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踏進麵向四條通的高丸百貨,由美毫不猶豫地踩著樓梯,走向地下樓層。


    理由是她聽說走樓梯離「京都咖啡」最近。


    平日的午後七點,地下食品賣場擠滿顧客。最近,電視台的業務員提及,百貨公司的整體收益嚴重下滑,她也好幾次目睹門可羅雀的樓層。


    不過,唯獨食品賣場,她從未有過顧客減少的印象。從這種時段依舊洶湧的人潮來看,顧客數量可能不會直接反映到消費金額上。


    來到地下樓層後,隨著空調的溫暖空氣,撲麵而來的是各種甜點和熟食的氣味。就在右側的麵包店對麵一角,林列著裝咖啡豆的櫃子。


    那是咖啡豆專門店「京都咖啡」開設的咖啡輕食櫃,在櫃台後方的想必就是委托人川津茉希。她說七點半會關店,到時就能談話。在約定的時間之前,由美打算坐在吧台的座位,看看茉希工作的模樣。人就在眼前內場廚房的她,似乎沒注意到坐在吧台座位的由美。


    茉希默默確認水壺燒水的狀況、清洗杯子、丟棄用過的濾紙,忙碌的身影讓人看得眼花撩亂。


    她應該是從電視上認識我吧?由美思忖。


    「不好意思,一杯熱咖啡。」擔心被晾在這裏,由美決定出聲點單。


    茉希似乎小聲嘀咕著,但依然看不出她是否聽到由美說話。正當由美重新審視菜單,思忖問題是否出在沒說「一杯本日特調咖啡」時,研磨咖啡豆的聲響傳進耳裏,空氣中飄散著芳醇的香氣。


    茉希放上濾紙,倒入磨好的咖啡豆。此時,熱水恰恰滾沸。她倏地關火,將水壺放在沾濕的抹布上,等降到合適的溫度,再將熱水倒入濾杯。


    茉希將咖啡注入描繪著玫瑰圖案的杯子後,拿砂糖和茶匙置於杯碟上,一並送到由美麵前。


    「一共是三八〇圓。」茉希毫不客氣地說道。這裏似乎是采用先結帳的作業方式。


    她果然沒察覺由美的身分。


    從由美手上接過錢,她就將咖啡渣丟進垃圾桶,並迅速清洗器具,擦拭廚房,將所有用品歸位。


    茉希的手腳俐落,動作簡直像精密的機械。


    一有其他客人坐下,茉希便猶如機械,再次重複相同動作。


    由美觀察著她,一邊啜飲咖啡。酸味不重、味道芳醇,非常好喝。


    七點半一到,茉希將「本日已結束營業」的牌子放在櫃台上。


    由美旁邊的男客也差不多同時起身離席,於是由美抓準時機報上名字。「請問是川津茉希小姐嗎?我是回憶偵探社的一之瀨。」


    「你好。」茉希微微點頭致意。


    由美頓時懷疑,該不會其實茉希並不歡迎她。


    「在哪邊談話比較好?」


    「這邊。」


    茉希整理完廚房,脫下圍裙,從櫃台後鑽出來,坐在由美身旁。「我大概可以談三十分鍾。」


    由美倒是不覺得能在三十分鍾內談完。


    「重新自我介紹,我是一之瀨由美。」由美遞出名片。


    茉希一如電話中的印象,有種陰暗不近人情的感覺。


    「待客態度差,缺乏笑容。」茉希麵無表情地開口。


    「呃?」


    茉希說明,這是總公司突擊檢查待客態度,調查員回給公司的報告。


    她當然不是想被開除,隻是實在沒興趣對近乎八成的男性客人陪笑臉。茉希缺乏抑揚頓挫地繼續道,似乎算是自我介紹。


    「不過,咖啡很好喝。」


    「畢竟這是我的工作。」


    這家店原本以賣咖啡豆為主,不過公司也致力於賣咖啡。


    讓顧客喝到好喝的咖啡,顧客就能理解咖啡豆的品質多高,「京都咖啡」的官網上這麽寫著。


    即使在目前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銷售成績依然有所成長。盡管茉希默不作聲,麵對客人的問題也隻願意以最低限度的話語回答,不過對客人而言,也許這樣的態度反而讓茉希顯得不煩人。


    由美認為,對委托人日常的通盤理解,也是在瞭解具體的委托內容前,應該做的功課。即使隻是瑣碎的細節,仍可能是幫助由美貼近委托人期望的線索。這一點,有助於由美做出令委托人滿意的報告書。


    咖啡輕食櫃除了咖啡之外,隻提供蛋糕卷和餅乾之類的點心,廚房內幾乎沒有能稱為料理用具的器具。大小兩個水壺、兩杯和六杯份的咖啡壺,以及相配的咖啡濾杯,整齊地排放在一起。


    「你總是站在那裏吧。」由美看著擦得閃閃發亮的水壺。


    「嗯。」


    茉希並不多話,不過由美還是接連拋出問題。根據她從茉希口中得到的片段資訊,茉希周休一日,每天工作八小時,實際收入約十六萬多圓。


    房租八萬圓,加上水電費等開支後,剩下的金額是五萬圓左右。茉希靠這些錢維持生計,雖然無法過得奢侈,但她表示對生活並無特別不滿。


    茉希堅定表明沒機會化妝打扮逛大街,對穿搭流行或美容彩妝也都沒興趣。她有兩次離婚經驗,兩次都是丈夫的賭博行為引發的問題。離婚後,四十歲的她來到「京都咖啡」就職,現年五十歲。


    問到這邊,已是百貨公司打烊的八點整。


    「你和那名男人相遇時,對方已失憶,對吧?我想麻煩你談談,你們相遇後的事情經過,不過今天晚上似乎沒時間了。」由美將錄音機收進包包。


    「是的。」


    「可是,我還是需要你說出那段經過。」


    不曉得那段經過,無法切入正題,由美思忖著。


    「這樣啊……」茉希挺直背脊,朝向正前方,給出曖昧的回答。


    由美感受到茉希仍在猶豫。


    「那麽,我改天再來拜訪。在這之前,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茉希望向由美。


    「川津小姐,你打算成為那位先生的身分保證人嗎?」


    茉希應一聲「是」,垂頭看向地麵,屏住呼吸。


    「我明白了。下次你們在醫院見麵時,請讓我陪同,可以嗎?」


    茉希幾不可見地點頭。


    2


    佳菜子搭上阪急電車後,馬上轉向真。「我沒你想像中年輕。」


    車內乘客並不多,佳菜子卻沒找位子坐下。她不想坐在電車門一開就衝進車廂,找到角落的座位就自顧自坐下的真的身旁。於是,她抓著吊環,由上往下看著真,昨天想講的話突然脫口而出。


    「哦,不過你在那裏是最年輕的吧,別在意。」


    「別在意」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他以為,我是在意外表比實際年輕嗎?佳菜子暗暗皺眉。


    「不是在不在意的問題,你不覺得對女性說年輕不年輕的,神經有點太粗嗎……」佳菜子的話聲逐漸變小。


    離開事務所時,要去和透過電視台諮詢的委托人見麵的由美,一臉擔心地目送和真共同行動的佳菜子。由美甚至不肯和真視線相對。


    「你在意一之瀨小姐嗎?的確,她用不著發那麽大的脾氣。」


    「這也不是我要說的。」


    佳菜子對年紀比較小的真說話客氣,是希望透過這麽做保持一定的距離感。


    「喔,那你實際上幾歲?」


    「你說幾歲,是在問我的年紀嗎?」


    才說神經大條,眼前的人就開口問女性的年齡,到底是多沒神經?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佳菜子想說什麽,大概沒發現詢問年齡的行為,會讓女性感到不快。


    佳菜子在腦中考慮該怎麽反駁,真自顧自隨便問下去。「我猜應該二十三、二十四歲左右吧?該不會跟我同年?」


    這個人在事務所用比較有禮的方式自稱,跟我交談卻用比較隨性的自稱方式12——


    「才不是,我明年就三十……」佳菜子一時火大,說溜年齡。


    佳菜子慌張地確認周圍的情況。說出三十歲這個年齡,她心中還是有點抗拒。


    「年紀比我大。」真仰頭看著佳菜子,嘴角揚起笑意。


    「沒錯,我的年紀比你大。」


    受不了真臉上彷佛嘲弄的表情,佳菜子抿起嘴。


    「對不起。不過我很意外,以為你肯定才從大學畢業。畢竟你怎麽看都不像快三十歲,外表有點稚氣。」


    真直勾勾的視線,讓佳菜子想起兩年前的遭遇,悚然一驚。


    「別這樣看著我。」


    「問題究竟在哪裏?」


    「什麽問題?」


    為何你看起來年紀這麽小?真用周圍都聽得到的音量回答。


    「等等,這種事……」佳菜子忍不住提高話聲,卻又擔心起旁人的反應。


    外表年幼,想必是她剪掉及背的長發,在這種寒冷天氣中,還留著連現今高中生都罕見的短發的緣故。


    將當初憧憬由美而留長的頭發一刀剪斷——


    「你真的是醫生嗎?」佳菜子不小心說出腦中浮現的想法。


    「我有醫師執照,為何這麽問?」


    「不,隻是……」佳菜子含糊其詞。


    「因為我言詞笨拙,對吧?」


    「嗯,大概。」盡管跟言詞笨拙毫無關係,佳菜子還是點了頭。


    「畢竟我不是擅長對人的臨床型醫生。真要說的話,我應該是研究者類型。」


    「如果不適合麵對人,為什麽會來我們偵探社?」


    「對吧,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不過,醫療畢竟是以人為對象,尤其我的專門領域是大腦,所謂的人心也是醫療主題。因此,以人心為對象的回憶偵探,大概也算是研究的一環吧。」


    使用醫療或研究等言詞時,真露出的得意麵孔,佳菜子實在看不慣。


    「我不認為能輕易理解人心。」佳菜子直截了當地反駁,對爭議性問題大放厥詞的真。對男性采取這樣的態度,佳菜子的心髒怦怦直跳。


    「你是說我不會懂嗎?」真流露銳利的眼神。


    「不、不是,我沒這個意思。」


    佳菜子心生恐懼,口中發乾。


    「什麽原因讓你覺得我不會懂?」真的語氣益發粗魯。


    「別擺出那麽凶的表情。」佳菜子避開真的眼神。


    「是你說的,請對說過的話負責。」在三千代的叮囑下,真打理過儀容,但劉海依舊長及雙眼。此時,他劉海下的雙眼正瞪著佳菜子。


    在年輕女孩之間,真或許會被稱為帥哥,但在佳菜子看來,他白淨的五官反倒令人生懼。


    「我隻是覺得你不懂女人心。女性不喜歡被人用外表判斷年齡。」


    「那麽,為何女人會熱衷於抗老化?」


    「因為……」佳菜子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說到底,還不就是外表。衰老是遺傳基因的編程,我也莫可奈何。」


    答非所問。真的論點完全偏題,他沒注意到嗎?不,他大概隻是裝作沒察覺到而已。


    「我知道了,回到工作上吧。」佳菜子很介意一旁的婦人,她正豎起耳朵聽真說的話。


    「那你願意老實道歉嗎?」真隻有嘴角帶著笑意。


    「對不起,是我說過頭了。」


    佳菜子沒理由道歉,但繼續激怒真,不知他會再吐出什麽話。


    低下頭時,佳菜子的脖頸掠過一陣鈍痛。大概是肩膀僵硬的緣故,而肩膀僵硬的原因,想必是眼前的真。


    「好啊,我們就來談工作。」真抬起頭,顯得比剛才開心。


    「這是簽約前的重要會談,所以由我來向客戶問話,你就以見習生的身分在一旁做筆記。」


    「行啊,畢竟像一之瀨小姐說的,我還不是偵探。請問我能拿這個做筆記嗎?」真從大衣口袋中,拿出迷你筆記型電腦。


    「用筆電做筆記?」


    「我比較習慣用這個,因為比較快。」


    「我明白了,那就用筆電吧。」


    隻要真能安分一點就好,佳菜子暗暗想著。


    原定星期二到訪偵探社的上條裕介臨時有事,換成偵探社成員改日登門造訪。上條表示,到店裏比較適合談話,也比較容易理解。


    他在大阪市鶴見區的綠地公園,經營一家名為「和聲」的咖啡廳。約定見麵的時間,是午餐時段告一段落的下午三點。


    從阪急電車轉達大阪市營地下鐵,對方的店就位在從偵探社出發,約一小時三十分鍾的位置。


    佳菜子有印象,小學時曾來參觀國際花與綠博覽會。隻是,當時是春假,不是在十二月的寒空下。記憶中充滿花香與綠意的景象,讓現在感覺更為寒冷。


    即使如此,從月台便可望見的常綠植物,還是讓佳菜子心情一緩。正因此刻走在身旁的是真,不會言語的樹木的溫柔才更令佳菜子感到撫慰。


    上條說過,他的店距離車站不到十分鍾路程。


    「往這邊走。」佳菜子打算直走,真卻出聲叫住她。隻見他還盯著在電車上打開的筆電。


    「不,應該是步出車站,沿著車站前的街道直走。」


    看來在抵達咖啡廳前,還有一番苦戰。


    「我就說了,往這邊。」真以下巴示意方向,態度粗魯。


    「不對,是這邊。上條先生仔細說明過。」


    「那條路隻是標幟物多,比較好懂。上條先生是為了讓路癡也能找到咖啡廳,才告知這個走法。往這邊比較快。」


    「什麽路癡……」佳菜子打算抗議,但隨即放棄。


    「總之,我的電腦指示才是正確的。」真向佳菜子亮出筆電的畫麵。


    「原來你在看地圖?」


    畫麵上顯示著車站周邊的地圖。


    「是啊,畢竟是第一次來。」


    「依照地圖,走左邊才對嗎?」


    「就是這樣。」


    「要是在看地圖,你說一聲就好……我還以為……」


    佳菜子還以為真在玩遊戲。


    「我是不玩遊戲的。」真察覺佳菜子的想法,不悅地邁步走開。


    佳菜子朝著他的背影說一聲「抱歉」,追上前。


    為什麽我非道歉不可?而且,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接下來要和真一起見委托人,佳菜子不禁感到憂鬱。一個人該有多輕鬆啊。


    真對佳菜子的心情一無所覺,毫不猶豫地在巷弄間穿梭,難以想像是初次造訪此地。兩人默默走一陣子,寫著「和聲」字樣的招牌映入眼簾。


    佳菜子確認手表,隻過六分鍾左右,這條路確實比較快。


    在約定時間的十分鍾前,兩人踏進店裏。店麵不寬,空間卻比想像中深,是屬於京都常見的,被稱為「鰻魚睡床」類型的店麵。


    店內擺著五張四人座的桌子,左側是吧台。吧台也設有六個座位。目前店內並無客人。


    位於店內最深處,宛如講台般高出一階的區塊,映入佳菜子的眼中。那裏隻有椅子,上麵放著頗有年歲的手風琴。


    「那邊是舞台。」上條走出吧台,向佳菜子他們介紹。


    上條一頭斑駁白發整齊梳向後腦勺,身上的白襯衫顯得相當耀眼。他在電話中自稱是六十五歲的老人,不過他氣色紅潤,額頭帶有光澤。身形雖然微胖,但並非肥胖,而是具有一種威嚴。


