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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之瀨由美帶橘佳菜子去k大醫院。


    由於佳菜子剛經曆生死交關,實相浩二郎指示由美先帶她去飯津家診所住院一陣子,待她心情緩和後,慎重起見再去大醫院做精密檢查。浩二郎判斷,佳菜子的過度換氣症才剛發作過,最好先去飯津家醫師那裏休養。一方麵,飯津家醫師比較了解她的個性,另一方麵,他希望佳菜子待在自己看顧得到的地方。中午前,佳菜子就會做完所有檢查,下午兩點過後就能聽取報告。兩人先在一樓的咖啡店吃些輕食,等待檢查結果出爐。


    「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臉,總算放心了。」由美在自助式餐廳,大口咬下剛端來的總匯三明治。


    「害你操心,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已經沒事了。」佳菜子露出開朗的表情。


    「盤上敦已經向警方坦承十年前的事件了。昨天在浩二郎大哥底下做事的刑警來事務所跟我們報告這件事。」


    由美沒告訴她盤上有「高階腦功能障礙」,判定有無責任能力仍是未知數。


    「這樣啊。」


    兩人將糖漿倒進裝著冰紅茶的玻璃杯,用吸管攪拌。冰塊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音。


    「聽說他自己承認是他慫恿朋友假扮成凶手,然後再殺死他,營造成自殺的樣子。他還說,他覺得最後大概瞞不過警方,所以才假裝去歐洲學畫深造,其實是要逃跑。要是當時警察辦案時更慎重一點就好了。」


    「實相大哥他一直覺得凶手另有其人。」


    「隻有浩二郎大哥最可靠。」由美自吹自擂似地說。「對了,警察偵訊你的時候,好像講蠻久的。」


    「對啊,好累。」


    「這難免。你也挺勇敢,撐那麽久。」由美瞄到佳菜子纖細的後頸上有一道瘀青。


    「其實我很害怕,不過我相信你們一定會來救我。」


    「你相信?」


    「對,雖然我真的一度覺得大勢已去。最後還是選擇相信。」


    「相信浩二郎大哥?」


    「相信……偵探社所有人。」佳菜子對由美綻開笑顏。


    「我看是浩二郎大哥。」由美抬頭挺胸。


    「由美姐什麽時候認識實相大哥的?」


    「第一次見麵是我還在醫院工作的時候。」


    「我記得沒錯的話,由美姐以前工作的地方,應該就是這間醫院對吧。」


    「沒錯。」


    「實相大哥哪裏不舒服嗎?」


    「身體不舒服的,不是浩二郎大哥……」不知為何,由美說不出三千代的名字。


    「啊、是三千代姐?」


    「嗯,因為酒精依賴,把身體搞壞了。」


    浩二郎來醫院,照顧因為酒精依賴住院的妻子三千代。


    「所以實相大哥來照顧她?」


    「沒想到給他看到我凶巴巴的模樣。」


    由美像是打斷佳菜子的話似的,回憶起當時情景。由美的學妹被院內重量級的教授性騷擾。她向護理長告狀,但護理長似乎屈服於權威,沒有給她正麵回應。不僅如此,護理長甚至居中協調,希望這件事能用金錢解決。由美知道這件事後,怒不可遏。


    她直接找護理長談判,堅持教授應該向學妹賠罪。


    「當我和護理長劍拔弩張的時候,正好被浩二郎大哥看見。」


    「由美姐當時一定很可怕。」佳菜子露齒笑了一下。


    「因為……我一向嫉惡如仇,沒辦法。」


    「後來呢?」佳菜子用吸管喝冰紅茶。


    「後來,被害者自己慢慢屈服了。」


    「怎麽會這樣?」


    「我不知道,也許為了錢,也許她未婚又年輕,覺得丟臉,害怕事情被傳出去。」


    「怎麽這樣。」


    「而且,她還對我說:『這又不關你的事,你氣什麽。』」


    由美第一次跟浩二郎說話,是她去病房幫三千代打點滴的時候。


    「他問我,剛才看你和護理長起爭執,還好嗎?」


    「確實很像實相大哥會說的話。」佳菜子眼神發亮地看著由美。


    她過去臉上常有的膽怯神情已不複見。由美心想,說不定佳菜子就是那種越挫越勇的女人。她在醫療現場看過許多年輕護理師曆經許多殘酷的考驗後越來越堅強。


    「我心想這人真是愛管閑事,不過他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


    「眼神?」


    「浩二郎大哥的眼神,該怎麽說,也不是同情,我說不上來。老套地說就是很溫暖,感覺這人不隻是好奇問問而已。」


    「我也有同感。我那時想,刑警先生明明來做筆錄,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是啊,隻是一個刑警。但這就是他會做的事。」由美說到浩二郎時,眼睛看著遠方。隨即,她回過神來,急忙窺看佳菜子的表情,但她似乎沒有特別的反應。由美發現自己又開始自我意識過剩。「看看我,一副好像自己很厲害的樣子。不過我和盤上四目交接的時候,卻沒看穿他的企圖,這表示我的功力還差得遠。」


    「這不是由美姐的錯。是我……我覺得很抱歉。」佳菜子低喃。


    「抱歉?有什麽好抱歉的?」


    「因為,不管是實相大哥也好,由美姐也好,還有本鄉哥。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大家的包袱一樣。」佳菜子低頭,輕咬嘴唇。


    「佳菜你說什麽呀,我才誇你勇敢。浩二郎大哥也希望你身體趕快複原,盡快歸隊。」


    「我想過自己也是偵探社的一員,必須有點表現,但仍一事無成。」


    「那就努力工作當作報答不就好了。」


    「……由美姐。」


    「我想不管怎樣,浩二郎大哥一定都希望能守護著佳菜,看著你成長。他就是這樣的人。」由美腦中浮現浩二郎的笑容。


    「由美姐有護理師的資格,為什麽想來回憶偵探社工作?」


    「因為我以為每個女生都和我一樣會對性騷擾感到憤怒。」


    「其他人不會嗎?」


    「她們嘴巴上講講,發發牢騷而已。工會也不行動,事情被掀開後,隻有我一個人站出來。」由美似乎覺得用吸管喝太慢,直接拿起玻璃杯就口將冰紅茶一飲而盡。「……結果就被大家被排擠。」


    隨著醫療技術高度發展,現今的醫療在處理疾病時,大多會編組團隊。畢竟,團隊合作是降低犯錯最好的方法。麵對需要高度醫療技術處理的重症患者,或是麵臨困難的局麵時,擾亂團體合作秩序的人必定不受歡迎。由美就這樣被排除在醫療團隊之外。


    「病患生的病是重是輕,我很清楚。誰的程度高,誰的程度低,包括醫生和護理師對我有什麽偏見,我也都很清楚。撇開這些不談,沒有成就感也是一個問題。」


    「我懂,由美姐想要學習更高級的技術。」


    「機會被剝奪,便逐漸失去幹勁……」


    在這樣的狀態下,由美聽聞浩二郎有成立回憶偵探社的想法。由美一開始不能理解浩二郎,但在不斷照顧病患的過程中,她逐漸了解回憶對人生有多麽重要。


    當她看到被宣告餘命的人,對著小孩、孫子、朋友熱切地聊著自己走過的歲月足跡,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希望在死期來臨之前,自己能成為大家、或誰都好,成為他們的回憶。即使這個人的人生多麽平凡無奇。


    由美過了三十歲之後才體悟,其實人生不分平凡和精彩。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每個人都希望能成為別人的回憶。當我深刻了解這點後,就覺得把尋找回憶當成工作也不賴。」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


    「不過會想說,怎麽可能真的把它做成一門生意吧﹖全靠浩二郎大哥的品格。」


    「由美姐很喜歡回憶偵探社吧?」


    「我喜歡這裏的人。嗯,不,應該說,我喜歡這份工作。」


    由美腦中閃過浩二郎的臉,趕緊換個說法。


    「說到工作,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取消和那位通譯的女兒見麵。」


    由美從戰爭結束時擔任新聞記者的六心門彰那裏,得知曾任mp(美國憲兵)通譯的理查杉山的消息。理查杉山已經去世,但他還有一個獨生女住在神戶。


    「今天晚上我們就要和那個叫沙也香的女性見麵。」


    「真的?」


    「上次六心門先生有事不克前來,今天晚上湊巧他有空,也會一同出席。所以延後反而更好,你不要想太多。」


    晚上七點,他們和沙也香約在神戶元町的一家中華料理店見麵。由美一想到和期盼已久的人見麵,以及和浩二郎一起走在夜晚神戶的街道,不禁心跳加速。


    2


    由美


    搭地下鐵來到京都車站,在jr京都線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麵。兩人搭上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車,在三之宮車站換乘普通列車,坐到元町車站下車。從車站步行七、八分鍾他們便來到相約的地點,中華料理店「酒國」。從中華街的主要道路一轉進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門口擺著一大口甕,似乎用來取代招牌,拿來做裝飾。


    「嘿,你們二位,這邊喲。」隻見過一次麵,卻像長年好友一樣打招呼的六心門對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頭發和胡須已全花白,聲如洪鍾,感覺不出是八十四歲的人。由美看他臉頰紅潤,雖戴著厚鏡片,但眼神朝氣蓬勃。


