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隻有在公車站候車亭的時間會轉眼間就流逝。


    「喂,鈴木。」


    午休時間到了嗎?沒錯,現在已經是午休時間。旁邊座位的田中不死心地又跟我說話。自從上次我主動打招呼的那幾天以來,這家夥就擺出有些親昵的態度。早知道,我就應該想個比較沒有害處的方法。


    「那家夥是不是在嗑藥?」


    我轉頭,看到田中指著座位距離我們稍遠的齋藤。


    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能輕鬆拿到毒品。


    「不知道。」


    「還是去信教了?」


    「這我更不知道。」


    「為什麽信教比嗑藥更不知道?」


    「毒品有實體,可是宗教是想法,所以看不到。」


    「哦!」


    看到田中似乎有些欽佩地點頭,我開始覺得認真回答很蠢。不管齋藤在嗑藥或迷信宗教,都跟我無關。如果她真的在做那些事,就讓她繼續被暫時性的夢境欺騙吧。


    我想起之前跟琪卡談過的話。假如永遠不會醒來,就沒有必要察覺到自己是在做夢了。如果真是如此,不論是毒品或宗教,至少對本人都是有意義的嗎?


    才沒有!光是有一瞬間想到這種事,也已經夠蠢了。


    琪卡侵入了這個世界的無聊日常。


    我的信念開始動搖。


    「不過那家夥───」


    我明明沒有問,田中卻打算繼續對話。要是打斷她的話,發生糾紛也很麻煩,所以我就讓她繼續說下去。


    「───最近很奇怪吧?」


    對於田中的問題,我盡可能不牽動嘴巴肌肉回答:「誰知道。」這個回答是要表示我對齋藤沒興趣,可是我內心對於田中的問題卻不得不點頭。


    我並不是對齋藤有興趣,不過如果我有回答的意願,就會很明確地說:沒錯,最近的齋藤很奇怪。


    在和泉打電話來之後,過了兩個月,製服換季成為夏季製服,季節則進入梅雨季。報紙和收音機告訴國民,前線的戰況不斷變化;網路上則照例有搖著思想大旗的家夥,用難聽的字眼彼此謾罵。為了實驗以前曾提出的假說───我會改變這個世界的戰爭方式───我在各種社群媒體提出琪卡的世界的戰爭方式,試圖予以擴散,可是要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感覺比我更閑的家夥批判。在如此無關緊要的日子當中,我是在一個星期前發現到齋藤的變化。


    「明、明天……」


    我沒有聽清楚逐漸減弱的這句話結尾,不過她大概是在說「明天見」吧。我雖然知道,但是卻不小心發出「蛤?」的聲音,是因為我完全沒有預期到,放學後一如往常匆匆離開教室前往鞋櫃、比我先換好鞋子的齋藤,竟然會回頭跟我說出類似打招呼的話。對方跟我打招呼,這樣的回應感覺很失禮,不過因為事發突然,我也無法應對。原來如此───我現在可以稍微理解田中聽到我打招呼時的心情。不知是幸或不幸,齋藤說完就匆匆走掉了,因此應該沒有聽見我的問號。


    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對她詭異的行動感到驚訝,結果第二天又遇到同樣的場麵。


    「明、明天見。」


    這一天我確實聽到最後一個字,再加上預先有做準備,因此隻回應「嗯,小心不要被發現」。我知道這句話有確實傳達給她,是因為我首度看到齋藤隻抬起一邊嘴角的奇特笑容。


    我原本懷疑她有話想對我說,內心祈禱不要扯上麻煩,不過看樣子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星期的現在,發覺到齋藤變化的似乎不隻我一個人。我不認為她開始嗑藥或信教,或許隻是有人建議她舉止要開朗一點。昨天齋藤也對我打了招呼。


    田中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不在乎我的回答,繼續說:


    「她跟以前不一樣,動不動就會跟別人說話。因為以前都沒有這樣的情況,所以有人就問她發生什麽事了,你猜她怎麽回答?」


    這種問題就跟猜血型或星座一樣,沒有相關資訊就不會知道答案。我討厭提出這種問題還自認有趣的家夥,而且這種家夥最後都會自己說出答案。


    「她說她遇見了。」


    這是什麽意思?的確很像宗教會使用的說法,不過也可能單純意味著開始和某人交往,因此變得比較能夠與人交際。後者的可能性更高,但是齋藤那樣的說法太糟了,至於那個沒有當場問「遇見什麽」的家夥又比齋藤更糟糕。


    不過基本上,齋藤遇見什麽跟我無關。雖然說能夠改變態度的相逢讓我有些在意,不過應該也不至於填補我的心情。我有比齋藤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慮。


    自從我談起和泉的事之後,已經過了兩個多月,我在那間候車亭和琪卡又見了五次麵,談論各式各樣的話題,卻仍舊無法推理出彼此世界之間的關聯;隻知道在這兩個世界,至少在我居住的區域和琪卡居住的區域,天氣是一樣的。這裏是晴天,那裏也是晴天;這裏是雨天,那裏也在下雨。我原本以為搞不好兩個世界相對應的地區天氣完全相同,不過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地圖似乎完全不一樣,而且我們也沒時間去考證「哪個國家對應哪個國家」這種格外耗費心力的研究。


    至於琪卡提出的假說───我們兩人各自影響對方───是否正確,也還很難說。我們持續嚐試做些平常不會做的事,但是有反映出來的隻有其中幾件;在大多數情況,兩人都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無法找出造成影響的規則。


    以前想到的「隻有主動行為會影響對方」的假說,看樣子也不正確。不論是故意穿反左右腳的鞋子去上學、大量購買平常不會買的零食,或是擅自喂田中家的狗,都沒有意義。不過也有很微妙的一致性:在我的襪子破掉的第二天遇見琪卡,她剛好在同一天買了新的室外鞋。到底是怎樣?


    也就是說,目前什麽都還不知道。我們在毫無作為當中度過了這兩個月。


    毫無作為───沒錯,我必須想成是毫無作為地度過。


    千萬不能覺得「即使沒有任何進展,反正過得快樂就好了」。絕對不能采取半玩樂的心態。


    一時的「快樂」這種情感一點意義都沒有,必須予以否定才行。


    我開始覺得,差不多該把自己的目的和真心話告訴琪卡了。我希望藉由與琪卡的相逢,得到讓自己的人生變得特別、不再無聊的東西;所以我沒時間在那裏增進情感,而是希望她能夠幫助我,在兩人無法再見麵之前找到那種東西。如果我這樣告訴琪卡,她也許會全麵幫助我。譬如琪卡可以介紹她的世界裏的各種文化。從極度樂觀的角度來想,或許能夠立刻找到對我來說很特別的東西。


    這個選項最近一直縈繞在我腦中。之所以做不到的理由……


    我寧願相信,不是因為單純的懦弱。


    我寧願相信,不隻是因為害怕琪卡會感到失望。


    我寧願相信───可是此刻的我無法否定,我是因為害怕她知道我懷有特定目的之後會嫌棄我,因此無法說出來。


    我隻是害怕失去這位聰明而富有想像力的異世界友人───我無法忽視自己就是這麽無趣的人。


    結果我們隻是繼續拖拖拉拉地進行考察,探索「兩人為什麽相逢」這種等同於交誼的議題。


    「怎麽了?我眼睛裏麵有什麽東西?」


    琪卡這樣問,我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她的眼睛。我心想,這時急忙移開視線也很沒禮貌,或許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無聊的自尊心,我緩緩地把視線移到布滿灰塵的地板。


