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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相浩二郎和妻子三千代,及調查員橘佳菜子,三人坐在回憶偵探社的待客用沙發,吞著口水注視大型電視的螢幕。


    「現在是下午一點,又到了《今日的午後時光,主題萬花筒!》的特別單元,麵對麵人生諮詢〈有請由美姊〉!那麽,就請我們熟悉的那一位,擁有不輸柳枝的柔韌,無論何等強風吹襲都不會屈折,騎著75的機車來去如風,馳騁於交通幹道的京都女子,回憶偵探社的主任偵探,我們的由美姊——一之瀨由美。」


    地方電視台「古都tv」的女主持人以固定的開場白介紹由美後,現場響起掌聲。


    由美從十一月開始上電視,至今已過整整一年,但未知的諮詢內容仍讓節目有種新鮮的緊張感。


    藉著與生俱來的膽量,及曾身為護理師的經驗,由美總能從容回答觀眾的提問。


    身為偵探社的調查員,三十六歲,離過一次婚,是女兒將滿十一歲的母親——由美綜合自身經驗給出的大膽答案,相當受到觀眾的歡迎。前幾天,偵探社還接到v電視台的邀請。對方耳聞節目的好評,看中由美的外型與明星氣質,想邀請由美上全國播放的節目。


    一頭綁在腦後的烏溜長發、端正的長相,即使麵對頗為棘手的難題,也能快刀斬亂麻解決,讓觀眾看得神清氣爽。此外,她有一口京都腔特有的語調。比起地方節目,說不定她的個人特色更適合全國播放的節目。


    由美甚至收到製藥公司、重型機車廠商及機車用品店等的委托,邀請她擔任形象代言人,可說逐漸成為京都的崛起之秀。


    當初由美接到上電視的邀約時,浩二郎並不讚成。盡管調查的對象是「回憶」,依然是如假包換的偵探業務。浩二郎認為公開亮相有百害無一利,或許還必須將由美排除所有調查行動。


    自從名為本鄉雄高的調查員辭職,踏上演員之路,至今已過八個月。若是連填補雄高空缺的由美都脫離第一線,偵探社實在難以承受。


    「如果要答應,便得抱持離開回憶偵探社的覺悟。」浩二郎給出狡猾的回覆。由美非常重視回憶偵探的工作,認為追溯委托人名為「回憶」的人生足跡,意義重大。一旦無法擔任回憶偵探,由美應該會拒絕上電視吧。


    然而,由美的回答與浩二郎的想法背道而馳。


    「我就是喜歡回憶偵探社,才打算上電視。盡管講不出什麽大道理,不過現在也差不多該是大家重視內心的時代了。總有一天,大家會察覺回憶的重要。」由美慷慨激昂地說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不希望電視奪走寶貴的戰力。」不希望繼雄高之後,連你也被電視奪走——浩二郎吞下這句話。


    「我認為電視擁有驚人的力量。」


    浩二郎馬上明白由美的意思。


    在他和由美談話的一個月前,電視節目報導了雄高的故事。那是一部紀錄片,內容聚焦於當今這個缺乏夢想的時代中,各自懷抱夢想、離鄉奮鬥的人。


    報導中的一人,就是以時代劇演員為目標,從九州來到京都的雄高。當時節目的旁白如此介紹:「曆經籍籍無名的船夫角色,以個性派演員為目標的本鄉雄高,他的骨幹來自『回憶偵探』這個聽起來有點陌生的工作,培養出的善體人情的心。」


    雄高的話題僅約五分鍾,介紹回憶偵探社的時間也不過十幾秒,電視台卻接到無數的觀眾詢問。


    七年前辭去警職的浩二郎,絕大部分的退職金都用在偵探社上。從草創時期就助他一臂之力的由美很清楚這一點。


    此外,由於失去獨生子,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從酒精成癮症陷入憂鬱,雖然病況有所好轉,但三千代目前仍在接受治療。考慮到背負的各種經濟負擔,浩二郎深知由美的擔憂。盡管最近終於順利出現盈餘,經營狀況依舊艱辛。


    擔心偵探社經營狀況的不單是由美,連佳菜子也表示不需要加班費或獎金。一個人過生活,用不到那麽多錢——看著她麵帶微笑這麽說,浩二郎一陣心疼。


    誰會花錢找回憶?當初申請創業融資,銀行方麵提出質疑時,浩二郎便對經營上的困難有所覺悟。


    不過,浩二郎認為,人們為了認識現在的自己,必定會迎來檢視一路走來的足跡的時刻。有了過去才有現在,而現在會連接未來。


    尤其是戰後埋頭苦幹的世代,一路勇往直前,無暇他顧。懷著想盡快邁出腳步的心情,步幅自然加大。大步流星之下,必然存在著漏看的風景、錯過的事情、未能道盡的思念,及無法傳達的話語。


    這些就是所謂「人生的失物」。浩二郎抱持著「一定會有人想找出這些回憶加以確認」的信念,開始這份工作,替委托人尋找回憶。


    曾有一位高齡婦人帶著護身符的袋子,希望找到在戰後動蕩時期,將自己從美軍手下救出的少年。


    參加集團就職的少年,在工作上與人發生衝突,為此自暴自棄時,受到一名女子的鼓勵。他希望藉由女子當年折的紙鶴,找出對方。


    透過這些案子,浩二郎和偵探社成員益發確信回憶的重要。


    「浩二郎大哥是為了自己,才著手替人尋找回憶吧。我也是為了自己才上電視節目。」


    聽到由美的話,浩二郎啞口無言。


    他明白這不是由美的真心話。約莫是知道不這麽說,他絕對不會讚成,由美才會吐出這番違心之論。尤其是強調「為了自己」,讓浩二郎毫無反對的餘地。


    為了挽回因兒子死亡崩壞的家庭,在浩二郎心中,尋找他人的回憶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工作。不是追逐犯人,而是追尋回憶;不是破解犯罪案件,而是解開人生的謎團。這樣的工作滋潤了他乾涸的心靈。


    「為了你自己嗎……」


    「是的,所以請你讚成吧,不然太不給茶川先生麵子。」


    由美提及的茶川,是浩二郎任職刑警時期十分活躍的科搜研1所長,現在則向回憶偵探社提供各方麵的協助。茶川退休後,在大阪的工業大學擔任講師,由於老家就在祇園的煙花柳巷,他認識不少藝能界的相關人士。


    茶川接下刑警劇的監修工作,與當地電視台的導播熟稔起來。正是這位導播向茶川提議,希望邀請回憶偵探每周上午間節目兩次,回答「人生諮詢」單元的觀眾提問。


    茶川欣賞由美,私下似乎也對由美頗為傾心。


    「如果是為了由美自身,我沒話說。」


    「浩二郎大哥,謝謝你。」


    「不過,通告費全歸你。」


    「可是……浩二郎大哥,這樣就沒意義了啊。」由美一臉困擾,望向浩二郎。


    「接下來,由真也到需要用錢的年紀。電視台看中的是你,站在偵探社的立場,發揮宣傳效果已足夠。偵探社方麵不會碰通告費,這是我答應上電視的條件。」


    麵對浩二郎開出的條件,由美不情願地接受。


    由美開始上電視後,不僅充分達到宣傳偵探社的效果,還有數家企業表示願意成為偵探社的讚助商。然而,浩二郎不希望偵探社受到任何影響,拒絕了提議,卻再次體認到電視的力量。


    與此同時,出現決定請由美當代言人的企業。其中之一是製藥公司,販賣以女性為主要客群的健康飲料。雖然藉飲料廣告獲得曝光的是由美,不過所有宣傳品都加上「回憶偵探社」的字樣。


    委托的案件數量有著飛躍性的提升,收益漸趨穩定,這一切毫無疑問是由美的功勞。


    懷抱著感謝之意,偵探社眾人隻要沒什麽事,每逢由美上節目的日子,就會守在電視前。不,應該說是守著由美比較貼切。


    隻是,身為一名偵探,長相卻家喻戶曉,此一缺點依然不容忽視。自從由美開始上電視,浩二郎就盡量替她安排文書工作。由美一向樂於在調查過程中邂逅形形色色的人,想必相當鬱悶。


    為了紓解壓力,隻要一有空,由美就會跨上心愛的75重型機車「katana」 2,繞市內一圈。最近,她這麽做的次數似乎增加了。


    用來紓解壓力的搭檔katana的車身上,也貼著回憶偵探社的標誌。由美努力宣傳的心意,浩二郎十分感激。


    「那麽,今天的問題是——」女主持人從觀眾透過電話、傳真及電子郵件送來的問題中,選出一個。


    「來自電子郵件的投稿,筆名『肉桂烘焙』。與其說是人生諮詢,其實是向身為回憶偵探的由美姊,請教有關回憶的問題。」


    「這是我的本職呢,請盡管問。」


    螢幕上映出由美在近距離特寫下的笑容。據說茶川向攝影師強烈要求,希望節目中至少要有一次由美的特寫畫麵。浩二郎的眼前,彷佛浮現茶川那一頭光滑的腦袋高興得泛紅的模樣。


    「所謂的回憶,就是指記憶吧。那麽,有辦法幫失去記憶的人找回憶嗎?這是問題的內容,由美姊認為呢?」


    「失去記憶的人的回憶嗎?」由美微微垂下目光,眨了兩三次眼。這是由美煩惱時的習慣動作。


    「回憶的確可說是人的記憶吧?」大概是想避免沉默,女主持人出聲詢問由美。


    「我認為即使失去記憶,也不代表記憶從腦海中消失,隻是找不到提取記憶的線頭而已。」由美謹慎回答,「隻要對方在眼前,表示對方一定留有一路走來的腳印。就算對方想不起來,也能找出那些足跡。」


    「意思是,要觀察失去記憶的人嗎?」


    「沒錯,簡單來說,對方目前的狀態就是最大的線索。要做的就是一點一滴地搜集,例如口頭禪、行為舉止之類微小的情報。不管是多瑣碎的細節,我們都能從中找到線索。我相信回憶偵探社一定能幫上忙。歡迎鼓起勇氣,到偵探社來一趟。我們有像三浦友和與渡瀨恒彥3,充滿男子氣概的負責人恭候大駕。」


    現場揚起觀眾的笑聲。


    「真是敗給由美啦。」浩二郎不禁脫口道。


    「不曉得實相大哥比較像哪一位?」佳菜子莞爾一笑。


    為了掩飾難為情,浩二郎連忙拿起遙控器,調高電視的音量。


    「不過,說不定會遇上即使找到線索,當事人依然想不起來的情況吧?」主持人的話聲隨之變大。


    「有人是為了自我防禦,刻意不讓自己想起來。這種時候隻能靠我們找出那段記憶是什麽了。」


    「真有可能辦到嗎?」


    「當然這純粹是我的推測……如果對當事人有害,我們也可能選擇不報告。」由美對著鏡頭說完,響起單元結束的音樂。


    主持人宣布時間到了,一如以往地做出總結,並進入廣告。


    「提問的人應該很苦惱吧。」佳菜子拿遙控器關掉電視,向浩二郎說道。


    佳菜子似乎對由美抱持憧憬,連發型都模仿她,將一頭長發束在身後,隻是身材和豐滿的由美形成對比,十分纖瘦。


    「實際上,要尋找失憶的人的回憶,恐怕非常困難。」應聲回答的不是浩二郎,而是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盡管四十六歲的三千代在偵探社的女性之中最為年長,卻留著學生頭,看起來簡直年輕得可說和由美同世代。三千代燙鬈發時,浩二郎還沒什麽感覺,如今仔細一瞧,他才發現妻子有著一張娃娃臉。


    「真的,讓人不禁思索起到底該怎麽找才好。」同樣頂著一張娃娃臉,看不出已二十九歲的佳菜子微微偏頭。


    此時,電話鈴響,佳菜子接起。「您好,這裏是回憶偵探社。」


    佳菜子聽著對方的話,一邊做筆記,似乎是新的委托案件。


    委托人是住在滋賀縣大津市,名為白石貢繼的男性。他是位於濱大津的「hama遊樂園」的經理,預定今年底退休。委托內容與一台遊客遺失的拋棄式相機有關,目前由園方保管,希望見麵後再詳談。


    翌日上午十點,浩二郎和佳菜子一起造訪hama遊樂園的辦公室。浩二郎在兒子浩誌還是小學生時,來玩過一次。


    隻是,眼前的遊樂園似乎已整修到全無昔日風貌。整修作業仍在繼續,門口立著「目前停止營業」的告示牌,幾乎所有遊樂器材都蓋著塑膠布。前往辦公室的路上,他們看到好幾台重機械。


    在孩童之間想必大受歡迎的動物造型電動車,也慘遭分解,殘骸散落一地。


    即使知道這些不過是人工製品,但在一片枯葉飛舞的景象中,見到少了鼻子的大象,仍讓人不由得心生哀戚。


    「整修得很徹底呢。」寒暄落坐後,浩二郎開口。


    「整修……也算是吧。」白石回應的語氣頗為沉重。他頂著七三分的發型,還有著嚴肅的長相,卻一身與經理職稱不太相符的藍色工作服。


    「難道不是整修嗎?」


    「嗯,負責營運的公司撐不下去,決定關閉hama遊樂園。」


    「遊樂園會消失嗎?」


    浩二郎眼前浮現大象淒慘的模樣。


    「不,該說是遊樂園嗎……這裏會成為遊樂設施,繼續營業。」


    hama遊樂園的經營者將公司持有的土地賣給外資娛樂公司,新公司決定在這塊地上建造全新的設施,雇用部分老員工。


    「目前正在施工,預定明年春天開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將在今年底退休,也算是做個了結。」