    「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浩二郎鞠躬,走向圓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後頭,有禮貌地道謝,但耳邊不斷回蕩著六心門剛才說的「你們二位」。


    「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兒,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聽六心門這麽介紹,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輪廓深,但看起來仍接近日本人的臉。年紀五十五歲上下,一頭短發非常適合。


    「我對這種嚴肅的場合最沒輒了,來,先吃飯再說。」六心門叫服務生可以上剛才點好的桌菜。


    吃完飯,浩二郎開門見山地詢問六心門當時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須確認日本少年毆打進駐軍美兵死傷事件的詳細情形。浩二郎說,假設拯救島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嚴懲。這件事情關係到少年是否還活著。


    「前陣子杉山先生已經去世了,沒辦法聽他親口說。不過我記得,那一帶確實發生許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殺人事件。隻是我當時聽杉山先生說,那名美兵並沒有死。都怪我當時年少,血氣方剛,書裏麵寫的內容其實過於誇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門,臉上不見醉意。


    「那麽,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實嗎?」浩二郎進一步確認。


    「關於這點,待會就交給杉山先生的女兒來說明吧。」


    六心門轉頭看身旁的沙也香。他對沙也香微微點頭確認後,又繼續說。


    「哎呀,我想當時的日本人大概沒有體力或力氣去做那樣的事。反倒是對日本人記恨在心的進駐軍……唉,反正類似的事件很多,時有耳聞。總之,我當時是為了告訴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之惡,才寫了那篇文章。正確來說,應該是少年毆打美兵的暴力事件。」


    六心門當時想表達,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沒一餐,而政府無法提供穩定的食物來源,但黑市做得到。


    「當然啦,少部分人士借此大賺一筆,最後甚至變成大企業。有人批評這些人撈盡油水,但絕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為了營生。政府隻聽麥克阿瑟的指揮,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認為對民眾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種救濟。」六心門喝著酒,再三強調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後一直有聯絡嗎?」由美問六心門。


    「關於這點,我可能要從我的故事說起。」六心門端正坐姿。「我從小就喜歡說故事,是個好善嫉惡,直腸子的人。」


    他印象中當時的大人們用盡各種方法,教導小孩正義必勝的道理。十八歲的時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當兵。由於他從小就夢想能進報社工作,認為報社就是正義的代言人,於是想盡辦法進到裏麵當送稿件的小弟。他進入《船場日報》工作,據說那是一份與纖維產業相關的專業報,但對社會議題著力甚深。


    「當時我看到那些報社的前輩們,因為被迫寫些戰意高昂的報導感到苦惱不已。老實說,私底下大家都反對戰爭。」他撚著胡須一副不甘心地說,當時根本沒人敢反抗。「當戰敗的消息傳來,你知道我們第一件事情是做什麽嗎?」六心門看著由美。


    「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錯。」


    「不唱歌,不然做什麽?」


    「天空,抬頭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開心了。隻要想到,以後不用再看到b29的機影就害怕,或不知該跑去哪躲燒夷彈的攻擊,就覺得這樣的天空特別湛藍,特別漂亮。我們討厭軍國主義,對體製也非常不滿意。美國徹底破壞了體製,即使如此,我們也不歡迎他。當時我們就是抱著這種莫名所以的心情,抬頭望著天空。」


    「您想必五味雜陳。」浩二郎發出低吟。


    「沒錯,五味雜陳。看到那樣的天空,我開始厭倦劍拔弩張的生活。」


    「可是,做新聞記者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不也是在做些劍拔弩張的報導?」


    由美雙手捧起茶杯。


    「你說得沒錯。我們隻想采訪聳動的消息,對血腥事件的嗅覺特別靈敏。幹這行啊,業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門搖搖頭,把白發往後撥。


    「業障嗎?」由美輕輕歎口氣。


    「總之,這就是新聞記者的天性,沒事就到街上閑晃,找看看有什麽材料。我當時也大家一樣,四處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時已經有報紙肯刊登我的報導。不過,當時紙也缺,都是小型報尺寸,記者同行之間競爭也很激烈啊。」


    六心門蹲點的地方在大阪車站周邊。


    「你有聽過『行路死亡人』嗎?就是橫死街頭的人。那景象我永遠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從深夜到黎明,九十幾架b29投下的燒夷彈將大阪北部禦堂筋一帶炸的滿目瘡痍。經過二十多次的空襲,大阪市內有三成化為焦土。大阪車站前擠滿了傷者和遺體。沒多久,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但車站周邊人車雜遝,完全感受不到吊唁死者的氛圍。接著,戰敗後的八月,死傷人數更是不斷往上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裏麵有撤退的傷兵,也有和我母親年紀一樣大的老婆婆。」


    六心門希望透過報紙刊登已確認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實在太多了。後來外麵來了一批賣發糕、番薯的小販朝車站內探頭探腦。他們的目標是那些從內地的陸軍、海軍退伍的阿兵哥們,因為他們有錢。結果沒想到,連一些平民百姓也跟著排起隊伍。大家肚子都餓扁了。」


    在「勝前無欲」、「奢侈是敵」的標語下,大家都縮衣節食度日,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大家能支撐到這個地步,都是源於對大日本帝國屹立不搖的信任。因為愛國,才能戰勝食欲的誘惑。但這個國家不僅打敗仗,連食物配給都不足。不管民眾怎麽要求,政府總是擺出一副物資不足,無可奈何的態度。於是車站前的馬路,開始升起熱騰騰、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蒸氣。


    「轉眼間,不止大阪車站,包括阿倍野、鶴橋、天王寺,小吃攤販一間接著一間開。一天到晚在喊物資不足的,大概隻有政府。那裏真的什麽吃的都有,飯團、炒內髒、雜炊、關東煮什麽的,要吃什麽有什麽。還有人賣清酒、燒酒。」六心門說,這些攤販不止賣吃的,還賣衣服、日用品,市場規模一下子擴大到五六十攤。


    由美回想起祖母說過,聽見電視播放〈蘋果之歌〉,肚子不知為什麽就餓起來了。


    「蘋果之歌……」


    「哦,這位小姐這麽年輕,居然知道這首歌。」


    「我奶奶說她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會懷念過往,然後肚子餓起來。」


    「你奶奶多大年紀了?」六心門問道。


    「今年應該七十九歲了。」


    「戰爭結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歲吧,難怪會和食欲產生連結。」說完,六心門麵露微笑。「〈蘋果之歌〉是戰爭結束那年十月,由鬆竹製作的電影《微風》中,演女主角的並木路子在裏麵唱的歌曲。這首歌爆紅的時間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剛好在黑市快退場之前,我猜你奶奶應該那時聽到這首歌。」


    「原來是這樣啊。」


    這是主角夢想成為明星的成功故事,和初次挑戰演電影的並木路子本人形象重疊,帶給觀眾無限希望。六心門如此描述電影內容給由美,但她聽不懂,她無法把戰爭剛結束的時代背景、歌手的成功故事和〈蘋果之歌〉連結在一起。


    「我也是一聽到那首歌就肚子餓。」


    「我覺得音樂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內心深處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門一眼,轉頭對由美說。


    「這點我有同感。」由美點頭。由美回想起雄高


    負責的案子「折紙鶴的女人」。〈啊,上野車站〉這首歌的旋律和歌詞恐怕是委托人田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我們的委托人也是從泉大津運送番薯和青蔥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說。


    「從泉大津啊。還有人從更遠的地方來呢。」


    「從更遠的地方?」


    「因為有人在後麵控製啊。賣的人也很辛苦,一個住得比一個遠。」


    「有這種事?」


    「我剛說這是昭和幾年的事情啊?」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剛好是取締最嚴格的時期啊。」


    「這樣啊。」


    「取締很早就開始了。戰爭結束那年的九月底,有的黑市規模甚至達到一百攤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會有人接管。這些人收取保護費,勢力越來越壯大。不過也因為他們太過醒目,當局開始盯上他們。」


    有誰忍心責備那些為了多活一天大排長龍買食物的人。就這樣,民眾的需求逐漸高漲,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絡。那些在背後操控的人並非直接把違法進貨的物品拿出來賣,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勢者,像鄉下姑娘、戰爭寡婦、兒子被抓去當兵的母親等,叫他們擺攤賣這些物品。


    「他們暗中操作技巧越高明,取締就越困難,到最後雙方沒完沒了。」


    黑市的取締一天比一天嚴格。造成黑市生意興隆最大的原因是食糧不足,但最該負起這個責任的政府所采取的策略卻是拜托占領軍提供物資。但占領軍的回應是:看到黑市以及農村私盤交易如此猖狂,實在無法想象你們缺乏糧食。結果,占領軍反而回過頭來要求政府動用警察的力量,嚴格取締黑市交易。


    「後來大阪府警請求占領軍的mp提供協助。確實有些賣家仗勢東西好賣,常常漫天喊價。戰爭剛結束時,白米一升五十錢,同年九月卻暴漲到四十圓。農家們開始集資去搜購民間的自用米。說的好聽點是保有米,其實就是囤積米。當時一塊發糕要價五圓吧,一般人在工廠工作一個月也才兩三百元,實在不便宜。」


