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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川津茉希休假的這一天,由美來到失憶的男人住院的堀川第一醫院,並拜訪了他的醫師。


    由美表明是在身分保證人的茉希授意下來訪後,成功問到男人的身體狀態。


    患者的名字叫高丸一郎(暫稱),年齡不詳。


    血型是o型,身高一七四公分,體重六十六公斤,病曆不明,曾治療過眼窩骨折、頸椎突出。


    患者剛入院時,左側頭部有外傷、挫傷和撕裂傷,以及對衝性損傷造成的血腫。此外,左臂和左大腿部、左側腹都有撞傷。


    患者在mri、ct檢查都未發現異常,入院兩天後確診有硬膜外血腫,采取顱骨穿孔引流術,預後良好。姓名、年齡、現在住址、戶籍地都無法向本人進行確認。轉往神經內科。逆行性失憶可能性高。


    由美參與過數次用電鑽在顱骨上開孔,以引流管抽吸血腫部分的顱骨穿孔引流術。手術采取局部麻醉,費時約三、四十分鍾。若無特殊情況,患者在術後一周左右即可出院。由於血腫在頭部受到衝擊後,難以立刻發現,說不定距離患者受到頭部外傷,已過一段時間。


    「醫生,我想請問一下,引流術的預後良好,不過大腦和其他身體機能都沒問題嗎?」由美從檢查報告用紙上抬起頭,出聲詢問。


    「患者似乎沒有顯著的機能障礙,而且記憶障礙是他剩下的唯一問題,所以神經科醫師的我才會成為他的主治醫師。畢竟我們需要檢測患者是真的失憶,還是假裝失憶。」醫師慎重地措辭。


    「關於記憶方麵,患者應該不是演戲,而是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對吧?」


    由美看過患者為了逃避過去,試圖假裝遺忘對自己不利的記憶。


    「斷定病人沒有偽裝的可能性是很困難的,所以我在這方麵才謹慎以對。不過,我認為裝病的可能性大概很低。」


    「原來如此。他沒有任何隨身物品嗎?」


    「他一無所有到令人佩服的程度,我都好奇他究竟怎麽一路跋涉到高丸百貨。」


    「跋涉?醫生會這麽說,代表有什麽跡象,顯示他是花了長時間抵達這裏嗎?」由美被醫師的用詞挑起注意。


    「哎呀,現在好像變成我遭到調查,偵探真是有點嚇人。」醫師苦笑著解釋。「從衣服和鞋子的髒汙程度,以及腳部肌肉異常緊繃的情況來看,負責的醫生和護理師都認為他走了相當長的距離。那段期間,他應該是又渴又餓。」


    「因為沒錢,才會認為他很可能處於沒吃沒喝的狀態吧。」


    這一點或許可成為查出男人所處狀況的線索。


    「沒錯,而且他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下,還穿著單薄的衣服,體力似乎也消耗得相當嚴重。恐怕他是在接近極限的狀態下,一路撐到百貨公司吧。總之,大概就是這樣。」應該夠了吧?醫師這麽說著,從由美的手上拿走文件資料。


    「我能再問最後一件事嗎?」由美祭出她最得意的笑容。


    「什麽事?」


    「關於這名男性接下來的情形,他在健康上會有什麽隱憂嗎?」


    頭部創傷有時直到後期才會出現後遺症。即使是從工作上的角度,由美也希望能加以確認。


    「老實講,這一點我也不知道。目前大腦受到的創傷已穩定,不過關於神經方麵,我們也沒辦法打包票絕對沒問題。畢竟根據警方的說法,從附著在衣服上的烤漆來看,這名患者可能遭遇車禍。」


    「車禍嗎?」


    如果是瞬間受到大力撞擊的車禍,後遺症可說是五花八門,醫師無法給出保證也是無可奈何。


    「既然是車禍,應該會有什麽線索。」


    「鑒識科的人把患者的衣物帶回去,似乎做了不少調查。」


    醫師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由美頗為不滿。


    「我在檢查報告上,倒是沒看到半點關於車禍的描述。」


    「畢竟那種事和醫院又沒關係。」醫師嗤笑反駁。


    「衣服上的汙漬破損若和傷口及瘀青的位置一致,應該能預測對身體的影響,難道不是嗎?比如,不隻是挫傷,還有哪邊扭到之類。此外,如果是對衝性損傷,衝擊力道的大小不正是重點所在嗎?車禍可是和跌倒或遭到棍棒毆打都不一樣。」


    麵對由美激動的質問,醫師瞠目結舌。


    「你有醫療相關背景?」


    「我當過護理師,有什麽問題嗎?」由美冷冷回答。


    「想來也是,不然沒辦法隨口說出對衝性損傷。不然這樣吧,患者的衣服送回來了,隻要得到患者同意,衣服就隨便你帶走。」


    「我會的,然後患者要到何時才能出院?」


    「他應該這兩、三天就能出院。川津小姐已提出文件,行政人員正在確認。約莫隻剩下住處的確認而已,畢竟接下來沒醫院的事。我不太清楚,不過聽社工人員說,他們似乎還談到就籍手續。」


    「就籍嗎?」


    「就籍」指的是失去原本戶籍的人,向家庭法院提出申請,得到許可後,便能取得新的戶籍。這名失去記憶的男性也一樣,隻要警方判斷沒有前科,醫院確認患者沒偽裝病情,他就能在京都設籍。


    對醫院來說,等於擺脫一樁麻煩。


    「原來如此,非常感謝你告訴我這麽多。」


    由美刻意彬彬有禮地道謝,轉身離開,走向茉希告知的男人病房。


    由美覺得談就籍還太早,不過茉希已提出申請了嗎?


    由美從病房的小窗確認裏麵的情況,看到茉希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在她身前的是盤腿坐在床上的男人。若是不知情,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攜手多年的夫婦。


    由美敲敲門。


    「請進。」


    茉希走到門口,將由美請進病房。


    「這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回憶偵探社的一之瀨小姐。」


    茉希注視著由美的雙眼,介紹坐在床上的男人。由美覺得茉希似乎顯得比先前更有精神。


    由美大大地眨了眨眼。她瞥一眼茉希後,向男人打招呼。「初次見麵,我是一之瀨由美,請多多指教。」


    尋找回憶的委托人終究是茉希,不過當事人如果對尋找回憶百般抗拒,茉希就會將由美介紹成她的友人。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方式,是因為由美察覺茉希的猶疑,同時也是給茉希最後一次做決定的機會,讓她確定是否要委托。


    男人抬眼看著由美,又微微低下頭,目光中帶著一絲膽怯。


    「感覺如何?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由美緩緩走近男人,坐在茉希準備的折疊椅上。


    「上午我總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川津小姐過來後就好多了。」男人瞟向茉希,溫柔地回答。


    聽起來,對方的說話方式屬於標準語的腔調。雖然對方的身體線條在睡衣的遮掩下難以看清,不過就臉部和脖子的肌肉來判斷,應該是肌肉結實的修長體型。根據肌膚的曬黑程度,也有在戶外工作的可能性。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我想和你稍微談談,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或是覺得抗拒,即使是在對話途中,也請隨時提出來。」


    「是京都腔呢。」男人傾耳細聽。


    「有什麽在意的地方嗎?」


    「不,我並不討厭這種溫軟的腔調。」


    他似乎對京都腔頗有興趣,由美決定從這一點發揮。


    「你聽過京都腔之類的關西方言嗎?透過電視聽到的不算。」


    「關西的方言嗎?沒有,我周圍的人……也可能隻是我不記得。」男人蹙起眉頭。


    「有沒有什麽印象較深的字匯?或者,在你不自覺使用的詞語中,讓你覺得很有趣或奇怪的詞語?」由美隨意念出以前從來自各地的護理師口中聽到的詞匯。


    北海道的「なまら」(namara)、東北的「たんげ」(tange)、會津的「なんだって」(nandatte)、愛知的「でら」(dera)、金澤的「がんこ」(ganko)、廣島的「ぶち」(buchi)、島根的「がいに」(gaini)、高知的「こじゃんと」(kojanto)、關西的「えらい」(erai)、鹿兒島的「わっぜ」(wazze),以及衝繩的「でーじ」(dēji),這些都是在標準語中等於「非常」意思的語匯。


    「唔,我不太清楚,不過硬要說,『えらい』和『こじゃんと』,還有『わっぜ』跟『てーじ』好像都在哪邊聽過。」


    男人對自己的事情交代得含混不清,這點倒也無可奈何。不過他知道富有特徵的方言一事,相當值得深究。


    「請別在意,即使是這種平凡無奇的對話,我也有從中找到線索的經驗。你可以放輕鬆一點。」


    「那個……」男人看向由美。


    「怎麽了?」


    「川津小姐問我想不想找回記憶時,我雖然回答她『當然想』,但總覺得有點害怕。」男人的臉上閃現不安的神色。


    「這是人之常情,但想不起來應該很痛苦,難道不是嗎?」


    由美和女兒由真聊天時,即使隻是忘記藝人的名字,在努力回想的過程中也會煩悶不已。明明是三不五時就會在電視上看到的麵孔,卻遲遲想不起名字,由美還曾為此感歎記憶力大不如前。


    區區藝人的名字尚且如此,失去人生軌跡的他,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


    「電影之類不是常有喪失記憶的人說著『我想不起來』,抱頭痛苦不已的畫麵嗎?那是真的,腦袋深處痛得讓人幾乎要吐出來,眼淚跟著奪眶而出,因為自己實在太過沒用。」


    隻要能回想起自己來自何方、究竟是什麽人,就能從這樣的頭痛解放;但舍棄過去,在京都展開新的人生,說不定反而比較幸福。男人表示,這兩種想法在他心中來回交戰。


    「這是當然的,得知自己的過去也有風險。可是,你確實擁有過去,僅僅是一時遺忘,而你也心知肚明,我認為這才是問題所在。」


    「問題?」


    「沒錯。至今為止,我替許多人尋找過回憶,其中也有一些是不要找比較好的回憶。不過,最重要的是,連同那些回憶在內,都是那個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即使是令人憎厭的過去,隻要曾經存在,就是組成那個人的一部分。如果是陰暗的過去,今後就要活得更明亮;如果是糟糕的回憶,就讓自己幸福到足以抵銷這份回憶。我覺得你不妨用這個思路想想看。」由美向他建議,就連由美自己彷佛都在玩味這番話。


    「即使是討厭的過去,也是構成我的一部分?」


    「是的,不管再怎麽逃避都一樣。或多或少,大家都會有一、兩個想消除的過去。」


    「如果我以前是個窮凶極惡的人,怎麽辦?假使連川津小姐都嫌棄我,我該怎麽活下去?我很不安。」男人抱住頭。


    「至少你沒有前科,警方應該已查明這一點。」由美瞥茉希一眼。她既然已辦理就籍手續,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不論你是怎樣的人,川津小姐都不會嫌棄你。畢竟她就是不想見到你煩惱痛苦,希望替你做點什麽,才會找我商量。我也想全力回應川津小姐希望為你分憂解勞的心願。」由美望向茉希確認。「就這麽定嘍?」