    「初次見麵,我們是回憶偵探社的人。」佳菜子向對方行禮打招呼。


    「哎呀,勞你們特地跑一趟,真是感謝。我是上條。」上條從胸前口袋掏出名片。


    「抱歉,自我介紹晚了,我是橘,這位是——」佳菜子遞出名片,講到一半,隻見真也遞出名片:「我是平井。」


    「哦,有醫師執照的偵探。」上條先看了平井的名片,如此說道。


    上條示意兩人在離入口最近的座位落坐,而後跟著坐下。


    佳菜子暗暗吃驚,心想偵探社應該還沒幫真準備名片。她覷向上條手中的名片,發現上麵印著執照字號,頭銜大剌剌地寫著「回憶偵探」。


    「平井,實相大哥知道這件事嗎?」佳菜子看向真,悄聲問道。


    「那麽,請說說您的委托吧。」真無視佳菜子,催促上條。


    「請問可以錄音嗎?」佳菜子連忙從包包中拿出錄音機,放在桌上。


    「嗯,沒問題,請稍等一下。」


    上條為兩人泡了咖啡。


    由於喉嚨正渴,佳菜子先喝了一並端上來的水。


    一旁的真拿起咖啡杯。「這杯咖啡的酸味好強,我比較喜歡苦味重的。」


    「呃,真是不好意思。」上條道歉。


    「上條先生,我覺得很好喝。」佳菜子笑容滿麵地說。


    「哦,你喜歡酸味。」


    佳菜子清清喉嚨,瞪真一眼,然後重新麵向上條。「請別管他,跟我談就好。」


    「這樣啊。唔,該從何說起……」上條端正坐姿。


    「剛才您說那裏是舞台?」佳菜子調適心情,提出問題。


    上條表示,想尋找在歌唱咖啡廳相識的夥伴,不過上條的店似乎也和一般咖啡廳有所不同。


    「這是五年前開的店,也是歌唱咖啡廳,雖然隻限定周末。」


    上條解釋,他會拉手風琴,客人中會有幾人上舞台唱拿手的歌曲。


    「不好意思,恕我孤陋寡聞,請問什麽是歌唱咖啡廳?」


    佳菜子略有耳聞,但不清楚實際情形,即使上條好心說明也沒概念。


    「橘小姐還年輕,自然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才抱歉。」


    「年輕」這個詞,今天聽起來格外刺耳。佳菜子瞥向真,不過真似乎安分了下來,默默敲打著筆電的鍵盤。


    「所謂的歌唱咖啡廳,簡單地說,就是客人和店裏的人一起合唱,度過快樂時光的飲食店。」


    「合唱同樂的店……是吧?」


    「就像曾流行一時的卡拉ok咖啡廳,並不是以單曲計費。我以前常去的歌唱咖啡廳,咖啡是七十圓,大家通常會點一杯咖啡,然後入座。」


    「分別來到店裏的人一起唱歌嗎?」


    「是的,不過唱歌的時間固定。五點開店,等客人來得差不多,大約六點吧,就開始第一輪的合唱時間。四人左右的店員並排在充當舞台的地方,有時會穿上俄羅斯民族服裝。店長負責指揮,在那之前會分發歌本,告訴大家頁數,接著手風琴的演奏者會開始彈前奏。按這個順序,合唱時間會持續四十分鍾左右,重複五輪,最後往往會到十二點。」


    「會重複五輪啊。」


    「對,每一輪大家感情都會更融洽,有時還會搭著肩一起唱歌。」


    「搭肩……像營火晚會那樣嗎?」


    佳菜子隻有一次類似的經驗,就是上國中時學校舉辦的露營。


    那時,他們身處京都市內的最北端,在流經山間的溪澗旁燃起柴火,佳菜子確實也有唱歌的印象。


    「營火晚會啊,說不定挺像的。我們常唱俄羅斯民謠〈喀秋莎〉(katюшa)、〈三套車〉(tpo?nka)、〈燈火〉(oгohek),也常唱〈野玫瑰〉、〈桑塔露琪亞〉,還有日本民謠〈築子節〉、〈送你一朵勿忘我〉之類,歌單變化豐富。如果是昭和二〇年代,可能會被認為是受到意識形態影響,但我們那個時代,已不是處在那種氛圍。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大阪道頓堀有一家叫『暖爐』的歌唱咖啡廳。起碼『暖爐』沒有偏向俄羅斯民謠或反戰歌曲,大家也並未帶入思想之爭,隻是沉浸在享受合唱的氣氛中。」


    佳菜子感受到上條話語中的熱情。


    「您說夥伴,指的是怎樣的朋友?」


    接下來要進入正題了。


    「呃……嗯,是我在剛才提到的『暖爐』認識的……」


    上條吞吞吐吐,露出靦腆的笑容。


    「是上條先生在那裏遇到的人,這麽理解行嗎?」


    佳菜子受到上條的影響,不禁也揚起微笑。


    「在電話中有點難說出口,其實我想找的人名叫小野田百惠,是我的初戀。」上條摩挲著後頸。


    佳菜子詢問百惠的名字怎麽寫,然後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明白了」。看到六十五歲的男性用了「初戀」這個詞後害羞的模樣,佳菜子也跟著害臊起來。


    如果是由美,想必會藉著聰明的笑話緩和氣氛,放鬆上條的心情。


    可惜佳菜子缺乏柔軟應對的能力,這是她經常煩惱的事。


    「找到她的下落後,您有什麽打算?」


    佳菜子必須事先問清委托人的期望,除了經費的考量,最重要的是會影響報告書的內容。畢竟報告書的內容好壞,會直接反映在委托人的滿意度上。


    「如果可以,我想和對方見麵。不,我希望大家能再次一起歌唱。」上條煩惱地看向佳菜子。


    「您希望請她到這家店來吧。」


    「若情況允許,當然是希望如此。」


    佳菜子做了筆記,寫下帶小野田百惠到「和聲」,和委托人一起歌唱。


    「您和對方最後一次聯絡是什麽時候?」


    「最後……是昭和三十九年的十二月。」


    「之後就不知道她的消息嗎?」


    佳菜子猜想,是歲月流逝導致兩人斷絕音訊。


    「她和我斷絕音訊,但似乎還有和以前的夥伴聯絡。所以,我才想既然五年前取得聯絡……」


    「五年前是指……?」


    「關於這一點,解釋起來有點複雜……」


    「那麽,我稍後再請教詳情。請問她和那位一直有所聯係的人,是到什麽時候為止都還有往來?」


    「約莫是從十三、四年前開始音信不通。」


    「還有聯絡的那一位,目前在哪裏?」


    佳菜子認為有必要直接和對方見麵,詢問對方詳細情形。


    「他們是岩下泰明和他的太太悅子,住在兵庫縣的赤穗市。昭和三十九年,他們在立賣堀的金屬加工廠營運不善,後來搬家了。」


    如今,岩下夫婦在經營大阪燒的店。赤穗市是悅子的故鄉。上條和岩下夫婦雖然隻有在年節才會互相問候,但一直保持著聯係。


    「這兩位也是歌唱咖啡廳的夥伴嗎?」


    「是的,岩下泰明、當時不姓岩下的村野悅子、小野田百惠,還有我,四人常聚在『暖爐』。不過,歌唱咖啡廳本身逐漸式微,那一年『暖爐』也關門了。」


    「能請您談談那一年的事嗎?」


    上條回憶當時的情景,說到昭和三十九年是東京奧運開辦的年頭,日本舉國都為之鼓噪。


    「在那個時代,社會上因舉辦奧運一片歡騰,大家都在討論用分期付款買彩色電視,或得意地分享搭新幹線的感想。說來不好意思,當時的我年逾二十,卻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


    由於想成為成為繪本作家,上條十八歲的時候從長野來到東京。


    他帶著作品拜訪各家出版社,但完全得不到正麵回應,於是決定在接下來的一年間專心累積創作。


    「我阿姨是幼稚園的老師,每個月都會收到新的繪本。十四歲那年,我偶然看到名為《加油,猴子沙朗》的繪本,圖畫非常有趣。你知道長新太嗎?」


    「他的畫風有點奇特,對吧?」


    由美的女兒由真擁有風格獨到的繪本,佳菜子記得作者就是長新太。


    「他的筆觸十分特殊,和至今看過的繪本都不一樣。光翻閱就讓人心情愉快,隻是凝望著圖,討厭的事也會拋諸腦後。我不由得心生想畫出這樣的作品的念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住在長野的雙親和上條約好,隻會提供一年的生活費,如果一年後沒能成為繪本作家,就要乾脆地放棄夢想回鄉,幫忙家業的鬆代燒工坊。


    「鬆代燒是怎樣的東西?」佳菜子詢問。


    「據傳是江戶時代中期,鬆代藩下令以在地材料製作器皿而誕生的窯物。一度絕跡,但在戰後又複活。我的老家就是開窯的。」上條指向窗台上的花瓶,眯著眼解釋:「那就是鬆代燒。」


    「很漂亮的綠色。」


    綠色係是佳菜子喜歡的顏色。


    「這是含鐵量高的泥土和天然釉藥起反應的結果。家父長年製窯,但他也說顏色無法預料。花瓶瓶頸的圖案稱為『青流』,是隨意上釉藥後自然形成的色彩。萬事順其自然,最終出來的成果相當不錯吧。」


    「順其自然的成果啊,真是相當驚人。」


    人類能力所及之事,其實隻占大自然極小的一部分。這麽一想,佳菜子不禁覺得能夠放鬆肩膀麵對工作。


    「約定的一年轉眼即到。我雖然盡力了,但大概是缺乏相應的實力吧。我向雙親請求讓我再試一年,卻被斷絕援助。」


    在那之後,上條倚靠同樣誌在繪畫的同伴岩下泰明,來到大阪。


    「阿泰大哥——在我們同伴之間,都是這麽叫岩下先生。阿泰大哥比我大三歲,雙親經營金屬加工廠,因為有員工宿舍,阿泰大哥告訴我隨時都能來。他說總有一天會當上社長,到時就雇用我。畢竟即使實現夢想,成為繪本作家,我也很難光靠畫過活。」


    上條接受岩下的好意搬家,住進員工宿舍。和岩下的公司簽約的是大阪市西區立賣堀的文化公寓。


    「兩坪多的房間,再加上廚房,或許是現在難以想像的格局,當時卻是十分難得的住處。阿泰大哥的公司是做螺絲的,我姑且也在那裏打工。」


    有了住處,也有了收入後,上條在時間允許下盡可能投注心力在畫繪本上。一有得意作品,就拿去出版社,期待能回東京卷土重來。


    「然而,我卻逐漸遠離重要的繪本。」上條垂下視線。


    「那和初戀有關嗎?」真突然出聲,佳菜子詫異地看向他。


    「不,反倒是遇到百惠,讓我湧起創作的欲望。」


    「那你當時為什麽會遠離喜歡的繪畫?」真自言自語似地低喃。


    「平井,現下是我在問話……」佳菜子咬唇望著他。


    「哦,對,請繼續。」真拉開椅子,讓身體離桌子遠一點。


    「平井先生會有疑問也是正常的。原因大概出在我的個性吧,我遇到障礙鬥誌會愈燒愈旺,但身處可放手作畫的環境,我的創作意欲卻縮減。」上條自嘲道。


    挫折能產生執念和熱情,佳菜子想起以前雄高說過的話。一旦置身順境,上條反而失去對繪本的執著。


    「阿泰大哥有喜歡的人,就是在千日前百貨工作的村野悅子小姐。」


    「他們就是這樣相識,然後結婚嗎?」


    「嗯,悅子小姐喜歡唱歌,受她的影響,我們三人開始上歌唱咖啡廳。說來難為情,我就在那邊遇到百惠,並對她一見鍾情。」


    百惠住在船場紡織工廠的宿舍。她在宿舍受氣,於是靠高聲唱歌來排解憂愁。


    「百惠雖然小我兩歲,卻帶有一種大人的魅力,我馬上受她吸引。我豁出去向她告白,不知怎地就順利締造第二對情侶。這段戀情可能是我第一次認真交往。當時我高興得不得了,眼中所見全都截然不同。不過,礙於時代風氣,我們隻能在『暖爐』碰麵。就算有電話,因為要透過舍監聯絡,馬上會在宿舍內傳開。她已遭到排擠,如果還有男人打電話找她,後果不知會如何。所以我們不透過電話聯絡,而是在碰麵時,決定下次見麵的日子。規定的約會行程,是我們四人一起唱大約兩小時的歌,再各自用餐,在宿舍門禁的九點前送人回去。」


    上條一臉懷念地敘述,同時向兩人提出咖啡續杯的建議。


    佳菜子一口氣喝光冷卻的咖啡,再續一杯。


    「昭和三十九年的年關將近之際,她和我做了一個約定。」


    上條從櫃台下方拿出資料夾。在資料夾的第一頁,收藏著一張老舊的薄紙。


    向夜霧的彼方作別


    男兒趕赴戰場


    窗前閃爍的燈火


    少女愛意無盡的剪影


    「這就是剛才提到的〈燈火〉的歌詞吧。」


    歌詞就連佳菜子也曾聽聞。


    「這是我們四人的拿手曲,大家都很喜歡這首歌。請看看這個。」上條翻過薄紙,亮出寫在背麵的文字。


    「四十年後,大家再聚首吧。期待見到大家成為怎樣的大人。希望兩組都能貫徹初衷。阿泰大哥和小悅,以及百惠和我,於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請問這是……?」佳菜子端詳著文字。


    「這是『暖爐』關門的那一天。我和阿泰大哥雖然是在東京相識,但阿泰大哥第一次見到小悅、我邂逅百惠,都是在『暖爐』。『暖爐』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地方。」


    上條這番話意味深長。因為「暖爐」的歇業,正是上條和夥伴斷掉聯係的契機。


    故鄉的父親要上條在新年時回家一趟,他便依父親所言回去,絲毫不知昭和四十年的新年對他們四人而言,將成為一大分水嶺。


    「當然,我打算馬上回大阪。我心裏想著,隻要告訴雙親我好好在工作,他們應該能再讓我多畫一些繪本。」


    「可是,你卻沒能回到大阪。不過,昭和三十九年的四十年後,算起來是西元二〇〇四年,也就是五年前吧。」真再次插嘴。


    「沒錯,五年前我從長野搬回大阪,開了這家店。」


    「就像是為了實現這個約定?」真一邊問,同時覷佳菜子一眼。佳菜子已懶得指正他。


    「我放棄成為繪本作家,繼承家業後拚命工作,就是希望總有一天能回到大阪,開一家這樣的店。」聽著上條的這番回覆,真不時歪頭露出疑惑的神色。


    遵守四十年前和夥伴的約定的人確實少見,為此開咖啡廳的行為更是逸脫常軌。在真的眼中,這應該超出他的理解範圍。


    不過佳菜子知道,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回憶偵探社的委托人都有無法以常識衡量的執著。


    「五年前,我通知阿泰大哥開店的消息,提議和四十年前一樣聚在一起唱歌。」


    二〇〇四年的一月十七日,在剛開幕的和聲咖啡廳,百惠以外的三人再次聚首。


    「我聽他們說過,他們和百惠沒有聯係,但我仍抱著一絲希望,期待也許會發生奇跡般的重逢。」上條笑了,自嘲半大不小還這麽天真。


    「老實講,沒能見到她,我心中充滿遺憾,隻想知道她是否還好。不過,當我們三人聚在一起唱歌,馬上又回到舊日時光。我們真的很開心,彷佛連心情也一起恢複青春。」上條一臉歡喜,隨即露出複雜的神情,歎一口氣:「但我聽說阿泰大哥今年夏天接受股關節手術後,變得有點沒精打采。」