    換算成現在的金額,大概是兩千五百圓買一塊發糕。


    「真的好貴。」由美不禁驚歎。


    「黑市是政府和占領軍沒有積極作為下的產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則活不下去啊。靠取締沒有辦法根本解決問題。 」


    「但是,警察反而加強取締對吧。」浩二郎說。


    由美看著浩二郎的側臉,覺得他的眼神總是充滿認真熱情。


    「那是一場大規模掃蕩。我當時聽到消息,他們一口氣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這可不得了。」浩二郎皺眉。


    由美無法理解,但曾做過刑警的浩二郎知道,這樣的逮捕人數非同小可。


    「當時,沙也香女士的父親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譯。」


    話題總算繞回理查杉山。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頒布廢除令,幾個黑市就這樣消失了。我想當時杉山先生應該時常被找去幫忙,別說大阪車站周邊,規模十分驚人。」


    「您和杉山先生什麽時候認識的?」浩二郎問道。由美來回看著浩二郎與六心門。


    「事情是這樣的。」六心門準備進入正題前,又點了一瓶紹興酒。


    昭和二十一年年初,三名喝到滿臉通紅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間酒館酒醉鬧事。那是一間老板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裏麵已經被那幾個彪形大漢破壞得亂七八糟,店裏幾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


    老板拿這幾個醉漢沒轍,急忙報警。


    趕來現場的警察急忙製止,但因為語言不通,最後反而火上加油。


    「我得知有人鬧事,趕到現場看狀況,心想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趕在其他家記者之前發稿刊登消息。」


    當他抵達這家店,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輕率。


    「真的是將近兩公尺高的彪形大漢,他們抓起店裏的椅子、桌子、酒瓶亂摔。警察的臉也被打了好幾拳,血流滿麵。沒人阻止得了他們。」


    這時,一名就體格來說絕非敵手的日本人趕到現場。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聲製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獰笑,擺出打拳擊的姿勢朝他逼近。


    「我心想他一定會被打慘,所以對他大喊:『快跑!』」


    但杉山並沒有打算逃跑。


    「美兵每一拳都揮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獨舞一樣,結果美兵越來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動作太滑稽了,轉眼間周遭開始出現圍觀人潮。」


    大家都圍過來看,沒多久,mp的吉普車來了。mp把那名拳頭空揮無數次,氣喘籲籲的美兵帶離開。


    「美兵被帶走後,杉山先生和mp交談,這才恍然大悟,這人是占領軍軍方的人。」


    六心門很想采訪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為日本人卻又替占領軍做事的心境,一方麵也想知道他對現在的日本有什麽看法。


    「說得好聽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實說我心裏打的主意是,隻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聽到占領軍內部的消息。」


    六心門假裝自己也是現場受害的客人之一,以當麵道謝他相助為借口接近杉山。


    「我想請他喝一杯,結果被拒絕了。於是我說,不然我們去別家店喝吧。」


    依然拒絕邀約的杉山反而讓六心門對他越來越好奇。六心門實在很想和他談談,隻好表明自己是為了采訪才來這裏。


    「我對占領軍通譯的工作很有興趣,交換條件是我答應不寫美兵鬧事的報導。」


    「杉山先生答應了嗎?」


    「他說,他和mp一起行動時,常惹來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寫篇以正視聽的報導,就願意接受采訪。附帶條件是必須匿名。」


    杉山說,他父親是貿易商,娶了美國人客戶的女兒,之後生下了他。父親希望他身心堅強,讓他學習空手道。十三歲那年春天,他隨著父母從神戶赴美。之後他開始訴說與mp一起行動的心情。


    「他能識破美兵出拳的動作,是因為入伍前曾在美國的大學當過業餘拳擊手。他還笑說,因為學過空手道,熟練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原來如此,後來你們就認識了。」浩二郎再次詢問,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襲擊的島崎智代並造成一名美兵受傷的事件,和六心門聽杉山談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在那個紛紛擾擾時代,我很少聽過其他如此的美談。」


    「您的意思是,這是同一件事?」


    「我聽到的是這樣。你們聽沙也香女士說吧,應該會更清楚。」


    3


    「父親他不太喜歡提起當時那件事。」沙也香說完,喝一口溫熱的烏龍茶。


    「令尊他過世多久……」浩二郎趕緊拿起茶壺,把茶倒入空杯。


    「他去世十一年了。」


    「這樣啊,享壽……」


    「八十歲。」


    沙也香出生於杉山三十五歲那年,也就是戰爭結束後五年。他們曾暫時回美國居住,直到沙也香念高中時,舉家搬回日本,就住在現在神戶的這個家。


    「我沒有結婚,所以在日本和父親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令堂呢?」


    「現在也住在一塊。」


    「這次跟您提到那麽久遠以前的事,您一定嚇了一跳?」浩二郎溫和地看著沙也香。


    「是的。聽六心門先生說,有一位專門尋找回憶的偵探要找我,問我意見如何。」沙也香麵露微笑。


    「您和六心門先生什麽時候認識的?」


    「父親去世時,我通知六心門先生葬禮舉行的時間。因為父親慎重保管的通訊錄上有他的大名。」


    「我不知道杉山先生身體欠安,接到通知時嚇了一大跳。」六心門接著沙也香的話。


    「二十四年前我退休的時候,我把我的書《黑市的酸甜苦辣》——就是你們看的那本書,送一本給杉山先生。當時剛好有熱心人士願意幫我轉送。後來我們就連絡上了。當我知道他在故鄉神戶和妻子、女兒住在一起,我很高興。不過我們的聯絡僅止於此,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對方住在哪裏,過得如何等等。接到吊唁通知的三年前,我們聯絡過一次。」


    「沒錯,三年前。我們家收到一封國際郵件。」


    「國際郵件?」浩二郎覆誦。


    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沒有出現在父親的通訊錄上。」沙也香從包包中拿出一封國際郵件,攤開對折兩回的信紙後,遞給浩二郎。


    由美湊過來看著浩二郎手中的信紙。信紙上的英文字跡充滿個人風格,對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簡直就像無字天書。浩二郎也一樣,對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們……」由美對沙也香露出苦笑。


    「沒錯,我的英文也不好。隻知道寄件人是法蘭克·a·穆倫。」浩二郎抱歉地說。


    「法蘭克·a·穆倫是位二十三歲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點緊張,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歲,好年輕啊。」


    「那位年輕人寫信來說,他父親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沒錯,寫得十分懇切。」


    沙也香清咳幾聲,從浩二郎手上接過信紙,一邊看著信,講解內容。


    親愛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這封信時想必十分驚訝。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須轉達給您,也有些事情需要請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將啟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學留學,學習日本的傳統文化。去日本留學,是我自幼的夢想。


    照道理,夢想就快實現,我應該高興到渾身顫抖,但正好父親罹病,現正住院接受治療。幸好醫生說他病情穩定,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臥病在床的父親知道我打算放棄留學後,對我說千萬別放棄實現長年夢想的機會。


    但我心中仍遲疑不決,所以隻回他:「我知道了。」暫時不做決定。父親看到我的態度,或許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對我說,希望我去日本見一個人。他說,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關我祖父的好友愛德華·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譽。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直到父親身體狀況轉好時,才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為占領軍憲兵,留駐日本大阪。


    祖父說,他對京都這個城市多少還有點認識,但對大阪則十分陌生,剛調去那裏時心裏有些忐忑。他來到日本後,看到那些用紙和木頭搭建的房子幾乎都被燒夷彈燒毀,不管被調到哪,眼前所見都一樣慘不忍睹,心情十分沮喪。正因如此,總是和他一起行動的搭檔、長他一歲的愛德華,對祖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夥伴。


    當時,祖父他們的任務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締違法市場,但這個問題非常棘手。在美軍內部,傳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場的頭頭私下交易,導致違法擺攤的案件層出不窮,永遠取締不完,警方無法完全杜絕黑市交易。


    祖父們和轄區警察一同前往視察,但表麵上看不出他們有私下交易的關係,市場的頭頭見到他們也是畢恭畢敬地鞠躬,表現出通情達理的模樣。但是,店鋪依然擺滿違法商品,市場買賣仍然活絡。前來買東西的人絡繹不絕,物價不停上漲,似乎沒有極限。


    最後他們決定,除了按部就班一件件舉發、取締之外,別無他法。那天,祖父他們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搭著吉普車,開在通往大阪車站的河堤邊上。


    為何要走河堤邊?因為即使在河堤這麽狹小的地方都有人擺攤。開車的祖父發現前方有一名拉著手推車的少年迎麵而來。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氣無力地拉著手推車。市場頭頭有時會利用年幼的孩子當作擋箭牌,叫他們販賣管製品。


    不過,祖父他們並不打算為了這點小事停下來,他們想說待會吉普車和少年擦身而過時,用目測檢查他的貨物就可以了。接著,吉普車稍微靠邊開,和少年擦身而過。這時,少年的手推車車輪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無力阻止,手推車就這樣往河川的方向滾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車。


