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的朝會比平常早十分鍾。


    「這是從今天起,以實習偵探的身分在這裏工作的平井真。平井,麻煩你自我介紹。」


    進入十二月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浩二郎向大家介紹真。


    在浩二郎示意下,真站起身,臉色不太健康,不知是不是感冒。擁有不輸飯津家的瘦長身材,真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印象。


    浩二郎有些擔憂地望著真。


    「時間有點來不及,隻好頂著這張臉出門,不好意思。」真摸了摸泛著薄薄一層胡碴的下巴。「今後我會在這裏向大家學習如何當偵探,請多多指教。」他隻說了這句,便恭敬行一禮。


    接著,浩二郎介紹由美、佳菜子和三千代。


    由美馬上表達疑慮。「平井,如果你隻是想在當上醫生前來打發時間,恐怕會無法勝任,畢竟這裏不是學校。」


    「聽實相先生提過工作會很辛苦,不過我還是想在這裏向大家學習。」語畢,真就坐了下來。


    「那麽,既然要學,就要學著成為獨當一麵的偵探,懂嗎?」


    「獨當一麵的偵探……現在我能說的就是,在當上醫生前,會待在這裏三年……」


    真說的是麵試時,浩二郎提出的條件。


    「浩二郎大哥,三年是怎麽回事?」由美望向浩二郎。


    「我當時的意思是,起碼要待三年。」浩二郎向由美說明。


    「哦,隻要三年就能成為獨當一麵的偵探嗎?」


    由美炯炯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浩二郎。


    「那就要靠當事人的努力了。」浩二郎瞥真一眼,答道。


    「話雖如此,但既然決定三年後走人,還會有幹勁嗎?所以我才強調這裏不是學校。」


    「三年什麽的,聽起來有夠像高中。」真撩起頭發,微笑看著由美。


    「這不是什麽好笑的事。」由美回瞪。


    她可能想起當護理師時遇上的輕浮實習醫師。


    「哎,平井還不清楚實際處理案子的狀況,一時無法理解也是情有可原。」佳菜子輪流望向由美和真,試著打圓場。


    浩二郎十分清楚,在由美眼中,回憶偵探是一份意義重大的工作。可是,要真以同樣的心情麵對這份工作,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浩二郎提出三年的條件,背後是有理由的。這份工作需要為他人的回憶奔波勞累,如果無法從中找到意義,隻怕連一年也無法堅持下去。若跟偵探社成員一起奮鬥打拚三年,想必會理解這份工作真正的價值。


    這麽一來,即使當上醫師,也能以外部人員的身分合作。


    此外,浩二郎十分在意飯津家為何再三請托,希望讓真在回憶偵探社學習為人的道理。


    盡管飯津家解釋「真是恩人的孫子」,不過平常淡泊名利、處世豁達的飯津家,隻為這樣的緣由,就對真的事如此執著,實在不可思議。


    其中一定有內情。


    「總之,這三年他會和大家一起努力,我跟飯津家醫生約好了。平井,這段期間,麻煩你按公司的方針行事。」浩二郎明確地叮囑。


    「這種作風我不太擅長……我會努力,也隻能這麽說吧。」


    「平井!」


    由美倏然起身。約莫是真事不關己的口吻,戳到她的神經。


    「由美,今天先到這邊吧。」浩二郎伸手製止。隻見她雙頰脹紅,隨時可能發難。


    「果然有這種人……」真喃喃低語。


    由美的耳朵沒漏掉這一句。


    「你這個人……」由美從座位站起,逼近真的身旁。


    「由美,剛才我解釋過了。」浩二郎擋在兩人中間。


    由美似乎相當火大,甚至感受得到她身軀冒出的熱氣。


    「浩二郎大哥,這個人的態度未免太差。」


    由美的鼻息粗重,怒氣的矛頭隨時可能轉向浩二郎。


    「好好好,我知道。你先坐下吧。」浩二郎隻能先安撫由美。


    「一開始可是最要緊的時期。」由美插著腰,俯視靠向椅背的真。


    「平井,總之先道歉。」浩二郎催促,真卻像麵試時一樣陷入沉默,於是他重複一遍:「沒聽到嗎?」


    「……」


    「好好看著我。」


    真終於轉向浩二郎,小聲開口:「我不太喜歡對上別人的眼睛。」


    「這樣沒辦法向人問話。回憶非常私人,而且往往埋藏在心底。讓人說出回憶,如同挖心掏肺。沒有比無法信任執刀醫生的患者更不幸的人了,立誌成為醫生的你,這點道理應該再清楚不過。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是構築信賴關係的第一步。」


    「我知道了……」真終於看向浩二郎的雙眼。


    「總之,先道歉。」


    「非常抱歉。」真維持著坐姿,微微低下頭。


    朝會結束,由美怒氣衝衝地前往電視台,佳菜子出門去市區查訪,三千代找旅行社討論員工旅行,成員各自行動。


    「平井,方便問你一些事嗎?」隻剩浩二郎和真,浩二郎示意真在待客用沙發坐下。


    「好的……」


    「我想確認一下,你真的想在這裏工作嗎?」浩二郎溫和地問。


    「其實,我的心情依然搖擺不定。隻是,祖父強力要求我來,飯津家醫生也熱心推薦。」真再次別開視線。


    「我明白你顧慮周圍的人,不過自己的意願是最重要的。」


    「我對回憶有興趣,這一點倒是能確定。」真彷佛在一字一句斟酌。


    「我知道了。那麽,你怎會感興趣?」浩二郎彷佛在問孩童。


    「我想應該有助於臨床診治。」


    「嗯,你認為有什麽幫助?」


    「雖然不是直接派上用場,不過,大概能幫助我和患者溝通更順利。」


    「順利溝通雖然重要,但這裏畢竟不是讓你實習的地方,我們會向委托人收費。希望你不要忘記,必須付出等價的勞動,好嗎?」


    「之前你提到挖心掏肺吧?簡單來說,這份工作就像是解剖人的情緒。我不討厭解剖學,畢竟我可是拿特a。」真揚起嘴角。


    「解剖嗎?平井,你印象最深刻的回憶是什麽?」


    將這份工作想成解剖也無所謂,但人心無法以手術刀剖開。浩二郎希望聽聽真對回憶的看法。


    「你是指……回憶嗎?」真默默思考。


    「執著於回憶,你可能會覺得很消極。不過,你有這樣的經驗嗎?例如,登山的時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最後,山頂近在眼前,卻筋疲力竭,動彈不得。然而,回首來時的險峻山路,不知為何,身體會湧現力氣。換句話說,回顧過去,其實是為了繼續前進。對了,把範圍限定在快樂的回憶如何?」


    隻說是回憶,可能太空泛。浩二郎思忖。


    「快樂的……回憶。」真盤起胳臂。


    明明應該想著快樂的回憶,真的表情竟有些悲傷。


    「不用想得太難,隨便一個就好。」浩二郎建議。


    「你是指好的回憶,對吧?」


    「嗯,想起什麽了嗎?」


    「請等等,再等一下,我快想到了。」真慌亂地伸出雙手,停在浩二郎的麵前,似乎是示意浩二郎不要出聲。


    「快樂……快樂的回憶嗎?小時候我曾和父母一起去海邊……不,這不是什麽快樂的回憶。如果不是海邊,而是去山上滑雪的那一次……」真搖晃身體,喃喃自語。


    真似乎絞盡腦汁尋找快樂的回憶,卻遍尋不著。


    「平井,我換個問題吧。能不能告訴我,你考上醫學係的心情?」


    「考上大學,我沒特別高興。我真的有值得和實相先生一提的快樂回憶,正準備說,請等一下。」真垂下頭,再次陷入沉思。


    「打擾了。」


    此時,茶川打開玄關大門,走進事務所。


    「知道會打擾就別來。」真抱著頭丟出一句。


    「哎呀,真是抱歉。我打擾到什麽了嗎?」茶川縮著肩膀道歉。


    「哦,茶川先生,歡迎。他不是客戶,是今天加入偵探社的平井。」浩二郎向一臉過意不去的茶川解釋。


    「什麽啊,原來是新人。突然說什麽別來打擾,嚇我一跳。」


    「平井,這位是一直提供我們許多幫助的科搜研前任所長,茶川先生。」


    「抱歉,我剛剛才在思考別的事。我叫平井真,請多多指教。」真維持坐姿,向茶川點頭致意。


    「這家夥臉色不太好。」茶川觀察真垂下的臉。


    「實相先生,我快想出來了……」真看向浩二郎。


    「平井,不用勉強。」


    真彷佛沒聽到浩二郎的話,依舊低著頭。


    「平井?」浩二郎再次呼喚,真卻摀住耳朵。


    「今天能讓我早退嗎?」真一臉蒼白地問。


    「為什麽?」


    「我身體不太舒服。」真隻應一句,便伸手拿起包包。


    「等等,平井,想不出來也沒關係啊。」浩二郎猜測,真是在意無法找出自己的回憶,於是出聲挽留。


    「不,不是那個原因。我有點畏寒,不好意思……」真道歉後,奔出偵探社。


    「那是怎麽回事?」望著真的背影,茶川垂著眉毛轉向浩二郎。


    「呃,可能是有點感冒吧。」


    「今天是他第一天報到嗎?」


    「對,飯津家醫生介紹的。」浩二郎半歎著氣回答,示意茶川坐上沙發。


    「哦,我聽過這件事。飯津家醫生看人挺有眼光,但這家夥有點弱不禁風。」


    「要看往後的表現。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取得醫師執照。飯津家醫生向我保證是優秀的人才,並且拜托我,說是恩人的孫子,希望我能關照他。我很期待他未來的發展。」


    「你未免太好說話。難道不是上那個瘦竹竿老兄的當?拿到執照卻不是醫生,不就擺明有什麽問題嗎?」


    「飯津家醫生把他托付給我們偵探社,想來個中緣由便在此處。」


    「這樣啊,既然你接受,隻能培養他成為戰力。」茶川發出比浩二郎更沉重的歎息。


    「縱使要花費不少時間,我也希望培養他獨當一麵。」


    「雄高留下的空缺,不是那麽好填補的。」


    「茶川先生,那也沒辦法。」


    目前這個階段,真不可能比得上雄高。


    「話說,雄高那小子,現在不知過得如何?」


    「他一定在努力。」浩二郎雖然這麽說,但近來在時代劇中看到的雄高,負責的仍大多是台詞少的角色。


    「我要是電影導演,一定會讓他當主角。」茶川擺出雙手拿著攝影機的姿勢。


    2


    電視劇《流浪武士﹒斬月進九郎》的第三集中,本鄉雄高飾演的是驛站黑道雇用的保鑣。


    鎮上的兩大黑道集團,為了渡河的利潤鬥爭不斷。此時,主角進九郎登場。他的項上人頭懸賞千兩銀子。


    雄高在開頭登場,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強調進九郎的本領多麽高強。


    「你的腦袋,我要定了。」雄高隻有一句台詞。


    他扮演的是拔刀術的高手。拔刀的瞬間,進九郎閃身躲過他的一擊,揮出第二刀前,進九郎就一刀砍中他。


    「拔刀術嗎?刀一拔也就不足為懼。」待進九郎的台詞結束,痛苦掙紮的雄高頹然往後倒下。


    「本鄉,太棒了。你的拔刀依舊精采,倒下的部分也一次ok。」導演若槻說著,動身前往拍攝下一幕的地點。副導演、照明、攝影等工作人員,跟在他身後拔隊移動。此時,時鍾的指針剛經過下午四點半。


    等待太陽西沉的雄高,準備換上另一套戲服,為下一個角色待機。這次的角色,是沒台詞的渡船頭船夫。


    位於太秦的京都製片廠,以戶外造景重現江戶的城鎮,不過,今晚他們是在大覺寺境內借場地拍攝。


    畢竟是硬實的地麵,雄高的肩膀陣陣發疼。不過,他無法哭訴,得到角色已是萬幸。


    二年二個月前,做為大牌演員的貼身助理,雄高踏進大河劇的拍攝現場,許多工作人員和演員記住他的名字。去年,他終於不再以貼身助理的身分,而是以一個演員的身分收到戲約。盡管如此,扮演的依舊不是什麽重要的角色。


    他在劍道練出的劍術受到賞識,得以參加武打戲,但隻是小角色。由於撐船的技術熟練,他的角色以船夫為主。其餘時間則是每天跑龍套,或充當男主角的替身演員。


    說不辛苦是騙人的。三十五歲的雄高深深希望,抬頭挺胸、說出自己是演員的那一天能盡早到來。


    不過,急躁也沒用,隻能傾盡全力,演好當下的角色。最後,努力的態度也會受到他人認可,雄高最近漸漸有這樣的感觸。


    因為導演和副導演對他的評語,明顯有所改變。雄高曾一再遭到無視,也曾在無視期過後屢遭臭罵,現在則是讚賞居多。尤其是講話嚴苛的導演給予的正麵評價,雄高更是大受鼓舞。


    他回到箱形車,換上船夫裝扮後,跑回大澤池畔。


    導演打算在月亮高懸空中時,拍攝戲裏高潮的一幕:主角泅泳登上惡霸地方官和村長女兒所在的屋形船。惡霸地方官身邊,有著非常厲害的保鑣。


    飾演保鑣的,是二線演員出身,名為佐內忠的演員。他是現在有台詞的被砍角色代表人物,也是雄高尊敬的演員之一。


    在雄高一直遭到無視、打從心底失去幹勁時,曾向佐內發過牢騷。


    「難道你認為,一定有人會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嗎?」佐內開口就是這句話。


    即使辛苦,隻要認真努力,一定會得到別人的賞識。雄高的想法彷佛完全被看穿了。


    「佐內先生的意思是,要想成沒人來看自己演戲嗎?」


    「就算沒人看又如何?期待有人看著自己才能努力,未免太可悲。」


    「可悲……即使沒人看著我,我也一直努力到現在。」


    「既然如此,有沒有人看都無所謂,起碼你好好看著自己,不是嗎?」佐內這麽說。


    之後,雄高便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縱使無人關注,他仍努力完成所有能力所及的事。正是這份努力,雄高如今才能和佐內站在同一個攝影現場。


    得以近距離欣賞佐內被砍後,從屋形船落水的演技,感受得到他的一呼一吸,雄高欣喜不已。


    在喜好時代劇的人眼中,佐內被砍的演技有著懾人的美感。被砍的人必須顯得比主角矮小,教導雄高這一點的正是佐內。他和雄高一樣,屬於身材高?的演員。


    為了讓自己顯得比較矮小,佐內常沉腰彎膝,唯獨被砍的瞬間,他會突然拔高身形,畫麵也會產生大樹倒下般的魄力。此外,倒下的那一刻,他還會露出彷佛真的被刀砍中的痛苦表情。


    刀刃加身的瞬間,和佐內擁有無間默契的燈光指導木俁莊吉,會透過仿若月光的燈光,充分呈現效果。


    據說,木俁的燈光能照出演員的深度,同時有著可怕之處。要是演員缺乏為人的深度、層次,就會遭燈光吞沒。


    遭燈光吞沒,指的是演員隻在木俁的燈光下才耀眼。換句話說,一旦缺少燈光,演員便暗淡無色。這種演員來到普通的燈光下,會暴露身為演員的實力,同時令大家深刻體會到木俁燈光的厲害。


