他是認真上門賭博的,但稍微將視線往遠處拉去,就能看到一名女性正對著奇斯投以熾熱的視線。大概是故意把話題講到一半離席,讓對方感到心焦難耐的作戰吧。


    「拉撒祿大哥,你剛剛喊的雙倍加注,就是為了讓賭金變成兩倍所做的選擇對吧?可是,你怎麽會知道荷官會爆牌呢?是耍老千了嗎?」


    「白癡喔。我連牌都沒辦法碰,最好是能耍老千啦。」


    由於光靠手勢就能表達叫牌和停牌等意思,隻要有心的話,就算玩家方完全不碰到牌,也能讓班帝安的遊戲進行下去。反過來說,像吹牛那樣能藉由碰觸手牌進行耍老千的破綻,在這裏也變得少之又少。


    所謂的賭博師,都會將自己的技術加以保密,而且也多半會散發出「反正我也不可能會教你」的態度,拒人於千裏之外。但這個自稱賭博師的情夫奇斯卻和這類氣質無關,他就像個首次來到城市的少年般,懷著純粹的好奇心向拉撒祿提問道。


    「不是耍老千的話,那又是怎麽辦到的?」


    「…………這也沒多複雜。最後一場的時候,在輪到我行動的當下,還沒翻開的牌有六張。其中荷官的蓋牌是一張,剩下五張是牌堆。」


    拉撒祿像是為了讓血液流到很久沒用的腦漿裏似的按了按眉間。


    「然後那六張牌分別是q、10、9、8、8、2。」


    「什麽?」


    「荷官的麵牌是6,換句話說,不管他的蓋牌是哪一張,肯定非叫牌不可。而就剩下的牌來推斷,扣掉『2是蓋牌』或是『叫牌時抽到2』這兩種狀況,荷官一定會爆牌。剛才的狀況就是這麽回事。也就是說,與其就這麽獲勝,還不如透過雙倍加注提高賭金等對方爆牌,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在我叫牌之後,來的剛好就是2,因此荷官的勝算也化為泡影了。」


    「等等,我想,牌堆的數字是真的和拉撒祿大哥所說的一樣,不過,你是怎麽知道剩下還有哪些牌的?啊,我懂了!是透視能力對吧!」


    奇斯那開朗的說話聲,就像是打從心底相信有透視能力存在一樣,但也有點像是單純在開玩笑。


    「要是有這種能力,我還需要這麽累嗎?」


    拉撒祿知道的,就隻有更為笨拙、麻煩而野蠻的方法。忙了一整輪的大腦,在這時已經開始抱怨起來了。


    「我把所有的牌麵記下來啦。」


    「全部……你說全部嗎!」


    盒子裏的牌共有一百零四張,既然記下了使用完畢的九十八張,剩下的六張自然是瞭若指掌。


    不過,這並不像嘴上說得那麽容易。用過的牌會全部收成一疊,這也不像法老王那樣有護棺者一類的專用器具輔助記憶。就算能觀看牌桌上的所有牌,停留在場上的時間也不夠讓人慢慢記全。


    (很久沒用這一招了,我還以為會失敗呢。就這方麵來說,看來記憶力還沒問題。)


    拉撒祿這麽想著。若不是真的想贏到極限,他是不會這麽大費周章地記下每一張牌的。


    (然後,我總算是站上起跑線了。)


    就算能把所有的牌麵記下,也不代表能就此獲得勝利。他剛才所做的,隻不過是跨出走鋼索的第一步而已,接下來還得走完這條鋼索才行。


    「換做腦袋正常的家夥可做不來…………啊,來兩杯巧克力。」


    拉撒祿來到吧台,為了幫腦漿提供燃料而點了巧克力。女侍很快就拿了兩個杯子過來。


    「一個拿給我的同伴。」


    聽到拉撒祿這麽說後,女侍打算將巧克力遞給奇斯,但她的動作卻被拉撒祿阻止了。


    「這小子看起來像我的同伴嗎?」


    「咦,呃,您的同伴……是指瓊恩先生嗎?」


    看來這位長相清純的女侍也是不折不扣的帝都居民,她的嗜好想必是觀賞血腥的比賽吧。


    「也不是那家夥啦。」


    「那個,呃……」


    雖然眺望女侍慌張的神情倒也有趣,但一直整她也達不到目的。拉撒祿輕輕聳了聳肩。


    「你就聽我的,把這杯端到布魯斯?誇特那邊去,對他傳達『這是給我同伴的慰勞品』吧。之後肯定會有人收場的。」


    布魯斯肯定正吞著口水觀察這裏,藉由這個動作,他肯定也能明白拉撒祿的來意吧。


    聽到拉撒祿沒打算繼續說明的樣子,女侍雖然略感困惑,最後還是照著他的話,靜靜地將巧克力端向內場去了。要是莉拉不在這裏的話,那可就丟光了臉啊——拉撒祿這麽想著聳了聳肩。


    要是繼續在這裏發呆,似乎就沒辦法參加下一局了。瓊恩和原本就坐在桌旁的三人也零零落落地開始折回位子上。


    「咦,說起來,拉撒祿大哥,你今天怎麽會這麽有幹勁啊?」


    「有空的話就晚點去問瓊恩吧。」


    拉撒祿把奇斯留下,單手拿著巧克力的杯子回到了中央的桌子。他在臉上明顯寫著「你不回來反而省事」的荷官麵前坐下,像是在用舌頭品味似的啜起巧克力。


    「啊,真好喝。」


    接著,他露出了假腥腥的笑容說道:


    「如此好喝的巧克力,過了今天卻再也喝不到了,真難過啊。」


    荷官的臉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歪了起來。


    這種稱為「算牌」,藉由記下牌而能在班帝安——也就是二十一點裏必然獲勝的手法,要一直到相當後期的時代才集大成。


    拉撒祿是借助過去的經驗,理解了這種算牌手法的一部分構造。


    荷官在翻洗完一百零四張牌後,像是在調整心緒似的摸了一下手背。這似乎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習慣動作,但光是讓人察覺自己處於有必要冷靜的狀態,就是荷官的失策。


    「你聽說過關於多瑪斯?阿奎那所倡導的遊戲三守則嗎?」


    在第一次把牌發下來的時間點上,拉撒祿率先開口了。他並不是出於特殊的意圖而說話,單純隻是不喜歡賭桌沉浸在無聲的氣氛中,才隨口搭話罷了。


    在這種時候,拉撒祿通常都會拿養父教導過的諸多守則作為話題。


    (總而言之,這世上其實不存在所謂的好運、黴運和趨勢一類這些盡如人意的東西,而是以更為嚴謹且毫無破綻的形式建構起來的。)


    不管連贏再多次,也沒辦法改變輪盤的格子,硬幣的正反麵也不會產生變化。人類是藉由向過去的經驗學習,才會對其中的過程賦予意義,卻也沒有人能保證他們所學過的就是對的。就是這種對著毫無意義的部分賦予意義的本能,才會創造出黴運或好運這種虛妄的詞匯。


    不過——拉撒祿瞥了牌堆一眼。


    例外的是,班帝安存在著所謂的「趨勢」。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班帝安是以既定數量的牌堆進行的遊戲。


    (牌堆數字的偏頗程度,明顯會影響到玩家的勝率。雖說絕大部分的家夥都不會注意到這件事,但就算是注意到了,也沒辦法利用這一點,畢竟要把牌堆的所有牌統統記下來實在太困難了。)


    在班帝安裏,所有的人頭牌都是以十點作為計算。


    換句話說,這遊戲裏最多的牌,是占了總數約百分之三十一的十點牌,就算把班帝安稱為被十點牌支配的遊戲也不為過。


    「恕敝人孤陋寡聞,請問那是什麽樣的守則呢?」


    荷官似乎也抱持著相同的心態,隻是動著嘴巴隨意應付著。


    「第一項,玩遊戲不可牽涉不知羞恥的內容,或是造成他人的困擾————哎呀,光是第一項,帝都的賭博好像就已經出局嘍。」


    他以戲謔的口吻這麽一說,同桌的幾名賭客登時爆笑出聲。


    拉撒祿根據經驗理解,算牌的總訣大略可分成以下幾項:


    「一,牌堆裏的9、10、a這類高點數牌愈多,對玩家就愈有利。」


    「二,牌堆裏2~8的低點數牌愈多,對荷官愈有利。」


    「三,高點數牌之中,尤以10對遊戲的支配力最為強大,而所有低點數牌之中,5對遊戲的影響最為劇烈。」


    雖然透過了洗牌的手法攪拌過牌堆,但其中依舊會有分配不均勻的傾向。換句話說,隨著遊戲進行下去,牌堆裏肯定會顯露出某種「趨勢」。


    若以定額的賭金進行遊戲,玩家不可能勝過荷官——或是賭場本身。


    然而,透過算牌這樣的手法,就可以窺見剩餘牌堆裏的「趨勢」,看出所謂的好運或是黴運。隻要順著趨勢進行遊戲,就能在趨勢對玩家有利時下重注,並在不利時下小額的賭注。


    將勝利的強度擴展到極限,將失敗的損失壓縮到最低限。


    (所以,就算會連輸好幾場,也隻是因為機率分布得不均勻,就遊戲的形式來說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