    車子還沒完全停妥,坐在副駕駛座的愛德華早已衝下車,沿著河堤斜坡往下衝。祖父也跟在他後頭追了上去,但斜坡上隻見翻倒的手推車,不見少年蹤影。兩人再往河川走去。愛德華大喊:「在那裏!」他走下斜坡,看見那名少年浮在水麵上。


    愛德華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較為平坦的草叢上。他拍他的臉頰,沒有反應,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頭順勢滾到河川裏。愛德華解開他身上國民服的扣子。愛德華嚇了一跳,原來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愛德華一瞬間猶豫了一下,開始對少女施行人工呼吸。當他嘴對嘴吹氣時,少女立刻恢複意識。


    大概是少女誤會了,開始大吼大叫,然後昏了過去。


    霎時間,發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開領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愛德華的頭部。


    愛德華反射性地從少女身上跳開,栽了一個筋鬥,倒在草叢中。聽說流了大量鮮血。


    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愛德華不知為何抓住他的手臂。祖父判斷愛德華的意思是,與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趕快帶他去看醫生。於是祖父把愛德華扶到吉普車上,開車前往有軍醫留守的新大阪飯店。


    日本警察聽到風聲後,立刻趕去現場。祖父也一同前去。當然,沒有人認為凶手還在現場,趕去那裏是為了做現場采證。


    但讓人跌破眼鏡的是,在血跡斑斑的現場,那位日本人居然閉著雙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說,他就是打傷愛德華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帶走,接受偵訊。祖父作為證人以及身為憲兵的一員,參與整個偵訊的過程。


    當時的通譯就是您,理查杉山軍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臉龐非常稚嫩。少年自報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齡十五歲。他很快就招認,說自己拿憲兵隊員的木刀毆打對方。他接著說,他沒有逃離現場,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們回來。至於動機,這位少年主張,他看到美兵想要汙辱日本女性,無法坐視不管。


    警察很快地決定要將少年移送法辦時,頭包著繃帶的愛德華現身了。愛德華對杉山軍曹說,這名少年什麽也沒做,希望能立刻釋放他。愛德華知道杉山軍曹除了能解決語言上的問題,又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與日本警察發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請求將此事全權交由他處理。


    為什麽愛德華要做出袒護少年的證詞?祖父多次詢問愛德華。但是愛德華始終不願說出真相。一九四九年,兩人回到母國後恢複平民身份,各自擁有自己的事業。


    祖父開了一間保全公司,他的友人愛德華則是繼承家業,經營一間貿易公司。九年後,祖父被愛德華叫到他的病床邊。愛德華自從在日本受傷後,一直為其後遺症所苦。這個傷也是導致他身體逐漸不聽使喚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時,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樣,氣到渾身顫抖。當然,他生氣的對象是那名日本少年。為什麽當時要袒護那名少年?假如當時沒有袒護他,那名少年應該會受到嚴格的製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問。這時愛德華用著虛弱的聲音說:


    「他隻是想保護自己國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錯。」


    祖父心想,可是,愛德華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說沒錯,愛德華更是無辜。


    祖父忿忿不平地離開病房。


    半年後,愛德華身亡。


    直到最後,祖父都無法得知愛德華內心真正的想法。


    這件事祖父一直難以釋懷,使得他對日本這個國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說過話。


    我對日本文化感興趣,大多來自父親的影響。父親的書房有介紹武士道相關的書籍、時代劇的錄影帶。讓我有機會接觸這些東西的人也是父親。他特別強調,武士道的書是愛德華送給祖父的。但我不懂,父親聽聞祖父過去那段難受的經驗後,為什麽仍對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親希望我去日本留學,為何又告訴我這段過去?


    當我這麽問父親,他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照片中的女生開心笑著,身上穿著像是大學畢業的畢業服。父親說,這是愛德華的未婚妻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心想,即使給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認識她。


    她啊。


    祖父隻說這句話。


    會不會有那麽一瞬間,愛德華把溺水少女當作自己的未婚妻?但這又意味著什麽?父親沒有多做說明,隻說後來他對日本這個國家產生濃厚興趣並被深奧的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份來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響。父親希望我去日本時拜訪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後來過得如何。這是他的心願。


    父親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後,我才寄出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見麵,當麵請教關於愛德華事件一事。


    4


    由美和浩二郎搭上接近末班的普通車。車內空蕩蕩,隻有幾個喝醉酒的上班族坐沒坐相地攤在座位上。他們坐在靠近門邊的座位,每當停車時,夏夜的熱風就會吹進車廂來。


    「六心門先生從通譯理查杉山先生口中聽到的暴力事件,應該就是智代女士遭遇的事件沒錯吧?」由美用手帕擦拭額頭的汗水,對浩二郎說。


    「老實說,我嚇了一大跳。」


    「因為沒想到會是同一件事?還是……」


    「都有。一方麵佩服你的敏銳,居然找到六心門先生。不過這麽說來,智代女士不是被襲擊,而是獲救。」號二郎盯著對麵的車窗說。


    「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但當時每個人看到外國人都嚇得要死,沒辦法。」


    由美的祖母回想當時,也覺得怕得要命。之後,祖母的外國人過敏症一直沒有改善。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幫助智代女士的那名少年該怎麽接受這個事實?」


    「他為什麽不逃跑。」


    「雖然他年僅十五歲,但我猜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並帶著某種覺悟。如果法蘭克在信中寫得沒錯,他應該有充分的時間可以逃跑才對。」


    根據六心門的說明,新大阪飯店似乎提供給占領軍使用,他們來回的路程至少需要十幾分鍾,再加上安排醫生看診等各種手續,警察抵達現場時至少已經過了三十分鍾。六心門說,黑市來來往往人那麽多,隻要混進去就能隱匿蹤跡。附近多的是流浪兒,或穿著開領上衣、短褲的少年。


    「我覺得他是個堂堂正正的好男孩。」由美在新聞上常看到許多男人明明犯錯,卻推托搪塞,一想到這些人的嘴臉,她就一肚子火。


    「這名少年確實很有正義感。而且他不是基於憎恨美兵的理由才拿木刀襲擊對方。從他對待智代女士的方式來看,實在讓人難以想象他隻有十五歲,應對十分沉著冷靜。」


    「若不是這樣,也不會讓人過了六十年還想和他當麵道謝。」


    由美感覺得出智代對他存有愛慕之心。即使是刹那間、隻有一次的相會,人還是可能墜入情網。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柔。」由美看著浩二郎的側臉。


    「溫柔嗎﹖希望智代女士能和他見上一麵。」


    「真的,好希望他們能見麵。不過關於線索……」


    法蘭克在信中寫道,幫助智代的少年名字叫做「kodyuna toshiige」。沙也香以這個名字做對照,翻遍她父親的日記、筆記本,就是找不到相符的名字。六心門也滴水不漏地調查過報社的保存資料,但找不到該事件的紀錄。他還透過以前的管道搜尋警方資料,也不見有關十五歲少年對美兵施暴的記述。


    「或許聽在美國人耳裏,這個名字的發音就像kodyuna toshiige吧。」


    「日本人的名字根本不會有dyu這個發音,這個線索有跟沒有一樣。」


    「不,現在狀況越來越明朗。法蘭克在信中也提到,不止是mp,任何人隻要打傷美兵,即使小孩都會被判重罪。但被害者愛德華卻否認少年涉案。換句話說,少年被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很高。至少目前我們已經知道那麽多了。」浩二郎看著由美的眼睛。


    兩人臉靠太近,由美趕緊撇過臉看前方。


    「浩二郎大哥。」又過了兩站後,由美開口。


    「怎麽?」


    「愛德華給法蘭克看的那張照片,我不太懂那張照片有什麽意義。」


    「照片中的女性長得和愛達華的未婚妻很像啊。」


    「這我也知道啊。」由美噘嘴道。


    「這就是男人恣意妄為之處。」浩二郎說到這,門又打開。他等走進車廂、穿白襯衫的男性找到座位坐下後,繼續說。「大概有一瞬間,愛德華對智代女士產生邪念。」


    「這麽說,愛德華他……」


    「沒錯,隻要從這個角度想,就能理解少年出手幫智代女士的判斷是正確的。」


    「可是,法蘭克的祖父明明就在旁邊……」


    「所以隻有一瞬間。畢竟朋友就在一旁看著,愛德華不可能做出過頭的行為。但當他知道那名少年是女性的瞬間,覺得她長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似,我猜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情有些動搖。」


    「這麽說來,愛德華是因為內疚才袒護那名少年?」


    「我覺得是如此。因此,法蘭克的父親才會對日本的武士道那麽感興趣吧。」


    「怎麽說?」


    「愛德華拖延時間讓少年有機會逃跑,沒想到少年坐在原地冥想。愛德華知道這件事後,大概在他身上感到某種精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思想依附在這年僅十五歲的小孩內心。」


    「就是武士道?」


    「我猜他大概從少年身上看到類似自律的思想。兩相對照之下,他更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卑劣醜惡。」