    人一上了年紀,身體就會出現各種毛病。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感到後怕,上條十分感慨。


    「所以,我才提議大家重聚唱歌。再度高唱我們的愛歌〈燈火〉,一起重返青春歲月。明年一月十七日恰恰是星期天,我想召集大家重聚,當成『和聲』的五周年紀念。」


    「上條先生是希望百惠小姐參加聚會,一起來唱歌,對吧?我可以認為這就是委托內容嗎?」佳菜子一邊牽製真,一邊詢問。不過,真隻是垂眼看著筆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這就是我的願望。如果有困難,也可以由我去見她。請幫我找出她的下落。」上條的話聲十分懇切。


    「下個月的十七日。」佳菜子記下來,同時複誦給自己聽。


    最符合上條心意的解決方式,就是四人在十七日重聚於此,再度合唱〈燈火〉。


    「當時我心裏十分掙紮。我相信這樣對百惠比較好,才會含淚回到故鄉。即使是現在,我也期盼她能幸福。」上條將資料夾推到佳菜子麵前。


    「剩下的事情,請看我的部分日記,以及百惠信件的影本。」


    上條補充說明,為了四十年後的重聚,他一直珍重地保管著。「希望她讀過這些後,能夠明白我的心情。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卻無法好好說明,真是令人著急。」他露出悲傷的表情。


    「自昭和三十九年的年底,您和百惠小姐就沒再見過麵,對吧?」


    「嗯,當時我沒自信。」上條愁眉苦臉地回答,垮下肩膀。「我嘴上老說想像長新太一樣,卻沒自信讓她幸福。所以,聽小悅說有人向百惠提親……」


    「小悅指的是村野小姐,對吧?」佳菜子明知故問。


    因為上條似乎要就此閉口不語。


    在對方快要講不下去時,就提出容易回答的問題。這是佳菜子從實相那裏學到的技巧。佳菜子想像得到上條想說的話。現代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男性,不過想法老派的人,為了讓心儀的女性得到幸福,有時會選擇退出。


    「是的。小悅大概是為了刺激我采取行動,才告訴我……可是,向百惠提親的對象條件太優秀,我根本比不上。」


    那是紡織工廠的廠長說的媒。


    對方年僅二十七歲,預定成為新建設的仙台工廠負責人。


    「百惠的故鄉在岩手縣,和大阪相比不知近了多少,聽小悅說百惠的父母對這門親事非常滿意。我在新年的三天之間,優柔寡斷地煩惱著百惠將被奪走,最後寫了一封分手信給她。之後,我也在長野成家。」上條低下頭。


    「您在那封信中寫著,要百惠小姐跟廠長介紹的對象結婚?」


    「我沒直接這麽寫,不過我在信中一點也不像自己地耍帥,要她忘掉我。我必須繼承家業,也有親事上門。盡管是事實,但看起來就是非常單方麵的過分內容。」上條用拳頭捶了兩下手掌。


    「請問一下,上條先生,那門親事的對象就是您現在的妻子嗎?」佳菜子將資料夾拉到手邊,改變話題。


    「嗯,沒錯。」上條訝異地看向佳菜子。


    「尊夫人現在如何呢?」


    「內人嗎?她幫我一起打理這家店。」上條彷佛被潑了冷水。


    「那麽,您就不能露出那樣的表情。」


    見上條似乎對向百惠提出分手深感後悔,佳菜子橫下心開口。


    「呃……」上條睜大眼反問:「怎麽了嗎?」


    「您的說法聽起來像是後悔和尊夫人結婚,站在尊夫人的立場來看,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佳菜子有些擔心,但還是率直表達想法。


    至今佳菜子從未這麽做過。


    「哦,原來如此。你說得對,我和內人的婚姻,在我心中也很重要。」上條露出靦腆的笑容。


    看到他的反應,佳菜子鬆一口氣,回以微笑。「對不起,是我多管閑事。不過聽到上條先生的話,我就能安心尋找百惠小姐了。」


    回憶是雙麵刃,這是佳菜子的親身體驗。她不希望在尋找回憶的過程中,破壞別人的回憶。


    一定有不會讓任何人受到傷害的回憶。如果是要找這樣的回憶,佳菜子便能盡一切努力。


    「隻是,我對內人說的是找在歌唱咖啡廳認識的同伴,這部分還請……」上條眨眨眼。


    「我明白了,這一點請放心。」


    佳菜子告知上條,等她看過資料內容,提出報價後,才會正式締結契約。


    佳菜子向對方解釋,調查員一人每天需要支付一萬五千圓的津貼。假如有其他交通費等必要經費,會再以實際金額申請給付。當費用可能超過估價金額時,會再透過協商,決定繼續或中止委托。即使委托中止,也會提交中間報告書。


    最後,佳菜子說出浩二郎慣例的台詞:「假使報告書不能讓您滿意,偵探社僅收取成本費用。」


    3


    佳菜子在晚上九點回到自家,疲勞在她脫下大衣的同時襲來,她不管不顧地把身體拋進床鋪。


    這個案子真的非得和真一起調查嗎?


    佳菜子心想,身體一暖和起來,應該也會跟著有力氣,所以先泡了澡,但疲勞反倒湧了上來。


    直到去年,佳菜子都還借住在由美公寓的一室,現下則住在回憶偵探社往西兩條街,麵向新町通,保全係統周全的分售公寓。


    即使過了十二年,雙親的人壽保險理賠金仍留有相當可觀的金額。


    不知是從哪裏泄漏了情報,甚至還有業者為了這筆錢前來遊說。人隻要手頭上有一點錢,就得為此費神。


    回到空無一人的寬廣住處,為了排遣寂寞,佳菜子會打開所有房間的燈。今天她連這個習慣也拋諸腦後。


    如果有戀人——


    由美輾轉介紹的男性當中,不乏對年近三十的佳菜子而言,條件不錯的對象。不過,佳菜子卻提不起興致。她曾懷疑自己是否有什麽問題,去找精神醫生諮詢。


    女醫師強烈否定她有精神問題,認為她隻是對異性的交往卻步,這類情況並不稀奇。


    隻是,她和雙親的分離太突然,醫師分析她可能沒克服成長過程的幾道隘口,導致眼前的情況。要成為大人,和雙親之間的衝突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曆程。


    剪短發的舉動說不定並非出自與由美的對抗意識,而是佳菜子心中還想當小孩的願望在作祟。


    映在鏡中的臉龐確實顯得年幼。她既不想裝年輕,也沒打算裝可愛,但看起來就是不像二十九歲。佳菜子不喜歡被真以為年紀比較小,但或許不能怪他。


    像我這樣的人,能寫出讓上條滿意的報告書嗎?


    為了打消不安,佳菜子開始播放cd。


    她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


    並不是因為大家都說年末就要聽《第九號交響曲》13,其實這首曲子是佳菜子的加油歌。她在灰心時,隻要哼著《第九號交響曲》,力氣就會從體內湧出。


    晚上的報告會議,浩二郎指示她詳讀資料,以便估算費用。


    委托人的期望是找出小野田百惠,並在「和聲」咖啡廳的五周年紀念之夜,和大家共度合唱時光。為此,佳菜子必須計算所需日數及各種經費,提交報價。


    報價等同於立定戰略,是責任重大的工作。


    在回憶偵探社待了兩年又十個月,托付給她的工作似乎愈來愈難。


    佳菜子並不反感,而是對受到浩二郎的期待高興不已。〈雨天的來園者〉一案讓她更有自信,想盡可能成為偵探社助力的心情益發強烈。


    佳菜子在十七歲時遭逢重大不幸,瞬間失去雙親,甚至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就在這個時候,她遇見還是刑警的浩二郎。浩二郎是她對人類失去信心時,讓她覺得世上不全是壞人的大人。


    入院一年半後,佳菜子試著做過幾個工作,但每一個工作都持續不久。因為她腦中的恐怖回憶有時會複蘇,引發過度換氣。當時她深感世上沒有容身之所。


    就在此時,她想起負責調查雙親案件的浩二郎。


    他在聽取案情時,為害怕得顫抖的佳菜子端來熱牛奶。那杯熱牛奶香甜的味道,佳菜子無比懷念。於是,她抱著這樣的心情造訪回憶偵探社。當然,佳菜子並不認為自己適合偵探這一行,甚至不覺得自己能夠出社會。


    不過,從浩二郎身上學會體恤他人的心情後,佳菜子逐漸明白懷著煩惱的人不是隻有自己。


    浩二郎曾告訴她一個從茶川那裏聽來的佛經故事。


    釋迦牟尼對一名因失去孩子而哀慟不已的母親說:「向無人過世的人家討來芥菜子,我便複活你的孩子。」母親找遍每一戶人家,卻發現每一戶人家都經曆過喪親之痛,根本討不到芥菜子。通過這次的體驗,她明白自己整日以淚洗麵是多麽愚蠢的事,並在不知不覺間,平複了喪子之痛。


    這個故事述說的道理,不是透過看到比自身不幸的人,來尋求心情上的解脫;而是透過傾聽他人的痛苦,總有一天,也能在不知不覺中跨越自身的痛苦。浩二郎這麽告訴佳菜子。


    佳菜子認為,浩二郎試著藉由麵對他人的煩惱,克服喪子的痛楚,才開設回憶偵探社。正因浩二郎是這樣的人,佳菜子才希望成為他眼中能獨當一麵的偵探,早日追上由美的腳步。


    如果能順利解決這次的案子,浩二郎一定會認可她,由美想必也會對她刮目相看。


    獨自辦案或許艱難,但同時也是個機會。


    真雖然難以相處,不過兩人隻要能夠順利合作,也會增長自信。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


    沒錯,世上充滿喜悅。貝多芬以「通過痛苦,走向歡樂」為主旨寫下的〈第四樂章〉中,他所用的席勒(schiller)的詩句鼓舞了佳菜子。


    憑藉這股幹勁,佳菜子將上條的資料夾擺在客廳的桌上。


    上條不擅長解釋自己的事,所以將一部分的日記和百惠的信件交給佳菜子。盡管是複本,但佳菜子認為,其中都寄宿著心意。她在不拿出資料夾內容物的情況下,開始讀裏麵的內容。首先是百惠寄給上條的信。


    上條裕介先生:


    謹賀新年。你的信實在太唐突,我一時無法理解。一旦明白你想對我說的事,眼淚就停不下來。小悅告訴你的親事是真的,如你所知,是一樁對我而言過於美好的親事。可是,女人的幸福並不僅是你想的那樣。不,相反地,不論經濟上多困苦,能和喜歡的人共度人生就是最大的幸福。如果是為了我好,請重新考慮。我想再見你一麵,好好交談。請和我見麵吧。


    小野田百惠


    昭和四十年一月八日


    信件開頭口吻平靜,但到後半段語調產生變化。即使隻從語調的轉變來看,佳菜子也能感受到百惠對上條的情意。


    佳菜子繼續看百惠的下一封信。


    我不相信相親這回事,你為什麽要撒這種謊?我之前說過,請你弄清楚女人的幸福是什麽。還有,你為何不肯告訴我住址?隻能透過阿泰大哥傳遞信件,未免太過分。我的幸褔是和你一起共度人生。我喜歡你畫的繪本,也喜歡你創作的故事,而且我喜歡你。所以,請回大阪來吧,好好談過後,你一定能明瞭。拜托。


    上條是在第一封信提出分手,在第二封信談到自己的相親。


    對此,百惠在連日期都沒有的信上,劈頭第一句就是「我不相信」。


    如果父母健在,父親今年應該是五十九歲,母親是小他五歲的五十四歲。父母之間感情融洽,但從未對戀愛時期提過隻字片語。即使佳菜子多方探詢,母親也隻是一臉羞澀,不願透漏半點細節。


    百惠比母親年長十歲,屬於上一個世代,態度卻積極得令佳菜子吃驚。


    佳菜子深深感受到,戀愛的態度會隨每個人的性格有所差異。光看信件,百惠對愛情似乎是相當積極的類型。


    上條並未告訴百惠老家的地址,而是透過岩下傳遞信件。看來,他可能不是在新年煩惱後得出結論,其實是在聽到百惠的親事當下,就思考著要抽身離去。


    資料夾從下一頁開始就是明信片的影本。合計九張,上麵寫的全是「請給我回信,見我一麵吧」。


    第九張明信片上的郵戳是二月四日,收件人是岩下。明信片幾乎是以兩、三天的間隔投遞。


    最後又回歸信紙。


    梅香撲鼻時節,不知近況如何?這是最後一封信。


    「向夜霧的彼方作別 男兒趕赴戰場 窗前閃爍的燈火 少女愛意無盡的剪影」。過往與你同唱的這首〈燈火〉,歌詞竟會如此令人感傷。


    就算你忘了我,在這首歌的陪伴下,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


    我會幸福的,請你放心。別了。


    信紙的空白處畫有插圖,想必出自百惠之手。插圖畫的是斜戴著高頂禮帽,留著兩撮翹胡子,胖嘟嘟的體型配上蝴蝶結領帶的大叔。


    佳菜子覺得插圖所畫的角色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插圖下方用小小的字寫著「若是今天失敗,明天再努力吧」。


    百惠似乎看開了。


    或者是與上條的分手太痛苦,她選擇放棄思考。不論答案是哪一個,站在百惠的立場,想必是希望上條要她拒絕親事。可是,上條卻輕易認同提親的對象,就算百惠對上條的態度感到幻滅,也不足為奇。


    討厭一個人比喜歡上一個人更費力,百惠應該相當受傷。


    佳菜子的心情逐漸偏向百惠,對上條萌發近似反感的情緒。這是她在和上條談話時,未曾感受到的。


    「沒自信隻是藉口,他不過是拉不下自尊。會輸給自尊,代表不論是對繪本,還是對百惠,其實他都沒那麽喜歡。」


    「如果無法相信委托人,請向實相大哥報告,央求他把你從這件案子剔除。」


    回程的電車上,真提出對上條的看法時,佳菜子還能說出這些話,堅定地站在上條那一邊。不料,短短幾小時後,她的想法竟有如此大的變化。


    她大概受到百惠簡潔的信件影響。


    原因究竟是佳菜子沒有認真戀愛的經驗,仍帶著愛作夢的少女思維,還是她無法相信男性?