    茉希堅定地點頭。


    「一起鼓起勇氣吧。」由美為茉希和男人雙方打氣。


    男人的神色明朗了幾分,由美沒遺漏這個小小的變化。


    「我有個請求,能把你當時穿的衣服借給我嗎?」


    「沒問題。」男人點頭。


    「多謝。那麽,川津小姐,能借用你一點時間嗎?」


    兩人轉移陣地到醫院的咖啡廳,由美詢問茉希遇到男人當天的詳細情況。


    「那一天是十月二十日,我和平常一樣在工作。」茉希彷佛一掃先前的躊躇,破堤般滔滔不絕地說明。


    那一天是星期二,傍晚五點以前,一直有常客陸續上門。店裏僅有八張椅子,直到晚上七點過後才有空位。


    由於七點半打烊,茉希正在確認咖啡豆的殘留數量。此時,她感受到一名男客刺人的視線。他佇立在離櫃台稍遠的地方,緊緊盯著茉希。


    「他一頭蓬亂的頭發,臉龐幾乎有一半都長著胡碴,看上去有點嚇人。」


    男人穿著西裝卻沒打領帶,襯衫敞著領口,給人一種服裝不整的印象。茉希朝濾杯倒進滾水,盡管告誡自己「別看」,還是禁不住在意,視線頻頻飄向男人。


    「我以為他是流浪漢。當時他目光呆滯,朝我走過來。」


    盡管他不像是要喝咖啡,但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就是客人。隻要和對待其他客人一樣,接過點單,然後泡咖啡,僅僅如此。茉希這麽告訴自己。


    「我還在做心理建設,努力不要表現出嫌棄,可是就在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突然從視野中消失。」茉希驚訝地探頭查看,隻見男人一手搭著擺設在吧台前的圓椅,摔倒在地。


    「這位客人……」茉希驚慌地鑽出櫃台,靠近男人。


    「我問他『還好嗎?』,隻見他費力地呼吸,臉色蒼白,額頭冒著冷汗,所以我想他應該是生病了。」


    男人微微睜開眼,視線飄忽,似乎沒有對焦。


    「『你怎麽了,請振作一點,哪裏不舒服嗎?』我這麽問,結果……」


    「他說了什麽?」


    「他說動彈不得,然後就閉上眼睛。」茉希連忙請保全人員叫救護車,沒過多久,醫療救護人員就用擔架把男人移送走了。


    兩天後,放假在家的茉希接到電話。


    「保全人員說,被救護車載走的男人身體順利恢複,卻不知道身分。根據醫生的診斷,他可能有全盤性失憶。」


    男人對醫師及護理師說不出任何關於自己的資訊,卻能無礙地進行對話。


    醫院對這種身分不詳的患者,稱為「全盤性失憶」。在需要緊急救治的情況下,院方在確認患者並非裝病後,會讓患者立即住院。


    隻是,住院時間僅限七十二小時,超過這段期間,患者就會依據《精神保健福祉法》的規定,被移往醫療保護住院的法定醫院。


    由美知道堀川第一醫院符合規定。院方當然也已向警方通報,委托警方調查男人的身分。


    「那名男客拜托醫院聯絡咖啡輕食櫃的女店員。」茉希可能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露出困惑的表情。


    「所以,川津小姐才會和他產生進一步的聯係吧。」由美確認道。


    男人表示不想和其他人交談,茉希無可奈何,隻好前往堀川第一醫院,偕同神經科醫師與男人會麵。


    「實際見麵的印象如何?」由美問。


    「簡直判若兩人。」


    茉希走進病房時,男人坐在床上。


    剃去滿臉胡渣也是原因之一,眼前的男人彷佛換了人似地,給茉希一種認真的印象。他一掃初見時的邋遢感,說不定也比茉希猜想的年輕。


    他的頭上包著網狀繃帶,額頭顯得比較窄,雙眼特別醒目。


    「當時他的臉上掛著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沉痛表情,吐出讓我大吃一驚的話。」


    「是怎麽的話?」


    「他說『你謀殺了摩卡』。」


    「謀殺……摩卡?」由美歪了歪頭。這句話確實讓人難以理解。


    「我再問他一遍,他卻反問『你泡咖啡是用曼特寧、聖多斯、瓜地馬拉,以及摩卡的綜合咖啡豆吧?』」


    「呃……?」由美一時反應不過來。


    「那是我們公司的每日特調咖啡。」


    男人出現時,茉希在泡每日咖啡。男人說的特調配方,正是當天的曼特寧特調。


    「我不看特調配方,也無法回答出特調所用的咖啡豆種類,他卻一語說中。」


    「不會是櫃台哪邊貼出特調的配方嗎?」


    男人可能是在昏倒之前看到配方。


    「不,櫃台沒有那樣的東西。」


    「他又沒喝咖啡……該不會是從香氣?」


    修習香道的人也許會擁有可辨別微妙香氣差異的嗅覺,不過說到咖啡豆,又是另一回事。


    或者,男人從事的是品鑒咖啡豆的工作。


    「我不清楚。不過,他又繼續說覺得很可惜,摩卡的烘焙用了中度烘焙的方式,破壞摩卡特有的酸味。」


    「哦,居然說得這麽具體。謀殺摩卡,指的就是這層意思吧。」任何東西皆有學問,由美深深感到欽佩。


    「他還建議那個特調配方最好用『肉桂烘焙』。」


    「肉桂?」


    「指的是比中度烘焙更淺一層的烘焙方式,因為將咖啡豆烘焙成肉桂色,才叫這個名字。」更淺的烘焙方式則叫「淺烘焙」,茉希說明。


    「所以,他說的方法比較好嗎?他是正確的嗎?」


    光憑味道就能知道烘焙的深淺程度,實在超乎由美的想像。


    「我當時也不知道。後來我問公司的人,如同他所說,為了充分發揮摩卡的酸味,最好用淺度烘焙,也就是『肉桂烘焙』才對。」


    「你聽到後想必嚇了一大跳。對方應該是從事咖啡豆相關的工作,對吧?」


    「總之,他對咖啡的知識相當驚人。」


    茉希舉出幾個例子,說明男人對咖啡的豐富知識簡直令人瞠目。


    「他充滿熱情地告訴我:比起虹吸式,濾紙手衝比較好;法蘭絨濾布容易殘留味道,清潔管理上比較麻煩;咖啡好喝的話,咖啡果實本身的味道也會很棒;咖啡帶是指赤道兩端的南北回歸線以內的熱帶及副熱帶的區域,所以咖啡樹會被當成隻能在高溫下才能生長的作物,但利用溫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種出咖啡豆。」茉希帶著微笑講述,由美從她的表情看到近似母性的情感。


    「原來如此,川津小姐後來又數次拜訪了這名男人吧。」


    「沒錯。」


    「你們談了那麽多,他還是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住處?」


    「是的,關於這部分,他什麽都記不得。」茉希搖頭。


    「警方那邊也都沒消息嗎?例如,這名男性的來曆,以及其他資訊之類。」


    「完全沒有。」


    「川津小姐打算幫他支付治療費嗎?」


    茉希點頭。「病房的名牌上寫著『高丸一郎』,總覺得於心不忍……雖然我其實沒有義務。」她說著說著就垂下頭。


    患者住院接受治療時,必定需要姓名。患者身分不明的情況,就會以發現患者的地方取名。


    「另外,川津小姐,你是不是替他辦理了就籍的申請手續?」


    「……」


    果然如此,由美確認了心中的猜測。


    「你打算收留他嗎?」


    患者依照自身意願選擇監護人,並得到被選擇的當事人的同意,以及主治醫師的許可後,隻要醫療費在支付上沒有問題,在患者病情安定的情況下便能申請出院,在茉希的家裏休養。


    此外,男人也能申請新的姓氏,將茉希的家申請為他的戶籍地。


    「不,我家那邊的公寓剛好有空屋,我打算讓他住在那邊……總覺得放不下他,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茉希不知所措的樣子,讓人幾乎看不下去。


    「換句話說,川津小姐打算在查明他的身分前,為他提供協助,同時辦理就籍手續嗎?」


    就籍手續大約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如果在這期間查明他的身分,茉希就會取消申請。


    「如果置之不理,三個月後他仍處於戶籍不明的狀態,行政人員就會把他視為路倒病人處理,那實在太……」茉希垂下眼,再次露出悲傷的表情。「你應該覺得我是個奇怪的女人吧,竟隨便收留身分不明的男人。」


    「我並不在意,隻是,你確定想知道對方的出身來曆嗎?」


    這一點得事先弄清楚才行。


    從茉希為男人想了姓名、辦理就籍手續,還將新的戶籍地設為她的公寓來看,她應該已做好和男人攜手共度人生的覺悟。問題在於,她是否真心希望查明男人的來曆。


    「他說隻要有我在就感到安心,一看不到我就會害怕,所以……」茉希目光遊移,彷佛在尋找其他藉口。


    「川津小姐,容我確認一下。」由美語調轉為強硬,看著茉希的雙眼。


    「請說。」茉希臉上寫滿不安。


    「距離你寫信到我的節目商量,過了將近一個月,這段期間你應該相當煩惱。對於是否要查明他的身分,你其實有些猶豫,不是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由美很清楚茉希對男人抱著強烈的情感,因為她表現出的態度和「待客態度差,缺乏笑容」的公司評價,簡直判若兩人。


    茉希談起男人時,流露的溫柔眼神已道盡一切。


    「在我看來,他的年紀已在四十歲中段吧。」


    「大概是……」


    「換句話說,他很可能有家室。」


    由美講到「家室」時,茉希眨了眨眼。不知究竟是時機湊巧,還是她對由美的話產生反應。


    「其實,打電話給一之瀨小姐的節目時,煩惱得不得了。如同你剛才所見,他毫無保留地相信我。我從未如此受人信賴,每當會麵結束,回到家後,我就會突然感到一陣寂寞。」


    茉希時常夢到去探望他時,卻發現他突然從病房消失無蹤。


    「意思是,你對他抱持著特殊的感情嗎?」


    盡管這件事幾乎不言自明,由美還是希望說出來確認。


    「我也不清楚,隻是覺得開始依賴他,才希望起碼要抹去他突然消失的恐懼……」


    茉希可說身處左右為難的窘境。查明男人的身分,很可能會影響到目前身為保證人的茉希的立場。


    「查清他的身分,真的會比較好嗎?」


    「我愈來愈不忍心看他痛苦。我想他本就是不太愛說話的人,但我們卻能心意相通,彷佛我從以前就和這個人一起生活——我覺得我們之間,存在著類似這樣的氣氛。隻是,他有時給人的氛圍截然不同:他會盯著空中一點,沉默不語,拒絕所有東西。他其實真的很痛苦。」茉希再次垂下眼,彷佛無法忍受沉重苦悶的氣氛。


    「可是,川津小姐,一旦查明他的身分,不管你們對彼此的心意如何,他也許必須回到原本的歸屬,你做好覺悟了嗎?」由美表露出堅決的態度。因為她認為帶著同情,最終反而會傷到茉希。


    「覺悟……嗎……」茉希目光低垂,直盯著桌子,然後抬起頭。「我也隻能這麽做了。」


    「我明白了,回憶偵探社接下你的這份心意。」


    2


    「大家都說,凡被交通鑒識科調查過,連點渣也不剩。」麵對由美帶來的男人衣物,茶川嘟噥。


    「真的嗎?還請大顯神通,拜托。」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茶川摸摸腦袋。


    「我帶了這個,一起享用吧。」由美將茶川喜歡的出町二葉的「紅豆大福」放在桌上,打算起身泡茶,卻發現搞不清楚茶川事務所的茶水間位置。「怎麽,這裏簡直像理科教室。」


    「要不要來喝點大人的飲料?」茶川露出調皮的眼神。


    「我的原則是,工作時不喝酒精飲料。」由美坐回椅子上。


    「這點倒是沒問題,我說的就是無酒精飲料。」茶川一臉開心地應道,往隨身杯中倒入某種飲料。


    「這不是威士忌嗎?是不是加了什麽奇怪的東西?比如安眠藥之類的。」由美看著茶川遞來的隨身杯,裏麵的液體怎麽看都是威士忌。湊近鼻前一聞,杯中果然飄出麥芽的香味。「還飄著單一麥芽的氣味。」由美瞪著茶川。