    在這一層意義上,今晚拍攝的演員、燈光指導及攝影指導,是由無可挑剔的老手組成的班底。


    雄高有些興奮地踏上船,握住槳。


    十二月的劃船場景令人困擾的地方,就是寒氣會從船底襲來。身在屋形船中的演員在開拍前,還能以暖暖包溫暖手腳,但船夫隻能光著腳。


    在船塢等待片刻,飾演女兒的女演員、惡霸地方官,及飾演保鑣的佐內踏進船內。約五分鍾後,主角進九郎到來。


    攝影機和燈光從池畔的兩台攝影機吊臂上,以俯瞰的角度對準拍攝地點。


    其中一台載著若槻和攝影師,另一台則載著木俁。


    若槻用擴音器宣布開拍。


    以打在水麵上的光圈為記號,雄高將船劃向定點,停船下錨。


    雄高坐在船頭,悠悠吐出一管煙,導演喊卡的聲音隨即響起。


    「接下來,是屋形船內部的剪影畫麵。」若槻要求降下吊臂的高度,向池畔的副導演發出指示。


    得到指示的副導演,使用擴音器向全員說明。「接著,從遊泳到屋形船的進九郎渾身濕透、手無寸鐵站著的畫麵開始,拍到在船艙外戒備的保鑣注意到進九郎,雙方廝殺,最後保鑣被砍,跌進池水的部分為止。」


    為了拍出屋形船內,進九郎映在船尾紙門上的剪影,攝影師和導演搭上另一艘船。


    接下來,是一鏡到底的場麵。畫麵從渾身濕透的進九郎腳邊,一路移到他的臉部特寫。木俁依舊待在吊臂上,藉著偽裝成月光的燈光,替拍攝現場打光。


    惡霸地方官正要淩辱村長的女兒,保鑣識時務地退到船艙外。此時,他注意到進九郎,一手按著刀柄,拉開紙門。


    一拉開紙門,進九郎抓住保鑣按著刀柄的手。保鑣揮開進九郎的手,拔刀踏出船艙。


    進九郎放棄搶奪保鑣的長刀,閃身躲過攻擊,並回以一拳。進九郎的這一拳瞄準保鑣的心窩,但目的不在攻擊。


    藉著揮出的拳頭收勢,拔出保鑣腰際的短刀。


    船上的打鬥轉為刀刃相擊的廝殺。兩人刀鍔互抵,形成名為「山形」的對峙態勢。鏡頭拍到兩人的臉部特寫後,進九郎飛身一躍,退至船尾的最後方,舉刀當頭一劈。


    「嗚啊!」飾演保鑣的佐內往後一仰,將手中的假血往額頭中央一噴,掙紮著一頭栽進池中。


    「卡,ok。」若槻朗聲宣布的同時,上方傳來木俁響徹大覺池的怒吼。


    雄高沒聽清楚木俁說的內容。


    「阿俁,怎麽啦?」若槻朝著吊臂發問。


    年長又有「拍片所的活字典」之稱的木俁,即使是若槻也另眼相待。


    「導演,不好意思……」木俁先出聲道歉,「不行,今天的佐內沒演好。導演,不能就這樣收工。」他大喊著,彷佛要從吊臂上探出身體大喊。


    雄高大吃一驚。盡管木俁以嚴格聞名,但他從未見過木俁對佐內的演技有半點微詞。


    「對不起。」佐內上半身伏趴在工作人員劃的橡皮艇上道歉。


    雄高不曾見過這樣的佐內。即使是道歉,佐內也會嚴謹地來到導演麵前,端正姿勢,低頭致歉。至今為止,雄高隻看過兩次導演向佐內喊停。


    「那就烘乾身體,重拍一次吧。」


    若槻決定,先讓工作人員撤回岸上,用暖爐取暖。


    雖然隻是用裝汽油的方形鐵罐燒柴的簡陋設備,但在寒冷的拍片現場,可說是令人感激涕零的取暖工具。雄高認為,光憑電暖爐,不會比能讓工作人員圍成一圈取暖的鐵罐暖和。


    佐內拿毛巾擦乾全身,坐進箱形車以便換衣。預定稍後暖和身體,重新化妝。


    一般而言,二線演員不會有化妝師。通常是包上頭巾、戴上假發,為自己畫眉。


    還不熟練時,雄高畫的眉毛經常左右不對稱,無可奈何之餘,隻好擠眉弄眼,硬是對齊眉毛的位置。


    不過,他們仍有機會享受化妝師的服務——以特殊乳膠在臉上做出傷口,及像今晚一樣,有下水的場景。


    原因在於,即使被砍的是以此聞名的演員,也不容許為了補妝,浪費其他演員的時間。


    「真的那麽差嗎?」飾演村姑的杏菜佐由裏,將手伸向暖爐上方,小聲詢問。


    「我的角度幾乎看不到,不太清楚。不過,既然是木俁先生說的,應該有不夠到位的地方吧。」雄高也小聲回答。


    「這樣啊。木俁先生是不是很可怕?」


    「他十分嚴厲,但往往事後一想,果然木俁先生是對的。」雄高看著佐由裏。


    佐由裏今年二十歲,十四歲就以模特兒的身分出道,兩年前藉著演戲初露頭角。她透過有名的清涼飲料廣告博得人氣,之後,以在時代劇衍生的電影中扮演女忍者一角為契機,被拔擢加入電視時代劇「流浪武士」係列。


    像她這樣的人,大概不曉得如雄高一般,每天守在公告欄前盯著拍攝時間表,隻為求得一角的演員,更別提他們從早到晚工作,日薪往往不到一萬圓的待遇。


    不過,在她們眼中,獲得拔擢未必是好事。聽說,在擁有活躍於東京的藝人的事務所中,也有經紀人不希望得到時代劇製作人的賞識。


    原因出在時代劇人氣的衰退,和相當局限的觀眾層,以及每當要拍片,演員就必須去京都一趟。


    拍攝電影隻需忍耐一時,宣傳的效果也值得期待,電視劇就不那麽受到歡迎。此外,如果適合和服扮相,也能拓展戲路,但依現代女性的身材比例,穿起和服實在不太好看。


    的確,佐由裏在腹部纏幾條毛巾,才穿上和服。盡管可順便防寒,但雄高曾聽服裝組人員提及,佐由裏因身形顯得較胖有所不滿。


    「這樣啊。真討厭,我可不想像那樣挨罵。」佐由裏抓著和服袖子,誇張地表現發抖的模樣。


    「以佐內先生的實力,很難想像他會犯下那麽嚴重的失敗。」


    實際上,導演若槻已給出ok。換句話說,以若槻的角度來看,佐內的演技其實是合格的。照理,應該沒差到讓木俁立刻否定的程度。


    「挨罵的人會很受傷吧。」在火堆的搖曳火光下,佐由裏彷佛泫然欲泣。


    「盡管木俁先生說話有點嚴厲,但為人溫柔,隻是對時代劇求好心切而已。」


    「你曾挨他的罵嗎?」


    「當然,而且罵得更凶。」雄高微笑。


    她似乎不曉得雄高的名字。


    這也是理所當然。在開頭被砍,劇情的高潮橋段則是當船夫劃船,這樣的小角色,即使在演員名單中列出來,也不會出現在劇本上。


    「時代劇真是奇怪,導演居然會在意攝影師或燈光師的意見。」


    「畢竟從以前做到現在的工作人員,都對時代劇暸若指掌。他們可說是日本文化的推手。」


    「我沒什麽自信。」佐由裏低下頭,和服衣襬下露出保暖鞋。


    「不過,佐內先生真慢啊。」


    雄高這麽說不久,副導演朝暖爐跑來。「喂,本鄉,去告訴佐內先生不用換衣服了。」


    「怎麽回事?」


    「木俁先生對導演說,那副德性拍幾次都不管用,後天晚上再重拍。」


    「後天晚上嗎?」


    雖然是劇中的重要橋段,但為此騰出的時間有點長。


    「不好好讓頭腦冷靜下來是沒用的,木俁先生如此堅持,一點都不肯退讓。」


    「今晚佐內先生的表現真的那麽差嗎?」


    「沒到那種程度……不過,木俁先生會說重話,大概是相當不滿意佐內先生在月光下的神情吧。總之,他要求若槻導演,取消佐內先生明、後天的拍攝行程,脾氣挺差,你們也注意一下比較好。」


    「我知道了。」雄高衝向箱形車去傳達消息。


    「佐內先生不在。」雄高從箱形車裏飛奔而出,向在商討事情的木俁和若槻報告。


    「不在?附近找過了嗎?」若槻問。


    「是的,我找過了,但到處都不見人影。」


    「搞不好是去方便了。」副導演隨口應道。


    「那個笨蛋,居然搞這一出。」木俁忿忿地說。


    「算了,反正拍攝要等到後天晚上,隨他去吧。今天全員收工。」若槻向副導演下達指示。


    盡管若槻這麽說,雄高仍和攝影實習生一起檢查箱形車,及更遠處的寺廟洗手間,還是遍尋不著佐內的身影。


    其他演員都回到市內的飯店,雄高自顧自花了約兩小時,搜尋大澤池周圍和大覺寺境內,依舊沒找到佐內。


    他甚至繞去佐內的公寓,但他的住處一片漆黑,似乎還沒回家。


    無可奈何之下,雄高隻好在片場的休息室等佐內回來。畢竟拍攝延到後天,及期間的拍攝日程變更,許多細節必須向佐內傳達。


    同樣參演「流浪武士」係列,但並未加入大澤池拍攝現場的二線演員前輩琴平君弘,和他一起等佐內回來。


    「我打過他的手機,但他大概關掉電源,完全沒回應。置物櫃裏也沒聽到聲響,是不是忘了帶手機?哎,好冷。」琴平將地痞風的和服換成棉襖,坐在電暖爐前方。


    「這麽一提,手機通常都收在緊閉的置物櫃吧。」毛衣加牛仔褲打扮的雄高問。


    「像我們這種等級的演員,在現場根本不需要手機,隨身帶著隻會礙事。在這一點上,佐內先生也一樣吧。不過,置物櫃上了鎖,也無從確認。」


    「換句話說,沒辦法聯絡佐內先生。今天的事姑且不論,明、後天的行程全都取消,總要跟佐內先生說一聲。」


    「不過,佐內先生這種資曆的演員,會為木俁先生的怒吼夾著尾巴逃走嗎?不論被罵被吼都能一一扛下,才有現在的佐內忠啊。」在京都土生土長的琴平剝開橘子,放入口中。他有點受寒又輕微發燒,不停吃橘子。


    琴平的話勾起雄高的回憶。當時,雄高仍在回憶偵探社兼職,電影《鎌田進行曲》出現著名的滾下池田屋階梯一幕,佐內正是配角的替身。


    實際上,池田屋隻有五公尺高。不過,由於是劇情的高潮場麵,布景高達十二公尺,搭配陡峭的階梯,任誰看了都會腳軟,佐內卻舉手自願。


    佐內和雄高都不隸屬於「東映劍會」,在廝殺場麵隻能擔任小角色。然而,拍攝滾落階梯的畫麵時,即使是配角的替身,也會受到主角級別的待遇。佐內是想表示,片場還有他這麽一號人物。


    當時的現場,是一段可用「慘烈」概括的漫長拍攝。包括排練在內,佐內從階梯滾落多達三次,還是在不穿護具的情況下,以近似正式演出的單薄衣裝挑戰。危險的程度連替身演員也出麵製止,認為不穿護具向後摔落階梯,根本是亂來。


    即使如此,第二次排演時,佐內還是遭到導演喝斥,說他豁出去的氣勢不如第一次,在場全員都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後來大家才知道,導演是希望佐內能在正式演出時穿戴護具,才會執意喝斥佐內。


    不過,當時導演對在第二次滾落階梯失去意識的佐內發出的怒吼,至今依然回蕩在雄高耳中。有過如此經驗的佐內居然——


    「說到底,佐內先生根本不可能讓拍攝為他喊停。」琴平伸手再從塑膠袋中取出一顆橘子。


    「我有同感。不管怎麽想,佐內先生都不可能臨陣脫逃。木俁先生實在沒必要變更拍攝日程。」


    「本鄉,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從結果看來,的確像是木俁先生變更拍攝日程,但在佐內先生消失蹤影的當下,今晚的攝影等同沒戲。不如說,木俁先生是在大家得知佐內先生不見前,幫忙延遲拍攝。」琴平如舞妓般擺出嫵媚的姿態,伸出放著一顆橘子的手掌。「本鄉,一顆賣你一百圓,如何?」


    「賣一百圓會不會太貴啦。」雄高佯裝生氣。


    「既然如此,賣你時下流行的九十九圓,怎麽樣?橘子又甜又好吃喔。」琴平將橘子湊近臉龐,露出微笑。


    「不是隻便宜一圓嗎?」


    「這是我在不景氣的時候,咬牙買下的重要維他命來源。」


    接著,琴平拋球般玩起橘子。


    「景氣不好,這一點我承認。」


    盡管二線演員數量減少,戲約依舊不來,因為時代劇的數量也減少了。然而,時代劇的衍生電影都是大作主義,廝殺場景能上陣的人明顯不足,正是供需失衡的最佳證據。


    「不過,像我這樣,可是沒有特別津貼的。」


    「什麽?」雄高沒領會琴平的意思。


    「需要拚命的激烈場麵,戲分不是全被你搶走了嗎?我好一陣子沒拿過危險津貼嘍。」琴平停下手,看著雄高。


    「我隻是……」


    「開玩笑的,本鄉真是老實人。大家都在奮鬥,努力也是理所當然,我不會心懷怨恨。」琴平笑著將一顆橘子放進本鄉手中,「時代劇雖然減少,但一定不會消失,我是這麽相信的。所以,三、四十幾歲的我們,得負責傳承下去。一起咬牙,好好努力吧。」琴平頓時嚴肅起來。


    「確實,我們得想辦法撐下去。」


    雄高道謝後,剝起橘子。


    「愈是困苦的時候,大家才要分著小餅。不過,對我們這些四十幾歲的演員來說,日子真的很艱難,畢竟身體跟不上了。真羨慕本鄉的年紀。」琴平歎氣。


    「不過,我也隻有年輕這一點……話說回來,佐內先生到底怎麽了呢?」雄高也望著時鍾歎氣。


    「是啊,我確認過佐內先生的行程。雖然其中不乏出場被砍就結束的角色,但這一周他每天都得參與拍攝。或許明日白天他就會飄然回來,到時就能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琴平將橘子放進口中。「不過,後天晚上還要再泡一回池子啊。這種冷冰冰的天氣,一樣是四十幾歲的我頗為同情。大澤池的水,加上這個季節,讓人覺得特別冷。」琴平吸了吸鼻水。


    「說起來,認為不行的隻有木俁先生。隻要導演剪接編輯得好,或許就能避開寒冬中的第二次下水。不過,采取這種作法,佐內先生恐怕不會答應。」


    「本鄉,你不瞭解木俁先生的恐怖之處,以前他連世界級導演的拍攝都攔。哎,真是可怕,我們也得小心才行。」琴平誇張地抖了抖身體。


    「相反地,獲得木俁先生的認同,就是有真本事嘍?」雄高睜大眼。


    「要這麽說也是沒錯啦。糟糕,你和佐內先生一樣,是一丘之什麽……太死心眼容易鑽牛角尖,要再放鬆,或者再柔軟一點。搞不好,出乎意料,佐內先生正在某處喝酒,希望讓自己變得更柔軟。」琴平模仿章魚的模樣。


    琴平嘴巴上說得輕巧,眼神卻沒帶笑意。顯然琴平也認為,佐內的行徑和平常差太多。


    最後,雄高他們沒回附近的住宿處,在休息室待一整晚。琴平一早就離開去咖啡店打工。


    為了討論武打戲,雄高前往戶外的布景地點。他的角色是穿得一身黑,連臉也不會拍出來的入室強盜。


    雄高待在布景的陰影處,按每日的訓練內容,空揮木刀三百下及做柔軟體操暖身。即使熬夜也不能少,也可視為當天衡量自己狀態的計測表。


    接近出場時間,雄高依舊心懸佐內的去向。


    下午一點,預定在a攝影棚拍攝的獨臂保鑣,是佐內的角色。盡管應該取消了,但這個消息約莫尚未傳達給佐內。在室外布景中,雄高不停向攝影棚張望。當然,他無法窺見裏麵的情景。