    「原來愛德華心裏這麽想的。」


    「很了不起。假使他還活著,我倒很想跟他見麵說幾句話。還有,我現在想見到那位少年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了。」浩二郎說完,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怎麽了嗎?」由美有點擔心該不該問。


    「這名叫kodyuna toshiige的少年要是知道愛德華真正的為人,他會怎麽想呢?他打傷愛德華,使他長年飽受病痛折磨,最後抱病而死。假如愛德華是有意汙辱日本少女的卑劣外國人,少年的行為就是正義。但愛德華理解武士道,或許一時迷惘曾有不潔的想法,但本質上是個尊重生命的男性。」浩二郎深吸一口氣,他的肩膀與由美並肩,上下起伏。


    所以人真的會在瞬間墜入情網,連愛德華也是——


    由美心想,一邊別過身體,怕自己心髒的鼓動聲會被浩二郎發現。


    「愛德華真的有萌生邪念嗎?」


    「嗯?」浩二郎愣了一下。


    「沒事,不要理我,喃喃自語而已。」


    「你覺得他沒有邪念?」


    「沒事的,浩二郎大哥。我又不懂男人在想什麽。」由美將雙手當扇,搧著臉頰。


    電車發出巨大的鐵軌摩擦聲與煞車聲。鐵軌微微往右彎曲,京都車站就快到了。


    5


    早上六點,由美被女兒由真打來的電話叫醒。


    「你果然忘記了。」


    由美驚覺女兒說話的語氣儼然像個小大人了。學校一放暑假,由美就把九歲的女兒寄養在大原老家的媽媽那裏。她心想,才二十天就有這麽大的變化?


    「忘記什麽?」由美問。


    「你昨天又很晚回家了吧?」


    「我問你忘記什麽?媽媽很多事情要忙啊。」


    「你聲音聽起來像剛睡醒。」


    「夠了沒啊。」


    「返校日啦。」


    「返校日?什麽時候?」


    「如果是明天的話,我就不用那麽早打給你啦。」


    由美看日曆,八月十號畫了一個大圈,下麵寫著:要去接由美。「抱歉,我馬上過去。幾點以前要到學校?」


    「八點五十分。」


    「好,媽媽騎katana過去一定趕得上,還可以一起吃個早餐。」


    「太好了,隻要不是味噌湯、魚和醬菜就行了。」由真低聲說完後,後麵傳來母親的聲音:「和食對身體最有益了。」


    「媽媽最喜歡奶奶做的早餐了。」


    「我偶爾也想吃吐司、熱牛奶還有炒蛋啊。」


    「你叫奶奶聽一下。」


    「好,等一下。」


    「喂?」母親很快接起電話。


    「媽,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做的東西大概不合由真口味。」


    「都是我偷懶,害她胃口被養壞了。」


    「這也沒辦法,你一個人要賺錢養家啊。我想說,趁她來的這段時間,訓練她吃和食,以為過一陣子她就會習慣了,沒想到她這麽挑食了。」


    電話那頭傳來由真咕噥抱怨的聲音。


    「好吧,我現在過去接她,叫她準備一下。」


    「騎車小心點,哪


    有人像你騎那麽大台機車的。」


    「好啦,待會見。」由美掛斷電話,整理頭發,拿了兩頂安全帽出門。


    你一個人要賺錢養家啊。母親這句話不知怎麽一直回蕩在她腦海中。


    由美像是要抹消這句話似的,一跨上katana,立刻大力催動引擎。


    由美和由真走進學校附近一間咖啡店。時間來到七點半多。從咖啡店走到學校不用十五分鍾。由真果然如她在電話中說的一樣,點了有奶油吐司和炒蛋的早餐套餐,飲料是熱牛奶,但她想要加一點由美的咖啡進去。腸子向來不好的由真即使夏天也不喝冰牛奶。營養午餐給的牛奶也都要含在嘴裏小口小口地喝。


    「你現在還不到喝咖啡的年紀。」


    「這叫咖啡歐蕾啦。」由真噘嘴。


    由美也常這樣噘嘴。她覺得由真越來越像自己了。由美並不討厭自己。盡管還不到自戀的程度,但她對自己開朗的性格挺有自信。不,精準地說,應該是努力讓自己有自信。


    做護理師這門職業,心理建設很重要。有時秉持好意向別人搭話,換回來的可能是冷言冷語。即使如此還是得持續做下去。但是,任何照護都沒有一百分的標準答案,就算自己心裏有一套滿意的標準,也沒有足夠時間一視同仁地施行在每一位病患身上。哪怕隻有一瞬間,隻要心生膽怯,或許有天抬起頭來會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喪失自信,再也站不起來了。由美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不時鼓舞自己。


    她曾聽說即使是專業的職棒選手,很少有打者的打擊率可以超過四成。她常告訴自己,隻要持續維持三分的滿意程度,最後就能達到自己滿意的結果。


    當然,性命交關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分滿意,追求完美才行。


    「而且幼稚園的小孩也會喝咖啡啊。」


    「那是咖啡牛奶。」由美覷了由真的杯子一眼。


    「人家也敢喝黑咖啡。」


    「是嗎,那你喝看看。」由美把自己的杯子挪到由真前麵。


    由真表情略帶困惑,手指穿過咖啡杯把手。


    「算了啦,很苦哦。」


    「苦才好喝啊。」由真的視線落在杯中黑色液體,小心翼翼地啜了幾口。「喔,好好喝喔。不過這杯是你的,還你。」說完,她趕緊喝一口加了砂糖和咖啡的牛奶。


    「女孩子要老實一點才會得人疼。」由美微笑道。由美知道,其實隻要想開點,要求三分滿意就足夠時,內心就會產生從容感。甚至可以坦率地把「辛苦」、「害怕」這些字眼說出口,最後再淡淡地丟下一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醫院的後輩們看到這樣的由美,覺得她「很強」。


    「媽媽工作很辛苦嗎?」


    「呃﹖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我看你常常沉思。」


    「才沒有呢。」


    「如果是戀愛方麵的煩惱,隨時可以找我談心哦。」


    由美緊張了一下,因為她感受到由真銳利的眼神。她一直以為還是小孩的九歲女兒,真的長大了。「說什麽傻話,為什麽我要跟你談心?」


    「別看我這樣,很多人找我談心。大概我比較成熟,班上的男生個個都像個小鬼頭。」


    「你少臭美了,小笨蛋。」


    由美自從將島崎智代的案子取名為「少女椿的夢想」之後,一顆心老是七上八下的。而且她隱約覺得這個狀況在佳菜子的事件中和浩二郎一起行動過後變得更加嚴重了。


    與浩二郎一起經曆佳菜子性命垂危這種緊要關頭的時刻,由美心中某種壓抑的情緒突然獲得釋放。她有好幾次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浩二郎對三千代的體貼,是丈夫對弄壞身體的妻子的同情,並非愛情。每次,她都得想辦法揮開心中這個邪念。


    這種事怎麽可能對九歲的女兒吐露。


    「幾點放學?」


    「奶奶會來接我,你不用來。她說偶爾也想出來街上走走。」


    「好,那你快去學校。溫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了。」由美將咖啡喝完。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


    說完,由真又噘了一次嘴。


    6


    由美想著反正都遲到了,幹脆打電話給剛複班的佳菜子,告訴她自己先到飯津家醫院一趟,探視智代的狀況後再進公司。


    她不想看見浩二郎和三千代同時出現的畫麵。


    走進病房,病床上的智代正戴著耳機聽音樂。


    「由美小姐。」智代急忙把耳機拿下,按下隨身聽的停止鍵。


    「沒關係的。」


    「這是醫生借給我的。」智代拿起耳機給她看。


    「您在聽什麽?」由美從旁邊拉了一張折疊椅坐下。


    「醫生說,聽一些老歌對我有幫助。」智代讓由美看卡式錄音帶的標題。


    上麵寫著〈戰中戰後的懷念歌謠〉,其中包含〈長崎之鍾〉〈溫泉鄉悲歌〉〈蘋果之歌〉〈青色山脈〉〈夜晚的月台〉〈懷念的藍調〉〈東京boogie woogie〉〈小白花盛開時〉〈柿子樹山坡的老家〉〈請問芳名〉。


    「小姐這麽年輕,這些歌應該都沒聽過吧?」大概身體狀況不錯,智代對由美露出微笑。昨天她幾乎睡了一整天,現在的表情和前天比起來仿佛變了一個人似地精神許多。


    由美還在當護理師時曾在某場研討會中聽過一則研究說,老歌可以活化腦部,提振精神。她一直沒有實踐的機會,但現在看到智代的麵容,心想或許這真的有效。她本來想回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年輕小姐了,但又作罷。在七十五歲的智代眼中,三十四歲的由美確實還隻是個孩子。