    佳菜子決定繼續讀上條的日記影本。


    委托人是上條,不摸清他的心意,佳菜子無法寫出讓他滿意的報告。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日 晴


    天氣過於寒冷,我早早就醒過來。中午時,從來找阿泰大哥玩的小悅口中,聽到衝擊的消息。


    有人向百惠提親。對方是帝國紡織的員工,似乎是將要擔任仙台工廠廠長的男人。


    雖然還不是正式提親,但小悅擔心地說,要是磨磨蹭蹭,百惠就會被人搶走。百惠似乎希望能夠保密,不過小悅坐立難安,還是忍不住透露。


    我不要,這件事我絕不接受。最近我毫無靈感,根本不可能進行創作。奧運都要結束了,我卻一事無成。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晴


    工作也無法專心,失魂落魄的一天。


    百惠對那個人抱著怎樣的想法呢?阿泰大哥安慰我,對方比我大七歲,較有財力也是理所當然。


    對方似乎是開新車datsun 210上下班。聽小悅說,對方以送百惠回家為契機,發展成求婚。


    現在的我確實沒有買車的錢,甚至沒有駕照。連腳踏車都沒有的男人,在財力上根本沒半點勝算。


    百惠住在岩手的雙親,會舉雙手讚成也不奇怪。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先雨後晴


    早上還下著涼颼颼的雨,下午就騙人似地放晴了。


    午休時出外一看,天空清楚地出現兩道虹霓,正適合我將東洋魔女的一員,也就是同為長野出身的排球選手——澀木綾乃作為模特兒所畫的繪本封麵。


    我簡單畫了素描,卻無法將看到真正彩虹的感動訴諸畫筆。這不是粉彩筆的錯,是我的能力不足。


    今晚是平安夜,我原本預定要去「暖爐」,但今晚唯獨我缺席。阿泰大哥幫我打掩護,說我感冒了。


    總之,今晚我還不想見百惠,也提不起心情唱歌。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先陰後晴


    我以感冒為由,工廠那邊也曠工了。


    昨晚似乎非常歡樂。百惠似乎很擔心我。


    在我的心中,抱有一點「就讓她擔心吧」的沒出息想法。就像孩童為了測試愛情,跑到母親跟前喊這裏痛那裏痛的心境。


    我真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我正在試圖折磨她,因為她明明有我,卻還為了條件好上一點的男人苦惱。她會苦惱,表示我並不是那麽重要。


    我的胸口隱隱帶著怒火,暗暗責怪她為什麽不直接拒絕那種男人。我也不滿她隱瞞親事,總覺得她拿我和別人比較。


    十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整日陰天


    心情和天氣一樣布滿陰霾。


    老爸寄來一封信,說新年想談談我的未來。這個星期四,「暖爐」也要關門了。


    一切或許都將迎來盡頭。我一臉沒事地和百惠見麵,在「暖爐」唱歌。她今晚也沒提起親事。


    為什麽她不肯向我坦白?這可能就是她認真考慮親事的證據。她似乎以為我一臉陰沉是感冒的緣故。如果她沒在今年內對我全盤托出……


    除夕 星期四 晴


    今天傍晚就要搭夜車回長野。


    「暖爐」的最後一天從下午三點開始。我隻能參加一小時,然後就得離開。看百惠是否願意對我坦白親事,我也得做好各種打算。


    一月三日 星期天 陰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放眼望去一片銀白。我頭一次以這種心情看雪。


    毫無幹勁。我想見百惠,想和她說話。


    一月五日 星期二 先雪後晴


    我沒想過宿醉會這麽痛苦。


    昨天一整天都關在房裏,幾次打算踏出被窩,最後大部分時間仍在被窩中度過。


    不,我以宿醉為藉口,其實隻是不願想起百惠。我以為閉上眼睡過去就好,但總是馬上醒來。


    以為終於能成功打個盹,卻夢到百惠,還是她和不認識的男人在一起的開心模樣。那個男人也許就是她結婚的對象,我無從知曉。


    母親擔心我,端了一碗大平煮14到我房裏。母親拿手的家常菜熱呼呼又美味,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吃大平煮的凍豆腐。


    每次品嚐雞肉、昆布和牛蒡熬成的湯頭,肚子和心情都會有一種滿足感。然而,我現在卻沒有滿足感。


    昨晚和老爸一起喝酒,老爸說有些事即使努力也無法達成。我聽得出,他是要我放棄成為繪本作家。


    總是以高壓態度大吼的老爸,用落寞的口氣說的這番話讓我格外有感觸。老爸大概也曾在某件事上感受到自身的極限。


    極限嗎……不管怎樣,我不可能擁有買車的財力。就算接下來都在阿泰大哥的工廠工作、就算我成為繪本作家,恐怕也買不起datsun。


    我會把鬆代燒的所有技術都教給你,老爸這麽喃喃說道。「所有」這個字眼,讓我感受到老爸的偉大。


    渺小的我和偉大的老爸。或許我打一開始就在和無法抗衡的對手戰鬥。戀情和夢想都破滅後,我的容身之處……


    我還沒完全決定,卻提筆寫信給百惠,是因為我希望百惠得到幸福。我將這個心願,傾注於信紙中。


    之後的日記大致都是類似的內容。


    佳菜子讀完日記,卻益發難以認同上條。


    上條宛如向對手獻上心愛女子的卑下態度,她實在難以忍受。佳菜子覺得,百惠其實期望上條展現不由分說搶走她的強硬態度。


    然而,上條的說辭絲毫不見一絲氣魄,佳菜子感到煩躁。


    她覺得上條就和真說的一樣,隻是無法放下自尊。


    究竟該如何是好?一部分的自己對上條的愛情抱持否定的態度,這還是佳菜子在回憶偵探社工作以來的頭一遭。


    她一向都能理解委托人的心情,希望盡早解決案子。說不定是和真一起工作,才不像平常的自己,佳菜子不禁這麽想。


    關於百惠的信和日記,上條收藏保管超過四十年,代表對他而言,就是如此重要的初戀和回憶——佳菜子試著采取這種看法。


    《第九號交響曲》的演奏不知何時結束了。


    下一瞬間,貝多芬的《第十七號鋼琴奏鳴曲,d小調作品三十一之二號》,別名《暴風雨奏鳴曲》的第三樂章在房裏響起。原來是佳菜子的手機來電鈴聲。


    佳菜子查看手機螢幕,來電的是在〈雨天的來園者〉一案中提供幫助的澤井設計公司負責人——澤井一臣。


    「您好,前幾天真是感謝。」佳菜子一接起電話,就向對方道謝。


    「不,還不知道能否順利幫上忙。」


    澤井沉穩的嗓音令人感到懷念。


    在〈雨天的來園者〉結案後,回憶偵探社委托澤井設計商標。佳菜子在浩二郎的指派下,負責擔任聯絡窗口。


    「商標的設計草稿完成了,我想先請橘小姐過目。如果橘小姐在用電腦,我會寄電子郵件過去。要是不方便,我就寄到偵探社的信箱。」澤井的語氣溫和有禮。


    他的嗓音帶著一股從容感,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大佳菜子二十四歲的他,每天過著工作、看護兩頭燒的忙碌生活。


    「一點也不會不方便。那我先寄電子郵件過去,再麻煩澤井先生附檔回寄。」


    「好,我就等橘小姐的郵件。」


    佳菜子掛斷電話,打開桌上型電腦,等作業係統慢吞吞地開機後,啟動郵件軟體寄信給澤井。


    佳菜子心想不能寄空白郵件過去,於是重述電話中說過的內容,再次為先前的事道謝。


    澤井很快就回信。


    佳菜子打開附檔,共有三款設計草圖。


    第一款是將花語為「回憶」的長春花圖像化,再配上「apany in a search of a memory」的文字。


    第二款則是兩手之間畫有像三條河川,代表「回憶」的m。說明理念中,附上「湍湍泊瀨川 代掬清泉飲 細問可足否 此刻君何在」的萬葉短歌,敘述的似乎是關於思慕之情的回憶。


    第三款是以剪紙的方式,呈現拿著勿忘草的少女側臉。不論哪一款都有特別的涵義,佳菜子覺得非常棒。


    《暴風雨奏鳴曲》再次響起,是澤井的來電。


    「橘小姐覺得如何?」


    「每一款我都喜歡,尤其是勿忘草和少女那一款,十分羅曼蒂克。」


    「真是令人高興的感想,其實那名少女的模特兒就是橘小姐。」


    「咦,原來是我嗎?」佳菜子再次看向設計圖。


    少女的側臉可能和她剪發前的側臉相像。可惜佳菜子現在留著截然不同的發型,輪廓並不相像。


    佳菜子後悔當初為何剪了頭發。


    「怎麽了嗎?如果不喜歡,隻要說一聲,圖案都可以再改。」


    「沒事,我純粹是有點吃驚。明天我會把設計草稿給偵探社的大家看,到時會再回覆好嗎?」佳菜子的臉頰火熱,語速也不由自主地變快。


    「當然沒問題。那麽,我就靜候回覆。」


    「謝謝。」佳菜子想再多聽聽澤井沉穩的嗓音,但還是掛斷電話。


    佳菜子再次細看設計圖,然後單單列印出勿忘草少女的圖案。


    這個圖案真是太棒了。


    佳菜子喃喃低語,拿起設計圖。她就坐在椅子上轉圈,一回神才注意到自己在哼《第九號交響曲》。


    4


    佳菜子報上以一萬五千圓的人日費乘以天數算出的概略調查費用,正式和上條簽訂契約。幾天後,佳菜子與真同行,來到赤穗市岩下夫婦經營的大阪燒店。


    直到十三、四年前,岩下夫婦都和百惠有所聯係,佳菜子希望向他們取得更詳細的資訊。


    關於真的狀況,浩二郎表示如果有困難,也可由他陪佳菜子前往,不過佳菜子拒絕了。她不想逃避真,況且她也很清楚,不論是浩二郎或由美,都遠比自己忙碌。


    假使將真視為累贅,放手不管,佳菜子覺得自己也會被視為沒用的人。此外,之前真說的「輸給自尊,代表他並不是那麽喜歡」,仍留在佳菜子的胸口。


    真明明沒看過上條的日記,卻在某種意義上,說中上條的個性。


    搞不好,他意外地有看人的眼光。


    如果和粗魯的態度相反,真其實擁有纖細的情感,便有可能填補雄高的空缺。倘使他在佳菜子的指導下成為可用之材,也算是對浩二郎的報恩吧。


    再一起試試吧,佳菜子萌生這樣的念頭。


    不知是否察覺佳菜子的想法,今天真特別安靜,沒說一句多餘的話。若是如此,他一定具有敏銳的直覺。


    無論如何,起碼有一點值得慶幸:即使是初來乍到,真也能毫不遲疑地找到目的地。


    大阪燒店「小悅」位於距離jr赤穗線的播州赤穗站大約三十分鍾路程的地方。路線並不單純,如果隻有佳菜子一個人,一定會迷路。


    「小裕果然是認真的。」


    佳菜子他們打完招呼後,迎接兩人的悅子看著名片這麽說道。


    悅子解釋丈夫剛好外出,露出苦笑。「哎呀,我的確在電話中聽小裕說要委托偵探尋找百惠的下落,不過實際看到名片,還是忍不住感慨。」


    悅子有著令人想像不到是六十四歲的緊實圓臉,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年輕。


    她有兩個女兒,次女已結婚,住在大阪;四十二歲的長女仍單身,幫忙打理店麵。悅子不問自答,爽朗地談起家人。


    年輕時在百貨公司工作,結婚十年後開始在「小悅」做大阪燒的悅子,非常擅長應對客人。


    「我們聽說了四十年後重聚的約定。」佳菜子提到手上有上條當時的日記,及百惠的信件影本。


    「小裕保留那些東西,還給你們看嗎?」悅子臉色一沉。


    不管時間過了多久,隻怕悅子都不希望朋友的信被隨便拿給別人看。


    「上條先生似乎無法好好說明當時的心情……」佳菜子試著為上條辯護,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看到悅子的反應,佳菜子發覺自己並不讚同上條的行為。


    「然後呢?」悅子眼神冷淡地繼續問道。


    「呃,根據資料,上條先生為了百惠小姐的幸福,選擇抽身離開。」


    「唔,大家各有苦衷,我不該妄加評論,不過我不太喜歡小裕采取的態度。」悅子拿抹布擦拭鐵板邊緣,一邊說道。「五年前我也對小裕講明了,當時小裕擺出的態度太不公平,他應該站在百惠的立場想想。」


    「百惠小姐的立場,是指……?」


    除了提親對象是備受公司期待的男性,是否有其他隱情?。


    「提到筱原先生——就是提親的對象,他幾乎確定會成為仙台工廠的負責人。本人想必很優秀,更重要的是,他還是帝國紡織社長的遠房親戚。如果拒絕這樣的對象,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百惠小姐會無法在工廠待下去?」


    關於不當解雇,即使在現代也時有耳聞,在昭和四十年左右,說不定更不是什麽新聞。


    「對當時的電晶體和纖維相關工廠而言,女性勞動力非常貴重。連我任職的百貨公司,都會特地到那些工廠的女性宿舍擺攤販賣。帝國紡織的待遇似乎非常好,女性宿舍甚至有可以媲美溫泉的澡堂,和菜色豐富的員工食堂。可以說,就是因為待遇這麽好,百惠的父母才會送她離開玉山村,還能順便期待她寄回來的生活補貼,所以百惠才必須避免被工廠開除。要是沒這層利害關係,誰會煩惱啊。」悅子臉上浮現怒意。


    「縱使是在那樣的狀態下,百惠小姐也希望和上條先生在一起吧。」


    「談戀愛總是多煩憂,百惠也相當苦惱。以結果來看,我倒覺得她選擇筱原先生是正確的。」


    「是嗎?」


    佳菜子聽到令人意外的發言。


    原以為上條和悅子是友誼長達四十年的夥伴,悅子卻對百惠和筱原結婚抱持肯定的態度。不,佳菜子甚至覺得她對上條有些反感。


    「就算現在見麵,又能怎樣?」即使派出偵探——悅子露出嘲諷的眼神,看著佳菜子和真。


    「五年前不是有一次聚會嗎?上條先生希望能像那次一樣,大家一同歌唱,僅僅如此。」


    「他五年前也這麽講,我勸過他,沒消息應該當成對方過得很好的證據,我們唱就行了。」悅子有點冷淡的說法,佳菜子頗為在意。


    「請問你和百惠小姐是何時斷絕聯係的?」


    「自從百惠不再寄賀年卡過來,是第十四個年頭了吧。她結婚後有一陣子住在大宮,接著搬到仙台。之後,她一直住在仙台……」悅子彷佛要避開佳菜子的視線,低頭看著鐵板。


    「方便告訴我百惠小姐在仙台的住址嗎?」


    「她應該不在那裏。」悅子別開目光。


    「我會以那裏為起點進行調查,希望你告訴我們地址。」佳菜子低頭請求。


    「請讓我考慮一下。」悅子一雙大眼終於看向佳菜子。


    「有什麽難處嗎?」


    「我還有事想問小裕。」


    「那倒是不要緊,不過我們是根據上條先生的委托行動。」


    佳菜子想先說清楚。


    「我知道,隻是我不清楚小裕的真實想法。」


    為何事到如今,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計,想和百惠見麵?悅子聳了聳肩表示疑惑。


    「可能是懷念初戀情人。」


    「隻是單純懷舊嗎?那還是停手比較好。」悅子口氣強硬。


    悅子似乎知道一些關於百惠的事。


    「岩下女士,你曉得百惠小姐的現況嗎?」


    「不,怎麽可能……」


    佳菜子沒錯過對方遊移的眼神。


    「真的嗎?」


    「你在懷疑我?不管怎樣,我沒義務告訴你們。問得差不多了吧?我還得準備開門營業,請回。」悅子臉色一變,從椅子上站起。


    不論佳菜子怎麽懇求,悅子的態度依然不變。


    「真傻啊。」一坐上回程的新快速電車,真馬上嘟噥一句。


    「你是指什麽?」


    是指上條?還是指即使悅子不肯告知地址,仍連連低頭的佳菜子?這麽一提,佳菜子低頭懇求時,真似乎是冷眼旁觀。


    「不,我是指那個歐巴桑。」


    「岩下女士?為什麽說她傻?」


    「如果感情沒那麽好,直接絕交不就得了,但她五年前還應邀重聚。」真換個姿勢蹺腳,丟下一句話。「那個歐巴桑應該對上條歐吉桑相當火大吧。」


    「請不要用『歐巴桑』、『歐吉桑』這種稱呼方式。用這種方式稱呼委托人,還有特地抽空見我們的人,未免太失禮。不,就算不是這樣,這也不是對人生前輩應有的態度。」


    佳菜子無法忍受真用輕蔑的口吻,稱呼特地花費時間相見的人。


    「前輩嗎……這麽說也對。那我修正一下,那位大嬸似乎對上條先生不太滿意。」


    「你從剛才就說什麽感情不好,還有不太滿意之類的,你又怎麽知道?」


    佳菜子很在意他的冷言冷語。


    「我不知道他們以前關係如何,不過他們四十年來都各過各的生活,不可能還抱持相同的心情。」


    「即使如此,不代表他們的友誼一定完蛋,也有人能一直維持不變。」


    「你呢?」真詢問。


    「我怎麽了?」


    「你有從小到大一直保持良好關係的朋友嗎?」


    「我當然有一、兩個那樣的朋友……」


    自從父母遭逢不幸,佳菜子就孑然一身,應該說她選擇獨自一人。不和認識十七歲以前的她的人碰麵,也不和他們交談,徹底遠離會讓她想起父母的一切。她曾擁有美滿的家庭,因此知情的人必定會懷抱同情。別人的憐憫,隻會讓佳菜子想起父母,所以她無比討厭知情的人的目光。


