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會議結束後,佳菜子在回家的途中打開手機,撥給因與讚助商有飯局無法回來開會的由美。


    如她所料,電話轉接語音信箱。


    「我是佳菜子。由美姊,你今晚有空陪我嗎?」


    她隻留下這句話,便走進一家常去的超商。


    由於她婉拒三千代的晚餐邀約,隻好在超商買飯團和衝泡式味噌湯。這陣子她沒時間采買,就算要自己做菜也沒食材。冰箱翻找一下或許勉強可湊出一餐,但今晚她一點也提不起勁。


    看見住處大樓的玄關電燈時,手機鈴聲響起。直到去年她還在用《第九號交響曲》,現在已改為阪本冬美唱的〈我依然愛戀著你〉的器樂演奏版。


    「我也有話想對你說,到我家聊吧?」


    佳菜子一接起電話,由美劈頭就這麽表示。


    「可以嗎?」


    「不過,早熟小公主也在就是了。」


    「由真在沒關係啊,我完全沒問題。」


    「好,就這麽決定。我正要搭計程車回家,大概二十分鍾後到。佳菜在哪裏?」


    佳菜子回答在住處的大樓前。


    「這樣啊,佳菜如果早到,我會叫那個任性小姑娘好好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煩了。」


    「那就這樣啦。」


    聽到由美的聲音,佳菜子不禁鬆一口氣。由美和三千代是不同類型的人,但隻要兩人在身邊,就能帶給她安心感。


    佳菜子經過大樓前麵,向東轉後,在烏丸大道上攔下一輛計程車。


    由美年底從住家大樓搬進一幢獨棟獨院的房子。據說是鎖定許久的目標,突然有機會用物超所值的價格入手。


    路上空蕩蕩的,十分鍾左右就抵達由美家。


    從府立植物園對麵的馬路往北走約一分鍾,遇到的第一條巷弄內,一幢全白的雙層樓房就是由美的家。陡峭的紅色屋頂是最大的特徵,一目瞭然。由美第一次看到這幢房子,興奮地說像是蓋在雪國的家,但在不同世代的由真眼裏,覺得太過顯眼,評價不高。由美沒有先和由真商量,似乎踩到正值叛逆期的女兒的地雷。


