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請問是回憶偵探社嗎?那個……」


    星期一早晨,橘佳菜子接起的電話傳來一名年輕男性的聲音,他說到一半便停下。


    「您好,這裏是回憶偵探社,請問有什麽事嗎?」


    佳菜子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輕微地歎息。


    「……請你們幫我一下好嗎?」


    「幫忙尋找回憶嗎?」


    「不,我是說現在。」


    「什麽意思?」佳菜子不懂對方的意思。


    坐在後麵接電話的一之瀨由美看了看佳菜子。現在事務所隻有兩個人上班。


    「這裏真不友善。」對方語帶諷刺。


    「我剛才不是說……」佳菜子再次詢問狀況。


    「我坐輪椅進不去。」


    「咦?」佳菜子拿著話筒往玄關一看,大門玻璃下半部有人影晃動。「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我要掛斷了。」


    佳菜子急忙衝向玄關,由美從後麵小跑步跟上來。佳菜子打開大門。


    一名長相稚嫩的男性坐在輪椅上,拿著手機。


    「你們這裏沒有無障礙空間。」青年看著由美。


    「這裏大樓比較老舊,抱歉。」由美繞到輪椅後麵,輕鬆地讓輪椅越過門檻,進到事務所裏麵。


    「謝謝。」青年寬心地笑了笑。由美把會客區一個沙發移開,將輪椅推到桌子旁。「我在找人,你們應該有幫忙找人,可以聽我說吧?」


    佳菜子將茶放在桌上時,他唐突地開口。和飯津家醫師通話到一半的由美回到後麵的座位上,青年順勢對佳菜子問話。


    「這、這個,請等一下,可以錄音嗎?」


    「我沒差。」


    「請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住址。」


    佳菜子才說完這句話,由美就對她說智代的狀況不太穩定,要去飯津家診所一趟,問她可以處理嗎?今天浩二郎陪三千代到k大醫院回診,雄高昨晚通宵拍戲,會晚點到。由美那麽慎重地問她,是因為她們昨天兩人剛聊到,事務所附近似乎有一個男人行蹤可疑。


    佳菜子看了看那名青年的臉,判斷沒有危險,開朗地說:「慢走。」


    目送由美離開後,佳菜子繼續詢問對方的名字和住址。


    「板波孝,木板的板,波浪的波,孝順的孝。我住在枚方。」板波說出詳細住址,並說明他目前獨居並求職中。


    「這樣啊。」佳菜子語氣中帶著為難,她覺得沒有工作的人居然還會花錢找人,聽起來不太對勁。


    「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去年發生事故所以腳受傷,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有存一筆錢。我們家也會固定寄錢給我。」


    「啊、對不起。」佳菜子很不好意思,擔心錢的事居然對方被看穿。


    「沒關係,這沒什麽。隻不過,若是收費超過十萬圓,我也很傷腦筋。」


    「我想應該不會超出你的預算。你想找什麽人?」


    「好像是初戀的對象。」


    「好像?」佳菜子睜大眼睛。難道是替別人找。


    「還是得重頭說起,不然你也是鴨子聽雷。」板波露出雪白牙齒笑著。「我的朋友叫木下友子,是女生。」


    「女性朋友嗎?」


    「哦,難道你是那種不相信男女有純友誼的人?」


    「不,這種事……」


    「別人怎麽想我管不著,但我和友子不可能是戀愛關係。」板波揮揮手否定。


    「所以說,板波先生要找木下小姐的初戀對象?」


    「就是這樣。不行嗎?」


    「他們什麽時候認識?」佳菜子無視板波的嘲弄地繼續詢問。板波大概認為佳菜子隻是年輕丫頭,不把她當回事。佳菜子看出他的想法,故意擺出嚴肅的表情和毅然的態度。


    「我和友子兩年前打工認識。」


    「不是你,是木下小姐和她初戀男性。」佳菜子說話時,特別留心自己是否維持同樣的表情。


    「哦,你說他啊。友子說,當時她讀中學一年級,所以我想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十年前,有一段佳菜子不願回想的過去。


    「友子這人也太鑽牛角尖了,不知道是不是身邊沒有出現像樣一點的男人,十年這麽久,一般人早忘光了。那家夥太執著了。」


    「我不覺得十年很久。」


    佳菜子想忘也忘不了。一不小心,那可怕的畫麵就會自動浮現。她痛恨人類的記憶機製,為什麽不可以十年重新設定一次?


    「你可以理解友子的心情啊,看不出來你這麽老派。」


    「……」


    「怎麽,你臉色不太好看。」


    「不、沒、沒事。木下小姐現在二十二、二十三歲吧。」


    她知道自己雖然臉發燙,但手腳冰冰冷冷。隻要回想起十年前的事,即使在夏天,她也會從指尖開始發冷。佳菜子緊握雙手,腳趾像要摳住地板般用力折起,不讓體溫下降。


    「她和我差六歲,所以是二十三。」


    「她在哪裏和那名男性認識。」


    「友子離家出走的時候,在京都遇到他,他對友子很好。」


    「京都?」


    「沒錯。」板波道出友子告訴他的故事。


    木下友子的家位於滋賀縣大津市,家庭成員有父母和姐姐共四人。由於父母感情不好,姐妹倆沒有一天不想早點離家。但姐姐高中畢業便交到男朋友,早她一步離開。那年冬天,友子再也忍不下去,逃離這個家。


    「十三歲的女生也不可能做什麽離經叛道的事情,隻能跑去京都找姐姐。」


    「京都的哪裏?」


    「伏見。」


    「伏見!」佳菜子倒抽一口氣。


    「怎麽,幹麽那麽大聲。」


    「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嘴唇發白。」


    「不、不是,沒事。」


    「沒事就好,要不要我改天再來?」


    「沒、沒事。友子小姐去京都找姐姐時,遇到那個男生吧?」


    「友子的姐姐在伏見一家賣雜貨的量販店工作。她男朋友是送貨的司機,住在附近一間公寓,不過那裏沒有多餘空間給友子住。再加上友子已經中學一年級,這個年紀的女生,寄住在別人家總是不太方便。」


    友子察覺姐姐不喜歡自己留下,隻住了一晚就離開了。


    「她騙姐姐說她要回家。」


    「一個十三歲的女生?」


    「她無處可去,沒辦法,隻好去那個禦香、什麽的那附近……」


    「禦香宮。」


    「對、對,她到禦香宮附近散步,走著走著肚子餓了,就在宮內找了張長椅坐。這時那個男生出現了。」


    年輕男性坐在離友子稍遠處,取出素描簿。友子發現那人的視線一直往自己這裏看,回瞪他一眼。但男生不以為意,默默地搖動鉛筆。


    「不知該說她好強還是潑辣,友子不開心地說了他幾句。」


    「對陌生男生?」


    「她說她要收模特兒費,真是亂來對吧?」


    「太危險了。」


    「結果那名男性從包包中拿出便利商店的肉包給她。」


    「當作模特兒費?」


    「就這樣。」


    「木下小姐一定很生氣。」


    「沒辦法,她肚子餓扁了嘛。」


    對餓到兩眼發昏的友子而言,稍微冷掉的肉包或許比錢還珍貴。


    「她說她本來從不相信身邊的人,但當時覺得那顆肉包特別好吃。友子那家夥,真是敗給她了,呆瓜。」


    有人在你想要的時候給你想要的東西,那種喜悅非常強烈。佳菜子非常了解,她與刑警浩二郎相遇時就是如此。


    十年前,某個冬天的星期六。佳菜子早上到書法社練完字從學校回到家,等朋友過來,準備下午兩人一起去補習。因為一名戴棒球帽、墨鏡的年輕男性從暑假開始就一直頻繁地接觸佳菜子,害她去哪裏都不敢一個人,幸好有幾個好朋友願意輪流陪她行動。


    但那天過了約定的時間,朋友依然沒有出現。忐忑不安的佳菜子來到離家最近的商店街尋找朋友人影。商店街裏有一間派出所,她至少敢一個人走到那裏。


    那裏就是她的命運分歧點。


    佳菜子在派出所看見朋友。那時她離家大約有七、八分鍾。朋友因為被一個陌生人抓住手臂,立刻跑去派出所報案,正接受警方偵訊。佳菜子在現場陪朋友做完偵訊。這時她離家已經超過四十分鍾了。


    ,眼睛瞪著天花板。四周太暗,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有人躺在玄關。當然,她知道除了父親外沒有其他可能,但她鼓不起勇氣確認。


    她朋友放聲尖叫,然後嚎啕大哭,當場嘔吐。


    佳菜子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警察局。她根本記不得發生什麽事了。


    一個一個輪流進來問話的警察,每個看起來嚴肅又恐怖。嘴巴上說的話都很溫柔,但眼神非常嚴厲。雖然沒有受到不舒服的對待,但心中充滿不安。


    雙親遭人殺害,在精神上遭到強烈打擊,加上看到淒慘命案現場的恐懼,佳菜子當時的心靈非常脆弱,對任何風吹草動都很敏感。


    在單調至極的警察局房間,她聽到外麵傳來叫喚下屬的呼喊聲、腳步聲、門開開關關的聲音,這些聲響聽在佳菜子耳裏都非常粗暴。每道聲響都讓她的身體蜷縮地更小。


    但浩二郎不一樣。


    他一來,就替她弄一杯熱牛奶。精準地說,應該是打算弄一杯給她。他買了牛奶和蜂蜜在警察局裏的茶水室弄熱,但調得太甜,所以另一位女警替佳菜子重弄一杯。佳菜子喝牛奶的時候發現,雖然才十二月,但這天特別寒冷。這時她驚覺自己不隻心冷,連身體也凍僵了。