    戲份一結束,雄高就向工作人員打聲招呼,跑去a攝影棚。


    他一眼看出佐內還沒回來。拍攝工作結束的攝影棚門口大開,獨臂的保鑣坐在位子上。座位上的人,是和佐內毫不相似的演員。當天和隔天,佐內都不曾出現。「流浪武士」係列的屋形船畫麵,最終由一名中堅演員代打上場。


    隔天晚上,雄高在演員休息室看到鬆原武彥。鬆原是目前活躍於電視連續劇的配角演員。


    「鬆原先生,好久不見。」雄高注意到鬆原,起身打招呼。


    鬆原轉型為現代劇演員,是少數以時代劇為根底的演員的成功範例。正因如此,不少深耕時代劇的演員對他相當妒恨。


    身為鬆原同期的友人,佐內十分擔心這一點。


    「噢,雄高,聽說佐內還沒回來啊。」鬆原是從杏菜佐由裏的經紀人那邊聽聞。鬆原和佐由裏隸屬同一家演藝經紀公司。


    「整整三天,什麽聯絡也沒有。」


    雄高告訴鬆原,這段期間他找過所有佐內可能去的地方。


    「聽說,拍攝時他被刮了一頓?」鬆原一臉沉痛地問。


    「還不清楚是不是這個原因。不過,佐內先生回箱形車上換衣服後,就不見蹤影。」


    雄高將所知範圍內,關於佐內消失那一夜的經過,全告訴鬆原。


    「我就覺得最近他有些奇怪。」聽完雄高的話,鬆原脫口而出。


    「鬆原先生注意到什麽嗎?」


    「算是吧。」鬆原盤腿坐在榻榻米上。


    雄高正襟危坐。


    「我接到他的電話。」平常不太聯絡的佐內打電話給鬆原。


    「他說演員是逃不開命運的職業。這話沒頭沒尾,於是我問他發生什麽事。」


    「佐內先生怎麽回答?」雄高傾身向前。


    「他說沒事。我問他什麽命運,他吐出一句『父母讚成你走這一行真好』。」鬆原瞥雄高一眼,繼續道:「我忍不住反駁『你在扯什麽糊塗話,我也是要到最近上電視,才終於得到父母的認同。在那之前,他們一直吵著要我回秋田幫忙農務』。一談起這些,那家夥就說自己的個性適合演被砍的人,旋即掛斷。實在莫名其妙,對吧?隻是,我很在意一點,畢竟聽他提過,母親叫他在成功出人頭地前別回家。我不認為她反對佐內的工作。」


    鬆原往嘴裏丟一顆喉糖。雄高聽過鬆原努力戒菸的傳聞。


    「某種意義上,佐內先生母親的話,就是他的動力吧。」


    雄高也是因為母親要求他,在獨當一麵前,不要再踏上鹿兒島,他才能不顧父親的反對來到京都。


    「沒錯,對他母親來說,應該也很難受吧。畢竟佐內的老爸在他還小的時候失蹤。」


    「這樣啊。所以,佐內先生是留下母親一人……他的故鄉在哪裏?」


    「我倒是沒問,他似乎不太想說。隻是,大概是在很冷的地方,畢竟那家夥特別不怕冷。」


    「的確,這次在大澤池的拍攝,佐內先生也沒一絲猶豫的神色。」


    「我想也是。總之,示弱實在不像佐內的作風,你不覺得嗎?」鬆原在嘴內滾動喉糖。


    「是啊。那通電話是什麽時候打來?」


    「約莫是五天前,他還向佐由裏的經紀人確認我的行程,應該是有事想找我商量。所以,聽到他三天前失蹤,我立刻趕來,看看有沒有知情的人。」


    「真的很不像佐內先生。他總是默默握著木刀做揮刀練習,似乎毫無迷惘。」


    身為演員的佐內,不得不說是孤僻、難以相處的人。不過,雄高從未見過像他一樣嚴以律己的演員,為了演好廝殺場景不惜一切地努力。


    站在時代劇演員的立場上,雄高非常尊敬佐內。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他說出類似抱怨的話。有件事我沒對任何人提過,希望你能夠保密。移籍到現在的經紀公司時,我曾邀請那家夥。當時提出的待遇比目前好太多,但那家夥毫不動搖,一口回絕,我簡直像被當胸斜劈一刀。那家夥就是這樣的男人。」


    「那麽,佐內先生這次的行為,恐怕有比你說的更重大的內情?」


    「應該沒錯,所以我才擔心。我會試著繼續打聽消息,你要是知道什麽,也跟我說一聲。」鬆原將裝糖的袋子收進外套口袋。


    「瞭解。」


    「拜托啦,那我先走了,得回去練馬的片場。現代劇的服裝和化妝也挺費時。」


    「接下來還要拍片嗎?」


    雄高望向時鍾,現在隻趕得上末班新幹線。


    「今天大概會通宵拍片。那就加油啦。」


    鬆原步出演員休息室,背影顯得有些不安,大概是正在擔憂友人吧。


    「辛苦了。」雄高向鬆原的背影低頭致意。


    服裝和化妝嗎……雄高想起一同前往大澤池拍攝,名叫森的劇組化妝師。


    那一晚她原本要為渾身濕透的佐內補妝,也就是說,她很可能在佐內消失前,和佐內有所接觸。


    雄高離開休息室,打算找森問話。


    工作人員的休息室在另一棟建築。一踏進中庭,雄高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雖然隻有十幾公尺的距離,寒氣彷佛滲透到身體最深處。他不禁感歎,即使是演員休息室的簡陋暖氣,也發揮極大的功效。


    望向工作人員所在的大樓,雄高發現窗戶還透著燈光。確認這一點,他快步跑進建築物。


    「森小姐,不好意思,雖然時間有點晚了,能讓我進去嗎?」雄高隔著門呼喚。


    「當時,我喊住佐內先生,想替他補妝。不過,他說想整理心情,希望能一個人獨處,到時再叫我。」


    森描述佐內上車換衣服時的情形。


    「記得你是跟導演他們待在一起吧。」


    「嗯,我在暖爐旁取暖。」


    「那不是離箱形車最遠的地方嗎?」


    「是啊,佐內先生說等心情整理好,會打手機通知我。」


    「意思是,他帶著手機?」


    如同琴平提到的,一般二線演員不會帶手機去拍片,何況佐內有跳進池裏的動作戲,所以他才會認為佐內的手機放在休息室的置物櫃裏。


    「也是,帶手機到現場有點奇怪。」


    「要是他帶去拍片,應該會把手機留在箱形車上吧。」


    「不然,他就沒辦法聯絡我了。」


    「可是,我從沒見過佐內先生帶手機到片場……」


    「確實如此,我怎麽沒注意到呢?我這大剌剌的個性真是傷腦筋。」


    森搖了搖頭。


    她將長發盤在頭頂,綁成丸子頭。上麵插著多把梳子,方便在替演員整理假發時使用。紫色作務衣是森的正字標記。


    聽說她已五十幾歲,不過微胖的圓臉讓她顯得年輕許多。雖然自稱個性大剌剌,一旦事關化妝,比如要呈現割傷或瘀青時,她就會展露不輸特殊化妝師的纖細技術。


    「要是佐內先生對你撒謊,就是計畫失蹤了。」


    不管怎樣,佐內一身保鑣古裝,應該走不了太遠。他必定會需要找個地方換衣服。


    跳進池水後,要換衣服一定會利用箱形車。此時,身為化妝師的森會跟在身邊。隻要讓森遠離,佐內便能輕易離開夜色中的大覺寺。


    「不愧是當過偵探的人。」森開心地微笑。


    片場中,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雄高曾是回憶偵探。


    「不過,本鄉,佐內先生能預料到木俁先生喊卡嗎?」森從壺裏倒咖啡到紙杯,遞給雄高,同時拋出疑問。傳聞森泡的咖啡十分好喝。


    「感謝招待。」雄高道謝後,聞了聞香味,喝一口咖啡。「……的確,就算是佐內先生也辦不到。」


    依若槻導演的指示,展現出一分不差的演技,還比較有可能。要設計成隻讓木俁強硬否決,恐怕相當困難。


    「我想太多了嗎?」


    佐內計畫性失蹤的推論,似乎仍有破綻。


    「倘若所有事都是計畫的一部分,有點說不過去。」


    「對了,最近佐內先生有什麽不太一樣的地方嗎?」


    「不一樣的地方?啊……」森翻開自己的手帳。從表情看來,她應該注意到哪裏不對勁。


    「發生過奇怪的事嗎?」雄高出聲確認。


    「嗯,與其說是奇怪,更讓人覺得『咦,怎麽回事』。」


    「那是怎樣的情況?」


    「等一下,時間是在……」森停止翻閱手帳。「找到了。呃,大約一周前,當時在拍《黃門漫遊記》。」


    《黃門漫遊記》是野崎進導演的長壽時代劇。


    「佐內先生的角色難得活到最後,正準備拍攝最後一幕。」


    「能活到最後,真是稀有。」


    「是啊,畢竟水戶黃門不砍人,而是用手杖敲人。」


    「黃門是用手杖打壞人,再讓捕頭逮人。」


    揮刀砍向黃門大人的佐內,遭手杖由下擊飛長刀,再從上方擊中額頭。佐內頓時往前栽倒,不甘心地仰望著黃門大人。畫麵就停在這邊。


    「為了拍攝仰視時的臉部特寫,我得在額頭加上遭手杖毆打的痕跡。」由於是在攝影棚拍攝,必須在布景後方化妝。


    「當時他看向某處,突然全身一僵,然後……變得很奇怪。」森的表情有些憂鬱。


    「變得很奇怪……是怎麽回事?」


    那可是一向保持平常心的佐內。


    「本鄉,你知道最讓我們頭痛是什麽嗎?」森像在出謎題。


    「讓森小姐感到困擾的東西嗎?」


    森應該也是不輕易受影響的人。「我不清楚,是什麽?」雄高馬上投降放棄。


    「就是汗水。」


    「哦,原來如此。」汗水是化妝的大敵。


    「最近有不錯的粉底,這個問題稍有改善。不過,額頭流的汗最顯眼,常讓化妝師頭疼不已。」


    「佐內先生流汗了?」


    雄高聽佐內提過,他連流汗都會盡量留心控製。


    「而且非常突然。當時攝影棚內不熱,我以為他身體不舒服,便問他怎麽了。」


    麵對森的關切,佐內卻反問森《黃門漫遊記》的美術指導是誰。


    「美術指導是誰……」真是奇妙的回答。


    「我不知道,於是打算去問助理,佐內先生卻說不用了。可是,他額頭的汗完全停不下來,化妝相當不順,實在很難辦。」


    「那是野崎班每次使用的第六攝影棚嗎?」


    第六攝影棚是片場中最寬廣的攝影棚,占地約一百九十坪。除了拍攝外景和室外布景,都會在這個攝影棚內,由美術指導配合需要搭建布景。


    美術指導畫出草稿和設計圖後,道具組的工作人員會根據美術指導的想法動工。既像設計師,也像木匠頭子。


    「第六攝影棚在進行拍攝嗎?」


    「要去瞧瞧嗎?」


    「我想知道佐內先生到底在看什麽。」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當時化妝的地方。」森馬上收拾化妝用具。


    「這樣好嗎?真是太感謝了。」


    雄高一人難以進入的地方,在森的陪同下便能通行。


    「能幫上真正的偵探,也沒什麽不好。」


    「我不……」雄高想說「不是偵探了」,卻發現森已迅速起身走向門口。


    第六攝影棚位於片場最後方。厚重的大門後,是持續到深夜的拍攝作業。


    森在門口附近向工作人員確認,得知現在是休息時間。


    「真巧。」森向雄高微笑,步入攝影棚。


    一踏進攝影棚,就聞到土地和木材的味道。地板上鋪滿泥土,搭建武士宅邸的門柱使用的是偏粗的木材。


    森繞到宅邸後方。一反布景隻是紙糊紙紮的印象,搭建得十分用心,甚至加入補強的斜支柱,做得相當牢靠。


    「這麽細致的手筆,應該是甲斐先生吧。」雄高看著斜支柱的數量,向森說道。


    從斜支柱的數量來看,雄高確定是出自追求精細和真實感的美術指導甲斐重三之手。


    「甲斐先生啊,很有可能。連我家都沒用到這麽多木材。」森插著腰,一臉佩服。


    「以前我曾幫忙拆卸布景。雖然隻是長屋,卻費了不少工夫。布景蓋得十分結實,假如抱著『不過是布景』的想法,小心會吃到苦頭。這正是甲斐先生當美術指導的風格。」


    「甲斐先生可是被稱為工匠之間的鬼見愁。」


    甲斐的要求太多,工匠們似乎把被甲斐點名,揶揄為收到徵兵令。


    「徵兵令?真是厲害。」


    「哎,要是勞動局知道,一定會被關到腿軟,不過也沒辦法。」森爽朗大笑。


    「這一帶就是武士宅邸的正後方。」


    此處也鋪著泥土。盡管應該不會出現在畫麵上,但庭院的細節相當講究,從用了真的樹木這一點就看得出來。


    「對,再往後應該有桌子和椅子吧。」


    如同森所說,更深處看得到修繕小道具的工作台。雄高快步走到桌前。


    「佐內先生就是坐在這裏?」雄高雙手按在桌上。


    「嗯,我請他坐在那邊,好讓我化妝。」


    「到處都是大道具、小道具的說明書。」雄高靜靜拉開椅子坐下,觀察桌麵。


    「這裏本來就不是供化妝的地方,還要求我們盡量不要碰桌上的物品。」森湊近雄高背後,彎身配合他的視線高度。


    「仔細一想,雖然是坐在這邊看到的東西,但經過一周,難免會有所不同。」


    「是嗎……桌上的物品大概多少會有變化,可是貼在牆上的東西應該變化不大。」


    「森小姐認為,佐內先生看的是貼在牆上的某個東西嗎?」


    「嗯,雖然我沒辦法肯定,不過當時佐內先生一動也不動地直視前方。」


    依照森的話,雄高的視線投向貼在牆上的平麵圖、精細的設計圖,及在草稿上鋪色的示意圖。


    牆上貼著《黃門漫遊記》所需道具的詳細資訊,但並沒有特別新奇之處。不過,上麵貼的還不是這次要用的,而是下一集〈酸甜苦辣的淚之戀歌~大鹽裏磐梯篇~〉要用的小道具。


    「原來如此,說不定確實維持和上周相同的狀態。」


    「你知道什麽了嗎?」


    「請看這邊。」雄高指著寫有「拆卸後可重複利用的材料」的說明。


    由於上頭要求節省經費,美術指導盡可能節約資源。


    「除了墜子和菸管等配件,及各地生產的漆器工藝品、鹽鍋等小道具,還有針對店麵格局和民宅等大道具的指示書也貼在這裏。這些是要等到這個布景的拍攝結束才需要的物品,在那之前,應該都會貼在此處。」


    甲斐一定是放任自己的想像力,每當想到新的主意或表現方式,就會寫上去。


    「換句話說,牆上那一堆紙中,摻雜著害佐內先生吃驚得直冒汗的東西嗎?」


    「我沒辦法肯定,不過他可能看到什麽。這些物品不能隨便亂碰,我去問問甲斐先生。」


    「那樣比較妥當。甲斐先生是片場的頭號頑固分子,得事先說一聲。」


    「就這麽辦。」


    雄高決定透過野崎導演,試著和甲斐交談。


    雄高前往攝影棚對麵的辦公室,確認野崎的所在地點。沒想到,野崎願意配合來到攝影棚的布景裏。雄高和野崎接觸的機會不多,但一提起佐內的名字,對方便相當配合。


    這大概說明了對於現在的時代劇,佐內是一名多麽不可或缺的演員。


    可惜,為了接下來的拍攝作業,甲斐外出勘景。說是勘景,其實野崎已決定拍攝地點。


    據說,甲斐的工作是摸索如何透過道具,讓場景看起來更符合劇中的時代。通常,美術指導會和導演、副導演、攝影師一起勘景,由美術指導獨自前往當地十分少見,野崎如此解釋。


    「佐內看到牆上的美術資料後,真的變得那麽驚慌?」野崎的視線移向森用來化妝的桌子。


    手上握有穩定的人氣節目的野崎,個性相對溫和,很好說話。


    「嗯,森小姐察覺異狀時,佐內先生正看著那些資料。」雄高望向一旁的森。


    「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感受……」以此為前提,森把對雄高說過的話,再次講給野崎聽。