    佳菜子首度造訪時,不禁稱讚「好漂亮」,還拍了好幾張照片。


    「佳菜姊姊,看到這個你有什麽感想?」


    佳菜子隨由真走進客廳,剛往沙發一坐,由真就指著充滿懷舊感的圓筒型暖爐間。


    「之前好像沒有。」


    佳菜子望著暖爐上方的熱水壺。


    「明明有空調,也有燃氣暖風扇,她卻從古董店買了這個回來,說她其實最想要的是燒煤炭的暖爐,很奇怪吧?」


    「我倒覺得挺可愛。」


    「可是,這個頗臭,又不會馬上變暖和。最近媽媽常浪費錢。這幢房子也一樣,我覺得住原本的大樓就好啦。」


    由真把瓶裝奶茶倒在杯子裏,拿去微波爐加熱後,遞給佳菜子。


    「謝謝。」


    「搞得跟山上的小木屋一樣。」


    由真坐在沙發上,抬頭看天花板。


    屋內裝潢走小木屋風,天花板很高,使用圓滾粗厚的原木當橫梁。


    「她應該是想走鄉村風吧。」


    「土斃了。」


    由真背靠沙發,腳往前伸。


    「我覺得滿有個性。」


    「個性太強容易惹人厭。不管怎樣,這個暖爐根本沒必要。總之,媽媽就是怪。佳菜姊姊知道為什麽吧?」


    由真坐起身,露出老成的眼神,望著佳菜子。


    「咦,我不知道。不喜歡演藝工作嗎?」


    佳菜子摸不著頭緒。


    「嗯,可能是原因之一啦。她也在硬撐。尤其是遇到晚上需要應酬的飯局,她那天的心情就會特別糟。」


    由真說,由美會不停發牢騷,一邊打拳擊球。


    「由美姊把自己逼得這麽緊啊。」


    由美看著客廳角落的紅色拳擊球,和放在下方的黑色拳擊手套。


    她無法想像總是麵露笑容的由美,站在拳擊球前的姿態。


    「佳菜姊姊真的不知道嗎?」


    由真手肘撐在桌上,湊近佳菜子。


    「什麽?」


    「實相叔叔。」


    由真說完,像反彈似地,仰身攤在沙發上。


    「實相大哥是原因?」


    她知道由美仰慕浩二郎,但不知道這會成為她心情鬱悶的原因。


    「當然,之前她還是會衝動購物、過量飲酒,但自從上次員工旅遊回來,就變得更怪了。」


    「員工旅遊怎麽了嗎?」


    她記得旅途中,總是和由美、三千代三人一起行動,似乎沒有特別不對勁的地方。


    「我最近不是常去偵探社嗎?」


    「三千代姊準備的點心很好吃吧。」


    「我最喜歡和果子,所以滿開心的。然後,我覺得不愧是實相叔叔的老婆,真是溫柔。」


    「由真的媽媽也很溫柔喔。」


    「唔……不太一樣。三千代阿姨是會在一旁靜靜守護的類型,媽媽是看不下去,老愛插手多管閑事的類型。」


    「兩人個性不同,沒辦法。」


    「可是,我覺得實相叔叔還是比較適合在一旁靜靜守護的類型。」


    「欸,由真,你在說什麽?三千代姊本來就是實相大哥的太太,現在這樣就很好啊。」


    「上個星期,我不小心聽到媽媽和雄高叔叔的通話。」


    「本鄉?」


    本鄉雄高是前年離職的回憶偵探社調查員。他立誌成為時代劇演員,從九州來到京都。但如今無線電視的時代劇逐漸退潮,這類的戲劇大量減少。雖然偶爾接到一些臨時演員的工作,仍無法糊口,所以兼差回憶偵探的工作。


    沒想到,從事這份工作後,他被浩二郎的人格與工作內容吸引,逐漸把重心轉移到替人尋找回憶。神奇的是,正當他從任何角色都願意演的心態,轉為以調查工作優先,甚至決定將來要從事這行時,竟接到當大河劇男主角跟班的邀約。同時,盡管隻是配角,最後他終於被選為大河劇的演員,正式踏上演員之路。


    「目前他在演反派。」


    「戰鬥突擊隊,對吧?」


    佳菜子聽說雄高仍在演bs時代劇注5,主要的收入來源卻是飾演特攝片的反派。


    「他也有演英雄的替身,不過反派角色從頭到尾都是自己上陣。他曾自嘲,由於都不用露臉,算是固定班底。」


    「這樣啊,會不會容易受傷。」


    「好像全身是傷。」


    「本鄉本來就是滿會忍耐的人。」


    佳菜子腦中浮現,強忍疼痛繼續拍片的雄高身影,隻能暗暗祈禱他不要太勉強自己而受重傷。


    「媽媽告訴雄高叔叔,她有意思的人卻對她沒意思,而追求她的盡是一些沒感覺的人。難得聽到媽媽說出喪氣話,然後,她就變得很焦躁。」


    「不過,她對實相大哥的戀愛感情,一開始就知道是不被允許的,不是嗎?」


    「所以啊,陷入熱戀的人就是不懂,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由真嘻嘻笑道。


    「什麽,未免太過分了吧,由真。」


    「不行啦,沒有比禁忌的愛情燃燒得更旺的東西了。那個暖爐不是裝有透明的玻璃窗嗎?可以看到火燃燒的情形。她會盯著裏麵的火,一邊喝酒。身為她的女兒,看到她這副模樣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由真誇張地摩挲雙手,連動作都十分老成。