    浩二郎也拿著一杯牛奶在旁邊,陪她慢慢地把牛奶喝完。當然,光這樣並無法治愈她失去雙親的悲痛和恐懼。不過,至少自暴自棄的想法消失了。浩二郎的體貼,佳菜子確實感受到了。


    她不想要溫柔的話語,而是包容自己的寬厚之心。熱牛奶做太甜失敗了,但浩二郎的心意依舊溫暖佳菜子。對友子來說,肉包或許就相當於佳菜子的牛奶。她不認為因為肉包而被左右心情的友子是個愚笨的女人。


    「所以,木下小姐才會對他念念不忘。」


    「之後,他安排友子在市區的旅館住兩天,好像叫tower hotel,然後要她心情平複後就回家。」


    「兩人後來就分開了嗎?」


    「他替她安排好旅館房間就離開了,兩人再也沒見過麵。兩人隻有精神上的交流。」


    「她還未成年,所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沒有其他關於那個人的線索了嗎?比如說他說過他念什麽學校或幾歲之類的?」


    「知道這些的話還用得著麻煩你們嗎?線索就隻有這個。」板波將對折兩次的圖畫紙遞給佳菜子。上麵用鉛筆描繪了一名少女,頭發及肩,帶點波浪。一雙微微上揚的大眼。薄嘴微翹,不寬。看到她眼睛下麵有一顆痣時,佳菜子嚇了一跳。雖然不同邊,但自己的臉頰也有一顆痣。


    「你也有一顆痣。」大概注意到佳菜子的視線停留在圖上的痣,板波對佳菜子說。


    佳菜子不予理會,繼續盯著圖畫紙。她很想找出一些線索。


    高領毛衣畫到胸部附近變得模糊不清,最右下方有一個不知簽名或符號的圖案。很像音樂符號,但好像又不太一樣。在「折紙鶴的女人」這個案件中,塗在紙上的火烤字成為重要線索。佳菜子拿起圖畫紙透光凝視,尋找有無不尋常之處,但一無所獲。


    「線索隻有這些?」佳菜子確認。


    「舉手投降了嗎?我還以為交給專業人士會有什麽新發現。」


    「我先跟你借這張圖。」佳菜子咬唇。她很想說,雖然自己經驗雖然還不夠,可是回憶偵探社裏麵還有很多比我更優秀的人。但光憑這點線索,她也不確定能否找到那名男性,因此頓時啞口無言。


    「正本我要還給友子,你去影印一張倒沒關係。」


    「好,我要怎麽聯絡你。」


    「打我手機,跟你說號碼。」


    板波說出手機號碼,佳菜子記下。


    「好了,我要回去,幫我推一下輪椅。」


    「好。」佳菜子把畫著友子的圖畫紙拿去影印後還給板波,並繞到他身後,將煞車鬆開,緩緩地將輪椅推到外麵。


    2


    浩二郎將車子停在偵探社後麵的車庫。讓拿著慰勞大家食物的三千代下車,再慢慢把車停好。三千代先走進家中。而浩二郎繞到事務所的玄關時,正好看到由美在人行道上。


    「由美,辛苦了,智代女士的狀況如何?」浩二郎猜她剛從飯津家回來。


    「可能會轉到k大醫院。」由美愁眉苦臉說。


    「不樂觀嗎?」


    「飯津家醫師說,最好先連絡她兒子過來,但她現在又不能受到太大刺激。」


    「很少看到飯津家醫師這麽傷腦筋。」


    當機立斷是飯津家的信條。由此可知,智代的病情真的不樂觀。


    「不知道該怎麽辦。」


    「沒關係,今天我們就可以見到理查杉山的女兒了。」


    「早上確認過了,晚上七點和杉山沙也香見麵。」


    「她叫沙也香是吧,好,我知道了。放輕鬆點,我回來的時候順道買了泡芙,稍微休息一下。」


    「k大附近的『othello』嗎?那裏的泡芙超好吃的,我好喜歡。」


    露出天真笑容的由美手搭在事務所的大門,但是打不開。


    「咦?鎖住了。佳菜不在嗎?」


    「今天雄高要拍戲。佳菜是不是去買東西了。」


    「可是剛才有委托人。」


    「委托人?」浩二郎取出車鑰匙圈,找出事務所的鑰匙解開門鎖,並喃喃道:「那她跑哪了?」


    一進到事務所,隻見會客區的沙發位置大搬風。


    「委托人坐輪椅來的。」由美說明。


    「所以才移動了沙發。」浩二郎環視事務所內部。


    「因為對方坐輪椅,所以佳菜幫他推出門嗎?」


    「確實很有可能,比讓事務所唱空城,然後跑去買東西的機率大多了。」


    佳菜子溫柔貼心,缺點就是太過纖細。雖然做偵探這行,纖細是必要的,但相對地容易受傷,一不小心就會累積過大的壓力。在「書寫溫暖字跡的男人」案子中,浩二郎發現一件事。佳菜子自從這個案件後,對回憶偵探這份工作的熱情產生很大變化。


    她曾經因為恐懼,失去對人的信賴,並且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複,但成效不彰。但她現在似乎找到新的方法,那就是借由搜尋他人的回憶,接觸人情的幽微,縫補自己內心的裂口。但想要縫補傷口,須先用針刺穿心髒這塊布料。有時,痛感太過強烈。浩二郎希望她別著急,一點一點地慢慢縫補就好。


    ——自己果然還是太心急了嗎?


    「由美見過那位委托人嗎?」


    「我幫他推上玄關的。因為我們沒有無障礙空間,也跟他說抱歉了。」


    「這真是不好意思,還是得找個時間重新裝修,現在已經進入講求設計的時代了。」浩二郎看往佳菜子的座位,發現一張少女素描影印。他拿起來,從筆觸判斷,應該出自很會畫畫的人之手。


    模特兒大概是小學或中學生,猛一看很像佳菜子。臉蛋細長,眼睛很大,若清秀的氣質再掌握得好一點,就更像佳菜子了。浩二郎在警察學校上過課,人的臉隻要經過類型化後,其實樣式並不多。那堂課要練習從目擊者的描述,用分割的圖片拚貼出歹徒的肖像。


    「由美,這張圖是?」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坐輪椅的青年拿來的,不然就是佳菜的朋友畫的。」


    「畫得很像。」浩二郎把畫擺在由美眼前。


    「你覺得像不像佳菜小時候?」


    「原來如此,小時候啊。」浩二郎又看了看那張影本。


    「可是,痣的位置顛倒。我記得那名青年說要找人,說不定這張畫就是線索。」


    「靠這張圖找人嗎。」浩二郎直覺這個案件難度很高。


    但既然是線索,就一定要從中挖掘出一些情報。浩二郎仔細端詳這幅畫,發現原稿應該是鉛筆畫,所以影印之後太淡的線條印不太出來。


    浩二郎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肖像右下方的一個記號。


    「這個……」雖然很模糊,但他印象中看過這個記號。他凝神細想,一個念頭襲上心頭,但怎麽可能!


    「浩二郎大哥,怎麽了?」由美大概發現他神色大變。


    「由美,佳菜有危險了!」


    「怎麽回事?」


    「我看過這個記號。」浩二郎把影本的圖轉向由美。


    「很像是模仿畫高音譜記號畫失敗……」


    道的訊息,因此成為定案的關鍵。


    「她的母親遭人刺殺,臉上被人用她母親的鮮血畫上這個記號。」


    「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由美捂住自己的嘴。


    「雖然不知道這幅畫是誰的,但這個記號和佳菜有關的話,事情就不妙了。」浩二郎衝出門外。他沿著烏丸通往北跑到今出川通,這一帶他全看過了,就是找不到他們兩個。沒辦法,他隻好轉身往南跑,同時拿出手機。他打電話聯絡曾與他一起調查橘家慘案的一位刑警學弟永鬆。這位學弟和他一樣,強烈反對高層草率決定凶手自殺的說法。


    浩二郎向他確認,那名告白自己曾在十年前殺害橘氏夫婦的自殺男子在遺書中畫的記號形狀。接著他急忙趕回事務所,慎重起見用手機照下記號,再傳給永鬆。


    「學長,沒錯,就是這個記號。你在哪裏找到的?」


    浩二郎告訴他,這由一名坐著輪椅的男生拿來。收下這東西的人就是遇害的橘氏夫婦獨生女。


    「你說什麽!」永鬆大叫的聲音連一旁的由美也聽得見。


    「我再打給你。我需要你的幫忙,拜托了。」


    「我知道了,坐輪椅的男人和橘……」


    「佳菜子。我把照片傳給你。有什麽消息我會通知你,你那邊也是,假如有發現什麽。」


    「當然,小心駛得萬年船。」說完,永鬆掛斷電話。


    「她手機沒人接。對了,佳菜應該有錄音。」由美等浩二郎掛斷電話後說。


    「馬上放來聽。」


    「這東西是十年前畫的啊。」


    聽完這名叫板波的青年和佳菜子的對話後,浩二郎低喃。


    假使板波說的都是真的,那麽畫這幅畫的人並不是委托人。浩二郎稍微感到放心。接著,他立刻向永鬆報告,坐輪椅的男生名叫板波孝,二十九歲,以及他本人提供的住址和手機號碼。


    「板波這個男生看起來怎麽樣?」浩二郎問由美,同時用事務所的電話打板波的手機,但對方似乎沒開機。隻要證明他有犯罪嫌疑,警察就可以調查手機發出的微弱訊號。但目前還沒辦法。浩二郎著急佳菜子怎麽還不趕快回來,不斷往玄關張望,然後掛斷電話。