    再次開局之後,拉撒祿立刻連輸了四場。


    也許對方用了某種耍老千的伎倆。由於拉撒祿睜大了眼睛監視著,沒讓荷官有施展操控牌一類的花招的空間,因此對方用的,大概是俗稱偷窺(peaking)的單純伎倆吧。


    那是將戒指或是桌麵的一部分磨亮當成鏡子,偷窺一小部分牌堆的耍老千手法。


    如果第一張牌是有利的牌,荷官就會將之送到自己的手邊,若看出是不利的牌,就會施展卓越的手上功夫,讓第二張牌偽裝成第一張牌送到自己的手邊。再來隻要將第一張牌送到想使之敗北的玩家——以現在來說肯定就是拉撒祿——的手邊,就能有意地讓一名玩家陷入不利的局麵之中。


    「多瑪斯?阿奎那所說的第二項守則,則是遊玩時必須合乎身分、時間和場合,無論在什麽樣的狀況下,都該表現得光明磊落————哎呀,這又是不中聽的守則啊。畢竟賭博是犯法的行為,實在很難說是光明磊落的行徑。」


    偷窺的棘手之處,在於完全不會留下耍老千的痕跡。


    男人戴著戒指並沒有什麽好稀奇的,甚至還會有人在戒指上頭鑲嵌寶石。偷窺用的鏡子又稱為光點,若是在上頭施加偽裝,就無法將之舉發為耍老千的工具。


    況且,若對方的手指功夫在自己之上,要是運氣不夠好的話,隻怕也看不見發出第二張牌的瞬間。


    (————人很難坐視自己連戰連敗。這會讓自己心生懷疑,產生戰略是否有根本上問題的不信任感。)


    敗北的次數不斷增加。


    雖然不曉得是否有耍老千,但拉撒祿不斷敗北卻是鐵錚錚的事實。


    (我因為擁有算牌技術而獲得了優勢,但卻因為對方在抽牌時施展的偷窺伎倆,強製讓我陷入劣勢。由於沒辦法量化優劣的程度,若不繼續下去,就沒辦法獲得解答,這還真是教人忐忑難耐。)


    然而,他並沒有就此止步。


    「至於第三項守則則是——就算耽溺在玩樂之中,也絕對不能忘記節製和謹慎的心。」


    若此言為真,那今天的拉撒祿著實與這項守則無緣。今天的他不帶任何玩心走進此地。


    令頭腦愈發焦躁的,是沒能聽見的少女哭喊聲。那聲吶喊確實喊了出來,隻是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而已。


    將拉撒祿的玩心剝得一點也不剩的,是賭場這一方。


    「簡單來說,在這裏進行的並不是一場遊戲。目前在這裏上演的賭博,即將變成一幅更為醜惡、愚蠢、低俗而博命演出的光景。」


    拉撒祿舉起巧克力的杯子,將殘留在杯底的甜稠液體一飲而盡。


    不管是贏是輸,他都一視同仁地向前跨步。無論贏再多次或是輸再多次,都隻是賭博時產生的必然。想百戰百勝或是連戰皆敗,都與癡人說夢無異。關鍵在於要抓住趨勢,並順著趨勢而行。


    (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優勢,然後盡可能減少自己的劣勢,最後得到的答案便是——)


    在進行了幾次洗牌之後,答案大剌剌地出現在拉撒祿的麵前。


    如今擺在拉撒祿麵前的,是由接近三百枚的畿尼金幣堆成的小山。換句話說,拉撒祿自身的優勢,已經淩駕了賭場製造出來的劣勢。


    「我曾向父親學習過關於賭博師的三項守則,其中前兩項分別是『不求敗』和『不求勝』,但遺憾的是,今天的我不是以賭博師的身分前來的。」


    臉色變得鐵青的荷官,似乎察覺了不管自己如何取巧,都無法讓拉撒祿落敗的樣子,隻見牌從他手中脫手滑落。看著散落在桌上的牌,拉撒祿強忍頭痛吊起了嘴角。


    「真不好意思,今天的我可是會贏的。」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中央的賭桌周遭圍起了大量的觀眾。


    (哎,這也無可厚非啦。)


    畢竟小有名氣的賭博師,居然舍棄了自己知名的賭博方式,光明正大地向賭場挑起了對決。


    原本被瓊恩?布隆頓的高大身軀吸引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紛紛轉移到了拉撒祿的身上,而好事之徒們似乎正在交頭接耳,猜測起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傳聞看來已經傳遍了整座賭場,也能察覺店員們咬牙切齒的模樣。


    「呼——…………」


    拉撒祿擦去從額頭滑至臉頰的汗水,將之甩向地麵。


    持續不斷的計算和冒險折磨著精神,讓他感到極度憔悴。明明喝乾了巧克力,卻還是湧現了一股口渴難耐的感覺。


    回頭一看,隻見還坐在這張桌旁的就隻剩下拉撒祿和瓊恩而已了。畢竟隻要稍做觀察,就能看出拉撒祿的狀態並不尋常——他是來和賭場進行一場互毆的。有的賭客為了明哲保身,迅速地逃出了賭場,但也有賭客覺得在一旁觀戰更為有趣,而混入了人群之中。


    「混、混帳!別以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可別丟你老家的臉啊,荷官。我再怎麽說也是客人,你是這樣說話的啊?」


    就年紀來推斷,他對自己的能力應該相當有自信吧。從中央的賭桌交給他管理的配置來看,他肯定也對遊戲的支配能力相當自負。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荷官脫去了平時有禮的外衣,惡狠狠地咒罵連連。


    依此看來,拉撒祿今天應該不會再和這名荷官交手了吧。如此一來,接下來八成是換人接手的局麵。


    (哎,也差不多了吧。)


    已經大致預測走向的拉撒祿歎了口氣。


    也許是因為荷官分不出心思理會的關係,坐在他身旁的瓊恩,手邊的金額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比進場時還多上了一些。


    「所以說,拉撒祿!怎麽樣,你這下賺夠了吧!能把那孩子搶回來了嗎!」


    「怎麽可能。這筆金額雖然對賭場來說也是相當慘重的損失,但還不至於致命。打架時的基本常識,就是在出手時該全力以赴,打到對手再無還手之意為止。」


    不僅拉撒祿在當街童的時候是這麽做的,身為拳擊手的瓊恩應該也很明白才對。


    拉撒祿靠著椅背,目送著荷官退入內場的身影。


    「唔嗯!要換人了嗎!不曉得下一個會換誰上場啊!」


    「我雖然不知道會是誰,但猜得到是哪種人。」


    「你的意思是?」


    「是保鏢吧。而且不是那種賣弄暴力的類型,是更高明的賭博師。」


    像今天的拉撒祿這樣,對賭場采取敵對行動的賭博師並不在少數。雖然這類場合大抵都會以暴力收尾,但也有沒辦法憑藉這種手段解決的時候。


    (像是今天的我之類的。)


    如今,有為數眾多的觀眾正在關注著拉撒祿的行動結果。


    在這樣的狀況下,若是拿不出合理的藉口,用強硬的手段擺平拉撒祿的話,那黑巧克力坊會陷入什麽樣的氣氛,又會引發出什麽樣的謠言,就可說是比火光更為明朗了。


    既然布魯斯?誇特是一名生意人,那就沒辦法憑藉暴力處理現在的狀況。對他來說,真正的勝利條件是讓賭場一如往常地經營下去,擺平拉撒祿充其量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手段罷了。


    「話說回來,總覺得聚在這裏的人好像有點多啊————」


    拉撒祿說著環顧四周,隨即看到了眼熟的栗色卷發。隻見奇斯就像隻靜不下來的啄木鳥一般,正在人群之中忙進忙出。


    「…………看來那小子正在煽動人群啊。」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聽不見內容,但拉撒祿還是輕易地猜到了奇斯正在做些什麽。


    在休息時間從瓊恩那兒打聽過事件梗概的他,肯定正在散播著拉撒祿今天為何而來的風聲吧。奇斯的人麵本來就廣,對於看熱鬧的人們來說,「孤獨賭博師為了少女搞倒賭場」這戲劇性的話題,更會讓他們比鯊魚更踴躍地上鉤。


    現在很有可能已經愈傳愈誇張,把拉撒祿講成了體現古老騎士道的帥氣賭博師。


    若是凝神傾聽的話,還能聽到群眾正以「拉撒祿是否能成功營救少女」為主題進行賭注。


    大概是察覺拉撒祿凶悍的眼神了吧,奇斯在這時轉過頭來,笑著揮了揮手。


    「而且那家夥好像還當起了莊家啊!」


    「…………雖然就結果來說是幫了大忙,但這股莫名的心頭火是怎麽回事。」


    隻要情節傳得愈誇張、人們對此事愈有興趣,拉撒祿的立場確實就會變得更為穩固。但認為這是兩碼子事的拉撒祿,決定下次在酒館碰麵時要教唆他去賭會輸的雞。


    但所謂的「下次」,也是要以拉撒祿活過今天,能夠盼到下次的到來為前提。


    「總之,如果要換人的話,應該就是相當厲害的賭博師吧。我也曾收到這方麵的委托。這類賭場會雇用那種能靠著各種花招打敗玩家的荷官。」


    「原來如此!那就沒問題了吧!」


    「什麽意思啊?我有時候還真摸不透你想講什麽。」


    「肯定不會有事的吧!我的朋友可是『便士』凱因德啊!對方要是打算采取暴力,這裏也有我來扛著,而派出的若是賭博師,你又怎會有敗下陣來的道理!」


    被瓊恩這樣寄予百分之百的信任,讓拉撒祿湧現一股不屬於疲勞引發的頭痛。說起來,這人明明隻是個賭博門外漢,到底是用什麽樣的基準認為事情會如此順利啊?