    「哎,就喝喝看嘛。」


    茶川除了熱愛喝酒,還是甜食愛好者。他是一個連紅豆餡饅頭,都能若無其事地配酒吃下肚的酒鬼。


    「我不是才說了嗎?我在工作時不喝酒。」


    「我就說這不是酒嘛。」茶川搶過由美的話頭,「真的很好喝。」


    在茶川的催促下,由美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隨身杯內的液體。


    口中的液體果然帶著麥芽威士忌的味道。「茶川先生真討厭,老愛捉弄人,這明明是蘇格蘭威士忌。」


    「會覺得熱嗎?」


    「要多喝一點才會知道。」由美大口喝下杯中液體。


    因為確實好喝,由美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飲盡隨行杯裏的飲料。


    「嗯?身體完全不會熱,真的不含酒精呢。」由美盯著見底的隨行杯。


    「我先前不是說了嗎?這是用上等大麥的無酒精單一麥芽威士忌。如何,好喝吧?味道魔術師一出馬,要辦到這種事也是易如反掌。因為現在流行啤酒或燒酌調酒,我就把目光放在潮流的前頭。現下正在申請專利,一定能大賺一筆。」


    「話是不錯,我能理解開車的司機在口渴時,會想喝有清涼感的啤酒風味飲料水,可是會有人在口渴時,特意去喝有威士忌味道的飲料嗎?」


    「真是往這難得的大發明潑冷水呀。要做出單一麥芽的風味,可是費了我一番苦功。我才對上一個試喝的佳菜說:『你們偵探就是要冷硬派一點。』如果是這個,你們即使在工作也能喝,不是很帥嗎?」


    「這話真傻氣。不過呢,因為很好喝,就原諒茶川先生。」


    「不勝感激,多謝、多謝。」


    「比起這件事,茶川先生,拜托了。我手上的線索隻有這些衣服。我相信全京都之中,眼力勝過交通鑒識科的人,隻有茶川先生。」


    由美深情望著茶川。盡管剛才喝下的是不含酒精的蘇格蘭威士忌,茶川臉頰還是轉瞬紅了起來。


    「用那種醉人的眼神看人,可是犯規啊。」


    茶川看起來幾乎一路紅到頭頂。


    「那你願意幫我查查看嗎?」


    「我會查查看,隻是交通鑒識科的手腕厲害,要再查出什麽應該很難。」


    「我是相信的。」由美雙手在胸前合十。


    「相信什麽?」


    「相信茶川先生即使在連渣也不剩的證據上,也一定能找出線索。」


    「由美小姐的嘴巴真甜。沒辦法,我就展現一下實力吧。相對地,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喝有含酒精的飲料?我想聊些私人的話。」茶川舉了舉手中的杯子。


    「我知道了。盡快結束這件案子後,我就陪茶川先生喝一杯。」


    「說定嘍。」茶川像喝麥茶一樣,咕嚕咕嚕喝下威士忌風味飲料。「對啦,由美小姐,有件事想麻煩你向衣服的主人確認一下。」茶川突然想起似地開口。


    「嗯,什麽事?」


    「我想請你問他,能不能把這個分割成碎片。」茶川比著裝衣服的紙袋。


    錄完節目,結束工作上的討論後,由美看了看手表,下午四點半。


    她在地下鐵四條站下車,走了一小段距離,前往高丸百貨。


    咖啡輕食櫃台前的位子已滿,由美便在麵包店打發時間,等待空位出現。她的運氣不錯,一名上班族在五分鍾後起身離席。由美快步上前,坐在圓椅上。


    「一杯熱咖啡。」


    茉希瞥由美一眼,但是臉上沒有半點笑容,和在病房時簡直判若兩人。如果茉希作風如此,由美也無話可說。


    由美一邊喝咖啡,等待搭話的時機。她想到這裏不方便談話,於是寫下便條,表示需要剪開男人的衣服,希望得到男人的許可。


    「不好意思,川津小姐。」由美趁茉希手上得空的瞬間出聲,將摺起的便條紙遞給她。


    茉希微微點頭,將便條紙收進圍裙的口袋。


    「麻煩聯絡我。」由美留下這句話,便飲盡咖啡起身離席。


    茉希的表情令她在意。盡管茉希在工作場合的表情向來如此,不過由美這次感受到異樣的冷淡。


    難道茉希昨天和由美分開後,發生過什麽事,改變了她的想法嗎?


    由美回到偵探社時,茉希打電話來。


    「請問真的有必要剪衣服嗎?」茉希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精神。


    「因為交通鑒識科的人是以車禍為前提進行調查,而我們是要找出和他身分有關的線索。」


    「這樣啊……」對方的語氣聽起來實在不像同意。


    「怎麽了?他可能會抗議嗎?」


    「不,不是這樣。隻是,我對剪衣服有點抗拒感。」


    「總之,麻煩你代為轉達。」由美說完後掛斷電話。


    一如由美預料,從茉希的反應,看得出她後悔委托偵探社調查男人身分。


    即使茉希心知這麽做才對,但在調查實際展開後,對於最壞情況的恐懼便會掠過她的腦海。


    不追究男人的身分,靜待就籍手續完成,他便會有新的名字和戶籍。如此一來,茉希也許就能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事發過了大約一個月,警方並未在失蹤人口中找到符合他特徵的人物。從這一點來看,他可能沒有家人,即使家人確實存在,他們也沒提報失蹤人口。假使他沒有家人,成為京都市民過生活,也不會構成任何問題。


    然而,萬一有等著他回去的家人……由美一想到這點就覺得胸口發疼。這麽一來,他的家人可能失去心愛的兒子、丈夫,或是父親。


    由美不隻是為男人的家人著想,正因希望茉希幸福,才無法對兩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讓別人不幸,是絕對無法得到幸福的。


    由美想的不是因果報應,或是任何道德麵的考量,而是由美至今為止親眼所見的經驗。一名女子愛上有家室的男人,破壞對方的家庭後,沒能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而是同樣被別的女人搶走心愛的男人。


    由美也見過奪取公司的社長,最後被股東會議趕走的案例。起碼在由美的周圍,存在著宛如公式般的法則。


    由美心中萌生想和浩二郎聊聊的念頭,不過她隻是咬著嘴唇,拿出安全帽往外走。


    公式確實存在。


    她在心中低語,跨上愛車katana。


    她一路騎到鞍馬山,在專屬她的夜景景點熄掉引擎。


    比起在擁有遼闊視野的地方欣賞夜景,由美更喜歡從茂密的樹木縫隙間望見的城市燈火。隻要稍微改變觀看的位置,街道的燈火就會像萬花筒一樣展現不同風貌。正因周圍一片昏暗,寶石才分外璀璨耀眼。


    三千代姊是好人,所以——不行,絕對不行。


    溫度應該下降不少,由美卻不知為何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她能切身體會茉希對男人的一片癡情,同時也因她能理解茉希的苦楚,才覺得難受。


    由美的手機鈴聲響,是女兒打來的。


    「由真,什麽事?」


    「咦,媽媽怎麽鼻音好重?該不會是感冒了?」由真問道。


    「因為我剛剛在騎機車。怎麽了?」


    「那個呀,奶奶來了,還帶好多肉。」


    「是壽喜燒對吧。」


    「嗯,她要我問你什麽時候到家。」


    住在大原的母親會帶著食物上門,都是在她找到適合由美的再婚對象的時候。


    「我知道了。嗯,跟奶奶說我七點到家。」


    由美雖然不想聽母親提起再婚的事,不過壽喜燒實在充滿魅力。


    「不過你吃完飯後,應該又要出門吧?」


    通常在做晚飯、和由真一起吃過後,由美會再出門處理一件工作。由真雖然什麽都沒說,但一定感到寂寞。


    「不,今天媽媽想在家熱壺酒來喝。」


    「真的啊,那我來幫媽媽倒酒。我等你,路上小心。」由真像個小大人似地笑道。


    「你比較像那個當媽媽的。」由美也笑著掛斷電話。


    從廚房傳來母親和由真的話聲,由美倏然睜開眼。兩人似乎在準備早餐,由美聞到味噌湯的味道。


    由美和母親一直談到早上,最後由美在暖桌裏睡著。


    「由美大人,早安。」母親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將飯碗端來。


    「就算你喝了酒又睡得晚,好歹也該幫由真準備早餐,畢竟你是媽媽。」由美的母親嘮叨由美,說她之所以對再婚興趣缺缺,就是怕不得不改掉她現在這種隨心所欲的生活習慣。


    母親隻是因為由美回絕她帶來的親事,從早上就心情不好。


    「玉子燒看起來好好吃。」


    由美坐起身,看著暖桌上的玉子燒,揀起一片拋進嘴裏。


    「我說你啊!小孩子在看,你還這麽沒規沒矩。」母親用恐怖的目光瞪著由美。


    「我不記得教出這種沒教養的女兒。由真,不可以學你媽媽。」


    「不會的,我要成為書法家。」由真正座在桌前,合起雙手說一聲「我開動了」。


    由真自從向佳菜子學習書法後,就對書法十分熱衷。此外,她最近又看了電影dvd,內容描繪少女透過書法揮灑青春汗水,於是坐在硯台前的時間又增加。


    「由真這麽了不起,奶奶安心了。媽媽就拜托你啦。」


    「交給我吧。」由真朝由美露出驕傲的表情。


    「今日風向不利呀。」由美喃喃自語。


    3


    兩天後,由美和浩二郎來到位於京田邊市的京都府田邊警署。


    國道三〇七號公路沿線,一處亦稱為「殺肉場」的中古車解體廠遭到警方破獲。警方在其中一輛正在解體途中的箱形車上,發現令人在意的布料痕跡。浩二郎他們就是得到這個消息,才會來到警署。


    交通課從失憶男性的外套鈕扣上取得烤漆片,將追查範圍縮小到國產箱形車。當他們在「殺肉場」發現符合的車輛時,慎重進行鑒識作業。由於鑒識人員在箱形車上查到的纖維與失憶男性的衣物一致,便透過茶川聯絡浩二郎。


    田邊署的警官表示已從茶川那裏得知,有一名疑似車禍被害者的失憶男性,而浩二郎正在調查他的身分。


    「總之,如果沒半點違法的可能性,我們也沒辦法對『殺肉場』展開調查。所以事故車還留在現場,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忙。」


