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騎車載著佳菜子,穿梭在暮色漸濃的倉敷市內。在離著名的美觀地區有一小段距離的巷弄裏,找到「波克」的招牌。


    招牌已點燈,門簾也掛上了。早在機車剛進入倉敷市時,佳菜子就打電話到「波克」,表達希望能訪問美鈴。


    步入店內,隻見吧台前坐著幾組客人。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旁邊設置了鞋櫃。


    佳菜子向站在吧台內,穿白色廚師服的中年男子說:


    「你好,敝姓橘,剛才有打電話過來。」


    「我媽在裏麵。望美,帶這兩位客人進去。」


    對方指示待在鞋櫃附近的年輕女孩。


    兩人跟著那名女孩,經過吧台客人的背後,沿著細長的走廊往裏麵走。


    「老板娘……」


    來到拉門前,女孩揚聲呼喚。


    門很快打開,隻見盤起一頭白發、戴著眼鏡,一身和服的美鈴露麵。


    「請進。」


    「唐突造訪,非常抱歉。」


    走進房內,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空間擺著桌椅。


    佳菜子與由美輪流自我介紹,交換名片,等美鈴邀請入座。一坐下,佳菜子便開口:


    「您丈夫的身體還好嗎?」


    佳菜子刻意不提從良藏那裏打聽到的病情。


    「很不好。靠機器維生,話也不能說。」


    「抱歉,在您這麽辛苦的時候,冒昧登門拜訪。」


    「聽說,絹枝的姊身體也欠安?」


    美鈴一邊泡煎茶,一邊詢問。


    「目前住院中。」


    佳菜子隻能含糊回答。


    「哦,那麽有活力的人,真是不敢相信。不過,記得她大我六歲,現在差不多是八十四、八十五歲吧。」


    「是八十五歲。」


    「我們都一把年紀了。」


    美鈴感慨萬千地說。


    「良藏先生提到,絹枝女士沒有戶籍。」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原因,感覺是不能觸及的問題。我隻知道絹枝姊透露的事,但是真是假我不確定。」


    「不管什麽事都請告訴我。我們就是為此才匆忙上門拜訪。」


    「從京都騎機車過來?」


    美鈴的目光落在佳菜子的名片上,又看了看兩人放在地板上的安全帽。


    「是的。」


    「哇,尋找回憶的偵探啊。」


    美鈴用不知是佩服或輕視的語氣確認名片上的職銜。


    「如果要談到她,確實是很久遠的回憶。」


    接著,美鈴抬起頭。


    「聽說,絹枝女士是在岡山的酒吧工作時認識您。」


    「沒錯。當時,戰後的複興正一點一滴進行,車站周邊充滿不可思議的活力。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間酒吧叫『peach & peach』。十八歲的我沒有陪酒的經驗,她待我如親妹妹,非常疼愛我。」


    美鈴所有待客的工夫,都是絹枝親自傳授。


    「之前,絹枝女士應該有過類似的工作經驗吧。」


    「想必是的。任何類型的客人她都有辦法應付,該怎麽說呢,在兩位小姑娘麵前實在不好開口,就是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其中一個便是我的丈夫。」


    美鈴掩嘴笑道。


    「她以前工作的店也在岡山嗎?還是在其他地方?」


    「這我就不清楚了,記得似乎在下關待過。」


    美鈴說,某天一名男士走進「peach & peach」時,絹枝突然起身離席。她向美鈴表示不想和對方見麵,拜托美鈴幫忙掩護。這是美鈴在酒吧工作的第二年發生的事。


    「那名男士是下關人吧。」


    「對啊。我從沒看過絹枝姊那麽慌張的樣子。之後問她才知道,她的前男友跟這個人借過錢。」


    「所以,是前男友的債主?」


    「大概吧。總之,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和對方見麵。或許是太慌張,那時的絹枝姊一點都不像可靠的大姊頭,反倒像小孩一樣膽怯。」


    「對方看起來是不好惹的人物嗎?」


    「一點也不會,所以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心中一直存有疑問:有什麽好躲的呢?」


    受絹枝拜托接待客人的美鈴,以為對方是放高利貸什麽的,膽戰心驚地回座。畢竟對方是遇到任何事都能圓融處理的絹枝害怕的人物,美鈴緊張得連笑容也擠不出來。


    「沒想到,對方態度很溫和,比其他客人還紳士,而且是一名公務員。」


    美鈴不假思索地流暢說出六十年前的往事。


    「和想像中落差頗大。」


    佳菜子也想像對方是黑道開設的那種專門討債的借貸公司業者。


    「我半信半疑地接待完這位客人,等工作結束後,我問絹枝姊,對方真的是來討債的嗎?」


    「絹枝女士怎麽回答?」


    「她堅稱絕不會認錯,還說對方是下關人。當時我問:絹枝姊也住過下關嗎?她含糊帶過。不刺探別人的隱私是基本的禮貌,她都這麽表示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你說是吧?」