    「這樣啊……」浩二郎應著,環視室內。


    牆上貼的照片,拍的是不同遊樂設施。幾乎都不是大型設施,適合孩童玩的居多。即使如此,浩二郎依然能從照片中,感受到彷佛要滿溢而出的闔家歡笑聲。


    「我曾來這裏玩,感覺有點寂寞呢。」


    「實相先生來過我們遊樂園嗎?」白石高興得傾身向前。


    「是啊。話雖如此,也是十五、六年前了。內子和小犬大概來過很多次。」


    浩二郎隻來過一次。然而,他不止一次聽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浩誌,向三千代央求到這裏的鬼屋玩。


    浩二郎的眼前,浮現當時浩誌有點肉肉的臉頰。


    高中一年級的冬天,十五歲的浩誌去世。他被人發現溺死在琵琶湖。由於浩誌留在電腦裏的文字,警方以自殺結案。


    我需要堅強的心靈


    遭遇困難,寧大勿小


    遭遇艱難,寧深勿淺


    負責此案的警官認為這段老成的文章,與當時浩誌就讀的高中裏,發生的暴力霸淩事件有關。明知朋友受到欺負,浩誌卻無力阻止,想必非常懊悔。


    浩誌的正義感太強了,刑警對浩二郎這麽說。


    確實,浩二郎從小就不斷教導浩誌正義的重要,但他應該也同時告訴過浩誌生命的可貴。


    浩誌不可能自殺,浩二郎抱持這樣的想法,私下調查浩誌死亡的真相。


    於是在兩年多前,浩二郎得知兒子可能是為了從湖中救起一個女孩才不幸身亡。


    三千代相信那就是真相,表示不需要再追查下去。聽到妻子的想法,浩二郎打算就此了卻一樁心事。他認為唯有這麽做,才不會白費浩誌搭救少女的那份勇氣。然而,每當憶起浩誌的身影,浩二郎的胸口仍有如灼燒一般發燙。


    與其說是悲傷,更多的是想再次親手抱緊浩誌的衝動。因為他與浩誌的回憶實在太少,無法好好感受浩誌的存在及溫暖。


    身為刑警的浩二郎忙於案件、幾乎不在家的期間,浩誌逐漸成長,並突然離開他們。


    跟同為警察的父親一樣,浩二郎認為正義是美好的,不料兒子卻因此付出性命,讓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苦惱不已。


    為了逃離這些煩惱,性格開朗的三千代精神漸漸失衡,沉溺於酒精。在浩二郎與社會上的邪惡對峙之際,妻子自暴自棄地酗酒。換句話說,本應倚靠的浩二郎缺席,酒卻在妻子伸手可及之處。


    認識到此一現實,浩二郎察覺心中的價值觀崩壞了。他不禁思索著,最重要的其實是人心。


    辭去警職,回憶偵探社開張後,他盡可能陪在三千代身邊。他們去找專門的醫師,實行戒酒,如今三千代終於能夠滴酒不沾。


    「看到即將廢棄的電動車,內子恐怕會比我更不舍。」浩二郎搖搖頭,彷佛要把浩誌的事甩出腦袋。


    「您是指大象吧。我也很懷念大象電動車大受歡迎的日子。在那之後,我們遊樂園就進入轉換期了。」比起可愛的電動車,園內開始導入刺激的遊樂器材,白石解釋道。「我們不斷引進在國外頗受好評的種類。」他舉出幾個冠著嚇人名稱的遊樂設施。


    浩二郎頂多聽得懂兩個,見身旁的佳菜子頻頻點頭,想來是有具體的印象吧。


    「刺激的遊樂設施一開始很受歡迎,但人們習慣的速度快得可怕,不久遊客就漸漸流失。」


    隨著刺激的遊樂設施的出現,相較於孩童,大人的遊客明顯增加。當這些大人離去,來園人數便急遽減少。


    「會不會是那些遊樂設施,跟遊樂園本身的純樸感不合?我們這種遊樂園,可能需要討人喜愛的要素吧。」


    「純樸感和討人喜愛的要素……」浩二郎點點頭。


    「是啊。像橘小姐這樣的年輕人,喜歡的是刺激感十足的尖叫型設施吧,你說對嗎?」白石問佳菜子。


    「我不太喜歡恐怖的遊樂設施。」佳菜子沉穩回答。


    自從十七歲時父母慘遭殺害,她就懷著心傷封閉自我,約莫三年前加入回憶偵探社。


    兩年前,殺害雙親的犯人時隔十年再次襲擊,她險些喪命。浩二郎擔心她精神上會受到打擊,不過她在由美的支持下重新振作,似乎還變得更堅強。以往的佳菜子總是聲如蚊吶。


    「這樣啊,真是我理想中的客人。」白石露出微笑。


    「白石先生喜歡樸實的遊樂設施嗎?」佳菜子問。


    「請看貼在這裏的照片。」白石指向牆上的照片。


    「我剛才就看到了,全家福的照片好多。」佳菜子表達感想。


    「沒錯,上麵都是昭和時代4的家庭照片。怎麽樣,不覺得孩子和父母之間的距離很近嗎?」白石環視牆上的照片。


    「這麽一提,感覺大家都緊緊靠在一起。」佳菜子在胸前合掌。


    「沒錯,我猜這種情形,恐怕是遊客與遊樂設施的距離造成的。」


    「『與遊樂設施的距離』是什麽意思呢?」佳菜子問。


    「驚險刺激類或造型特殊的設施,玩的人和看的人之間,一定會規定安全距離。於是,假如是一家人來玩,爸爸和孩子搭乘遊樂設施,必須分別就座、係上安全帶,目送的媽媽隻能隔著一段距離在安全的地方揮手。家人之間的距離便由此而生。」


    「確實,會引發尖叫的設施,大多是在高處搭乘。」佳菜子微微抬起頭。


    「進入昭和年代的後期,社會上的風氣變成親子之間即使出現距離,也毫不為奇。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我很喜歡這種圍繞著遊樂設施,家人笑著互相依偎的照片。隻是,時下的年輕人應該不太喜歡這樣的親昵感吧。」


    「原來如此,親昵感嗎……這邊的照片,都是白石先生拍的吧。」浩二郎重新審視牆上的照片,感受到白石投注的心思。


    「是的,用自豪的單眼相機。我可不是一味亂拍來玩的家庭喔。」白石拍攝的主題是親子,希望將父母被孩子的歡笑聲勾起笑意,孩子看到父母微笑後再次綻放笑容的一連串瞬間收進底片。


    「其實,我家從祖父那一代便經營照相館,所以我從小就喜歡拍照。」


    白石照相館坐落在京都的山科區。山科區地處京都市內的東方,與滋賀縣的大津市相鄰。白石表示,當時他主要是拍攝琵琶湖。


    「上國中前,我便深深為琵琶湖的魅力著迷,淨是拍在湖麵閃耀的晨光。」


    以前的白石似乎就這樣一路騎著腳踏車到大津。


    「照相館在我上國中時,關門停止營業。」即使如此,白石也沒停止拍照。「因為能擔任社內報紙的編輯,我才進入這家公司。畢竟我想做拍照配文的工作。」


    「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家的表情都很棒。」浩二郎仔細觀察照片,並將話題導回正題。「所以,白石先生才會為客人遺落的拋棄式相機提出委托?」


    透過前麵的對話,浩二郎明白了盡管是拋棄式相機,白石仍這麽執著的理由。


    「沒錯,我的最後一項工作,就是編纂以『再見了,hama遊樂園』為題的閉園紀念號雜誌。自從我當上經理後,社內報便沒再出版,這等於是我暌違十年的編輯工作。我打算藉著長年累積的照片,回顧遊樂園的全盛時期。」


    白石想從眾多的親子照片中,選出最燦爛的笑容。挑選的過程中,他憶起一對親子。


    「那一年,三十八歲的我當上經理的助理。回溯記憶之際,想起形形色色的插曲。」


    白石有一本作為日記的相簿,一翻開相簿,當時的點點滴滴就會鮮明地浮現在眼前。他一邊解釋,一邊將厚重的相簿和拋棄式相機放在桌上。


    「這就是我提到的即可拍相機。」白石拿出的東西,連浩二郎都不禁感到懷念。


    「跟一般的拋棄式相機不一樣嗎?」佳菜子拿起小小的盒子。


    「是的,這叫即可拍相機。橘小姐可能不知道吧,這是初期款式,幾乎是裝著底片的盒子,再加上鏡片而已。失主就是這對父子。」白石向佳菜子微笑,翻開相簿,指著上麵的照片。


    「確定是這對父子的失物嗎?」佳菜子打開記事本問道。


    「不會錯,他們每次必玩的棒球遊戲機是在室內,相機就落在遊戲機旁。此外,其實我十分在意這對父子。」


    「是指當成拍攝的對象嗎?」浩二郎望向白石手邊的相簿。


    「沒錯,我拍下不少張照片,也寫下紀錄。」白石將相簿轉向浩二郎。


    「那我就拜見一下。」浩二郎將相簿拉到身前,讓佳菜子也能看到。相簿格外沉重。


    相簿的頁麵上,均等地貼著四張l尺寸5的照片,每一張拍的都是約三十幾歲的男子和小男孩。兩人戴著同款棒球帽,跟白石描述的一樣緊緊依偎。旁邊附上整齊得如印刷字的手寫說明。


    「雨天的來園者。」浩二郎念出第一張照片的說明文字。


    「是的。其實,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我的相簿日記中登場。這一頁,還有這一頁,然後這一頁也是。」白石逐一往前翻,停在相簿的第一頁。「這是我注意到他們的日子。昭和六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一。」


    「當初他們就是在這一天到來,記得風雨很強。」


    男孩披著塑膠雨衣,下襬隨風飄揚。即使會淋濕,他仍從雨衣下露出臉。


    「雨衣是我看不下去借給他的。不過,小孩一興奮起來就不顧天氣,瞧他整張臉都被雨水打濕了。」


    「每一張都是在雨天拍的嗎?」浩二郎確認著相簿內容,一邊問白石。


    「總是在風雨很大,營業可能都成問題的平日。當時,園內還沒有驚險刺激類的遊樂設施,但有照片中這個年紀的孩童會喜歡的雲霄飛車。隻是,雨天雲霄飛車也會暫停開放。連摩天輪都不能搭,卻還購票入園的遊客,實在非常罕見。」


    「這張是在戶外拍的吧。」


    從男孩和父親的身體縫隙之間,看得到塑膠布覆蓋的遊樂器材。兩人搭乘的似乎是小火車。


    「那是在刮風下雨的日子,唯一開放搭乘的設施。設施本身是模仿蒸汽火車外型的電動交通工具,速度不快,而且有車頂。」


    「他們真的是父子嗎?」雖然覺得兩人外貌相似,浩二郎仍再度確認。


    「請看這一張。」白石翻開另一頁。


    白石指的照片,也是搭乘蒸汽火車的男孩。火車上隻有男孩一人,朝著鏡頭的方向揮舞棒球帽。旁邊附注「大喊『爸爸!』的男孩」。


    「表情很棒吧?看我當年這麽寫,想來男孩的確這麽喊了。」白石解釋寫照片日記時,秉持著據實描寫的原則,不會憑空想像。「他們每次都會玩這台遊戲機。」


    那是一個桌上型的大棒球盤。仔細一瞧,棒球盤的玻璃表麵上,孤伶伶擱著一台即可拍相機。照片下方注記「回憶竟遭遺落……」。


    「回憶竟遭遺落嗎……原來如此,確實可以這樣說。」或許是取景的角度好,照片中的相機散發一股寂寥。日期標示為,昭和六十二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五。「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到七月十七日,他們來的日子分別是……」浩二郎回顧前麵的頁數,分別是五月十一日、六月十五日、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十七日。


    「這是他們第四次來玩,對吧?」浩二郎問。


    「他們最後一次來,確實是七月十七日。我一直留意他們會不會來取回失物。尤其是天候不佳的平日,我會不由自主地尋找他們的身影,卻不曾再遇見他們。當初我注意到這對父子,是在五月十一日,但或許之前他們也來過。言歸正傳,其實這陣子我把相機裏的底片洗了出來。」


    由於取出底片,眼前的相機隻剩空殼。


    接著,白石補充說明,一般情況下,相機裏的底片恐怕早已劣化,但身為照相館老板的兒子,他格外悉心保存。「當中有非常值得一看的照片,就是這一張。」


    白石拿出放大到b5尺寸的照片,是男孩上半身的特寫。男孩不顧帽緣滴落的雨水,頂著紅撲撲的臉望向鏡頭。


    「雖然麵露笑容,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對吧?不覺得表情有些不協調嗎?」


    「不協調……」浩二郎伸手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發現男孩不帶笑容,甚至有些受到驚嚇。


    「確實,隻有臉頰和嘴巴帶著笑意。」


    任職刑警時,浩二郎看過鑒識科的合成肖像畫。在電腦的處理技術發達以前,他見過堪比畢卡索大作的奇妙麵孔。這張照片多少有種類似的感覺,不過一拿開遮住下半部臉龐的手,男孩又是一副燦爛的笑容,實在是一張極為稀奇的照片。