    「抱歉,不是這樣。我隻是在想事情。」


    「在你的世界,一直看著別人眼睛是沒有禮貌的行為嗎?」


    她隻是在問我道德相關的問題,但我卻像是被揭發惡行般,背上冒出汗水。


    「雖然不是很明確的失禮,不過如果一直看著,就會像你說的那樣,讓對方以為有什麽問題,所以最好不要一直看。這就是我道歉的理由。在你的世界呢?」


    「在我的世界也一樣。如果有想要告訴對方的話、可是又不敢說出來,有時就會一直看著對方眼睛。你剛剛在想什麽?」


    「我在想,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吃出味道。」


    「的確。如果我因為某個陰錯陽差被拉到你的世界,必須在那裏生活,就得一直吃沒有味道的食物了。」


    從琪卡眯起眼睛的樣子,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眼睛的光芒漸層比平常更鮮明,讓我不禁想像她的表情。不過我也隻能想像而已,不論如何凝神注視,都看不到鼻子或嘴巴。


    我們今晚比平常近了兩個身體的距離,坐在各自空間的椅子上。理由是為了實驗讓彼此吃另一個世界的食物。如果隻是這樣,應該可以坐在平常的位置交換食物,但是當我要把能量棒交給琪卡時,問題發生了:能量棒穿過她的掌心,掉在長椅上。同樣地,我也沒辦法用手接住琪卡帶來的隱形防災食品。然而奇特的是,當我湊過去,讓琪卡直接把食物送進我的嘴裏,我就能吃到她的世界的食物。雖然不知道這個法則的意義,不過我還是姑且咀嚼口中的食物。


    當我試圖品味,就喚起曾經體驗過的感覺───即使我咀嚼並吞下食物,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就好像在玩那個氣味遊戲,大腦無法接收味道。口感則感覺得到,似乎在哪裏吃過。是什麽呢?好像是夏威夷豆。我把這個感想告訴琪卡,接著輪到她吃我手中的能量棒。由於我看不到琪卡的臉,為了避免撞到,我就把手固定在她的臉旁邊,等待她的嘴巴靠過來。琪卡的眼睛逐漸接近我,等到我的手指感受到她冰冷的呼氣,能量棒便開始變短。她有牙齒這一點,我事前就知道了。


    「你吃得出味道嗎?」


    雖然看不到她咀嚼的模樣,不過看來她的嘴巴位置應該和人類相同。


    「吃不出來。不過跟你說的感覺不一樣。真的完全沒有味道,也聞不到氣味。」


    感受方式雖然不太一樣,不過不論如何,既然沒辦法吃出味道,分享食物似乎就沒有意義了。


    氣味也不行,味覺也不行;在難以交流彼此文化的這個狀況,我們到底能夠做什麽?就在我沉思的時候,不小心就呆呆地盯著琪卡的眼睛。


    「琪卡,你剛剛說,如果你來到我的世界……我當然知道你是在開玩笑,可是我們會不會真的有可能前往彼此的世界?」


    由於我隻能看到琪卡的眼睛和指甲,因此原本已經放棄彼此待在同一個地點的可能性了。


    「應該不能說完全不可能。雖然不知道方法,不過就像我們能夠產生連結,或許因為某個契機,就能夠到另一個世界了。」


    如果成真的話,那就太好了。要是能夠得到前往異世界的特別體驗,在那裏得到的發現,絕對不是從琪卡聽來的資訊能夠比得上的。隻要能去,我一定要去。不是「想去去看」,而是「要去」。我的願望如此強烈,即使回不來也沒關係。而且琪卡也在那裏。


    「香彌,你希望是哪一種?」


    「咦?」


    「你到我這裏,還是我去你那裏?」


    「這個嘛……」


    答案早就決定了,當然是───


    「我想要去你那裏。這裏實在是太無聊了。」


    隻有一瞬間,真正的想法在遠處隱約浮現,但即使隻有一瞬間,我也不能原諒自己產生那樣的想法。


    有一瞬間,我不小心想到:我去那邊和琪卡來我這邊,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琪卡笑了一下。我以為她看穿了愚蠢的我。


    「這裏或許也很無聊喔。」


    不知為什麽,我沒有想過如此理所當然的可能性。大概是因為資訊太少,以至於無法想像。


    琪卡又說:「我覺得哪一種都可以。不論是我去你那邊、或是你來我這邊都可以。隻要有自己的房間───」


    琪卡眯起眼睛。在如此接近的距離,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瞳孔。


    「還有香彌跟我在一起。」


    琪卡或許是看著我心中錯誤的心情在說話。要不然的話,明明已經封住的那家夥,不可能也聽得這麽清楚。


    「不過到你的世界,食物沒有味道,問題就很嚴重了。」


    「如果可以慢慢吃得出味道就好了。」


    「也許就像剛剛出生那樣。適應對方的世界之後,或許就能感覺到味道了。那一天會來臨嗎?」


    「我也不知道。」


    「可能性是無窮盡的,所以或許在我們的世界之間沒辦法適應,可是在其他的世界之間,搞不好就能夠適應。」


    像這樣談論實現可能性很低的未來,隻是在浪費時間。我應該要在談話中就想到這一點,可是我卻事後才發覺而懊悔。


    到頭來,除了確認味覺以外,我沒有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就和琪卡道別,再度迎接沒有變化的次日。


    「打工好累。」


    「因為那是勞動。」


    我今天照例和坐在旁邊的田中進行無意義的對話,接受齋藤依舊怯生生的道別,回到家之後當然又去跑步。


    跟平常一樣。


    跟平常一樣跟平常一樣跟平常一樣。每一天都反覆著跟平常一樣的日常,我內心的焦慮也日漸增加。


    異世界的食物並沒有讓我的味覺進化。


    照這樣下去,和琪卡的相逢就會失去意義。我最害怕的,就是明明得到這麽大的機會,卻因為我的平庸而無所作為。


    不對,我想到有一點是跟以前不一樣的。我不在乎田中打工累不累,不過因為她在一個月之前開始打工,導致我改變了慢跑路徑。以前作為折返點的便利商店正是田中打工的地點。我為了避免見到她,所以才改變路徑。


    雖然我死也不肯稱呼這是緣分,不過當我前幾天在新的路徑上跑時,看到似曾相識的麵孔───不是人類,而是狗。當我跑過一處看似老舊日式建築的後院,發現那隻大概跟誰都會親近的狗盯著我。我不知不覺停下腳步,那隻狗就把項圈上的牽繩拉到極限接近我,沒有吠,而是在我腳邊跳來跳去,像以前那樣催促我趕快摸它的頭。我繞到前門,確認門外的名牌,果然是此刻應該在打工的田中住處。


    因為當時得知她家在那裏,我才能在和琪卡聯手的實驗中,擅自去喂這隻狗。我曾聽說田中的雙親都在上班,也有利於我采取行動。


    那麽容易親近人的狗獨自被留在家裏,讓人擔心會不會被綁架,不過至少目前還沒有人想要綁走那隻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幾乎每天都在跑這條隨便選的路徑。


    今天我也綁緊運動鞋的鞋帶,往同樣的方向開始跑。


    我最近在跑步的時候,會更具體地去思考:該怎麽做,才能從琪卡那裏得到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特別的東西。我幾乎是把它當成強迫自己麵對的課題。


    要藉由味覺或嗅覺體驗另一邊的文化很困難,至於視覺,基本上連看都看不到。剩下的隻有觸覺與聽覺,不過光是觸摸到某樣東西,不太可能會受到感動。這一來就隻剩下用耳朵去聽言語或想法了。我想知道琪卡的世界有什麽樣的宗教教義。我無法想像自己去信教,不過或許會因為了解新的宗教想法,而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價值觀或世界。