    「我相信森小姐的直覺。」雄高向野崎說出自身的推測。


    「原來如此,直覺嗎……我對這個詞總是難以招架。好,我允許你們影印這些美術資料,條件是要恢複原狀。甲斐回來後,我會再跟他解釋。」


    「導演,真是太感謝你了!」雄高猛然一鞠躬。


    「無論任何事本鄉都是全力以赴,我全看在眼裏。」野崎低聲說道。


    「謝謝導演。」雄高再次深深低頭。其他演員要是看到他的模樣,大概會以為他得到台詞很多的角色。


    雄高最渴望的當然是得到角色,不過導演一句「我全看在眼裏」,他打心底感到高興。自從佐內對他說「不管有沒有人看都無所謂」,雄高全力投入工作,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得到野崎這樣的評價,他不禁為自己驕傲。


    一旁的森也露出欣喜的微笑。


    3


    「實相大哥,真是不好意思,百忙中還麻煩你過來。」一走進位於大映通商店街一角的咖啡店,雄高便低頭道歉。


    有禮貌這一點完全沒變。雖然比以前瘦,相對地目光銳利許多。看著雄高,浩二郎冒出這樣的感想。


    雄高逐一問候由美、佳菜子,及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乖巧的性格也一如既往。


    「沒什麽,我很開心能見麵,你似乎挺有精神。每次你出現在電視上,我們都會看。茶川先生還一部不漏地錄製成dvd收藏。」


    浩二郎提起茶川得意地炫耀dvd的模樣。


    「我還不成氣候。」雄高摸著蓄短發的後頸。


    「茶川先生是時代劇忠實的支持者,批評的眼光很精辟,卻總是對雄高讚譽有加,說你的打鬥都是真材實料。」


    「真令人開心。」雄高靦腆地微笑。


    「那麽,委托的內容是……?」


    等服務生放下兩人點的咖啡離去後,浩二郎才開口問。


    「四天前的晚上,一位叫佐內忠的前輩失蹤。他是以『被砍的角色』聞名的男演員,實相大哥聽過他嗎?」


    「佐內忠……我常聽茶川先生提到這個名字。他曾給我看一部紀錄片節目,標題好像是《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過活》。」


    「沒錯,就是那個佐內忠。其實我自己找就行了,隻是拍片日程遲遲未定,無法隨意離開,才想能不能麻煩實相大哥……」


    「純粹是找人,對吧。」


    「對,是這樣沒錯。」


    「我當然願意接下這件案子,不過,這是你個人的委托嗎?」


    盡管目標非常明確,就是尋人,但浩二郎仍必須厘清委托人的期望。即使他和雄高交情深厚,這一點還是相當重要。


    其中一個理由,是因為關乎調查報告能否滿足委托人,讓委托人接受。另一個理由,則是為了確認委托內容有沒有牽涉犯罪。


    「不是,和佐內先生同期的演員鬆原武彥先生,及負責燈光的木俁莊吉先生也會幫忙出調查費用。」


    「燈光?」


    同是演員的鬆原要找佐內還能理解,燈光師卻讓人覺得有些蹊蹺。


    「這得從佐內先生失蹤當晚說起……」雄高解釋在佐內失蹤前,木俁曾批評佐內的演技。


    「有人說從時間上來看,佐內先生會失蹤,可能是受到木俁先生的批評的緣故。」


    「木俁先生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不,我認為木俁先生不會為此自責。」


    「哦,那他為什麽會是委托人之一?」


    「他認定佐內先生是時代劇需要的人才。」


    「真是兜圈子的說法。」


    「木俁先生相當嚴格,連資深演員都會畏怯。」雄高一頓,試著模仿木俁的口吻。「他是這麽說的:作為演員我不知道,不過以被砍的角色而言,即使是那樣的家夥,也是不可或缺。」


    「以被砍的角色而言,是不可或缺嗎?」


    在名為木俁的燈光指導心中,這句話大概算是讚賞吧。


    「由佐內先生在失蹤兩天前,對同期的鬆原先生透露的話,及四天前化妝師目睹的狀況,我認為另有隱情。」雄高娓娓道出自鬆原和森那裏打聽到的事,並從側背包中取出幾張紙擺在桌上。


    「這些是什麽?」


    浩二郎拿起一張水彩畫,上麵畫著江戶時代某處的民間工藝品店和武士宅邸。


    「不論是電影或電視劇,不會全在外景地拍攝,而會以假亂真,在攝影棚搭建布景拍攝。負責搭建布景的是大道具組的人員,當中統籌指揮的就是美術指導。這些是美術指導甲斐的圖畫影本。」


    「簡單地說,就是會製成背景的東西吧,連細節都有詳盡的指示。」


    紙上畫出的民宅牆壁是土牆「黃褐色」,多寶格櫥架「淺赭色」,土間「灰綠色」,各處都一一用鉛筆字標出指定的顏色。


    「甲斐先生在片場以行事縝密聞名。這些是要用在人氣連續劇《黃門漫遊記》下一集的大小道具。有證言指出,佐內先生曾注視著這些圖。」


    「然後,平素不流汗的佐內先生,忽然額際冒汗,化妝師十分詫異,對吧?」浩二郎從咖啡杯上抬起頭,看向雄高。


    「雖然是森小姐的直覺……」


    「雄高認為,森小姐的直覺是值得信賴的,對吧?」


    提到直覺,大家總是容易嗤之以鼻。不過,經驗豐富的人的直覺,有時反倒比邏輯思考或物理證據更準確。


    在這一點上,浩二郎在刑警時代已充分體悟。依據茶川的說法,如果是經驗豐富的人,資訊處理能力足以淩駕超級電腦。毫無前因後果,乍看之下隻能用直覺解釋,其實往往是大腦從幾百萬個解答中篩選出的結果。


    有鑒於此,浩二郎絕不會輕視直覺。相反地,正是在搜查時重視直覺,浩二郎的刑警生涯才會屢建功勞。


    最有代表性的案件,發生在浩二郎當上刑警的第三年秋天。


    一座位於東山的古寺,住持的妻子遭人以鈍器毆打致死。案發當晚,住持和信眾一同前往祇園,不在寺中,直到回家後,才發現妻子倒在大殿的佛龕前。佛龕中的暗門遭人打開,代代相傳的秘佛10不翼而飛。


    犯人為了盜取秘佛潛入大殿,卻遭住持的妻子撞見,才逞凶殺人。


    勘查現場時,住持不斷訴說妻子的死讓他多悲痛,絲毫不關心秘佛的下落,浩二郎感到有些不對勁。


    浩二郎在意的,不是對方身為住持,卻覺得妻子比佛像重要,而是對佛像的態度太隨便。經過調查,發現一個月後,將舉行十年一次的秘佛開帳法會。既然如此,住持應該會更介意佛像失竊一事。


    何況,以犯人的角度來看,隻要關上暗門,起碼接下來的一個月,不會有人察覺秘佛失竊。若是知道秘佛的價值,想必也知道開帳法會。宛如昭告天下般大開的暗門,讓浩二郎耿耿於懷。


    浩二郎僅憑直覺,便要求住持隨他到警署說明。


    案件的真相,是住持向信眾借錢,為了償還債務,他將寺中文物拿去換錢,最後把主意動到秘佛身上。妻子發現後,譴責他的行徑,兩人爭吵的過程中,住持拿名為三鈷杵的法器毆打妻子的頭。


    在沒有物品可以佐證的情況下,浩二郎的直覺可說是破案的契機。


    「我認為她是十分敏銳的人。」細品著咖啡的香氣,雄高回答。


    雄高也愛好咖啡。浩二郎想起以前雄高通宵撰寫給委托人的報告時,就是靠好幾杯浩二郎泡的咖啡來驅趕睡蟲。


    「我們會需要用化妝來做出傷痕。」


    森製作臉部傷痕時,似乎曾讓雄高大吃一驚。不論是傷口切入的角度或力道,都正確得讓人以為她通曉拔刀術。雄高表示,除了高超的技術,也讓人感受到敏銳的觀察力。


    「原來如此。唔,從你的話聽來,我大概理解對方是怎樣的人。我明白了。那麽,線索就是這些圖嘍。」


    浩二郎一邊講述佳菜子順利解決手上的案子,及當時孩童畫的圖成為重大線索的事,一邊審視資料的影本。


    「這樣啊,佳菜順利解決案子。她很努力呢。」雄高感慨良多。


    佳菜子差點喪命時,雄高是一起前往救援的成員之一。在雄高眼中,佳菜子如同妹妹。自那起騷動後,他一直掛心佳菜子的狀況。


    「她現在能夠說出自己的想法了。本來就是敏銳的女孩,累積一定的調查經驗後,一定會成為好偵探。大家都在盡力填補雄高的空缺。」


    「這樣啊,我稍微安心了。還沒找到代替我的人嗎?」


    「嗯……飯津家醫生介紹一個新人。」浩二郎的手一頓。


    「獲得飯津家醫生的青睞的新人,應該值得期待,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當初我做到一半就丟下工作走人,我一直很在意。」


    「不必放在心上。隻是這份工作的性質特殊,新人要成為雄高這樣的戰力,需要一段時日。」浩二郎輕輕歎一口氣,再度望向資料。「不過,這些全是時代劇的背景吧,看不出畫了什麽特殊的物品。」


    「以大方向分類,似乎是寺廟的居室,及民間工藝品風的漆器工匠的房子。其餘是配置在這兩處的小道具。」


    「應該有下一集的劇本吧?」


    「有是有,但才剛寫好,還不是最終版。」


    「不是最終版,是指……?」


    「野崎先生,也就是這個係列的導演,習慣一邊拍攝一邊修改,所以事實上沒有最終版的劇本。」


    「哦,還有這種情況。那麽,下一集是怎樣的劇情?」


    故事舞台在會津若鬆,描述製鹽工匠卷入會津藩內的權力鬥爭。


    會津的大鹽裏磐梯溫泉富含鹽分,自江戶時代就透過精煉泉水製鹽。祀奉泉源的寺廟和江戶的藥材批發商聯手,將溫泉製成的鹽稱為能治百病的「會津禦靈鹽」,高價出售,計畫剝削百姓。


    得知這個秘密的製鹽工匠,與立下婚約的漆匠女兒雙雙慘遭殺害,最後水戶黃門一行人解決了這件案子。雄高大略介紹故事的梗概。


    「從溫泉提煉出鹽巴啊,原來有這種方法。」


    浩二郎聽過鹹溫泉,但沒想到竟能用來製鹽。


    「我也是看了劇本才知道。」


    「話說回來,佐內先生的出身地是福島縣嗎?」


    「這一點沒人清楚。不論是個人檔案,或剛才談及的紀錄片中,似乎都沒提到。」


    「是嗎……不過,就算他是來自福島縣的裏磐梯,懷念到冒汗也有點奇怪,應該不會是單純被勾起鄉愁。」


    要是如同雄高的敘述,佐內是相當嚴肅克己的人,要讓他的情緒產生波動,進而影響到他的演技,需要有更大的理由。


    「問題在於,他為何非得以那種方式離開?」


    「如果有要緊的事,好好解釋就行。我想確認一下,你不認為佐內會因演技遭否定,受到打擊才消失蹤影,對吧?」


    雄高沒馬上回答。由於熟悉佐內的性格,他不得不謹慎回答。


    等待雄高回覆之際,浩二郎在咖啡中加入平常不放的牛奶,緩緩攪拌。


    「在某種程度上,演員必須大膽演出,同時也必須兼備纖細的一麵,才能夠出色地完成工作。不論是怎樣的演員,恐怕都曾在兩者之間失衡。我不敢說佐內先生不會為自身的演技感到羞愧,甚至想奪門而出,但我相信他不會為這種事丟下拍攝現場。」


    浩二郎充分感受到,雄高尊敬佐內這位演藝事業上的前輩,也尊敬佐內的為人。這樣堅定的信念是雄高的優點,也是缺點。雄高會想盡可能接近佐內,但光憑這一點是無法超越佐內的。


    這就是聽到雄高要隨大河劇的主要演員一同去拍戲時,浩二郎感到擔憂的原因。以結果來看,大河劇結束,雄高確實感覺被拋下。當然,解除雄高貼身助理的身分,可能是希望雄高靠自己的雙腳前進,算是演員世界的一種愛情表現。雄高踏上演員之路,不得不說對此懷抱感恩之心。


    「好,雄高,我明白了。」


    「隻是,不管媒體報導過多少次這位『被砍的專業演員』,仍無法改變佐內先生是小角色、是二線演員的事實。」雄高露出苦澀的表情。


    一旦消失,聚光燈就會改打在別人身上。盡管應該沒人會露骨地表示高興,但在一些演員眼中正是大好機會,雄高解釋道。


    「對雄高你們以外的人來說,此事並不嚴重,是這個意思嗎?」


    「拍攝現在依然繼續進行,和平常沒兩樣……」雄高一臉不甘心。


    看著雄高的神情,浩二郎深刻感受到,演員世界中屹立不搖的殘酷階級意識。


    「總之,這些我先收下了。」浩二郎拿起雄高帶來的資料影本。


    「萬事拜托了。」雄高深深低下頭,幾乎貼上桌麵。


    浩二郎在茶川的事務所。他從茶川的時代劇館藏,找出佐內的紀錄片《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滾》。


    茶川拉著浩二郎走到實驗室風格的房間隔壁。這是一個擺有大型電視的房間。


    「一〇〇型液晶電視,配上5.1聲道的音響,我很有品味吧?我都不禁要佩服自己。」茶川靠在沙發上,拿dvd放映機的遙控器選擇錄下的節目,一邊說道。


    「真是幫了大忙。」浩二郎在旁邊坐下,把向雄高借來的資料影本放在桌上。


    「瞧,那是隻為我點亮的巨大蠟燭。」茶川探出窗外,望向逐漸點亮的京都塔,接著問浩二郎:「要不要來一杯?暖氣房裏的冰涼啤酒,實在風味絕佳。」


    「我還不能喝酒精飲料。」


    「真是意誌堅定。可是,如果不適當放鬆一下,你的身體會扛不住。」


    「我不要緊。」


    「哎,這也說明了你對三千代有多情深意重。」茶川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不是那樣,畢竟三千代也在努力。」為了掩飾難為情,浩二郎連忙否認。


    「我覺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喝個一、兩杯也不會怎樣。不過,如果是和那個人約定,就算是我,大概也會乖乖守約。你能替我向那個人強調,我有忠厚老實的一麵嗎?」


    「向誰強調啊?」明知茶川指的是由美,浩二郎仍刻意詢問。


    「別讓我說出口嘛。」茶川的光頭微微泛紅。


    「說不定你意外老實。」


    「『意外』是多餘的。」


    「抱歉,我會向她轉達的。」浩二郎臉上浮現笑意,接著轉為嚴肅。「然後,茶川先生,這就是雄高給我的資料。」


    「哦,真是不輸畫家的熟練畫作。」茶川緊盯著資料。


    茶川學過日本畫,任職科搜研時,曾靠不輸專家的肖像畫功力解決案件。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美術指導的指示會這麽詳細。」浩二郎對臉快貼到圖畫上的茶川說道。