    覺得再說下去隻會沒完沒了的拉撒祿抬頭望向天花板。


    「哎,反正非贏不可,所以我會贏。」


    「————哎呀,明明毫無根據,居然如此嘴硬呀。」


    聽到宛如橫笛般的輕盈話聲,拉撒祿背上的汗毛登時全部倒豎起來。


    這是因為他對這道說話聲實在太過熟悉,卻從未想過會在這裏聽見的關係。進一步來說,也是因為他不想再與此人見麵,也認為今後不會與之相見的關係。


    「…………喂喂喂,這是在開玩笑吧?」


    「有這麽值得大驚小怪嗎?就算帝都的賭場再多,這裏原本也就是個狹窄的城市,會有這種狀況也很合理。」


    回過頭來的拉撒祿,瞧見的是一名萬種風情的妙齡女子。她有著任哪名男子都想收入懷抱的美麗曲線,並以後方裙襬大為澎起的禮服點綴風采。她的肩膀到胸口一帶誇張地裸露出肌膚,但不會讓人覺得低俗,而是醞釀出一股真切的美感。


    金色的頭發盤了起來,露出了後頸。從這個角度無法窺見,但拉撒祿知道她的頸窩一帶有兩個並排的小小黑痣。


    拉撒祿對著從後場現身的女性,像是在呻吟般喊出了她的名字。


    「芙蘭雪。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你被這座賭場聘雇了嗎……」


    「是呀,是呀,正是如此。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好久不見嘍。從你的臉色來看,這似乎不是一場值得開心的再會呢。」


    幾乎能看到血管的白晰肌膚和口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展露出來笑容,就彷佛是在臉上切割出來、隨時都要滲血的傷口似的。


    芙蘭雪?布萊多克。她在拉撒祿的回憶之中占了相當多的分量。


    她和拉撒祿一樣,是以賭博為本業的賭博師,還是名被人冠以「貞潔」稱呼的女性。由於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開始出入賭場,加上擅長的遊戲分野也相似,因此他們已經是多年以來的交情了。


    若是換個方式來說,芙蘭雪也是他過去的情人。他們曾經在養父遺留下來的房子裏共居了一段時間。雖然每當回想起來,就隻會帶給自己頭痛和寂寥感,但隨著將那間房分給莉拉作為起居室後,芙蘭雪過去在家裏生活的記憶也逐漸黯淡下來。


    最近甚少聽見她活躍事跡的拉撒祿本來覺得與自己無關,但她此時正走出內場,踩著高跟鞋發出的「喀喀」聲,站上了荷官的位子。


    換句話說,她正是這座黑巧克力坊雇來的保鏢。


    (雖說我沒有管道可以調查賭場方的保鏢資料,賭場這邊也經常會加以保密,但居然偏偏是這家夥啊……)


    拉撒祿露出了像是喝到了變質成醋的葡萄酒般,露出了難看的表情安靜下來。相反地,至於仍把芙蘭雪當成朋友看待的瓊恩,則是看似開心地高舉雙手。


    「芙蘭雪!哈哈哈!好久不見啦!」


    「哎呀,瓊恩,你也好久不見。真難得呢,你居然會對賭博產生興致,該不會是受到壞朋友影響吧?」


    「今天正是如此呢!真沒辦法啊!」


    「是呀,看來的確如此。」


    芙蘭雪肯定已經好好打聽過自己將要麵臨的狀況,加上隻要看過賭桌,當下的局勢自然是一目瞭然。


    拉撒祿原本的作風本是盡全力避免讓自己大贏,甚至還被人安上了「便士」這樣的渾號,但他現在卻贏到了用金幣堆起了小山,這般局麵隻能用異常來加以形容。


    「好啦,就換我站上荷官的位子了。瓊恩,你應該隻是陪他坐在這裏而已吧?差不多該是離席的時候嘍。」


    「唔嗯!說得也是啊!拉撒祿,之後就交給你啦!」


    之所以帶瓊恩過來,原本就隻是為了在對方施暴時能有個保險而已,拉撒祿對他的賭博能力並不抱指望。對於站起身子的瓊恩,拉撒祿甚至連回話的心力都沒有,隻能揮揮手作為回應。


    芙蘭雪的臉上依舊掛笑。


    「說起來,有一陣子沒見了呢。瓊恩,我們下次一起吃個飯吧?」


    看到她所露出的微笑,周遭男人們的輕呼聲登時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芙蘭雪的身上可說是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美。現在的她在華麗的禮服下更顯得光彩奪目,但就算她渾身是泥、衣著襤褸,肯定也不會對她的美有絲毫減損。


    從她踏入賭場的那個瞬間開始,外場的氛圍就為之一變,就連剛才的八卦話題都相形失色,而且拉撒祿還看到奇斯對芙蘭雪送出了熱情的視線。


    雖然她對瓊恩露出了溫柔的笑靨,但在看向拉撒祿的時候,她眼中的溫度已經大幅冷卻下來。即使嘴唇的形狀依舊,但親昵的情感卻悄悄地從中抹去。


    「所以,你這是怎麽回事?」


    「什麽啊,你沒從布魯斯那邊打聽嗎?」


    「我的工作,是在有傻瓜向賭場找碴的時候出麵擺平,因此不需要任何的動機。正因是基於無法理解的理由做出無法理解的行徑,這類人才會被稱之為傻瓜嘛。」


    「一點都沒錯。那麽,你就別從我這個傻瓜身上探問動機了。反正也沒必要吧。」


    「正因為你是那種不會把不需要的話語掛在嘴邊的無聊人士,才會一直沒有瓊恩之外的朋友呢。」


    拉撒祿隻是聳聳肩作為回應。他雖然想以「除了瓊恩,我還是有其他朋友的」作為反擊,但憑他的交友圈之狹隘,差不多再被問個三四次就無言以對了。


    兩人既沒有關心彼此的近況,也沒提起過去交往時的種種回憶。畢竟光是眼前的狀況,就已經證明了兩人依舊還是賭博師的身分,既然個性依舊,那就算以回憶作為武器針鋒相對,也起不了互揭瘡疤以外的作用。


    「醜話先說在前,我可不會因為彼此認識而有所放水喔。」


    「你居然還願意把我當成認識的人,這可真是嚇壞我了。」


    這座賭場裏最強的賭博師,取出了兩副新的撲克牌。


    隨著芙蘭雪的登場,圍觀的群眾數量也愈加攀升,如今整座黑巧克力坊的每一張桌子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功能。在場的所有人都抱著各自的猜測和情感,關注著在中央賭桌相互對峙的兩名賭博師。


    「好啦,讓我們結束吧。」


    在這種時候不說「開始」的個性依舊很有她的風格,拉撒祿不禁竊笑。


    芙蘭雪以宛如鋼琴手演奏鍵盤般的手法舞動十指,以俐落的動作進行洗牌。


    雙手各持一副牌的她輕輕弓起撲克牌彈起卡片,使之在空中交錯飛舞。隨著像是春雨打在窗戶上一般的「嗒嗒」輕響響起,兩副牌漸漸合而為一,然後再次分離,複又重合。芙蘭雪就這麽重複了四次洗牌的動作。


    與芙蘭雪正眼相交的拉撒祿,察覺到自身的呼吸稍稍變快些許。


    (冷靜下來。不需恐懼或是畏縮,隻需保持思考。)


    他試圖平複自己的呼吸,這樣的動作想必也被芙蘭雪察覺了吧。在發出第一張牌的時候,芙蘭雪的眼角閃過了一絲笑容。


    (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會輸。)


    拉撒祿懷抱著這般確信,挑起了這場對決。


    在第二次盒子見底的時候,雙方的勝負狀況已經極其明顯。


    這段期間進行了接近四十場的遊戲,但拉撒祿卻是一場也沒贏過。


    原本堆在拉撒祿麵前的金幣山,如今已經減少了超過六十枚的數量。這正是芙蘭雪宛如連連招呼在拉撒祿身上的鐵錘般,在所有的賭局中勝出的結果。早已預見自己贏不了的拉撒祿減少了下注的賭金,因此他的損失才能就此作收。若是搬出對抗上一名荷官時的戰略和金額,現在的金幣山肯定會消失到連一枚都不剩。


    芙蘭雪現身的時候,她的美麗固然讓賭場的圍觀者陷入沉默,但此時讓整座賭場陷入沉默的,卻是基於完全不同的原因。


    以賭場為對手,並一臉雲淡風輕地接連得勝的拉撒祿,此時連一場都沒贏過。無論旁觀者對班帝安這個遊戲熟稔與否,肯定都能看出其中的異常之處。


    (連續四十場都沒贏的機率是……)