    不,就像以前說過的「改變戰爭方式」,高中生能做的事有其極限;要去實現,必須要有大量時間和能力。把全數賭注押在這上麵,未免太危險了。


    如果能夠一直問琪卡問題並得到答案,或許會很有效率,可是我卻做不到。我無法破壞快樂的時間。


    認同對方是有價值的人,實在是很不方便的情感。


    在遇見琪卡之前的生活中,我會為了目的而忽視「不想被討厭」的情感。或許我也曾經那樣想過,不過我之所以在發覺自己隻是「假裝」時跟和泉分手,也是因為能夠忽視情感;國中時當大家都不再跟我說話,我卻覺得剛剛好,也是因為完全以目的為優先。進入高中之後,人際關係又改變了,不過每個人都同樣地無趣,所以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麽想,隻為了自己的目的生活。


    然而現在,事情卻不一樣了。


    把對人的關係當成目的,實在是太蠢了,然而我內心確實害怕被琪卡拋棄。


    明知對方是異世界的居民,卻還抱持這樣的情感,實在是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就應該消除所有的恐懼。


    我雖然努力要用達成目的的意誌設法壓抑,但目前還沒有成功。


    「咳。」


    當我邊跑邊思考時,很快就到達正在打工的田中家。我一打招呼,那隻叫阿魯米的狗又跑到我的腳邊。我一隻腳踏入後院,伸長手摸它的頭。為了狗的健康著想,我不會再擅自喂食,不過從那次之後,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招呼阿魯米。


    我蹲下來跟它握手。我不討厭狗。雖然我覺得,因為養寵物而誤以為自己人生有意義而特別的家夥很無聊,不過這跟我喜歡狗應該沒有矛盾。


    關於琪卡,如果我也能分開來想就好了,不過我卻無法像那樣思考。


    像那樣……


    「嗯?」


    像那樣?


    「像那樣」是什麽意思?


    我握著後腳站立的阿魯米前腳,僵直不動。


    我感到剛剛有某種可怕的念頭橫越心頭。


    我吸入空氣又吐出來,追逐橫越心頭的某物。


    姑且不論我的主張或目的,我覺得阿魯米很可愛。


    就好像即使對吃沒興趣,也會覺得甜甜圈很好吃。


    即使不喜歡跑步這件事本身,也會伴隨著爽快感。


    和目的、成為特別的人、想達成的目標、想要如何度過自己的人生、為什麽相逢、能否用意誌壓抑……等等都無關。


    我思念著琪卡。


    思念。


    「啊!」


    我不禁發出叫聲。


    阿魯米似乎很驚訝,首度在我麵前輕輕叫了一聲,我才發現自己把它的手握太緊了。


    「抱歉……」


    這是對阿魯米說的,可是這聲道歉卻深深刺中至今為止的自己。


    我的全身上下冒出和運動無關的汗水。


    體溫開始上升。


    我為了無處可以宣泄的情感而想要吶喊,不過還是忍下來。


    我拚命挖掘腦中的記憶,重新思考、逆向思考。


    為什麽?


    從什麽時候?到底是從哪裏?


    我在依序確認並丟開的過程中,想起來了。


    跟琪卡談起和泉時的那個感覺。


    當時的心跳,還有浮躁的感覺。


    那就是、那正是、這種、這個、這樣的心情。


    無法以意誌或目的壓抑的感情開始萌芽。


    「該不會───」


    沒有人能夠回答我。


    內心深處除了無聊以外的情感發出嗡嗡聲,彷佛是要催生巨大的新情感,幾乎刺破我的身體。我全身用力,避免被那股情感占據身體。我感覺到腦部的血液都這樣的努力奪走。


    這種感覺───


    不,不對,不可能。


    這種感情,正是我早已失去興趣的東西。


    也因此,這應該不是針對琪卡個人。


    應該隻是針對異世界人物、針對特別人物產生的無關緊要的情感。


    一定沒錯。


    可是……


    如果……


    比方說,如果……真的是那樣,那就糟了。


    我自己會成為我的阻礙。


    太糟了。


    ……不,其實有一點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還有得救的機會。


    即使這份感情真的是對琪卡個人萌生的───


    琪卡也不會知道。


    就算費盡唇舌去解釋,也無法傳達給她。


    琪卡不會看到也許會在我心中繼續成長的這個感情的真麵目。


    這一點實在是太好了。


    ※


    我得默默地處理。


    不論持有多麽危險的思想,隻要不被發現並且救了人,就會受到感謝;同樣地,不論我心中懷有什麽樣的感情,隻要在行動上不被察覺出來就沒問題了。應該吧。


    不過很奇怪。


    我在背脊上感受到和過去明顯不一樣的緊張,耳朵深處彷佛有電流通過般疼痛。


    我不知道第幾次詛咒自己半吊子的個性。不,我甚至已經受夠了詛咒自己,或是對自己失望。


    「香彌,怎麽了?」


    琪卡在呼吸。琪卡坐在我旁邊。琪卡的眼睛看著我。


    我忘了回應她,也無從掩飾。我因為琪卡在場而緊張。


    「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想什麽事情?」


    我在想琪卡,以及麵對這份情感的愚蠢的自己。


    「想琪卡的事。」


    我試著在這樣的心情之下說出真話,像是在做實驗,又像是在測試自己。


    「什麽樣的事?」


    其實我可以直接吐露自己在想的事,反正對方也不會了解。我之所以決定采用不同的選項,是因為如果老實說的話,今天的對話恐怕就會往那個方向走,白白浪費時間。我沒有必要告訴她無法理解的話題。


    話說回來,我也不想撒謊。我把自己在想的事情稍微加工。


    「我在想,和琪卡見麵的這段時間有沒有『很愉快』以外的意義───譬如說改變彼此人生的某種意義。」


    「原來你是在追求。」


    「追求?」


    「嗯。我在這裏遇見你、共度這段時光,不太會追求除此之外的意義。我會去驗證彼此世界的影響,也是因為做這種事很有趣才做的,可是你卻想要從中找出另外的意義。」


    「你該不會覺得我很多事吧?」


    「沒有,我不是在批評你。這世界一定是藉由追求者的雙手在帶動。也許你會帶動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


    「也不需要到那麽誇張的地步,不過……嗯,我再重複一遍,我也覺得遇見琪卡這件事本身,對我來說就是很重要的事。」


    我真的這麽想。


    遇到琪卡是很特別的,和琪卡共度的時間也很特別。這場相逢有可能會改變我的人生。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希望會有什麽樣的發展。奇妙的感情蒙蔽我的視野。


    我也曾想過,如果琪卡的存在本身能夠讓我遠離乏味的日常,那也很好。如果這樣的相逢能夠永遠持續下去,那麽隻有這樣或許也沒關係。


    但是應該沒這麽簡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難預料什麽時候會結束。


    我追求的是不會中斷的「特別」、永遠的狂熱。


    也因此,如果今天發覺到的感情萌芽,有一天會成長為對琪卡個人的強烈感情,那也不是幸福。我必須找到超越相逢的某樣東西───即使她消失了也沒關係的某樣東西。


    對人的感情隻是一時的安慰,甚至會阻礙種種決斷。我不能輕易接受這樣的感情。


    「香彌,你找到這段時間的意義了嗎?」


    「我們還不知道彼此世界的影響力,所以目前隻能直接傳達訊息給對方;不過因為無法傳達氣味或味覺,隻能用聲音來傳達───就如你說過的,世界是由言語創造───所以應該有某種需要用言語來互相傳達的東西吧。」


    必須傳達的言語,不是溫柔、熱情等沒有形狀而任意的東西,而是深入彼此價值觀、提升整個人生的東西。目前雖然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隻要能夠鎖定語言與資訊進行談話,或許就能找到達成目標的捷徑。


    我等待琪卡的反應,看到她把一片指甲(從排列位置來看應該是食指)放在應該是臉頰的地方。


    「聲音能夠傳達的東西……也許像是故事之類的,不過得花上一些時間。」


    「的確。如果是童話故事就很快了。」


    「比如說呢?」


    我想找個經典故事,就告訴她桃太郎的故事。說完之後,琪卡開始思考桃太郎的意義。


    「這個故事的寓意是說,有人要幫忙時就應該接受嗎?」


    「也許是說,即使是動物也聊勝於無吧?」


    這是什麽樣的故事?