    「這樣啊,大家都有朋友。」


    「就算是你,應該也有很多朋友吧?」為了避免遭到追究,佳菜子刻意用嘲弄的語氣問。


    「我嗎?想不到類似的人。」真的神情落寞得令人意外。


    「你想不到嗎?我們是在說朋友喔。」


    「因為家父是醫師,我一出生就注定要成為醫師,小時候幾乎都和大人待在一起。我也不曾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


    「和大人待在一起,這是什麽意思?」


    「醫學係的學生、家裏的幫傭,或家庭教師之類。」


    在富裕家庭成長的真,生活上想必毫無經濟壓力。


    「可是,隻要去學校,就是小孩的世界了吧。」


    「我沒印象在學校有什麽要好的同學,畢竟我疑心莫名地重。」


    「對同學抱持疑心嗎?」


    「我不相信任何人。隻要有人跟我借文具,我就會懷疑東西會不會就這樣被偷走;有人邀請我去打躲避球,我就會懷疑他們要集中火力,用躲避球打我。你應該會認為,我是一個性格扭曲的小鬼吧?」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性格扭曲,但大概是很難懂的個性——佳菜子壓抑住這麽回答的衝動,轉而攤開記事本,試著將話題導回工作。「岩下女士應該是突然看到偵探插手同伴之間的問題,感到不知所措而已。」


    「是這樣嗎?在我眼裏,實在不太像這麽回事。」真雙手盤胸,蹺起二郎腿。「我不曾試著結交朋友,所以不懂上條先生想和幾十年沒見的人重逢的心情,也不清楚岩下女士他們五年前相聚,是抱著何種想法。我不太會解釋,但總有一種『真的假的?』的感覺。」


    「不過也沒必要說人傻吧,大家各有考量。」


    佳菜子對上條也有難以說明的疙瘩,但正因如此,她才拚命試著站在委托人的立場思考。


    「我們非得和委托人站在同一邊不可嗎?」


    「畢竟這是委托人的回憶,我們得相信委托人。」


    「不相信委托人,就沒辦法當回憶偵探嗎?」


    「因為委托人不能接受報告書,我們就沒辦法完成工作。」


    「就算不相信病人,我也能替他們動手術。」


    真提起自身的經驗,說他曾參與一名窮凶極惡的男性的手術。


    「不過,大部分病人應該相信著醫生吧?」


    佳菜子覺得必須相信委托人,是因為不這麽做,委托人就不會信賴偵探。雙方構築信賴關係後,委托人才能接受實際的報告內容。


    「直到麻醉生效前,病人都在破口大罵『你這個蒙古大夫,一定是想趁機殺了我吧』之類。換句話說,醫生和病人之間,根本毫無信任可言,但我們還是完成那場艱難的手術。我覺得你們回憶偵探太重視心情這種看不到的東西,不論是實相先生,還是一之瀨小姐,都是如此。」


    「正因我們是以看不到的東西為工作對象,重視這些也是理所當然。」佳菜子強硬地回應。


    如果是批評自己,佳菜子還能忍耐,但她不希望不清楚浩二郎和由美為人的真大放厥詞。


    「追逐看不到的東西,這一點醫師也一樣。」


    「什麽意思?」佳菜子忍不住粗魯地問。


    「我們醫師麵對的是生命這種看不到的東西。」


    「生命……」


    「生命」這個沉重的字眼,讓佳菜子不禁屏住呼吸。


    「你以為醫師看得到一個人的生命,甚連期限都一清二楚嗎?」


    「這種想法……我……」佳菜子無話可說。


    「我上小學四年級時,」真突然滔滔不絕,「阿姨去世了。她是我唯一無話不談的對象。」


    阿姨是在烤他最喜歡的杏桃餅乾時突然倒下,原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當時家中連同父親在內,共有三名腦神經外科醫師在場。即使如此,阿姨還是在送去急救的醫院途中成為不歸人。真一臉悔恨地說道。


    「我完全沒想過阿姨會死。爸爸總是跟我說,他們年紀輕輕但都很優秀,而且手腕一流,所以我相信他們一定能治好阿姨——直到阿姨去世的那一瞬間為止。阿姨得年二十九歲,和現在的你同歲數。」真瞥佳菜子一眼。


    「和我……」佳菜子勉強擠出回應。


    「很難想像吧?」


    「嗯。」


    雙親逝世後,佳菜子陷入無法自拔的孤獨感,幾度冒出想死的念頭。隻是,死亡對她而言,總是缺乏一種現實感。


    屢屢出聲向她搭話,讓她遠離死亡陰影的,也許就是浩二郎。


    「阿姨雖然結婚了,膝下卻沒小孩,所以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小孩般疼愛我。當她不在之後,我無比寂寞。在阿姨的骨灰前,我忍不住思索生命究竟是什麽,又到底在哪裏?」


    「生命所在的地方?」


    「最初我認為生命是在胸口,因為心髒在跳就表示活著。接下來,我又覺得生命在大腦中。不過,阿姨死去時,我有一種生命既不在心髒,也不在大腦的感覺。」


    「你感覺到什麽?」


    「一陣很冷、很冰的空氣,那就是靈魂出竅嗎?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盡管看不見,但我確實感受到了。之後也……不,算了,說這種傻話。」真的肩膀一陣顫抖。


    「我不覺得這番話很傻……」佳菜子語帶含糊。


    「算了,回到工作上吧。即使上條先生是委托人,我仍沒辦法喜歡他,這也是無可奈何。」真將雙手在腦後交叉,靠向椅背。


    「沒規定一定要喜歡委托人……」


    隻是不要讓委托人感到不快,佳菜子在心中補充。


    「請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麽?」真問佳菜子。


    「真正的想法嗎?我……」佳菜子喃喃低語,望向窗外。


    太陽西沉,遠方閃爍著城市的燈火。


    「其實我……心中也不太踏實。」


    佳菜子從包包中拿出資料夾。


    「這是上條先生交給我們的資料吧?」


    「讀過這些資料,我總覺得沒辦法和上條先生的心情產生共鳴。」佳菜子將資料夾遞給真。


    發現自己毫無猶豫,佳菜子不禁嚇一跳。


    「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看嗎?」真彷佛讀出佳菜子心中的想法。


    「工作上必須共享資訊才行。」


    「我還不是偵探。」


    「那你不打算讀嗎?」


    佳菜子的手伸向資料夾,真馬上避開。


    「這是類似錄用考試,看我能不能勝任偵探的工作嗎?這樣的話,我當然得翻翻必要的資訊。」


    「老實說你想看不就好了。」佳菜子故意佯裝生氣。


    真無視佳菜子,默默讀起資料。


    說不定這個人……其實是溫柔的人,佳菜子心想。


    5


    浩二郎向茶川和飯津家提出邀約,此刻身處京都站前的居酒屋。


    另外兩人點了燒酌兌熱水,浩二郎則點了冰烏龍茶、生魚片,及烤雞肉串的綜合盤等小菜。


    「像今天這種格外寒冷的夜裏,你居然點烏龍茶。」坐在旁邊的茶川笑道。


    每當浩二郎點酒以外的飲品,茶川一定會出言調侃。茶川當然知道,浩二郎這麽做是體恤戒酒中的妻子,不過他擔心浩二郎采取的態度,反而會對三千代造成心理負擔。


    浩二郎十分清楚茶川的擔憂,但覺得覺得一旦破戒,三千代就會察覺。


    「畢竟這裏的暖氣開得很強嘛。」浩二郎拿起裝著烏龍茶的玻璃杯,笑著回答。


    「醫生啊,像這樣的死腦筋,今天竟準許了令人無法置信的事。」茶川一臉享受地啜飲燒酌,一邊望向坐在對麵的飯津家。


    「令人無法置信的事是指什麽?」


    「醫生,你介紹的平井真和橘佳菜子組成搭檔,一起處理偵探社的工作,這你知道嗎?」


    「聽說他還在實習中,搭檔又是……?」飯津家望向浩二郎。


    「我原本打算讓他跟由美一起工作,不過他們之間有點小摩擦。」


    「平井和由美發生爭吵?」飯津家似乎不太驚訝。


    「我聽說是性騷擾。」茶川插嘴。


    「性騷擾……是指平井對由美出手?」


    平井對由美性騷擾,反倒讓飯津家比較吃驚。


    「嗯,平井扯上年齡的事,由美當然會覺得不舒服。」


    「所以,佳菜子就和平井搭檔。」茶川接過浩二郎的話。


    「平井也對橘小姐做了什麽嗎?」飯津家一臉歉疚地探問。


    「不,沒發生這種衝突。他們合作的情形,似乎愈來愈順利。」浩二郎率直地說出的感想。


    「不過浩二郎啊,讓兩個年輕人去仙台出差可不行。回憶偵探社重要的小女兒外宿,身為監護人的我不允許。」


    「茶川先生的心情我明白,但佳菜子已二十九歲,是成熟的女性了。」


    經過鍥而不舍的努力,佳菜子從委托人舊友岩下悅子的口中,問到百惠十四年在仙台的住址。


    佳菜子報告此事時,臉上洋溢著自信,感受得到她想透過這個案子,尋求更進一步表現的決心,所以浩二郎才批準她和真的出差。


    「難以想像這是浩二郎說出的話。」茶川誇張地仰麵望天,拿起居酒屋提供的濕手巾,從臉蓋到頭頂。


    「那麽,平井和橘小姐為了調查,出差前往仙台了吧?」飯津家插進浩二郎和茶川的對話。


    「對。」浩二郎簡單說明佳菜子手上的案件內容。


    「哦,所以才會去仙台。」飯津家低語。


    「醫生,我擔心的事平井的個性啊。他有點怪怪的,對吧?」茶川提問後,飛快繼續道。「說他難以親近,還是不難親近呢?說他有幹勁,還是沒有幹勁呢?實在看不明白,搞得我很擔心。就算我問浩二郎,他也隻說是醫生的推薦。」


    「原來如此,今天的飯局就是為了聊平井……」


    「我太擔心佳菜子,請醫生見諒。」


    「不,茶川先生,你會擔心也是自然的。」飯津家點點頭。


    「不過,如果茶川先生是擔心橘小姐,完全沒必要,大可放心。雖然平井有問題這一點,我無法否認。」


    「醫生,關於他本身的問題,能說得更具體一些嗎?」浩二郎認真拜托飯津家。


    「其實我也很在意平井,於是稍微做了調查,終於掌握一點線索,你們不介意吧?你們可能會覺得沒什麽大不了,這樣也無所謂嗎?」飯津家的目光轉向浩二郎,喝一口燒酌。


    「當然,人的內心是無法隨意斷定的。」


    浩二郎對偵探社的員工總是百般叮嚀,要求他們切勿妄加推斷人心,擅自貼上標簽。


    「平井九、十歲左右,他母親的妹妹,也就是他的阿姨去世,而且是在他的麵前倒下。死因似乎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平井家世世代代都是腦外科醫師,真的祖父——也就是飯津家視為恩師的平井定國,當時是k大學醫院的腦外科部長。真的阿姨倒下時,家裏還有兩名來找他父親定夫開研討會的腦外科醫生。


    「他們當然進行了搶救,並把她送到k大,但依舊迎來令人遺憾的結果。目睹一切的真,封閉自己長達半年。」


    「平井和阿姨非常親近吧。」


    「似乎如此,聽說他們感情十分融洽。當大家以為他終於從打擊中振作起來,他卻放跑了學校養的兔子和鳥之類,也變得不愛說話,平井老師傷透腦筋。」


    「連爸爸和爺爺都救不了阿姨,所以大受打擊嗎?」茶川低聲喃喃。


    「這也是原因之一吧。最近,我還聽平井在i大的同學提起一件事。」


    當上k大醫院外科醫師的同學,記得平井很優秀,卻完全沒有同窗共讀的回憶。


    「不過,對方認為平井可能有刻意切斷人際關係的傾向。」


    「刻意……」


    浩二郎想起真在由美她們麵前說的話。他表示要一個人行動,又談及女性的年齡,感覺的確是刻意討人嫌。


    「他大概不想擁有人際關係吧。」飯津家露出難過的神情,喝一口燒酌。「性命如此輕易凋零,有時連我也不禁錯愕。」


    「醫生能體會平井的心情嗎?」浩二郎注視著飯津家。


    「有一段時期,我立誌當外科醫生。」


    「哦,所以你才會稱腦外科的平井定國醫生為老師。」茶川提高話聲。


    茶川一直感到疑惑,內科醫生和外科醫生怎會有師徒關係?