    美鈴以眼神尋求讚同。


    「三宅太太,可以冒昧問您一件事嗎?」


    由美不想就此打住。


    「關於您丈夫善藏先生與絹枝女士,他們分開的原因似乎是絹枝女士無法生育,這是真的嗎?抱歉,雖然是過去的事,但我非問不可。」


    由美低頭懇求。


    「正因是過去的事,或許比較好說出口……」


    話雖如此,美鈴卻一語不發。半晌後,她起身去拿茶點回來。


    細心添茶,邀客人用茶點後,她終於開口:


    「兩位抽菸嗎?」


    「不抽。」


    佳菜子和由美搖頭。


    「這樣啊,那我可以抽嗎?我們這裏有裝通風設備,煙散得很快。」


    美鈴抬頭看天花板。她從和服袖口掏出香菸盒與打火機,熟練地點菸。煙霧直接被天花板的換氣扇吸入。


    名喚望美的女子過來詢問需不需要喝點什麽。


    「騎車不能喝酒吧。」


    「是的,謝謝您,請不用費心。」


    由美向美鈴與望美微笑。


    「這孩子是我的孫女。」


    美鈴朝望美關上的拉門一瞥。


    「哦,是您兒子的……?」


    「是的,善秀的女兒。店裏的廚師是我兒子,我也算後繼有人了。」


    「您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們嗎?」


    「絹枝姊的狀況真的這麽糟糕?」美鈴反問。


    「其實她還有意識,但似乎連家人都不認得。」


    「我聽良藏提到,連『鳥大將』的赤城會長也……」


    「是的,甚至認不出自己的兒女。」


    由美說明,赤城會長的認知功能下降了。


    「我記得,赤城會長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吧﹖在絹枝姊的教導下,一定都相當有成就。」


    「兒子是醫師,女兒的丈夫是『鳥大將』的代表人。」


    「這樣啊,果然不出所料,真了不起。」


    美鈴發出感歎。


    「大家都非常擔心絹枝女士。壽士先生的女兒勸他,絹枝女士的身體這麽差,應該要通知她的親朋好友。其實,她也想知道絹枝女士過去的人生,於是委托我們調查。」


    由美把來龍去脈告訴美鈴。一開始,絹枝在家裏跌倒,出現疑似失智症的症狀。後來,家人希望透過回憶往事的刺激,恢複她的認知功能,這時大家才發現對絹枝的過去一無所知。


    「我們認為,他們委托進行調查,一方麵是為了治療,一方麵是希望對絹枝女士有更多的認識和理解,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由美做出結論。


    美鈴盯著由美認真的表情。


    「我曾對絹枝姊做了不好的事,我打從心底反省。年少輕狂,往往自以為了不起。」


    美鈴下定決心般吐出這句話。


    「我也喜歡外子,不,是善藏。當時他和絹枝姊的感情很好,甚至為她與三宅家斷絕關係。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沒有分開。我羨慕的心情不斷膨脹,最後變成嫉妒。回想起來,實在愧疚。」


    美鈴拿手帕壓了壓臉上花掉的妝。


    美鈴自幼家貧,從國民學校畢業馬上就去罐頭工廠工作。員工幾乎都是女性,中傷毀謗霸淩的狀況層出不窮。加上她遇人不淑,最後自暴自棄地投身於特種行業。


    幸好在「peach & peach」,有絹枝這位親切的女性。在經曆過女性世界陰險的霸淩的美鈴心中,絹枝帶給她的溫暖難能可貴。


    盡管如此,她唯獨無法由衷祝福絹枝與善藏。


    「我剛進店裏工作,就對善藏一見鍾情。我知道他和絹枝姊在一起,三年後他們決定一起生活,我也去幫忙搬家,還有善藏開始經營『波克』的時候……」


    「一直在一旁看著他們同進同出,你一定十分痛苦吧。」


    由美露出同情的表情。


    「看到『波克』在絹枝姊的協助下,生意蒸蒸日上,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某次,善藏喝醉酒,不小心對我吐露心聲,說想要一個兒子繼承家業。」