    想到一半,拉撒祿突然覺得自己這麽做很蠢,因而中斷了思考。芙蘭雪顯然對遊戲動了手腳,但問題在於她動的手腳種類為何。


    「哎呀,是狀況不佳嗎?是不是該回家比較好呀?」


    芙蘭雪一邊將牌堆剩下的兩張牌與棄牌堆交疊,一邊露出了宛如蜂蜜般的甜美笑容。


    沒有回嘴的拉撒祿站起身來,但金幣還留在桌上,表示自己還打算繼續參與。對於這場異常的對決走向,圍觀的群眾無不竊竊私語,而拉撒祿從他們的縫隙間鑽了出去,為了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而走出了賭場。


    「拉撒祿!」


    瓊恩在拉撒祿身後追了出來。


    拉撒祿靠著賭場的外牆,將帝都那帶著些微腐臭味的空氣用力地吸入肺裏。賭場裏頭充斥著香菸的菸味,外頭的空氣卻也沉重而潮濕得難聞。不管身在何方,他都覺得自己的肺似乎正被汙染成灰色。說不定,這種逐漸變得汙穢的過程,就是所謂活下去的曆程。


    拉撒祿瞥了站在身旁的瓊恩一眼,聳了聳肩。他雖然沒有開口說出「無所謂」,但自己已經被逼到不得不裝出這種態度的地步了。


    「真受不了,那家夥是認真和我卯上了。你不覺得她是個對前男友無情無義的女人嗎?」


    「我雖然對情侶吵架不怎麽了解,但不正是因為你是她前男友,她才能狠下心來對付你嗎?」


    「你有時候會突然把話說得一針見血,可以改一改嗎?」


    原本帶著一股燥熱的腦袋,隨著冷冽的空氣而逐漸降溫。在過了一會兒後,瓊恩像是在等他冷卻完畢似的開口詢問:


    「所以說,那個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贏不了!」


    「…………這個嘛,瓊恩,你的動態視力應該比一般人來得優秀吧?比方說,在撲克牌洗牌的時候,你的眼睛能跟上其中一張牌的動向,確認它在哪個位置嗎?」


    「唔嗯?雖然沒試過,但應該有可能辦到吧!一張就不用說了,就算把目標訂在十張上下,我大概也有辦法吧!」


    「用眼睛追著對自己有利或是不利的牌,並操控這些牌在牌堆裏的位置。這是稱為洗牌追蹤的耍老千手法之一。」


    在遊戲裏,要玩完一套牌的時間並不長。若能在每一次的洗牌之中確認有利和不利的牌的位置,那自然可以帶來莫大的利益。


    他回想起芙蘭雪的臉孔。


    「那個女人,靠著指尖的技術把所有的牌都記了下來。」


    每一張、全部、盒子裏的一百零四張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記得她最多可以操控到三副牌的數量——拉撒祿歎了口氣。


    「那個女人,把盒子裏的第一張牌到最後一張牌都照著自己的想法排列下來,並全數牢記在腦海裏,自行主導了趨勢——畢竟戰略在班帝安裏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啊。那女人排出了絕對能讓自己獲勝,同時也絕對不會讓自己敗北的一百零四張牌。」


    就連要為此想些「裝貨」或是「洗牌追蹤」之類的名字都讓人嫌煩——芙蘭雪的技術就是如此爐火純青。


    這必須具備能隨著牌組的數量和玩家的人數算出各異的「不會輸的趨勢」的頭腦、能隻憑藉指尖的手感完成此事的技術,以及麵對大量觀眾也沒有絲毫動搖的膽識。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名女賭博師之所以會被賭場招聘,其理由已是不言自明。


    「…………真是超乎想像啊!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技術啊!」


    「誰曉得啊,那個女人實在太誇張了。是說,明明荷官方就已經占優勢了,居然偏偏還對上了她,我這下還真是一籌莫展了。」


    若同樣是玩家身分的話倒還好,但今天的芙蘭雪是荷官,碰得到牌的也就隻有她而已。在對於盒子的牌麵順序無從幹涉的當下,自己就可說是大勢已去。


    「拉撒祿,你沒辦法做到一樣的事嗎!」


    「要跟上一部分是沒問題,但要全部記下來還是太難了。而且那女人肯定知道我會追蹤手牌的動向,卻還是不當一回事地排出了順序啊。」


    「唔唔,對了!不如就刻意采取胡來的戰略如何?像是毫無意義地叫牌,或是毫無意義地停牌之類的,這樣應該就能打散順序了吧!」


    「…………你的腦袋轉得不慢啊。你以為我沒這麽做嗎?」


    畢竟就像對手熟知自己的能力一樣,他也對對手的能耐知之甚詳。


    從遊戲開始的瞬間,拉撒祿就藉由經驗預測了芙蘭雪會排列出何種順序,而為了打亂這般排序,他多次進行了與戰略不符的叫牌和停牌。


    「————然而我還是贏不了。你懂這代表的意義嗎?」


    「她預測了你會在哪個時間點采取與戰略不符的行動,並以此為依據排列了牌麵的順序…………?」


    「正是如此。」


    「…………真是超乎想像啊!」


    瓊恩又重複了一次。就結論來說,確實如他所言。芙蘭雪確實展露了超乎想像的技術,是一名登峰造極的賭博師。


    感覺口渴的拉撒祿環顧四周,但隨即想到現在的自己就算喝上一口葡萄酒恐怕也會嘔吐出來,因此放棄了尋找飲料的念頭。然而,光是會湧現這種緊張感本身,似乎就等於是在逃避與芙蘭雪的戰鬥似的——最後他還是找了間鄰近的攤販,買了杯裝在木製容器裏麵的蛋酒。


    「唔,難道就沒有什麽弱點嗎!你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應該也有把那個叫洗牌追蹤的技法傳授給你吧!」


    「她才沒教我呢,隻有在一起的時候偷學過幾次而已。」


    對賭博師來說,學會的技術既是珍貴的財產,同時也是無可取代的武器。拉撒祿雖然受到了養父的教導,但他的例子可以說是一種例外。


    就算在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時候,拉撒祿和芙蘭雪也沒有將自身的技術傾囊相授,毋寧說他們甚至是積極地隱藏這些功夫。即使如此,兩人還是會觀察彼此施展的技術,並記下這種手法的構造。他們並不是教導或是受習一類的關係,偷學這個詞匯才是最適合的描述。


    然而,恐怕也是因為兩人一直維持著這樣的距離感,芙蘭雪才會在某天像隻離岸的水鳥般一去不回吧。


    「該怎麽辦咧?」


    若是以迄今的人生作為準則,那最好的選擇早就呼之欲出了——他該迅速回到賭場,將桌上的所有金幣統統收回手邊,然後回家睡覺才對。就某方麵來說,光是讓自己陷入這種局麵,就不能算是最好的選擇了。


    那麽,現在的拉撒祿該怎麽做呢?


    「…………總之得先回座才行。要是被她擅自宣布勝利的話,那可讓人受不了啊。」


    拉撒祿自倚靠的牆上離開,伸了個懶腰。由於隻喝了一兩口的蛋酒已經喝膩了,他索性將之按向瓊恩的胸口。


    這時,他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將手探入了口袋之中。不過現在的口袋裏沒有平時那枚金幣的重量,在想過之後,他也認為那枚硬幣並不適用。


    「瓊恩,你有沒有哪枚不用的硬幣可以借一下?」


    在拉撒祿回座後,芙蘭雪像是打從心底感到訝異似的睜大了眼睛。


    「哎呀,你居然回來啦。」


    「因為我是個賭博師嘛,賭博師都是很貪心的。」


    芙蘭雪將手伸向迄今的遊戲所累積下來的棄牌堆,將牌堆分成兩半。她肯定已經掌握了這些牌堆是以何種順序進行排列,並趁著這段空檔思索過該怎麽安排下一次的順序吧。


    洗牌伴隨著輕盈的聲響進行,並成為下一局遊戲的牌堆。


    兩張牌發了下來。拉撒祿的手邊是3和9的牌,芙蘭雪的麵牌則是3,第二張牌是蓋牌。


    (就常理來說,這時候應該要選擇叫牌啊。)


    然而,這卻又像是在刻意引誘他叫牌的樣子。正因為叫牌更為有利,芙蘭雪很有可能反向操作,讓拉撒祿在下一張抽到十點牌。


    「…………停牌。」


    在稍做煩惱後,拉撒祿這麽說道。


    芙蘭雪以冷漠的動作翻開了蓋牌。顯露出來的牌是4。她無言地叫了牌,送到荷官手邊的牌則是9。


    拉撒祿咂了一聲,在他對麵的牌由於合計是十六點,因此再次叫牌。下一張來的是5,因此她在沒爆牌的狀態下剛好完成了二十一點。


    「要是叫牌的話,你就能獲勝了呢。」


    芙蘭雪咯咯嬌笑,像是在嘲笑他想得太多似的。實際上,若是依循正常的判斷進行遊戲,那這一場確實可以獲勝——隻是他受了芙蘭雪的誘導,落得了作繭自縛的狀態。


    芙蘭雪的表情像是在宣告這場遊戲完全在她的支配之下似的,而這樣的認知實際上恐怕也沒錯。拉撒祿雖然認為下一場應當遵從戰略采取行動,卻又覺得這樣的想法正中芙蘭雪的下懷。猜疑心在心中萌芽,令芙蘭雪在他心中的身影變得宛若巨神一般,疑神疑鬼的心態也在心底不斷翻攪。