    「我手指太笨,隻好放棄當外科醫生。哎,反正我得繼承父親的內科醫院,內科也沒什麽不好。隻是,我因此對腦外科的現場稍有涉獵,很清楚手術總是與死亡為鄰。」飯津家感慨良多地打住,夾一塊生魚片送進口中。


    「飯津家醫生也遇過沒能救助的性命吧。」


    即使不是醫師,浩二郎也很清楚這種經驗會帶來痛苦,對精神造成相當大的打擊。麵對生命的態度愈真摯,打擊也會愈大。


    「我經常覺得人類真是匪夷所思。看似絕對撐不下去的人奇跡複蘇,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人卻在幾小時後變成冰冷屍體,在無數次經曆中,我理解對人體動刀的恐懼。病人逝世的無力感真的很難受,會讓人不敢握手術刀。我剛才說手笨,其實是害怕手術。」


    「你的意思是,平井也是害怕手術,才打算成為我們偵探社的一員嗎?」


    這樣隻是選擇回憶偵探社當避風港而已,浩二郎腦中浮現由美憤怒的臉龐。


    「與其說他害怕手術,不如說他害怕和病人心意相通。」


    「哦,假如和病人感情太好,當對方去世時,就會再次體會與阿姨去世時相同的喪失感嗎?」茶川撫著下巴問。


    「大概是為了避免難過,預先拉起防線。我不否定他有一點強迫症的傾向。」飯津家繼續道:「以我的情形來說,一個和我相處融洽、患有腦腫瘤的青年,在我實習參加的手術中過世。那幕景象頻頻在我夢中出現,讓我連連在半夜裏驚醒。所以,我才想向平井醫生商量,希望從外科轉到內科。」


    麵對飯津家的請托,平井定國表示「你的感受是身為醫師非常重要的素質。對患者投入的感情,正是你重視病人性命的證據」。


    「有鑒於此,未能讓這份素質在外科領域開花,雖然非常可惜,但應該能以內科醫生的身分結果——平井老師這麽對我說,並鼓勵我成為不論患者病情如何,都和患者家屬站在一起,拚上所有醫學知識,尋找一絲希望的醫生……」浩二郎感受得到飯津家說這番話時,緊咬牙關的激動情緒。


    「原來如此。」浩二郎低語。


    飯津家主張直到最後都要為病人加油,以及絕不輕言放棄的醫療態度,原來是傳承襲平井定國。


    「所以,我能理解平井的煩惱和恐懼。以他的狀況來看,並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在和構築人際關係後,卻又失去對方的恐懼奮鬥。」飯津家露出平靜的表情。


    「這就是你對定國醫生的報恩嗎?」浩二郎微笑。


    「沒錯。因為害怕失去人際關係,刻意惹人嫌惡,對平井來說太可惜了。心愛的人消失當然很難受,不過我希望他能進一步瞭解羈絆的重要性。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不論是從事搭救生命的工作,或是成為拯救心靈的偵探,兩邊都很好。」換飯津家露出微笑,將杯中物一仰而盡。


    「茶川先生,聽過飯津家醫生剛才的話,你還會擔心佳菜嗎?」浩二郎瞥茶川一眼。


    「這一點倒是不變。」


    「為什麽?」


    「聽到有心靈創傷的腦外科醫生,我更擔憂了。平井不也算是帥哥嗎?佳菜對戀愛可是免疫力不足啊。」


    「現在換擔心這個了嗎?」


    這家夥真是沒救啦,浩二郎頂著無奈的表情看向飯津家。飯津家搔著頭,臉上浮出苦笑。


    浩二郎回家後,將從飯津家那裏聽到的事與妻子三千代分享。


    「原來是這樣啊。」三千代把白飯、新醃的泡菜,以及熱茶端上桌。


    盡管浩二郎沒喝半滴酒,每當結束酒聚,總會想吃茶泡飯。三千代知道這一點,便養成即使浩二郎沒說半句話,也會準備茶泡飯的習慣。


    「就是這麽回事。今後可能還是會爭吵不斷,不過萬事拜托了。」浩二郎將泡菜加在飯上,一邊倒茶一邊望向三千代。


    「我明白了,由美那邊我也會跟她聊聊。」


    雖然雙方盡力避免交談,不過隻要一句話點燃引線,兩人就會開始爭吵。據說浩二郎不在時,這種情形發生得更頻繁。


    「要是你在場,由美似乎會比較克製。」


    「那樣……也算?」


    「哎呀,聽到你這麽講,由美一定會生氣。」


    「也對。以棒球投手來說,由美就是以直球決勝負的類型。」


    「不,你不在的時候,她是暴投的快速球投手。」


    「咦,是嗎?」浩二郎不由得歪了歪頭。從鼻尖傳來的茶香撩起他的食欲,他一口氣將茶泡飯扒進口中。


    「我有點在意的是,由美和佳菜的關係。」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浩二郎放下筷子,啜飲杯中的茶。


    「或許是遲來的反抗期。畢竟她真正從雙親的羽翼獨立前,就失去父母。」三千代一臉悲傷地低下頭。


    她大概是想起,不曾有過類似反抗期舉止的浩誌。


    對實際體驗過反抗期的父母而言,恐怕想起就傷透腦筋。不過,孩子在反抗期去世,還是令人感到寂寞。


    「反抗期嗎……佳菜最近的確事事與由美競爭。」


    看到佳菜子剪了一頭短發時,浩二郎察覺她模仿由美的時期已結束。


    「互相競爭也是好事,不過希望她們能不留芥蒂。畢竟回憶偵探社的工作,最重要的還是團隊合作,對吧?」


    「當然。哎,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成長過程的一環。」


    提到成長,浩二郎注意到佳菜子開始善用真的能力。浩二郎派她和真一起去仙台調查,佳菜子並未麵露難色。不僅如此,佳菜子還和真一起共享從上條那裏得到的資訊。從悅子口中得知的百惠住址,佳菜子似乎也是讓真準備詳細的地圖和鄰近地區情報。


    「佳菜好像還在煩惱案名。」


    在浩二郎動身去見飯津家前的會議上,他們仍不知道該取什麽案名。


    「喔,她想出一個好名字。」


    「哦?」浩二郎帶著期待傾身向前。


    「歌聲的彼端,如何?和我們到目前為止的案名不太一樣,不過我挺喜歡的。」


    「歌聲的彼端啊,反映出佳菜的心情。」


    佳菜子提過,上條對百惠的態度讓她感到疑惑。


    佳菜子認為上條的態度有點卑鄙,悅子也抱持相同想法。佳菜子在報告中解釋,她是透過這個共通點,才提到突破口,問出百惠的住址。


    「沒能徹底相信委托人,她相當煩惱。歌聲的彼端,這個名字讓人感受到佳菜試著理解上條的心情,希望多少能認同上條的動機。你對上條的態度有何看法?」


    浩二郎不是不懂佳菜子所謂卑鄙的感覺,但他並不像佳菜子和悅子一樣,對上條抱持負麵的印象。


    浩二郎覺得上條確實有矯情的地方,卻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的美學。這也許就是男人的天真之處。


    「我不認識上條先生,所以說不準。不過,上條先生如果沒放棄創作繪本,一直奮鬥至今,佳菜子的感受應該會有所不同。」


    「他似乎繼承了家業,徹底放棄畫繪本。」


    聽著三千代的看法,浩二郎不禁恍然大悟。三千代大概是認為上條表現出的態度,令人錯覺他是為百惠的幸福抽身,甚至放棄成為繪本作家的夢想。


    「看到百惠小姐在信紙角落畫的唐卡巴喬時,我覺得她還是支持著逐夢的上條先生。」


    「《葫蘆島漂流記》嗎?」


    那是作家井上廈撰寫劇本,自一九六四年起的五年間在nhk播放的人偶劇。


    故事描寫因火山爆發而開始漂流的小島居民,登場人物相當有獨創性。浩二郎記得其中有一位樂天的政治家唐卡巴喬。


    「在信中畫上唐卡巴喬,約莫是百惠小姐試圖傳達人生船到橋頭自然直,要他不要放棄夢想的訊息。」


    「可是,上條先生卻沒回應她的想法。」


    「沒錯,我覺得上條先生像在轉嫁責任。」


    「轉嫁責任嗎?我不覺得上條先生有類似的負疚感。」


    上條是為了四十年前的內疚,才想再見她一麵嗎?他甚至不惜為此付出金錢。


    悅子似乎對上條說過「事到如今,也不需強求和百惠見麵」。上條對此的回答,則是他隻想向百惠道歉,並和她再次一同歌唱。


    上條說不定出乎意料地,隻是單純想再見初戀情人一麵。


    「佳菜似乎也隱約察覺岩下女士知情。」


    三千代銳利的眼神望向浩二郎。


    「是啊,岩下女士應該也很懷念百惠小姐,她卻主張不需強求見麵,實在令人在意。」


    「百惠小姐應該不會不在人世了吧。」三千代話聲中帶著不安。


    「也是,不過要是百惠小姐不在人世,岩下女士還會說『事到如今不用見麵』這種話嗎?」


    這樣的情況,大可直接說出實情就好。


    「說得也是。岩下女士又不像是和百惠小姐鬧翻了。」


    「她反倒像是為了百惠小姐才這麽做。」


    悅子對不惜雇用偵探也要見百惠一麵的上條抱持著反感。如果悅子和百惠之間為某種原因鬧翻,她對上條帶刺的態度就令人不解了。


    「說不定是百惠小姐告訴過她不想和上條見麵。」


    「這樣一來,岩下女士應該會直接這麽說吧。」


    過了四十年以上,雙方都年逾六十,即使百惠表明不想見麵,上條也不會感到受傷吧,浩二郎心想。


    「其中一定有什麽複雜的隱情。」三千代更換茶壺內的茶葉,下了結論。


    「當中大概有複雜的隱情或錯綜的情感。回憶有時也會在漫長歲月中變質,揣測和誤解被當成事實,留存在記憶中。修複這類扭曲的回憶,說不定也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總之,現在我們隻能靜候佳菜他們的調查結果。」


    浩二郎認為這次的案子是觀察佳菜子成長的好機會。他期待佳菜子會成為和由美風格不同的回憶偵探。


    「我預付明天一晚的住宿,隻訂一晚就好嗎?」


    「當然,要是多於一晚,不知茶川先生又會說什麽。」


    「畢竟在茶川先生眼中,佳菜就像女兒一樣嘛。」


    「佳菜是女兒,由美卻是結婚對象,真是教人糊塗啊。」浩二郎忍俊不住。


    他拿起還沒讀完的文庫本,打算移動到沙發上時,三千代出聲詢問:「那是浩誌的書吧?」


    「嗯,這是聖修伯裏的《戰鬥的飛行員》(pilote de guerre)。」


    「浩誌他想成為飛行員嗎?」


    「不,他隻是喜歡聖修伯裏而已,我大概知道浩誌為什麽會喜歡他的書。讀這本書時,不時會讀到直指人心的話語。」


    浩誌當時也許正在青春當中迷惘掙紮,他可能想尋找能指引他方向的羅盤。


    正是因為活著,才會感到迷惘掙紮。想到這一點,浩二郎眼眶一熱。


    「我在找能給員工打氣的話語。」浩二郎靠向沙發,翻開手中的文庫本,遮住雙眼。


    6


    這一天,當佳菜子和真踏上仙台站的新幹線月台時,已是下午一點半左右。從車站搭大約十五分鍾的地下鐵後,他們來到悅子告知的百惠住處。


    在廣大宅邸及時尚公寓大廈林立的住宅區中,佳菜子他們迅速找到寫著「筱原」的門牌。雖然音訊斷絕,不過百惠似乎並未搬家。門牌上方,「筱原英機」這個名字旁邊,確實並列著百惠的名字。此外,還有一個「幸」字。


    「不曉得是不是她的女兒……」佳菜子喃喃自語。


    「不一定是女生吧。」真馬上回一句。如果是五天前的佳菜子,此刻必定會感到火大,不過現在的她隻是點頭說一聲「也是」。或許她心情上逐漸有餘裕,能夠傾耳聆聽真的意見。


    佳菜子準備按下門鈴。


    「等一下,你看這個。」真指著自己的腳邊,蹲下來。「是輪子的痕跡。」


    隻見地麵上有宛如自行車輪胎的痕跡,一路從眼前的步道延伸至玄關大門。


    「這又怎麽了?」佳菜子抬起臉問。


    「痕跡很深吧?還有,你看這條和緩的斜坡。」


    步道一如真所說,劃出緩緩的坡度。


    「這應該是輪椅。」


    「居然是輪椅……」佳菜子對輪椅有不好的回憶。


    殺害佳菜子雙親,還想對她下手的犯人,為了讓她放下戒心曾使用輪椅。


    「沒必要那麽驚訝吧。我隻是想說在應對時,應該謹記對方家裏可能有人生病。」


    「說、說得也是,我知道了。」佳菜子應一聲,按下對講機的門鈴。


    她盯著對講機的發聲孔部分,但沒人回應。她再次按下門鈴。


    「該不會沒人在家?」


    「若是家裏有人用輪椅,再等久一點比較好。」


    「你說得對。」讓真握有主導權,佳菜子有點不甘心,但真說的話確實沒錯。


    隔了一段時間,佳菜子再次按門鈴,依舊沒得到回應。


    「現在是下午兩點,家裏沒人的機率確實頗高。」真喃喃低語。


    「沒辦法,先留下這個。我們在附近繞繞吧。」


    佳菜子拿出便條紙,大致寫下他們從岩下悅子那裏問到地址,為了歌唱咖啡廳的回憶而前來拜訪的梗概,並附上名片投入信箱。名片上有佳菜子的手機號碼。


    「你是認真的嗎?」真向轉身邁出步伐的佳菜子提問。


    「即使是小事也要收集情報,我們可不是來這裏玩的。」


    「這樣啊。」真語帶感歎。


    「怎麽,你覺得很好笑?」


    「不,我隻是覺得你很認真。」真解釋。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畢竟公司出錢讓我們到仙台出差。」


    之前明明一起和真到大阪、赤穗辦公談事,卻沒讓他感受到工作的嚴肅性,難道是我身為回憶偵探的魄力不夠?佳菜子咬著嘴唇。


    「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想說你明明沒那麽喜歡上條先生。」真撥弄著頭發。


    「就算這樣,工作也不能馬虎。」佳菜子對上條的委托依然抱持不少疑問。


    「不過,上條先生的願望,不一定是百惠小姐期望的事,你難道沒這麽想過嗎?」


    「沒錯,是有可能。」


    「換句話說,委托人的幸福,有時並不代表對方的幸福吧?」


    「也許吧……」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以委托人的願望為優先,這不是很奇怪嗎?還是,這是因為我們收了委托人的錢?」真說話突然變得毫不客氣。


    「講得單純一點,是這樣沒錯。」


    佳菜子無法將內心複雜的想法訴諸言語。


    「就算講得複雜一點,也還是一樣吧。」真直截了當地反駁。


    「如果能用『畢竟這是工作』這句話解決一切,我的心情也會輕鬆不少……」佳菜子略為考慮之後,看向真繼續說道。「其實,比起上條先生,我現在更站在百惠小姐這一邊。」


    「這樣沒問題嗎?」


    「雖然對上條先生很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比較同情突然被那種方式提出分手的百惠小姐。」