    「殺肉場」是迅速解體失竊車輛,銷售往東南亞的作業場所,有時也會成為外國人買賣藥物的據點。


    盡管「殺肉場」的背後存在著組織犯罪集團,畢竟屬於私人所有地,警方難以對「殺肉場」展開搜查。為此警方需要大義名分,例如工廠內可能有事故車,當成調查的理由。


    「哪裏,我們才要謝謝你們的通知,真是幫了大忙。」


    「箱形車似乎在京田邊市內被放置了一陣子。解體業者接到一個男人打電話來,說希望報廢車子,希望他們可以接收。」


    對業者而言,箱形車算是受歡迎的車種,於是馬上答應。


    「不過,真虧這輛車竟還沒遭到解體。」浩二郎感慨地說。


    「這一個月來,我們一直睜大眼盯著『殺肉場』,可以說算是我們的搜查加強月。」


    「原來如此,即使他們手頭上有肉,也沒辦法動刀。」


    「另一個原因,就是『殺肉場』似乎會先從狀態比較好的車子開始解體。」


    「意思是,那輛車的損傷很嚴重。」浩二郎確認道。


    「嗯,擋風玻璃撞到了電線杆,車主大概是想掩飾撞到人的痕跡。」


    能在車上找到被害者衣服的布料痕跡和纖維,似乎是運氣好。


    「你們知道是撞到哪根電線杆嗎?」


    「知道,痕跡和b老人中心前的電線杆一致。」


    「換句話說,那裏距離車禍現場應該不遠?」


    「依常識來想,應該是這樣。這輛箱形車是在一個半月前被偷的。對方是會刻意掩飾肇事痕跡的犯人,可能也會為了推遲查明被害人身分的時間,拿走他所有隨身物品。」


    假使男人真的是一路從京田邊市走到高丸百貨,就符合醫師的見解。這麽一來,也許男人就住在京田邊市。


    「被害人是本地人嗎?」由美詢問。


    「我們接下來會拿著男性的照片去問話,搜集目擊情報。」


    「我們也會分享現有的情報。如果你們查到什麽,請通知我們一聲,麻煩了。」


    如果男人是京田邊市的居民,茶川就不需要剪碎他的衣服,畢竟由美並未從茉希那邊得到好消息。


    「我知道了,這邊也萬事拜托。」


    事故車屬於證據,浩二郎他們沒辦法直接看車,隻能問到車種和顏色。


    一來到田邊署出門不遠的停車場,浩二郎便出聲詢問:「由美,要不要試著查查看京田邊市內的咖啡專賣店?」


    「咖啡專賣店嗎?」


    的確,那個男人對咖啡豆擁有令茉希嘖嘖稱奇的知識。


    「我也喜歡咖啡,每次看到店家門前寫著使用優質咖啡豆或是自家烘焙等,就會忍不住湊過去瞧瞧。」浩二郎露出微笑。


    「實相大哥是說,市內若有那種咖啡店,他可能會順道路過?」


    「嗯,既然能透過香氣說中配方,實在很難想像他會是門外漢。搞不好他是鑒定咖啡生豆品質的杯測師,或是他就在做自家烘焙,抑或是咖啡豆的輸入業者。不管怎樣,我想他一定是專家,為了工作來到京田邊市,應該不是這裏的居民。」


    「你認為他很可能是來工作,不幸遇上車禍……」


    由美好不容易才將調查範圍縮小到京田邊市,又得將範圍擴展回不特定地區。


    浩二郎說明男人音信全無將近一個月,如果他是這個城市的居民,京都府府警總有辦法找到他。警方在他進醫院後沒多久,應該已向京都府各處提出調查申請,再將範圍擴展到全國。警察會就已提報為失蹤人口的人進行搜查。收到調查申請的自治團體也會透過市政人員和民生委員,調查有無符合的人。


    「這樣啊……」


    「你不需要這麽灰心,查查他可能造訪的咖啡店,或許能找到什麽線索。」浩二郎推測男人住得愈遠,要找的咖啡店應該會更有特色。


    「不是單純味道好,或是店內氣氛佳,而是特色足以吸引專家目光的咖啡店。」


    「專家會抱持興趣的店嗎?」


    「嗯,這麽一來,說不定他果然是被咖啡豆吸引。」


    由美和浩二郎道別,騎機車前往堀川第一醫院。


    將京田邊市和咖啡豆連結在一起,向男人提起這個推論,搞不好他會想起咖啡店的名字或特色。聽到浩二郎的建議,由美有些激動。


    半途上,由美在書店買了汽車雜誌。看到衝撞自己的車子照片,也許能刺激男人的記憶細胞。可是,由美來到男人的病房卻大吃一驚。病房內不見男人的身影,連房門旁的名牌都取下。


    茉希約莫替他辦理出院了。


    由美向護理站詢問。一如她的猜測,昨天男人已在茉希的陪同下出院。


    糟糕,是昨天嗎?


    茉希似乎開始焦急,不能再讓她輕率行動。


    盡管猜想對方還在上班,由美仍試著打茉希的手機。不出所料,茉希關掉手機電源。


    由美改為打電話到高丸百貨,請接線員轉給「京都咖啡」的咖啡輕食櫃,卻發現茉希身體不舒服請特休。


    由美急忙前往茉希留在契約書上的住址。


    從五條通往南轉向壬生川通沒多久,就是茉希所住的「壬生公寓」。由美停下愛車katana,前往目的地的一〇三室。她快步走到門前,敲了敲門。


    「來了。」門後傳出茉希的應答。


    「川津小姐,我是一之瀨。」由美感受到門後的人旋轉門把,便出聲喚道。


    「一之瀨小姐……」門開了,映入由美眼中的是茉希睜大雙眸的臉龐。


    「聽院方說,你替他辦理出院手續了。」由美拉開半掩的門。


    男人就坐在飯廳深處的暖桌,麵朝門口。他向由美點頭致意,尷尬地彎著背,雙手縮進暖桌。


    「我有話想和你談談,方便讓我進去嗎?」


    「啊,好的。」茉希頷首,慌張地擺出拖鞋。「我也有話想和一之瀨小姐說。」


    「請說,是什麽事?」由美率先詢問。


    茉希將茶擺在暖桌上,鄭重開口:「請立即歸還他的衣服。」


    「立刻嗎?」由美保持正座的姿勢,凝視著茉希。


    「是的,我想取消委托。」茉希不肯對上由美的視線。


    「所以,你打算直接辦理就籍手續,和他一起生活嗎?」


    茉希不發一語,堅定地點頭。


    那是她的決心,還是覺悟?


    「你的想法又是什麽呢?」由美詢問男人。


    「我……有點累了。」男人連連眨眼。


    「你是指,對思考過去感到疲累嗎?」


    「不,我對一切都筋疲力盡。之前我聽到你的一番話,確實抱著一種『我該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彷佛不這麽做不行』的心情……可是……」


    「可是這麽做,開始讓你感到痛苦嗎?」


    「與其說痛苦,不如說焦躁難耐。」男人形容自己彷佛在追逐海市蜃樓。


    男人用海市蜃樓來比喻,大概是想說追逐的是一場近在眼前,卻又無法捕捉的幻影。


    「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即使你失去記憶,你的家人一定仍有許多與你共度的回憶,不是嗎?他們今天想必仍在某處,過著與往日相同的生活。」


    「那種事情我也明白,就是因為我明白,才會對想不起來的自己感到焦躁。隻是這個人的存在,在我心中愈來愈大。假如沒有她,我什麽都不是。」男人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由美。


    「難道你想依賴川津小姐過活嗎?」雖然知道這番話對現在的他太過嚴苛,由美仍毅然說出口。


    「一之瀨小姐,你說得太過分了。」茉希出聲抗議。


    「川津小姐,當初我應該問過你是否做好覺悟。」


    「那個時候……」


    「你會感到迷惘也是無可厚非,我認為這代表你有多認真看待此事。然而,不過短短一段時間,你就改變心意了嗎?」


    「我聽說就籍手續若順利,年底前便能有結果。」


    茉希將視線投向由美,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想和他共度新年。畢竟新的一年,新的開始。」


    「你說的就籍手續,現在可能會麵臨中止。」由美用公事化的口吻告知。


    發現肇事車輛,就會展開肇事逃逸的搜查。如此一來,查明被害者的身分,也會變成當務之急。


    至今為止,男人隻是單純的身分不明人士,一旦確認他是車禍受害者,警方的對應也會有所不同,因為警方必須考慮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間的因果關係。浩二郎這麽對由美解釋。


    「這話是什麽意思?」茉希揚聲提問,男人也注視著由美。


    「今天在京田邊市發現一輛箱形車,那輛車上殘留著與你近距離接觸的痕跡。警方斷定,那就是撞到你的肇事車輛。」由美講到後麵,轉而對著男人說明。


    「京田邊……」男人歪頭。


    「這個人在京田邊……」茉希不安地複述後,和男人麵麵相覷。


    「請看。」由美翻開汽車雜誌的其中一頁,詢問男人。「這是和肇事車輛同款的車子,顏色一樣是白色,這讓你想起什麽嗎?」


    男人拿起雜誌,緊緊盯著上麵的車子照片。他的視線在書頁中遊移,偶爾戛然凝固,複又開始仿徨。


    「你確定我就是被這輛車撞到嗎?」他盯著雜誌問。


    看到撞了自己並逃逸的車子,似乎讓他受到不小衝擊。


    「應該是的。」


    說不定在被撞的當下,他正注視著車子。顏色也好,形狀也好,這應該能幫助他回想起什麽。不,即使是聲音也好。


    「如何?」由美詢問宛如凝固一般,一動也不動的男人。


    「我想不起來。」男人激烈搖頭。


    「車禍現場還沒查明,不過警方認為肇事者是為了隱藏撞到人,而刻意撞壞自己的車。由於車子是在京田邊市內毀損,警方判斷車禍地點應該不會離太遠。」


    「我曾待在那個叫京田邊的城鎮嗎?」提出疑問的男人一臉痛苦,數次緊緊閉上眼。每當他緊閉雙眼,總是用力咬著牙關。


    「我想是這樣沒錯。雖然隻是我的推測,不過你約莫是為了尋訪咖啡專賣店,或是某家富有特色的咖啡店,才來到京田邊。」


    由美舉出男人對咖啡的深厚造詣,加強推論的可信度。


    「我?為了咖啡專賣店或咖啡店?」由美注意到男人傾身向前。


    「這還隻是猜想而已。」


    當然,這個推測也可能完全錯誤。說不定是在別的城鎮肇事,才開到「殺肉場」旁撞電線杆。由美認為浩二郎告訴她這個想法,隻是給她調查的提示。


    「接下來,我打算去尋找你拜訪過,或者你想拜訪的咖啡店。」


    「咖啡專賣店……」男人喃喃低語,茉希一臉不安地看著他。


    「我會全力以赴,找回你的過去。如果你麵對過去,還是回想不起來,也無可奈何。畢竟你已盡了一個男人——不,盡了一個人的誠意。」


    「相反地,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在這裏生活,代表我沒有誠意?」


    聽到男人這麽說,茉希高喊:「你維持這樣就好!」


    「川津小姐……」由美用安撫的語調呼喚她。


    「一之瀨小姐,這項委托全部撤回,請你結帳。」


    「這樣好嗎?」由美輪流看向兩人。


    「這樣就好。」茉希瞪著由美。


    「是嗎?既然如此,也沒有辦法。」


    委托人說得斬釘截鐵,由美束手無策。


    「請你馬上結算金額。」


    茉希言下之意,彷佛是這麽做,就能和回憶偵探社切斷所有關係。


    「川津小姐,我們不會向你請求調查費用。」實際開銷並不是多大的金額,不急於一時。」由美應道。


    「這樣我很困擾。」


    「畢竟我沒交出一份讓川津小姐滿意的報告書,這是敝公司的方針。」由美喝完茶站起,「我會馬上歸還衣物……」她說完隨即離開。


    偶爾也會發生這種狀況。


    由美不停這麽告訴自己,回到偵探社。


    「是嗎?她取消委托了啊。」浩二郎遺憾地說道。


    佳菜子和真出門查辦新的案子,晚上的報告會議隻有由美、浩二郎和三千代三人。


    「是我辦事不力。」由美反省對茉希過於投入自身的情感。


    「不,是這案子太難辦。要有委托才能行動的偵探,還是有極限。」


    「不過,就像由美說的,如果破壞對方的家庭,川津小姐也是罪孽深重。」


    「沒錯,罪孽深重啊。」


    罪孽深重,複誦這句話時,由美的胸口怦怦直跳,萌生就連三人一起碰麵,都像在做壞事的感覺。


    「可是,三千代姊,不論是川津小姐或是那名男人,其實都不是罪人。」


    由美不知為何生起氣,反駁三千代。


    「是嗎?那名男人失憶,但川津小姐應該知道對方可能有家室吧?」


    「話雖如此,不過我想說的是,川津小姐是出於善意才幫助那名男人,她大可放著不管,是那名男人開始依賴川津小姐,彼此感情逐漸升溫才……」


    由美無法說明理由,這才發現自己隻是想反駁三千代。她深知這是因為浩二郎的存在,在她的心中比以前更為巨大。


    感情無法以道理論述,茉希想必也明白自己的打算有違正道。


    身為回憶偵探以前,我也是個女人,理應更體恤茉希小姐的心情。就是忘了這一點,才增添她不必要的不安,導致她關上原本試圖敞開的心門,和男人一起退回兩人的小天地。


    由美覺得失敗的原因彷佛就在眼前,而且愈來愈清晰。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浩二郎問由美,像是看穿她現在的想法。