    接著由琪卡來說她的世界的童話故事。我請她說一個經典的故事,她便說了在水邊某座城鎮、有人想要賣水賺大錢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寓意似乎是說,要成功就得想出好方法。雖然比桃太郎的故事好一點,不過我也沒有得到特別新的東西。類似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也多到快要爛掉。


    「那就先把故事放一邊,還有什麽可以傳達的東西?」


    我正想著應該是曆史或宗教,一旁的琪卡就發出「啊」的聲音,似乎想到了什麽。


    「也許是歌曲吧。」


    「歌曲?」


    「嗯,雖然用氣味或味覺沒辦法傳達文化,不過歌曲就能傳達了。」


    「唔~」


    以前我曾經以為,遇到自己熱愛的音樂或許就能夠改變人生,因此聽了很多歌曲。這段時期剛好跟看很多書的時期前後接續。那時的我還對於他人的創作品抱持期待。結果我當然隻覺得:原來隻有這樣。


    「你討厭歌曲嗎?」


    不過仔細想想,歌曲這個詞的意思本身,在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或許就不一樣了。如果馬上否定琪卡提出的想法,感覺也很奇怪。


    「我以前常聽,可是很快就失去興趣。不過我很想聽你的世界的歌曲。」


    我邊說邊想到,這樣等於是在催促她唱歌,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就來唱唱看吧。」


    我純粹期待著聽到異世界的歌曲。


    「你可以再靠過來一點嗎?我們被禁止大聲唱歌。」


    她的意思是要我靠近一點,才能聽到她小聲唱歌。不知是不是心中萌生的芽生了根,和先前做出同樣動作的時候相比,我感覺自己的體重好像有兩個身體的份量。即使如此,我仍堅持想要撐住顏麵,不想被她看到不知所措的難堪模樣,便依照琪卡的指示移向右方。


    琪卡也朝著我縮短同樣的距離。


    我的右手臂感覺到有人移動的跡象。平常的我並沒有敏銳到能夠察覺這種跡象,但此刻我甚至覺得她活動時產生的氣流飄到我這裏。


    我為了避免太在意琪卡靠過來的跡象,刻意不看她而看著正麵,然而這是錯誤的決定。


    「我要唱囉。」


    在這個距離之下,她的聲帶震動直接震動我的耳膜。


    我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從琪卡所在的那一側退開,把臉轉向她。她的眼睛就在我的耳朵先前所在的位置。


    「怎麽了?」


    琪卡詫異地把頭歪向一邊。我為了避免被察覺到內心緊張,用嘴角緩緩地深呼吸。從指甲的位置可以知道,她坐在目前為止最接近我的地方。


    「因為比我想像的還要近,所以我嚇了一跳。」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怕我會越唱越大聲,所以想要靠近你小聲唱。我不會咬你,你放心回來吧。」


    我把視線從琪卡眯起的眼睛移開,緩緩把身體挪回原來的位置。我轉動眼珠瞥了一下旁邊,看到琪卡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唯一顯示琪卡表情的部位飄浮在那裏。


    看不見的部分,不知正呈現出什麽樣的感情。


    「那我要開始唱了。」


    我聽見吸入一口氣的聲音,接著就有氣息吹拂到我的臉頰。


    在空虛的世界


    填補空虛的心靈


    共同承擔的罪惡重量


    描繪愛情的輪廓


    與其說是歌聲、更像是喃喃細語的聲音,沁入我的身體。我原本擔心歌詞會因為那個世界獨特的說法而變成雜音,不過沒有這個問題;然而旋律卻不知該如何形容,就好像聽到耳朵和大腦沒有預期的東西,有種粗糙的感覺。如果要我現在同樣哼一遍,即使旋律在腦中響起,我也無法哼出來。


    不過這首歌感覺很舒服,也讓我感受到琪卡聲音的另一麵。


    琪卡唱完歌之後,我感覺到包覆她表麵(應該也不能稱為體溫)的存在之膜從我身旁遠離。我謹慎地轉向旁邊,看到她的眼睛就在我麵前。


    「我不知道唱得好不好。」


    琪卡謙虛地說,我便一五一十地說出剛剛的感受。


    「原來你聽起來是那樣的感覺。」


    「嗯。你剛剛唱的歌在你們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歌?比方說,是小孩子唱的歌,或是知名歌星唱的歌?」


    「這是我最近走在屋子外麵常常聽見的歌。因為聽了好幾次,我就記起來了。」


    我原本以為琪卡會選擇童謠或老歌,沒想到她卻選了偶然聽到的歌曲,讓我感到驚訝。不過仔細想想,琪卡原本就對於出生地、甚至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她沒有依循「從小熟悉」的理由挑選事物,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香彌,你也可以唱你們世界的歌嗎?」


    「嗯,好啊。」


    因為早有預期,所以我很自然地同意了。我沒有理由拒絕互惠交易。


    「用剛剛那種方式就可以嗎?」


    「嗯,最好不要太大聲。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我的聲音的確在平常講話時也沒有很大聲。


    「你可以指一下自己的耳朵嗎?」


    「在這裏。」


    琪卡眼睛的光消失了,隻有看似食指的指甲在移動,然後停在比我坐著的視線高度稍微低一點的地方。她大概是為了讓我看清楚指甲的位置,所以才閉上眼睛。


    我心想,此時猶豫不決對我沒有好處,應該要在遭到內心反噬、導致身體無法動彈之前結束。我剛剛因為琪卡距離比我想像的更近而感到驚訝,不過要用跟她一樣的聲量讓她聽見,就得接近到同樣的距離才行。我把臉湊向她的耳朵所在的位置。


    我在黑暗中朝著唯一的標識慎重接近。為了避免她感到不愉快,我刻意減少呼吸的空氣量。


    差不多是這裏───我的判斷遲了一瞬間。


    我的鼻尖碰到柔軟的東西。


    「抱歉!」


    我連忙把臉縮回去,琪卡便稍稍睜大眼睛看著我。


    「怎麽了?」


    「沒有,我隻是沒有拿捏好距離,碰到你的……是耳朵嗎?真的對不起。」


    「在你們的世界,碰到別人的耳朵是那麽失禮的事情嗎?」


    「與其說是失禮,倒不如說我擔心你會感到討厭。」


    「如果是突然被碰到,我會感到很驚訝,不過我已經知道你要靠過來,可以想像到這種情況。而且你也不是陌生人或討厭的人,所以沒關係。」


    琪卡說完,再度回到先前的姿勢。


    「如果很難掌握距離,可以先用手指確認我的耳朵在哪裏。」


    聽到她的建議,我猶豫了整整兩秒,然後戰戰兢兢地朝著琪卡指的地方伸出手。我小心避免讓指甲刺到她,不久之後指尖就摸到熟悉的觸感。我一方麵擔心會不會失禮,另一方麵因為不知道那是耳朵的哪個部位,便用手指去摸索輪廓。我把手指往下移動,摸到冰冷柔軟的部位,大概就是耳垂───那麽剛剛那裏就是耳朵上方的軟骨部位───這樣看來,她的耳朵大概跟人類是同樣的形狀。


    為了避免弄痛琪卡,我盡可能用最微弱的力量夾起耳垂。雖然是透明的,不過我相信琪卡的身體確實在這裏。沒有摸到頭發,或許代表她留著短發,或是綁成馬尾之類的。或者她也可能沒有頭發。如果突然去摸她的頭確認,至少在這裏的世界算是很失禮的行為,所以我決定有機會時再問她。