    「裏麵有我聽過的曲子。」


    「哦,真的,哪首?」智代眼神發亮,拿出歌詞本給由美看。


    「您現在在聽哪一首?」


    「我最喜歡的曲子,不知道重複聽幾次了。」


    「是〈蘋果之歌〉嗎?」由美隻聽六心門彰描述過這首歌的背景,但不知怎麽,腦中卻自然浮現出黑市的景象。


    「不是,那首歌印象太深刻了……」


    「太深刻?」


    「當時我們的確很努力地過日子,但印象中,逞強的成分居多。」


    「您的意思是,當時你們是被迫要表現地這麽努力?」由美以為當時從收音機播放出來的〈蘋果之歌〉能療愈所有人的心,聽到智代這麽回答有些意外。


    「這首歌的旋律很好聽,佐藤八郎作的詩也很可愛。隻是……」智代說,她感覺周遭的大人們似乎都期許女生要像歌詞中的女生一樣,天真開朗有朝氣。


    「您是說,雖然歌詞中說道『蘋果真可愛、可愛呀蘋果』,但蘋果也有不可愛的時候?」


    「沒錯,特別是當時才十幾歲的我們。」


    「原來是這樣。」由美覺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智代的心情。蘋果在當時被用來作為女孩的象征。麵對焦黑一片的廢墟,成天悲歎的大人們,心中浮現鮮紅色蘋果的形象,希望能為枯燥無味、沒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一點色彩。


    由美想,這些女孩們被期許要成為蘋果般的存在,壓力必定不小。


    「或許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聽到〈蘋果之歌〉腦中就會出現許多畫麵,包括有苦難言的痛。」


    「對了,您在聽哪一首呢?」由美想知道智代喜歡哪首曲子。


    「〈請問芳名〉。」


    「噢,這首啊。」在雄高負責的案件「折紙鶴的女人」中有出現這首曲子。她聽雄高說,他在上野遇到經營酒館的砂原謙,靠著說出同名電視劇的詳細劇情而獲得對方的信賴。


    「你聽過?」


    「我忘記什麽時候了,在早上的連續劇看到。」


    「新版的對吧?不過作者一樣是菊田一夫。錄音帶上印著那句名台詞哦,你看。」


    由美翻開歌詞本閱讀:「忘卻本應遺忘。發誓忘卻卻忘不了的心,何其悲哀。」


    智代聽到由美直白地念出劇中旁白,不住莞爾。


    「京都腔的〈請問芳名〉也挺有味道的。」


    「智代女士真是的,別取笑我。」


    著急,怨歎命運的捉弄。


    在戰爭時期,活過今天也不知活不活得過明天,兩人相約假如之後還活著,要每半年來這座橋相會。由美想象智代年輕時,看到這麽浪漫的劇情,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突然,她豁然開朗。


    那位男性在她十四歲時救了她。她對他的愛慕之心,不正和〈請問芳名〉相似。


    「我應該見不到他了。」


    「什麽?」


    「再怎麽說都過了六十多年了。不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每次隻要聽到〈請問芳名〉這首歌,明明是好幾十年前的事,我就覺得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一樣……他的長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您是說,幫助您的那位少年?」


    由美不相信有人可以記得六十多年前見過的長相,因此再次確認。


    「當然。」智代的表情充滿自信,


    「智代女士要不要試著畫肖像畫。您會畫畫嗎?」可能嗎?由美滿心期待地問道。


    「肖像畫?可是我不會畫畫。」


    「我可以拜托懂畫畫的人畫,您隻要描述特征就好。好嗎?」


    「好,我試看看。」智代看著由美說道,臉上神色似乎更加快活。


    「真的很開心呐。我剛好要打給由美小姐時,手機就響了。俗話說無巧不成雙,而且還可以和由美小姐擠在車內雙雙對對。」坐在副座的茶川大助開心說道。


    由美和智代談完,立刻聯絡浩二郎。浩二郎對由美的想法有些遲疑,但一聽說智代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立刻讚成進行這場超越時空的挑戰。於是,浩二郎馬上連絡茶川,請他介紹會畫肖像畫的人。結果茶川堅持自己就是肖像畫的達人。


    茶川說他現在就有空,所以由美開著偵探社的輕型車前到祇園的茶川家接他。


    「茶川先生真的會畫畫嗎?」由美一邊操作方向盤一邊斜眼覷了茶川一下。


    「不管是科搜研還是鑒識課,說到畫肖像畫,沒有人比我茶川更在行。因為用拚貼照片效果不好,大家都知道畫肖像畫就要找茶川大師。」


    將許多肖像照片的發型、眼睛、鼻子分別切割,從中尋找符合目擊者印象的部分再拚貼回去,這種照片通常會流於刻板。比較起來,隻靠目擊者強烈的印象,畫出稍微變形的肖像畫,更容易用來認人。茶川滔滔不絕地說明。


    「那我就放心了。」由美知道不趕快應付他一下,茶川的自吹自擂可不會停止。


    「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時間經過太久。」茶川神情轉為嚴肅。


    「她本人說,她記得十分清楚。」


    「我了解她說的是真的。隻怕已經經過美化了。」


    「你是說,她下意識地把他美化成美男子嗎?」


    「不,她沒『下意識』才是最大的問題。」


    茶川說,若知道目擊者有美化的作為,隻要稍加修正就可以畫出接近實物的圖。但若目擊者本人沒有下意識美化或人為添加的意圖,反而容易畫出完全不像的圖。


    「你是說,她信以為真的模樣,其實隻是她的想象?」


    「很有可能對吧?」


    「確實如此。畢竟隻是個十四歲的女生……而且又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由美將從六心門和杉山沙也香聽來的情報說給茶川聽。


    「已經快找到人了,才發現事情的立場完全相反是嗎?」


    「是的,原以為是加害者的人變成被害者。所以,我沒把這件事告訴智代女士。」


    「不想公開的事件和懷念的回憶同時發生,光是這樣我想她心境就已經夠複雜了。真難抉擇,我覺得還是不要告訴她好了。」


    「話說回來,茶川先生會把肖像畫畫好吧?若畫得好,我們找人一定順利多了。」


    「那我責任可大了,不過既然是由美小姐拜托,我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不不,兩臂之力也可以。」茶川說完便大笑。


    「你剛說正好要打給我,什麽事啊?」


    「跟浩二郎說也可以,不過這個案子是由美負責的嘛。」


    浩二郎名字出現的刹那,由美心髒跳動速度加快。自己太過頭了。由美一邊驚訝自己居然還保有少女情懷,一邊決定忽略這種感覺。


    「難道是護身符的事?」


    「沒錯。」


    「終於解讀完成了?」由美詢問時,載著兩人的輕型車正好停下來等紅燈。


    「今天是『五十日』嗎?難怪這麽塞。」


    在京都的生意人流傳一個習俗,每五天要收一次款。隻要遇到五十日,一整天都會塞車,也比平時容易遇到紅燈。20


    「還不夠用來當成線索,必須要再調查一下才算完成。不過差不多了。」


    「好想知道啊。」由美發出撒嬌的聲音,踩下油門。


    「護身符袋的部分,現正交給研究家徽的專家調查,要不了多久對方就會回複了。真正的問題是裏麵那張紙。」


    「有寫字的那張紙吧?」由美知道護身符裏麵有一張半紙21大的紙,上麵還有寫字。而且裏麵的字剛好從正中間被切成兩半,隻剩半邊。


    「那張紙是和紙,我用儀器分析,知道它是有點古老的玩意,不過年代不夠久遠——而重點就在這裏。」


    「太複雜了,茶川先生,請說白話好嗎?」


    「那張和紙頂多屬於江戶時代,字跡的墨水也是差不多年代。」


    「重點在哪裏啊?江戶時代對我來說,隻覺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這個嘛,一邊開車一邊說有點危險,畫完肖像畫後,我們喝冰啤酒再……」


    「又來了。」


    由美斜眼瞪對方一眼,茶川害臊地用右手摸摸頭,麵露微笑。


    7


    茶川畫的肖像畫連由美這個外行人都覺得畫得很好,有掌握到許多特征。不過更讓由美訝異的是,智代居然能精神奕奕、流暢地回答茶川的問題。


    三角形的臉型,下顎有點寬,但下巴呈銳角。招風耳,耳垂不大。高聳的鼻梁。兩撇眉毛從眉心像海鷗展翅一般往兩邊延伸。下唇比上唇薄,緊閉。頭發比三分頭再長一點,鬢角整齊。眯眯眼,看起來像在微笑。


    「其他還有什麽特征嗎?」茶川問的同時,手上的鉛筆仍不停東修修西修修。


    「……這個嘛。」坐在床上的智代抬頭望著天花板。


    「比如說黑痣、胎記之類的,都可以。」


    「啊……」


    「想起什麽了嗎?」茶川的頭往智代方向探了探。


    「他的右下巴有一條五公分左右的疤痕。」


    「像被割到的傷痕?」由美出聲。


    「我從下麵稍微瞄到一眼而已。不過我記得傷痕是從下巴往喉嚨的方向……我明明記得他右手的傷,為什麽現在才想起他下巴也有傷痕。」智代似乎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由美想起剛才在車內和茶川聊到,這個事件對智代來說雖然屬於懷念的回憶,但同時也包含不想對外人公開的片段。