    「雖然不協調,卻是難以形容的表情吧。我向公司提議,想拿這張照片當閉園紀念號的雜誌封麵,情況竟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白石彷佛要平複激動的情緒,停頓一拍,才繼續道。「看到這孩子的臉,新公司方麵希望用在新開幕的宣傳海報。上麵的人似乎認為,這正是孩童受到驚嚇的表情——既害怕又開心,既不安又期待。現在不是流行把又醜又萌,簡稱為『醜萌』嗎?上麵的人說,這張照片就是又驚嚇又爽快的『驚爽』,我不太懂就是了。」


    白石望向佳菜子。


    「驚爽嗎?我大概能理解。」佳菜子回應。


    「以照片來說,我喜歡這張不協調的表情。理當是單純的孩童露出的表情,卻顯得如此複雜有趣。居然能獲得共鳴,我十分驚訝。確實,若是采用常見的燦爛笑容,少了些衝擊性。總之,這張照片似乎符合新遊樂設施『懷舊的新潮感』的概念。」


    於是,公司上層下達指令,希望解決肖像權的問題。


    懷舊的新潮感嗎……浩二郎想起昭和四十五年舉辦的大阪國際萬國展覽會,即使當時年紀還小,看到太陽之塔時,卻同時感受到懷舊與新奇。


    「我考慮在閉園紀念號的雜誌上,將男孩的近況寫成報導。」


    「換句話說,要委托我們找出這個男孩?」


    白石點點頭,反問:「會很困難嗎?」


    「不實際進行調查,我們也不清楚。線索隻有這本相簿嗎?」


    「除了相簿,還有從即可拍相機底片洗出來的十九張照片。連同其餘的張數,應該能拍二十五張,不過有六張拍壞了。」


    「看過這對父子的人,隻有白石先生嗎?」


    「我在公司內也問過,畢竟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有些人已退休。」


    「我明白了。那麽,想借用這本相簿和照片。」


    「當然沒問題,隻是我們沒什麽預算和時間……」十一月底是期限,白石補充道。


    「意思是,僅有兩個星期吧。」


    「是的。關於預算,廣告宣傳部交代我,希望能壓在四十萬圓內。」白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知道了,我們會盡量在預算內達成任務,這一點請放心。」


    「雖然表麵上的理由是希望取得肖像權人的同意,不過,實相先生,其實我隻是想見見那個男孩。光是和父親來搭乘蒸汽小火車、吃午餐,最後在回家前一起玩棒球盤,就能讓他那麽開心,我實在很想和他見麵說說話。」白石將照片並排在浩二郎他們的前方。「這一張、這一張,還有這一張的笑容都十分燦爛,但我還是最在意這一張的複雜表情。」


    白石的手放在想用來當封麵的特寫照片上,低頭請求:「在那之後,這對父子便失去蹤影,不再出現,不曉得是不是發生什麽事?要麻煩你們了。」


    「我們會盡力調查。那麽,請確認一下。」浩二郎取出列著基本費用等資訊的文件和契約書。


    「非常感謝。」白石再次低頭致意。


    「二十二年來,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啊。」在回程的京阪電車上,佳菜子忽有所感似地低喃。


    佳菜子堅持要自己拿,將裝相簿的大紙袋抱在膝上。


    「那張照片在白石先生的心中,想必相當重要。」


    「不過,隻靠這張照片,找得到那個男孩嗎?」


    「這確實是難題。」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接下這件案子呢?佳菜子臉上彷佛寫著疑問。


    盡管是當時一千多圓就能買到的即可拍相機,但在白石眼中,底片的內容恐怕是金錢難以衡量的。浩二郎也認為,回憶具有這樣的價值。


    「我也很在意這個男孩現下過得如何。」


    男孩看上去一臉開心,似乎毫不介意在雨天來遊樂園。佳菜子或許是受到那令人心疼的堅強吸引。


    「照片上的男孩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真的很樂在其中吧。我忍不住思索,自己也曾那樣無憂無慮地玩耍嗎?」佳菜子垂下目光。


    十七歲以前,佳菜子的成長過程想必與一般女孩無異,隻是雙親遭到殺害的記憶太強烈,在防禦本能下希望能忘卻一切,恐怕連歡樂的回憶都一筆覆蓋。


    案件發生後,佳菜子自然對所有事情都感到恐懼。兩年前,內心的傷口逐漸愈合時,她又遭到殺害雙親的犯人襲擊,險些喪命。


    浩二郎思忖著,佳菜子的複原需要更多時間。那場騷動後,由美無法放佳菜子一個人待著,讓她搬進自家。


    寄住將近一年,當佳菜子提出想搬離由美家時,浩二郎察覺她正在自我掙紮,希望變得更堅強。


    他一方麵想支持佳菜子的成長,但也希望她能夠正確認識自我,不要過於勉強。兩種心情在浩二郎心中交戰,至今依然不變。


    「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是很難說的。連你眼前的我,說不定也出乎意料地有過可愛的孩提時代。」


    浩二郎朝佳菜子揚起微笑,佳菜子不禁睜大雙眼,綻開笑容。


    「實相大哥大概是會出現在味噌廣告的小孩吧?有時會看到實相大哥露出類似的表情。啊,抱歉,說了失禮的話。」佳菜子縮了縮肩膀。


    「簡單來說,就是我還很孩子氣吧。」


    「沒那回事。」


    「不,沒關係。當初向我大哥提起想開回憶偵探社時,他也說『如果是你,我一點都不驚訝』。」


    「意思是,不意外實相大哥會有這種想法嗎?」


    「我沒跟他確認,不過應該沒錯。此外,我向大哥挑明計畫時,大概是一臉疲憊吧。約莫是顧慮到我,擔心否定我的想法,會把我逼上絕境。或者,我這個弟弟從小淨吐出不切實際的話,大哥早已放棄。」


    比起大哥健一,浩二郎自認是愛作夢的孩子。在曾為刑警的父親眼中,總是有點沉浸在幻想世界的浩二郎成為警官,實在匪夷所思。他笑著說,喝醉時想像過健一當刑警,但根本想像不出來。


    然而,逝世不久前,父親對浩二郎說:如果是你,應該能讓那些在痛苦中犯罪的人,心情上得以解脫。不論是進監獄,甚或處以極刑,隻要內心有一瞬間的解脫,都是一種救贖。


    浩二郎不懂父親話中的意思,也不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刑警。隻是,『內心一瞬間的解脫便是救贖』這一點,在試著成為回憶偵探後,他似乎漸漸能夠理解。


    委托人以各種方式與回憶重逢。那一刻,他們的臉上往往會浮現懷念與安心的神色。即使調查結果和預期不同,也沒有改變這一點,甚至顯得有精神許多。


    不管怎麽說,比浩二郎想法更實際的健一,為了追逐夢想,也早早從貿易公司退休,將實相家的庭院改建為「無心館」,開設劍道道場。倘若父親在世,約莫會感歎兩人都不切實際。


    「專挑雨天來遊樂園,是因為一下雨,父親的工作就無法進行嗎?會不會是在工地現場工作的人?」


    「原來如此,不無可能。畢竟工地現場很容易受天氣影響。」


    「嗯,相簿中的父親看起來常曬太陽,肌肉頗結實,多少也給人這種印象。」


    雨水濡濕的上衣緊貼肌膚,父親上臂的肌肉益發醒目。


    「再來,令人在意的是男孩脖子上掛的鑰匙圈。那應該是家裏的鑰匙吧。」


    「跟爸爸在一起,卻還帶著家裏的鑰匙嗎?」


    「嗯,莫名引人注意吧?」


    男孩平常就帶著鑰匙,雖然不清楚年齡,不過考慮到他在平日中午來遊樂園,很可能不到入學的年紀。


    「大概是父母都在工作吧。」


    「男孩得從幼稚園或類似托兒所的地方獨自回家,跟父親相處時,才會那麽開心。」


    在白石注意到之前,或許他們就來過遊樂園。假如這兩個月是父子倆有限的相處時間,男孩歡快的模樣更教人鼻酸。


    「這麽一想,希望用來當海報的照片上,男孩會出現那樣複雜的表情也……」


    浩二郎察覺佳菜子望著坐在對麵的一家人。


    「他是想著什麽,喊出那聲『爸爸』呢……」佳菜子開口的同時,電車滑進兩人準備換車的禦陵站月台。


    2


    隨著黃昏到來,回憶偵探社的招牌亮起。


    每天一到下午六點,偵探社成員會拿著負責的案件資料,坐在大桌子旁,報告調查的進度。


    開會時,大家會互相交換意見。由於麵對的不是案件或犯人,而是人心,偶然浮現的疑問或想法,也可能為解決案子帶來莫大功效。目前,由美手上有三件委托,浩二郎五件,佳菜子一件。尚未處理的有三件,今天又有三件新的委托上門。


    「在電視上說得太過頭了,我正在反省。」由美難得垂頭喪氣。


    昨天在節目中針對失憶者提出問題的人,今天透過電視台,表達委托偵探社的意願。


    「以由美姊樹立的形象,隻能那樣回答吧。畢竟觀眾期待的是充滿自信的由美姊。」佳菜子出聲安慰。


    佳菜子精神上已有餘裕,能反過來為一向保護她的由美分憂。浩二郎暗暗想著,眯起雙眼。


    「是這樣沒錯……」由美揉著肩膀。


    「由美沒必要反省啊。」浩二郎向愁眉苦臉的由美說道。


    「可是,現在光是手上的案子,我們就忙不過來了。」由美拄著臉頰。


    「跟以往一樣,大家一起合作解決嘍。」盡管浩二郎這麽說,以大家手上的案件數量來看,要合作也不容易。


    「對了,浩二郎大哥。」由美露出開朗的表情,望向浩二郎。「飯津家醫生那邊的進展如何?」


    由美似乎從飯津家口中,聽到關於真的事。


    「我見過一麵……他似乎有興趣,也有幹勁。」話雖如此,浩二郎還把握不住真究竟是怎樣的人。


    「有興趣?隻有這種程度嗎?」


    「聽到尋找回憶,恐怕一時沒辦法理解。考慮到我們工作的特殊性質,剛開始大概都是這樣吧。」


    實際上,周遭投來不少懷疑的目光。


    「該不會是他本身有什麽問題?」由美睜大眼看向浩二郎。


    「為何這麽想?」


    由美知道什麽內情嗎?


    「沒什麽,隻是我向飯津家醫生打聽過,醫生卻不肯正麵回答。跟浩二郎大哥一樣,僅僅透露他有興趣,我才會這麽猜測。」


    由美的直覺非常敏銳。


    「他本人是不是有問題,老實講,我還不清楚。他在醫學院的表現似乎相當優秀,應該會順利成為醫生。不過,他卻不希望就這樣當上醫生,十分煩惱。」


    回憶偵探不是可一心二用的輕鬆工作,正因牽涉到人心,更耗費心思。浩二郎特意強調這一點,但談到一半,真便沒再開口。若非飯津家陪同,浩二郎恐怕會當場結束麵試。


    總之,浩二郎和真約定改天再談一次。麵試後,飯津家告訴浩二郎,真常在與人交談時,突然陷入沉默。飯津家表示,假如真隻負責看病,不接觸病患,確實是優秀的醫生。他拜托浩二郎,為了真的將來,希望回憶偵探社能夠幫忙。


    「在當上醫生前,拿我們偵探社來墊檔嗎……」由美自言自語般低喃。「既然是飯津家醫生介紹的,為人想來是不會錯的。不過,如果對方抱持填補空檔的心態,可就有點傷腦筋。話雖如此,我們又人手嚴重不足,感覺真複雜。」她苦惱地望著浩二郎。


    「是啊,最近再找時間見一麵吧。到時應該就能做出決定。」


    目前非常需要生力軍。


    「感覺像在催促浩二郎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回到委托案件上吧。我手邊的案子全部順利進行中。當初考量到與醫院相關,由我負責的案子,目前為止,還沒遇到因為上電視引發的問題。」接著,由美針對與醫院相關的三起案子報告進度。其中包括,一名婦人四十年前到京都旅行時突然生病,被救護車送進醫院,她想尋找當時的主治醫生;希望尋找二十六年前,在京都市內醫院的同房病人。


    「那麽,透過電視台接洽的委托人呢?」浩二郎問。


    「根據電視台提供的資訊,失去記憶的是一位男性,委托人名叫川津茉希,在高丸百貨地下樓層的咖啡輕食櫃位工作。目前隻知道這些內容。」


    「那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我去過一次。」佳菜子說道。


    「她負責衝泡咖啡嗎?」


    「我不太清楚,不過那是隻有吧台的小店,工作人員應該不多。」


    「這樣啊。收到電子郵件後,電視台職員曾打電話確認,對方似乎陰沉又不親切。」


    「嗯,確實是不太親切。」佳菜子仰起頭,似乎在回溯記憶。


    「要著手調查,還是等當事人提出正式的委托吧。說到這裏,我想拜托浩二郎大哥,差不多該讓我正式回到調查員的崗位了吧。」


    「這個嘛……」


    浩二郎陷入兩難。出名會造成由美調查時的阻礙,但眼下委托案件的數量大增,待辦的案件不斷增加,負麵影響反倒更大。由美的機動力果然不可或缺。


    「也對,我明白了。抱歉委屈你這麽久,如果接下這項委托,就麻煩你負責。隻是,頭一遭遇上失去記憶的狀況,恐怕會有些棘手。」


    調查過程中,可能得和警察及行政機關打交道。


    「我會好好努力。」由美開心地拍拍胸脯。


    「接下來,換佳菜報告新的案子。」浩二郎催促佳菜子。


    「好的。」佳菜子將向白石借來的厚重相簿,及從即可拍相機底片衝洗出來的十九張照片擺在桌上。


    每張照片拍的都是那個男孩,依序瀏覽,第一張是「比出勝利手勢的抓拍」,第二張、第三張是「hama遊樂園大門前」,第四張是「在商店前」,第五到九張是「在室內長椅上吃便當」,第十張是「注視覆蓋塑膠布的遊樂器材的側臉」,第十一到十六張是「小火車」,第十七張是「室內棒球盤前」,第十八張和第十九張則是「再次搭上小火車」。