    「還有……」


    正當由真想說下去的時候,玄關傳來由美響亮的聲音。


    「佳菜,抱歉,大遲到。」


    「打擾了。」


    佳菜子對著尚未現身的由美說。


    「佳菜姊姊,關於這個話題的後續,就留待下次啦。」


    由真動作迅速,不發聲響地躲進二樓。


    由真提著袋子走進客廳。袋子上印著京都車站前某飯店的名稱。


    「咦,由真呢?」


    由真看著桌上的馬克杯問道。


    「她招待我喝奶茶。」


    佳菜子拿起杯子解釋。


    「我明明吩咐她要端蛋糕出來。佳菜,吃過了嗎?」


    「我買了飯團,但還沒吃。」


    「肚子餓了吧?我們一起吃。全是上等料理,不過一遇到需要應酬的場合,根本食不知味,一點胃口也沒有。你等我一下。」


    由美走進房間換上牛仔褲和休閑服,再穿上圍裙,走進廚房。約十五分鍾後,由美把生薑炒牛肉、青菜豆皮湯、玉子燒擺在桌上,隨後又端來九條蔥、豆腐味噌湯、醃漬白菜和白飯。


    「久等了。」


    由美遞筷子給佳菜子。


    「好豐盛。嗯,由真呢?」


    「她在我媽那邊六點就吃過了,而且她不喜歡京都的家常菜。」


    「是喔,我覺得很好吃。」


    「算了,我似乎也有過這一段時期。京都的家常菜顏色比較單調,整體看來都是棕色食物。其他像是紅蘿卜,雖然是紅色的,但不會大量使用,頂多就是蔥或菜葉的綠色,和雞蛋的黃色吧。那個小姑娘正著迷義大利料理。」


    「伯母會做義大利菜啊。」


    「好像還為了這個吵架,所以我媽最近在網路上找菜單學著做。總之,叛逆期的女兒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堅持,不要跟她過不去就好了。」


    由美拿起筷子,聳聳肩。


    桌上都是合佳菜子胃口的清淡料理,非常美味。


    「今天浩二郎大哥都和你一起行動吧?」


    由美準備餐後咖啡時,開口問道。


    佳菜子懷疑由美在意浩二郎今天和她一起行動,不自然地瞄了由美一眼。


    「咦,不是嗎?」


    「不,我們一起行動沒錯,隻是途中茶川先生過來幫忙,就變成三個人。啊,對了,由美知道這件事,是你載茶川先生過來的。」


    「佳菜,怎麽啦?是不是太累?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由美不是也有話要說?」


    「沒關係,先聽你說。」


    由美替佳菜子倒第二杯咖啡。


    「今天,我們獲得允許,進入絹枝女士的房間。」


    佳菜子完全不知道,浩二郎打一開始就對絹枝跌倒造成的傷起疑。


    「從下巴到脖子的擦傷,不是跌倒造成,而是上吊自殺失敗時繩子拉扯造成。」


    「想不到絹枝女士居然企圖自殺。」


    「為了從科學層麵證實這個推論,浩二郎大哥找來茶川先生。」


    「茶川先生雖然好色,但專業程度沒話說。」


    茶川在機車後座直呼害怕,趁機緊抱由美的腰。由美笑說,不知道打了他手臂幾次。


    「結果呢?」由美又問。


    「可以確定的是,自殺未遂的現場,就在絹枝女士的房間。」


    佳菜子從凸窗桌的凹痕和上門框的繩痕,說明茶川的模擬分析結果。


    「這表示壽士說是在客廳跌倒的證詞,百分之百是謊言。」


    「圍裙也是。」


    佳菜子補充說明,到處都找不到圍裙。


    「真是的,沒有一句話是可信的。」


    「實相大哥知道傷痕不是跌倒造成,於是改變調查方向,從絹枝女士的私人物品找尋她的過去。最後找到一隻保險箱,絹枝女士曾交代,萬一她發生意外,就打開箱子。」


    「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可是……」


    「上了鎖?」


    「沒錯,不過是三組密碼的轉盤式保險箱,實相大哥表示有方法打開。」


    「這對浩二郎大哥來說輕而易舉。所以,裏麵到底放了什麽?」


    「嗯,畢竟是私人物品,還是希望得到當事人的允許再打開。」


    他們在壽士的兒子——壽一醫師的陪同下去見絹枝,表達希望能打開保險箱。


    「對方可是一句話都不肯說,完全不理人的病患耶。」


    由美頗為驚訝。


    「是啊。從結論說起吧,絹枝女士突然變得狂暴起來,赤城醫師看不下去,隻好指示停止會麵。」


    「『狂暴』大概是怎樣的情形?」


    「實相大哥一問『可否讓我們看保險箱裏的東西』,她就發出尖叫,搶走保險箱,鑽進棉被不斷發出哀號。實相大哥對縮成一團的絹枝女士說:『我是尋找回憶的偵探。我明白這對你很重要,但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看裏麵的東西。如果你不願意,就告訴我們吧。讓我們分擔你的痛苦。』」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的用意了,他想確認絹枝女士的認知功能有沒有問題。她認為保險箱是自己的,存放著重要的東西,絕不可以給別人看。這表示她的記憶、意誌和感情是一致的。」