    由美腦中浮現智代拜訪偵探社時描述的那個畫麵。


    智代以為被美兵羞辱,羞愧到全身顫抖,這時少年出手相救,並扶著她的背起身。說完這段體驗,智代便取出裝著氰化物的瓶子。那時的她心中應該交織著兩種心情:抱著必死的絕望,以及初次被男性擁抱的惶恐。對她而言,當時的景象雖然令人懷念,但也有不願回想的片段,所以一直把它藏於內心深處。不,或許對當時處於多愁善感年紀的智代而言,這段回憶大多是美好的,所以才能完整封存少年的風貌至今。


    「正麵看不到傷痕嗎?」茶川在智代指著肖像畫下巴之處,淡淡地畫上一道傷痕。


    「……或許。」


    「這個特征太重要了,你想得起來很不簡單。偵探們一定覺得幫助很大。」


    「多虧大師的幫忙,完全照我說的畫出來,真的畫得很好。」智代對茶川露出微笑。


    「稱不上大師。」


    「茶川先生幹麽害羞啊,你不是說,你畫肖像畫無人能出其右?」由美不住調侃臉紅又笑得靦腆的茶川。


    茶川畫完肖像畫沒多久,飯津家醫師走進病房。這是飯津家暗示時間到的暗號。由美和茶川拜訪智代時,飯津家答應他們可以繪製肖像畫,但前提是遵守一個條件。他當時靜靜地說明為何他必須這麽要求。「心肌的問題和我之前說得差不多。但更嚴重的是,她的腎功能下降得太快。現在雖然持續觀察,不過不排除小塊血栓脫落的可能性。總之,隻要她太過疲累,隨時可能丟掉性命。我認為最好不要超過兩個小時


    。」


    由美才剛對飯津家醫師說智代氣色看起來很好,因此一時她無法理解飯津家醫師的話。她知道腎功能下降會立刻反映在氣色上。那時的飯津家看著由美難以置信的表情,側著頭並感慨萬千地加了一句:「看來人真的是靠『氣』運作的生物啊。」


    「很謝謝你,有這麽多特征還找不到的話,那我這個偵探也太不稱職了。接下來就請您靜候佳音。」


    「這幅畫能給我一張嗎?」智代不好意思地來回看著由美和茶川。


    「沒問題,我影印一張,順便幫你放大,做成一張海報好了。」


    「太好了。」智代綻開笑容,閉上眼睛對開玩笑的茶川微微點頭。


    8


    由美和茶川一起坐在四條烏丸的居酒屋內。由美不太想和茶川獨處,所以打給浩二郎,但沒連絡上,隻好改請雄高來這裏會合。


    「實相大哥因為佳菜的事件被警方傳喚,之後又有事情要處理。」雄高坐下後說,他從店員手中接過毛巾。四人座的日式座位桌上隻放著小菜和盛生啤酒的啤酒杯。


    「你們等很久了嗎?」


    「由美小姐說想等你來再點啊,沒辦法。」茶川不甘不願地說。


    「會不會打擾到你們啊。」


    「不會啦,雄高偶爾也要放鬆一下啊。」由美對茶川瞥了一眼。


    「本來應該是實相大哥過來才對。」


    「沒關係,沒關係,茶川先生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呢。」由美遞過菜單一笑。


    「真拿由美小姐沒辦法,今天我請客,你們兩個不要客氣,盡管點。」


    由美和雄高盡情點菜。由美喝薑汁汽水。雄高因為待會還要拍戲,所以點了烏龍茶。幾杯黃湯下肚的茶川,大概是肖像畫受到認可,興致相當高昂。隨著酒越喝越多,大笑次數也隨之增加。


    「浩二郎看到我這幅大作,應該會嚇一跳。」心情大好的茶川從背包中取出肖像畫。


    「這張肖像畫畫得真好,很有味道。」雄高望著肖像畫說。


    「很棒吧,連我都覺得太厲害了,畫成這樣。」茶川噘起下唇,夾雜著歎息道。


    「還有哪裏不滿意嗎?」


    「本鄉老弟,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接下來擔心的地方。」


    「接下來擔心的地方……你是指這幅畫尚未完成。」


    「說未完成也對,接下來,我須更慎重處理。」茶川動作誇張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啊,我懂了,茶川先生。」由美高聲道。


    「說說看?」


    「是不是歲月的痕跡?」


    「正確答案。智代女士和這個男生會麵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得在他臉上增添歲月的痕跡,這可就難了。」


    「不是畫幾條皺紋這麽簡單吧?」雄高問。


    「沒錯,歲月的痕跡說穿了就是一個人的生活態度。那人之前渡過什麽樣的人生最後都會寫在臉上。以我看過無數犯罪者長相的經驗告訴我,所謂歲月的痕跡就像某種無法擺脫的氣質,緊緊跟在人的臉上。」


    「無法擺脫的氣質?」由美被「無法擺脫」這句話吸引。


    「不管本人再怎麽掩飾,善怒的人看起來就像魔鬼,貪婪的人看起來就像野獸,這和容貌五官無關。一個人隻要進入那條道路就再也出不來,就像被恒星引力拉住的行星。」


    「貪婪的恒星周圍圍繞的,也都會是貪婪的人嗎?」


    雄高的比喻又比茶川的比喻更複雜。


    「這就是同類相吸。同一山丘的貉注定要住在一起,一起行動。」


    「講得充滿深意,太難懂了。」


    「簡單的說,如果沒有笑口常開的話,就不會長得好看。」


    「這道理我也懂啊。可是,我已經失去看人的自信了。」由美對兩人說明自己沒有看穿綁架佳菜子的盤上本性,導致後麵一連串的事情。


    「由美小姐,盤上是例外,沒辦法,不能怪你。」茶川拿起見底啤酒杯旁的芋頭燒酒就口。


    「為什麽?盤上就比較特別嗎?」


    「倒也不是特別,他太純粹了,全神貫注追求著藝術。」


    「我倒是認識很多技藝一流,但和社會常識脫節的人。」雄高拿起一串串燒。


    「演藝圈裏麵可能更容易出現這種類型的人。不管怎樣,這些人比較特殊,由美小姐就算沒能看穿盤上的本性,也不用氣餒。不過由美小姐挑選男人的眼光我就有意見了,像我這麽優秀的人,怎麽可以連續拒絕邀約呢?」大聲喧嚷起來的茶川大笑。


    順著茶川的玩笑話,由美趁機提出這次和他喝酒的理由:


    「因為有件事還必須請教這位美男子。」


    「護身符袋裏那張紙是吧。」茶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燒酒。


    「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說這是江戶時代的東西,但年代不夠久遠。」


    「那張紙寫著『本字壹號』,還有墨印,被印章之類的東西蓋過。文字隻有一半,因為這是符節。」茶川說明,本字壹號是在室町時代,日本和明朝貿易時使用的「勘合符」,也就是符節。「但那張紙是江戶時代的東西,所以上頭的文字不是真正的『本字壹號』。而且本字共有一百號,哪那麽剛好是壹號,感覺就很像贗品。」


    「原來是贗品,為什麽將把假的東西放進護身符袋?」雄高一臉遺憾地喝烏龍茶。


    「重點就在這裏。很自然地讓人懷疑,為什麽要把這種東西當作護身符?再者,為什麽它長得和寺廟門口賣的紀念品不同?它真的被當作護身符嗎?感覺比較像是代代相傳的傳家寶。」


    茶川從由美描述的故事以及智代回憶中的少年樣貌推斷,那名少年可能誌願從軍後沒多久戰爭就結束了,導致心裏產生一股無處宣泄的失落感。正當他對敵國有滿腔的憤怒,彷徨度日時,碰巧遇到智代的事件。


    「總之,他既然誌願加入軍隊,就表示已經抱著必死的覺悟。由此可知,他帶在身邊的護身符絕對不是一般紀念品。我知道有些軍隊會要求阿兵哥身上要隨身攜帶辨識身份的物品,因為出去一趟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如果真是這樣,這隻護身符對我們來說就是非常珍貴的情報。」


    「假如這是室町時代的東西,我就能拍胸脯保證他的祖先是做勘合貿易的。」茶川半歎息地說完,又點了一杯燒酒加冰塊。很明顯他喝酒的步調加快許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這東西年代更久遠一點,反而更好下判斷嗎?」雄高歎道。


    「我還以為找尋回憶,越新的東西越好找呢。」由美也同意雄高的說法。


    「就算是贗品,會把勘合符當作護身符的人,應該是住在海邊的居民。『本字壹號』是與明朝交易時合符節用的……」茶川酒喝多了,說話開始含糊不清,身體開始晃動,眼睛充血。「……這麽說來,應該是比京都還西邊的地方。我想瀨戶內海的機會最大。中世以後,那裏是朝廷每年運送貢品的重要水路。一開始隻有運送貢品,後來也用來運送貨物、商品。民間開始出現擁有船隻的平民,懂得行船的人才應該也都往那裏聚集。尾道、鞆、因島的備後、安芸等地方的港口,當時應該都已經建造起來了。」