    「委托人白石貢繼先生,希望和照片中的男孩見麵聊聊。」將照片全部排好後,佳菜子解釋道。


    「照片拍得不是很好呢。」由美看著近前的照片,說出感想。


    「畢竟是二十年前遺落在hama遊樂園的即可拍相機,而且是在天氣不佳的日子拍攝。」浩二郎以此為開場白,示意佳菜子向大家報告今天白石的委托內容。


    佳菜子看著筆記說明來龍去脈,其中也包括白石的想法。


    「若是毫不知情,看起來隻是一張男孩的笑臉。不過,他的表情頗教人在意。盡管相簿裏的照片拍得比較好,但這張特寫莫名引人注目。」由美瀏覽完所有照片,湊近其中一張。


    「照片傳遞出的情感確實不同。」浩二郎再次比對相簿裏白石拍的照片,和即可拍相機留下的照片。


    白石善於取景,而且對焦清晰。相較之下,男孩的父親有些手震,偶爾會沒拍到完整的頭部,絕對談不上是好照片。盡管如此,這張特寫照片仍格外凸出,彷佛在向觀看的人傾訴著什麽。


    「假如要用在宣傳上,我也會選擇這一張。看起來像吃了一驚,又像感到開心,見過一次就印象深刻。」後方傳來三千代的話聲,她端茶及和果子過來。


    「啊,是『京觀世』,我最喜歡他們家的點心了。」佳菜子的臉上浮現笑容。


    「怎麽,你剛才在聽我們談案子嗎?」浩二郎問三千代。


    「不曉得何時送茶過來比較好,我想等你們的討論告一段落,便聽到你們談話的內容了。」


    三千代戒酒將近七年,反倒對和果子產生興趣,在事務所時總會端出和果子。


    伴隨的是缺點是,搭配的飲料變成抹茶。在喜歡咖啡的浩二郎眼中略嫌美中不足,不過能看到期待點心的佳菜子,及享受泡茶的三千代,他也就別無所求。


    「那麽,對方的預算限製,你也聽到了吧。」浩二郎特地向擔任會計的三千代確認。


    「嗯,我聽到了。身為會計,我希望能在兩周內完美解決,成功向客戶請款。托由美的福,我們現在手頭比較寬裕,應該好好考慮下一步。」三千代麵帶微笑。她一直希望能增加偵探社的員工福利,始終精打細算地存錢。


    此外,三千代打算帶大家一起去溫泉旅館,順便當年末的尾牙聚會。不過,這個計畫還沒告訴由美和佳菜子。


    「這點我也清楚。為了及早解決這件案子,必須從眼前的照片中,盡可能找出多一些情報。」浩二郎拿起一張照片,向由美和佳菜子解釋。「舉例來說,不覺得在構圖上,男孩的位置不太自然嗎?」


    那張照片中,隻拍到肚臍以上的身軀,而且對焦在男孩右手和肩膀後方的背景,左肩並未映入畫麵,也就是拍攝主體過於偏右。


    「我能借一下放大鏡嗎?」由美問三千代。


    最近三千代在學做串珠飾品,在進行精細作業時,往往空不出手,於是備有頭戴式放大鏡。


    由美接過放大鏡,盯著照片。「脖子右邊拍到的,該不會是手?」


    「真的嗎?」注視著照片的佳菜子,彈開似地別過臉。


    「佳菜,用不著怕成那樣。」


    「可是……那不是靈異照片嗎?」佳菜子顫聲回答。


    「不,你搞錯啦,那是人的手。雖然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感覺是女性的手。浩二郎大哥,請看一下。」這是曾身為護理師的直覺,由美補充一句,遞出放大鏡和照片。


    浩二郎接過後,依由美所說,凝視男孩脖子的右側。「女性的手嗎?這麽一提,看起來的確如此。像是為了排除在一旁的女性,構圖才會變得不自然。」


    「男孩這麽高興,身邊應該不會是他討厭的人。」由美微微盤起雙臂,偏著頭說:「可能是媽媽?」


    「假如這是手,顯然手的主人比男孩高許多。」浩二郎在男孩身旁比畫出猜想的高度。


    「也可能是姊弟。」


    佳菜子變得能夠直率提出想法了。


    「拿著相機的人——在這個情境下,就是男孩的父親,刻意將這名女性排除在畫麵外,必須考慮他這麽做的理由。如果是男孩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妻子,或是男孩的姊姊,情況便會不同。隻是親戚、路人之類,反倒不會如此刻意移開鏡頭。」


    浩二郎愈看愈覺得這張照片的構圖,是刻意排除男孩身旁的女性。這顯然是拍攝者的決定。


    「拍這張照片的,確定是男孩的父親嗎?」三千代出聲詢問。


    「看看這個。」浩二郎從相簿中,拿出遺落在棒球盤玻璃表麵上的即可拍相機的照片。


    「白石先生親自拍下這張照片,並寫下『回憶竟遭遺忘』的注解,想必印象十分深刻。」


    「換句話說,他搞錯的機率很低。」三千代露出同意的神情。


    「雖然妄下推斷不好,不過可能是在男孩不知情的狀況下,父母關係瀕臨破裂。」


    「哦,有道理,就是所謂『大人的內情』吧。」擁有離婚經驗,並育有一女的由美附和。


    「這樣就能理解,為何總在雨天和爸爸一起到遊樂園。讓人不禁想到《克拉瑪對克拉瑪》(kramer vs. kramer)的達斯汀·霍夫曼。」


    「奧客6是指……?」


    「佳菜,我不是在說愛抱怨的奧客,而是電影主角的姓氏克拉瑪。」


    「原來是姓氏啊。」


    「這部電影大約在一九七九年底或八〇年初上映,引起不小的話題。達斯汀·霍夫曼和梅莉·史翠普,飾演正在打離婚官司的夫婦,為了爭取七歲兒子的監護權針鋒相對。片中,達斯汀·霍夫曼毫無育兒經驗,忙得焦頭爛額,模樣相當滑稽。不過,他一心一意的努力姿態,頗令人動容。」


    「由美,佳菜一九八〇年才出生。」浩二郎插嘴。


    「這樣啊,那應該沒看過。」由美聳肩笑了笑。


    「別說沒看過,佳菜的生日是七夕,電影上映時她根本還沒出生。另外,由美,當時你隻有六歲,即使去看電影,恐怕也無法完全理解劇情,甚至被達斯汀·霍夫曼的演技打動。」


    「真是的,這麽快就露餡。其實,我隻看過《克拉瑪對克拉瑪》的錄影帶。」由美坦承是在九年前考慮離婚時,向朋友借來看的。


    有時,由美會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成。


    「不過,對電影的感想倒是真的。一開始毫不擅長,最後主角卻熟練地做出法式吐司。明明一點也不悲傷,卻讓人忍不住流淚。佳菜沒在電視上看過嗎?」


    「沒有,不過我大概明白了。總之,那是一部笨拙的父親為了兒子奮鬥的電影吧。」


    「沒錯。」麵對佳菜子的提問,由美點頭回答。


    「意思就是,看到這張照片,由美姊會聯想到那部電影。我相信由美姊的直覺。」佳菜子對浩二郎說。


    「以男孩為中心,夫婦站在對立的位置。依構圖來判斷,我的看法和由美相同。父親對母親已毫無感情,這麽想比較合理。」從男孩脖子上掛著鑰匙這一點,浩二郎推測母親可能也在工作,平日將男孩交托別處,接著繼續道:「換句話說,雙親可能已分居。盡管孩子察覺到雙親之間的裂痕,看到父母在一起,還是會感到開心。」


    「孩子往往比父母想像中體貼。像我家的由真,非常留意我的狀況,簡直到了嚇人的地步。」


    一提起女兒,由美臉上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以前有「孿生親子」的說法,浩二郎覺得升上小學六年級的由真愈來愈像由美。


    「咦?」三千代發出疑惑的話聲。


    不知何時,她戴上放大鏡,正在審視照片。


    「怎麽,注意到什麽了嗎?」浩二郎一問,由美和佳菜子望著三千代。


    「以為男孩頭上是天空,但似乎不是。上麵有個紅色棒狀物。」


    「棒狀物?讓我瞧瞧。」從三千代手中接過放大鏡和照片,浩二郎進行確認。「的確,看起來彷佛紅色棒狀物浮在空中。這到底是什麽?」


    相機的畫素不夠高,加上雨天的光線不足,背景益發模糊。宛如藍灰兩色摻混而成的風景中,隱隱浮現細長的紅色物體。


    「男孩的胳臂附近,也有紅色……不,應該說類似朱紅色的板狀物。」


    「朱紅色板狀物、浮在半空的紅色棒狀物,會是遊樂園的設備嗎?」由美忽然揚聲道。


    「按順序來看,這張照片之後,拍的是在hama遊樂園大門口的男孩,所以他們應該尚未入園。或許是在遊樂園周圍拍的。」


    「假使那名女性就是男孩的母親,得知母親隻陪同到附近,不一起入園,男孩會很難過吧。可是,他在大門口的兩張照片,及下一張在商店前的照片中,表情都十分開心。」


    「佳菜的著眼點不錯,這個孩子一定是接受了母親不能一起入園的事實。不過,畢竟年紀小,剛分開不久,多少會影響情緒。另外,雖然在雨天不太明顯,但仍看得出太陽的方位不同。從第一張照片到第二張,看得出時間上的差異。」


    購買即可拍相機,卻僅拍一張照片。改天繼續使用也不無可能,但浩二郎認為,不太適用於這對父子的狀況。


    「男孩的服裝每張都一樣,約莫是在同一天拍的。哎,這個年紀的孩子,大概還沒那麽愛打扮。」想到早熟的由真,由美麵露微笑。在穿著打扮上,由真似乎一年比一年講究。


    經過一番意見交換,眾人分析男孩的父母應該已分居。父親的工作性質會受天氣影響,隻能在雨天和男孩見麵。


    盡管對象並非罪犯,在進行推論的層麵上,倒也近似對罪犯的行為側寫。從結果來看,假設照片是在同一天拍攝比較自然。


    「這個紅色棒狀物究竟是什麽?要是拍得清晰一點就好了。」由美語帶遺憾。


    「也對,拜托茶川吧。得請他幫忙調整畫麵的清晰度,搜集更多情報才行。」


    「從小線索查出大發現,茶川先生的技術毋庸置疑,隻是有些囉嗦。」


    六十四歲的茶川依舊單身,他從以前就一直追求由美。


    茶川主張,至今他仍打光棍,是因在祇園花街成長,加上有兩個姊姊,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從青春期就看盡女性的強悍,似乎對女性感到卻步。他笑稱原本打算等成為能夠旗鼓相當的男性再談戀愛,竟不知不覺迎來還曆之年。


    「他為人倒是不壞。」


    「真是的,浩二郎大哥,我一句也沒提到茶川先生好色之類的。佳菜,對不對?」由美和佳菜子相視一笑。


    「實相大哥,這件案子能交給我嗎?」佳菜子突然轉向浩二郎。


    「嗯,我就是這麽打算的。」浩二郎不假思索地回覆。


    浩二郎希望佳菜子更有自信,但也希望她能重視自身的特色。佳菜子太在意由美,容易模仿由美的言行舉動。


    浩二郎希望她們保有各自的個性,以自己的方式,和委托人的回憶奮戰。


    「謝謝。」


    「案名決定了嗎?」由美問佳菜子。


    「這個嘛,我想了不少個,不過都比不上白石先生的說明文字。所以,我認為不如就用『雨天的來園者』。」佳菜子仰望著半空回答。


    「雨天的來園者……不錯呀,簡明易懂。」由美笑道。


    浩二郎見狀也點頭,「好,案名就這麽決定。」


    「我會好好加油。」佳菜子小小握拳。


    注意到她的動作的,可能隻有浩二郎。


    3


    佳菜子造訪茶川位於京都站前的事務所。曾任職科搜研的茶川,現下在大學任教,並在去年創立「味覺堂」。盡管從浩二郎口中聽過業務內容,佳菜子仍無法完全理解設立的目的。名稱與糖果廠商相仿,但似乎不是食品公司。