    「娃娃臉,看起來不像壞人,不過……」


    「不過怎麽樣,你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嗎?」


    「感覺上,他好像不太熟悉輪椅。」由美說,坐輪椅的人通常要花一周的時間,才會放心地把身體交給輪椅。但她幫板波推的時候,感覺他的身體沒有放鬆,有阻力。


    「換句話說他使用輪椅還不到一周嗎?」


    「這隻是我的感覺。」


    「不,假使你的見解正確,那就表示他在說謊。」浩二郎惴惴不安。他還在當刑警時,大家最害怕的就是他的預感。


    由美再度撥打佳菜子的手機,她看著浩二郎搖搖頭,同時浩二郎的手機響起。


    「學長,板波給的住址是假的。」


    「什麽!」浩二郎一拳往桌上捶下。


    「我現在立刻過去你那邊。」


    「永鬆,順便帶鑒識科的人來,全體緊急動員!」


    「我會和上麵的人討論一下。」


    浩二郎訝異做事一向迅速果決的永鬆居然這麽回答。但他很快地了解自己的立場。他不再是他的上司,也不是刑警了。「這關係到我們家員工的性命,拜托你了,永鬆。」浩二郎激動懇切地說完這句話後掛斷電話。


    絕對饒不了他。要是他敢碰佳菜子一根寒毛,我就——


    「浩二郎大哥!」由美叫喚著。


    「由美,緊急事件,取消和杉山沙也香的約。」浩二郎凝視鉛筆畫中少女的臉龐,並在心中無數次喃喃道——我一定會去救你。


    3


    佳菜子從沒想過推輪椅這麽困難。


    即使近年來社會重視無障礙空間的意識高漲,市內街道的高低落差問題也逐漸受到關注,許多地方依然沒改善。因此,遇到比較大的高低落差時,不管是輪椅使用者或輔助者多少都要有些心理準備。


    若碰上一些小隙縫,較小的前輪就會不聽使喚。甚至角度一不對,車輪會轉九十度,陷入縫隙中。假使車輪突然卡住,輪椅上的人很可能就直接往前跌。


    雖然板波不重,不過佳菜子瘦弱纖細,就算板波真的跌落,她也沒辦法把他抱起來。想到這點,佳菜子更用力推著輪椅,從事務所到車隻有幾十公尺,卻要休息好幾次。


    「你現在終於知道無障礙空間都隻是口號了吧?」板波看著氣喘籲籲的佳菜子。


    「真的,我之前都沒注意,一些小落差或是亂停的腳踏車,竟會造成這麽大的阻礙。這座城市離友善還很遙遠。」


    「友善城市?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佳菜子注意到板波不屑的語氣,他聽起來帶點自暴自棄。這不像是會幫忙女性朋友找初戀男友的浪漫主義者會說的話。


    「車子是哪一台?」抵達板波說的二十四小時投幣式停車場後,佳菜子問。


    「深藍色的轎車。」板波指著停在最深處的轎車。


    到目前為止,佳菜子還能清楚記得發生什麽事。當她專心握住轎車方向盤,開了三十分鍾左右,心情終於冷靜下來。


    「我現在舒服多了,接下來我自己開就好。」


    板波要上車時,突然對她說身體不舒服,一副很痛苦的模樣,佳菜子急忙載著他前往他指定的醫院。驚嚇過度的佳菜子照著板波報的路線開。


    「沒事吧?」


    「嗯,這附近的路不好講。」


    「可是,要是像剛才一樣又……」


    「那是發作,突發性地,大概是事故的後遺症。人的神經就是這麽麻煩,有些事情你可以控製,有些沒辦法。不過,一旦平息下來就不太會連續發作,不用擔心啦。可是還是要去給主治醫師看看。不好意思,這麽麻煩你。」


    「哪裏,我不覺得麻煩。」但佳菜子內心有點不安。


    佳菜子從京都市區往南開,穿過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來到京阪奈公路。她聽說這一帶是新興住宅區,街道的變化日新月異。她完全不熟這附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心裏才越來越慌。


    「不用擔心,看完病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沒有擔心。」


    「你這人還真老實,感情全都表現在語氣上。」


    「不好意思。」


    「幹麽道歉,說你老實是稱讚的意思。」


    「可是,專業偵探不應該這樣吧?」


    「就偵探來說,或許不太適合。你先停在前麵的路肩。」


    佳菜子轉動方向盤,停好車。她從駕駛座下車,滑開拉式車門,正打算把輪椅扛出來時,被板波製止了。佳菜子看著他直接從後座越過椅背,移動到駕駛座。


    「你都空出駕駛座的位置了,這樣比較快。」


    「……」


    「怎麽啦?」


    「不、沒什麽。」


    「所以我說你太老實了。你是不是嚇一跳,想說我的腳不是受傷,怎麽還能動。」


    「我隻是有一點驚訝。」


    「我就說神經係統這東西真的很難搞。痛的時候動不了,不痛的時候又能動了。快點上車,冷氣都跑光了。」


    佳菜子坐進車內,把車門關上。


    「不好意思,再陪我一下,不要疑神疑鬼。我們說好到醫院的,不是嗎?」


    「嗯。」


    「你的手機,借我一下好嗎?」


    「板波先生的手機呢?」


    「沒電了。我要打去醫院跟醫生說我現在要過去了。」


    手機裏麵有完整的個人資訊,佳菜子雖然不想借給陌生人用,但想了想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佳菜子取出從錄音起就一直保持關機的手機。


    「請等一下。我想打電話回事務所。」


    「我馬上就還你,快點,借一下,這裏不能停那麽久。」


    佳菜子被對方急躁的口吻壓迫,不甘不願地把電話遞給駕駛座上的板波。


    「哦,很有少女情懷嘛。」板波盯著手機上的吊飾。佳菜子嘟嘴想:吊飾隻有一條,而且是以狗狗為主角的外國動畫角色,哪裏有少女情懷。


    子板起臉孔說。她腦中閃過自己接的第一件案子「書寫溫暖字跡的男人」那位二手書店老板立石潤造說的話:「這世界上沒有比人心更重要的東西了。」


    「可是,回憶不光隻有好的吧?」


    「當然,也有不想再回想的……」


    「就是說。」板波意有所指地說。


    「可是就我們接受委托尋找回憶的經驗而言,並沒有像板波先生說的那種不愉快回憶。」


    「所有事情都有一體兩麵吧?」


    「一體兩麵?」


    「就像光和影。有人希望喚醒回憶,反過來說,一定有人打死都不願想起某些事。」


    打死都不願想起某些事——


    對佳菜子來說,隻有一件事情、一個畫麵她絕對不願再想起。


    「怎麽,你也有打死都不想起的事情嗎?」


    「……為什麽你這麽想?」


    「我不是說過了,你都寫在臉上。那個誰啊,呃、友子嗎,木下友子,我在講她的事情時,你的表情很不自然。十年前,沒錯,我說到十年前時,你的表情就怪怪的。」


    板波為了木下友子的委托來敲回憶偵探社大門,他居然一瞬間想不起友人的名字。板波和友子不熟嗎?既然如此,怎麽會花錢替她尋找回憶呢?不,從板波剛才的言論,他根本就不重視「回憶」的價值。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麽要來回憶偵探社呢?


    佳菜子從後座盯著板波的背影。


    「十年前發生什麽事,讓我這位新進日本畫畫家盤上敦為你找出回憶好了。」


    盤上敦?不是板波孝嗎?難道他用假名!


    她聽雄高說過,假名通常會與本名互相呼應。他那時為了取藝名想破頭。


    盤上敦(bangami atsushi)和板波孝(itanami takashi)——假使將板讀作ban16,就變成bannami,發音很像。若板波是假名,那木下友子的初戀故事很可能是假的。到底哪些部分是謊話?又為了什麽說謊?佳菜子回想起板波,不,是盤上在車內移動時的樣子。他當時的腳——左腳已經跨過座位,要把右腳拖過來時,他的右腳直接朝臀部處彎折。他的腳真的受傷了嗎?難道連坐輪椅也是假的?


    「怎、怎麽會這樣……」


    「不用擔心,我又不要你的錢。」盤上笑著。


    一陣恐懼頓時襲來,佳菜子縮起身子,喉嚨幹渴,氣管收縮。這時,車子變換車道,速度加快。下一個紅燈停下來時,佳菜子覺得自己說不定有機會可以跳出去。


    「車門還是要鎖好才行,要是從行進中的車子摔出去可會發生事故。」


    佳菜子覺得毛骨悚然。難不成他會讀心術?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她抱著豁出去的心情,從喉嚨擠出聲音。


    「和你最喜歡的回憶有關啊。」


    回憶?


    但我對盤上敦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


    難道會和那個最可怕的回憶有關——會嗎?