    琪卡已經把指著自己耳朵的手放下來。


    我以自己的手為標識,這回更小心地把嘴巴湊過去,避免撞到琪卡的耳朵。


    「那我要唱了。」


    說話聲音變成悄悄話是很正常的,可是羞恥心卻哽在我的喉嚨。我轉向旁邊咳了一下,然後放開抓著琪卡耳垂的手指。


    我隻有在音樂課、或是在國中嚐試積極交朋友的時期被帶去ktv,才會在別人麵前唱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為某一個人唱歌。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和琪卡一樣,唱我最近常聽的歌,但是我聽的音樂隻有當成背景音樂的廣播而已。話說回來,如果唱童謠之類的,感覺也有違公平互惠的原則,所以我就唱了以前假裝喜歡音樂時記住的歌。唱得太長大概也會讓她感到無聊,所以我就隻唱副歌的部分。


    唱完之後,我立即把嘴巴從琪卡耳邊移開,她便緩緩張開眼睛。如果主動詢問感想,感覺好像在要求她對我的歌聲做出評價,所以我便等待琪卡開口說話。


    我心中某個角落也在想,不知道琪卡對我的聲音有什麽樣的感想。


    「你的聲音感覺透明而堅強,好像要很確實地把心意傳達給對方。」


    雖然我的心並沒有真的穿過兩人身體傳遞給琪卡,可是我還是心跳加速。


    「聽起來就像你說的,歌詞雖然完全能夠理解,可是音樂聽起來卻很奇妙。我比平常更能強烈感受到你的聲音質感。」


    「啊,我也一樣。」


    這樣太卑鄙了。先前我唯獨沒有說出對琪卡聲音的感想。如果談到琪卡本身擁有的特質,感覺就會把我注視著琪卡本人的事實變得更明顯,因此我不敢說出來;結果現在我卻依附著琪卡的評語來說。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什麽樣子,不過我的意誌絕對不透明,也不堅強。


    「聽了你的世界的歌,我覺得語言排列很美,不過並不是在我的世界找不到的形式,所以比較有意義的應該是音樂。就像你說的,旋律感覺很奇妙,即使我現在想唱,大概也很難正確地發出聲音。」


    「沒錯。所以歌曲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嗯,不過因為很愉快,所以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


    如果我說「我也一樣」,或許現在可以跟琪卡相視而笑,不過隻有這一點我絕對不能說出口。


    「總之,不論是什麽東西,試試看都不會吃虧。」


    沒錯。嚐試之後知道無法理解音樂,那麽音樂就沒有意義。譬如在彼此的世界中,如果有歌詞很重要的歌曲,在告訴彼此的時候,隻要說出歌詞就行了,不需要再唱給對方聽。這一來,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聽琪卡唱歌。對此我感到有些遺憾。


    「香彌,你會不會想要改變你周遭的某件事?」


    我們仍保持唱歌的距離,旁邊的琪卡突然問了這個問題。我想到今後大概也不會坐得這麽近了,不過在想到的同時立刻揮去這個念頭。


    「我不太會想要改變周遭。我覺得大家隨便怎麽樣都沒關係。」


    雖然覺得那些人很無聊,不過隻要別跟我扯上關係,大家可以盡管照自己喜歡的樣子生活。至於是生是死,隻要別造成我的麻煩,我也不在乎。


    「你為什麽要問這種問題?」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覺得你好像在追求某種目的。我不知道彼此的世界會如何造成影響,不過如果能夠在這個世界替你做些事情就好了。」


    「……呃,謝謝。」


    琪卡很溫柔。我當然也知道,溫柔並不能成為減輕一個人無趣程度的要素。


    「琪卡,你呢?你會想要改變周遭的某件事嗎?」


    「唔~」


    我發覺到,在這個距離,就連猶豫的神色都會傳遞到心髒。


    「我也跟你一樣,覺得大家各過各的就行了。隻要避免造成彼此過度的困擾。所以如果要提的話,就隻有╳╳吧。」


    最近我覺得琪卡說的話當中,聽不見的單字變少了。或許是她刻意避免使用我可能不知道的單字。


    「對不起,我沒有聽見最後的單字。」


    「那是一種動物,上次咬了我的腳。它住在附近,有時候會對我叫或追過來,所以我希望它可以到別的地方去。」


    我有一瞬間覺得這是很可愛的煩惱,不過這是因為我沒有立即發揮想像力。不知道那隻動物的大小及凶暴程度,就不能妄自做出這樣的推測。琪卡說話時雖然沒有顯露出特別的情感,不過也可能內心害怕到極點。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為溫柔的琪卡做點事情。這是身為人類很正常的情感。


    「不過大概就隻有這樣吧。除此之外,隻要有自己的房間,還有和香彌跟其他朋友見麵的時間,我就不會想要任何改變。」


    琪卡處在戰火中,內心一定很希望戰爭能夠消失;不過不論我能夠給予什麽樣的影響,應該也沒辦法做出這麽大規模的改變吧。也因此,她沒有提出這項要求,或許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不想要體認到自己的無力。太卑鄙了。從剛剛開始,我到底在幹什麽?


    「關於那隻動物,我會想想看能不能做點什麽。希望能夠稍微改善你周遭的環境。」


    我沒有想到任何點子,卻刻意這麽說───


    「謝謝。不過我希望你明白,即使你什麽都不做,光是待在這裏,對我來說就很有意義了。」


    ───一定是因為知道她會這樣回答。


    我自己都不知道還能隱藏這份感情多久。


    ※


    我想了一整晚,第二天立刻準備去為琪卡采取行動。有可能對應到讓琪卡感到困擾的動物、而且又跟我有關聯的,就隻有阿魯米。雖然之前擅自喂它的時候,並沒有影響到琪卡的世界,不過反正我完全不知道兩個世界之間的影響法則,所以試試看也無妨。


    我知道飼主田中今天放學後也要去打工,因此立刻決定去見阿魯米。今天的目的不是摸阿魯米的頭,而是要調查阿魯米的項圈及牽繩,還有它會在什麽樣的時候叫。


    這是綁架的準備。


    雖然我自己腦中浮現這麽強烈的詞,不過也沒有那麽誇張。因為不知道會不會造成影響,因此我隻是要把阿魯米綁在某個地方待一、兩晚,實驗看看能不能把那隻動物從琪卡身邊趕走。一旦知道阿魯米會跑出去,田中家應該也會在後院入口打造柵欄。如果能夠影響到琪卡的世界,讓那隻動物也受到應有的管理,那就太完美了。


    阿魯米每次聽到我的腳步聲,就會從圍牆陰影探出鼻尖等我到達。我在阿魯米麵前停下腳步,摸它的頭作為重逢的問候,同時觀察附近的狗屋和從項圈延伸的牽繩。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設計成好像是阿魯米自己逃跑的。


    我觀察項圈。這個項圈就好像是把人類的皮帶直接縮小,套得很鬆。這一來隻要把項圈拆下,重新扣起來,看起來或許就像阿魯米自己掙脫項圈。


    我一邊想著該怎麽帶走它,一邊把手插入它的肚子,試著抱起它。幸好阿魯米不是大型犬。我原本預期它會大叫,可是它卻沒有叫,隻是默默地讓我抱起它。雖然輪不到我來擔心,但是這家夥真的能盡到看門狗的職責嗎?


    我試著鬆開項圈,阿魯米也沒有特別掙紮的樣子。事情出乎意料地簡單。這一來,我應該能夠毫無問題地帶走阿魯米,再把它送回來。當我替它重新戴上項圈時,它也隻是把鼻子湊近我的手臂,發出「哼哼」的氣息,沒有要咬我的意思。我真想告訴它,應該要多警戒一點。


    剩下的就等到晚上再過來這裏,確認田中家熄燈的時間。


    視這家的生活習慣,搞不好今晚就能把阿魯米帶走。我必須認真想好要綁住阿魯米的地方才行。


    就這樣,我決定展開計畫,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一晚都延後一小時,在從公車站回家的路上繞到田中家,卻都沒有看到田中家的電燈完全熄滅的樣子。在最晚的時間前往時,隻有二樓的電燈是亮的。我不知道那裏是不是她的房間,不過內心不免蠻橫地咒罵:平常上課都在打瞌睡,怎麽還不趕快上床睡覺!