    (糟糕,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了。)


    雖然下一場的牌發了下來,但拉撒祿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


    一旦連這份自覺都失去,變得無法自拔的瞬間,那拉撒祿的人生應該也跟著完蛋了吧。說不定這份自以為是的自覺早已被賭博的癲狂汙染,而拉撒祿其實早就已經越過了那條界線。


    他看著手邊的兩張牌,但數字就像是從他的頭頂向上竄去一般,上頭的數字已經毫無意義了。歸根究柢,重要的並不是該如何參考數字進行判斷,而是該怎麽讀出芙蘭雪的思路,讓自己淩駕在對手之上——這就是眼前難題的最大症結。


    「沒辦法了。」


    拉撒祿咕噥了一句,將手探進口袋。他從口袋裏取出的,是從瓊恩那兒要來的一枚生鏽銀幣。


    拉撒祿看著困惑地皺起眉間的芙蘭雪,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並開口問道:


    「我以前是不是有教過你『在感到猶豫的時候,要遵照事先定下的方法來做決定』這樣的思考方式?」


    「我可沒有你教過我的記憶,倒是聽你這麽說過就是了。」


    「這樣啊,那就夠了。也就是說,我現在該做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拉撒祿用手指彈起了硬幣。


    他接下了帶著比平時沉悶許多的聲響飛起的硬幣,確認上頭的正反。由於上頭刻著奧立佛?克倫威爾的側臉,因此這是正麵。


    「叫牌。」


    他放棄去計算牌麵的意義和統計上的優勢與劣勢,就隻是數著上頭的數字,理解了目前尚未爆牌的處境。接著他再次彈起硬幣,這回又是出現正麵。


    「叫牌。」


    「…………欸,你的腦袋還正常嗎?」


    「我要是有顆正常的腦袋,就不會坐在這種地方了吧…………喔,這下爆牌了啊。」


    她大概是看出拉撒祿在做什麽事了吧。芙蘭雪那溫婉的笑容在這時抽搐了起來。


    下一場遊戲也是一樣,拉撒祿就隻是彈著硬幣,在出現反麵後——


    「停牌。」


    他完全將數字的大小和有利或不利逐出腦海,隻憑藉硬幣的正反麵發出宣言。


    當然,他會變得在毫無利益的狀況下選擇叫牌或是停牌,於是拉撒祿在第二場的遊戲中再次落敗。然而,相較於拉撒祿的雙眼裏閃爍著喜孜孜的光芒,芙蘭雪的臉頰卻是滑過了汗水。


    在進行第五場遊戲的時候,異狀發生了。


    「叫牌。」


    發到拉撒祿手邊的牌是a和7。雖然就常識來說不該在此叫牌,但拉撒祿在看了硬幣的表麵後,便自動選擇了叫牌。送到拉撒祿手邊的是一張10,但因為接下來的硬幣擲出了反麵,因此拉撒祿選擇了停牌。


    芙蘭雪的麵牌為2,翻開的蓋牌為8。在叫牌之後,下一張來的是7。由於總計已有十七點,因此自動選擇了停牌。


    換句話說,是拉撒祿獲勝了。


    自從芙蘭雪在這座賭場現身以來,已經進行了將近五十場的遊戲,這是拉撒祿首次獲得了勝利。吞著口水在一旁觀看戰況的觀眾們,在這時發出了歡呼聲或是哀歎聲——想必那些人分別是賭了拉撒祿能奪回少女的賭客,以及奪不回來的家夥們吧。


    「哎呀,難道說是因為彼此認識的關係,讓你放了水嗎?真是溫柔啊。」


    「…………不過才贏了一次,你在得意什麽?」


    芙蘭雪雖然這麽低喃,臉上的表情也相當平靜,但拉撒祿察覺了她眼底浮現的焦慮。


    (這是當然,畢竟她根本無從預測硬幣的正反。)


    硬幣的正反麵結果是絕對不規則。芙蘭雪的戰略是以拉撒祿自行動腦為前提所構築而成,她想必沒料到拉撒祿居然會完全放棄思考吧。也或許是她確實預料到了這一點,卻沒有做好防範吧。


    (哎,說起來也是因為我贏了大量的賭本,才有辦法執行這種像傻瓜一般的戰略啊。)


    為了在第五場的遊戲裏獲勝,他前麵已經連輸了四場。這絕對稱不上是有效率的戰略,若換做平常,是絕對不會采用這樣的方法吧。畢竟對賭博師來說,就算浪費了大筆的金錢打倒荷官,也得不到任何一丁點兒的好處。


    然而,現在的拉撒祿非打倒芙蘭雪不可。為此他需要一些銀彈作為武器。


    「好啦,繼續吧。」


    「嗯,也是呢。」


    在接下來,整個遊戲的走勢簡直可以用異常兩個字作為概括。


    原本在班帝安這個遊戲裏麵,荷官就隻能機械式地做出選擇——點數未滿十六時叫牌,滿十七時停牌,就僅是如此而已。


    至於拉撒祿也是藉由投擲硬幣,依照結果的正反來機械式地選擇叫牌或停牌。


    雙方都完全放棄了戰略——但若是整體來看,就能察覺雙方所做的都是為了執行戰略所必經的環節。芙蘭雪精心設計的趨勢遭到不規則的機率撕裂,每過了幾場,就會由拉撒祿拿下一場勝利。


    「不過,我還真是意外呢。」


    「意外什麽啊?」


    雖然和眼下的狀況沒什麽直接關連,但冷淡地發牌的芙蘭雪在這時向拉撒祿搭了話。


    「我說的是你會如此嚴肅地坐在這裏的模樣。吶,那個比起『賺小錢凱因德』,更適合『短小雞凱因德』這個稱呼的你,到底去了哪裏呀?」


    「我不曉得你是把這個冷笑話藏了多久,但這並沒有你想像中得好笑,就隻是低俗而已。」


    拉撒祿輕輕按了按彈了太多次硬幣而變得麻痹的手指。


    「是說,你有資格去批評別人的渾號嗎?『貞潔』布萊多克?」


    「哎呀,我倒是滿喜歡這個渾號的。和你的不一樣,我的可是和女王大人齊名呢。」(注:典出人稱「貞潔女王」的伊莉莎白一世)


    「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你早就失去貞潔了吧?」


    「…………低俗的應該是你那張嘴呢。況且,我的渾號可不是那方麵的意思喔。」


    芙蘭雪雖然瞪著拉撒祿,但拉撒祿可沒錯看她的手指僵住的那個瞬間。也許是因為拉撒祿讓她想起了自己和「貞潔」這個渾號不再相稱的原因和那段回憶的關係。


    「哎,害你沒辦法這麽自稱的畢竟是我啊。」


    「我要生氣了喔。」


    「抱歉啦,但先揶揄我的不是你嗎?」


    拉撒祿對著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聳了聳肩。


    實際上來說,「貞潔」這樣的稱呼其實蘊含著對她的敬意,拉撒祿也無法否定自己對此有些嫉妒。


    賭博有勝負之分,而女性在敗北之際以身體支付不足的金額也是時有所聞。


    所謂的「貞潔」是由男人們安上的稱呼,指的是芙蘭雪明明有著任何人都會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美貌,卻從未敗北過一次,是存活至今的讚譽。無論任何人都曾想設局讓她在賭博中敗北,但至今還沒有任何人打敗過她,她就這麽活到了今天。


    「不過,明明同樣是『不敗』類型的賭博師,我得到的是便士這種窮酸的渾號,你得到的卻是貞潔這樣的尊稱,真是讓人難以接受啊。」


    在拉撒祿這麽發出歎息的時候,盒子也即將見底了。一百零四張牌所構成的遊戲結束,拉撒祿最後賭輸的畿尼金幣則是遭到回收。大概是察覺這回沒有休息的打算吧,看到拉撒祿依舊坐在位子上後,芙蘭雪迅速將手伸向棄牌堆。


    「…………」


    但她的動作停下來了。


    「怎麽啦,繼續啊?」


    拉撒祿這麽開口,但他也很清楚芙蘭雪停下動作的理由。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選擇了敗多勝少的荒唐賭法。


    芙蘭雪是先預測了拉撒祿的賭博風格,並在計算完畢後透過指尖,決定出整副牌組的順序。


    然而,拉撒祿卻找出了用擲硬幣與之對抗的方法。方才的牌局裏,拉撒祿雖然靠著全數交由硬幣決定的方式,證明了這個手法的有效性,但他也隨時能在遊戲的過程中切換回原本的戰略。


    她不曉得該怎麽排序這副牌組。


    這就是她被迫麵臨的難題。迄今沒有展露出任何猶豫的流暢動作已然消去,拉撒祿看得出芙蘭雪就像個初次觸碰撲克牌的孩子般,臉上滿是迷惘。


    然而,她這困惑的神情也隻維持了短短幾秒。也許是想出了對策,又或許是雖想不到對策,但不願讓迷惘的神情繼續展露在臉上吧——隻見她順著習慣成自然的動作分開牌堆,而拉撒祿在這時搭了話。