    兩人研究影本時,電視螢幕上出現一身流浪武士裝束的演員。隻見他俐落拔刀,接著高舉。畫麵放大,映出演員舉刀緊盯鏡頭的臉部特寫。


    與流浪武士對峙的,是一名年輕武士。他靜靜拔刀,刀尖瞄準對手的眼睛。


    佐內應該是流浪武士。他以撕金裂帛的氣勢往胸口斜劈,對方錯身避過這一擊。


    流浪武士轉身,臉上掛著惱恨的神色,再次揮刀劈斬。下一瞬間,年輕武士身形一掠,砍中流浪武士,也就是劍道所謂的「拔胴」。


    「嗚啊!」流浪武士呻吟著,表情益發猙獰,就這麽仰倒在地。


    此時,標題「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過活」緩緩浮現在畫麵上。


    「在練劍道的人眼中,佐內的揮刀相當出色。在我大哥的道場擔任代理師傅的雄高,對他抱持敬意的理由,我總算明白。」


    「換句話說,連劍豪浩二郎都青睞有加。以一個時代劇迷的角度,與其看他砍人,我更欣賞他倒下的方式。背部撞到地麵的瞬間,他的眼睛會睜大,你仔細看。」


    茶川回播佐川倒地的瞬間,「如何?」


    「真的,實在令人佩服。」


    佐內是倒向正後方,卻沒采取柔道的受身倒法。為了盡可能以大麵積承受衝擊,受身倒法會用雙手或雙肘拍地。不過,在被砍的情況下,這麽做太不自然,所以佐內並未采用。


    於是,隨之而來的,應該是相當程度的撞擊和恐懼。


    「這叫佛倒11。至今為止,我沒見過比這更出色的表演。恐怕連時代劇的黃金時期,都無人能出其右。」


    「想必是練習的成果吧。」


    「那需要驚人的練習量。」


    節目彷佛在為茶川的話背書,介紹起佐內平日的生活。


    不喝酒、不抽菸,三餐簡樸。以糙米、納豆和豆腐為主,幾乎不攝取肉類。


    早上慢跑九十分鍾,拿木刀進行揮刀練習三百下以上,柔軟操和肌耐訓練也是每天從不間斷。


    一有閑暇,他會去片場附近的合氣道道場,進行身法及受身的練習。就寢前,他會拿真刀練習拔刀術,當成一天練習的收尾。可謂鍛煉得十分徹底。


    雄高每天會揮木刀三百下,想必是受到佐內的影響。


    看到這裏,影片幾乎都在拍佐內,側麵描繪出他在不拍片的空檔,便用來鍛煉自己的樣子。


    「不是nhk就拍不出這樣的節目呢。」


    「雖然欠缺喜歡綜藝節目的人所謂的趣味性,卻充分傳達出佐內是怎樣的演員。此外,一段段編輯在一起的挨刀畫麵,讓人不禁看得入迷。我還是頭一次淨看被砍的畫麵,卻覺得精彩萬分。」


    浩二郎湧起一會佐內的心情。


    「我就是喜歡看得出關鍵的浩二郎。可以感受到這些畫麵的精采之處,光是這一點就不枉費我播放dvd。」


    「可是,我不是來欣賞dvd的。」


    「我知道,你是來找人的,所以你才需要瞭解佐內這名演員的本質。演員固然厲害,不過在後製畫麵出場的導演、攝影師及燈光師等,還有其他一堆不知負責什麽的工作人員,你看到他們認真的表情了嗎?」


    「我感受得到他們的熱情。」


    「沒錯,這正是時代劇一直以來的優點。」


    一談到以前的事,茶川就會開始長篇大論。


    「時代劇講座等我下次來再洗耳恭聽吧。」


    「什麽嘛,難得我連案件名稱都幫忙想好。」茶川一臉悶悶不樂。


    「茶川先生,說來聽聽吧。」


    「你想知道嗎?」


    「請務必讓我知曉。」不這麽講,茶川的心情不會好起來。


    「做戲的男人,如何?」


    「做戲嗎?」


    「沒錯,這次的調查對象是演員,而且宛如發出『砰』一聲搞消失,不也是一種做戲的手法?不行嗎?」茶川討好般睜大水亮亮的雙眸。


    「總覺得在說人是騙子……不過,好吧。嗯,就用這個。」浩二郎刻意拍一下膝頭。


    「多謝抬愛。」茶川拍著手,笑得像個孩子。


    「是說看到這裏,真佩服佐內先生的生活態度。為了時代劇,還隻是為了被砍,過著如此嚴格自製的生活,實在不是誰都模仿得來的。」


    「真的。他住的公寓,不,該說宿舍比較妥當,也是差不多兩坪的小空間。他的個人資料上寫著,從國中畢業就以時代劇演員為目標,在片場打雜。或許他習慣樸素刻苦的生活,不過像他接這麽多工作,就算再奢侈一點,也不會有影響。」


    「可能不想改變生活型態吧。根據紀錄片,他十七歲在片場打雜時,被名為原穀勘助的武術指導發掘。這位原穀是怎樣的人?」


    浩二郎並不是對時代劇敬而遠之的人,隻是他對時代劇的知識遠遠不及茶川。尤其是任職刑警的時期,沒有悠閑看電視或電影的時間。


    「他在五年前逝世,享年七十幾歲。他被譽為在時代劇的武打戲中加入寫實性的奇才。唔,浩二郎,你有在練劍道,應該不用我多解釋。以真劍互砍,和武打戲的互砍有相當大的差距。自古以來,武打戲都是像歌舞伎一樣,有固定的招式,建立在演員和觀眾的共同認知上。原穀勘助卻希望表現出砍人人砍,非生即死的緊張感。對了,在這段後麵,有一段簡單明瞭的互砍場麵。你直接看比較快。」


    畫麵上,一身日常打扮的佐內在接受訪談。茶川拿起遙控器打算快轉的瞬間,浩二郎的視線停在佐內背後的書架。


    「茶川先生,請等一下。」


    「嗯?」


    「能倒回去一點嗎?」


    「武打戲是在這段後麵喔。算了,你看到什麽在意的環節嗎?」茶川按下遙控器,選擇適當的片段位置後進行格放。


    「這裏,請從這裏開始播放。」


    「好、好。」


    電視螢幕上,從佐內邀請采訪者進入兩坪多的住處的畫麵開始播放。


    鏡頭映出微髒的天花板、陳舊的榻榻米後,佐內有些難為情地拉開壁櫥。上層放著棉被,下層放著幾把模造刀、竹刀、揮刀練習用的沉重木刀,及鐵啞鈴和杠鈴。


    佐內一邊說不論去哪裏拍片,都會攜帶木刀和模造刀,同時將其中一把模造刀拔出刀鞘。刀刃雖已磨鈍,浩二郎還是看出材質是鋼。佐內對著麥克風解釋,他想用接近真刀的長刀,來練習拔刀術。


    佐內似乎喜好書法,書桌上有硯台和水筒,洗過的毛筆用晾衣夾曬在窗簾杆上。采訪者表示想看他至今為止的作品,佐內便拿出掛軸,上麵是他親自揮毫寫下的「一刀兩段」。


    「請停在這裏。」浩二郎大喊。


    「你在意一刀兩段?咦,兩段?不是應該寫成『兩斷』嗎?浩二郎,原來你注意到他寫錯字?」茶川按下暫停後詢問。


    「哦,這是柳生新陰流的劍法之一。先誘使對手揮刀攻向自己,再反過來伺機攻擊對手的麵的招式,所以這個字沒寫錯。」


    「那你到底在意什麽?」


    「放在後方書櫃的東西,你不覺得跟這張圖中的某個東西很像嗎?」浩二郎拿起一張資料,放在電視螢幕旁。


    「真的好像,簡直一模一樣。」茶川高聲驚呼。


    「茶川先生,方便借我這片dvd嗎?」


    「沒問題,你順便帶著行動dvd播放器,在路上也能看。」茶川拍拍浩二郎的肩膀。


    4


    浩二郎來到嚴冬的福島縣。


    他向片場的辦公室詢問甲斐的手機號碼,約好在甲斐下榻的大鹽裏磐梯溫泉旅館見麵。


    佐內失蹤一事似乎已傳到甲斐耳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沒太吃驚。浩二郎頗在意這一點,得知甲斐三天後才會回京都,於是判斷有必要和甲斐見一麵。


    浩二郎搭上東北新幹線,在郡山站轉搭磐越西線。他在會津若鬆站下車,繞去土產店一趟,再次搭乘磐越西線前往喜多方站。接著,他在喜多方站搭上巴士,一路搖搖晃晃了二十分鍾,前往大鹽裏磐梯溫泉。


    抵達甲斐下榻的旅館時,已是下午五點半。浩二郎是上午十點從京都出發,實際上坐了七小時的車。一開始感到新奇、看得入迷的雪景,逐漸勾不起他的興趣,搭上巴士後他便眯了一會。


    下了巴士,戶外毫不意外地寒氣逼人。跟京都特有的從腳底滲入的寒意是不同的寒冷,浩二郎不由得拉緊外套前襟。雪白的山峰近在眼前,光看著也感受到一股寒氣。


    甲斐指定的下榻處,是國道四九五號旁的小巧和式旅館。一進旅館,浩二郎就看到一麵小小的直立旗,畫著以溫泉製成的鹽為特徵的吉祥物。


    浩二郎在櫃台辦完入住手續,到住房放下行李,並用內線電話播打甲斐留給他的房間號碼。


    「旅途勞累,要不要一起去泡溫泉?」浩二郎告知對方已抵達,甲斐便用沙啞的嗓音邀請他。


    「好,那我過去拜訪。」


    一敲門就現身的甲斐,比浩二郎想像中矮小。一頭往後梳的白發,及臉上的皺紋,看起來約莫六十幾歲。


    「初次見麵,我是實相。不好意思,追到這裏來。」浩二郎鄭重地點頭致意。


    「別在意,其實我之前就對回憶偵探頗感興趣,隻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來,我們走吧。這裏的溫泉是鹽化物溫泉,暖和身體的效果一流。」不知為何顯得興高采烈的甲斐,為浩二郎帶路。


    充斥白色蒸霧的室內浴池空無一人。


    浩二郎簡單用熱水衝洗身體後,浸在木製浴池中。甲斐所說的溫熱泉水,瞬間熨燙過每一寸肌膚,浩二郎覺得身體打從深處溫暖起來。


    浩二郎舔了舔手背,發現這裏的泉水確實含有高濃度的鹽分,不過氣味倒是並不明顯。


    隻剩頭探出水麵的浩二郎,靠到甲斐旁邊。


    「佐內居然一直沒回去……真是難以想像。」甲斐呻吟般開口。


    「因為熟悉佐內先生的個性,你才這麽想嗎?」浩二郎問。


    「沒錯,佐內是近年來少見的一根筋演員。我在這個業界,也算是以固執聞名,不過他在武打戲方麵,說不定還在我之上。像這樣的人竟會蹺掉拍攝……」甲斐吐出細長的一口氣。


    他麵前的氤氳蒸氣,微微卷起漩渦。


    「我前來拜訪,是因為化妝師提到,佐內先生注視著你畫的美術資料時,驚訝得直冒汗。」


    「化妝師的森小姐嗎……」


    甲斐的低語中,隱隱帶著「如果是她,會有所察覺也不奇怪」的感歎。


    「是的,正是擔任化妝師的森小姐。得知佐內先生曾向同期的友人鬆原先生脫口抱怨『演員是個逃不開命運的職業』,我便著手調查你畫的圖。」


    「於是你注意到那個小法師不倒翁,不,會津地區應該是叫起姬不倒翁吧,真是令人佩服。」


    「我也在佐內先生家中的書架上,發現一模一樣的起姬不倒翁。」


    浩二郎刻意不提是在紀錄片dvd中看到,想觀察甲斐的反應。


    「隻憑這一點,就追到這裏來見我……」甲斐搖搖頭,頗為欽佩。


    「根據鬆原先生的說法,佐內先生放在家中的起姬不倒翁,是塗上朱漆的木製品。來這裏的途中,我繞去會津若鬆的土產店看了一下。」


    浩二郎想親眼看看,會津地區的起姬不倒翁是怎樣的東西。


    「若鬆的土產店都有賣吧?」甲斐雙手掬起溫泉水,潑在臉上。


    「的確,但店麵賣的是紙製品,麵貌也和佐內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不一樣。」


    「麵貌嗎?」


    「是的,表情有所不同。聽店裏的人說,起姬不倒翁以前是每戶人家自行手工製成,近年才變成在每年正月十日的十日市集,直接購買由業者製作的起姬不倒翁。民間信仰中,要比家裏人數多買一個,供奉在神壇或佛龕上,以祈求闔家平安。意思就是,家中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起姬不倒翁,在還是手工製作的年代,呈現的表情自然會不同。透過這些情報,我得出一個推論。」


    「出去再談吧。」甲斐提議,彷佛刻意打斷浩二郎的話。


    「也對,這樣下去會泡昏頭。」浩二郎擦掉流進眼裏的汗水,一腳踏出浴池。


    兩人請女侍將晚餐送到甲斐的住房。散發著暖意的身體,即使隻穿浴衣仍微微冒汗。


    甲斐點了啤酒,浩二郎則選了大鹽當地湧泉製成的天然氣泡水。盡管沒有特別的理由,兩人依舊舉杯相碰。


    「我來聽聽實相先生的推理吧。」甲斐直率地說。


    隻見甲斐的神情坦蕩,浩二郎十分困惑。


    難道我的推測有誤?


    浩二郎彷佛要揮去迷惘,豪爽地仰頭飲下氣泡水,開口道。「一個月前,電視台曾拍攝佐內先生的故事。」


    「《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滾》,對吧?」甲斐馬上回答。


    「你果然知道。」


    觀看那個節目,注意到起姬不倒翁時,不知當時甲斐有何感想。


    「沒錯,畢竟在片場內也頗受好評。」


    好評?僅僅如此……


    「那麽,節目的內容應該不需要我再說明,畫麵中拍到那個起姬不倒翁。」


    「哦,這樣啊。」甲斐的表情沒有特別變化。


    「關於起姬不倒翁,土產店的人提過,木製的做起來相當困難。」


    因為不倒翁的重心必須盡可能往下挪,更別說朱漆似乎不經漆器工匠之手,便難以駕馭。


    「就這一層意義,在《黃門漫遊記》下一集的漆器工匠場景中登場的起姬不倒翁,正是依據事實寫成。」


    「依你所說,確實如此。」甲斐彷佛事不關己,將鹽烤岩魚送到嘴邊。


    「於是,我有一個假設。」浩二郎也咬一口岩魚。來自溫泉的鹽巴充分凸顯出岩魚的鮮甜,十分美味。


    「洗耳恭聽。」甲斐沉穩回答。


    甲斐是故作平靜嗎?