    「隻是,後來……她躲在棉被裏,拿保險箱敲打自己的頭。」


    「自殘行為啊,難怪醫師會下令停止會麵。」


    由美歎一口氣。


    「我覺得好可怕,耳邊不斷傳來咚咚咚保險箱敲頭的聲響。八十五歲的老奶奶變得像小嬰兒一樣……」


    佳菜子為了掩飾鼻音,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佳菜子心想,由美以前當護理師的時候,應該也照顧過這樣的病患。年紀都老大不小了,還如此容易激動,讓人很想罵醒她,勸她不要這麽任性,甚至想直接把真相全盤托出。雖然知道這麽做不妥,可是佳菜子覺得如果不這麽做,或許就無法再踏進絹枝的病房一步。


    「保險箱呢?」


    「赤城醫師和護理師聯手回收。」


    「絹枝女士有沒有抵抗?」


    「她有大叫,倒沒奮力抵抗。」


    佳菜子回想才發現,絹枝似乎比想像中順從地放開保險箱。


    「浩二郎大哥說了什麽嗎?」


    「在回程的電車中,我想問他的意見,於是先試著開口『說沒想到絹枝女士居然會自殺』。但他隻表示,接下來必須重新整理想法,擬定新的戰略才行。今天的會議上,也沒有多說。」


    佳菜子前往茶川的工作室領回分析結果,然後將今天發生的事寫成詳細的報告。真回來後,大家一起開會,浩二郎隻確認其他案件的狀況。


    「哦,沒要平井報告﹖」


    「嗯。是關於『pasonal asia』研究所宮前所長的說明吧。實相大哥應該知道這件事。平井本來打算報告,但被實相大哥製止,似乎刻意避開與絹枝女士相關的所有事情。」