    「對了,話說回來,你應該還沒從布魯斯?誇特那邊聽說過我為什麽要來這邊做蠢事吧?」


    由於接連敗北,手邊的金幣不斷減少,目前隻剩下兩百枚左右。然而,凡是聽說過拉撒祿的人,肯定都會為他在賭場贏得如此狂妄一事感到極為異常。


    「因為你是個傻瓜,所以才會做蠢事的不是?」


    「哎,別這樣說嘛。反正也不是多複雜的話題。」


    就在先前的一局遊戲裏,拉撒祿從頭到尾都沒多做思考,而是靠著機械性的動作不斷進行選擇。但其實在牌局之中,他的腦袋依舊有好好運作。在做出算牌的同時,他也將所有的牌麵順序記了下來。


    換句話說,對於芙蘭雪分成兩份的這兩疊牌,拉撒祿也知道其中的順序。


    芙蘭雪會如此動搖的狀態恐怕僅此一次。在洗牌的時候露出明顯的迷惘神情,對她來說是極大的屈辱,就算拉撒祿在這之後采取了更為驚人的對策,她肯定也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迷惘神情。


    (所以,要出招的話就得趁現在。)


    就算放掉了下一局,雙方的戰況也還算得上是平分秋色,但「平分秋色」在此毫無意義。拉撒祿需要的是足以打垮賭場的勝利,就算得勝的機率再低,在機率不是零的現在,他除了出招之外再無活路。


    拉撒祿從記憶中挖掘出她的人格、個性和動手的習慣,理解出她會在這種時候選擇以何種手法洗牌。為了對準她的破綻補刀,拉撒祿輕聲說道:


    「————我今天是為了營救心愛的女人而來的。」


    啪——傳來了類似樂器的弦崩斷般的聲響。


    那是芙蘭雪原本行雲流水地進行的洗牌,因為一個手滑而在失控之餘讓牌堆交疊的聲響。原本應該是一張張精密切合的撲克牌,就這麽以一整疊的形狀散了開來,像是在證明她的狀況失常似的留下了明顯的摺痕。


    「…………這樣啊。」


    芙蘭雪回了話,將亂掉的牌整理起來。她再次將牌堆疊起來,重新進行洗牌。


    (然而,剛才的那句話,肯定讓芙蘭雪看丟了牌的順序。)


    這極為精密的動作需要驚人的集中力,光是那一剎那的動搖,就讓她沒能記下牌麵的順序。


    另一方麵,拉撒祿則能勉強用眼睛追上她的動作。雖然芙蘭雪原本的洗牌速度,已經快到了沒辦法用眼睛一一追上的地步,但她現在的手法比起原本慢上了許多。


    (若不是以全部為目標,而是鎖定一部分的話,我勉強辦得到。)


    拉撒祿像是與己無關似的,讓舌頭像是獨立的生物般自顧自地動了起來,同時將全身的力量灌注在雙眼上頭。


    「在前陣子因為一些原因,我買了個女奴隸。該怎麽說呢,嗯,應該是締結了羈絆吧?她被卷進了風波,被拖到這裏來了,但親昵的程度差不多讓我萌生了想把她要回來的念頭。我甚至還興起了要把這座賭場搞垮的念頭呢。」


    講話的內容是什麽都沒關係,因為讓她動搖的目的已經完成了。


    人在陷入危機時,會不自覺間展露出既有的習慣。而芙蘭雪在陷入危機的時候,則是會將習慣表露在連續四次的洗牌之中。在萬全的狀態下進行的洗牌,會讓每一張牌以彼此切合的形式交疊,因此要預測牌麵的走向也變得不那麽困難。


    (所以,沒錯,要在這一局做個了斷。)


    被視作最後一副的盒子放上了桌,芙蘭雪的視線戳刺著拉撒祿。她眼裏蘊含的感情實在太過複雜,超出拉撒祿能分析的範疇,就隻是如同老舊木材的剝裂般,在心靈的表麵添上一道新傷。


    「你差勁透了。」


    「我知道啊。」


    就算用上差勁透頂的手段,也要把她救出來——拉撒祿的心裏是這麽想的。


    班帝安這個遊戲受到十點牌支配。


    因為人頭牌加上十數字牌——這些占了超過三分之一的牌們隻要愈多,對玩家就愈是有利。


    在玩這款遊戲的時候,每個人都得用心關注十這個數字,說是最能理解十動向的人就是贏家也不為過。


    所以,在這一局開始後沒多久,在場的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怎麽回事?」


    因為一直到在結束第六場遊戲的這段期間,十點牌竟然一次都沒出現過。


    芙蘭雪也低吟出感到疑問的一聲,但她應該很快就察覺原因所在吧。畢竟在萬全狀態下所洗出的牌,不可能讓牌局偏頗得如此誇張,加上讓她感到動搖的,正是眼前的男子。


    拉撒祿不具備追蹤每一張牌麵的能耐,不過,若隻是鎖定在十點牌上的話——


    (我之前雖然沒試過,但人類還真是有心就辦得到呢。我應該是辦到了吧。)


    即使沒有親手碰觸,他還是明白了芙蘭雪透過洗牌所排列的順序為何。拉撒祿知道她會以何種形式失敗,也知道會在聽到什麽話語的當下感到動搖,是以他才會刻意隨口說些情感方麵的話題,讓芙蘭雪的洗牌失去準頭。芙蘭雪因此看丟了盒子內的順序,而拉撒祿則是記下了一小部分。


    他確認著牌堆減少的量,回想起自己剛才所造就的局麵,決定在此分出勝負。


    拉撒祿緩緩地將手邊的畿尼金幣山分成兩堆,並把其中的一堆推到前方。


    「一百枚。下一場我要這樣賭。」


    嘩——群眾無不倒抽了一口氣。這樣的金額,約莫是會出入這座賭場的客人的年收入五倍。由於拉撒祿迄今最多也就隻會賭十枚左右的量,顯然接下來要有大事發生了。


    「下一場是吧?你這種沒有全數押下去的狡猾個性,我倒是不討厭呢。」


    芙蘭雪似乎也察覺了什麽,但還是維持著冷淡的態度發起了牌。


    出現在荷官手邊的麵牌是a,加上一張蓋牌。


    送到拉撒祿手邊的則是兩張10。


    (果然來了啊。)


    他察覺到自己的嘴角歪了起來。


    (在剛才洗牌結束的時間點上,我已經掌握了每一張十點牌的位置。雖然沒辦法跟上一百零四張牌的動向,但若是鎖定十的話,我就還有辦法掌握。況且,隻要能打亂洗牌的精確度,就能在某種程度上讓十點牌的牌堆插進自己想要的順序。)


    就像芙蘭雪知曉「拉撒祿會怎麽賭博」一般,拉撒祿也深知「芙蘭雪會怎麽失敗」。當然,這終究隻是一種賭注,但除此之外再無勝算的他,隻能選擇賭下去了。


    「分牌。」


    拉撒祿立刻如此宣言。


    「…………分牌?」


    聽到背後有說話聲的拉撒祿回過頭去,這才看出發問的是比群眾高出了一顆頭的瓊恩。


    所謂的分牌,是誕生還不算久的班帝安最近研發出的新規則。由於一般玩牌時很少遇上這樣的機會,因此不解規則的人似乎也不少,隻見許多人都順著瓊恩的疑問低下了頭。


    拉撒祿將手邊的兩張10分成了兩邊並列,並開口解釋:


    「分牌是在兩張手牌都是同樣點數的時候才能行使的規則。這可以讓兩張牌分開,各自視為一局繼續遊戲。在這種時候,必須拿出和一開始下注相同的金額,押在分出來的牌麵上。」


    拉撒祿將剩下的一百枚畿尼金幣推到了另一邊。


    芙蘭雪皺著眉頭,對著兩張10再次發牌。


    接著出現的又是兩張10,這下拉撒祿手邊有了兩張對子了。


    「兩邊都進行分牌。」


    「…………賭金呢?」


    拉撒祿粗魯地從口袋裏掏出了大量的裝飾品。雖然價格有高有低,但數量驚人的寶石和金飾仍在桌上堆疊起來。


    這些都是原本在家中櫥櫃裏和其他的破銅爛鐵一同生灰的東西。


    「這邊有附設當鋪吧?喏,這些好像是爸爸以前賭來的貴金屬。還有——」


    補上這句話後,拉撒祿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看到上麵的指印,就能看出這是一張地契。


    「另一邊賭的是我家的地契。雖然是間破房子,但應該還值個一百枚吧。畢竟是間塞了不少東西的家啊。」


    這類賭場允許讓能換錢的衣物或是貴金屬作為賭金。與其說是為了客人方便,更像是期待能把輸到喪失判斷力的客人剝到連屁股上的毛都不剩所設立的規則。


    芙蘭雪反射性地動著手指,準備將牌發到被分完牌的牌麵上頭,但她的臉龐已經抽搐了起來。


    「你的腦袋還正常嗎?」


    不過,拉撒祿也同樣卸去了平時的撲克臉。他的臉色發青,臉上浮出油汗,嘴角卻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哈,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嗎?」