    不可能。


    凶手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佳菜子雙手緊握。


    4


    一定要盡快找到她。浩二郎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走。回憶偵探社曾引進一個管理係統,每個成員都可以用gps搜尋對方的位置。但被搜尋的人必須開手機,而且按下允許搜尋的選項,否則無法找出對方。


    一旁的由美不斷地重撥佳菜子的手機。


    「沒人接嗎?」浩二郎問由美。


    「手機沒開。」


    「沒想到關鍵時刻這東西卻派不上用場。」浩二郎想象佳菜子和自稱板波的男生在一起的情況,忍不住咬牙切齒。他想佳菜子的手機一定一開始就被拿走了。


    「永鬆怎麽這麽久還沒回。」浩二郎思考,永鬆和上司討論能否發動緊急動員後,應該會打來。而且,怎麽沒有派鑒識官過來。浩二郎按捺不住聯絡永鬆。


    「學長,很抱歉。」永鬆消沉地說。


    「怎麽回事。」


    「他們說,案件已經結案了。」


    「上層的人這麽說!」


    「……」


    「他們怎麽解釋記號?」


    「那個……」


    「那個記號不可能憑空出現。」


    「可是……」


    「而且,當時完全沒有對外公布這個消息。」


    「上層說,說不定有些八卦雜誌爆料過。他們認為大白天怎麽可能輕易誘拐,又是成年女性。」


    「爆料?他們根本沒有證據。他們認為沒必要一開始就跟十年前的事件連結嗎?」


    「他們說等一個晚上,人還沒有回來再說……對不起,學長,沒幫上忙。」


    永鬆也很困擾。將過去以嫌疑犯死亡作結的案件重新翻出來檢視,就等於否定當時的調查結果。換句話說,這等於批判當時指揮辦案的高層人士。這在上下關係極為嚴格的社會中意義重大,當過刑警的人都知道。


    「當時的凶嫌在短短數十分鍾內,奪走兩條人命。」


    而且用非常殘忍的手法。假使佳菜子正和十年前的凶嫌在一起——光想到這點,就讓人咬牙切齒。浩二郎氣自己。他後悔自己怎麽可以讓佳菜子在事務所遇上十年前逃過一劫的凶嫌。放任佳菜子從自己的地盤被人帶走的屈辱讓浩二郎全身顫抖。


    「要是到了晚上,橘小姐還沒回來,請聯絡我。」


    「我知道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學長,不要太過勉強,也要考慮到大嫂的情況……」


    浩二郎一語不發地掛斷電話。


    「警察不肯行動?」


    「gps也沒用,就隻能寄望附近店家的監視器了。」


    浩二郎仔細思考,板波不太可能突然綁架佳菜子。既然他假裝是坐輪椅的青年,最有可能的情況是讓佳菜子輔助他,再趁機把她帶走。他利用佳菜子的善良,把她引誘到自己的車子旁邊,甚至想好借口,要佳菜子替他開車。


    浩二郎聽板波在錄音機中說話的聲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這樣的企圖。


    「不習慣操作輪椅的人,要自己坐輪椅來到事務所,表示他停車的地方應該不遠。」由美攤開周邊的住宅地圖,用麥克筆圈起四處停車場的位置。


    「東邊是京都禦所,西邊停車場靠近府警本部,他應該不會選那。」如此一來,可能的停車場就剩北邊一個,南邊兩個。


    「再遠一點的話,就容易引人矚目。」


    「好,就鎖定這三個。」


    由美將三個停車場附近的店家整理成清單,浩二郎照著名單上的電話號碼一家一家打去詢問。他問店家有無裝設監視器,並說明自己正在尋找一名推著輪椅的女性。但裝設監視器的店家,也隻願意配合警方調查,沒有一家願意借他們調閱影像。


    打到第七間,終於獲得目擊者的情報。一名賣線香的香木店女店員印象中有看見一名女性推著輪椅經過。


    事務所的位置正好麵對貫穿京都市區的大道烏丸通。與此條路平行,往西邊隔一條街的道路稱作室町通。從這條路往南一百公尺左右有一間投幣式的小型停車場。停車場再往前十公尺遠,就是香木店。


    浩二郎事先問過由美今天佳菜子的服裝,他向店員確認後,確定沒錯。


    「他們兩人往哪個方向走?」


    「室町通是南向的單行道。至於我們的店,前麵那間是京都店,後麵那間是本店。兩間店大概隔一百公尺。」這家以藥材行起家的老鋪是在室町通一帶發跡,由於名氣響亮,僅隔一百公尺就開了兩間店。


    「兩間店之間有一座停車場吧?」


    「沒錯,我在京都店看見那位小姐。她往南邊走,坐上一台深藍色轎車往丸太町方向開。」


    「深藍色轎車嗎,請等一下,停車場應該在您目擊到的店家的南邊不是嗎?」


    既然是往南的單行道,往南的車輛應該不會從店家門前通過。


    「我正好從前店回本店,剛好在那名小姐後方。」店員說自己是在京都店目擊佳菜子經過,同時在本店前麵看見車子通過。「我們這裏離紅十字會很近,時常看見他們的女員工推著輪椅。可是那位小姐似乎推得很幸苦,我印象很深刻。大概還不習慣。」


    再加上坐輪椅的人也不習慣的話,一定更難控製,難怪平常看慣輪椅使用者的女店員對她有印象。


    「您確定是深藍色轎車嗎?」


    「是的,她推輪椅時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開起車來突然變得很敏捷。」


    她個性的駕駛方式。


    「車牌號碼呢。」


    「這個沒注意。」


    當然,浩二郎不至於期待對方連這點都注意到。


    「謝謝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感謝。」


    浩二郎讓三千代留在事務所,並要她連絡雄高和持續撥打佳菜子的手機,自己則跨上由美的機車。沒有重機駕照的浩二郎坐在後座,讓由美載。浩二郎要由美推掉與「少女椿的夢想」一案中擔任通譯的女兒杉山沙也香的約,因為他突然想到,接下來須借助重機的機動力。由美的重機型號是gsx750s「katana」17,外型如其名,非常帥氣,由美騎上去時身體須前傾。重機的坐墊並非分開的兩個座位,而是一體成形但有高低落差,因此坐在後座的人身體不得不貼近前麵的人。


    「抓緊我的腰。」由美穿著紅黑相間的騎士裝,一瞬間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好,我們從烏丸通南下!」


    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第二個紅綠燈的餐廳。靠著由美迅速換檔以及靈敏的換道,轉眼間他們就抵達餐廳。餐廳老板從浩二郎還在當刑警時就認識。這個老板以前在北區一家柏青哥店當店長。當時浩二郎在調查某件殺人案件,偶然揪出一名手段陰險的詐騙師。


    所謂的詐騙師,就是對拉霸機的pc電路板動手腳,運用插入晶片等手法,控製機率的變動機製,借不法手段大撈一筆。由於這名詐騙師曾加入危及店家經營的詐騙集團,警方抓到他,店長的喜悅自然難以言喻。此後,他一直很樂意幫忙浩二郎收集情報。這名店長後來存到一筆錢,開了一家夢想已久的創作料理餐廳。


    浩二郎根據板波把車停在事務所南邊的停車場,以及他隨口說出枚方一帶地名的態度,猜測他應該朝南前進。同時,他也想起一家位於烏丸通,設有置監視器的餐廳。假設板波的車往南開,應該會被那台監視器照到。


    餐廳的老板因為招牌被人惡作劇弄壞過,所以設置一台鏡頭朝外的小型監視器。浩二郎趕到餐廳找到老板,說明自己正在追蹤某台車,直截了當地提出調閱錄影帶的要求。


    「當然沒問題。」老板立刻帶浩二郎穿過廚房,到旁邊的辦公室調錄影帶。


    浩二郎抱著祈禱的心情盯著畫麵。假設板波的車子沿著烏丸通往南,不難推算出車子經過餐廳的時間帶。


    「就是它!」浩二郎發現深藍色轎車時大叫。


    運氣不錯,攝影機剛好照到一台短胖型的深藍色轎車停在紅燈前的車陣。


    「可以拉近嗎?」


    「沒有這種功能。」


    「我要借錄影帶。」


    「實相先生隻要開口,我義不容辭啊。」店長開玩笑地說。


    「感激不盡。」浩二郎取出錄影帶,轉身和還在店外頭等的由美會合。


    「有什麽需要隨時跟我說。」他身後傳來店長的聲音。


    5


    兩人乘著katana朝位於伏見的研究所前進。他們找前科搜研的茶川大助商量過,對方介紹他們到一間分析儀器廠商的研究所,他的學生在那裏當所長。據說那人是分析錄影帶畫麵的權威也是平時很少稱讚人的茶川,少數肯替他掛保證的人。


    他們以法定限速內不可能到達的時間抵達研究所。浩二郎逐漸習慣前傾的姿勢,但一路上疑神疑鬼,擔心有偽裝警車出沒,一段路程下來仍相當疲累。若因為超速當場被攔下來,大概就百口莫辯了。不過由美十分熟悉附近,反而騎得光明正大。


    浩二郎和由美走進研究所,機器已經待命。似乎與浩二郎同世代,自稱小田切的所長接過錄影帶後插入放映機。錄影帶的影像出現在電腦螢幕。當那台藍色轎車一現形,畫麵就被暫停。「就是這台車吧。」


    茶川似乎已告訴他有關深藍色轎車的訊息。浩二郎點點頭。


    「我會擷取這台車出現的每一格暫停畫麵,用影像處理軟體去除雜訊。」小田切手指飛快地敲打鍵盤。螢幕畫麵變成十六分割,都是藍色轎車的車影。小田切在鍵盤敲了幾下,原本朦朧的輪廓隨著畫麵閃爍變得鮮明。很快地,車型確定了。三菱ounder3.0l深藍色,與其說是普通轎車,不如說更接近現在流行的suv車。


    他接著鎖定駕駛人。那是從副駕駛座的窗戶看進去的畫麵,隱約可看人的側臉,但看起來和打馬賽克沒什麽兩樣。陸陸續續去除雜訊後,可看見駕駛人的頭發及肩。


    「是佳菜。」由美伸長手指,指著螢幕上一個小白點。


    「這是?」浩二郎問。


    「這是我買來送她的縮緬布發夾,我很確定。果然是佳菜在開車。」


    「小田切先生,再來我們想知道……」


    「車牌號碼是吧。」小田切很快回應。


    「沒錯,看得到嗎?」浩二郎盯著隻能用鍵盤操作的螢幕。


    「最後一格可以看到變綠燈後車子往前移動的畫麵。監視器的鏡頭偏南,幸好是廣角,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看到。」