    佳菜子老實說出感想。


    「這就怪了。」


    由美送茶川去雄琴社區時,大大抱怨真的所作所為。


    「發生什麽事?」


    「那位少爺和宮前所長意氣相投。」


    「平井嗎?」


    「他還靠過來跟我說,你不是還有別的工作嗎?趕快去忙吧,幫忙介紹完就可以走了。」


    由美狠狠把抹布甩在桌上。


    就像由真描述的,佳菜子從未看過如此焦躁的由美。


    「真是不敢相信。」


    佳菜子機械性地回應。


    「還有,這件事佳菜先知道比較好。從明天開始,那家夥大概就會不顧一切地尋找personal song,反正就放手讓他去做。」


    「絹枝女士或許是有意識地拒絕所有人。」


    「至少保險箱一事就是如此。但有時病情會起起伏伏,也不能斷定她完全沒有失智症。」


    「如果是失智症,personal song也有效嗎?」


    佳菜子仍然無法完全相信音樂的力量。


    「宮前所長認為相當有希望。連那個專攻腦外科的少爺,都難得露出燦爛的笑容,認為應該有效。」


    由美冷言冷語地說。


    「由美姊也這麽認為,對吧?」


    「是沒錯啦。不過,就算是人生過得最開心、最輝煌的時期聽的音樂,對一個企圖自殺的人來說,到底能產生多少作用,我也有點擔心。浩二郎大哥究竟想怎麽做呢?」


    由美雙肘撐在桌上,臉頰放在掌心,似乎在遙望遠方。


    「噢,我想問一個問題。跟絹枝女士接觸的時候,如果又發生相同的狀況怎麽辦?」


    「注意機器螢幕上的心跳次數,超過一百二十就要緩和她的情緒。可以請絹枝女士中意的護理師,引導她做深呼吸。」


    「我知道了。對了,忘記說今天最大的收獲。實相大哥交代我分析這些資料。」


    佳菜子從包包拿出絹枝的筆記影本。


    「這是詩嗎?」


    由美翻著影印紙問道。


    「應該是,據說是最近才開始寫。全是短詩,共有六篇。」


    「我不太懂詩,不過,詩就是用文字表現人的內心世界,對嗎?」


    「大概沒錯,但不代表詩所寫的就是事實吧?」


    「也對,像是比喻什麽的。可是,這些詩是瞭解絹枝女士最好的文本。」


    「所以,實相大哥才會要我分析吧。」


    「好,那我們一起解讀吧。佳菜,今晚住下吧。」


    「那多不好意思……」


    佳菜子雖然這麽說,但她的確不想走寒冷的夜路回家。


    「去泡個澡流流汗吧,我也想卸下這副麵具。」


    由美做出卸妝的動作,微笑著說。其實,她的妝一點也不濃。


    「我洗好了。」


    佳菜子洗完澡打聲招呼後,換由美走進浴室。


    由美要她先去客廳旁的房間躺一會。西式房間內擺著榻榻米床架,尺寸為六張榻榻大,床下約莫是用來當收納空間,床上已鋪好棉被。


    佳菜子輕巧地坐在棉被上,忽然想起以前寄居的生活。


    由美也是親切善良的女性,完全不輸給三千代。


    佳菜子身上那套借來的睡衣超出她手腳的長度,讓她看起來像個稻草人。她把衣襬和褲腳往上折,擦完化妝水,便撲倒在床上。


    她把枕邊的台燈拉近,準備好詩的影本。


    過了十分鍾左右,由美從浴室走出來,撲倒在佳菜子身旁的棉被上。


    「好,我們從第一首看起。」


    「要不要從最新的一首往回看。聽說,這是絹枝女士自殺未遂前兩天,元旦的晚上寫的。」


    佳菜子從影本中拿出那首以「迷惘」起頭的詩,接著說:


    「我覺得她的動機就隱藏在這首詩中。」


    「迷惘。依然迷惘。明明就在眼前,卻抓不到。該再往前伸出手,還是縮手作罷﹖明明看得見,卻抓不到。沒有勇氣,所以抓不到。沒有勇氣,所以放棄。結果就是半吊子。什麽也沒得到。我想放下這顆心。從這裏——構不到那裏。我依然迷惘。」


    由美悅耳的嗓音念出詩句。


    「『什麽也沒得到』,實在想不到這樣的詩,是出自住在那麽好的地方,悠閑自在地過生活的人之手。」


    佳菜子向由美描述,從凸窗望出去的琵琶湖美景。


    「光是看佳菜拍的照片就覺得是景觀絕佳的房間,而且還附溫泉。這是人家辛苦工作打拚得來的,沒什麽好眼紅,不過確實是令人羨慕的養老生活。」


    「可是,絹枝女士似乎並未感到滿足。」


    「她應該有其他希求的事物吧。我對『我想放下這顆心』這一句特別感興趣。」


    「放下這顆心,就是忘記的意思吧。」


    佳菜子的手放在胸口,倏地往由美的方向做出解放的動作。


    「也可能是想消除芥蒂。要消除芥蒂,就先要抓住芥蒂,然後丟掉,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從這裏——構不到那裏』,『那裏』指的就是芥蒂的所在之處嗎?」


    「可是,要不要伸出手,她依然覺得迷惘。這個迷惘促使她自殺未遂,是長年隱瞞無戶籍這件事嗎?可是,他們都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即使不知道對方的過去,應該也建立相當穩固的信賴關係。還是,她正迷惘要不要向對方坦承沒有戶籍?但壽士先生得知後,大概隻會說『這樣啊,辛苦你了』而已吧。」


    由美認為,和絹枝女士的功勞相比,「無戶籍」這個事實簡直微不足道。


    佳菜子有同感。不管是什麽芥蒂,也不至於會企圖自殺。話說回來,很難想像比「無戶籍」更大的芥蒂。


    「我們再看看前麵的詩吧。」


    這次換佳菜子朗讀。


    「幸,不幸。行走於薄冰,快步走。在我的體溫熱度傳向冰之前。一步,又一步。在我的心跳鼓動震出微小裂縫之前。在我的汗水、眼淚落下之前。下方是不幸,上方是幸福,我還在冰上。」