    「我想再見川津小姐一次。」


    「嗯,即使要撤退,也要你能接受才行。此外,記憶隻要一點一滴地拚湊回去,就能修補,回憶卻不一樣。回憶是由人的心情構成,伴隨著心情才會變成回憶。身為回憶偵探,千萬不能忘了這件事。」浩二郎說完,遞出一張便條紙。


    由美接下便條紙,看著上麵的內容。


    「copper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對馬正太?」


    上麵除了公司名稱,還寫著位於神戶港區的地址及電話號碼。


    「這是咖啡店經營方麵的顧問公司,他們出版一本叫做《如何經營咖啡店》的季刊雜誌。」浩二郎說明。


    浩二郎和由美分別行動後,便前往國立國會圖書館的關西分館,開始一本本查閱咖啡店相關的雜誌。


    「我試著問了其中幾家內容比較豐富的雜誌,其中欣然答應協助調查的,就是這位對馬先生。雖然隻是透過電話交談得來的印象,不過他對咖啡店似乎非常清楚。我目前隻告訴他,我們在調查失憶的人的身分。」


    「我明白了。」


    「由美,還有一件事,替川津小姐著想雖然重要,不過我希望你也能考慮到那名男人的心情。」


    「我的確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那就好,因為他嘴上說的,並不一定是他的真心話。」


    「浩二郎大哥是指,他也許是在說違心之論嗎?」


    「不,我並未直接和他交談,無從得知這一點。隻是,無法化為言語的心情確實存在,你應該很清楚。」


    「我……」浩二郎的話刺中由美的胸口。


    言語雖然方便,卻並非萬能。由美當護理師時,便對此深有感觸。


    由美聽過許多言不由衷的言論:誇口沒有任何未竟心願的男人,曾在半夜哭泣,因為他認定自己的胃潰瘍是胃癌;老是說媳婦壞話的婆婆,其實最為倚賴的正是媳婦;將兒子列在不想見的人的名單的母親,卻在遺言中將所有財產留給他。


    「假如沒有她,我什麽都不是。」男人的這句話,背後或許正是他對自己依賴茉希的好意,所感受到的焦躁。


    由美想起他看著雜誌上車子照片時的眼神,以及他得知由美要尋找咖啡店時的表情。他探出身體,似乎正在傾神聆聽由美說的話。


    由美開始覺得,他還沒下定決心和茉希攜手展開新的人生。


    對馬有著一頭白發,連胡子都是一片雪白。


    由美自我介紹後,對馬就說自己雖然看起來老,其實剛上五十歲。他這麽介紹完,笑了起來。


    「哎呀,沒想到能與一之瀨小姐見麵。由於工作因素,我常看京都的電視台,所以一接到實相先生的電話,我馬上想到應該是那次諮詢的人。」


    對馬也看過茉希向節目提出諮詢的那一集。


    「那麽話就好說了,其實是這樣的。」由美告訴對馬,她從茉希口中聽到的男人對咖啡的知識,以及他從香氣就猜出咖啡豆的特調配方。


    由美也補充浩二郎的推測,男人也許是為了京田邊市內的特色咖啡店而來。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呃,雖然這麽講,對遇到車禍而失去記憶的那位先生實在失禮。他對咖啡的知識確實非同小可,那不是協會認定的二級或一級就能達到的程度。我以前在輸入咖啡豆的公司工作,能透過香氣就說中特調配方的人,也是屈指可數。如果是杯測師這種咖啡豆的專家,倒還有可能。」


    鑒定士的認證區分為商品設計、生豆鑒定、品質管理,目前各個分類的鑒定士人數都僅有十幾人,其下的一級人數約四百五十名,二級則是五千人左右。


    對馬向由美道聲抱歉後,取出手機。


    他聯絡認識的杯測師,隨後又接連打給三人,最後對由美說:「我向幾名身居要位的杯測師打聽,目前似乎沒人失蹤,也沒聽到類似的消息。我現在正在請他們各自確認,如果是受到認定的專家,馬上就會揭曉。在等待的期間,來看看京田邊市內三家具特色的咖啡店。」


    對馬將一張由文字處理機印出的紙遞給由美。內容是他在接到浩二郎的電話後,列出的清單。


    「第一間店『ogc』是販賣有機栽培咖啡豆的店,下一間『咖啡帶』則是使用國產咖啡豆的店,而第三間的『調味』一如其名,是調味咖啡豆的專賣店。如果是對咖啡有興趣的人,每一間都是會令人想登門造訪的店。」


    對馬也準備好登有三間店報導的各期《如何經營咖啡店》雜誌,並表示已知會過店家。


    因為調查方向有眉目,由美鬆一口氣,接過對馬泡的自豪咖啡。對馬自豪的咖啡確實不負推薦,咖啡香氣誘人,就算不加砂糖,也帶著淡淡甜味,味道十分芳醇。


    由美一邊品嚐咖啡,一邊和對馬聊天時,對馬的手機響起。


    根據回報,杯測師中並無失蹤的人。


    4


    盡管手頭上還有其他案子,而且委托人仍處於無法下定決心的狀態,由美依然造訪三間咖啡店,並在「咖啡帶」得到有力情報。


    由美馬上聯絡茉希,表示無論如何都想向男人確認一些事。茉希隻是冷淡地表示已和由美毫無瓜葛。


    「拜托,我們可能查出他造訪的店了。」由美不肯死心。


    「我還在工作,就這樣。」


    「等等,川津小姐,別掛電話。你之前說公寓還有空屋,他仍住在你那邊嗎?」由美大聲問道,但電話已掛斷。


    無可奈何之下,由美隻好趕往茉希的住處。


    由美飛車五分鍾後,抵達公寓。她先去茉希的住處一趟,但無人回應,裏麵也沒有人的氣息。由美回到公寓入口,確認郵箱。沒有名牌的郵箱隻有三〇三室。她立刻奔上三樓,敲了敲門。


    門後明顯有人,但男人不肯露麵。恐怕是茉希叮囑過他,不論是誰來都不要開門。


    「我是一之瀨,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向你說一聲。」由美從門外搭話,卻毫無回應。


    「你可能造訪過的咖啡店查出來了。」


    由美感受得到男人走近門旁。


    「你果然是咖啡豆的專家,而且你似乎想用自己的雙手,栽培出理想的咖啡豆。你懷著一個宏大的夢想。比起身分那些瑣事,我對你的夢想更有興趣。難道你不想得知,你以前懷抱的夢想是什麽嗎?」由美彷佛麵對男人說話,聲量足以傳進隔著一道門板的男人耳中。


    一如浩二郎說的,我是回憶偵探。這個人的夢想,才是最重要的回憶。


    過了一會,靜靜傳來門打開的聲響。


    「請進。」男人隻露出半邊臉,悄聲邀請。


    「何不出來呢?」由美輕輕勸道。


    「出來?我還是……」他畏縮了一下,反射性地想關上門。


    由美握住門把,阻止他的動作。


    「你不想去那家咖啡店看看嗎?」


    由美無論如何都想帶男人離開。


    一個月前飄然來到店裏的男人,向咖啡店的店長說:「這裏的咖啡是衝繩產的,不過在離咖啡帶更遠的北緯三十四度,也能種出咖啡豆。」


    對於知道咖啡帶的極限界線,使用衝繩的國產咖啡豆的店長而言,男人的這番發言相當具有衝擊性。


    聽到這段對話,由美想起茉希轉述的男人發言:「咖啡帶是指赤道兩端的南北回歸線以內的熱帶及副熱帶的區域,所以咖啡樹會被當成隻能在高溫下才能生長的作物,不過利用溫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種出咖啡豆。」


    店長表示,雖然單看照片無法確定,但見麵談話,就能確定是否同一人。


    「現在就要去嗎?」從語調聽得出他開始感到害怕。


    「是的,現在。」


    「可是……」男人縮起身子。


    「你有保暖一點的衣服嗎?坐我的機車過去。」


    「機車總覺得有點恐怖。」


    由美很清楚男人害怕的並不是機車。


    「沒問題的,隻要加件衣服就好。」


    「我有川津小姐在出院時準備的夾克。她知道這件事嗎?」


    「她不知道,我沒告訴她。」由美刻意選擇切割兩人關係的說法。


    「那我沒辦法去。」男人再度試圖關門。


    由美一邊阻止他關門,同時鼓足勁勸道。「你曾有偉大的夢想,和你談過的店長說希望能品嚐你的夢想。」


    「品嚐?」他握著門把的手放鬆力道。


    「其中的意思,你何不直接問店長?來,我們去尋找男人的夢想吧。」由美大聲說道。


    男人彷佛被由美的聲音操縱著,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然後穿著夾克和圍巾,回到門口。


    由美將留給茉希的便條紙放進她住處的郵箱,發動了katana機車的引擎。


    店長一見到男人,就說他是之前來過店裏的人。隻是當時兩人並未交換名片,所以無從得知男人的名字和身分。


    店長告知男人當時做過的事情,但他依舊什麽也沒想起來。


    不過一談到咖啡豆,兩人就聊得熱火朝天。


    適合咖啡豆生長的條件中,氣溫要保持在十五度到二十五度之間,並處在年間降雨量一五〇〇到二〇〇〇毫米的潮濕環境,排水良好的土壤則可透過人工方式製造出來。


    再來是標高,阿拉比卡咖啡豆需要一〇〇〇到二〇〇〇公尺的海拔,所以被視為不可能栽植成功,這層限製希望能找出辦法加以克服。兩人談到這裏,男人眼中露出截然不同的光芒。


    「在日本種出和牙買加藍山第一相同味道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男人喃喃低語。


    「沒錯,你那時候也說了類似的話。」店長點頭回應。


    「如果是真的,該有多美好。」男人事不關己地讚歎。


    「你當時這麽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要栽培出最符合日本人喜好的咖啡。』聽到你這番話,我回你:『如果完成,請務必拿來我們店裏。』」店長鄭重地重述。