    大概是經營上了軌道,善藏的心情也跟著放鬆吧。那是「波克」開店第四年的冬天發生的事。


    「我……那時對他說『我可以為你生一個』。」


    美鈴直盯著由美與佳菜子。


    「所以,您就和善藏先生……」


    「我們暗中交往。過去我樣樣都比不上絹枝姊,終於能贏她,我高興得不得了……然後,我提出要求,如果我懷了孩子,他就要和絹枝姊分開。很殘忍吧?」


    美鈴皺起眉。


    雖然美鈴嘴上說著反省,但佳菜子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七十九歲的女人,而是二十多歲、滿心嫉妒的女人。


    「後來,絹枝女士便自行離開『波克』,是嗎?」


    「她發現我懷孕了。我丈夫應該沒有要求她離開,她大概是放不下自尊,選擇離開。我丈夫仍相當依戀她。」


    善藏沒有說出口,但無意間看到他在廚房沉思的樣子,美鈴就明白了。他出神地望著絹枝用過的特製菜刀。


    「他說出口我一定會生氣,但他忍著不說也相當痛苦。不過,自從善秀出生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乎已切斷那份情。」


    「原來是這樣。您一直在旁邊觀察他們,這件事您應該最清楚……恕我冒昧,善藏先生是否會對絹枝女士動粗。」


    「你是指家暴嗎?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們在一起很久,當然,夫妻拌嘴之類的多到數不清,但他連舉手作勢要打都不曾有過,絕不會對絹枝姊做出這種卑劣的行徑。這一點我敢保證。」


    自美鈴開口以來,這句話的音量最大。


    「也對,如果善藏先生會動粗,絹枝女士和您都不可能喜歡他。絹枝女士的身上有舊傷,所以……您知道她有這些傷痕嗎?」


    「啊,我知道。她十六、七歲的時候被車子撞到,膝蓋留下傷痕,所以,她隻要走出店,絕不會穿短裙。」


    「手的部分呢?」


    「唔,手也是車禍留下的後遺症。由於她每件事都處理得很好,她沒主動透露,我根本看不出來。她說一直會有麻痹的感覺,行動十分不便。」


    「十六、七歲時留下的傷啊……」


    「你該不會以為那是我們造成的吧?不不不,『peach & peach』的媽媽桑也說,那是她來店裏工作之前就有的傷。在我丈夫認識她之前就有的。」


    美鈴不斷搖頭。


    「想必她一直為後遺症所苦。沒有戶籍、沒有健保卡,就不能去大醫院看病。」


    「所以才會傷得這麽嚴重。」


    美鈴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肯定親眼看過絹枝的傷痕。


    「最後我想請問,您知道絹枝女士喜歡聽什麽音樂嗎?」


    「音樂?」


    美鈴訝異地反問。大概是由美的問題太過唐突。


    「是的,音樂。雖然那個年代還沒有卡拉ok,但我想每個人都有喜歡的曲子,有時會不經意哼唱出來的歌曲。」


    由美是真心想透過音樂的力量幫忙。


    「我想想,我十八歲開始在酒吧工作,那是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的六月,大概在兩個月前,山本富士子獲選為日本小姐,轟動全國。對了、對了,京都的金閣寺也是在那一年燒毀。當時,我們都聽些什麽音樂呢?」


    「當時,絹枝女士和善藏先生……抱歉,請讓我這麽稱呼他。」


    「沒關係。」


    「她和善藏先生相遇、開始交往的那段時間,應該是她人生中最美妙的時期。於是我猜想,從昭和二十五年算起,約兩、三年內流行的歌曲,可能會符合絹枝女士的喜好。」


    「我喜歡〈購物boogie〉,兩位大概沒聽過吧,笠置靜子唱的輕快歌曲。」


    「嘿,老板,你好。嘿,老板,這個多少錢。嘿,老板,你聽到了嗎?這個多少錢。」


    由美唱出這首歌的片段。


    「哦,你挺清楚的。」


    「我母親偶爾會哼唱這首歌。」


    「我喜歡這種氣氛愉快的歌曲。韓戰爆發後,我成天忐忑不安,心想該不會又要戰爭了吧。」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那年,美鈴才十三歲。那時,美鈴光是聽到「戰爭」兩個字就會起蕁麻疹,苦不堪言。