    「歡迎、歡迎,佳菜愈來愈有偵探的樣子了。」一開門,頂著油亮光頭的茶川便熱烈迎接她。


    「不好意思,又來麻煩你。」


    「還跟我客氣什麽,快找位子坐吧。」


    「那我就打擾了。」


    雖然是大樓內的一室,卻宛如理科實驗室。擺著兩張設有流理台的大桌子,牆邊並排著沒有觀測窗、類似微波爐的機器。


    窗旁放著公車站常見的長椅,佳菜子在長椅坐下,背向五樓窗外即將西沉的夕陽。


    「外頭很冷吧?真是的,這麽冷的天氣,浩二郎還拜托你來跑腿。待我好好說他一頓。」茶川眯眼注視著夕陽,拉起窗簾。


    「不是實相大哥拜托我來,這次的案子是我負責的。」


    佳菜子見茶川似乎要拿起電話打給浩二郎,連忙出聲製止。單獨行動被當成跑腿,佳菜子有點不甘心。


    「這樣啊,那要喝燒酌兌熱水,還是熱燗7來暖身子?不行、不行,佳菜子還年輕,怎能輸給一丁點寒意?畢竟小孩是風之子,天生不怕冷的生物。」


    「真要說,給小孩喝酒不太好吧,況且我二十九歲了。」佳菜子鼓起臉頰抗議。


    「以大叔我來看,佳菜這年紀的女生都是小孩,別放在心上。還是,一杯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若是冷硬派偵探,該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


    「說什麽冷硬派呢。」這個詞匯從茶川口中吐出,實在不搭調,佳菜子噗哧一笑。


    「笑得真開心。」


    「對不起,不過我還在工作中,容我推辭。」佳菜子自忖必須表現出不是來玩的堅定態度。


    「五點過啦,我五點就下班了。好吧,那就泡個熱咖啡。」茶川語帶遺憾,著手準備咖啡。


    「不必費心了。」佳菜子想勸阻茶川,但茶川已俐落端起泡好的咖啡。


    茶川在長椅坐下,和佳菜子一樣麵向前方。盡管談話有些不便,佳菜子仍開啟話頭。


    「如同我在電話中提到的,想麻煩茶川先生分析委托人的照片。」


    之前她已透過電話,告知白石的委托內容。


    「那就借我瞧瞧嘍。」


    佳菜子將相簿與裝著照片的信封遞給茶川。


    茶川起身打開桌上台燈,取出信封裏的照片,放進掃描器後,拉過筆記型電腦。隻見他敲打鍵盤,掃描器發出一陣亮光。


    電腦螢幕上出現男孩的身影。


    「這就是有問題的照片吧。」茶川確認道。


    「是的。」


    「我用分析軟體試著提高解析度。」


    茶川啟動程式,不過在佳菜子眼中,並沒有明顯的改善。


    「還是有點模糊。」佳菜子放膽直言。


    「因為照片老舊,又沒對焦。畢竟過了二十二年。」


    「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在這樣的照片上發現女性的手,聯想到《克拉瑪對克拉瑪》這部電影,實在令人佩服。」


    「光從照片就能聯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了不起。提及《克拉瑪對克拉瑪》,意思是這孩子的父親像達斯汀·霍夫曼扮演的角色吧。」


    「茶川先生看過那部電影嗎?」


    「那部電影可流行啦。當年三十五歲的我有一頭茂密發絲,頗受女性歡迎。哎,我的事不重要。提起電影的,應該是浩二郎吧。」茶川撫著腦袋,笑問佳菜子。


    「不,是由美姊。」


    「怎麽可能,那個時候由美小姐才剛上小學吧?」


    「她不是上映當時去看的。」


    「這樣啊。話說,這張照片得進行重點調整,能告訴我在意哪些地方嗎?」


    「首先是男孩的脖子右側,希望能確認是否如由美姊說的,是女性的手。還有,想知道男孩頭上的紅色棒狀物是什麽。」


    「手和紅色棒狀物嗎?好,稍等一下。」茶川愉快地操作滑鼠。沒過幾分鍾,便確認是人手,分析紅色棒狀物卻陷入苦戰。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啊,那就麻煩你一件事。」


    茶川從冰箱中拿出三種啤酒,放在佳菜子麵前。


    「佳菜對味覺有自信有加嗎?我不是在說諧音笑話喔。」


    「應該和其他人差不多。」


    佳菜子忍著笑回答。


    「好,這幾種啤酒各有特色。你能不能分別嚐一口?」


    茶川將啤酒倒進杯中,遞給佳菜子。


    「真的要我喝嗎?」


    佳菜子剛剛才拒絕茶川的勸酒。


    「希望你能幫忙,拜托。能麻煩你品嚐味道,寫下感受到的特色嗎?」


    「我知道了,品嚐啤酒的味道對吧。」


    雖然有些抗拒在工作時喝酒,佳菜子仍拿起杯子。三種不同的啤酒,她每嚐一口,就寫下感受到的香氣和苦味。


    「接下來,喝喝看這個。」


    茶川從冰箱中拿出另一種液體。不是啤酒,無色透明宛如氣泡水。


    「咦,喝起來有啤酒味。」


    「跟剛才喝的哪一種啤酒比較接近?」


    佳菜子又含一口透明液體,對照筆記。


    「比較接近這一種。不,應該說完全一樣。」


    「那麽,再喝一次那種啤酒,確認一下。」


    佳菜子喝下啤酒後,回答:「沒錯,就是這個。不過,剛才的液體沒有顏色。」


    「還有其他啤酒的喔。」


    在茶川的示意下,佳菜子喝下其餘兩種啤酒口味的透明液體。不論是哪一種口味,閉上眼睛試喝,都跟原本的啤酒一模一樣。


    「到底怎麽回事?」


    「這是我目前的研究。以化學的方式分析美味的感受,完美重現老鋪料亭的味道。」


    茶川計畫在京都的老鋪料亭前往其他縣市開店時,擔任味覺顧問,參與策畫。


    「剛才的啤酒重現測試,證明科學數值確實派得上用場。這可是大成功啊,多謝。下次再拿來騙浩二郎,要保密喔。」


    「喔……我知道了。」


    測試結果不曉得有沒有幫上茶川的忙。


    「這邊也得找出正確答案才行,再等我一下。」茶川回到桌前,不停放大圖片,進行處理。


    「這是鳥居嘛。」經過約兩小時後,埋首作業的茶川高聲宣布。


    「咦,鳥居?」佳菜子正在確認照片中有無提示父子生活上的線索,不禁抬起頭。


    「不曉得有沒有拍到可辨識出地點的線索……佳菜,來看看。」


    佳菜子望向電腦螢幕。遊標指出的部分,畫麵比一開始更鮮明,但仍看不出鳥居。


    「這是鳥居嗎?」


    「你看看小男生戴的帽子和紅色棒狀物之間。」


    佳菜子注視著茶川指示的地方,隻看到說不清是藍色或灰色的模糊背景。


    「像霧一樣有些迷蒙的部分,其實是水。」


    「立在水上的鳥居?」


    「沒錯。這會不會是琵琶湖上的鳥居的一邊柱子?」


    「琵琶湖……hama遊樂園附近有這樣的鳥居嗎?」


    「沒有吧。若是在遊樂園附近,這就算不上線索,我也不會那麽驚訝。」


    茶川的話有道理。佳菜子想起,浩二郎在會議上提過,第一張和第二張照片是隔一段時間拍的。


    「所以,小男生胳臂旁的紅色板狀物,應該是神社常見的以朱紅色木板搭設的柵欄。」茶川單手打開另一台筆電,在網路搜尋引擎中輸入「琵琶湖 水上鳥居」。搜尋結果的最上方出現「白須神社」,茶川點進連結,畫麵跳轉至官方網站。「有了,佳菜,就是這個。」


    幾張照片當中,有一張是紀念昭和十二年重建鳥居的「鳥居複興碑」。石碑旁正是朱紅色柵欄,後方就是水上鳥居。


    「在這個石碑前拍照,的確可能在男孩頭上看到鳥居。」


    「雖然必須到現場確認,但應該不會有錯。」


    「我明天立刻去確認。」佳菜子記下官方網頁上的交通指引。


    「百忙中麻煩由美姊,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摟住由美的纖腰,從背後向她道歉。


    昨天取得照片的分析結果後,佳菜子和浩二郎成功鎖定拍照的地點,不過飯津家突然來電表示平井真希望會麵,佳菜子隻好坐上由美自豪的「katana」機車。


    第一次乘坐重機,彷佛隨時會被甩落,佳菜子怕得要命。


    風宛如在切割肌膚,佳菜子痛得快哭出來。不過,緊抓由美約十分鍾後,原本畏縮的心情緩緩伸展手腳,轉變成舒爽的感覺。或許是習慣了刮人的勁風和嚇人的速度,佳菜子逐漸有餘裕欣賞兩旁高速流瀉的風景。


    幸好是個大晴天。望著遠方閃爍發亮的琵琶湖麵,佳菜子暗暗想著。


    「別在意,你道歉幾次啦,又不是『otabe』的舞妓娃娃。」


    「otabe」是京都名產之一的紅豆餡生八橋店家,店頭總會擺放舞妓模樣的娃娃,以三指觸地的姿勢,像傳統的喝水鳥玩具一樣,整天不停點頭。


    不過,「otabe」娃娃的點頭並非道歉,而是向客人說「歡迎光臨」的意思。對回憶偵探社而言,由美姊比我更接近「otabe」的舞妓娃娃。佳菜子默默想著。


    「總覺得老是麻煩由美姊……」


    由美在中午前解決了一件與醫院相關的案子。


    「說什麽傻話。」


    「明明電視台的諮詢工作也很辛苦……」佳菜子以不輸給風聲的音量喊著,心情又是一陣暢快。


    「電視台那邊我早就習慣,隻是,如果對方正式提出委托,希望尋找失憶的人的回憶,便是重量級的案子。」


    「的確。」


    「總之,案名取為『遺失回憶的男人』,如何?」


    「我覺得不錯。這麽一來,應該會很忙吧。」


    「是啊,做為複歸戰,可能會有點辛苦。所以,我才打算幫幫佳菜,順便當成複健。接下來,佳菜也會變得忙碌,雖然還要看看新人的狀況就是了。」


    沿著湖西的國道一六一號線往北奔馳,右方會出現琵琶湖,左方則是比良山脈。


    若在合適的季節,想必是絕佳的兜風路線。不過,現在坐上由美的機車,並不是在遊玩。佳菜子閉上眼,不去看兩旁的景色,克製浮動的心情。在由美眼中,恐怕會認為她認真過頭。


    跟機車的油門和剎車交手要有玩心,懂得放鬆和握緊,才能夠好好調節速度。像佳菜一樣毫不放鬆,不論加速或剎車都會容易太急,引發意外。由美笑著這麽說。


    雖然能夠理解什麽是有趣和開心,卻不太懂什麽是玩心。佳菜子一回答,由美便指正:這不是用腦袋理解的東西。


    談過戀愛,會變得更柔和。由美這麽主張,於是動用護理師的人脈,為佳菜子介紹好幾名男性。隻是,佳菜子不曾和任何一人發展到交往的關係。一看到男性稍嫌粗魯的一麵,佳菜子就會畏縮。這一點,可能和她在兩年前,遭到十二年前殺害雙親的犯人磐上敦軟禁,差點遇害的經驗有關。佳菜子曾為此向專門的醫生諮詢。


    其實,她不太記得當時的情形。偵探社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對待她,然而,她覺得當時的經曆宛如在看恐怖電影,缺乏真實感。佳菜子向由美訴說,由美認為她過於害怕,導致大腦無法順利運作。


    磐上敦遭到逮捕,因殺害佳菜子的雙親,及殺害佳菜子未遂的罪名,遭到起訴。不料,他有腦額葉執行功能障礙,被認為無法對自身行為負責,獲判無罪。


    換句話說,磐上可能再次襲擊佳菜子。浩二郎極力避免佳菜子單獨行動,佳菜子明白是出於這層考量。


    對戀愛心生退卻,或許也是不希望喜歡的人卷入麻煩的心情作祟。我得變得更堅強,還需要再努力。佳菜子暗暗告訴自己。


    「佳菜,有點痛。你摟得太緊了。」


    「對不起……」佳菜子似乎不小心太用力。


    「會怕嗎?我速度放慢一點?」隔著全罩式安全帽,由美清亮的嗓音傳來。


    「不要緊,這個速度讓人心情很暢快。」


    佳菜子沉浸在風聲與舒服的震動中,過了一會,由美逐漸減速。佳菜子睜開眼,不遠處就是寬闊的琵琶湖。


    「依導航來看,我們快到了。」


    由美確認著裝在機車油槽上的行車導航,一邊慢速行駛。左方出現茂密的森林,及看似神社的鳥居。


    「應該就是這裏。」


    「留意琵琶湖喔。」


    由美以和馬拉鬆選手的前導車一樣的速度騎車。佳菜子不怎麽瞭解機車,隻覺得頗需技巧。


    「由美姊,你看。」佳菜子鬆開抱緊由美腰際的手,指向立於水麵的鳥居。


    「真的矗立在湖上啊。」由美將機車停在路肩。


    佳菜子從機車下來,拿出茶川放大成a4尺寸的男孩照片。


    「拍得到鳥居,還有朱紅色柵欄和石碑的地方……」佳菜子望著湖上的鳥居,踏進神社境內。


    「佳菜,記得拿下安全帽。你個子小,看起來簡直像蘑菇在走路。」由美的話聲從機車旁傳來。


    佳菜子連忙取下安全帽,再往北方前進後,石碑出現在眼前。


    「由美姊,就是這裏,不會有錯。」


    「哪邊?」穿著連身騎士裝的由美跑近,身姿顯得修長綽約。「一模一樣呢。」由美示意佳菜子站在石碑前,拿出數位相機。


    「稍微後退,試著半蹲。」


    佳菜子依著由美的指示,重現和男孩照片相同的構圖。


    由美按下相機的快門。


    「很好,以此為出發點,開始打聽吧。」由美走回機車旁。


    佳菜子跟在由美身後,用手機上網搜尋高島市的托兒所、幼稚園和小學。


    「總共有十一家托兒所、五家幼稚園、十九所小學。」


    「也找找安親班之類的。」


    「好的,有十三處提供課後輔導。」


    「嗯,不過,有些是提供課後輔導的幼稚園或托兒所。看來得一個不漏地走訪這四十八個地方。」


    「照片雖然是在這裏拍的,但他們的生活圈也在這裏嗎?」


    一家三口可能是從某地來到白須神社,拍下紀念照。


    「隻能看哪一邊的機率比較高。」由美操作裝在katana寬厚油槽上的導航儀器,似乎在找距離最近的幼稚園。


    「會是哪一邊呢?」佳菜子直率地問。


    「假設夫妻分居,母親會為了讓孩子見父親,特地跑到這種地方嗎?」


    「不過,若是母親不想和父親分開呢?」


    要是妻子希望和丈夫重歸舊好,或許會盡力製造談話的機會,甚至不惜以和孩子見麵為藉口。


    「媽媽的身影並未出現在白石先生的鏡頭中。要是如同佳菜說的,她期望複合,來到附近卻不一起進遊樂園,不是很奇怪嗎?刻意將妻子排除在構圖之外,表示雙方的關係嚴重惡化。」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拍照?」