    「那種事……」


    「如果真的成功,不會很想喝喝看嗎?」店長漾起微笑。


    「嗯,那是自然。大幅偏離咖啡帶的藍山咖啡豆的味道,實在非常吸引人。當成一種誌業,想來也很有意思。」男人彷佛記憶複蘇,口氣非常輕快。


    由美看到他的神情,不禁覺得男人必定從事咖啡相關的工作。


    店長不記得正確的日期時間,不過男人明顯是在造訪「咖啡帶」咖啡店後,才發生車禍。這一點會是追查他行跡的有力線索。


    由美將男人送回公寓。當由美準備跨上機車時,男人喚住她。


    男人主動表示要提供原本的衣服。咖啡店長的那一句「不會想喝喝看嗎?」似乎是讓他這麽做的動力。


    「可能會被剪碎檢驗喔。」


    衣服仍裝在由美歸還時的紙袋裏。


    「我還是覺得知道過去很恐怖,但既然以前的我想做出國產的藍山,我也希望完成這個夢想。」他緩慢慎重地說道。


    「那是現在的你的夢想嗎?」


    「或許吧。即使變成其他人,我仍期盼完成的夢想。」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這些衣服。」由美接過紙袋。


    「你們在做什麽!」兩人轉向聲源處,茉希就站在那裏。


    「川津小姐……」由美反射性地將紙袋藏到身後。


    「我撤回委托了,請不要接近他。」茉希喊著衝過來,伸手抓住紙袋。


    由美試著甩開茉希的手,紙袋卻破裂,衣服散落在路上。


    「啊……」由美發出驚呼。


    茉希為防衣服被由美拿走,立刻趴在馬路上,將襯衫、西裝外套、褲子一一掃進懷中。


    「這是我的東西。」茉希抬頭瞪著由美。


    「川津小姐,那並不是你的東西。」由美蹲下身。


    雖然還不到四點,柏油路麵卻已帶著寒氣。一股寒意從冰涼的地麵傳來。一旁茫然佇立的男人,影子長長拖曳在路上,一直延伸到茉希身上。


    「到底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從我身邊奪走這個人?」茉希將衣服塞進破掉的紙袋中,一邊站起身。


    由美見狀也慢慢站起來。


    「我並不打算從你身邊奪走他,我隻是不想奪走他的夢想。」


    「這個人的夢想?」


    「詳細我不清楚。」由美看向男人。


    「你的夢想到底是什麽?」茉希逼問男人。


    「我想試著種出國產的藍山咖啡豆。不,說不定以前的我已著手嚐試。」男人的聲量不大,但語氣非常明確。


    「國產藍山,怎麽可能……」茉希忍不住歎息。


    「確實是欠缺思考、超乎常識的想法。羅布斯特種的咖啡豆還有話說,可是阿拉比卡咖啡豆,又要有藍山一號的味道,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即使困難,也有一試的價值。」不知是否由美多心,男人身上已不見至今為止的畏縮態度。


    由美並不討厭男人訴說夢想時露出的眼神。


    「那種事情,不就跟賭博一樣嗎……」茉希喃喃自語。


    她兩次離婚,都是丈夫嗜賭成性。


    「賭博嗎……或許真是如此。」


    「反正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吧。」茉希彷佛在強自忍耐。


    一部分衣服還露在紙袋外麵。淪落成淒慘模樣的破損紙袋,被茉希緊緊抱在胸前。紙袋被壓緊時發出的乾燥聲響入耳輕微,卻顯得格外悲哀。


    「我都已決定,要和你共度人生。我的這份心情,又該何去何從?」茉希的話聲破碎。


    離過兩次婚後,對於和男人一起生活,我明明應該早就吃足苦頭。茉希啞聲傾訴,然後補了一句「最後的……」,語尾卻消失無蹤。


    由美猜想她唇間的話語,一定是「戀情」或「愛情」。


    「我和川津小姐之間的契約已廢止。接下來我們回憶偵探社,是要和這一位簽約。」由美狠下心開口。繼續讓雙方談感情,隻會導致難以收拾的情況。


    「咦,是這樣嗎?」茉希驚訝地詢問男人。


    男人連連搖頭,他也詫異地看向由美。


    「我們之後才要正式簽訂契約。」由美看著男人雙眼回答。她相信男人一定會這麽做。


    「隨便你。」茉希把紙袋塞給由美。


    胸口一帶感受到沉沉的衝擊。由美覺得這份力道彷佛包含著茉希的憤懣、痛苦,以及寂寞。


    茉希徑直回到住處,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那個……我手上沒有錢。」男人這麽說,同時視線移向茉希的住處。


    「契約的事是騙人的。不這麽說,她大概不會罷手。她也在和你的過去奮鬥。如果她抱著那樣的心情和你生活,你覺得她能安心嗎?我不這麽認為。不是說感情好的夫婦,就和酒的熟成一樣,會愈陳愈香嗎?可是,我覺得你們繼續過下去,是走不到那一步的。川津小姐一定也明白。」


    盡管現在難受,但茉希一定能夠理解——由美抱著這樣的希望。


    「隻是,你應該很清楚川津小姐的心意。她認真愛著你。不管你要回到過去,還是要追逐夢想,都請你好好和她談過。」由美說完,將紙袋放在機車後方的置物架上,以彈性布蓋住固定。


    在那之後,由美數次前往高丸百貨確認茉希的情況。盡管茉希待客態度冷淡,店內卻依舊高朋滿座。


    由美並未特地打招呼,兀自啜飲咖啡。茉希對待她和對待其他客人一樣。茉希的姿態毫無改變,兩人之間也沒任何尷尬氣氛。由美感受到茉希身為專業人士的意誌。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某一天傍晚,茶川聯絡事務所,請由美馬上來一趟。


    由美抵達事務所時,浩二郎已在場。


    「你的努力看來就要有成果了。」浩二郎神色開朗,約莫是茶川有所斬獲。


    「不愧是茶川先生。」由美靠向桌子,向得意得挺起胸膛的茶川說道。


    「為了由美,我可是卯足全勁。」茶川睜大骨溜雙眼。


    「不勝感激。」


    「總之,先坐下來吧。」


    在浩二郎的示意下,由美坐上椅子。想快點知道茶川發現什麽,她興奮得有些心跳加速。


    「我照順序說明。」茶川一臉正經地開口。


    「那男人穿的衣服是全國規模的製造商出產的,隻要找到製作工廠,就能瞭解一定程度的生活範圍。不過,僅限關東地區或近畿地區之類的廣泛範圍。」浩二郎聆聽茶川的話,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把重點放在這裏。」茶川分發資料給由美和浩二郎。「反摺的褲腳是寶庫啊,沙粒和灰塵都會藏在此處。」


    由美出聲打斷講得一臉出神的茶川:「所以,你從寶庫裏找到什麽?」


    「這個嘛,我從裏麵找到有趣的東西。你們看看最上麵的照片。」


    茶川要他們看的是小小的乾燥鱗片放大圖。


    「褲腳上附著不少這個寶貝,找我們大學的老師一起幫忙,終於搞清楚是什麽,著實費了不少工夫。」


    茶川任教的大學中,有許多以前在科搜研任職的人。換句話說,這項調查稱得上是鑒識專家的總動員。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由美迫不急待地問。


    「這是植物,也就是花瓣。仔細一瞧,看得出是黃色。我們就是從此一色素,查出其實是鬱金磯鬆的花瓣。」


    「鬱金……不就是薑黃嗎?」


    「據說是和鬱金的顏色相似,才獲得這個名字。不過,鬱金磯鬆似乎還用來當肝髒或腎髒的民間漢方藥材。至於鬱金磯鬆的分布區域,是在鹿兒島縣的奄美群島,及衝繩縣的衝繩群島。」


    「奄美和衝繩嗎?大約在北緯二十八度……」浩二郎說著,看向由美。


    北緯三十四度的地方也能種出咖啡豆,男人這句話想必浮現在浩二郎的腦海。


    「盡管鬱金磯鬆的分布範圍不小,不過針對與咖啡有關的店和公司進行調查,應該多少會有幫助吧。」茶川有點抱歉地說。


    「哪裏的話,茶川先生,這樣就幫大忙了。從奄美、衝繩群島這個範圍,再考慮到至今為止調查的資訊,接下來優先要查的就是有種植國產咖啡豆的農園。如此一來,數量應該相當有限。」浩二郎向茶川露出笑容。


    「真的,茶川先生實在太厲害。」由美向彷佛變得帥氣的茶川揚起微笑。


    「鑒識科的家夥都顧著查車子的烤漆碎片。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察覺到這項事實。」茶川模仿著電視旁白,臉卻紅了起來。


    如果說出口會害臊,別說就好了嘛。


    由美這麽想著,再次看向茶川。


    5


    由美獨自一人,帶著失憶男人的照片搭飛機來到德之島。費時約四個半小時,搭飛機輾轉來到的機場,溫度計顯示氣溫為二十三度。


    早上的京都才下雨,氣溫連十度都不到,讓由美益發感受到此地的溫暖。


    在出發之前,由美與男人碰麵,告知他要前往德之島的消息,並再次向他說明回憶偵探社的契約內容,隻見他露出認真無比的眼神。「我想度過能讓自己接受的人生……無法讓自己接受,我在這裏也待不下去。麻煩你了。」


    得知男人的覺悟,由美也下定決心,要查出能讓自己信服的結果。


    由美將外套脫下拿在手上,搭上計程車。車子開在綠意盎然的公路上,沒過多久,就看得到澄徹青碧的大海。


    海水清澈透明,即使在冬天也想跳進去遊泳。車子沿著道路往前開,由美一路眺望著左手邊的大海。往右邊一轉,眼前出現田園風景,再往前就是目的地「母間咖啡豆園」。


    昨天偵探社的大家分頭打電話,一一聯絡透過鹿兒島縣的農業協會查到的農園。其中引起由美注意力的,就是這座「母間咖啡豆園」。


    園主鬆元在農園的入口等著由美。


    「遠道從京都來找人,真是辛苦了。」鬆元的說話腔調與標準語非常接近。


    由美在電話中和鬆元交談,並透過電子郵件寄送臉部照片後,對方表示雖然記不清楚,但確實有印象。


    為了推廣自家製的咖啡豆,鬆元在庭園中的屋舍提供試飲,上門的觀光客似乎不少。


    聽到這些,按捺不住的由美馬上和鬆元約好見麵。


    鬆元帶由美來到的屋舍中有一張大木桌,桌上備有從農園摘取的咖啡豆泡成的咖啡。


    由美一落坐,鬆元就為她送上一杯咖啡。


    「多謝招待。」由美喝了一口,不禁為在嘴裏擴散的芳醇香氣驚歎。


    口中的芬芳香氣近似果香,喝起來相當清爽。苦味不會太強,酸味也恰到好處。


    「感想如何?」鬆元笑著問由美。


    「非常爽口的咖啡,喝起來很順口,十分美味。」


    「沒有雜味吧?」


    「的確,感覺很純粹。」


    「那就是新鮮的味道。因為國外的生豆,無論如何都要曆經一番跋涉才能到日本。」


    在這裏的話,成熟的咖啡果會仔細采收,經過水洗處理,乾燥約一周後製成生豆。出貨前再烘焙處理,寄送給客戶。


    「咖啡豆移動後會疲乏,跟人一樣。所以,盡可能保持咖啡豆的新鮮,也是國產的優點之一。」


    「這位先生似乎也認真地想做出國產咖啡豆,而且就像我在電話中提到的,他想做的是藍山。」由美再次拿男人的照片。


    「藍山……哦,的確是這樣。因為約了和你見麵,我又查過一次。」


    鬆元似乎確認過工作日誌、日記及備忘錄。


    「那麽,你有想起什麽嗎?」由美睜大雙眼。


    「我在記事本裏寫著:『千葉花生農家的一位先生,來問是否可用國產咖啡豆呈現藍山風味。我回答他不可能,但真的不可能嗎?』」鬆元讀出文字內容。「藍山勾起我的印象,於是我翻查記事本。隻是,我無法肯定地告訴你,照片上的男人就是那位先生。」