    「我在電視台和廣播電台,都有做以尋找回憶為主題的節目,所以知道不少老歌。」


    「這樣啊,那〈舊金山的唐人街〉,還是〈明尼蘇達的賣蛋人〉呢?這麽古早以前的歌曲,你就沒聽過了吧?」


    「不,我也知道。」


    由美模仿原唱的嗓音,唱出副歌。


    「你真厲害。聽到這些歌,彷佛回到青春時代。」


    如美鈴所說,她的雙眸發亮,神采奕奕。


    「絹枝女士喜歡怎樣的曲子呢?」


    「她那時也才二十四歲,不過,我記得她喜歡安靜一點的音樂,大概是偏悲傷的流行歌曲吧。」


    「可以請您聽聽看嗎?」


    由美從包包中取出給佳菜子聽過的音樂播放器,打開電源,點開昭和二十五年流行的歌曲。


    「這些都是當時流行的歌曲,其中有符合的嗎?」


    由美連同耳機遞給美鈴。


    「選歌後,觸碰螢幕就行了嗎?」


    美鈴戴上耳機,目光立刻落在螢幕上,選起曲子。


    隻見美鈴的手指不時觸碰螢幕,偶爾摀著塞入耳機的右耳,側著頭專心聆聽。


    兩人吃著麵前的點心,等待美鈴找到記憶中的那首曲子。過了十五分鍾左右,她摘下耳機,表情有些失落。


    「我試著從曲名去找,都確認過了,好像不在裏麵,真是抱歉。」


    「哪裏,我們才不好意思,請原諒我們唐突的要求。以前的流行歌曲壽命較長,可能會有三年的誤差。所以,設定是以昭和二十五年為中心,前後兩年內的流行歌曲都放進去了。不過,雖然是流行歌曲,也不一定就是當事人喜歡的歌曲,不會那麽簡單就找出來。」


    「找出絹枝姊喜歡的歌曲很重要嗎?音樂和她的病有什麽關係呢?」


    「剛才我用那麽差勁的歌喉唱歌,您都說彷佛回到青春時代吧?就是這種感覺。有人正在研究,認為音樂能改善失智症。」


    由美向美鈴概略說明「personal song」的想法。


    「哇,真是不可思議,不管是音樂的力量或人的大腦。」


    「是的。人的身體和大腦仍有許多未解之謎。即使隻有些許的可能性,我覺得都值得一試。」


    「如果我想起絹枝姊喜歡什麽歌曲,一定會立刻通知你。」


    「太好了,承蒙您百忙之中撥出寶貴的時間,實在感謝。」


    「好像沒幫上什麽忙。」


    「哪裏,您太客氣了。」


    佳菜子急忙回應。大概是一直在旁邊扮演傾聽者的角色,最後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高亢突兀。


    佳菜子回到與偵探社隔三條街、麵對新町大道的住處,已過午夜十二點。


    由美沒有回到去年底新搬的、位於北山大道的透天厝,而是前往老家大原。她把女兒由真交給母親照顧。由美告訴佳菜子,明天早上七點起床送由真上學後,她才會去上班。


    佳菜子有些內疚,明明是自己負責的案子,卻讓由美這樣奔波。


    但若由美沒有跟著一起去,良藏和美鈴不一定會吐露這麽多內心話。


    佳菜子將凍僵的身體沉入浴缸,歎了一口氣。


    絹枝的過去,依然籠罩在層層麵紗之後,掀開一層又一層,目前仍未得到真相。


    絹枝身上的傷,至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有了。本人雖然聲稱是十六、七歲遭逢事故留下的傷痕,但由美覺得不能輕易相信,也可能是前男友造成的。


    別的不提,光是那個前男友的債主、來自下關的男人就很可疑。說不定,那個男人就是她前男友。


    「絹枝女士害怕的樣子令人在意。」


    由美推測對方與絹枝之間有所糾葛。但假設對方當時是三十歲,推算起來現在也已八十九歲,搞不好年紀更大,早就不在人世。如今要找到他,可說是難上加難。時間這道無法突破的障礙橫立他們麵前,還加上絹枝沒有戶籍這個難關。


    由美十分瞭解無戶籍的狀況。過去擔任護理師時,她曾遇到一名沒有健保的年輕男子。他身上沒有任何可證明身分的文件,由美向社工詢問,才知道他沒有戶籍。


    佳菜子想起在回程的咖啡店哩,由美說:


    「據說,現在日本全國約有一萬人沒有戶籍。法務局、總務省發表的數據不一樣,大概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吧。畢竟,這些人不可能自行通報。一個人沒有戶籍,當然就不能獲得相應的行政服務。即使到了應受義務教育的年紀,若沒有主動去辦手續便無法上學,更別提就讀高中了,而且不能加入健保。絹枝女士傷得這麽重卻未接受良好的治療,也是沒有獲得醫療保障的緣故。還有,不能考駕照,不能辦護照,沒有選舉權。甚至,像絹枝女士一樣不能結婚。盡管生活在同一個國家,他們卻必須忍受這麽多不自由。」


    沒有辦法證明身分,對求職的影響也很大。幾乎所有企業都不敢雇用來曆不明的人。他們能選擇的工作十分有限,而且酬勞被壓得很低,因此大多數都在聲色娛樂場所或愛情賓館之類的地方工作。由美說,一旦把身分從職場切割出來,就很難追蹤一個人的過去。


    「隻因沒有辦出生登記……」


    「沒錯。其實,在嬰兒出生十四天內去辦出生登記,就能擁有戶籍。」


    「出生登記的手續很麻煩嗎?」


    「一點也不會。隻需填寫嬰兒的姓名、出生年月日、辦住民登記用的住址,還有爸爸和媽媽的姓名,出生的醫院及嬰兒的體重,然後簽名蓋章就好了。」


    「既然這麽簡單,仍有父母不願去辦嗎?」


    「這個嘛,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你聽過『離婚後三百日的問題』嗎?」


    「聽過。」


    「簡單來說,就是離婚後三百天內出生的嬰兒,視為和前夫所生注3。可是,有些人連前夫的臉都不想看到。比方,遭丈夫暴力相向,選擇逃離的女人。好不容易和惡魔般的男人分開,遇到好男人,也生了小孩,但她如果在這段時間內去報戶籍,出生登記的父親欄必須填上惡魔的名字,戶籍上的生父也會變成那個人。有些母親抗拒這麽做,不知不覺就超過登記時間。當然,不僅限於這種狀況,有些父母根本不知道必須在十四天內去登記的規定;有些是父母本身就沒有戶籍。比方在戰後的動亂時期,那些失去戶籍的人生下的子女。」


    「以絹枝女士的年齡來看,最有可能的就是受到戰爭的影響。」


    戰爭啊……感覺就像一片巨大的黑暗,而絹枝身在其中。一想到這裏,佳菜子不禁感到泄氣。


    她望著浴缸上方的天花板,歎了口氣。


    泡在熱水中,身體逐漸暖和,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來。


    佳菜子急忙離開浴室,換上睡衣,坐在沒開電源的暖桌邊,喝著自製的薄荷水。等頭腦冷靜下來,她準備開始寫日記。這是她從今年元旦起立下的決心,哪怕隻有一行也要記下來。


    佳菜子翻開放在暖桌上的特製日記本,這是澤井送給她的。


    ——搭由美姊的愛車,前往岡山縣淺口市鴨方町的「三宅養雞場」(三宅達男為代表人)。聆聽三宅善藏先生(絹枝女士的前夫)的弟弟良藏先生(養雞場前任代表人),與善藏先生的妻子三宅美鈴女士說話。善藏先生臥病在床,沒見到麵。


    良藏先生提到,絹枝女士沒有辦結婚登記,是她沒有戶籍的緣故。


    從昭和二十五年起,美鈴女士在岡山田町的酒吧「peach & peach」工作。在那裏,她遇見二十四歲的絹枝女士。同一時期,絹枝女士與善藏先生交往。在絹枝女士的提議下,善藏先生在倉敷市開了一間叫「波克」的店,三年後與絹枝女士同居。同居五年後,絹枝女士離家出走,原因是生不出小孩。美鈴女士當時二十六歲,與善藏先生結婚,生下善秀先生,直到現在。望美小姐是她的孫女。


    讓人起疑的是,昭和二十七年左右,一名造訪酒吧的下關男士令絹枝女士感到害怕。絹枝女士表示對方是前男友的債主,但該名男士自稱是公務員……


    佳菜子的眼皮沉重到張不開,不敵睡魔的侵襲,隻得擱下筆。她連走到臥室的力氣都沒有,於是,沒發每日例行傳給澤井的晚安簡訊,直接躺平——


    注3:日本民法規定女性離婚後半年內不得再婚。二〇一六年法律修改為一百天內,但再婚後兩百天內出生的孩子將被認定為和前夫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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