    看來隻有先回家,然後等到半夜再偷偷溜出家門。要是家裏的人醒來就麻煩了。


    琪卡沒有出現的日子連續到第四天,我在平常的時間到校,看到齋藤和田中等人在教室角落笑嘻嘻地聊天。我雖然沒興趣,但是罕見的光景還是不免引起我的注意。


    我在座位坐下,盯著桌子。平常我總是像這樣專注於自己的內心,但是今天我卻豎起耳朵,聽隔壁座位的田中講話。如果能夠聽到對於帶走阿魯米有用的情報,那就賺到了。


    然而隔壁座位的田中不可能會依照我的希望行動,害我從早上就白白浪費了專注力。


    「哈哈哈哈哈!阿魯米超可愛的!」


    午休時間,我像平常一樣默默等待時間流逝,田中那幫人則在我旁邊嬉鬧。


    隔壁座位的田中似乎正在炫耀阿魯米的影片。我心中抱怨「去別的地方看」,不過因為這三天她都沒有去打工,害我無法去檢視阿魯米的狀況,因此便斜眼偷看,結果和她對上了視線。


    「幹什麽?你想要看阿魯米嗎?」


    「……我是因為覺得太吵才看你們那裏。要吵去別的地方吵。」


    「啊?現在是午休時間,你想要安靜,怎麽不去圖書館?」


    田中的口氣雖然讓我惱火,不過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我正準備在雙腿施力站起來,手機畫麵就朝我這邊伸過來。


    「看,我家寶貝很可愛吧?」


    我不禁注視畫麵,看到手機裏的阿魯米裹著舊浴巾打滾,飼主田中的笑聲像背景音樂般傳來。這麽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指的當然是阿魯米。


    「很可愛吧?」


    其實我可以點頭,不過這一來當然會感到不甘心,所以我就站起來。離開時我聽到背後的田中質問「你這人怎麽搞的」,同時也聽見隔壁座位以外的聲音說:「鈴木那個人,不管誰跟他講話,都是那個樣子。」


    接下來有好一陣子,都找不到可以帶走阿魯米的時機,也沒有見到琪卡,每天過著跟平常一樣的生活。梅雨季節快要過去了。我想到之前的新聞曾經報導,在梅雨季結束之前,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了,不過現在卻看到憂慮戰火會擴及日本的報導。


    在向琪卡誇下海口的兩星期後,我得到對自己很有幫助的情報。我聽說隔壁座位的田中下星期六要去住在朋友家。隻要她不在,那一家完全熄燈的時間或許也會提早;而且這個情報不是直接聽她本人說的,而是聽「田中們」說的,因此事後我應該也不會遭到懷疑。


    執行計畫的夜晚,吹著和平常沒有太大差異的風。今天我騎腳踏車出門。之前購買的項圈、牽繩,還有裝阿魯米飼料和水的盤子,都放在公車站的候車亭。我打算現在就去公車站等待時間來臨,或是(雖然機率很低)和琪卡聊天之後,十二點前再到田中家。


    幸虧今天沒有下雨。這一來阿魯米就不會淋濕,而且要是遇上雨天,阿魯米有可能早就被放進屋子裏。


    我在黑暗中到達候車亭,停下腳踏車,像平常一樣打開拉門。琪卡不在這裏。如果她在的話,我就要告訴她今天的計畫,並且要她留意附近那隻凶暴的動物有什麽變化;不過這些事可以等到下次再說。


    我在長椅坐下。仔細想想,這次的計畫是我首度為了琪卡而危害到這個世界。我當然不是在擔心田中那家夥,而是在擔心阿魯米。雖然隻有兩天左右,不過沒做錯事卻被帶離熟悉的環境,或許會造成它的壓力。我是不是應該多買些點心之類的?等到成功帶走它,再想想看吧。


    我最近發現到,如果過了十一點半左右,琪卡還是沒有出現,這天她大概就不會出現了。當我獨自度過靜謐的時間之後看手表,發現已經過了十一點半,就會感到很遺憾。不過老實說,最近我反而會稍微鬆一口氣。我並不想看到自己被奇妙的感情攪亂。


    今天也過了十一點半。我拿起行李走出候車亭。


    這是我首度慶幸自己住在鄉下地方。如果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帶走狗,一定會立刻被報警。我之前聽琪卡說,她住的地方是人很多的城鎮,因此雙方的地理環境似乎並沒有關聯。


    我騎著腳踏車,奔馳在起伏不定的路上。這樣的坡度剛好適合進行鍛煉。騎腳踏車下坡時,迎麵來的風很舒服。


    半路上,我在孤零零佇立在路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水,接著一邊在腦中模擬帶走阿魯米的過程,一邊疾速騎腳踏車,立刻就到達目的地。


    周圍沒有人。我把腳踏車停在稍遠的地方,盡可能不發出腳步聲地接近日式建築。乍看之下,一樓和二樓似乎都沒有開燈。我緩緩地繞了屋子一圈,從正麵偷窺裏麵,果然是漆黑一片。話說回來,我也不能因此就安心。屋外停了兩輛白天沒有看到的汽車,應該是田中雙親的車。如果阿魯米發出叫聲,我就得立刻逃跑才行。


    我前往後門,看到阿魯米以優雅的姿勢趴著仰望天空。今天是滿月。


    我還沒發出聲音,阿魯米就抽搐一下鼻子,發現到我並起身。屋外雖然沒有燈,不過滿月讓我看到阿魯米的表情。看它很有精神的樣子,我就放心了。


    接下來才是問題。白天雖然稍微練習過,但是在半夜試圖拆下項圈的話,即使被阿魯米當成可疑人物也不奇怪。事實上,我的確是可疑人物,因此即使阿魯米對我叫,我也不能抱怨。


    不過我的擔心是多慮了。阿魯米乖乖地等我拆下它的項圈,然後在我重新扣上項圈、假裝它是自行逃脫的時候,它也用「坐下」的姿勢等我。看它這副模樣,我不禁要為別的理由而擔心了。


    話說回來,要達成計畫,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我抱起阿魯米,悄悄離開飼主田中的家,走到停腳踏車的地方,緩緩地將阿魯米放進籃子裏。籃子雖然看起來很小,不過阿魯米自己巧妙地折起腳安頓下來。為了避免它亂動,我給它可以咬很久的飼料。阿魯米看起來很滿足,我便替它戴上預先準備的項圈,綁在籃子上,然後跨上腳踏車開始騎。


    綁架過程出乎意料地簡單。我選擇騎在比去程更少人走的路,前往目的地。我原本想要把它帶到遠方,不過目前隻是要調查對琪卡的世界會造成什麽影響,因此決定選擇近處作為藏匿地點。話說回來,如果離我家太近,有可能會遭到懷疑,因此我選了慢跑途中可以繞過去的地點。


    我進入白天呈現鮮綠、此刻卻一片漆黑的山裏。阿魯米麵對應該是第一次來的道路,似乎終於感到不安,抬頭看著我小聲地叫。不過它的聲音不像是在責難我,比較像是在問「你想要幹什麽」,或許以為我們兩個是一起逃跑的夥伴吧───我又在想這種幻想情節。


    我來到陡坡,站起來一口氣騎上去,到達一個公車站。這個公車站很破舊,附設一間看起來快要倒塌的候車亭,周圍非常暗。環境雖然很像,不過這裏並不是我和琪卡見麵的候車亭,而是我最近為了尋找藏匿阿魯米的地方,到處慢跑時找到的。就如另一個公車站,這裏已經失去公車站的機能。我曾經在傍晚慢跑時來過幾次,發現這裏跟那個公車站前的道路一樣,都沒有行人或汽車經過,非常適合藏匿阿魯米。