    「雖然不清楚這是描述在哪個時間點的心情,但應該是訴說過去的人生沒錯。懷著秘密,快步通過。光從現在掌握的情報來看,她已從下關到岡山,再移動到大阪、滋賀。」


    「聽說,她最想住的地方是京都。」


    佳菜子說出從壽子口中得知的事。


    「京都啊,有沒有出現在詩裏?」


    「有,隻有一次。」


    佳菜子翻著紙本,抽出其中一張。


    罪行累累。


    那個罪,這個罪,都是罪。


    遙想京都町的阿清與龜鬆,


    京都帝大的法學士與陪葬的女人,


    都染上莫名的病,


    踏上前往名勝的旅途。


    這個報應、那個報應,全是報應。


    總有一天會報應在我身上。


    逃出無福可言的城市,


    逃離夢想之家,


    漂流至吃到破產的城市,從桃色到象牙色。


    再也不會得那種病了,


    我的心如鐵石。


    希望不會遭到報應——


    「京都町的阿清與龜鬆,寫得真具體。這兩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江戶時代的戀人或夫妻。不,應該是有不倫關係的情侶。」


    「真的耶。這首詩也充滿負麵情緒,又是罪又是報應的。由美姊,你覺得這個『莫名的病』是什麽意思?」


    「把京大稱為『帝大』,要是我記得沒錯,應該是到昭和二十二年為止。那個時期的流行病大概就是肺病,會不會是肺結核?」


    「沒想到由美姊知道這麽多關於帝大的事。啊,你以前是k大醫院的護理師。」


    「那個時候,我們醫院裏還有帝大畢業的醫生喔。」


    由美望著天花板回想。


    「意思就是,至少是在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前的某個學生與陪葬的女人?」


    「很像是戲劇裏的登場角色,有種大正時代浪漫劇的味道。染上肺結核,踏上旅途,一場以悲劇收場的戀愛。可是,『踏上前往名勝的旅途』有點奇怪,是不是想寫冥界。」


    「不,這兩個字差太多。」


    佳菜子會寫書法,即使從鉛筆字跡也看得出書寫者的運筆。「名勝」是一氣嗬成,連「勝」的最後一筆都沒鬆懈,透著一股自信。


    「那麽,會不會是染上疾病死亡?還是,單純的旅行?但這樣和『這個報應,那個報應』合不起來。」


    「吃到破產的城市,指的應該是大阪吧。」


    「大阪啊,之前是在岡山……佳菜,從桃色到象牙色,表麵是描述顏色,會不會其實是店名?她在岡山的時候,是在『peach & peach』工作,所以是桃色,而在吃到破產的城市,也就是大阪,會不會有一間叫『象牙色』的店?」


    由美又翻過身來趴著說。


    「你的意思是,她從岡山換到大阪工作的店,店名恰巧也與顏色有關,才會放進詩裏﹖」


    佳菜子拿出粉紅色的麥克筆,分別在「京都町」、「京都帝大的法學士」、「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勝的旅途」、「漂流至吃到破產的城市」、「從桃色到象牙色」旁邊畫線。


    「佳菜,假如吃到破產的城市是大阪,那福(fuku)指的就是下關,尤其是做生意的人會把河豚(fugu)的濁音拿掉,念成fuku。」注6


    「『夢想之家』,毫無疑問就是與善藏先生一起生活的家吧。」


    絹枝以詩來表現她的人生足跡。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請佳菜分析這些詩的用意了。」


    由美猛然起身,坐在棉被上。


    「這些詩濃縮了絹枝女士八十五年來的人生回憶。解讀這些詩,等於在爬梳絹枝女士的過去,浩二郎大哥一定是這麽想的。」


    「可是,她為什麽要把回憶寫成詩?」


    佳菜子也坐起身。


    「我們剛才隻讀三首,便處處感受到死亡的陰影。她一直努力與死亡的誘惑奮戰,直到上個月的三日,她的忍耐終於到達臨界點。」


    佳菜子再次翻開最後一首詩。


    「沒有勇氣,所以抓不到。沒有勇氣,所以放棄。」


    這意味著,她沒有自殺的勇氣嗎?


    佳菜子瞥見枕頭旁的鬧鍾,淩晨一點多。


    「由美姊,我明天再更深入挖掘這些詩的意義。」


    「時間差不多了。我手上有其他案子,再加上電視台要錄製四月的節目,會愈來愈忙碌,可能不太能幫你了。」


    「我會努力,今天真的很感謝。」


    「其實我超想睡的,晚安。」


    由美一說完,就把羽絨棉被蓋在身上躺平。


    佳菜子輕輕道聲「晚安」,關掉台燈——


    注5:日本放送協會(nhk)bs衛星放送係統的電視節目。


    注6:下關的名產即為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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