    因分牌而出現的四場牌局,被發了四張牌。


    k、9、10、9。拉撒祿看著牌麵發出宣言。


    「我要對收到k和10的牌局進行分牌。這樣吧,其中一邊就賭上我的身體吧。我指的是身體的權利。」


    靠著勞動來抵輸給賭場的債務固然不算少見,但這一場賭博的金額可是高達一百鎊。若打算用身體支付一百鎊份的額度,那就和變成奴隸沒什麽兩樣。


    他有一股朝著毀滅踏出半步的感覺。拉撒祿像是受到熱氣拉抬似的提起視線。


    「另一邊的話……該怎麽辦呢?真糟糕,早知道就多帶點錢來。」


    「拉——撒祿大哥——!請用這個!」


    「唔,哦,是奇斯啊。這是怎麽回事?」


    奇斯將手拿的項煉遞了過來。那是鑲滿了大顆珍珠的項煉,看起來確實是相當於一百鎊的高價品,但這怎麽看都是女用的飾品。


    「是我剛才和那邊的一位好心女士借來的。」


    「我看你真的哪天會被人捅一刀啊,但這回確實是要感謝你。」


    拉撒祿將收下的項煉放在另一張10的前方。


    如此一來,桌上的牌局一共有六組。隨著牌被發下來,各自呈現出二十、二十、十九、十九、二十、二十的點數。每一組牌都賭下了一百鎊的巨注,形成了六組同時進行的賭局。


    不管是賭場的店員、前來遊玩的客人,還是想藉此撈一筆的賭博師們,全都緊盯著這盤賭桌的去向。


    換句話說,他們都看著會為這場遊戲劃下句點的——荷官的蓋牌。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華麗又帥氣的賭法呢。不過,你真的明白嗎?我的麵牌可是a,而你則是湊到了大量的十點牌。」


    芙蘭雪動著纖細的手指,在自己的蓋牌上「咚咚」地敲了敲。


    「這張牌要是10的話,你可就完蛋了喲。」


    「不對,那不會是10的。而湊到這麽大的一筆錢,肯定能成為致命傷。因為那張不是10,所以是我贏了。」


    一定是我贏啊——他又補了一句。


    說起來,他之所以能從這副完全沒經手過的牌堆裏勉強湊到想要的牌,靠的也隻有從旁細語這一招。若拉撒祿的技術真的完美無缺,芙蘭雪的麵牌就不會是a,而他的手邊也不會出現十九這種不上不下的點數吧。


    回神一看,隻見店裏已經完全靜了下來,隻剩下燃燒蠟燭燭芯劈啪聲刺耳地響起。


    芙蘭雪為了翻起蓋牌而挪動手指,同時以略帶顫抖的說話聲提問道:


    「我瞧你是輸定了,既然今天會是最後一次與你相見,那我有個問題想趁現在問你。」


    「我看我是贏定了,而你則是會為了找新工作大傷腦筋,但我還是回答你吧。想問什麽?」


    「剛才你不是說過,賭博師有所謂的三大守則嗎?我聽到了『不求敗』和『不求勝』,也覺得挺有道理。但最後一項卻被你含混帶過,因此我相當在意呢。」


    「…………喔,是那個啊。原來你聽到了啊?」


    原來我沒說過嗎——拉撒祿暗暗吃了一驚。


    養父教導的這三項守則對拉撒祿來說相當重要,甚至說是他的人生準則也不為過。


    明明兩人同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拉撒祿卻似乎從未提過這件重要的事,大概是因為她沒問過吧——拉撒祿幫自己找了藉口,但仔細想想,拉撒祿也不知道芙蘭雪是怎麽活到現在,又是懷抱著何種想法生活的。是因為自己沒問過吧。


    他們的關係居然淺薄至此。


    覺得再逞強下去也毫無意義的拉撒祿,放鬆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就算不去問那些清教徒,也該知道賭博是不正當的行為。所謂『不可試探你的神』,可見我們的神明大人既厭惡賭博,也厭惡賭博師這樣的存在吧。」


    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幼童時看過的、養父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


    「所以,第三項就是『不祈禱』。我們是自願走上這條道路的,所以絕對不能向神明大人祈禱。若是祈禱的話,那就真的該遭天譴了。」


    「原來如此,真是金玉良言呢。」


    這麽回應著笑了出來的芙蘭雪,感覺像是在今天首次露出了毫無心機的純粹笑容。


    兩人有那麽一瞬間相視而笑,隨即又收斂起來。


    「這局我贏定了。」


    「贏的會是我喲。」


    拋下的話語已經不是對著對方而說,而是單純的宣言。


    接下來翻開的牌究竟是不是10——光是這樣的一個動作,就能決定會走向滅亡的是拉撒祿還是賭場。


    就在彷佛能聽見空氣摩擦聲的緊張氛圍之中,芙蘭雪的手指終於穩穩地拾起了撲克牌————


    「我受夠了!」


    一陣如銅鑼般的大喝震碎了空氣。


    原本以為整個帝都隻剩下自己和芙蘭雪的拉撒祿,像是從夢中醒轉似的抬起了頭。芙蘭雪也勉強停手,將幾乎要翻開的卡片放下,並轉頭看向發聲者。


    隻見一名強壯的男子從內場走了出來。


    他的身高不高,有著寬而結實的身體,以及一張有棱有角的臉孔。比起人類,更像是一頭以雙腳行走的公牛。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名男子的姓名。


    在場的某人低聲念出了他的名字。


    「布魯斯?誇特…………」


    「我受夠了!是誰說要搞成這種表演的!你們以為這間店是誰的啊!」


    「現在還是你的店,但現在剛好處在隻差一張卡片就能把這間店拱手讓人的節骨眼上呢。」


    布魯斯的臉色已經超越了赭紅,形成了氣急敗壞的藍紫色,拉撒祿則是對著他露出了賊笑。布魯斯惡狠狠地瞪向拉撒祿,還以為他會就此揮拳施暴,但布魯斯卻發揮了驚人的自製心,僅是用力握緊拳頭就罷。


    「拉撒祿?凱因德…………!」


    「被你直呼其名還真是讓人提不起勁,請用『便士』凱因德稱呼敝人吧。」


    「跟我過來。」


    布魯斯從軋軋作響的牙關之間發出的話語,就隻有這麽短短的一句。大概是覺得要是不小心把嘴張開,就會壓抑不住咬上拉撒祿喉嚨的衝動吧。


    布魯斯踩著沉重的腳步聲,再次走入了內場。


    不管是客人還是店員,似乎都為這場戛然而止的賭博始末感到困惑,紛紛麵麵相覷了起來。


    「哎呀,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芙蘭雪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哼了一聲低聲說道。最先掌握了事情全貌的正是她。


    不過,這樣的說法,也得將從一開始就預測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的拉撒祿剔除在外才能成立。


    「哎,就是這麽回事。」


    「大概是和假鈔有關的風波吧。你喜歡的女孩子因為被卷進風波而被拐走,但對布魯斯來說那個女孩並沒有那麽重要——前因後果大概就是這樣吧?」


    「那句『心愛的女人』是刻意針對你說的氣話喔。」


    「是嗎?不過,也對呢。那個被帶走的女孩八成是處於『既然沒辦法斷定是無辜的,那就算毀掉也沒有損失』這樣的立場上吧。」


    「您真是見微知著。」


    拉撒祿站起了身子。他很清楚布魯斯為何會特地跑來前場大聲嚷嚷。


    因為太不劃算了。


    布魯斯?誇特是一名商人,換句話說,他最為看重的是自身的利益,無論是偽造紙幣,還是回收有可能涉嫌泄漏假鈔暗號的莉拉,終究不過是手段而非目的。進一步來說,布魯斯應該沒有認真懷疑莉拉犯案的可能性,隻是因為她是個毀掉也不會有損失的可疑分子,所以就決定毀掉她。就隻是如此而已。


    要是芙蘭雪在這一局輸掉的話,就會出現超過六百枚金幣的損失。


    這太不劃算了。雖說兩名賭博師賭贏的機率都是一半一半,但若拿「抓走隻是有點可疑的一名奴隸」去換「大到必須放掉賭場經營權的損失」,那絕對得不償失。


    拉撒祿會選擇華麗的賭法也是理所當然。看到分成六局的牌局和堆得高高的金幣和地契,肯定對布魯斯造成了視覺上的壓迫感。


    芙蘭雪用手搧了搧胸口,歎了口氣。


    「真教人傻眼啊。明明一直在那邊逞英雄,但最後你不僅沒打算贏,也沒打算輸,甚至根本不打算在賭博上和我做個了斷不是嗎?」


    「雖然你的勝利條件就是讓我敗北,但我的條件和你不同。就隻是如此罷了。」


    拉撒祿伸著懶腰這麽回答。一旦狀況演變成「賭場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被搞垮」,布魯斯肯定會搶在分出勝負前選擇交還奴隸吧。這也在拉撒祿的預料之中。