    「佐內先生看到你畫的起姬不倒翁,發現顏色和形狀都和自己的極為相似,大吃一驚。起姬不倒翁在會津地區並不稀奇,但表情各不相同。紙上的起姬不倒翁太像他擁有的那一個,上麵寫的指示說明更讓他確定,這個不倒翁和他的起姬不倒翁屬於同一種。」


    浩二郎從預先準備的信封中,拿出甲斐畫的圖的影本。


    「紙上的指示,是你寫的沒錯吧。」浩二郎指著起姬旁邊的文字。


    「沒錯,確實是我寫的。」甲斐答得毫不猶豫。


    「這麽罕見的起姬不倒翁,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起姬不倒翁的臉,又為什麽和佐內先生持有的那麽相似?我不禁深思。」


    「嗯……」甲斐拿著酒杯的手一頓,傾聽浩二郎的推論。


    「最起碼,你一定看過佐內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你和我一樣,是在電視上看到的嗎?不對,從電視上無法得知材質。打一開始,你就知道佐內先生的起姬不倒翁,是上朱漆的木製品。」


    「你說……打一開始我就知道?」甲斐緩緩將酒杯擱在桌上。


    「沒錯,這代表你的身分,近似佐內先生的家人。」


    「近似家人嗎?以前時代劇的工作人員都像一家人,在這一層意義上,也許我的確算是近似家人。」


    甲斐依然十分冷靜。


    「不是那種意義上的接近,難道你不是佐內先生至親的人嗎?」


    「什麽意思?」甲斐睜大雙眼。


    浩二郎不由得心想,握著畫筆時,甲斐的雙眸隻怕也是如此熠熠生輝。


    「除了是上朱漆的木製起姬,起姬不倒翁的表情更在佐內先生的心中掀起波瀾。畫出這張圖的你,該不會擁有相同的起姬不倒翁?也就是說……」浩二郎準備補上最後一句話。


    「實相先生,請等一下。不是那樣的,並非如此。」甲斐伸出手,製止浩二郎。


    「不是?怎麽不是?」這下換浩二郎如炬的目光緊盯甲斐。


    「哎,如果實相先生推論到這一步,我也該好好說出來。」甲斐端正坐姿,整理浴衣的前襟。「其中有隱情,希望實相先生能保守秘密。」甲斐喝了口啤酒潤喉,娓娓道來。


    「製作那份美術資料的期間,我讀過各種書籍,希望能表現出會津地區的特色。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給我看了起姬不倒翁,詢問我的意見。」甲斐拿毛巾擦了擦汗。


    「你是指,擁有起姬不倒翁的並不是你嗎?」


    「沒錯,給我看起姬不倒翁的人是……」甲斐微微低下頭,再次拉過毛巾掩住臉龐。「燈光指導木俁先生。」


    「咦,那麽……」


    木俁就是否定佐內演技的人,同時也是提出尋人委托的其中一人。


    「木俁先生就是這個起姬不倒翁的擁有者,也是佐內失蹤的導火線,而且……還是佐內的親生父親。」甲斐一口氣講完,望向浩二郎。「所以,我無法說實相先生的假設有誤。」


    「佐內先生的父親,就是木俁先生。」浩二郎彷佛在說給自己聽,接著確認般陳述:「年幼時消失無蹤的父親,和他在同一個片場中。」


    「木俁先生在會津若鬆當過漆器工匠,曾在嶽父手下一同工作。佐內出生的那一年,他為自己、妻子、佐內,及佐內的兩個哥哥,也就是三個兒子,製作全家的起姬不倒翁,再依習俗加上一個,一共六個起姬不倒翁。由於希望能當護身符,他特地用木頭製成,並加上朱漆。」


    然而,佐內一歲時,二十六歲的木俁卻因想成為時代劇演員,離家出走。


    「他並不厭惡當漆器工匠,隻是一直覺得比不上嶽父。在他眼中,嶽父像一堵無法超越的高牆。懷著這份抑鬱的心情,他發現大內宿有一場時代劇的外景拍攝。前去參觀後,孩提時代希冀成為演員的夢想,頓時如洶湧的海浪,拍打上他的心頭。」


    「那麽,佐內先生會成為時代劇演員……」


    「血緣吧。雖然以此歸結一切,實在太隨便,不過,有時世上就是會出現一些隻能這麽解釋的事。」


    血緣嗎……如同甲斐所說,不能以血緣解釋一切。可是,浩二郎並不認為,人類是一舉一動都符合邏輯,能夠否定血脈相承事實的生物。


    千絲萬縷的牽扯勾連,才造就人際關係。隻怕大家都無法否認,血緣就是所有人都難以撼動的事實之一。


    「然而,木俁先生踏上燈光師之路,而非演員。」


    他是遭受挫折,還是出於選擇呢?


    「原因是受到挫折。木俁先生抱持在成為出色的演員衣錦還鄉前,絕不回頭的覺悟,想必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惜他的努力未能獲得回報,於是他回不了家鄉。這些私密話,是我們還是燈光組和美術組的菜鳥時,他一點一滴告訴我的,其他人應該都不知情。我知道這些,也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木俁不止一次想起故鄉的家人。


    「不過,他不能就這樣回去。」


    佐內的性格與父親極為相似,反過來也一樣。


    「沒錯,他就是好強,說是無論如何,起碼要出人頭地。」


    從演員轉成幕後人員不算罕見,但要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必定得下一番苦功。甲斐不禁歎一口氣。


    從戰前就在這個行業打滾的前輩不肯傳授知識,要木俁看著學。在那樣的年代,如果做不到,吃拳頭也是理所當然。舍棄演員夢想的木俁就在嚴苛的環境下,從零開始學習燈光技術。若是沒有工匠時期培養出來的毅力,隻怕他早就夾著尾巴逃走。


    「不過,佐內先生進片場後,不會從名字認出來嗎?」


    「佐內忠是擔任武術指導的原穀勘助取的藝名,木俁莊吉則是他在演員時代報的名字,本名是澤井多朗。出入電影片場的人,不少都是不知道本名的人。」


    看到電視播出佐內的紀錄片,木俁才得知起姬不倒翁的存在。


    畢竟是出自他的手,木俁馬上認出那是屬於小兒子的起姬不倒翁。不過,他想確認擁有那個起姬不倒翁的人,究竟是不是小兒子津村拓三。


    「津村是母親那邊的姓氏嗎?」


    「他的妻子名叫津村明子。」


    配偶生死不明長達七年,便能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請。配偶將被判定失蹤,並視為死亡,於是離婚成立。


    「木俁先生相當煩惱。隻是,他並不是在煩惱要不要相認。」


    「那麽,木俁先生為何煩惱?」


    「他煩惱的是,如果兩人的確是父子,之後該如何拋下私情。」


    「這麽說有點無情,但他隻要維持現況,不去查明事實不就好了嗎?」


    注意到佐內的那一刻,木俁就陷入煩惱。若不渴望確認真相,他不會如此苦惱。


    「不,木俁先生心裏很明白,但這個人……他想化身為惡鬼。」


    「所謂的惡鬼,指的是……?」


    煩惱的父親和惡鬼一詞放在一起,實在不協調。


    「木俁先生打算對佐內更嚴格,好好鍛煉他。」


    「為什麽?」


    「在木俁先生的想法中,如果是他的兒子,應該承受得住嚴苛的鍛煉。」


    木俁似乎相信,確認是血親後,便能狠下心,嚴厲對待佐內。


    「木俁先生認為當年的失敗,源於未能對自己更嚴格。為了衣錦還鄉,他不顧一切地努力,卻總在無形中替自己設限。一旦碰壁,就藉由其他事物逃避。他深深懊悔,希望兒子不論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逐一跨越。」


    「但在化身惡鬼前,必須確認對方是不是他的兒子,是這麽回事嗎?」


    為了避免兒子重蹈他的覆轍,想硬起心腸嗎?浩二郎頓時感到口渴,拿起已沒氣的氣泡水。


    等浩二郎放下杯子,甲斐繼續道:「如果對方和他流著相同的血脈,他自認就能徹底狠下心。」


    「實際上,真是如此嗎?」


    企業的經營者暗中雇用親戚為員工,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大多數經營者會主張他們對待親人,比對待一般員工嚴厲。然而,實際向員工確認,往往會發現優渥的特別待遇,正是背後關係曝光的關鍵。


    「實相先生,木俁那家夥是狠得下心的人。」甲斐彷佛望向遠方。「即使光從旁邊看,我也沒見過比他更嚴以律己的人。這樣的他竟說無法成為演員,是太縱容自己的緣故。我們這些人無法理解,不過流著木俁血脈的佐內就另當別論了。」語畢,他讚同似地點點頭。


    聽到木俁的想法,為了查明佐內究竟是不是木俁的兒子,甲斐提議在補妝的桌子前方貼上美術資料。


    「就是你拿來的那張起姬不倒翁的圖。」


    「換句話說,你們是特意讓佐內先生看到這張圖?」


    這件事的開端不是偶然,而是人為刻意的結果。


    「若是對起姬不倒翁有特殊情感,佐內一定會注意到那張圖。」


    甲斐的計策奏效,佐內向美術組詢問是那張指示圖是誰畫的。「得知此事,我決定利用到裏磐梯勘景的機會,打探津村家的情況,確認佐內究竟是不是木俁的兒子。」


    「木俁先生為什麽不親自來確認?」


    木俁直接詢問妻子,一切不就解決了嗎?


    「實相先生,那樣太殘酷。這是他懷著『就算無法出人頭地,起碼要成為出色演員才能回家』的覺悟,留在身後的故鄉。無法回家就是他的敗北,事到如今,他根本沒臉打電話給妻子,更別提探問兒子下落。」


    「原來如此……」


    「佐內也是律己甚嚴的人,如果他知道木俁先生是親生父親,恐怕……」甲斐突然陷入沉默。


    「他會怎麽做?」浩二郎問。


    「恐怕他會從京都片場消失。」甲斐嚴肅地看向浩二郎。


    「就是目前的狀態嗎?」


    「嗯。隻是,佐內以為我是他的父親。」


    佐內想必是認為,和親人待在同一個片場,本身就是一種軟弱。甲斐這麽說道。


    「在這一點上,兩人不愧是父子。」


    「換句話說,又有一個時代劇的火種熄滅。」


    「要帶佐內回片場,首先要告訴他,甲斐先生並不是他的父親,並讓他相信父親不是片場的人。」


    甲斐默默點頭。


    「雖然待在一起,父子卻一輩子不相認嗎?」浩二郎深吐一口氣。


    「沒錯,兩人隻是被砍的角色和燈光指導。」甲斐揚起眉,彷佛在說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這樣的父子相處方式能被接受嗎?不過,隻要兒子有所成長,父親不也算是盡了職責?


    為了讓孩子獨當一麵,選擇不相認,世上或許也存在這樣的父子關係。


    假使浩誌還活著,我們的關係會是如何?我是不是也會變成這麽嚴格的父親?


    處於青春期的浩二郎,對父親大力主張的正義心生反彈,卻也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刑警。隻是,他不記得自己的想法是在何時,又產生怎樣的變化。


    「不過,事態有了變化。」喝光啤酒後,甲斐開口。


    「怎麽回事?」


    「拜訪津村家時,我按下門鈴,卻無人應門。隔壁的太太告訴我,昨天佐內的母親被救護車載走了。」


    佐內的母親因腦梗塞倒下,被送到會津若鬆市的t醫院,但病況依舊危急。鄰家的太太表示,醫師拜托她通知病患的家屬,希望她看到有人上門,就代為轉達消息。


    「那位太太似乎以為我是津村家的親戚。當我提到津村家有一個在京都當演員的兒子,對方告訴我,他已接到消息。我大吃一驚,立刻打電話通知木俁先生。」


    得知前妻腦梗塞病倒,木俁希望能讓兒子見母親一麵。


    「然而,木俁先生知道,即使母親病危,佐內也不會自行返家。」


    「原來如此,所以木俁先生才做了那出戲。」浩二郎對上甲斐的視線。


    「做戲嗎……確實如此。當時的他確實可說是做了一出戲。我待在這裏,不清楚詳情。不過,為了替佐內的爭取兩天一夜的返鄉時間,木俁先生打算批評佐內的演技。有了空檔,佐內起碼能見母親一麵。」


    「不料,消失蹤影的佐內先生至今未歸,擔心的木俁先生就向我們偵探社提出委托。隻是,木俁先生為什麽不拜托你帶佐內回去?」


    「他知道佐內誤會我是父親。要是直接去找佐內,恐怕得一五一十地說出真相。」


    身為美術指導的甲斐,不可能知道佐內的老家在哪裏,於是他利用了雄高。


    「無論如何,你還是得向他解釋起姬不倒翁的來由吧。」


    「到時隻能解釋,我是在紀錄片中看到的。別看我這樣,當年我立誌成為畫家,說我看過一次就能記住也不奇怪。」


    「原來有這一手。」


    「沒錯,但佐內居然至今未歸,真是令人在意。不曉得是誤認我為父親的緣故,還是母親的病情太嚴重……」


    「明天我會去佐內先生母親住的醫院,待會能請你一並告訴我,佐內先生的老家地址嗎?」


    「我明白了。」臉龐微微泛紅的甲斐回答。


    翌日早晨,浩二郎離開旅館。他搭上巴士前往磐越西線的喜多方站,接著轉往會津若鬆站。


    昨晚,甲斐在他在離開前說的話,奇妙地留在腦海。


    「甲斐先生,你很尊敬木俁先生吧?」用完餐要回房時,浩二郎問道。他深刻感受到甲斐言語中對木俁的關切。


    甲斐思索片刻,回答:「以前我搭過蜿蜒的街道布景,凸顯主角的高大。為了騙過攝影機的鏡頭,製作上采取極端的遠近法,卻犯下一個設計上的錯誤。當時來不及重量尺寸重做,多虧木俁先生藉著燈光拯救走投無路的我,才能保住我的飯碗。木俁先生表示,他沒辦法放著努力的家夥不管。前一晚,我通宵架設布景,木俁先生都看在眼裏。那個時期,我終於對美術組產生歸屬感,但同時也對轉瞬消失,宛如薄薄白雪的布景感到空虛。我和木俁先生隻差兩歲,不過在我心中,他的身影跟父親一樣高大。」


    跟父親一樣高大啊。


    月台上的時鍾,顯示已過上午九點。今天的天氣不差,但似乎相當寒冷。


    浩二郎豎起大衣的衣領,縮著肩膀步出驗票口,搭上停在會津若鬆站前的計程車。


    計程車沿著站前大街往南開,沒多久就看見t醫院。


    由於是綜合醫院,一踏進門口,會覺得內部比外觀寬廣。浩二郎向急診部的櫃台詢問病房號碼,然而,基於保護個人資訊的立場,對方不肯告訴他。


    無可奈何,浩二郎隻好自稱是入院患者的兒子——津村拓三的熟人,本鄉雄高。


    他在候診區等了約五分鍾,在dvd影片中見過的佐內,從裏麵的樓梯走下來,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雄高。


    「佐內先生。」浩二郎出聲喊住對方,佐內睜大眼轉向他。


    「請問是哪位?」


    「我是本鄉雄高的熟人,名叫實相浩二郎。抱歉,剛才報假名找你。」


    「實相……回憶偵探,那麽,是雄高……」


    雄高似乎向他提過回憶偵探社的事。


    「是的,我收到尋找你的委托。」


    「不過,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本名?雄高應該也不知道。」佐內疑惑地偏著頭。


    「畢竟是幹偵探這一行。話說,令堂的身體狀況如何?」


    「偵探還真是什麽都能找出來。她前天已脫離險境,今天下午開始進行早期複健。」


    「這樣啊,太好了。」


    「唔……請幫我轉告雄高,我不會再回片場。」佐內蹙起眉。


    「是之前蹺掉拍攝的關係嗎?」


    「拍攝蹺班是區區二線演員絕不能犯的錯。」


    「的確。即使不是二線演員,也萬萬不該這麽做。」聽到這句話,佐內銳利得雙眼瞪向浩二郎。


    「生氣了嗎?」


    「沒有。如同你說的,所謂的一流演員,極少人會在拍攝過程中缺席。正因如此,我更不可能回去,請你理解。」佐內隨即起身,準備離開。


    「佐內先生,很抱歉,我也有工作在身,無法應一句『不會回去嗎?好的,我明白了』後,夾著尾巴離去。要是令堂的病況允許,希望能和她談一下。」


    「我不是說過,下午要開始複健嗎?」


    「那我就等到複健結束。」


    「悉聽尊便,反正要等是你家的事。」


    「佐內先生,別再躲起來。逃避不是你的作風吧?」


    佐內無言地停下腳步。


    「複健結束,請過來一趟,我會一直在這裏等候。」


    佐內不發一語,邁出腳步,匆匆奔上來時的階梯。


    目送佐內的背影消失,浩二郎踏進中庭。走了一陣,他拿起手機,傳簡訊給應該在拍戲的雄高。


    ——見到佐內了。為了照護腦中風的母親,他待在位於會津若鬆的t醫院。下午會再次見麵,瞭解情況。


    目前說到這裏就好。至少通知雄高已見到佐內,如此一來,他應該會安心許多。


    浩二郎沒立刻返回院內,在花壇前的長椅坐下。穩定心神後,他打電話回偵探社,關切掛念的事。


    「那麽,平井來上班了嗎?」向三千代報告一連串的調查結果後,浩二郎慢吞吞地問。


    「他和由美吵了一架,實在傷腦筋。」


    浩二郎擔心的情況發生了。


    「然後呢?」


    「現下他們都不在。」


    平井真跑出偵探社,由美則是去電視台。


    「爭吵的原因是什麽?」


    「起因是我接的一通委托案件的電話。」


    一名自稱上條的男性打來,想委托偵探社尋找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在歌唱咖啡廳結識的夥伴。