    我打開和平常不一樣的候車亭的門,把阿魯米搬進裏麵。阿魯米在這裏也乖乖地等我把項圈係在長椅上。


    「隻要待一下下。對不起。」


    我把點心倒入便利商店買來的有些深度的塑膠盤,然後從寶特瓶倒水在另一個同樣的盤子,放在阿魯米麵前。


    這一來目的就達成了。我走出候車亭,關上門要跨上腳踏車時,再度聽到阿魯米的聲音。我立刻踩下腳踏車的踏板,奔馳在回家的路上。我原本打算讓阿魯米在那裏待兩晚,不過我想起狗感受到的時間流逝速度和人類不一樣,所以或許還是應該讓它明天回家比較好。我決定考慮變更計畫。


    我回到家睡覺,天亮之後就是星期天。


    田中回到家了嗎?如果她已經回到家,發現阿魯米不在,一定會大驚小怪。我並不打算要讓班上同學不必要地操心,不過為了琪卡的安全,我也隻能這麽做。


    我在星期六、日會從上午就去慢跑,因此不需要特別改變平常的固定習慣,就可以去看阿魯米。我隻帶飼料和水出門,跑了二十分鍾左右。當我打開阿魯米從昨天就待著的候車亭門,迎麵而來的空氣和戶外沒有太大差異,我便感到安心。候車亭上方覆蓋著厚厚的樹葉,屋頂不會被太陽烤熱,也是我選擇這裏作為阿魯米住宿地點的理由之一。


    阿魯米看到我,就從趴著的狀態起身。我蹲下來摸它的頭,看到它肚子上的毛沾滿灰塵。我把飼料放在盤子裏,替它補給水。阿魯米並沒有對我抱怨,開心地吃吃喝喝。


    我想要讓它稍微做一點運動,便站起來。現在是星期日上午,這種地方應該很少人會經過。即使被開車的人看到,也隻會被當成是在蹓狗。我解開綁在長椅上的牽繩,和阿魯米一起出門。我原本猜想阿魯米會往自己家的方向跑,不過它並沒有這麽做。我牽著它在公車站周圍稍微走了一下,再度把它帶回候車亭。


    今天晚上再來看它,然後根據它當時的狀況再判斷要不要繼續待一晚吧。我決定之後,離開公車站。


    到了晚上,我騎腳踏車前往第一個公車站。


    「香彌,晚安。」


    我並不了解規則,因此當然也無從預測,不過我原本以為琪卡今晚不會出現在公車站的候車亭。


    我一見麵就告訴琪卡這一點,她便認真開始思考其中的意義。


    「老實說,今天我本來是要去別的避難所,可是因為突然有必須做的事,臨時回到家附近,所以才會到這裏。也許跟這件事有關吧。」


    「你是說,你原本的預定影響到我的意識?會有這麽細微的影響嗎?」


    即使有,大概也沒辦法派上用場。基本上,預感原本就有可能是在事實揭曉之後,由腦筋捏造出來的虛偽記憶。


    「即使是這樣,大概也沒辦法派上用場。不過如果我在意識深層也跟你聯係在一起,一方麵會感到很可靠,另一方麵也會覺得滿可怕的。」


    我可以理解琪卡說的感受。


    和某人的意識相連,感覺很可怕。這一點和我對琪卡的情感無關,而是因為自己不完全屬於自己而感到可怕。在此同時,當她不再是完全獨立的個人,也會降低「真實」的濃度。


    不論如何,如果隻是意識和預定的問題,應該更有可能純屬巧合吧。討論更有意義的話題會比較明智。


    「對了,琪卡,你上次不是提到那隻可怕的動物嗎?我想要調查該如何影響它,所以就嚐試移動我附近的動物。有沒有對你的世界造成什麽影響?」


    「啊!」


    琪卡低調地發出介於理解與驚訝的聲音,眼睛的光變大。


    「我就覺得最近好像沒有看到它,也許是你的行動造成的影響吧。」


    「嗯?可是你說最近,是指這幾天嗎?我是昨天才行動的。」


    這麽說,也許是琪卡的世界中發生的現象,驅使我決定要綁架阿魯米嗎?我再度麵對動搖自己獨立性的話題,感到毛骨悚然。


    「受到影響的是我?」


    「我覺得目前還很難說較晚發生的一定是受到影響的一方。就算兩邊的天氣一樣,也不知道你的世界的某一天相當於我的世界的哪一天,而且也無從調查。」


    如果是原本以為較晚發生的事影響到較早發生的事,那就很像科幻小說了。


    「而且我還是想要相信人類的意誌,所以我相信是因為你的努力,才讓我能夠免於恐懼。謝謝你。」


    「嗯,那就好。」


    我並不需要獲得感謝,不過如果琪卡能夠更安心地生活,那就太好了。


    「那麽為了確認影響結果,我會試著把這裏的動物帶回原來的地方。也許又會讓你麵臨恐懼……」


    「沒關係,反正隻是恢複原狀,我不會覺得難受。」


    「這樣啊。」


    真的是這樣嗎?


    我試著思考。其實也不用思考。


    如果恢複原狀,我會感到很難受。想到無法和琪卡見麵的生活,想到「特別」離開自己身邊的瞬間,我就會產生心髒缺血般的感覺。也因此,我才會想要自己找到能夠滿足自己人生、讓自己心動的某樣東西,否則我就會害怕到受不了。


    即使那樣的時刻來臨,琪卡也會用她的聲音對我說「不會感到難受」嗎?


    「香彌,最近你身邊有沒有發生什麽好事?」


    「沒有。你替我做了什麽事嗎?」


    我以為她想要驗證結果,可是她的眼睛卻移向旁邊。


    「不是,我不是為了調查影響力才問你的。我隻是希望你為我采取行動之後,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夠遇到更多好事。」


    她說的不是她的世界對我的世界的影響,而是我的世界對我的世界的影響。


    我的行動不需要帶給琪卡良好影響,隻要帶給我良好影響就行了。由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人,讓我得到幸福───這就是琪卡的意思。


    對於琪卡這樣的想法,我其實可以坦率地感到高興並接受。


    但是我並沒有這樣的反應。


    或許有些矛盾,不過琪卡的話把我拉回「自己的世界」這樣的現實。


    我覺得她似乎是在告訴我,不能沉浸在與她的相逢。


    「謝謝。」


    我覺得好像有一個也許早已發覺的可能性從掌心浮現,因此握緊了手。


    也許───


    在琪卡這樣的存在中尋求意義、對琪卡開始產生特殊的感情,都是我在逃避我自己。


    到頭來,在過去這段時間裏,都無法得知琪卡和我為什麽會相逢。


    之所以無法得知,會不會是因為原本就沒有該理解的意義?


    琪卡或許是隻要在我身旁就能讓我得到幸福的存在。我是不是試圖在回避這樣的可能性?