    芙蘭雪從禮服的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在拉撒祿還搞不懂她的意圖之前,芙蘭雪已經拿起了一直蓋在賭桌上、位於a旁邊的荷官牌,並維持背麵朝上的狀態,用手帕包覆了起來。她拿起附近的一支蠟燭,利用蠟油將手帕的打結處固定起來。


    咻——芙蘭雪以手指轉了轉被手帕藏起數字的最後一張牌。


    「我沒興致了。這張牌的數字為何,就留待下次見麵時揭曉吧。」


    「下次見麵的時候,我會安排在你沒當荷官的場所喔。」


    「哎呀,既然能看到你認真的模樣,那我認為這邊的位子也不錯呢。」


    饒了我吧——就在拉撒祿搖頭之前,芙蘭雪已經瀟灑地步出賭場。她就像聖經裏分開大海的先知一般,沒有任何人阻擋她的去路。


    「瓊恩,就幫我回收十枚金幣、拐杖和地契就好。奇斯,記得要好好把項煉還給那位女士啊。」


    拉撒祿隻說完這句話後,便追著布魯斯走進內場之中。


    那些見不得光的家夥為什麽就是喜歡往地下鑽呢——走在黑巧克力坊飄著黴臭味的階梯前往地下室的拉撒祿這麽思考了起來。


    當然,其中肯定存在著各種和實用性有關的理由,像是為了躲避警方的監視,或是不讓因底下進行的行為而發出的哀號或咒罵聲泄漏到外頭一類的。


    然而,也許不僅是如此而已。拉撒祿感覺得到,就像賭博師會用「賭博師從不祈禱」這種守則來規範自己那般,這些人也同樣混雜著相似的自虐之情。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拉撒祿雖然被眼裏蘊含著種種情感的店員們投以視線,但他並不擔心自己會在這裏遭受不測。


    布魯斯踩著沉悶的腳步聲前行,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


    這雖和一路上看過的房門長得沒什麽不同,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這扇門是被設計成從外頭上鎖的,門的邊框也用過鐵皮補強,顯得相當堅固。


    布魯斯打開門鑽了進去,拉撒祿也隨後入室。


    那是個很小的房間,裏麵能稱之為家具的,就隻有看起來和即將朽壞的木柴沒兩樣的一張床,以及置在房間角落的一個馬克杯而已。這個客用的乾淨馬克杯和室內顯得格格不入,拉撒祿探頭望去,隻見杯子裏裝著已經冷掉的巧克力,看起來就像是由泥水構成的水麵。


    然後,房間的角落還蹲著一個人影。


    拉撒祿反射性地想說些什麽,但又慌慌張張地閉上了嘴。這是因為他確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的關係。在做了一次呼吸後,他像是在散步途中恰巧路過一般,露出了一副索然無味的神情哼了一聲。


    「什麽啊,我都送慰勞品來了,結果你沒喝這杯巧克力啊?」


    「…………?」


    莉拉以緩慢的動作抬起臉龐。褐色的臉頰感覺稍稍消瘦了一些。


    真是懷念的臉孔啊——拉撒祿微微冒出了這般念頭。雖然兩人共度的時光還談不上令人懷念,但眼前的莉拉和拉撒祿最近記憶中的臉龐完全不同,呈現出像是死人一樣的表情。光是能分出這兩種表情的不同,就證明了和拉撒祿在一起的生活讓她產生了改變。


    莉拉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感情都幾乎沒有顯露出來。


    她一路走來的人生想必也遇過這樣的狀況好幾次了吧——也就是在符合自己期望的狀態下,看到前來營救自己的「幻影」的機會。


    「…………真是的。」


    拉撒祿毫不猶豫地跨出步伐,握住了她的手。


    「喏,站起來吧,回家了。」


    「…………啊。」


    那是隻和巷弄裏的磚塊一樣冰冷的手。對此感到驚愕的拉撒祿為了將體溫傳遞過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這時,莉拉的眼皮輕輕地抽了一下。


    像是在回應施力的拉撒祿一般,莉拉的手指也回握上去,她的眼睛也在這時睜大起來。她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似的頻頻遊移視線,最後和拉撒祿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啊、啊、啊啊。」


    莉拉原欲站起身子,但卻腳下一絆,朝著拉撒祿的肚子栽了上去。拉撒祿雖然接住了她,但大概是刺激的賭博消耗了太多體力,他就這麽在抱著莉拉的狀態下向後倒了下來。


    而在聽到下一瞬間傳來的喊聲之際,拉撒祿一時之間居然想不到那是誰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從肚子一帶炸了開來,纖細的手臂也同時環住了拉撒祿的身子。拉撒祿維持仰躺的姿勢將視線向下拉去,才察覺到莉拉正在哭泣。


    這是拉撒祿首次聽見莉拉的聲音。


    就算說得再好聽,那也不是稱得上美麗的音色。由於被藥物灼燒過,她的聲音帶著沙啞聲,顯得十分混濁,與其說是人類的說話聲,不如說像是更為原始的音色。


    不過,聽到這聲叫喊的拉撒祿並不覺得厭煩,毋寧說更是安心許多。當然,就是打死了他也不會真的露出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勉強維持住了嚴肅的麵容。


    「…………什麽啊,你比我想得更有精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靜一點啦,真是的。」


    莉拉像是擔心稍有空隙就會隨之分離似的,以相當拚命的動作緊緊地抓住了拉撒祿。


    拉撒祿像是感到麻煩似的搖了搖頭後,將手伸向了她的頭頂。如今,她已經不再懼怕這雙手,在拉撒祿為她摸了摸頭後,莉拉這才終於恢複了冷靜——不過,這也花上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就是了。


    恢複冷靜後,莉拉就這麽失去了意識。


    仔細想想,現在已經是接近黎明的時刻,以賭博師身分慣於熬夜的拉撒祿姑且不論,但現在顯然不是年輕少女該醒著的時間。


    從莉拉的眼皮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來看,她待在這裏的時候想必沒入睡過吧。拉撒祿幫她擦了擦眼皮下方後,她便閉著眼睛,像是感到很癢似的縮起身子。


    「該怎麽說啊,居然把臉貼上了別人的衣服嚎啕大哭,我這身昂貴的套裝可不都被她弄皺了嘛。」


    拉撒祿一邊咕噥著,一邊小心別讓莉拉即使入睡卻還是揪住了衣角的手指鬆開,並坐起身子,準備將她抱起來。


    「所以,你滿意了嗎?」


    「什麽啊,原來你還在啊。偷窺可真不是什麽正當的嗜好。」


    在抱起莉拉轉過身後,隻見交抱雙手的布魯斯就在眼前。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搭話的時機,粗聲粗氣地說道:


    「你居然讓我丟盡顏麵,往後走在夜路上時最好給我小心點。」


    「你這威脅的語句也太老套了吧?況且,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是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毋寧說,你接下來應該要好好地派輛馬車送我回家,然後在近期多多關切我的一舉一動,避免我又突然被卷入風波之中。若是不礙事的話,你還該調度些美味的食材送到我家啊。」


    「…………你是瘋了不成?」


    布魯斯臉上的表情寫著「我為什麽要如此善待一個來我店裏滋事的家夥?」。


    「那還用說。今天的客人裏麵肯定混著記者,而今晚的事件會登上明天某處的新聞。理由就是這樣嘍。」


    拉撒祿不敢保證是不是真的有記者存在,但還是認為他們肯定不會缺席。畢竟帝都傳遞風聲的速度總是快得讓人驚奇。就算現場真的一個記者也沒有,也肯定有人會記下這段過程投稿到雜誌社,因此就結果來說都是一樣的。


    「在我成為閑暇人士眼中的風雲人物後,你就在近期把我殺了試試吧?隔天的報紙頭版馬上就會出現這樣的標題——『環繞著少女的陰謀!由布魯斯?誇特策劃的殘虐複仇劇!』」


    「唔,咕…………!」


    「是說,就算沒死在你的手下,我若是隨便吃了個奇怪的東西中毒身亡,也會讓類似的標題布滿一整版的報紙喔。」


    若是走到這一步,布魯斯?誇特經營的諸多賭場會有什麽下場,自然是不言而喻。


    在近期內,布魯斯?誇特絕對不能對拉撒祿下手。而在所謂的「近期」過後,他要不是解決了假鈔和其暗號引發的風波,要不就是沒能成功解決而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無論結果為何,布魯斯都會失去對莉拉下手所獲得的好處,或是淪落到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向莉拉下手的狀態。


    身為老板的布魯斯當然也察覺到了這樣的後續發展。拉撒祿對他露出了奸笑。


    「哎呀,真是傷腦筋呀——我今天可沒賺到半毛錢呢。再這樣下去,我可是會因為缺錢而買了路邊含鉛白的麵包,然後死於鉛中毒呢——」


    「混……帳…………!你竟敢威脅我!」


    咬牙切齒後看起來更像一頭公牛的布魯斯,直直地看向了拉撒祿。


    「不會不會,和六百枚金幣比起來,這隻是一點小錢呀。」


    拉撒祿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補上了一句話。


    想必在倫敦塔裏將手伸進獅子的籠子裏取樂的家夥們,就是懷抱著這樣的心境吧。


    「在送食材過來的時候,順便把你們家那個格外美味的紅酒燉肉的食譜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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