    「拜托你了。」


    小田切將在畫麵中呈現斜麵的車牌放大至全螢幕,開始進行雜訊清除作業。和剛才不同,這回小田切似乎陷入苦戰。他眉頭深鎖,嘴抿緊。


    但是,現在隻能等待了。


    小田切與模糊的車牌畫麵奮鬥了將近三十分鍾。


    「小田切,進行得如何?」突然,一道聲音竄進研究所。


    「茶川先生。」由美看著門口。


    門口的茶川一臉怒氣衝衝,他把帽子從頭上取下。


    「計程車費待會再跟你算。」


    「茶川先生,你也來了啊。」浩二郎也抬起頭。


    「聽到這消息教人怎麽工作,事情大條了。不是我說你啊,浩二郎,怎麽回事啊,我想說這麽重要的小姐交給你,你應該會好好保護她才對啊。」茶川鼻息粗重,可見他有多麽擔心佳菜子。


    「我太大意了。」浩二郎低頭。


    「這可不是說大意就能交代過去。對了,小田切,目前狀況怎麽樣?」


    「老師,好消息是監視器鏡頭是廣角,但修正需一點時間。」小田切敬畏地回答。


    「這樣啊。對了,浩二郎,畫麵分析就交給小田切,那先借我看一下,就是那張素描。」茶川走到研究所中央的長桌。浩二郎從由美手中接過素描畫的影本拿給茶川。「就是這個記號嗎,確實很像案發現場的記號。不過現場的記號是用黏呼呼的血畫的,歪七扭八。」


    「我直覺就是這個記號沒錯。」浩二郎望著茶川。


    「這個案子因為嫌犯留下遺書後自殺,最後沒對記號做更進一步調查就作結了,真是愚蠢。」


    「假使就是把佳菜帶走,自稱板波的男人畫下記號,他要不是十年前的嫌犯,不然就是熟知當時事件的人。」


    「不過,都已經過了十年,為什麽突然又……」


    「一定是變態。」由美轉頭對著茶川說。


    「原來如此,大概是跟蹤狂那一類。」茶川眨眼點頭。


    「你是說,那個人這十年來一直跟蹤佳菜?」


    「所以才叫變態啊,浩二郎大哥。」由美說她當護理師的時候,曾有七年被跟蹤狂跟蹤。但很奇怪,當中空了三年沒有跟蹤。「我猜那人是白領菁英,三年被派到國外工作。」由美說。


    「所以說,那人回國後又繼續跟蹤由美?還真執著啊。」


    「就是有這種人啊。」


    「就是心理有病嘛。咦?」茶川拿出放大鏡。


    「發現什麽了?」浩二郎看茶川。


    「這張圖有拿去影印過嗎?」


    「有,我印了一張放在雄高的桌上。」由美回答茶川的問題。


    「也就是說,你以這張圖為原稿,又印了一張是吧。」


    「沒錯。」


    「最初的原稿上沾到了某種東西,然後再透過靜電吸附在影印機的玻璃板上。之後,你們以這張圖為原稿再複印一張,所以將它放在影印機的玻璃板上,結果玻璃板上的東西又沾到這張圖,說起來有點複雜,總之,如果真是這樣,或許我們又多了一條線索。」茶川向研究員索取培養皿和羽毛刷,他用羽毛刷在影印紙表麵來回拂拭。一會兒,茶川轉頭看看四周,突地起身,把培養皿的粉末放入一台類似洗碗機的大型儀器。據說那是最新型的粉末分析儀器,茶川把這當自家一樣使用起來。


    「主要成分是碳酸鈣。然後還有磷、鐵,還有……」一邊看分析結果,茶川的臉色變得紅潤。「胺基酸。


    裏麵有十八種胺基酸。這粉簡直營養滿點。」


    「膠原蛋白?」


    「不愧是由美小姐,對美容與健康的知識很有研究。沒錯,我猜應該是膠質。」


    茶川補充說明,膠質有百分之八十七由膠原蛋白組成,其他還包含百分之十的水分以及鈣、磷、鐵。而這張沾到的東西,成分除了色胺酸,還包含胺基酸。


    「可以說白話文嗎?」浩二郎覺得自己正在上化學課,有聽沒有懂。


    「我不知道這張素描什麽時候畫的。不過上麵的粉末是重要的物證,我們可以得知板波的生活環境。這浩二郎應該很清楚。」


    「因為那是人體遺留的證據。」


    「這些粉末除了剛才說的碳酸鈣,還包括富含蛋白質的營養物膠質。這兩種成分的組合,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日本畫用的顏料。」茶川將培養皿遞給年輕的研究員,交代他放進電子顯微鏡中。「等我一下。」茶川換座位,盯著與顯微鏡連結的螢幕。然後他充滿自信地說:「你看這麽漂亮的細微粒子,錯不了,是白色的顏料。」


    「白色。可是,為什麽顏料會有膠質?」浩二郎問。


    「膠質顏料。特別是白色顏料,通常由貝殼和膠混合製成。」


    「也就是說……假如這張技巧精湛的素描畫,是板波自己畫的,就表示他是個懂畫畫的人,而且有日本畫的底子,當然身邊就有這種白色顏料。」浩二郎激動地說。


    「現在的顏料通常會添加氧化鈦,但這是天然物,而且純度相當高。這麽天然細致的顏料我是第二次看見。」


    「你之前就看過了?」


    「是啊,我家的大姐也很會畫畫,所有道具都要用最上等的。京都府的u市有一間專門賣顏料的店,那裏就有賣這種白色顏料,叫『胡粉』。」


    「胡粉?」浩二郎高聲覆誦陌生的名詞。


    「胡粉的原料采用一種叫板甫的牡蠣品種。不過現在全日本還維持純古法製造的店,大概就剩下那家了。」


    茶川說明,這種顏料用曆經十五年風吹雨打的貝殼為原料,並將上下殼分別搗碎,再加水磨製而成。若不做到這麽講究,畫出來的色彩就無法呈現溫潤的白色。


    「日本濕氣這麽高的地方才做得出這種顏料。」


    「板波平時生活環境會有這麽稀有的顏料?」


    「這就是重點。素描畫中的女子長得和佳菜十分相似,但臉型和五官不一樣,這是相當高明的技巧。」


    「對方是畫家?」


    「隻有專業的畫家才會使用這種等級的顏料。」


    「打電話到那家店問看看。」浩二郎麻煩由美用她的手機搜尋店家電話。


    「車牌解讀還需一點時間,不過,你看這個。」浩二郎正要撥打由美剛搜尋到的聯絡電話時,小田切拿一張放大到a4大小的照片給浩二郎。


    「是他,他就是板波。」


    照片剛好捕捉到昏暗的後座中,男人的臉往左前方一瞥的瞬間。


    「就是這個男的,就是他來事務所。」由美看了一眼大叫。


    「本來以為畫麵太暗可能看不清楚,但至少看得出輪廓。」小田切語氣興奮。


    「謝謝你。」浩二郎道謝,轉頭對由美說。「由美,請把這張照片傳給店家。」


    浩二郎打電話給顏料店時,照片已經透過電郵傳過去了。


    「他是從事繪畫方麵工作的人,請問是你們的客人嗎?」


    對方已知道他們是回憶偵探社,正在找人。


    「啊,是盤上,盤上敦老師。」


    「盤上!」浩二郎聽過這個姓。


    「老師又開始畫日本畫了嗎,真是太好了。他父親淳三郎老師一定很高興。」


    「是啊,後繼有人。」浩二郎隨口敷衍幾句便掛斷電話。


    「茶川先生,嫌犯是盤上。」浩二郎對著茶川大喊。


    「什麽!盤上。」


    「對,盤上敦。」


    十年前浩二郎調查那宗案件時,曾見過盤上。當時,浩二郎懷疑嫌犯的自殺不單純,徹底調查他周遭,盤上正好是嫌犯交友名單中的一人。但當時隻有詢問他關於自殺少年的事情。因為佳菜子雙親遇害的時間,他有不在場證明,不至於顛覆調查結果。


    「一開始看到素描畫的時候就要發現才對。」


    難不成浩二郎內心熊熊燃燒的憤怒之火,已被十年的時間冷卻了嗎?