    「千葉的花生農家嗎……」


    若是千葉,說不定符合男人理想中的北緯緯度。


    「是的。然後,我又翻找名片匣,發現可能屬於那位先生的名片。」


    由美接過名片。「三崎農場負責人,三崎秀武先生。」終於查到男人的姓名,由美忍不住念出聲。


    「沒錯,關於千葉的名片雖然還有不少張,不過我想不起長相的名字,隻有那張名片。」


    「實在太感謝了。」由美深深低頭致謝。


    「其實,這種事不需要請你特地過來一趟,但也不能用傳真機把三崎先生的名片傳過去。」


    鬆元向由美坦承,其實直到親眼看見由美前,都還在猶豫該不該把這些事告訴不相識的人。


    「不過,實際見麵後,收下名片,又聽到你的一番話,我覺得你很認真,實在不像會說謊的人。」鬆元笑道。


    「這位先生並不是自行出逃,或想要隱藏身分,而是車禍的受害者。警方也在進行調查,這樣應該能查出他的身分。」情緒激動的由美,說話速度不禁加快許多。


    「原來是這樣。看到你這麽開心,我也不由得開心起來。」


    「真的是太感謝你了。」由美再次致謝。


    翌日,由美循著名片的地址,來到千葉縣館山市犬石的三崎農場。


    由美考慮過打電話說明,不過對方在過了兩個月後,遲遲未提報失蹤人口,由美有點在意。說不定其中有什麽複雜的內情。


    無論如何,由美決定先見三崎的家人一麵。


    或許是連日移動造成的疲憊,由美的扁桃腺紅腫發疼。由美每次感冒前,扁桃腺必定會紅腫起來。盡管她知道現在應該避免置身於乾燥的環境,但冬天的交通運輸工具都開著空調,乾燥無比。身體有點沉重,但因為情緒激動,由美並不覺得特別難受。


    抵達三崎農場時,已是天空染成一片霞紅的日落時分。


    這裏是北緯三十四度xx分。


    由美用手機的gps機能確認經緯度,此處符合男人所說的位置。


    招牌上「花生」的文字一旁,注記著「國產咖啡豆」。隻是那行文字比花生小上不少,國產咖啡豆栽培事業,應該接下來才要正式開始。


    農場的入口有點狹窄,內部的土地卻相當遼闊。


    由美找到門柱上的對講機,按下電鈴後等待回應。


    「你好。」過了一會,對講機傳出女聲。


    「不好意思,請問這裏是三崎秀武的農園嗎?」由美朝著對講機,努力擠出標準語。


    「是的,這裏是三崎農場,有什麽事嗎?」


    「我來自京都的偵探社,是為了三崎先生的委托而來。其實,三崎先生在京都發生意外。」


    「發生意外!」


    「啊,不,雖然發生意外,不過他平安無恙。由於事發突然,你可能一時難以相信。三崎先生是從德之島前往京田邊,在那裏遇到車禍。因為頭部遭受強烈衝擊,喪失記憶。」


    「記憶……?真的嗎?」女聲有些懷疑。


    「你聽過德之島和京田邊嗎?」


    「聽過,但——」女聲陷入沉默。


    由美能從對方的呼吸聲,感受到她正猶豫是否該相信突然造訪的女人。聽對方得嗓音,年紀應該和自己差不多,或許是秀武的妻子。


    「請稍等一下。」對方鄭重說道。


    由美凝目望向玄關門口,看到短發的女人,和另一名男人。


    兩人穿著同色外套,隨著他們逐漸走近,由美看到外套胸口上有著「三崎農場」的刺繡,應該是農場的作業服。


    「不好意思,突然登門拜訪。」由美先低頭致歉。


    「大哥發生意外,是真的嗎?」男人粗魯地問。


    「你是秀武先生的弟弟嗎?」由美反問。


    「嗯,你說大哥發生意外,應該不是謊話吧?」男人瞪著由美。


    後方的女人低頭不語,看起來大概比茉希年輕。


    「這邊也想先確認……這位就是秀武先生,沒錯吧?」由美拿出失憶男人的照片。


    這就是最終確認,而且是決定性的。


    「大姊……」男人瞥照片一眼,隨即伸手將照片塞給身後的女人。


    「毫無疑問是大哥。」男人低語。


    「那個……站在這裏說話也不是辦法,」女人抬起頭。


    女人的膚色白皙得不像在農園工作,顯然是不曾懈怠保養,由美暗暗想著。


    兩人邁出步伐,由美走在一旁。


    「不過,為什麽會牽扯到偵探?」男人一邊走一邊詢問。


    語氣比剛才和緩幾分。


    「不好意思,讓你們吃驚了。」由美遞出名片,同時簡要說明回憶偵探的工作,隻是兩人似乎無法順利理解。


    由美在兩人引導下來到事務所,氣氛和鬆元的農園截然不同,位於類似種子行倉庫的建築物中。


    天花板挑高,暖氣也不太強,於是由美穿上拿在手中的外套。


    「我是三崎秀武的妻子。請問外子身體怎麽樣了?」夫人擔心地詢問。


    「他有硬膜下血腫,透過手術已順利移除。」由美回答。


    「頭部手術嗎?」夫人近似哀鳴的聲音在屋內回響。


    「是的。不過,請不用擔心,其他傷勢隨著時間就會逐漸恢複。隻是,如同我剛才說的,他想不起過去的記憶。」


    「像是喪失記憶之類的嗎?」


    「沒錯。」


    「不過,為什麽你在這裏,大哥卻沒和我們聯絡?」弟弟接近質問地拋出疑慮。


    「目前,不僅家裏的事情,秀武先生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由美表示,直至來到此地,才終於能夠確定秀武的名字。


    「既然知道了,大哥隻要回來就好吧。」


    「我們查明秀武先生的身分後,警方也會進行相關訊問,回家應該會在那之後。」


    「不管怎樣,隻要他回來就行。大姊,對吧?」


    「嗯……但我不去一趟不行。」夫人顯得難以冷靜。


    「請冷靜下來。說起來,這兩個月的期間,這邊一切安好嗎?」由美將「申請失蹤協尋」這個詞吞回肚子裏。


    「我們在十月中旬左右結束采收花生,外子在那之後就會飄然出遊,直到年關將至才會回來。這個習慣已持續七、八年,沒想到會發生意外。」


    「大哥對咖啡豆著魔了。每次都不聯絡家裏一聲,有次還隨便跑去哥斯大黎加。」弟弟接過夫人的話。


    「這是我父親經營的農園,外子擴增到一倍以上的規模。我們有工人幫忙,雖然不算輕鬆,不過還算忙得過去。所以,外子追逐夢想的心願……」


    「又來了,大姊就是太好講話,所以才不行。老爸也是這麽說的。」從他這句話,由美搞清楚男人原來是夫人的弟弟。


    「經營者畢竟是大哥,他老是不在怎麽成,總是隻有大姊……」弟弟嘟噥著沒把話說完。


    總是隻有大姊一個人辛苦,由美在心中想像著後半句話。由美知道秀武超過兩個月都不在家,為的就是培育出國產的藍山咖啡豆。


    為了這個夢想,眼前的女人被迫承擔太多。


    如果茉希知道這名女人的故事,不知會作何反應?思考這個問題的瞬間,由美頓時湧起罪惡感,彷佛自己也是夫人的敵人。


    回憶有善有惡。


    不過,起碼這些都屬於過去。然而,這次的案子卻並非過去,不,過去甚至不存在。眼下兩位女性圍繞著一名男性的情意,沉重地壓在由美的心頭。


    茉希細心照顧秀武的麵容,秀武妻子擔憂丈夫身體的模樣,在在都是溫柔的女性形象。


    由美想到自己握有會讓兩人悲傷的話語和事實,不禁直冒冷汗。


    「我不行了吧?」由美曾被病重的女子,以嚴肅的眼神這麽問過。當時是她成為護理師第二年的秋天。


    由美在關燈前去為病人擦拭身體時,女子開心地談著與丈夫的邂逅,然後突如其來地發問。由美來不及準備好回答,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盡管如此,由美還是馬上展露笑容。「沒問題的,我們一起努力吧。」她擠出台詞,試圖補救。然而,由美一瞬的沉默,在女子眼中,勝過千言萬語。從那一天起,女子失去和病魔搏鬥的氣力。


    是誰把病情告訴她?這個疑問在護理師之間成為話題。由美努力告訴自己:我什麽都沒說,責任不在我身上。由美一直這樣說服自己。


    當時感受到的苦澀,在由美胸口鮮明複蘇。


    「我去接他回來。他現在應該還需要人照顧吧?」


    夫人的話語讓由美回過神。「不,等警方問話結束,我負責帶他回來。我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他,給他一點回想的時間。」


    究竟能不能帶他回來呢?由美腦海中浮現茉希的臉,旋即消失。


    「這樣啊……那就麻煩你了。」夫人行禮致謝。


    「不過,大哥真是給人添麻煩,你找到這裏來,不會是當義工吧?」弟弟歎著氣轉向由美。


    「我是依三崎先生的委托辦案。」由美按章程說明調查費用等事宜。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我們也好把事情分清楚。你把大哥帶到這裏來,委托就算結束,對吧?」


    「是的。」由美回答,隻是她不太清楚對方到底想說什麽。


    他是擔心由美尋求回報,趁機敲竹杠嗎?