    「假使百惠小姐說不想和上條先生見麵,這項委托怎麽辦?」


    「隻能老實報告了。」


    「不能讓委托人接受,我們就無法向委托人收取調查費用吧?」


    「嗯……」真的話戳到佳菜子的痛處。


    「我是無所謂,不過你應該會很傷腦筋吧?」


    「不止是我,這樣也會給偵探社的大家造成困擾。」


    佳菜子不希望扯大家的後腿,此外,她也希望能得到浩二郎和由美的認可,成為獨當一麵的偵探。


    為此,她希望能和真順利合作,好好解決這個案子。然而,她的心卻逐漸背離上條,實在束手無策。


    這些事就算對真說,也毫無助益。


    「我們隻是白做工嗎……」


    「……」


    佳菜子想反問真,難道直接打道回府比較好嗎?不過,她又覺得一旦說出口,他們至今所做的努力,彷佛真的會變成一場徒勞。


    「就我而言,心情自然是輕鬆多了。」真仰頭望向仙台寒冷的天空。「知道你也覺得無可奈何後,肩上似乎少了重擔。」


    「肩上的重擔?」不像真會說的話,佳菜子忍不住詢問。


    「我還是不適合插手管別人的回憶。如果是因像我這樣的人跟著辦案才賺不到錢,果然不太好玩。」


    真的話語出乎佳菜子的意料,她以為真根本不會看立場和情況。


    「你是在意我的感受嗎?」


    「別說傻話了,我感到抱歉的對象不是你,而是實相先生。」真立起大衣衣領,加快腳步離開。


    為了確認真對筱原家有人用輪椅的猜想是否正確,他們到附近的超市、藥局和乾洗店等地方問話。


    從數人口中聽到的零碎資訊,得知用輪椅的是百惠,照顧她的是女兒幸。另外,丈夫英機在十四年前,因交通事故過世。沒人知道百惠的詳細病況。


    隻是,佳菜子聽到在意的事:超市的店員表示,百惠向女兒傳達想要的東西時,是用右手指出東西,左手總按著喉嚨。


    也就是說,百惠說話的時候會按著喉嚨,而且似乎說得很慢,非常費勁。


    「或許她做過氣管切開術。」為了整理問話得來的情報,佳菜子他們走進一家咖啡店。進店之後,真劈頭就說了這句話。


    「氣管切開術,是指在喉嚨上開洞?」佳菜子詢問。


    「嗯,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做了氣管切開術,不過考慮到她還能出聲,應該不會是咽喉的腫瘤,也不是雙側聲帶麻痹之類的問題。可能是突然呼吸困難,需要維持呼吸暢通,或是需要長期呼吸管理的情形吧。」真進一步解釋,女服務生剛好前來點餐,他頓時咽下要說的話。


    佳菜子點了熱可可亞,真則點曼特寧咖啡。


    「能說明得更簡單易懂一點嗎?你是指,百惠小姐曾身患重病嗎?」


    「上呼吸道,簡單地說,就是從鼻子到喉頭有問題,或是曾發生嚴重的呼吸衰竭。一開始會先以體外人工呼吸器進行處理,如果呼吸衰竭的情況惡化,就會用名為氣管導管的管子,從鼻子或嘴巴插入,以幫助患者吸進氧氣。這種狀態長期持續下去,就會在喉嚨開孔,直接向氣管輸入空氣。」真的說明沒半點停滯。


    「在喉嚨開洞,總覺得很難受。」佳菜子碰了碰自己的喉嚨。


    「不,就患者是否感到痛苦來談,倒不一定如此。氣管切開術患者的嘴巴得以解脫,視情況也可透過嘴巴進食。如果讓喉嚨上的洞維持敞開,裝上能開通氣管的名為供氣套管(cann)的導管,吸痰也會輕鬆許多。此外,雖然需要練習,隻要使用氣切發聲器(speaking valve),就能發出聲音說話。」


    「那麽,百惠小姐……」


    「切開孔和供氣套管之間漏氣,空氣就無法送到聲帶,所以許多人會用手指按著。和超市店員見到的百惠小姐的模樣一致。」


    「確實如此。」


    佳菜子吹涼送上來的可可亞,小口啜飲。


    「平井,裝著氣切發聲器能唱歌嗎?」


    「唱歌……說起來,上條先生是想和百惠小姐一起唱歌。」真端著咖啡杯陷入沉默。


    「唱歌會有困難嗎?」


    如果百惠不能唱歌,即使她在五年前收到悅子想再度齊聚歌唱咖啡廳的通知,恐怕也無法回應。


    「首先要看呼吸是否順暢吧。」真終於將咖啡杯端近嘴邊。


    「這麽說,並不是不可能。」


    「是這樣沒錯。不過,氣切發聲器並未設想到唱歌的情況,我想應該沒辦法吧。」真第一次露出眉頭深鎖的苦惱表情。


    「你想得很認真呢。」


    「在醫療方麵,我一直都很認真。」真用近似生氣的口吻回嘴,不過佳菜子不可思議地並未感到壓力。


    不管怎樣,還是得見百惠小姐一麵。佳菜子喃喃自語。


    「不過,這真是殘酷,明知對方不能唱歌,還要提起歌唱咖啡廳的往事,最後甚至要請對方去老情人經營的咖啡廳一起唱歌。」真靠向椅背,疊起雙腳。


    佳菜子才覺得他頗認真對待此事,他馬上又拋出冷淡的發言。每當她以為稍微看清這個人,卻又陷入迷霧,一直被真耍得團團轉。


    她突然想起勿忘草和少女的圖案,心中湧起些許勇氣。


    不能一直對男性擺出防備的態度。


    「不知現在百惠小姐的病況如何?」佳菜子彷佛自言自語,大大歎一口氣。


    「她必須坐輪椅過生活,還裝著氣切發聲器,可能腦出血造成腦細胞損傷,也可能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myotrophicteral sclerosis)。」


    「肌萎縮性……?」


    「又稱als,你應該聽過吧?」


    這是一種腦神經疾病,支撐身體的肌肉和呼吸所需的肌肉會逐漸萎縮,肌力慢慢退化,原因至今不明。


    「感覺是很嚴重的病。」


    「這種病被視為難治之症,雖然隻是肌肉逐漸退化,卻不是肌肉本身的疾病,所以非常棘手。我們對大腦不清楚的部分還太多。哎,不過她也不一定是得這種病。」


    佳菜子的手機響起,兩人不由自主地對視。


    「你不接嗎?」


    佳菜子打開手機,出聲應答「您好……」,同時傾聽對方的話聲。


    「請問是回憶偵探社的橘小姐嗎?」傳來陌生的聲音,但語氣很沉穩。


    「是的,我是橘。」佳菜子用力應聲。


    「我是筱原幸,筱原百惠的女兒。」


    「原來是百惠小姐的千金,感謝你撥冗來電。我是白天拜訪府上的橘,由於府上沒人,我就冒昧地留下了便條紙。」


    「你說住址是從岩下女士那裏聽來的,請問有什麽事嗎?」幸的問法彷佛在打探什麽。


    佳菜子向幸說明他們是受到一位名為上條的男性委托,委托內容是關於昭和三十九年在大阪時共有的回憶。


    「上條先生……不好意思,請稍等一下。」幸似乎掩著話筒,正在和百惠交談。過了一會,幸出聲回覆。「不好意思,家母對這個人沒印象。」


    「沒關係,我還是希望能見麵談談。我們需要親自確認,才能寫調查報告,萬事拜托。」佳菜子拿著手機,低頭懇求。


    「但我們接下來要回母親的娘家。」對方似乎想結束對話。


    「隻要一點時間就好,能麻煩抽個空嗎?」佳菜子不死心地追問。


    「我們必須馬上啟程。因為我們的要去的地方現在雖然還沒下雪,但一旦下起雪就會很麻煩。」


    幸告知百惠的娘家位於岩手縣盛岡的市區往青森的方向上,一座名為大森山的山麓附近。


    「我們希望在七點到達,所以見麵有點困難。」


    「那麽,明天能在百惠小姐的娘家,或是在附近見麵嗎?」


    無論如何都要見上一麵的心情,在佳菜子說話的同時湧上胸口。


    絕對不希望這次出差徒勞無功。


    「在母親的娘家附近?」幸反問。


    「拜托,不論哪裏我們都可以配合。」佳菜子如此請求,電話中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那麽,盛岡市玉山區澀民有間石川啄木紀念館,那附近有一家叫『一握之砂』的咖啡店,約下午兩點好嗎?」幸詢問。


    「啄木紀念館的附近,對吧?我明白了,我們會到的,非常感謝。」佳菜子一邊在筆記本寫下地址,一邊道謝。


    「令堂的身體還好嗎?」佳菜子飛快地向態度略顯鬆動的幸詢問。


    「還過得去。」幸冷淡的回應,讓佳菜子察覺自己和真並不受歡迎。


    「啄木,還有一握之砂嗎……」佳菜子掛斷電話後低語。「對方說有一間石川啄木的紀念館。」


    「哦……」真拿著咖啡杯,探頭看佳菜子的筆記本,然後打開筆記型電腦。「有了,澀民這個地方似乎是啄木的故鄉。從仙台站搭『疾風號』列車,大約一小時又二十分鍾,就能抵達離紀念館最近的澀民站。官方網站上寫從搭澀民站計程車,到紀念館隻要五分鍾。」


    真繼續說明,除了啄木的親筆書信、筆記、日誌之外,紀念館還展出啄木的遺物和照片。紀念館在設施用地內,還移建啄木當年以代課教師身分任教的澀民普通高等小學,以及當時他租賃的齋藤家。


    「假如計程車隻要五分鍾,應該可以步行過去。」


    佳菜子想盡可能壓低經費。


    「有出租的自行車。要是道路沒凍結,我覺得騎自行車也行。」


    「自行車嗎?」


    「難道你不會騎?」


    「我當然會騎自行車。我看起來那麽像運動白癡嗎?」


    「有一點。」


    「真是失禮,我隻是聽幸小姐說擔心下雪15。」


    「哦,沒想到你也會說冷笑話。」


    「嗯?」


    「沒聽懂就算了。」真似乎害臊地垂下視線,看向筆電。


    「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佳菜子追問,真隻是一味偷笑,不肯回答。


    兩人抵達澀民站時,已是一點三十分。他們租自行車前往目的地。


    風凍得臉和耳朵發疼,不過當紀念館出現在兩人視野內時,身體已熱到微微出汗。


    平日運動不足的結果在此顯現,即使走進「一握之砂」,佳菜子的呼吸依舊難以平複,直到喝下服務生端上的水,才終於能喘一口氣。


    佳菜子重新瀏覽上條提供的文件資料,及統整完悅子所說的筆記時,推著輪椅的女子出現。


    佳菜子起身打招呼,走向輪椅並出聲詢問:「是筱原百惠小姐嗎?」


    「正是家母,我是筱原幸。」幸握著輪椅的握柄回答。


    百惠喉嚨圍著一條淺米色絲巾,坐在輪椅上。


    佳菜子領著兩人,在真所坐的窗邊大桌座位入座。


    「不好意思,麻煩你們大老遠到這裏來,母親每年歲末歲初都會在娘家過。」


    幸解釋她們往返兩地就是為此準備。


    「不,是我們不請自來。」佳菜子微微低頭致歉。


    「隻是,你們大老遠來一趟,母親卻因為生病,隻能進行短暫對話。」


    幸在輪椅底下放置某種機器。她向佳菜子說明那是用來吸痰的機器。


    百惠帶著年歲相符的沉穩及端正的儀態,注視佳菜子的雙眼。她的目光中沒有警戒,而是帶著溫柔,宛如包容一切的慈母眼神。


    「我們才感到抱歉,竟提出如此造成不便的要求。隻是,無論如何我都想見筱原女士一麵。」在這道目光下安心的佳菜子,說出至今一直懷抱的想法,隨後進入正題。


    佳菜子盡可能不帶感情地道出昭和三十九年的除夕當天,記載在寫著〈燈火〉歌詞的紙張背後的約定,以及百惠在隔年的新年寄給上條的書信內容。


    「鑒於這些前因後果,上條先生向我們表示,他想再見五年前未能相見的百惠小姐一麵,並希望能再次合唱〈燈火〉。實現這個願望,就是我們收到的委托內容。」盡管難以啟齒,佳菜子還是毫不隱瞞地道出一切。


    百惠表情波瀾不驚,偶爾緩緩點頭。


    感到困惑的反而是陪同的幸,她慌亂地頻頻眨眼,不時覷著母親的表情,難以鎮定。原因恐怕就是她初次聽聞母親的初戀故事。


    「幸、說明、我的病。」百惠左手按著喉嚨上的絲巾,朝幸吩咐。


    氣息雖然不穩,不過話聲是清澈澄亮的高音。


    佳菜子感到一旁的真傾身向前,他的側臉寫滿驚訝。


    「母親的病一開始是在十三年前手腳無法施力,雖然馬上去了醫院,卻無法得知病因。緊接著腳的肌力開始衰退,連步行都有困難。當時母親接受許多檢查,但依舊隻能查出是腦神經疾病,此外一切不明。入院期間,母親發生呼吸困難的情形,做了氣管切開術。」


    「你們應該做過體檢、肌電圖、神經傳導、mri、脊隨液、血液等檢查吧,然而,還是無法判明病名。你們懷疑過像是als之類的病嗎?」真連珠炮般拋出疑問,百惠和幸都一臉驚訝地確認名片,看到上麵注記的醫籍登錄號碼,又露出恍悟的神色。


    「原來你是醫生嗎?」幸詢問真。


    「我的專門是腦外科。就我所知,神經疾病中確實會有不知名的疾病,隻是令堂的症狀聽起來非常像als。」


    「主治醫生提過這個病名,但一開始的呼吸衰竭是病況最嚴重的時候,之後肌力就逐漸恢複。」


    「恢複……這樣啊。」真坐回原本的姿勢。


    「什麽意思?」佳菜子詢問真。


    「盡管als能夠避免病情惡化,但目前還難以恢複,所以可能不是als。als雖然尚未查明原因,不過以百惠小姐的情形來說,連病名都無法查明的,可能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有效的療法……」


    「不,平井先生。」幸再次確認真的名片後,開口道。「母親的病因十分清楚。」


    「咦,病因十分清楚?」真相當詫異。


    「我說的不是醫學上的病因。」


    「不是醫學上的病因,指的是什麽呢?」真的眼神十分認真。


    「父親遭遇意外去世,母親受到打擊才生病。從醫師的角度來看,或許會笑說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不過身為女兒的我來看,母親在父親離世後的消沉方式實在非同一般。」


    根據幸的敘述,當時百惠抑鬱沉默,幾乎不吃任何東西。


    「當時母親四十九歲,臉龐在短短一個月內像老了二十歲。白發突然增加,體重掉十五、六公斤,憔悴衰老到令人不忍直視……」幸這麽說著,眼眶泛起淚水。百惠溫柔地雙手覆住幸的手。


    「我無意反對,腦神經方麵的疾病確實就是如此。」


    佳菜子看向太過乾脆回答的真。


    「總之,我覺得是父親去世的壓力,造成母親無法站起、呼吸衰竭。」幸斬釘截鐵地說道。


    「代表百惠小姐就是這麽重視筱原先生吧。」佳菜子下了總結。如果不是這樣,百惠不會在聽過上條的委托內容後,隨即要求女兒說明自己的病。


    換句話說,百惠想要表達心裏沒有上條的一席之地。這也解釋了她先前為何說對上條的事沒印象。


    百惠閉著眼點點頭,緩緩開口。「我寫信、給悅子說、身體不好。」


    「你寫信給岩下女士,所以她也知道尊夫去世嗎?」


    悅子從未提及此事。


    「父親是在平成七年的二月七日星期五去世,但在隔年的平成八年,寄送新年欠禮16的通知後,我們接到一通電話。母親請我代筆,以信件的方式回覆對方。當時母親手腳無力,在大學醫院住院。」幸代替百惠回答。


    「讀了那封信後,岩下夫婦便前來探病。」


    「原來是這樣。」


    悅子果然知道百惠之後的情形。


    「我在仙台市內工作,沒見過岩下夫婦。不過,後來母親一臉懷念地談起他們,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你們應該談到四十年後相見的約定了吧?」