    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茶川深深歎一口氣,手伸向酒杯。


    雄高看到他半闔雙眼,朦朧恍惚,抓住他的手。「茶川先生,不要再喝了。」


    「沒關係,再讓我喝點。」


    「你喝太多了啦。」


    「再差一點點,我就找出答案了……」


    「……茶川先生。」


    雄高看由美一眼。由美了解雄高的心情。茶川先生並非偵探社的人,但拚命地替智代尋找那名少年。雄高對這件事的驚訝表現在他眼神上。


    「隻要知道家徽出處,就能找到發行護身符之處,我的肖像畫就派上用場了。」


    茶川說完,往旁邊應聲倒下。沒多久,他開始鼾聲大作。


    「怎麽辦?」雄高來到茶川身邊。


    「沒辦法,誰叫他喝這麽猛。」由美替四腳朝天的茶川把脈,觀察麵容,輕輕舉起他的手、腳,再瞬間放開,觀察他的肌肉反應。


    「茶川先生,你沒事吧?」


    「喔喔……有美人照顧我啊。送我回家好嗎。」茶川握著由美的手,闔上雙眼。


    「不要緊,應該隻是太累。」由美對一臉憂心的雄高說。


    「現在這種世風,真的很難想象還有這種人呢。」


    「我感覺他似乎很喜歡實相大哥。」雄高直盯著一臉平靜、吐息沉穩的茶川。


    「你幾點要拍戲?」


    「淩晨三點在大覺寺。」


    由美的手表顯示快要十二點。「演什麽角色?」


    「今天演屋形船的船夫。為了拍到大澤池的晨靄,三點就要集合。」


    「那我們走吧。」由美拍拍茶川的臉頰,茶川蠕動幾下嘴角,沒打算起身。由美和雄高隻好一起扶起他。


    付完賬走出店內,由美攔一台計程車。計程車車門打開,兩人合力把茶川扛進車內。喝得爛醉、任人擺布的茶川歪七扭八地躺在後座,嘴裏不斷嚷著由美的名字。由美跟司機報茶川家的住址,麻煩他送茶川回家。由美目送載著茶川的計程車離開,轉頭看雄高一眼,隻見雄高呆望著計程車的車尾燈。


    由美迎著風伸一個大懶腰,和雄高一起默默地看著路上來往的車流。


    「噯。」過了一會兒,由美出聲,頭後的馬尾隨暖風搖曳。


    「什麽。」回過神來的雄高大聲回應。


    「怎麽?你在想什麽?」


    「沒有……」


    「好像不太對勁哦。」由美抬頭看著雄高。


    「茶川先生真是一個好人。我隻是在想,多虧實相大哥,我才能認識大家……」


    「發生什麽事了嗎?有話直說。」由美追問。


    「實相大哥真的很有魅力……在這裏遇到的每個人都很棒。所以……」


    「到底什麽事啊?」


    「我很喜歡回憶偵探社。」


    「大家都是啊。不管對回憶偵探的工作,或是對實相浩二郎大哥都很……」由美頓時語塞。她知道若把喜歡說出口,情緒可能會潰堤。


    「我拿到角色了。」


    「真的?角色是指像電視時代劇的配角之類的?」


    「大河劇。」


    「太厲害了!時代劇的殿堂啊。」


    「上次我從東京回來後拍戲,正式開拍時,主角突然問我一句:『掌舵的,身體好點了嗎?』我很自然地回答:『多謝。』根本忘了鏡頭。上次拍戲請假時,聽說那位主角問工作人員,上次那位船夫呢?他說,他拿到大河劇的主角,想帶我一起過去。」


    「一定要告訴浩二郎大哥,大家一起慶祝一下,恭喜你了!」由美握住雄高的手。


    「由美姐,這次是我實現長年夢想的好機會。」


    「當然!」


    「所以我不想錯過。就算是從隨從演起……」


    「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沒什麽好煩惱的,你努力那麽久就是為了這一刻。」


    「拍攝時間大概要十個多月,不過大概要被綁一年以上。」雄高有氣無力地說。


    「因為要一直跟著劇組拍戲嘛,那也是……」由美正要說「理所當然」時才發覺雄高的煩惱——以後不可能像現在一樣,一邊拍戲一邊在回憶偵探社工作。「這件事你還沒對浩二郎大哥提起?」


    雄高微微點頭。浩二郎若知道雄高得到大演員賞識,一定很高興,然後馬上對雄高當頭棒喝,要他不用猶豫。雄高也知道浩二郎的個性,所以才對由美傾訴。


    由美看到雄高眉間的皺紋,感受到他掙紮的心情。


    「暫時先把委托人的回憶放下。想辦法讓自己成為別人的回憶也不錯啊。」


    「讓自己成為別人的回憶?」


    「嗯,成為看大河劇觀眾的回憶啊。」由美拍一下雄高的背。


    「『看到本鄉雄高演大河劇,正是我人生最煩惱之時。我記得當我看到他那麽努力精進演技時,心裏好感動,最後終於果決地做出決定。』你就好好地當一個這樣的演員。」


    「由美姐的意思是,不管演隨從還是什麽,隻要全心投入在演戲上,當一個好演員,就是我最好的報答方式嗎。多虧由美姐提醒,我豁然開朗了。」


    「沒錯,這是最好的報答方式。」由美又用手掌拍一下雄高的背。


    「今晚船夫這個角色,我也要拿出我最好的表現。」


    絲毫不帶涼意的盆地熱風吹拂而來,揚起雄高的頭發。


    9


    浩二郎與妻子三千代坐在琵琶湖畔一間家庭餐廳內。桌上擺了一本名叫《湖風》的雜誌。那是一位滋賀縣退休名叫穴井的警察,和一群住在草津的同好出版的同人誌。穴井當時打撈浩二郎兒子浩誌遺體,他近期看到俳句同好會的成員藤村知足在雜誌上刊登一首引起他注意的俳句,便把同人誌連同一封信寄給浩二郎。


    三千代一坐下,就打開不知已翻過幾回的《湖風》,盯著知足的文章。


    琵琶湖某岸原本可以遊泳,現在為了保護蘆葦,兩年前開始禁止遊泳。夏天的琵琶湖熙熙攘攘,隻有這一角,不知是不是早秋輕風吹拂,顯得特別寂寥。我在一片綠色蘆葦中,發現一束雞冠花。


    蘆葦之岸 少女上供 鮮紅花朵


    湖麵起風 悲戚搖曳 雞冠紅花


    宛如生根 雞冠今仍 花開燦爛


    藤村知足


    那裏正是七年前發現浩誌遺體之處。根據穴井的調查,在此之前和之後,此地未曾有過溺水死亡的紀錄。穴井在信中寫道,若俳句中少女獻花代表供奉,表示她可能知道令公子的事件,於是我自己多管閑事地進行調查了。接著,穴井還安排藤村知足和浩二郎見麵。


    下午一點多,穴井與知足一起現身餐廳。今年春天進入五十五歲,從警察一職退休後改為務農的穴井,雖然才退休沒多久,但比起當巡查部長的時期,皮膚更加黝黑。理短的頭發上,白發的數量變得更多。相較之下知足皮膚白皙,介紹自己從事酪農業。


    「我全心投入工作,盡量不想兒子的事……但三不五時還是會浮上心頭。」


    打招呼過後,浩二郎警惕自己般地說。


    「本來我也不想提起這件事,怕造成你的痛苦,但實在忍不住,隻好聯絡你了。」


    「謝謝你還記得我兒子的事,感謝。」浩二郎一低頭,一旁的千代也一起行禮。「恕我冒昧,我們直接來看藤村先生作的俳句吧。」浩二郎盯著桌上翻開的同人誌。


    「那時,我為了思索吟詠秋天的俳句,剛好也來這裏找題材。就坐在後麵窗邊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後的位置瞄一眼。


    「我看到外頭的蘆葦十分翠綠,但苦於不知怎麽把它化為詩句。」知足說,他非常不擅長推敲詩句。為此他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持續觀察吟詠的對象。「就在這時,一名高中生年紀上下的女生拿著雞冠花束出現了。在一片翠綠的蘆葦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紅花顯得特別鮮豔。看到這個景象,我才寫出雜誌上這首俳句。」知足視線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誌上的詩句。


    「那束花看起來像供奉用嗎?」三千代問知足。確認的語氣帶點緊張。


    「錯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這樣啊。」浩二郎身體前傾。


    浩二郎透過過去與穴井交流的經驗,知道他這人絕不會說大話。當時,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殺案件處理兒子的事,唯有穴井獨排眾議,拚命搜尋目擊情報。


    「擔任同人誌的編輯委員後,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詩句,忽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沒錯。藤村先生作的俳句有個特征,就是忠實描述眼見景象。當我讀到『宛如生根 雞冠今仍 花開燦爛』,隱約覺得他想表達,有人頻繁地更換花束,仿佛花生了根。」


    「是這樣嗎?藤村先生。」浩二郎問藤村。


    「是。不過,第三句是很後來才寫出來。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邊的蘆葦叢觀察,原以為早該枯萎的雞冠花依然鮮紅地開著。看來有人專程將舊花回收,擺上新的。」


    「知道這件事後,我們兩人一起在湖邊蘆葦叢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詩是上個月作的,其實我們都沒把握能否順利再看到那名女性。」穴井順著知足的話尾說下去。


    「然後呢,你有見到那名女性嗎?」


    「有。」穴井深深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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