    「大概是孩子吵著要拍照吧。爸爸隻打算拍下兒子的照片,兒子卻要求媽媽入鏡。」


    「無可奈何,隻好拍下合照?」


    「我是這麽想的。要是推測正確,神社想必在母子倆的生活圈內。總之,先假設男孩是學齡前的幼稚園生進行調查,從數量比較少的幼稚園著手。」


    t幼稚園位在騎機車不到五分鍾的地方。


    「您好,我們是偵探社的人,」佳菜子站在幼稚園入口出聲打招呼,向走出來的年輕女子遞上名片。由美在她身後等待。


    「哎呀,是回憶偵探社。」對方不是看著佳菜子,而是望向身後的由美,開心地笑道。由美的外表似乎成為偵探社的名片。


    「我們受人委托,想找出這個男孩。」佳菜子出示放大的照片。


    「他沒就讀我們幼稚園。」年輕女子馬上回答。


    「不,這是二十二年前的照片。」


    「二十二年!」女子睜大雙眼,回望佳菜子。


    「說明一下前因後果,比較容易理解。」由美出聲提醒。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我們園長或許會知道,請稍等。」女子向由美點點頭,退回幼稚園內。


    半晌後,大約五十幾歲,戴著眼鏡的女士出現,指引她們到會客室。會客室的牆上貼滿摺紙動物,和似乎是畫著園長的圖畫。


    「我常收看你們的節目,尋找回憶的偵探實在是非常有趣。」園長遞出名片,視線停留在由美身上。


    名片上寫著「宮古孝江」。


    宮古朝沙發示意,請兩人落坐。「突然前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低頭致意,坐上沙發。「其實,我們在找這張照片上的男孩。」她說明這是從二十二年前的相機底片洗出來的,委托人希望見男孩一麵。根據照片上的線索,推測是在白須神社的石碑前拍攝。


    「於是,我們決定從這個鎮上找起。」


    「原來如此,你們打算走訪各家幼稚園吧。如你所知,這裏確實離白須神社頗近。不過,二十二年前啊……」


    「有沒有類似畢業紀念冊之類的資料呢?」由美詢問。


    「有畢業紀念冊。這孩子幾歲?五歲或六歲……」宮古拿起照片端詳,「應該還沒上小學。」


    「看得出來嗎?」佳菜子傾身向前。


    「這孩子的帽子側邊有個圖案。雖然照片上看不清楚,不過就在這裏。」宮古將照片放在桌上,伸手指出。


    「是有點白白的地方嗎?」佳菜子湊近注視。


    「請看呈現方形的部分,下方似乎畫著葉子。」盡管宮古這麽說,佳菜子仍看不出來,一旁的由美也疑惑地偏著頭。


    「這會貼在各種用品上,在托兒所十分常見。例如,『桃子班』的孩童入園時太小不識字,便貼上桃子的圖案,比較容易辨識。」


    「就是用來區分班級的圖案吧。」


    「沒錯,有時是請家長手做,有時會由園方統一分發。至於照片上的,應該是請業者製作的燙布徽章。」


    「業者製作的燙布徽章?」佳菜子望向由美,由美也回望佳菜子。


    如果是由業者統一製作,也許廠商手上會有什麽線索,可能透過圖案鎖定男孩就讀的地方。


    想到這一點,佳菜子再度審視照片中的帽子。白色方框中,隱約出現葉子的輪廓。以防萬一,她確認了其他照片,但沒能找到更清晰的圖案。


    「果然還是這一張最清楚。」佳菜子告訴由美。


    「的確。」由美點頭,向宮古詢問:「既然畫著葉子,應該是植物吧?」


    由美溫軟的嗓音在會客室中揚起。


    「唔,我也不知道。圖案大致會設計成親子喜歡的樣式。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不是我們幼稚園的圖案。」


    連畢業紀念冊都不須確認。


    「這樣啊。」佳菜子歎著氣回答。


    「不過,既然是二十二年前,當時請業者設計圖案的托兒所和幼稚園應該不多。」


    宮古不是向由美,而是向垂頭喪氣的佳菜子搭話。居然收到訪查對象的安慰,佳菜子再次深深感到,自己遠遠不到獨當一麵的程度。


    宮古從名片夾中,拿出曾造訪幼稚園的三家公司的名片。佳菜子逐一記下公司的聯絡資訊,離開幼稚園。


    當天,佳菜子和由美又拜訪兩家幼稚園和三家托兒所,一並確認帽子的圖案,不過,沒一家在二十二年前請業者製作徽章。接近黃昏時分,佳菜子試著撥打宮古提供的電話號碼,發現直到十五年前,其中一家廠商才將業務拓展至高島市。


    剩下的兩家廠商,一家在大津市,另一家的總公司在彥根市。她們和彥根市的「澤井設計」預約明日會麵,在回偵探社的途中順道拜訪大津市內的「ado·be」。


    「ado·be」的負責人生方,即使是臨時請求,依舊爽快答應。


    「沒想到能親眼見到電視上的由美姊,真是榮幸。」見麵致意並交換名片後,生方向由美伸出手,要求握手。


    果然,大家的注意力還是放在由美身上。


    由美成為電視紅人,佳菜子沒什麽意見,甚至感到與有榮焉。不過,明明是佳菜子負責的案子,由美的影響卻無所不在,她不由得自信心低落。


    「先前在電話中提過,想詢問二十二年前,貴公司是否替高島郡的托兒所或幼稚園設計過圖案?」佳菜子打起精神,從包包中取出照片。


    「我們接過不少托兒所和幼稚園的設計案子。簡單地說,我們的工作內容就是運用圖案和顏色,表現出各家特色。這張照片放大失真得頗嚴重,請借我看一下。」生方從襯衫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鏡戴上。


    「雖然有些模糊,不過t幼稚園的宮古園長認為可能是葉子。」佳菜子補充說明。


    「原來如此,葉子啊。這麽一提,看起來有點像葉子。」


    生方的身旁放著厚厚的資料夾。他將照片擱在手邊,翻開資料夾,進行比對。資料夾內裝的,大概是至今為止製作過的圖案。


    「確實是葉子,下麵應該是盆栽。不過,我們沒做過這樣的圖案。」生方抬頭,取下眼鏡後回答。


    「貴公司製作的圖案當中,難道沒有類似的嗎?」佳菜子不死心地追問。


    「如果客戶位於滋賀縣,大多會以伊吹山、比睿山,或琵琶湖相關的動植物為主題,也就是訴求呈現自然風貌。可能考慮到盆栽植物的人工感,設計師不常運用。因此,我們的圖案當中,沒有類似的設計。」


    二十二年前,生方身在第一線,經手業務往來,但沒有任何印象。


    「我們保證會守密,不曉得能不能透露當時貴公司往來的幼稚園和托兒所?」由美露出笑容,向生方提出請求。


    「說是秘密,其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會提供客戶名單給你們,請稍等一下。」生方起身離席。


    「這樣一來,就能刪去幾個地方。」待生方走出會客室,由美望向佳菜子。


    「是啊,能盡量減少名單就好了。」


    「佳菜,怎麽啦?好像沒什麽精神,累了嗎?」


    「沒事,我還好。」


    既然不累,為何無精打采?要是這麽一問,佳菜子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不可能坦承,她也許是在嫉妒由美。


    「沒事就好。」由美話聲剛落,生方就拿著一張紙返回。


    「盡管是二十二年前,不過我順便列了前後一年的客戶名單,全部共九項。」


    設計完成後,從信封類到聯絡簿、名牌,及校車車身上,都會運用到設計的圖案,交易往來至少會維持五年。另外,期間會先準備數年份的燙布徽章,交易往來不可能僅有一年。


    「我逐漸想起當時的事了。拉業務時,我提過這樣能一眼看出是哪家幼稚園的學童,有助於防範犯罪。」


    麵對生方的行銷說詞,抱持著半信半疑看法的幼稚園及托兒所似乎不少,盡管如此,仍成功簽到九樁生意,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結果。生方回溯過去,向兩人說道。


    彥根市隔著琵琶湖,位處高島市接近正東方的對岸。「澤井設計」座落在和彥根城距離適中的位置。跟對方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她們十分鍾前就抵達公司。


    今天一樣晴朗,佳菜子依舊坐在由美機車的後座。在心中仍有疙瘩的情況下,佳菜子摟緊由美,即使望著琵琶湖,心情也沒能放晴。


    不過,說明完原委,向代表公司會客的澤井一臣遞出照片後,佳菜子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這是我設計的。」拿放大鏡看過照片,澤井說的這句話,正是佳菜子心情放晴的原因。


    「真的嗎?」佳菜子不禁提高話聲。在正式確認前,不能得意忘形,她告誡著自己,繼續問道。


    「嗯,不會錯的。這是我獨立開業第二年接到的寶貴案子,我忘都忘不掉。」


    澤井今年五十三歲,二十八歲時脫離大阪的廣告代理公司,獨立出來開公司。


    「當時家母生病,狀況欠佳,我必須回老家陪伴,才硬是辭掉公司。不料,完全沒工作上門。」


    生長在母子相依為命的家庭,身為獨生子的澤井在經濟和看護層麵,都必須成為支柱。


    「我支撐了三年,思考著是否放棄設計師的工作算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接到的就是這件案子。」


    「這是盆栽植物嗎?」


    「不是植物,是從盆栽裏長出來的心型太陽。」


    「不是向日葵嗎?」


    「我一開始打算設計成向日葵,但似乎太常見,便改成心型的太陽。拿給你們瞧瞧吧。」澤井從櫃子拿出cd-rom,插入筆記型電腦。從顯示在畫麵上的好幾個檔案中,打開其中一個,叫出圖檔。


    隻見紅色盆栽中,生長出綠色莖葉,及露出笑容的心型黃色太陽。


    「原來是這麽色彩繽紛的圖案。」


    佳菜子她們看到的是放大後的老舊照片,顏色已失準。


    「勉強能看出葉子,再仔細觀察,可隱約看到心型的一部分。」


    「那麽,使用這個圖案的是哪一位客戶?」冷靜下來後,佳菜子問道。


    澤井敲打鍵盤,確認螢幕上的資訊,一邊回答。「唔……高島郡,也就是現在的高島市安曇川町的安曇川太陽托兒所。」


    終於找出男孩就讀的托兒所。


    「非常感謝。」佳菜子用力低下頭道謝。


    「不過,居然要找二十二年前失物的主人,感覺是超乎想像的艱巨工程。」澤井搖搖頭,伸手去掏香菸。


    「感謝澤井先生的協助。請問……」由美注視著澤井。


    「有什麽事嗎?」


    「不曉得令堂的身體狀況如何?」由美若無其事地問。


    「目前她在醫院,三不五時地住院。」


    「這樣啊,真是辛苦了。」


    「不過,她本人倒是不放在心上,還打算介紹醫院的護理師給我,說是人很體貼,一定能成為好太太之類的。明明告訴過她,我一把年紀,不用想了。」帶著溫柔神情的澤井露出苦笑。


    發絲中摻著銀白,眼角皺紋也頗為醒目,但澤井看起來並不老。穿著佳菜子不清楚的品牌,打扮十分講究。


    「總有一天會遇到好對象。」由美毫不猶豫地微笑道。


    澤井也揚起笑容。


    這是我說不出的話,佳菜子心想。


    離開澤井設計公司後,她們在導航器輸入剛才得知的住址,驅車前往「安曇川太陽托兒所」。


    4


    「我不太清楚耶。」太陽托兒所的所長殿田洋子,看著照片這麽回答。


    佳菜子簡要說明至今為止的經緯後,殿田便拿出畢業生名冊和畢業紀念冊確認。


    「這男孩戴的帽子上,附有托兒所的標誌,我想應該是這裏的學生。」佳菜子攤開向澤井借來的圖案副本,試著讓殿田回想起來。


    「確實是我們托兒所的標誌,不過都二十年前的事了……」殿田將畢業紀念冊推向佳菜子和由美。「依兩位所說,我翻查了二十二年前,及之後兩年的照片,還是沒找到。請確認一下。」