    「認出車牌號碼來了!」此時,小田切的歡呼聲響徹研究所。


    6


    深藍色的suv停在四方形的水泥建物前。建物周邊種植整齊排列的樹木。佳菜子的手表指針指著三點半。她已經和這名叫盤上的男子一起行動超過五小時了。


    這人知道那宗可怕的事件。他說不定早就知道我是被害者的女兒,才特地來造訪。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為何?佳菜子在腦中飛快地思索。


    「到了,辛苦你了。」盤上的關西腔突然消失,他用另一種語調對佳菜子說話。


    到底怎麽回事,難道連關西腔都是假的?不過,一個人說話的方式會改變聽者的解讀,他現在的說話方式讓佳菜子產生錯覺:好好跟他交涉的話,他說不定肯放我走。


    佳菜子思考著有沒有方法可以從這名陌生男子手中脫逃。下車瞬間趁機脫逃嗎?但這裏杳無人煙,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車子開進小路已有一段時間,對沒有地理概念的佳菜子而言,這裏簡直和迷宮沒兩樣。


    用跑的對她絕對不利。更別說她從小就不擅長跑步。


    不行,一定馬上被抓住。


    佳菜子告訴自己,自己不再是當年軟弱的高中生,而是遇到任何問題都能找出解決辦法的偵探社一員。現在不能輕舉妄動,當務之急是確認這裏的位置,還有這棟建築物。


    「這裏是父親為我準備的工作室。」


    男人的口吻變得很有禮貌,側臉也很沉穩。


    「這原本是染色工廠,麵積大概六百坪,而且離馬路有一段距離,必須經過好幾條錯綜複雜的小路。所以,若想對外求救……不,我個人覺得,佳菜子小姐應該不至於有這麽愚昧的想法。」


    聽到他叫喚自己名字時,佳菜子不禁毛骨悚然,她提醒自己千萬別小看對方的敏銳。佳菜子的眼神和表情變化都逃不過他,而且每每說中佳菜子內心。佳菜子提高警戒,自己須麵無表情,否則老被他看出的自己想法,就隻能被牽著鼻子走。


    盤上下車,從外麵拉開後座車門。


    盛夏的熱風和刺眼的陽光撲打在佳菜子臉頰。


    「我要回去了,請問這裏是哪裏?」佳菜子下車後對盤上說。


    「我很不喜歡說謊,不過佳菜子小姐對我來說是必要的存在。我不可能讓你回去。」


    「就算你需要我,我也要回去。而且我沒有道理聽你的話。」


    她的心髒跳得很快,但一旦開口說話,似乎慢慢平複下來。


    「道理嗎?關於這點,我們進工作室再慢慢說。」盤上的手放在門上。


    「我沒有話要和你說。」佳菜子知道,進這扇門後一切都完了,她站穩腳步,轉身想離開。「好痛!」佳菜子感覺有人抓住她脖子。盤上緊抓她的頸部,力道十分強勁,佳菜子難以抵抗。「沒想到你有這麽魯莽的一麵。」


    盤上強行把她拉回來,拖進建物內。裏麵像極老舊的學校禮堂,飄散著類似香木和蠟燭的味道。一股無力感壟罩著她。佳菜子覺得自己很沒用,今天若是由美被抓住,至少會回盤上一巴掌吧。


    進到裏麵,盤上才把手從她脖子上抽走。佳菜子撫摸著脖子,觀察內部。四周立著許多屏風畫當作牆麵。在佳菜眼中,這裏每一幅畫都像是日本畫和西畫的折衷版,有一種故弄玄虛的味道。因為這些畫乍看之下,主題都是外國風景、建築和人物。


    「你應該聽過盤上淳三郎這號人物。」


    「我知道盤上淳三郎……」


    「很不幸,我是他兒子。」盤上微微抽動右臉,一臉厭惡且不屑地道,但並沒有粗鄙的感覺。


    「既然你是名門之後,為什麽又——」佳菜子的話被打斷。


    「你聽過盤上淳三郎,但應該沒聽過盤上敦?」


    「不是這樣的,那隻是我孤陋寡聞。」佳菜子低頭。她根本沒有必要道歉,但現在的他似乎具有某種魔力,逼她不得不這麽說。


    「大家都看不到我,隻看到偉大的淳三郎畫家。我父親的畫根本就不是藝術,至少和我追求的境界完全不同。但大家那麽推崇我父親,把他的畫當作寶。


    」盤上強迫佳菜子坐在堅固且有靠背的椅子上。佳菜子眼前有一張榻榻米大小的木桌,上頭隨意擺著和紙以及素描用的炭筆。「我已經抓到美的精髓了。早在十年前,我差點就完成了,要不是遇到障礙——直白地說,那些礙手礙腳的人妨礙我。」


    「十年前。」她又聽到盤上說出不舒服的關鍵詞。


    「十年前,在京都的伏見。」


    「伏見……」


    「這和在禦香宮畫素描那件事完全是兩碼子。」


    「那段故事是騙人的嗎?」


    「不是騙人,但也非事實。」盤上站起身,盯著佳菜子的臉,他的表情十分沉穩。「雖然現在說這些都無濟於事。我親手將阻礙清除掉了。」盤上在佳菜子臉前揮動自己的右手手掌。


    「……阻礙?」


    「你應該聽出來了。我清除障礙、殺死礙手礙腳的人,也就是佳菜子小姐的父母。」他冷靜地說。佳菜子失去思考能力。難道說,從剛剛到現在滿嘴胡言的盤上,隻有殺害她父母這件事是在說實話嗎?她不相信。


    「我割斷佳菜子小姐的父母喉嚨。」


    這人到底怎麽回事!正常人能麵無表情地說出這種話嗎?佳菜子搖頭,告訴自己不要被騙了。「我的父母怎麽會礙到你。」


    「但他們確實如此。很遺憾,他們隻能死了。」盤上靜靜地坐在隔壁椅子上。


    佳菜子不自覺地撇過頭。慢了一拍的怒火和憎恨從內心深處湧上。她想把所知道的最肮髒言語都罵出口,但腦中一片空白。相反地,她的淚腺有反應。當她想起曾經相信永遠能與父母圍著餐桌同聲歡笑的自己時,眼淚流了出來。


    「很難過嗎?都過了十年了。」


    「惡魔!你是惡魔!」


    她僅吐出平凡的咒罵。她太無能為力,這股心情令她淚如雨下。


    「太遺憾了,追求美的人竟被喚為惡魔。」


    「你比惡魔還不如!」她其實想要更激動地咒罵,但聲音哽咽在喉頭。


    「我不覺得我做的事情是善,但他們擋到我了,行大善前,這是必要的小惡。」


    「你居然說是小惡!」


    「沒錯,僅止於此。」


    「你到底把人命當什麽……把我的父母還來!」


    「不可能,我不是神。」


    「為什麽、為什麽,我父母到底哪裏礙到你了。」


    「我隻是想追求極致的美。」


    「美……」


    「我想創造出極致的美,但盤上一族的血液不夠格。」盤上拿起紅色炭筆,隨手在一張和紙上塗起來。「你看過這個記號嗎?」


    一個漩渦般的記號。佳菜子似曾相識。


    「這是一千多年前,中國雲南省少數民族使用的象形文字,叫東巴文,你應該有聽過。這個記號在東巴文中是血的意思。」


    佳菜子竭盡全力理解他說的話。


    「這是流傳在科學時代之前的文字,你不覺得長得很像某種存在嗎?」


    我不想聽殺人魔承認殺人的借口。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殺死我父母。


    佳菜子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問道。


    「這是雙螺旋,dna。」


    盤上這麽說,佳菜子重新凝視他畫的記號。看起來確實像仿照雙螺旋所畫的,但無法想象這個記號就是dna的意思。


    「而且它很像音樂符號,讓人感受到蘊藏在血液的基因以及生命的律動。」


    「這跟我的父母又有什麽關係?」


    「我非常尊敬活在文明時代之前的人。他們保有敏銳的感性,而這正是欣賞美不可或缺的要素。相較之下,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正在墮落中。當然包括我和我父親。因此,我須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的感性,清洗盤上一族墮落汙穢的血液。我想留下我認為美的東西,為此,我必須找到配得上我的美感材料。」


    他正陶醉其中。盤上正陶醉在自己的言詞中。


    「材料?」


    「橘佳菜子,就是你。不要哭泣,因為你是萬中選一,應該感到光榮。」盤上移動到桌子另一頭說:「這就是完成型。」將掛在畫架上的白布取下。上麵掛著一幅畫,畫中少女和她在事務所看到的素描畫一樣,正對著佳菜子微笑。


    「如何?不覺得這就是美的極致嗎?眼睛、鼻子,還有嘴唇。尤其上唇形狀完美,勻稱好看,尖端如富士山尖窄的峰頂。」


    「這到底……」


    「這是我們一起創造的孩子。佳菜子小姐和我的小孩,明白嗎?」


    「我不懂!」


    「我馬上就讓你了解。」


    「住手!」她雙手壓緊裙擺。


    「你別誤會,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佳菜子小姐合而為一,一起死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佳菜子猛地從椅子上起身。她往玄關方向跑,但頭發被揪住而退後幾步。由於太過疼痛,她蹲下來。


    「這裏就不會像十年前一樣,出現礙手礙腳的人。」他拉扯著她的頭發,強迫她坐在椅子上。佳菜子這次流淚是因為疼痛。為什麽我會碰到這種事?這個男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啊。佳菜子怨歎自己的不幸。


    「十年前,我希望將你據為己有。我試著接近你,想好好跟你說話。」


    「你就是戴棒球帽和墨鏡的男生。」


    「我怕被別人認出來。」


    「你太亂來了,那種裝扮,哪個高中女生看到不害怕。」


    「所以我直接進你家,拜托你父母,讓我見你一麵。沒想到他們居然責罵我,要我不準再靠近你。」


    「所以,你就把我父母——」


    「我的動機十分充足,他們妨礙我創造極致的美麗。」


    「太荒唐了!你根本不是人!」


    我會被這個人殺死。就像當時一樣——


    恐怖與絕望使佳菜子全身虛脫。


    十七歲之後約莫有十年的時間,她一直因為這男人的罪行,飽受後遺症所苦。她生命的時間宛如靜止在那一刻,多年來不斷與恐懼奮戰,早已身心俱疲。直到在回憶偵探社工作後,總算慢慢找回自我。就在好不容易找回些許自信,相信以後不用再心驚膽戰過生活時,直接跳到人生的句點,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苦了。幾個小時前,她和由美吃午餐時還聊到浩二郎、雄高以及目前接手的案子,她內心深信今天一定又是充實的一天。


    我想活下去。


    隻要能活下去,其他的我什麽都不要。


    但我又不想照著這個男人的話做。既然如此——


    「你為什麽想死?」


    隻好爭取時間。


    大家回到事務所發現我不見後,一定手忙腳亂。偵探社的同伴們說不定有辦法找到這裏來。由美親眼看過盤上的長相。這是唯一的希望。佳菜子試著思考各種可能,但她發現自己似乎沒留下任何線索。把輪椅推到盤上的車子後,自己應該立刻回到事務所,居然連一張紙條也沒留下。


    錄音筆。


    對了,我有把和盤上的對話錄下來。


    不,他說謊偽裝自己,根本沒有線索可以連結到盤上的身份不是嗎?