    「是的,」百惠深深點頭。


    「當時的談話內容是怎樣的感覺呢?」


    「當時我的喉嚨尚未開洞,還能唱歌。」百惠用力喘氣,皺起姣好的弓形眉,嘴唇顫抖。「我和丈夫在一起,真的過得很幸福。」


    她的表情不曉得是出自悲傷,抑或是源於近似憤怒的情感。


    「請讓我看看……他的文件。」百惠看著佳菜子麵前的資料夾,「就在……那裏麵吧?」


    「有是有……」佳菜子感到猶豫。信件雖然是百惠的寄的,日記卻屬於上條的個人情報。


    「你們、擅自讀過、我的信吧?」百惠的聲音顯得十分難受。


    聽到她的聲音,真馬上起身,打開幸準備在腳邊的包裹。


    真看到裏麵的消毒器材包後,便迅速把手擦乾淨,拿起鑷子。他撕開導管的包裝,打開抽痰機的開關。


    「恕我失禮。」真向百惠通知一聲,解開她喉嚨上的絲巾,並鬆開固定下方白色塑料器具的紗布。


    那個管狀的東西,大概就是真所說的供氣套管。


    「雖然有點發紅,不過還算沒問題。幸小姐,這應該不是有氣囊的氣切套管吧?」真觀察器具下方後出聲詢問。


    百惠點頭。


    「我明白了。」真將導管連接上抽痰機的管子,並用鑷子俐落地將導管插入供氣套管。


    真隻花十秒左右就完成作業,再次將東西回複原狀。


    「謝謝。」百惠微笑道謝。


    「即使是醫生,像平井先生這樣動作俐落的人也很少見。」幸也笑道。


    佳菜子看著真,終於覺得自己能夠信賴眼前的人,並再次認知到真是一位醫師。


    「要是不會對乳膠過敏,最好還是準備手術用殺菌手套。對了,帝國紡織公司也有生產手套。」真像是剛想起似地說道。


    「父親的公司?」百惠望向真。


    「是的,帝國紡織應該還有做防過敏的處理。」


    「我明白了。」


    「稍微休息一下會比較好。」真向佳菜子提議,應該中場休息一下,以觀察百惠的狀況。於此期間,佳菜子思考可否擅自出示攸關委托人隱私的東西。中場休息後,她選擇將上條的資料夾遞給百惠過目。


    即使是佳菜子鼓起莫大決心的瞬間,真也毫不在意似地注視著筆記型電腦的螢幕。


    「我當時喜歡上條先生,這是事實。」百惠看完資料內容,比先前更緩慢地說道。「我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百惠小姐是真心的,從信的字裏行間能清楚感受到。」


    佳菜子對上條的疑問之一,就是兩人之間的溫度差異。


    「我在他決定繼承家業時,一下清醒過來。」


    「你是指,對上條先生的心意改變了?」


    「心意是不會那麽快就變的。」百惠隨著吐氣的動作垂下雙肩。「我想助他一臂之力,讓他放棄夢想。」


    「讓他放棄夢想?」佳菜子無法理解百惠的言下之意。


    「將我的幸福,當作他放棄夢想的名目。」


    「百惠小姐的意思是,上條先生說無法給你幸福選擇抽身離開,其實隻是他放棄夢想的藉口嗎?」


    「如果這就是他的夢想,那麽繼承家業也沒什麽不好。不過,我可不認為繼承鬆代燒的家業,可以抱著這條路碰壁,就換走這條路試試的天真心情。」


    百惠似乎對鬆代燒有所認識。據說看到鬆代燒,就能感受到工匠為了呈現鬆代燒獨有的藍色所費的苦心。


    「女人的幸福並不是靠財力就能決定。他理應清楚這一點,卻發出連夢想也要放棄的宣言。他一定是不管怎麽畫都沒半點成就心生厭煩。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他放棄夢想的藉口:從我身邊逃開,回到故鄉,說自己是在無可奈何之下繼承家業。」


    不論遇到多大的阻礙,或是一再被人勸說放棄,仍鍥而不舍地執意追求的才是夢想,百惠如此斷言。


    百惠的話語斷斷續續,語氣也不強烈,然而,她的話語之中,依舊帶著一股令人肅然起敬的魄力。


    「這邊的唐卡巴喬插圖,應該是百惠小姐最後的聲援訊息吧。」佳菜子提出心中所想的問題。


    「橘小姐年紀輕輕,看得真清楚。沒錯,這是我對他最後的聲援。」百惠臉上不見一絲遺憾。


    百惠對上條的事已完全忘懷。在某種意義上,上條也許等同遭到忘卻,佳菜子暗暗想著。


    百惠端正的儀態,約莫是她內在精神的體現。佳菜子深感眼前的百惠是一名單純明快,心性堅強的女性。


    然而,對於擁有如此堅強心誌的女性,足以破壞腦神經的筱原之死,究竟又是什麽?


    百惠對上條懷抱著戀慕,但她和筱原的關係,卻是源於筱原對百惠一見鍾情所提出的親事,在佳菜子看來,就像是相親結婚。可是,筱原竟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佳菜子實在難以想像。


    「不好意思,百惠小姐,有件事想問你。在你心中,去世的尊夫曾是怎樣的存在呢?」


    佳菜子馬上為以過去式描述筱原道歉。


    「沒關係,別介懷,是我不爭氣,到現在還難以放下。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百惠要幸幫她準備便條紙和鉛筆。


    百惠推向佳菜子麵前的便條紙上,寫著「背著孩子 進入風吹雪的車站 妻子送別我的眉頭呀」17。


    「這是短歌嗎?」


    「這是啄木的短歌。」百惠一臉開心地回答。「我背著這孩子時,外子向我吟了這首短歌。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眉頭表露出怎樣的神色,卻深切感到外子一直看顧著我。聽到他吟出這首短歌,我覺得我們已成為真正的夫妻。從那之後,我就打心底愛著外子。」


    筱原自知百惠對他沒意思,隻是為了讓雙親過得更好才結婚。「愛慕之情無法強求,即使如此,他仍會一直愛下去——外子經常這麽說。我就是逐漸傾心於外子為人的寬廣胸襟。」


    宛如呼應筱原的強烈心意,百惠也全力愛著他。


    盡管身為廠長的筱原總是忙得團團轉,他還是非常重視百惠和幸。他珍惜兩人的方式,就像是寬廣地包容著她們,其中蘊含的愛意深不見底。身為女兒的幸哽咽著傾訴關於父親的回憶。


    望著幸的神情,百惠開門見山地說:「看到我這副模樣,上條先生一定會同情我吧,畢竟他就是那摩溫柔的人。請你們明白,那就是我不希望發生的情況。」


    7


    即使坐在回程的新幹線上,佳菜子激動的情緒仍久久不能平複。


    各式各樣的話語在佳菜子的腦中飛舞交織,閃爍不停。她不知該如何將這些想法統整成報告書。


    「這個案子,到底該怎麽統整歸納……」佳菜子脫口而出,不過真隻是一如平常地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敲著鍵盤。


    報告隻能寫出事實,但要將百惠毫無見麵的意願告訴上條,心情果然還是很沉重。


    真看著電腦螢幕開口:「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哪裏好?你也站在要寫報告的人的立場想想。」真不負責任的發言,反而戳到佳菜子疲憊的神經。


    「這樣就很好了。」他重複相同的話。


    「怎麽可能好?」佳菜子高聲反問。


    「那種狀態是不可能唱歌的,光是維持聲質,百惠小姐恐怕已費了一番心力。」


    「隻要呼吸順暢,她就有可能唱歌,對吧?」


    這並非真的本意,不過佳菜子的希望就寄托在這句話上。


    「雖然事無絕對……不過凡事也有不可能的時候。」


    聽到真的話,佳菜子有種被冷冷推開的感覺。


    「百惠小姐的聲音那麽清澈,我還是希望她唱歌,畢竟她明明是那樣堅強的人。」


    「你應該看到了吧?光是說話她就喘個不停。唱歌的話,對切開部分造成的負擔會更大。分泌物一旦進入氣管,將導致嚴重的後果,到時你要負責嗎?」就是這樣我才討厭外行人,真嘴裏嘟噥。


    「原來那麽危險嗎?」


    「一旦分泌物進入氣管,就有可能引發肺炎。總之,靠供氣套管,光是發出聲音已不容易。」約莫是生氣了,真不肯對上佳菜子的視線。


    「更換供氣套管,呼吸會輕鬆一些嗎?」佳菜子不肯死心。


    無論如何,她都希望百惠能取回歌聲。


    「你要知道,唱歌需要相當多的空氣,不是健康的人想的那麽簡單。」真一臉嫌棄地回答。


    「用怎樣的供氣套管,才能讓百惠小姐更容易發出聲音?」


    「我說,你有在聽人講話嗎?」真眯眼看向佳菜子。


    「我聽得很清楚。百惠小姐不打算見上條先生,自然也不會來大阪,甚至要求不能泄漏她的所在地。這樣也沒什麽不行,隻是我覺得這和百惠小姐真正的想法略有不同。」


    很明顯地,她的心完全不在上條身上了。


    「既然兩人之間沒有心結,那麽她不願意見昔日夥伴,果然還是不能唱歌的緣故吧,我怎麽想都是這個答案。」


    「夠了,我不想再和這件事有任何牽扯。你太過投入感情了。」真關上筆記型電腦,收在前方座位的網狀置物處,把臉轉向一旁。


    佳菜子歎著氣望向窗外,隻見早池峰山的凜然身姿矗立在視野中。


    百惠小姐一定還能唱歌。


    佳菜子在心中描繪著百惠唱歌的模樣。


    8


    從那之後過了五天,佳菜子漫步在京都禦所中。


    「那麽,我也算幫上忙嘍。」一旁的澤井高興地說道。


    澤井將完成的商標設計圖送到偵探社,佳菜子陪他走到偵探社外。


    雖然正值隆冬,陽光十分和煦。佳菜子想和澤井談談,於是變成一場小小的散步。


    「不過,我突然打了那麽奇怪的電話,澤井先生想必嚇一跳吧,真是對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做出那種事。」


    出差回來,佳菜子提筆準備寫報告書,卻不知如何下筆。


    盡管她已做好覺悟,但手上沒有任何能說服委托人的材料,處於無計可施的狀態。


    就在此時,牆上澤井設計的圖案映入眼簾。她什麽也不想,隻是呆呆盯著圖案,心中自然而然湧起想聽澤井聲音的念頭。


    「沒什麽,我隻覺得橘小姐果然是專業人士,絲毫沒提到具體的委托內容。」


    我想讓某位病人能夠唱歌,但有體力上的問題,也伴隨著高度的風險。當時佳菜子隻對澤井這麽訴說。


    於是,他給了佳菜子這樣的回答:「如果你相信唱歌能讓對方多少變得幸福,隻要盡可能支持對方就好。最要不得的,就是明明相信對方,卻又畏首畏尾。」


    「我是一個膽小的人,直到澤井先生的那番話點醒我,我才注意到自己對任何事都缺乏勇氣。」


    隔天佳菜子便鼓起勇氣,低頭拜托真。


    「拜托,我想讓百惠小姐再次開口唱歌。請把你的智慧借給我,求求你。」


    佳菜子絲毫沒考慮到真的年紀比她小,或者對方還隻是實習生。若是百惠小姐,一定還能唱歌——佳菜子滿心隻有讓百惠唱歌的願望。


    真一再搖頭,和昨天一樣質疑佳菜子。


    「我不是要逼她唱歌,隻是想提供能讓她唱歌的條件,最終還是看百惠小姐的決定,我們隻是支援而已。」


    「讓她有這種念頭,也是一種罪過。我勸你不要太過深入比較保險。」真丟下這句話,不肯再對上佳菜子的眼睛。


    佳菜子在會議上曾和浩二郎他們商量,隻是聽過真的醫學意見後,大家都沒表現出積極支持佳菜子的態度。


    無計可施了——昨晚佳菜子這麽想著,步出偵探社準備回家時,真喊住她。


    「供氣套管很硬,隻要素材使用的是更柔軟的矽膠,漏氣狀況會更少。我會負責找到矽膠的供氣套管,畢竟氣切發聲器也得換成最新的設備。」真這番唐突的話,讓佳菜子嚇一跳。


    「呼吸雖然要緊,不過以百惠小姐目前的聲質,靠發聲練習也許就能解決,」真麵無表情地說道。


    「平井!」佳菜子隻想大叫一番。


    「但能不能唱歌是另一回事,發聲練習應該會很艱困吧。」真淡淡補充。


    「謝謝,你還是幫忙想出了解決方法。」


    佳菜子胸口中湧起一股熱流。


    「別那麽感激我。沒辦法,我就揭開真相吧。」真往筆記型電腦的鍵盤敲打指令,然後將畫麵轉向佳菜子。


    畫麵上是打開的收件軟體,上麵寫著:


    「我讀了聖修伯裏的作品,看到『活著就是緩慢的誕生』這句話。希望你能讓百惠小姐不受過去拘束,誕生新的自己。 實相」


    「這是實相大哥寄來的郵件?」


    「寄件人是這樣寫的,應該是他沒錯吧。昨天收到這一封信,我也做了各式各樣的考量。」真露出苦笑。


    「百惠小姐一定可以唱歌。」佳菜子將想法化為言語說出口,彷佛這樣就能實現願望。


    不論是上條,或是筱原,百惠都認真相待。如此堅強的女性,一定能克服困難再次歌唱。


    「假如能唱〈燈火〉,我希望她能和其他三人在『和聲』相聚合唱。我想和百惠小姐這麽約定。」


    「然後,你有什麽打算?」真接著問。


    「那個約定,就是我對〈歌聲的彼端〉一案的報告書。」


    「橘小姐,你意外地作風膽大。悉聽尊便。」真留下這些話便轉身離開,佳菜子卻感到心滿意足。這是真第一次用姓氏稱呼佳菜子。


    「橘小姐看來鼓足了勇氣。」澤井漾起微笑。


    「我可能終於脫離了至今以來畏首畏尾的心情。總之,我隻是想向澤井先生道謝。不好意思,留住你的腳步。」


    「真是太好了。對了,我得向實相先生提出變更商標樣式的請求。」


    「為什麽?不是都決定了嗎?」


    「哎,我得把發型改成短發才行。」


    「……」佳菜子不知該怎麽回答。


    佳菜子仰望藍天,腦海浮現浩二郎寄給真的郵件內容。


    活著,就是緩慢的誕生——


    12 原文中,此處真對佳菜子的自稱為「俺」,之前在偵探社用的是「私」。比起客氣的「私」,「俺」是較為隨性的自稱方式,多用在與平輩或晚輩交談。


    13 自從一九四七年日本交響樂團(現改名為nhk交響樂團)將《第九號交響曲》列為年末表演曲目,演奏《第九號交響曲》便成日本歲末傳統之一。


    14 おおびら,長野縣木曾地區的傳統料理。加入雞肉、芋頭、蘿卜等食材燉煮而成的湯。


    15 雪(yuki)與幸(yuki)同音,所以真揶揄佳菜子說諧音笑話。


    16 日本人過年時會寄送賀年卡問候親朋好友,如果新年期間恰逢喪期,便會通知親朋好友,由於家中有喪,不便慶賀新年。


    17 引自二〇一四年有鹿文化出版、林永福譯的《一握之砂:石川啄木短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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