    佳菜子試著找出男孩,但在兩本紀念冊中都沒找到相似的孩童。


    「還有其他當時的紀錄嗎?」由美從紀念冊上抬起頭問道。


    「畢業紀念冊上的孩子,名簿上都有記載。」


    據說是為了在孩子畢業後,通知紀念活動相關的資訊才保存。


    「換句話說,這男孩沒畢業?」


    「不無可能。」


    「是生病之類嗎?」


    「不,因為生病或意外等情況沒辦法畢業,還是會視同畢業生,記錄下來。」


    即使去世也會以視同畢業的方式處理,殿田補充道。這是考量到雙親的心情,希望留下孩子活著的痕跡。


    「那就表示,這男孩不是生病或受傷,才無法參加畢業典禮?」佳菜子進一步確認。


    「應該沒錯。畢竟托兒所標誌的燙布徽章,在入學說明會上就分發給家長。」


    由於雙薪家庭急遽增加,從十多年前起,就不再是以個別諮詢的方式,而是向有意入學者分批進行說明。當時,每本手冊會附贈一枚燙布徽章。


    「出席說明會,不代表每一位都能入學。」托兒所無法承擔所有雙薪家庭的需求,殿田不禁感歎社會現況。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麽,我先留下這張照片的副本,如果想到什麽,請打我的手機聯絡。」


    「我也會問問已不在這裏,但知道當時情形的員工。」


    「萬事拜托了。」兩人為所長撥冗見麵一事致謝,然後離開安曇川太陽托兒所。


    「進展不太順利。」戴上安全帽前,佳菜子忍不住抱怨一句。由美沒回應,隻插上車鑰匙,發動引擎。


    回到偵探社,由美又隨即前往電視台討論工作。


    在偵探社前下車的佳菜子暗暗想著,受到浩二郎和由美庇護的自己格外可悲。


    她一路目送由美騎機車颯爽離去的背影,覺得現在的自己像被丟下的包袱。


    翌日,佳菜子回絕由美的同行。


    她花了兩天拜訪高島市內的托兒所,及有課後輔導的兒童輔導中心等設施。既然燙布徽章可能外流,搜查範圍就不僅限於安曇川太陽托兒所。


    然而,不論在哪一處,都沒能得到與照片中的男孩有關的情報。


    說不定男孩的生活圈並不在高島市,隻是在偶然經過的地方拍了紀念照,不能完全排除這種狀況。這麽一來,至今為止的推論就會全盤瓦解。


    佳菜子回到原點,拜訪白須神社的社務所,懷著微薄的希望,向神社的宮司出示男孩和父親的照片。


    宮司代為向社務所的職員詢問,但沒人知道這對父子。


    每當在拜訪名單上畫掉一個地方,佳菜子的心情便益發沉重。這兩天的進度報告會議,她都覺得好羞愧,幾乎要奪門而出。


    即使如此,佳菜子仍不願成為大家的包袱,咬著牙一家家耐心查訪。隻是,偵探這一行並非隻要努力,就會有成果。


    單獨行動的第三天,佳菜子依舊無功而返。走到偵探社前,手機響起,螢幕顯示著不在聯絡人清單內的號碼。


    「您好,我是回憶偵探社的橘。」佳菜子話中帶著探詢。


    「我是安曇川太陽托兒所的殿田。」


    「前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


    「我搞清楚那男孩的事了!」殿田的話聲相當開朗。


    「真的嗎?非常感謝,我馬上過去,不曉得方便嗎?」望著回憶偵探社的招牌點亮,佳菜子轉身離開。


    佳菜子回到事務所,立刻向等待她的浩二郎和由美報告。


    「男孩的名字是池永保,父親是池永秀彥,母親是池永保子。居住地址是高島郡安曇川町〇x的安曇川公寓三〇一號。」佳菜子清楚自己此時的話聲有點尖銳。


    「居然一個人查到這些資訊,做得好。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不論是畢業生名冊,或畢業紀念冊上,都沒記載他的資訊吧?」浩二郎的表情柔和,堅定望著佳菜子。


    「是的,他在畢業前就退學了,並未出席太陽托兒所的畢業典禮,但他留下其他照片。」


    「其他照片?」


    「是的,三年前辭去托兒所工作的老師,想起當時的情況。」


    這是在昭和六十一年九月拍攝。當時有一個活動,是將暑假的回憶收進時光膠囊,傳遞給二十年後的自己。照片記錄下男孩的身影。


    三年前,舉行打開時光膠囊的典禮,托兒所也送出通知函。當年二十一名畢業生中,有九人參加典禮,另外七人則回覆不會參加。


    幾封通知函因收件人不明,被退了回來,其中包括池永保。


    「安曇川公寓已變成商業大樓。」


    「這樣啊。」浩二郎語帶遺憾。


    「我和時光膠囊典禮的九名參加者取得聯絡,他們都願意和我一談。」


    「從朋友身上搜集情報,對吧。」


    「是的,不論是多小的情報,我都不想錯過。」佳菜子知道自己正握緊拳頭。


    「查得很詳盡,我們得好好向殿田所長道謝。」


    「是的。呃……如果查到保的下落,所長請我們幫忙轉達,希望他能到安曇川太陽托兒所一趟,想將時光膠囊內的回憶還給他。說是回憶,大部分的孩童都還不會寫字,留下的全是圖畫。」


    「寄給未來自己的回憶啊。」浩二郎感慨地低語。


    「然後……請看看這個。」


    其實,佳菜子並不是要替所長傳話,而是想請浩二郎確認用數位相機拍下的影像。


    「這是男孩的回憶?」看著數位相機的螢幕,浩二郎問道。


    殿田攤開疊成四折的圖畫紙,方便佳菜子拍下影像。如果圖畫紙是收在信封內,應該無法拿給佳菜子看。


    「當時,充滿各種回憶的暑假結束,老師引導孩童畫出想收進時光膠囊的圖。」佳菜子說明後,繼續道。「不覺得奇怪嗎?這實在不太像暑假的回憶……」


    「確實挺奇妙。不管怎麽看,從天空降下的都是雪,建築物的屋頂上也畫著類似雪的東西。如同佳菜子說的,難以想像是暑假的回憶。」


    佳菜子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這個看似在拔河的人,臉是不是被塗黑?」由美插入兩人的對話。


    「拔河?哦,確實如此。畫中有兩個人,另一個的臉不是黑的。」浩二郎湊近數位相機的液晶螢幕。


    「印出來好了。」佳菜子拔出相機的記憶卡,安插至印表機上,印成a4大小的圖片。


    佳菜子將印出來的圖放在浩二郎和由美之間,兩人立刻上前端詳。


    「怎麽看都是雪,而且兩人穿的似乎不是衣服。」浩二郎率先開口。


    「這兩個會是父母嗎?塗黑的……該不會是母親?」由美渾身一震,像在表達抗拒的孩童。


    「將母親的臉塗黑,由美是想說,這代表保的心情嗎?」


    「聽說心靈受傷的孩子,會畫出缺乏色彩的圖。」


    「冬天的景色、拔河,也是反映出保的內心嗎?」浩二郎深吸一口氣。


    「瞧,拔河難道不是代表,不知會被父母哪一邊帶走的不安嗎?」


    「如果是這樣,保未免太可憐。」


    聽著由美的分析,佳菜子低喃著,凝視眼前的圖。


    若如由美所說,保寄給未來自己的、關於托兒所時期的回憶,就會是冰冷又充滿恨意的圖。


    佳菜子想起在心理診所接受的治療。一開始,佳菜子畫的圖毫無色彩。她不是故意的,隻是覺得已用黑白兩色完成圖畫,不需要增添色彩,才沒加筆。當佳菜子終於開始覺得黑白太過單調,彷佛也放鬆了心情。


    保的圖並非完全隻有黑白兩色。拔河的兩人穿的衣服不太明顯,但摻雜著藍色和紅色。


    「在孩童眼中,最討厭的事莫過於父母吵架。由真嘴上不說,但她曾在晚上做噩夢。輕輕搖醒她後,她就嚷著『不要再吵架了』,隨即埋在我的胸口睡著。這是離婚兩年後的事,我不禁反省,實在帶給她很深的傷害。」由美露出苦笑。


    「不論是由真或保,隻要能恢複精神就好。不管過去發生什麽事,將這些經驗化為養分,成為更有深度的人,就算是勝利。曆經苦難的人,比誰都有資格得到幸福。」浩二郎正經地對由美說。


    曆經苦難的人比誰都有資格得到幸福,那麽,我也有資格嗎?佳菜子心想。


    「總之,先找出保吧。對了,下個月起,新人會加入我們。經過第二次麵試,今天正式決定。」


    然而,浩二郎臉上不見一絲喜悅,佳菜子十分在意。


    隔天起,佳菜子再次與由美一起行動,畢竟katana的機動力不可或缺。


    佳菜子她們決定在曾是安曇川公寓的地址周圍打聽消息,同時查訪保的九個托兒所同學。沿著公寓的周圍,兩人走訪町內會長和老店,得知男孩的父親池永秀彥曾在大津市內的電子零件工廠工作。


    佳菜子立刻打電話過去,卻得到池永秀彥已在二十五年前離職的答覆。之後,也就是和保去hama遊樂園時的工作不明。


    不過,佳菜子同時得知池永保子和秀彥離婚,帶著保離開安曇川公寓的情報。保子的老家或舊姓,是掌握行蹤的重大線索,隻是她們並未遇到這麽熟知詳情的人。


    另一方麵,保的九個同學,兩人在滋賀,四人在大阪,兩人在京都,一人在岡山,居住的地方相當分散。期間由美還得參加電視節目的拍攝,問完八人已耗費三天。


    即使舟車勞頓,佳菜子仍沒能從他們身上得到重大收獲。畢竟二十二年前大家隻是五歲的孩童,本就難以成為確切的情報來源。


    不過在第四天,佳菜子詢問住在大阪的同學齊木憲吾時,找到重大的線索。


    齊木工作的運動用品店,總公司位在大阪。


    「我不太記得池永,不過我去年想起一件事。」他拿出一樣東西。


    「這是假餌嗎?」一旁的由美仍最早反應過來。


    「你真清楚,平常有在釣魚嗎?」齊木問由美。


    「是我的熟人……」由美難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不釣魚,直到去年被分配到有釣具的樓層前,一直對釣具沒什麽興趣。但當我看到製作得非常精美的假餌時,總覺得似曾相識。」


    「那就是你對池永保的記憶嗎?」這次佳菜子沒讓由美搶先。


    「是的,我突然想起池永曾帶相同的東西來炫耀。」


    「怎麽炫耀?」


    「他應該是說,這是爸爸做給他的。」


    聽到這番話,返回偵探社後,佳菜子立刻拿出白石的照片逐一檢視。偵探社裏隻有她和由美兩人。


    「佳菜,怎麽了?」由美問拿放大鏡認真研究照片的佳菜子。


    「目前得知他們隻在雨天來遊樂園,實相大哥推測父親可能是從事建築相關工作的人。」


    「之前在進度報告會議上,也討論過這一點。」


    「不過,其實還有別的可能性。」


    「別的可能性……從照片看得出來嗎?」由美一臉半信半疑。


    「男孩不是帶著鑰匙嗎?當初看到鑰匙,我就有點在意繩子的打結方式。」


    「你指的是,垂掛在男孩脖子上的鑰匙細繩?」


    「是的,這一張應該最清晰。」佳菜子拿出白石拍的照片。


    照片上,男孩坐在長椅上吃便當,拿著三明治的手後方,恰恰看得到掛在脖子上的鑰匙細繩。


    「請看打結的地方。」


    「有兩個繩結。」由美確認道。


    繩子穿過鑰匙後,將兩端打結,形成環狀。打結的方式就像互相緊握的雙手。


    形狀雖然單純,卻不容易解開,是一種令人安心的打結方式。「這叫漁人結,用來連接釣線。即使是滑溜的釣線,也能夠牢牢綁在一起。」


    「綁釣線啊。」由美彷佛憶起什麽。


    「由美姊認識會釣魚的人嗎?」


    由美說出「假餌」時,佳菜子就有這樣的感覺。


    「是我前夫,他常去釣魚。」


    「對不起,是我多嘴了。」佳菜子低下頭道歉。


    「沒事,別放在心上。倒是佳菜,你怎會曉得漁人結?」


    「家父的興趣是釣魚。以前一到假日,他就會去和歌山的海邊。」


    佳菜子一看到假餌,眼前就浮現父親的臉。接著,父親在書房談起釣魚的光景,也在腦海中複蘇。母親對釣魚不太感興趣,因此父親總是對佳菜子大談釣魚經。假如她是男孩,想必會更認真聽父親講述釣魚的豐功偉業。