    「你應該沒有理由尋死。」佳菜子看著一臉訝異的盤上。


    「我感到絕望。」


    「為什麽?你明明有畫畫的才能。」


    「十年前,你還是少女。但現在二十七歲的你已經被玷汙了。我失去洗滌血液的機會,繼續活下去也沒什麽意義了。」


    「既然你覺得我不再可以利用了,那就放過我。」


    「找另一個替代你的人嗎?我在法國等地花五年遍訪,就是找不到與我感性契合的材料。你不了解你的優點。」


    佳菜子聽到禽獸讚美的言語,感到反胃。「我從十七歲開始就因為你做的事,使我人生中所有一切都停滯不前。你打斷我的人生,你知道嗎?」


    「夠了。」盤上按下遙控按鈕,設置在四個角落的喇叭播放出鋼琴樂曲。拉赫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音量十分驚人。「來,讓我們許下永恒的愛的誓言。」


    音樂放得這麽大聲而不怕吵到鄰居,意味著這裏有多麽偏僻。


    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被殺掉。橘家的血脈就會斷送在這隻禽獸手上。


    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術上的執著,否則無法成功。


    主動出擊才有可能獲救。


    佳菜子豁出去,伸手去拿某樣東西。


    7


    桌上並排各種繪畫工具。佳菜子伸向其中一個黑色容器。她迅速打開瓶蓋,果然如她所料,是墨汁。


    「你要做什麽?」


    「我夢想成為一名書法家。」


    「現在說這個做什麽?」


    「我最喜歡墨汁的味道。」


    「我問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麽?」


    「反正都要被你殺了不是嗎?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嗎?」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死。我希望你來和我的絕望陪葬。」


    「還不都一樣。反正我再也無法拿毛筆了,不能寫毛筆字。啊,這味道真香。」佳菜子把墨汁湊近臉,努力裝出著迷的樣子。她不知道什麽樣的表情才是超出常軌。不過現在有範本,那就是盤上說話時一連串的表情。


    「我承認書法有書法的美。我也知道書寫者的靈魂就蘊藏在微妙的運筆中。」


    「你不可能明白,你說謊。」佳菜子緊握墨汁容器,盡可能壓抑感情說出這句話。


    「別小看我,日本畫也包含書法的要素。以前的人甚至提倡『書畫一致論』。」


    「吳道子?」


    佳菜子說出中國唐代書畫家的名字。吳道子主張書畫同源,認為兩者筆法共通。


    「你很清楚。沒錯,我認為書法和繪畫在本質上擁有相同的內涵。」


    「這不過是牽強附會。」


    「牽強附會?」


    「你不可能真的了解。」


    「真會說大話。我和你不同,至少我是日本畫畫家。」


    「那又如何?」


    「你隻是一個外行人。」


    「吳道子說書法和繪畫都是人格的表現,作品會直接呈現畫者的人格,你應該知道這點。」


    「人格嗎?照你的說法,好像暗示我缺乏談論書畫的人格。」


    「是的,你沒資格談論美感。」


    「也許你說得沒錯。」盤上雙手交叉胸前嗤笑說。


    現在一定要讓他保持亢奮,否則計劃就不會成功。


    佳菜子對著一副事不關己的盤上重複道:


    「你沒資格談論美感。」


    「這我可無法下定論。」


    盤上一副無所謂地直視佳菜子,大言不慚地說。他的眼眸閃爍出一股莫名惡心的光芒。佳菜子看到他眼中發出怪異的光彩,確信盤上就是殺死雙親的凶手。她終於醒悟到自己太天真,難怪一直有一種與現實脫節的感覺。殺人對眼前的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如果沒辦法順利脫逃,自己一定會沒命。佳菜子想到這裏,持墨瓶的手指不禁微微顫抖。


    「但美感和人格毫無關係。」


    「怎麽會沒有關係。」


    「現實就是如此。」


    「你弄錯了,不是這樣。」


    「我親眼見到,世間如何讚賞那位代表日本的日本畫畫家。」


    「你說盤上老師?」


    「那個男人根本毫無品格可言。可是又如何。你應該看過代表作《綴文之女》吧?」


    佳菜子不認識畫界泰鬥盤上是怎麽樣的一位畫家,不過她在美術雜誌封麵看過《綴文之女》這幅作品,裏麵畫一位梳著丸髻18的女性手肘撐在長方形的幾案上,手持小楷沉思,表情引人遐想,似乎正斟酌字句寫信給某人。特別是那位女性持小楷的手指非常纖細,令佳菜子印象深刻。


    「你覺得那幅畫怎麽樣?」盤上用仿佛看穿人內心深處的視線盯著佳菜子。


    「我不記得了。」


    「騙人。」


    「真的。」


    「你腦中浮現畫中女子的手指。」


    「……不是,才不是。」聽到盤上一針見血的指謫,佳菜子心頭一驚。


    「世人都覺得那幅畫很美,目光都被女子拿筆的手指吸引,你也是吧?」


    「我覺得很美,有什麽不對嗎?」


    「我說過了,那家夥品格低下。」


    「每個人在家裏和在外麵表現出來的樣子,本來就不一樣。你們是家人,或許比較容易看見私底下隨便的模樣……」


    「你說那家夥是家人?不要再說這些廢話了。人格和藝術本來就沒有關係,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你不能因為我殺害你父母,就說我沒資格談論美感。聖人君子的美反而陳腐,缺乏獨創性,無趣。話就說到這邊了。」


    「我還以為你對美的愛戀會更執著些,真遺憾。」佳菜子盯著墨汁容器說。


    「什麽?」盤上身體前傾,車鑰匙就在他前麵。


    「我最愛墨汁烏黑的色澤。」


    「什麽?」


    佳菜子起身雙手握著墨汁容器,像握槍一樣伸向前,矛頭指向一張圖,正是盤上畫的想象兩人結合後所生下的孩子。


    「住手,你要做什麽,別動我的畫!」


    「這種爛畫!」


    「這可是我死前最後一幅作品!」


    佳菜子舉高晃動墨汁,接著緊捏瓶身,順勢往下揮。黑色液體越過桌子,噴灑在臉龐帶著稚氣的仿佳菜子畫作。畫布濺滿黑色飛沫。


    「開什麽玩笑。」盤上急忙衝到畫布旁邊。


    佳菜子照著先前的盤算,趕緊拿起車鑰匙,一溜煙地往出口跑去。


    「……我的作品。」


    佳菜子無視盤上的哀歎,打開門衝到外麵。


    她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接著轉動鑰匙啟動馬達,引擎立刻發動。總之要盡量遠離盤上的地盤。她將自動變速器打到d檔,接著鬆開手煞車並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車子往前滑行時,佳菜子左手伸進儀表板抽屜,摸到手機吊飾的娃娃,覺得它比平時可愛百倍。她順著手機吊飾抓住了手機。


    然而,前方竟是死路。佳菜子驚嚇地閉上眼睛,急踩煞車,然後她左手緊握手機,右手操作方向盤,趕緊回轉。大概是單手操作不熟悉的車子,再加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手機上,她沒意識到前方有異,再度猛踩油門時,前擋玻璃似乎撞到什麽。


    她用右手確定門鎖有上鎖,接著提心吊膽地張開眼睛。


    「啊!」


    前擋玻璃一片鮮紅。


    難道是那個人。


    佳菜子直打哆嗦,全身僵硬時,前擋玻璃下方緩緩伸出一雙手。那雙染滿鮮紅色的手掌緊抓住雨刷。


    8


    「我是盤上。」盤上淳三郎接起電話,不悅地說。浩二郎先打去淳三郎家中,但不巧對方外出。浩二郎連續打了不知幾家畫廊,終於在位於東山的某間畫廊逮到他。


    「唐突請教您這個問題,請原諒我的無理,因為這件事非常嚴重,關係到人命。請告訴我令公子盤上敦先生人在什麽地方。」浩二郎表明自己的職業後立刻問道。他怕心裏著急講太快,刻意放慢速度。


    「偵探找敦做什麽?而且,你說關係到人命,恐怕言重了。」


    「敦他帶走了一位女性。」


    「帶走女人?」


    「應該說他綁架了一名女性。」


    「既然如此,那你應該去報警才對。」淳三郎冷淡地說。


    「我已經聯絡警方了。因為時間緊迫我就直說了。敦他可能和十年前某樁殺人命案有關。而且他現在打算犯下更嚴重的案件,所以請告訴我他可能會逗留的地方。」


    「十年前……」浩二郎聽淳三郎的語氣,感覺他正在搜尋過去的記憶。


    他知道些什麽——淳三郎的沉默給浩二郎這個感覺。


    「盤上先生!」


    「你是說敦涉嫌殺人?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人說話言不由衷的時候會有一種空洞感。現在盤上說話正給人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浩二郎覺得盤上父子之間的關係存在著某種隔閡。