    「那通電話怎會引發爭吵?」


    「委托人上條先生,想約下周二傍晚見麵。由美表示,如果是那個時段,她可以去和委托人談談。佳菜說由美太忙,提議由她和平井去見委托人。」


    「佳菜和平井嗎?」


    對佳菜子來說,可能會有些吃力。畢竟認識時日短暫,連浩二郎都還無法掌握真的特質。


    「我懂你的想法。總之,我告訴大家,會和你商量再決定……」


    「平井說了什麽?」


    「如果可以,他想一個人上陣。」


    「他居然這麽說?」


    新人以獨當一麵的身分自居,由美會發火並不意外。另一方麵,形同被視為無用多餘,佳菜子會感到憤慨也想而知。


    真拋出的話,難以想像出自進公司短短數日的菜鳥口中。


    「於是,由美嚴厲地訓平井一頓。不料,平井又說,那他就和比較年輕的搭檔。」三千代語帶歎息,感受得到當時氣氛多麽惡劣。


    「他居然說出『比較年輕的』這種話……我知道了。明天傍晚我就會回去,到時會再警告平井不要引起紛爭。等真和由美回來,能不能幫忙轉告他們?」


    「好。對了,決定這次的案件名稱了嗎?」


    「嗯,雖然是茶川先生想出來的,就用『做戲的男人』吧。」


    「不錯啊,那我就把『做戲的男人』輸入檔案。話筒另一端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響。


    「嗯,麻煩你了。」


    掛斷電話後,浩二郎思考著真的事,忍不住歎氣。


    真的外表端正,給人知性的印象。說是醫生像醫生,就算說是老師,大概也很有說服力。盡管如此,他卻沒有菁英身上常見的冷漠感。


    浩二郎想過,真會不會是缺乏自信?不過,既然說出想獨自行動這種話,問題應該不在這裏。


    要把真培養成獨當一麵的偵探,首先可能需要瞭解真在怎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


    他的母親和父親是怎樣的人?不,他的成長背景應該潛藏著其他因素。


    浩二郎試著深呼吸,冰涼的空氣沁入肺髒。會津澄澈的風似乎有助於轉換心情。


    隻是,對浩二郎而言,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說服佐內回片場。從雄高的話,及之前的紀錄片來看,他一向嚴以律己。這樣的人說出「不會回片場」,恐怕已有相當大的覺悟。


    首先,得先在隱瞞他親生父親姓名的情況下,解開他對甲斐的誤解,再說服他回片場。


    該怎麽讓他心生動搖?


    5


    夜間看診從五點開始,病人逐漸增加。婦女解開防寒用的針織頭套,露出紅通通的和善麵孔。


    浩二郎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等待佐內出現。


    他擔心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旁人會覺得可疑,不時會在看得到出入口範圍內的地方閑晃,最後在目前的位子安頓下來。從這裏浩二郎能觀察到整片候診區,也能確認上午佐內使用的樓梯,及旁邊的電梯。


    在醫院待上半天,彷佛能窺見人生百態。以前浩二郎陪同住院的三千代,遇過幾次促使他深思生命議題的情境。


    妻子酒精成癮,肝功能發生障礙,住進醫院的內科大樓。


    四人病房中,最年長的是名叫真野文子的女性,因罹患肝癌,醫生宣告隻剩三個月的壽命。盡管如此,文子依舊開朗地照料其餘三人。


    依三千代的說法,她已六十六歲,偶爾會看到上國中的孫女來探望。距離花季還有六個月,文子仍若無其事地和孫女約定去賞花。聽見兩人的對話,三千代的胸口一緊,文子的臉上卻不見一絲陰霾。


    此外,接受抗癌藥物治療的文子,即使身處痛苦中,仍到處走訪住院中的熟人,腳步從不局限在病房內。


    一天,三千代在盥洗室遇到蹲在地上的文子。文子是受人之托,由於對方想喝清涼飲料,她正準備去商店。


    「我去幫忙買吧,請告訴我對方的病房號碼和名字。」三千代扶抱起文子,開口提議。


    「謝謝你這麽說,不過等這陣疼痛消退,我會自行走去。」


    「可是,你看起來很難受。」


    「不要緊,馬上就會好了。」


    話雖如此,文子的額頭卻冒著冷汗。


    三千代決定先帶文子到附近的休息區。


    當時,浩二郎正在尋找久久未回病房的三千代。探頭望進休息區,剛好看到兩人坐在窗邊,他便打算端茶給兩人。


    「要是我沒去,對方會擔心我出事。」文子的話聲傳進浩二郎的耳裏。


    「即使如此,這樣還是太勉強身體。」


    「醫生不是說,我隻剩三個月的壽命嗎?不過,我正在挑戰,不曉得在三個月的時限下,能夠鼓勵大家到什麽時候。」


    「鼓勵大家的挑戰?」


    浩二郎錯失向兩人打招呼的時機,隻得背對著兩人,在後方座位坐下。他盯著托盤中的三杯茶,傾聽兩人的談話。


    「住院中的熟人裏,大概沒人病得比我更重。於是我就想,我的鼓勵應該會比其他人有效吧。」


    浩二郎不止一次聽三千代提到,文子的開朗讓她覺得自己也要努力。無形中,她確實受到文子身影的鼓勵。


    「這麽做是很好……」


    三千代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看到當事人為了鼓勵別人,導致身體不舒服,任誰都會難過。住同一間病房的病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家人會有多痛苦。


    「害身邊的人擔心,我真是太差勁了。實相太太,很抱歉,讓你看到我難堪的模樣。我真是不小心。不過,像這樣休息一下,痛楚會逐漸緩和。沒事,別擔心。」


    聽著文子的話,三千代默不吭聲。


    「過幾天,我會轉去安寧醫院。」文子低語。


    「這樣啊……」三千代停頓片刻,耳語般輕聲問:「什麽時候轉院?」


    「看手續什麽時候辦完,大概就這兩、三天吧。」


    「真野太太不在,大家會感到寂寞的。」


    「就當我死了吧。」文子揚起笑聲。


    「怎麽可能!」三千代十分激動。


    「開玩笑的,對不起。我打算竭盡全力,鼓勵和我一樣待在安寧醫院等死的患者,然後毫不客氣地活得比醫生宣布的餘命還久。哪怕隻有一分一秒,我要讓醫生大吃一驚。」


    「真野太太實在堅強,我根本辦不到。」


    「哪裏,我可是非常膽小的人。因為我是膽小鬼,不這樣替自己打氣,很容易就會氣餒。和病魔對抗固然如此,不過,這道理並不僅限於此。實相太太,你知道子規嗎?」


    「寫俳句的子規嗎?」


    「對,就是他。子規罹患肺結核,年僅三十五就離世。即使病情嚴重到隻能整天臥床,他依然做了許多事,例如推動俳句改革等等。看到身體不聽使喚的他,大家都說『年紀輕輕真是可憐』,但本人似乎並不覺得。


    生病已成事實,也就沒什麽好怨歎,於是他寫下『若不樂在病中,活著亦寥無趣味』。曆經悲傷與痛苦的漫長煎熬,他卻仍抱持要活在每一個當下,直到死前最後一刻的想法。所以,我會一直活下去,活到即使大家嫌煩,也要不斷鼓勵大家,直到最後都一起享受人生。我打定主意,要成為無敵囉嗦的老太婆。」


    所以,她才想自行去商店,買別人拜托的東西,送到病房。文子說著,再次笑出來。


    之後,三千代出院。定期到醫院報到之際,她聽聞在安寧醫院的文子,比當初醫師宣布的餘命,多活超過一年。


    文子去世前寄來的暑期問候明信片上,寫著俳句「蚊叮一口 呼喝一聲 吾命仍鮮活」。


    在無法自由行動,也沒力氣鼓勵他人時,甚至還留了吸自己血的蚊子一命,透過蚊子確認自己仍活著。


    像今天這樣,待在醫院的時間一久,浩二郎就會想起文子,耳中彷佛聽得到明亮開朗的笑聲。


    浩二郎注意到佐內出現在階梯上時,手表上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前。浩二郎向他舉起手,確認他會有何反應。


    會裝作沒看到,還是會在認出浩二郎後逃離此地?


    憑藉反應和態度,可瞭解佐內現在的心情。


    佐內瞥見浩二郎,便快步走來。


    看來有希望。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等到現在。實相先生和我從雄高口中聽到的一模一樣。」佐內露出苦笑。


    「他是怎麽說的?」


    浩二郎腦中浮現雄高爽朗的麵容。


    「他說你是一個不知放棄的人。不過,雄高也是這樣的人。請跟我來吧。」


    語畢,佐內旋即轉身。浩二郎跟在他的身後。


    佐內不是踏上樓梯,而是走進電梯。電梯門在抵達五樓時打開,兩人步出電梯。


    佐內在護士休息站旁的五〇一號病房停下腳步,護士站內傳出監測體徵的複數獨特電子音。


    聽到這個聲音、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浩二郎總不自主地緊張。


    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是患有嚴重的心髒病,仍在住院的老婦人。


    十四歲時,她在二戰後不久的大阪,差點遭美國士兵侵犯,是一個少年及時出手相救。不過,當時她精神受到的打擊過大,沒能問出少年的姓名及少年來自哪裏。


    她的心髒疾患被醫生宣布撐不到半年,於是她希望至少能在離世前,向那個少年道謝。尋找少年的線索,隻有少年與美國士兵打鬥時遺落的護身符袋,是一個非常棘手的案件。


    距離醫師宣布她餘命隻剩半年後,過了兩年半,如今她仍在安養型醫院。這大概可說是回憶的功效和對生命的執念,顛覆了醫學常識的絕佳範例。隻是,心髒病隨時可能發作,浩二郎在她床前時,總忍不住傾耳聆聽心音。浩二郎和她會麵後,監測螢幕發出的電子音,回蕩在耳殼深處好一陣子。


    「家母就在這裏。當我趕來醫院時,她還在加護病房,前天終於轉到一般病房。」說著這些話的佐內,神情比稍早柔和。


    「我能和她見上一麵嗎?」


    「請先消毒雙手。」


    佐內指向位於門旁,約在腰部高度的消毒液容器。


    浩二郎為雙手消毒時,佐內小聲叮囑:「家母目前右半身麻痹,雖然因左腦中風無法說話,但請露個臉讓她瞧瞧。」


    「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出現在病床前,她不會感到混亂嗎?」


    「嗯,她的狀態十分穩定,簡直無法想像她前天還待在加護病房,應該沒問題。我以為你回去了,不小心提到有人從京都來找我,母親表示無論如何都想向你打聲招呼。」


    「原來如此。」


    難以想像才剛病倒的人會特意想打招呼。


    浩二郎掩不住困惑。或許佐內的母親認為,來自京都的訪客有什麽特殊意義。


    走進病房,開得較強的暖氣導致室內有點悶。


    單人病房深處擺著一張矮床,病床調整成斜立的狀態,方便佐內的母親坐起。她的右頰感覺有點下垂,但氣色不算差。


    為了壓住頭發,佐內的母親頭上戴著白色網狀繃帶,看上去彷佛是尼姑。


    「媽,這位就是從京都來的實相先生。」佐內出聲介紹後,母親便盯著浩二郎,緩緩點頭致意。


    不曉得是不是浩二郎多心,彷佛能從她的眼神中,讀出期待和失落。不,浩二郎確實在她眼底深處看到光芒。


    觀察表情的眼力,或者說「讀臉力」,浩二郎的父親曾說這是成為刑警必要的資質。尤其是眼底的光芒,更是不容錯過的重點。不論臉上的笑容多麽燦爛,有人眼底總是閃現悲傷的光芒;有人整日悲歎,眼底卻依然棲宿著希望的光芒;有人不管嘴上說得多麽溫柔款切,入耳多麽動聽,眼底卻帶著藐視鄙夷他人的光芒。


    父親認為,隻有那道光芒不會騙人。


    佐內的母親慎重地低頭致意,彷佛凝結了所有話語。


    「這次真是驚險,看到您的氣色不錯,我就安心了。」


    浩二郎說完,佐內的母親再次低頭致意,同時伸出左手,向浩二郎拜謝。


    果然,佐內的母親誤以為浩二郎是片場的人。浩二郎推測,對方是為兒子丟下工作回來探望病倒的自己,造成大家困擾一事,向他謝罪。


    「佐內的媽媽,沒關係,我們都知道情況,是我們要他待在您身邊。請不要擔心令郎,早點好起來。」


    首先要讓她安心,這才是最重要的。


    聽到浩二郎的話,佐內的母親再次單手拜謝,並深深低頭致意。


    接下來,她無法伸直的手指比向佐內,接著移向浩二郎,頭垂得比之前都低,鄭重致上謝意。


    「我明白。或許會很辛苦,但請努力複健。別去數做不到的事,抱持慢慢增加做得到的事的念頭就好。」


    浩二郎為母親對兒子的深情懾服,忍不住想離開病房,於是以眼神向佐內示意。


    「佐內先生,真是太好了。令堂看起來狀況不錯。」步出走廊,浩二郎對佐內說道。


    「病況一度危急,多虧她挺了過來。」


    佐內趕到醫院時,母親因腦中風後的急性腎衰竭導致尿毒症,有八成機率不治。


    「佐內先生,當時你應該在令堂身旁呼喚她吧?」


    「嗯,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件事。」


    「令堂約莫是聽到你的聲音吧。我相信你的呼喚一定已傳達到令堂的心中。」


    最重要的是,以正麵的意念呼喚。親人能做的事,隻有相信病人能活下去,毫不氣餒地為病人加油。雖然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對病人的存活帶來的影響卻遠比想像中巨大。


    飯津家常說,一切取決於親人能否抱持毫無疑慮的態度,相信病人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在生死夾縫掙紮奮鬥的人,即使周圍的人說有九成沒救,能否在剩下的一成機會裏看到希望,依然對他們的內心影響甚巨。


    永遠為病人聲援加油,成為病人生命支柱的親人,締造無數奇跡。直到最後都相信希望與可能性的力量,說不定正是點亮所有人——尤其是病人生命力的燃料。


    「像我這樣根本幫不上半點忙。」佐內在走廊上邁開腳步,「但我想在這裏看顧母親到最後。」他強硬地表示。


    「你確定不回京都?」


    「是的。」


    「你的意思是,對時代劇沒有絲毫留戀嗎?」


    浩二郎選擇不提對演員的留戀。看過紀錄片,他感到佐內執著的並非成為一般演員,而是時代劇的演員。


    浩二郎甚至覺得,在佐內心中,時代劇的武打場麵就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


    「像我這樣不成熟的家夥,時代劇方麵的人是不會讓我回去的。」


    「我不認為佐內先生有哪裏不成熟。」


    浩二郎說出看紀錄片被砍畫麵的感想。


    佐內默默聽著,當浩二郎提到「一刀兩段」的事時,他眼中的神色有所變化。


    「我在柳生新陰流最先學的招式就是『一刀兩段』,但我無法運用在實戰中。這個招式實在太深奧,要先讓對手砍自己,再後發先至地以劍尖擊中對手的頭部或護臂。若無相當的膽識,萬萬使不出這一招。」佐內用食指比擬劍招,搖搖頭。