    然而,佳菜子不想憶起更多往事。


    「換句話說,讓這孩子帶著鑰匙的人,能夠不假思索打出漁人結。加上假餌的線索,假設是以漁業維生的人也不奇怪。」


    「你是指漁夫嗎?」


    「是的。如果從事漁業相關工作,池永父子來園的日子不單是下雨,還刮著強風,也不難理解了。」佳菜子望向由美,「所以,我有必要稍微轉換視角。」


    這個發現成為與保更近一步的契機。


    察覺到這一點的是茶川。


    就在調查已耗費十一天,佳菜子漸漸感到焦急的下午三點,茶川帶著「jouvencelle」的磅蛋糕上門。


    「jouvencelle」的磅蛋糕,是加了栗子、黑豆、紅豆等食材的和風點心,榮登偵探社眾人最喜歡的甜點。提著磅蛋糕上門的茶川,心情大多十分愉快。他不僅嗜好杯中物,也極愛甜點。


    「遇上什麽好事嗎?」三千代準備著抹茶,一邊問茶川。


    「不愧是三千代姊,真瞭解我。佳菜,之前那樁事真是多謝。」茶川眉開眼笑地點頭致謝。


    「不,我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


    「佳菜,怎麽啦?」浩二郎問。


    「真沒想到,佳菜居然是大酒豪。之前請她陪我喝了幾杯啤酒。佳菜,對吧?」


    茶川說的是之前的假啤酒。


    「沒那回事。」


    「茶川先生適可而止吧,萬一把我們佳菜變成酒鬼,該怎麽辦?」由美笑道。


    「我不要緊。」佳菜子像是對由美的解圍反彈,立刻回答。


    「茶川先生發現什麽嗎?」浩二郎勸茶川坐下。


    「這次上門,是為了你們委托調查的繩結,和佳菜子拍下的保的圖畫分析。對了,大家來吃蛋糕啊。」


    三千代切開蛋糕,浩二郎準備投影機,連接上茶川帶來的迷你筆電。


    「如同佳菜說的,繩子綁的是漁人結。這是放到超大的圖片。」


    白板上映出投影。


    「這是雙漁人結,更不容易鬆脫。佳菜,對不對?」


    浩二郎的視線投向佳菜子。


    佳菜子默默點頭。她想起向浩二郎報告漁人結的事時,浩二郎提高話聲,露出驚喜的表情。


    「若不是熟練的老手,恐怕很難辦到。還有,這一張圖。」茶川切換圖片。


    「說是拔河,我認為這確實是繩子。仔細一看,雖然是孩子畫的圖,卻畫出類似繩紋的線條。放到這麽大,應該看得出來吧。」


    「的確有畫斜線。」浩二郎彷佛在進行確認。


    「嗯,這是拔河。天空下著雪,及兩人當中,一人的臉塗黑。既然佳菜說要改變看法,我試著放下『這是孩子內心的投影』的解釋。畫上繩紋、仔細繪出雪花的孩子,會獨獨在此加上心理狀態的表現嗎?」


    「換句話說,就是假設保對於臉的呈現,隻是將看到的景象如實畫出而已,對吧?」


    「沒錯,於是我調查了一下,琵琶湖一帶在冬天有沒有拔河活動。」


    「有嗎?」


    「有,那是著名的拔河儀式。地點在福井縣敦賀西町,似乎已持續四百年左右。」


    茶川將觀光協會的網頁抓下的照片,放到畫麵上。


    「這個人的臉……」由美不禁脫口。


    「這是大黑天8的麵具,在孩童的眼中就是一片漆黑。拔河會分成惠比壽9和大黑天兩隊,惠比壽隊贏,表示漁獲豐收;大黑天隊贏,表示農作物豐收,算是一種占卜儀式。兩隊的隊長,會分別戴上大黑天和惠比壽的麵具。」


    「那麽,保就是在看過敦賀西町的拔河後,畫出這張圖。」


    「就是這麽回事。」


    「既然選擇這幕景象當成回憶,在保的心中,福井縣敦賀這個地方就是……我向敦賀漁業協會打聽一下,有沒有池永秀彥這個人吧。」浩二郎拉近事務所的電話。


    5


    浩二郎和佳菜子在廣島縣東廣島市的路邊休息站「湖畔之裏福富」的餐廳。他們和保約好下午兩點半見麵。現在保跟隨母姓,叫牧村保。


    保的父親秀彥,在敦賀從事漁業。聽過原委後,他告知保在二十歲以前,都待在母親位在東廣島的老家,並補上一句,關於白石委托的事,希望能尊重保的意願。


    依浩二郎從秀彥那裏打聽到的資訊,秀彥和保子離婚,年幼的保由保子帶大。保子的老家是釀酒公司,擁有撫養孩子的經濟能力。即使如此,秀彥仍支付每個月兩萬圓的贍養費,隻是對方在這七年之間,變成音訊不通的狀態。


    浩二郎他們馬上查到保子老家「富久酒造」的地址。盡管是規模不大的釀酒廠,生產的酒「幸富久樓」似乎是廣島知名的牌子。


    浩二郎向保子說明來龍去脈,希望得知保的所在地。電話另一端的保子頗為猶豫,隔著話筒也能從她的吐息充分感受到這一點。


    「二十二年來,我不曾讓他跟那個人見麵。」


    聽到保子吐出的話語,浩二郎察覺她和秀彥之間有很深的鴻溝。


    她約莫是擔憂保和浩二郎他們接觸,可能會發展成他和秀彥的重逢。


    「在那孩子心中,在遊樂園玩想必是開心又懷念的回憶。」保子明顯對回憶感到憂懼。


    「我能夠理解。不過,那段回憶屬於如今二十七歲的保。牧村女士,何不讓他為自己做出決定?」


    「回憶屬於保……」


    「是的,不屬於其他人,也不屬於身為母親的您。」


    保子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握著話筒,半晌後,保子說出兒子的手機號碼。


    保是「富久酒造」的業務。偵探社接下委托的第十三天,保表示會前往路邊休息站「湖畔之裏福富」交貨,可順便見麵。


    「真的有回憶偵探這種行業。」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名片。他在電話中也說了相同的話。


    「那麽,事不宜遲,請你看一下。」


    浩二郎向佳菜子示意,她遞出即可拍相機留下的照片。


    「二十二年過去,這樣的東西居然還……」和五歲的自己重逢,保露出複雜的表情,或許是懷念卻無法盡情表達喜悅。印著「富久酒造」字樣的深藍色工作服,穿在短發戴眼鏡的保身上,顯得非常合適。他的嘴角隱約看得出幼時的輪廓。


    在保看完所有照片前,浩二郎一句話也沒說。


    「遊樂園想用來宣傳的,是最後一張驚喜交織、與你現在的表情如出一轍的照片。」


    「驚喜交織的表情嗎……真的要拿這種照片當宣傳海報?」保靠向椅背,乍看態度十分隨便。


    「我們的工作是找到你,並確認你是否願意和遊樂園的經理見麵。隻是,我個人相當在意這副表情。」


    「我忘了。」保避開浩二郎的視線,提出疑問:「不過,光憑這些照片,你們就能查到這個地步嗎?」


    「光憑照片頗有難度,這才是成功找到你的關鍵。」浩二郎拿出保畫的圖。


    「這是……」


    「你放進時光膠囊的回憶,對吧?」


    「回憶……」保咬住下唇。


    「大家畫的都是暑假的回憶,你卻畫了這幕冬天拔河的景象。我不禁想像,這會不會是年幼的你的願望?」


    「我的願望?」


    「沒錯,在你離開安曇川太陽托兒所的兩年前,令尊換了工作。我不清楚緣由,不過他非常喜歡釣魚,也許就是基於這層原因,才在敦賀從事漁業。總之,如今他在敦賀的漁場工作。在父母感情尚未嚴重惡化時,你去過敦賀。當時看到的景象,就是敦賀西町的拔河儀式吧。之後,你想必得知父親或母親會帶走自己。年幼的你,無意識地聯想成互相拉鋸的拔河,隻是那場儀式中沒有輸家。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我是聽爸爸說的。這把年紀了,還叫著爸爸,你應該會覺得我長不大吧?不過,對我而言,父親隻在我這麽喊他的時期,存在於我的人生中。」保低下頭。


    「不,這樣稱呼也沒什麽不好。所以,是爸爸告訴你惠比壽和大黑天的拔河儀式?」


    「對,不論是哪邊勝利,大家都會開心。然而,結局卻是爸爸從我麵前消失,我根本一點也不開心。其實,我還記得拍下這張照片當天的情景。」


    保注意到父母的關係變得很奇怪。


    「我想做點什麽,我無法忍受他們吵架。這一年的四月底,托兒所的同學為黃金周連假興奮不已時,爸爸離開我們的家。我問『爸爸去哪裏』,母親隻說他去捕魚。我吵著要像其他人一樣在黃金周連假出遊,要像一年前到津輕時一樣,一家三口感情融洽地出門。」


    「這份想法你告訴爸爸了吧。」


    「對,有時是爸爸來托兒所,我就會把心情告訴他。」


    在那之後,爸爸多次到托兒所接保,帶他去hama遊樂園玩。一切似乎都瞞著母親。


    「當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爸爸通常是告訴托兒所的老師,有事要帶我走,不久母親就得知。拍照的那一天,變成最後一次這樣出來玩。爸爸向我解釋時,我們正在搭小火車……」


    「這就是你聽到消息的瞬間吧。」浩二郎拿起那張照片。


    「後來聽母親說,當時離婚調解成立,她決定帶我回老家,也就是廣島。我喜歡爸爸,可以的話,想和爸爸在一起。」


    接下來,明明浩二郎沒發問,保卻表示父母失和的原因都出在他身上。


    「因為我向爸爸打小報告,說有男人來找母親。」


    實際上,的確有男人數次與母親相會。隻是,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即使在搬到東廣島市後,母親也不曾告訴保。


    「令堂大概也有不想說的事吧。不過,我不認為父母離婚是你的錯。總之,請你回覆是否同意讓新的遊樂設施使用這張照片當海報,還有,願不願意和白石經理見麵。」


    或許是浩二郎這番話聽起來太冷淡,佳菜子忍不住望向他。


    「我沒興趣,請容我拒絕。」保乾脆地回答。


    「這樣啊,我明白了。」


    「這樣好嗎?」佳菜子出聲。


    「沒辦法,我們不能強迫對方。」


    「可是……」佳菜子困惑地注視著浩二郎。


    「這種底片容易劣化,要保存二十二年並不簡單。」浩二郎毫不介意佳菜子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喔……」


    「委托人白石先生非常悉心保存這份底片,你認為理由是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


    「白石先生在你們父子身上,看到昭和時代的精神,也就是家人之間親近緊密、互相扶持的生活,所以他才拍這麽多張你的照片。」


    浩二郎翻開相簿,轉向保。


    「這些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


    「白石先生拍的照片很出色。由於老家開照相館,他父親是攝影師,或許是天分吧,即使在我們這些外行人眼中,他的攝影技巧也相當高明。你覺得呢?」


    「我不太清楚,隻覺得原來爸爸當時笑得這麽開心啊。」


    「比起那些照片,白石先生認為令尊拍得更好,盡管是用這麽一台小相機拍的照片。」


    浩二郎翻開一頁,上麵貼著棒球盤上的即可拍相機的照片。


    「回憶竟遭遺落?」保念出照片的說明文字。


    「沒錯,你們為什麽會遺落這麽重要的東西?」


    「那時候……我……」


    「怎麽了嗎?」


    「聽爸爸說今天就是最後一次,我便說要再玩一次棒球盤。我向爸爸要求,如果我贏了,他就要回家。」


    「令尊答應了吧。」


    「是的,棒球盤比賽每次都是我贏,所以……但那一次,比數差很多,顯然輸定了。我非常不甘心,比賽還沒結束就跑走。」


    保衝出遊樂園的大門,父親追在他後頭。


    「我大叫『討厭爸爸』,哭喊著『我比較喜歡媽媽,我要回托兒所』。」


    「於是,令尊就送你回托兒所了吧。」


    保用力點頭。


    「這樣啊。之後,令尊就離開了?」


    「其實,我一直很介意,當時為什麽我會說出那麽過分的話……」


    「畢竟你還是很喜歡令尊的。」


    「爸爸現在過得如何?」


    「他已再婚,另有家庭。」


    佳菜子看著浩二郎,目光傳達出「沒必要說出來吧」的意思。


    「什麽嘛,這樣啊。」


    「你失望了嗎?」


    「不,不會。我隻是想,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保微微皺起眉。


    「牧村先生,要是對令尊心懷怨懟,那你就錯了。至少,當時他確實傾注了愛情。若非如此,絕對拍不出好照片。受到這張充滿愛情的照片吸引,許多家長和孩童會來到遊樂園,這就是白石先生的期望。這張照片中,毫無疑問地存在著令尊對你的心意。我相信這一點絕無虛假。」浩二郎說完,拿起帳單走向櫃台,留下特寫保表情的那張照片。


    當天晚上,保打浩二郎的手機,表示無意和白石見麵,但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夠用在海報上——


    1 全名為「科學搜查研究所」,為日本各警察分部附設的犯罪鑒識部門。


    2 「刀」的意思。


    3 兩人皆為日本著名男演員。


    4 指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間,約為西元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八九年初。


    5 八·九x十二·七公分。


    6 日文中的奧客,源自英文的「imer」,音近由美說的克拉瑪(kramer),佳菜子才產生誤會。


    7 加熱到攝氏五十度的日本清酒。


    8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農業。


    9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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