    「沒有時間了。不趕快阻止他的話,敦又要犯下罪行。」


    「等等,你用『又要犯下』這種說法就太超過了,傳出去多難聽。」


    「讓我來阻止他。我是負責十年前那宗案件的刑警。」


    「你是刑警?」


    「是的,曾經是。正因如此我非要阻止他不可。」


    「我兒子敦和殺人命案無關。」


    「盤上先生。我們對敦的行動很多地方無法理解。他綁架一名女性,卻在我們這邊留下指紋、聲音,還有一幅畫,我感覺不到他任何想隱藏罪行的意圖。」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在自暴自棄。」


    「……」


    「現在分秒必爭啊。」


    「如果他帶走的人是女性……」


    「如果是女性……」


    「我想應該會去他的工作室。但你確定真的是敦嗎?」


    「他已經被人指認。」


    ……」


    「到底在哪裏!」為了斬斷淳三郎心中的猶豫,浩二郎高聲催促。


    「京田邊市高船i町的一間廢棄學校。門牌是京都府,不過靠近奈良縣的生駒。」


    「感謝您的協助。」


    「喂。」淳三郎叫住正要掛斷電話的浩二郎。


    「是。」


    「他從國外留學回來之後,我看得出他很努力,雖然還不成熟,但我對他有很高的期許。千萬別讓敦做出傻事。」


    「我會盡力。」浩二郎簡短說完便掛斷電話。


    他立刻拜托茶川聯絡府警的永鬆,並指示事務所的三千代監視淳三郎的行蹤。


    下午五點過後,剛好是國道一號線開始堵車的時間,但對由美騎的katana來說,完全沒有影響。機車每變換車道,後座的浩二郎身體就會跟著左右搖擺,像流水一樣在車陣中穿梭。他們穿過高速公路和高架橋,渡過木津川大橋後,附近大卡車開始變多。


    即使如此,由美仍毫不畏懼,絲毫沒有減速。


    進入京田邊市的住宅區後,從太秦回來的雄高打電話來。


    機車停在路肩後,浩二郎脫掉安全帽接電話。


    「實相大哥!」雄高發出沉痛的聲音。


    浩二郎告知他們正前往盤上的工作室。


    「我這邊也一直持續追蹤佳菜的電話,不過都沒有回應。」


    「有件事要拜托雄高。」


    「什麽事?」


    「三千代正在東山的畫廊監視盤上淳三郎。」


    「他的父親嗎?」


    「我覺得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不單純,我也說不上來,感覺不到溫暖。你先聯絡三千代,和她接手。」


    「他們的父子關係會是這次事件的導火線嗎?」


    「不知道。總覺得他們父子感情不好。」


    浩二郎掛斷電話,他一戴上安全帽,由美立刻發動機車前進。


    車流量越來越少,由美再加快速度。就在右邊的天空化為一片火紅時,機車離開住宅區,沿著田園地帶往南奔馳,上下坡度增加,連續經過好幾條像產業道路般的小路。行駛路線稍微轉為偏西,道路坡度越來越陡峭。茶田層層疊疊,附近天色逐漸昏暗,原本綠油油的景色逐漸變成墨綠。車子爬上坡道,道路忽然豁然開朗,生駒山仿佛近在眼前。再稍微往前行駛,出現一幢大型木造建築物。


    「浩二郎大哥,就是那間。」由美大喊。


    「好,我們直接騎進校園。」


    木製的校門早已腐朽,失去分隔作用。katana行駛在土地柔軟的校園中。每當車子輪胎空轉失去平衡,由美立刻修正拉回,兩人逐漸接近老舊校舍。


    但環視周遭,不見盤上的車。機車一停下,浩二郎立刻拔腿前衝。


    他被鬆軟的泥土絆住腳,但依然朝校舍玄關全力衝刺,衝進舊學校內。


    「佳菜!」


    沒有人回應。


    浩二郎喊著佳菜子的名字,在走廊上奔跑,探查每一間教室。昏暗的教室中,隨意擺著畫架、畫布、和紙、屏風。教室的隔間被拆掉,二樓的天花板也被打通。從挑高天花板的采光窗投射進來的光線十分微弱。


    浩二郎靠著微弱的光線,屏氣凝神尋找人的蹤跡。


    但他沒發現任何人的氣息。


    難道已經——浩二郎甩開腦中的不安,走遍工作室的每個角落。但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看見。他靠著手機的亮光重新搜索越來越昏暗的工作室,連桌下和屏風後麵也不放過。


    「浩二郎大哥。」由美進入校舍。


    「剛才都沒有人出去吧﹖」


    「沒有,一個人都沒有。雖然天色越來越暗,但若有人經過,我不會漏看。」


    「我這裏也是,一個人都沒有。這就奇怪了。」浩二郎用手機的光照走廊。走廊上清楚印著浩二郎的腳印。「你看,隻有我的腳印,這裏很久都沒人使用了。」


    「真的,從玄關到這裏,隻有我們兩人的鞋印。再往前就隻剩浩二郎大哥的腳印。會不會佳菜不是被帶到這裏?」


    「這裏確實很像盤上會逗留的場所,但或許是他父親猜錯了。」


    「怎麽辦,浩二郎大哥,天已經要黑了。」


    「我先打電話給雄高,看盤上的父親現在在做什麽?」浩二郎按下雄高的手機號碼。


    「佳菜她沒事吧。」雄高一接起電話立刻問道。


    「工作室一個人也沒有,而且看起來好一陣子沒人使用。」


    「怎麽會這樣。」雄高沮喪地說。


    「你那邊如何?」


    「永鬆刑警帶著鑒識人員來事務所了。」


    「永鬆肯出擊真是太好了,我們這邊也要想辦法跟上。淳三郎呢?」


    「我和大嫂換班了,現在正在跟蹤他。」


    雄高開著事務所的輕型車,追在載著淳三郎的計程車後頭。


    「這樣啊,那你們現在在哪條路上?」


    「二十四號線往南,剛進入大久保。他從國道切出去,轉了好幾條路,我不太清楚目前正確的位置。左手邊……剛經過大久保的陸上自衛隊屯駐地。」


    「我知道了,你小心開,繼續追。我會用手機的gps確認位置和你會合。」


    浩二郎直覺,破解整個事件的關鍵掌握在盤上的父親手上。


    「由美,盤上的父親現在人在大久保,我們趕緊追上。」浩二郎邊戴安全帽邊說。


    9


    紅色的手掌緊貼在玻璃窗上,一動也不動。


    從鮮血的量來看,盤上應該受傷不輕。佳菜子心想,自己必須做點什麽才行,至少先確認他受傷的狀況。佳菜子想要按下電動窗的按鈕。但即使按鈕隻離她三十公分遠,她的手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想,要先叫救護車。


    佳菜子想打開緊握在左手上的手機掀蓋,但打不開。她想用手指摳住手機的掀蓋,手指卻滑開。她訝異手機怎麽變得那麽薄。為了確認,她把手機拿到眼前,但這時車內已經一片漆黑,一時看不清楚。


    什麽?


    她倒抽一口氣。手機被折成兩半,螢幕的部分不見了。


    什麽時候被折斷的?


    麵對盤上深不可測的惡意,佳菜子眼前一片昏暗,快喘不過氣。過度換氣症發作了。不管吸多少空氣進入肺部,呼吸仍無法緩和,反而還覺得腦部缺氧,忍不住張大嘴巴一開一闔地幫忙呼吸。


    她胸口非常激烈地鼓動,卻覺得像是破了洞的風箱似,不斷在漏氣。


    她聽專科醫生說過很多次了,過度換氣症不會致命。她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卻覺得自己經曆的痛苦或許和其他病患和病例不同。


    溺水的人,都是這麽痛苦地死去嗎?但是這裏並沒有水,而且空氣應該還足夠,不可能會窒息。佳菜子拚命地告訴自己。但平時她一旦引發這種呼吸困難的症狀就難以平息,更何況在車內這麽狹小的空間,狀況更加嚴峻。她渾身發抖,鼓起力量再次把手伸向電動窗按鈕。她全身都趴在門邊,臉緊貼著玻璃窗。


    她將力量集中在僵硬的手指,伸向按鈕,好不容易才抬起中指。她加上身體的力量按下按鈕。門框喀拉一聲,窗戶下降了約十公分。夜晚的暖風從縫隙竄入,撫過佳菜子的額頭。外麵的空氣流進車內,但佳菜子依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黏膩的汗沿著鬢角滑下。


    我想要空氣。她在心中呼喊,並試著嚐試腹式呼吸,但無法鼓起肚子。


    呼吸、我無法呼吸。


    她開始記不得自己平時怎麽呼吸。當她意識到自己快失去意識時,內心一股蠢蠢欲動的不安感仿佛從四麵八方襲來。


    她把力量再度集中在手指,窗戶又下降了十公分。


    她看見窗外昏暗的夜空與建築物的陰影逐漸融為一樣的黑色。


    突然,一隻白色的手臂從半開的窗戶伸進車內。那隻手臂的動作像條蛇一樣靈敏,倏地打開門鎖。


    她發不出聲音,隻能瞪大眼睛看著。


    窗戶外,盤上的臉像大特寫般貼在玻璃上。他笑了笑,站起身。


    「你用墨汁,我就用紅色。這是日本畫用的紅色,是從胭脂蟲的雌蟲身上萃取出的胭脂蟲萃。簡單說就是蟲血。你看這顏色真美。」


    「……」


    「怎麽,過度驚嚇說不出話來了?看你喘得那麽辛苦,來,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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