    「一刀兩段」通常是讓左頸露出明顯破綻,誘使對手攻擊。對手集中全副精神,劍尖筆直朝自己的脖子揮下,意即在這一刻,對手的動作盡在掌握之中。


    遭人看透如何出招的對手,可說是最容易操縱的對象。


    「我無法在對手一定會出劍劈下的地方露出破綻,因為我心存畏懼。」佐內別過臉。


    「的確,刻意賣破綻也需要高深的技術。要不要在這邊坐一下?」樓層內有食堂兼休息區,浩二郎坐在區域前的長椅。


    等佐內在旁邊坐下,浩二郎開口:「我有一個朋友,看過你的『佛倒』後讚不絕口,說即使在時代劇的黃金時期,也沒見過如此出色的『佛倒』,尤其是直到倒地都還睜著眼的部分。」浩二郎說出茶川的評語。


    「你的朋友看得真仔細,謝謝。」


    「即使如此,佐內先生也會有心生恐懼的時候?」


    「當然。」


    「在我看來,佐內先生擁有十足的膽識。」浩二郎點點頭。


    「不,我還差得遠。有個資深燈光師,曾在電視時代劇的黃金時期,為三船敏郎、萬屋錦之介、勝新太郎、中村敦夫、裏見浩太朗、鬆平健、緒形拳等不勝枚舉的演員打過燈光。正是這樣一號人物,在拍攝過程中告訴我,我的演技根本不行。我早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剛才列舉的任何一個大明星,那個燈光師的眼光不會出錯。他說我該冷靜兩天,說明我還有許多不足之處。」


    「所以你才逃走嗎?」


    「實相先生要這麽想也行。總之,以時代劇的演員來說,我的精神還太軟弱。」


    「佐內先生得知令堂病倒是幾時的事?」


    「你問的這些已無所謂了吧。」


    「至少是在你聯絡同期的鬆原先生前,對吧?換句話說,是你從現場消失那一晚的三天前。」


    「那又如何?」


    「我要說的是,你會掛心令堂是人之常情。」


    從事這一行,本來就可能來不及見父母最後一麵,佐內可能抱著這樣的想法,一度放棄回鄉的念頭,但腦袋中的一角依然掛念著母親。由於醫院隨時可能通知母親的病情惡化,他忍不住帶著平常不會帶到外景現場的手機。為人子女這麽做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出聲斥責。


    「所以,就算演技不合格也無所謂,我應該因此得到原諒嗎?拿出這種藉口,根本是失敗者的胡言亂語。隻是將自身的不成熟,歸咎在母親身上的懦弱小人。實相先生不惜讓我成為這種卑鄙小人,也要帶我回片場嗎?對我而言,那簡直是奇恥大辱。」佐內語氣激動起來。


    在某種意義上,佐內的反應是理所當然。浩二郎明白,這恰恰證明了佐內對工作懷著一份責任與榮譽感。隻是,即使那一晚的表現可圈可點,無懈可擊,木俁仍會喊卡。因為那正是木俁演的戲。


    然而,佐內卻認為,那是他過於擔心母親招致的失態,恐怕不會原諒自己不成熟的表現。佐內為此自責,木俁則是曉得不到這種地步,兒子不會奔回母親身邊,於是狠心苛責。


    「如你所說,這或許算是奇恥大辱。」浩二郎明快地回答。


    「看來,你終於明白我說『不可能回去』的意思。」佐內準備起身。


    「可是,佐內先生,奇恥大辱、卑鄙小人、失敗者,這些稱呼又怎樣?恕我失禮,不過你並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隻是一個被砍的角色。」浩二郎注視前方朗聲道。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佐內佇立原地,由上往下地看著浩二郎。


    由於浩二郎望著前方,看不到佐內的表情。不過,想必他一如演出被砍的角色時,露出憤怒的神色。明知這一點,浩二郎卻繼續說下去。「能演被砍角色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即使少一個你,拍攝也不會出任何問題,你是這麽想的嗎?」


    「實相先生,你真的是雄高尊敬的人嗎?你好歹也……」佐內吞下話語的後半段。


    「佐內先生,請回答我的問題。不過少了一個被砍角色的演員,根本不痛不癢——你是這麽想的嗎?」


    「沒錯,我是這麽想。就算少掉一個我,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反倒是二線演員之間,會因多一個角色空缺歡欣鼓舞吧。」


    「然而,雄高卻委托我尋找你的下落。委托人還不止他一人。」


    「不止是雄高?」


    「沒錯,雖然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名字,不過這次案子的委托人不止一人。」


    「其中……」佐內語帶試探,望向浩二郎。


    「有什麽問題嗎?」裝傻的浩二郎,對上佐內的視線。


    「那個……美術指導中……有一位名叫甲斐……」佐內停頓片刻,才遲疑地開口。


    「就是畫這張圖的人吧?」浩二郎拿出起姬圖畫的影本,佯裝不知情。「剛才並未提到這位甲斐先生吧,他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佐內慌張地否定。看來,他果然猜測甲斐是親生父親。


    「這似乎是他看到你的紀錄片時,迅速揮筆畫就的圖,畫得真不錯。」浩二郎若無其事地澄清甲斐和起姬不倒翁之間的關係。


    「他是在看到紀錄片後畫的嗎?」


    「嗯,我是聽他這麽說的。」


    浩二郎補充說明,他得知佐內在補妝時,專注盯著牆上繪製起姬不倒翁的圖,猜想其中必有緣由,才從甲斐口中得知這件事。


    「……我完全沒想到,這是他瞬間畫下來的。起姬不倒翁雖然眉眼單純,不過真要畫,其實意外困難。」佐內的話聲難得虛弱。


    「甲斐先生似乎曾立誌成為畫家。隻要是引起他興趣的東西,看過一次,即使時間短暫,他也能清楚記得細節。」


    「起姬不倒翁出現在畫麵上,應該是短短一瞬間,這樣也記得住嗎?不,果然還是很奇怪,不合常理。」佐內蹙起眉。


    「不合常理,是指什麽呢?」


    「他不可能連材質都知道,這份指示說明上卻注明用木製朱漆。」佐內指著浩二郎手上的影印紙本。


    「那似乎是他從情境衍生的想像。故事的舞台位於會津,又是在漆器工匠家裏的起姬不倒翁,才得到質地是木頭、塗料是朱漆的靈感。不得不說,真不愧是一流的美術指導。」


    佐內似乎仍未釋懷,浩二郎繼續道。「從你當時凝視著起姬一事,我推測其中應該有什麽緣由。從甲斐先生那裏得來的線索,讓我將搜索的目標指向會津。畢竟你的資料中,不曾提及出身地。」


    此外,民間的私家偵探也沒有調查戶口名簿的權限。


    「原、原來是這樣啊……」


    佐內虛脫地垂下頭,浩二郎看著這樣的他,再次開口。「不管怎樣,我的委托人花費時間和金錢來尋找你——以你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個負責飾演被砍角色的演員,大出洋相的卑鄙失敗者——能請你將這一點納入考量嗎?」


    「可是……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回去。我以為已全心投入演技,卻遭人輕而易舉地看穿。我被教訓該冷靜個兩天,頭一次收到這樣的指責。」佐內彷佛在抱怨。


    「這番言論確實嚴苛,不過,我不認為遭到叱責,是你選擇這麽做的唯一原因。你應該跨越過更艱難的困境。」


    一路走來飽嚐艱辛,然而,你不總是靠著刻苦的努力,度過這些難關嗎?浩二郎詢問佐內。


    「我無法容許自己的精神如此軟弱。明明想展現最好的演技,卻慘不忍睹。原因必定是出在我內心一隅仍掛念著母親。枉費我平日總愛說大話,認為演員這一行就是無法見父母最後一麵,卻難以真的狠下心。憑這種半調子的心態,不如趁早放棄。」


    送餐的推車在食堂兼休息室的前方停下。晚餐大概是從六點開始,各病房傳來患者陸續前往食堂的聲響。


    「令堂也需要用晚餐了吧?」


    浩二郎想讓鑽牛角尖的佐內分散思緒。佐內以吐出的話語為繭,愈來愈設地自縛。


    「她現在隻能喝米湯,沒好好吞下去可能會有危險,所以是由護理師協助喂食。」


    「那麽,能再借我一點時間嗎?」


    描述母親狀況的佐內,一如浩二郎的設想,表情稍微變得柔和。


    「不管你說再多,我的想法也不會變……」


    「回去或是不回去,都是你的選擇。隻是,我必須向委托人報告,職責所在,還請諒解。我希望你能詳細告訴我,你失蹤那一晚發生的事。」


    「我不想回溯那一晚。」他的表情再次緊繃。


    「拜托,就算是你消失蹤影後沒多久的事也好。雄高他們當時可是拚命找你。」


    「我很過意不去。」


    「請協助我完成工作吧。」浩二郎低頭請求。


    「請別這樣。」佐內這麽說,兩人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看著地板。


    沉默會帶來心理上的效果,浩二郎在刑警的偵訊研修中學到這一點。有時,比起長篇大論,沉默更能打動對方的心。透過實戰,浩二郎對沉默的威力有信心。


    首先,佐內正為了給片場增添麻煩一事自責。原因出在他的不成熟,更讓他深感痛心。然而,他不想落魄失態到將失敗歸咎於母親的病情。正因佐內秉性認真,才會鑽牛角尖,將自己逼上死胡同。


    為了讓他鼓起勇氣回片場道歉,浩二郎需要讓他率直麵對自己,也需要讓他力圖振作。


    此時不能焦急,畢竟除非佐內鼓起勇氣,不然任誰都莫可奈何。


    沉默依然持續。


    用完餐的患者,紛紛從食堂回到各自的病房。護理師和來探病的家人,也逐一將給無法行走的患者的配膳,用托盤放回餐車。


    待走廊的喧鬧告一段落,佐內清了清喉嚨。


    「方便談談那一晚的事嗎?」浩二郎見機不可失,平靜地出聲詢問。


    「遭到斥責後,我回到箱形車準備換衣服。」佐內不情願地道出當晚的經過。


    「不論是否挨罵,應該都在你的預料中吧。」


    在木俁眼中,佐內的行動應該都在他的掌握中。


    「嗯,即使拍攝ok,我也得弄乾濕掉的頭發和服裝。就在這個時候,燈光指導來到車外。」


    「就是斥責你的人?」


    這件事連雄高也不知情。


    「對,他在箱形車外大罵:『真是不像話,照剛才那副德性,這幕戲的打光我根本幹不下去。拍攝決定延期兩天,你好好冷靜一下。』」佐內咬著嘴唇。「那一瞬間,我覺得像被當頭打了一下。如同我剛才說的,我實在太不成熟。」佐內緊緊閉上眼。


    「所以,你決定去令堂身邊嗎?」


    「這個念頭一直在留在心底,但拍戲時,我應該完全拋到腦後了。我以為已做好精神上的管理。」佐內握緊拳頭,呻吟般繼續道。「最後,我一時鬼迷心竅。」


    反正這兩天都得閉門反省。有了正當理由,佐內心中的念頭就開始不受控製,於是他離開片場。


    「我想著隻要兩天一夜,就能見母親一麵——」


    「不料,一看到令堂的狀態,益發難以動身回去了嗎?」


    「我無法拋下努力與病魔奮鬥的母親。再多待一天就好,至少讓我留到母親狀態明朗為止。抱著這個想法,留在母親病床前,我不禁認為不可能回去了。」


    「原來如此。總之,要不要隨我回片場一趟?向導演他們道歉,如有必要,再回來陪在母親身邊,你覺得如何?」


    「你不懂片場的規矩,才能說得這麽輕巧。就算回去,我也沒容身之處。」


    「要是沒有,從頭打造不就好了嗎?」


    「算了,我打算留在這裏,和母親一起生活。盡管年過四十,說這番話可能有些遲了,但我想為母親盡一份孝心。」


    「真的?你是真心這麽想嗎?」浩二郎試圖看出佐內眼底的情感。


    「沒錯,我打心底這麽想。」佐內這麽說的同時,卻避開浩二郎的視線,盯著地板,顯然是不希望被人看穿真心。


    「這畢竟是你的人生,決定權還是在你。隻是,我想讓令堂看看這個,希望你能允許。」浩二郎拿出向茶川借的dvd。


    「這是什麽?」


    「你參加紀錄片節目的影像。」


    「讓我母親看那種東西,又打算做什麽?」佐內露出不知該說困惑還是氣憤的複雜眼神。


    「我隻是想請令堂看看。向你保證,我不會多說。不過,等令堂看完,我會問她能不能帶你回去。」


    「這是什麽愚蠢的主意……」


    摸不清浩二郎想法,佐內的語氣頗為暴躁。


    「隻要令堂有一瞬的猶豫,請你留下來,陪在她身邊。畢竟那就是令堂的心願。」麵對佐內詫異的目光,浩二郎認真說道。


    6


    「佐內先生被導演和燈光指導臭罵一頓,罵得可凶了。不過,佐內先生願意回來,實在太好了。非常感謝實相大哥。」電話另一端,雄高似乎十分開心。


    「雄高要早點追上他的腳步,然後超越他,知道嗎?」浩二郎留下這一句,便結束手機通話。


    「我可是對雄高充滿期待。」茶川靠在沙發上開口道。


    「他有與佐內先生相似的地方。盡管他可能不會像煙火一樣突然大放異彩,搖身變成人氣演員,不過我想他一定能成為好演員。」


    為了送還dvd,浩二郎來到茶川的事務所。


    「是啊,我也認為這樣才像雄高。」


    「嗯。這是謝禮,這次下了重本。」


    「哦哦,這是會津當地產的酒。有這瓶萬事足矣。」茶川抱著一升裝的酒瓶,眉開眼笑地撫上光頭。「不過,沒想到那片dvd會派上這麽大的用場。」


    「哎,這片dvd真是幫了大忙。」


    dvd中收錄大量攝影現場的情況。影片本身當然仍以佐內為主,但當中也拍到導演、副導演,及燈光指導的身影。


    病後的妻子能否認出幾十年前離開的丈夫,浩二郎並不確定。


    不過,她卻一眼認出,忍不住嗚咽。佐內似乎以為母親是看著自己的身影流淚。


    等dvd播完,浩二郎特意放慢語速開口:「我能帶令郎回片場嗎?」


    佐內母親沒有絲毫猶豫,流著淚深深行一禮,額頭幾乎碰到膝上的棉被。


    「不過,接下來就是佐內忠的緊要關頭。他得抱著撿回一命的想法,好好努力才行。」茶川火速準備打開酒瓶的瓶蓋。


    「嗯,是啊。但如果是他,一定不會有問題。」想起和佐內在回程列車上的對話,浩二郎點點頭。


    「蚊叮一口 呼喝一聲 吾命仍鮮活」,浩二郎望著車窗,以佐內聽得到的音量說道。


    「俳句嗎?」佐內出聲詢問。


    「嗯,是我認識的老婦人寫的俳句。」


    浩二郎簡要地告訴佐內,有關文子在醫院的舉動,及她轉去安寧醫院的來龍去脈。


    「真是堅強的人。」


    「她說是因為軟弱才會去鼓舞他人,不過能夠承認自己的軟弱,其實正是堅強的體現。」


    「承認軟弱的堅強嗎……」佐內確認般低喃。


    「是的,佐內先生毫無破綻,不,應該說太無懈可擊。如此一來,對手會無處下手,這樣是無法完成『一刀兩段』的。」


    「實相先生……」佐內的表情豁然開朗。見到他的笑臉,浩二郎確信眼前的男人不會舍棄時代劇。


    畢竟,他身為那位做戲父親的兒子————


    10 平常不公開的佛像。


    11 原文為「仏倒れ」,為能樂用語。指表演者宛如倒下的佛像,仰天向後倒,以表現死亡或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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