    「不是什麽大問題,反正他回到這裏,看到家人就會想起來吧。」弟弟嗤笑。


    「不好意思,冒昧問一下,府上有孩子嗎?」由美詢問夫人。


    「有兩個女兒,一個國中生和一個高中生。」


    「原來如此。請問尊夫貴庚?」


    「四十六歲。」


    「請告訴我大家的名字,也許能成為喚醒記憶的契機。」


    「我叫真佐子,舍弟叫育宏。」


    「大姊,不需要講我的名字。」育宏說完便起身離席,消失在門口。


    「我真的什麽都不用做,隻要等在這裏就好嗎?」真佐子像在測量發燒,伸手按住額頭。


    她想必還在混亂中。


    「那樣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由美想不到其他回答。


    真佐子緩緩起身,拿下貼在牆上的全家福照片,遞給由美。


    「請將這張照片交給外子。」


    「這是令千金嗎?」


    「她們都是和爸爸感情融洽的孩子,總是黏在外子身邊。」


    「她們的名字是……?」


    「真優美和杏子。」


    「好可愛的名字哪。」也許是看到女兒的照片紓解了緊張的情緒,由美脫口說出京都腔。


    6


    收到由美的報告,浩二郎和由美一起來到茉希的住處,並將三崎秀武的行蹤、身分告訴他。


    「川津小姐,你已不是委托人,我們沒有向你報告詳細資訊的義務。不,相反地,這還是違反守密義務的行為。可是,我個人希望你能知道。」由美一字一句慎重說道。


    「不管你們說什麽,我絕不會和他分手。」茉希的眼中含著淚水。


    「川津小姐,三崎先生有妻子和兩個女兒,還是農園的經營者,許多人都仰賴著他。」浩二郎盡量慢慢解釋。


    「他什麽都不記得,經營管理什麽的根本不可能。讓他和妻女見麵,隻會讓她們難過。」茉希的臉頰滑落豆大淚珠,但她說話不帶哽咽,依舊努力瞪大雙眼注視著浩二郎。


    「也許你是對的。如你所說,他們可能並不需要這樣的父親、這樣的經營者。」


    「沒錯,他們不需要。他留在京都,才是最好的選擇。明明就快了,隻要再過兩周,就籍許可便會發下來,都是你們這些偵探破壞一切。」茉希看向由美,馬上又移開視線。


    她說不定對由美心懷怨恨。


    「你們有什麽權利破壞我的幸福?」茉希的肩膀顫抖。


    「我們當然沒有權利。不過,川津小姐,你也沒有破壞三崎先生家庭的權利,難道不是嗎?即使你需要三崎先生,而家人不需要他,我今天也會把他帶回千葉,因為這是我和三崎先生之間的契約。」


    「你在騙人,這是你編出來的。他很害怕,沒有我就什麽都做不來。他根本無法在沒有我的地方活下去。」茉希再次流下淚水。


    「川津小姐,那樣你就滿足了嗎?三崎先生內心深處,其實在渴求他千葉的家人。」浩二郎靜靜地說。


    「沒那回事。」茉希強硬反駁。


    「他並非愛著你,失去過去的男人隻是在害怕。你雖然是他的恩人,但不是他更進一步的對象。川津小姐,你不過是誤會了這一切。」


    「你又懂什麽?」茉希朝浩二郎投以刺人的目光。


    「起碼對於三崎秀武,我知道的比你更多。」


    「你騙人!滿口謊言!」


    「我沒騙人。他在你麵前倒下,是因為被咖啡的香氣吸引。在某種意義上,你泡的咖啡,或許能讓他感到滿足。」


    「你想說什麽?」茉希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


    「他的心裏裝著他的女兒。」浩二郎刻意使用難以理解的說法。


    茉希無言地等待下一句話。


    「我說的是你的名字茉希(maki)的發音。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叫真優美(mayumi),另一個叫杏子(kyoko),分別是以ma開頭的名字和以ki開頭的名字,而且他的妻子叫真佐子(masako)。我想他應該是從似曾相識的發音,尋求懷念與安心感。」


    這個說法實在太過牽強,連浩二郎都無法否認。但無論如何,現在都必須讓茉希心生動搖。


    「怎麽可能……」茉希喃喃低語。


    「由美問他方言時,他對『わっぜ』有印象。那是因為他在發生意外前,才去過德之島。『わっぜ』是鹿兒島的方言。三崎先生擁有異於常人的嗅覺,或許在聽覺上也有過人之處。即使忘了自己的過去,他仍記著咖啡香氣,你能斷定他一定忘了女兒名字中的音節嗎?」


    茉希再度沉默。


    「不管任何事,我認為最卑鄙的就是趁人之危。我不會想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你想說,我是在趁人之危嗎?」


    「沒錯,現在的他就隻有你而已,這是你自己說的。」


    「這是真的。」


    「這一點我沒有異議。」


    「那就不要管我們。」


    「隻要沒有你,就無法活下去——你不認為恰恰證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嗎?」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麽……」茉希的眼神開始遊移。


    她想必隱約理解浩二郎的意思。


    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隻有你一個人。他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選擇了你。這不叫趁人之危,又叫做什麽?不論遇到怎樣的阻礙,都一一跨越;不論遭到任何人反對,都毫不動搖,這才叫愛。隻有一個對象可以倚賴,在無法沒有那個人的狀態下在一起,並不是真正的愛情。」浩二郎頓了一頓,觀察茉希的模樣,繼續說下去。「隻有自己才能讓這個人幸福,或是這個人沒有我就什麽都做不了,這不叫愛情,而是自我滿足、自我陶醉。你覺得靠這樣的關係,能得到幸福嗎?」


    茉希沉默不語。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你何不這麽做:先送他回家,如果他還是選擇和你攜手共度人生,那麽你們就在一起。這樣如何呢?若是這種情形,我向你保證,我們也會祝福你們。」


    由美吃驚地望向他。


    「這麽一來,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狀況都毫無關係,隻是三崎秀武選擇的未來。」


    「他選擇的未來……」


    「川津小姐,這是為了他好,為了你深愛的那個男人。」


    「你是要我測試他的愛,對吧。」茉希說道。


    「沒錯,就是讓他將心中的愛情放在天秤上。雖然感覺不太道德,不過我們不惜這麽做,也要讓三崎先生麵對他自己的回憶。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浩二郎說完,向茉希示意。「川津小姐,能請三崎先生過來嗎?」


    「我嗎?」


    「除了你還有誰呢?你也要抬頭挺胸,麵對他的過去。他正在後悔背叛你,因為你待他這麽好,他卻無視你的意願,委托我們幫他尋找回憶。你想讓他抱著這樣的罪惡感,去和千葉的家人見麵嗎?」這對他不公平,浩二郎繼續道。


    「你是要求我,將一切都交給他決定嗎?」茉希在浩二郎麵前,第一次垂下頭。


    考慮到茉希的心情,浩二郎明白這個要求過於殘酷。然而,不讓她這麽做,秀武難以返回家人身邊。


    「你願意為他這麽做吧?」浩二郎再次強調,這是為了秀武好。


    茉希不發一語地起身,身形飄忽地往外走去。


    「由美,麻煩你了。」浩二郎示意由美陪著茉希。


    「我也一起去。」由美追在她的身後,離開房門。


    送秀武回千葉家裏的是浩二郎和真,因為由美想陪在茉希身旁。


    他們搭乘「希望號」列車到東京,再轉搭在來線的「細波號」列車,整趟旅程大約五小時。


    途中,秀武絕口不提咖啡以外的事。他不曾提及京都期間的種種,也不談茉希,毫無記憶的三崎農場自然更不曾出現在話題中。


    即使如此,在「細波號」車身的搖晃之間,度過約一小時後,他開口的次數變少,轉而頻繁望向窗外的風景。約莫是希望從車窗外的風景,尋求喚醒記憶的刺激。


    他似乎正在掙紮搏鬥,對象則是在一切都回想不起來的狀態下,與家人相見的不安。


    由美將照片拿給秀武,告知他是花生農園的經營者,有妻子和兩個女兒,還有個小舅子和嶽父。不過,即使聽到這些消息,他似乎也不太驚訝。


    他的大腦某處想必保有以前的回憶,由美說出自身的感想。


    浩二郎也有同感。他聽過大腦會記下所有體驗,隻是沒辦法順利提取而已。


    「請別太勉強自己。」坐在對麵的浩二郎,提醒拚命盯著窗外風景的秀武。


    「真不可思議,我竟不記得任何事。」秀武握拳敲打腦袋。


    為防秀武身體有異,浩二郎讓真坐在他的身旁,以便隨時應對。


    「請相信我們的調查。你毫無疑問就是三崎秀武,館山的花生農園是你在眾人的支持下經營起來的。」


    「我現在沒有記憶,這樣還能經營農園嗎?」


    「大概隻能借助大家的力量。」


    浩二郎很清楚經營農園並不簡單。


    「我該對妻子和女兒說什麽?」


    「這一點大概也需要尋求幫助。」


    「總覺得我就像個麻煩。」秀武望向遠處的風景。


    他的視線盡頭是京都的茉希,浩二郎不禁想著。


    「我不想讓你成為卑鄙之徒。留在京都或許會比較輕鬆,不過,你隻會成為一個苟且度日的懦夫。你選擇的生活方式,必須能讓愛你的人,為你感到驕傲。就算是為了川津小姐,你也該這麽做。」


    「讓愛我的人感到驕傲……沒錯,所以我才委托一之瀨小姐。」


    「那麽,我們就抬頭挺胸,去自找罪受吧。」浩二郎拍拍秀武的膝蓋。「對了,平井,關於恢複記憶,你有什麽建議嗎?」


    浩二郎向真搭話。自從聽完咖啡講座,真就陷入沉默。


    「我想想……一般來說,五感的刺激最有幫助。」


    「五感啊。以三崎先生的情況,他的嗅覺特別敏銳。」


    「搭配組合的方式或許不錯,例如,音樂和香氣,或觸覺和味道。」


    「三崎先生在花生收成結束,就會飄然出門遠遊。那麽,就是花生的觸感,以及秋天的代表物桂花和鹽烤秋刀魚,這樣如何?」


    「聽起來很不錯。」真笑道。


    他和佳菜子搭檔工作後,應對能力有所改善。


    「三崎先生,就是以這樣的感覺靜心度日,或許終有一天,你就會想起來。」浩二郎安慰道。


    「但也有人一直想不起來吧。」秀武轉向真。


    「很遺憾,確實如此。」真毫無猶疑地回答。


    「如果變成那樣,我……」秀武求救般看向浩二郎。


    「那樣也沒什麽不好。不,我並不是隨口敷衍。多與太太和女兒交談,在交談的過程中,你就會逐一想起你們談過的種種。重新構築的記憶,會成為你的曆史。」浩二郎注視著三崎的雙眼。


    「重新構築的記憶會變成曆史嗎……」三崎喃喃低語,再次望向窗外。


    真很快就找到由美所說的農園。


    隻見真佐子和兩個女兒就站在玄關。


    「孩子的爸!」真佐子奔向秀武。看來,這是真佐子平常對秀武的稱呼。


    「唔……」秀武不知所措地連連眨眼


    「聽他們說,你失憶了。」真佐子溫柔開口。


    為了不讓丈夫不安,妻子特意露出笑容。


    「是的,不好意思。」


    「好奇怪喔,爸爸居然對媽媽說『不好意思』。」兩個女兒笑道。


    「平井……」浩二郎以眼神向真示意。


    「打擾了,這些是他的藥物。這是安眠藥、這是鎮定劑……」真向真佐子說明飯津家開的藥物。


    浩二郎把這項任務交給真,稍微走了幾步,發現位於農園一角的溫室。他向其中一個女兒點頭致意,並招手請她過來。


    「這就是你爸爸傾盡心血栽種的咖啡豆嗎?」浩二郎詢問跑過來的高少女真優美。


    「是的,雖然現在隻變成淡淡的粉紅色。」


    「可以讓我瞧瞧嗎?」


    「請進。」真優美打開裝有軌道的氣派拉門。


    溫暖的風拂上浩二郎的臉頰。樹木差不多都兩公尺高。如同真優美所說,綠葉之間能看到才剛開始變色的咖啡果實。


    「爸爸說,想在一月收成咖啡豆。」真優美解釋。


    「一月?咖啡豆收成不是在五月左右嗎?」


    浩二郎記得在某一本書上看過類似的記載。


    「那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紀念日。爸爸說,若是順利成功,要把這種咖啡豆取名為『結婚紀念日』。」


    「你爸爸和媽媽感情很好呢。」


    「育宏叔叔一直對爸爸的咖啡豆有意見,不過媽媽還是支持爸爸。」


    「原來是這樣,謝謝。」


    浩二郎步出溫室,隻見真佐子陪秀武走過來,並遞出信封。「這是調查的費用。」


    「感謝。那麽,就以帶秀武先生回到這裏做為結案。」本來應該還要提交報告書,不過浩二郎如此告訴真佐子後,便遞出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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