    如果繼續調查彼此的影響力而虛度時間,等到有一天無法見麵之後,體會到在一起度過的時間帶來的失落感,理解到在一起度過的時間被白白浪費───然後到時候,如果我無法從無聊當中拯救我自己───那就沒有意義了。


    這是我應該告訴琪卡的重要的話。這是表明我自己意誌的非常重要的話。


    可是在琪卡聽到警鈴聲回去之前,我還是無法說出:也許我們的相逢沒有意義。


    我獨自留在候車亭。


    我的腦袋開始思考「和琪卡的相逢沒有意義」這樣的可能性。


    在此同時,我的情感痛斥我,不要去想這麽蠢的念頭。無法壓下的巨大聲音在我耳朵深處響起。


    我知道自己無法再忽視心中如此清晰的聲音。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


    我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我得先去接阿魯米,把它送回飼主身邊才行。幸好琪卡過去不曾連續兩天出現過,所以距離下次見到她還有時間,就當作是還有時間思考今後該怎麽做吧。現在必須要離開這裏才行。


    我站起來打開門又關上,跨上腳踏車,前往另一個公車站。


    我感到風有點冷。氣象預報說過明天是雨天。這也是我考慮今晚就把阿魯米帶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一邊騎腳踏車一邊想:如果壓抑自己的感情、再也不和琪卡見麵,至少也要知道威脅她的那隻動物最後的結局。我知道自己的腦袋和內心感到高興:至少在那之前,我可以不用去想和琪卡分開的可能性。但這隻是暫時的喜悅而已。


    不去想複雜的問題,就會很輕鬆;拖泥帶水地任憑感情驅使,隻顧著呼吸,就不用煩惱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耗費煩惱的能量。


    但是這樣不能算是活著。


    必須要抱持疑問才行。就連自己的感情、想法與存在,都不是確實的。


    我在腦中如此想著,以站姿一口氣騎上通往藏匿阿魯米的公車站的最後斜坡。不知是因為突然的運動讓身體受到驚嚇,或是位在肺部附近、思念著琪卡的心髒妨礙氧氣供應,手表發出一聲電子音。


    我停下腳踏車,靜靜地把空氣吸入肺部。除了隨風搖曳的樹木發出的聲音之外,什麽都聽不見。下腳踏車的聲音、把腳踏車立起來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誇張。候車亭裏並沒有傳來阿魯米的聲音。看來它似乎很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時間,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包括阿魯米在內的狗還有其他動物,實際上擁有多少智能與感情。雖然不知道是誰斷定它們比人類還要低等,不過它們搞不好隻是在人類麵前裝笨而已。人類麵對他們覺得比自己更笨的對象,就會說很可愛。


    我之所以不認為周圍的人可愛,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跟他們也是同類吧。我再度感到自我厭惡,打開候車亭的拉門。


    阿魯米不在這裏。


    我的心跳加快,產生跟之前某一次同樣種類的暈眩。


    我有好幾秒鍾無法動彈,僵立在原地。


    不過我立刻恢複清醒,理解到在這裏吃驚也沒有用。


    阿魯米不在這裏。候車亭有我替阿魯米戴上的項圈和牽繩,還有吃到一半的飼料跟水。


    事情很明顯:它逃走了。我想到它也許縮在黑暗的候車亭角落,便走進裏麵,但是沒有找到。


    我把項圈戴得太鬆了嗎?還是太小看阿魯米的力氣?這些都不重要。總之,我得先找到它才行。


    我來到外麵,毫不猶豫地大叫:


    「阿魯米!」


    我心想那隻狗那麽親人,聽到不是飼主的我呼喚,也很有可能會有所反應。即使它沒有回來,隻要發出叫聲回應,我就打算立刻跑過去。


    可是不論等多久,我都沒有看到阿魯米的身影,也沒有聽到它的聲音。


    我進入林子裏,開始尋找周圍。我凝神注視,希望即使不能找到阿魯米,也能找到它留下的某種線索。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但是能照射到的範圍有限。


    「阿魯米!」


    我再度大喊,仍舊沒有得到回應。


    怎麽辦?我該做什麽?


    正當我的腦袋快要被壓垮時,忽然浮現一個想法。


    它會不會回家了?


    聽說狗有歸巢本能。阿魯米被不是飼主的家夥帶到這種地方,一定很想回家,或許因此而掙脫了項圈。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傷害人類或狗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拜托,回到那個家吧。然後一臉悠閑地在自己的小屋睡覺。我一邊祈禱一邊跨上腳踏車,騎車飛奔到田中家。


    平日不想理會任何事物或任何人、隻為自己生活的我,此刻竟然在祈禱,實在是太愚蠢了。


    我到達目的地。


    阿魯米並不在家。


    二樓的燈是亮的。


    雖然是太過樂觀的想像,不過也可能是田中在尋找阿魯米時,在公車站找到它,把它帶回家。這種事並非不可能發生。話說回來,也許根本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或許因為它失蹤了一陣子,所以被帶進家裏麵,現在搞不好正在跟飼主玩得很開心。


    或者也可能是阿魯米掙脫項圈之後,跑到很遠的地方。即使沒有跑到遠方,也可能繞遠路慢慢回到家。它可能躲到某處的空屋裏,也可能是被別人帶走了。


    每一種假設都並非不可能發生,不過也隻是「並非不可能」而已。


    我姑且騎腳踏車在田中家附近巡邏,但是阿魯米並沒有走在路上或坐在路邊。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繼續思考也沒有用,隻有焦躁的情緒翻攪著胃。這種時候能夠得到的成果很有限,還是等到明天天亮之後再來找,一定會更有效率。


    可是我還是遲遲無法回家。到頭來,我莫名其妙地在田中家和公車站之間來回好幾趟。我說「莫名其妙」,就是指毫無成果。


    最後我終於放棄(我應該更早放棄的),回到自己的家,回到房間,跟平常一樣努力想要睡著。


    星期一,我跟家人說要進行早餐前的訓練,走出家門。外麵還沒有下雨。我騎腳踏車前往田中的家,但阿魯米沒有回來。我很想乾脆按電鈴詢問阿魯米的安危,可是如果那樣做,就會被當成可疑人物。晚一點去學校再問就行了。


    我沒有別的事可做,隻能和昨天一樣到處跑。雖然看到幾隻跟飼主散步的狗,可是當然都不是阿魯米。我也再度前往藏匿阿魯米的公車站,可是沒有看到它。為了保險起見,我把牽繩和項圈放入事先準備的塑膠袋帶回去。


    阿魯米去哪裏了?它在哪裏做什麽?如果它就這樣一去不回怎麽辦?像這樣一直想著某個對象的經驗,就我記憶所及,最近就隻有對琪卡而已。


    我無可奈何地回到家,吃了早餐準備上學。到了學校,飼主田中會坐在我的旁邊,應該可以知道阿魯米的現況才對。上學途中,我思考著該如何不被懷疑地問出阿魯米的情況。


    可是即使到了學校,也沒有人坐在我的右邊。即使早晨的上課鈴聲響了,即使老師來了,即使第一堂課開始了,還是沒有人出現。


    這種日子請什麽假!我內心感到焦躁,不過我也告訴自己,她也有可能正因為是這種日子才請假。


    不過我立刻就無法逃避。


    到了午休時間,我在學校餐廳吃了午餐。今天我吃的仍舊不是自己真正想吃的東西。


    我回到教室,盯著書桌,聽到有人在說話。說悄悄話的聲音有時比單純降低音量的聲音容易聽清楚───多虧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的家夥,我才聽到以下對話。


    「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麽?」


    「阿魯米好像死掉了。」


    這時教室內所有聲音突然都消失了。這是因為我彈起右膝,踢到桌子。我並沒有惡意。


    也許有人看著我,想要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但是我並沒有看任何人。


    我隻盯著桌上的木紋。


    ……喂。


    搞什麽?


    怎麽會這樣?


    原來如此……


    阿魯米死掉了。


    我隻想著這件事。


    隻有這件事。


    我沒有想起它。


    我不想喚起任何回憶。


    我沒有想起阿魯米毫無警戒地接近第一次看到的我。


    我沒有想起被我摸頭的阿魯米。


    我沒有想起從我手中得到秘密飼料、狼吞虎咽的阿魯米。


    我沒有想起聽到我的腳步聲抬起頭的阿魯米。


    我沒有想起聞我手臂味道的阿魯米。


    我沒有想起相信我而乖乖讓我抱起來的阿魯米。


    因為沒有想起,所以我一直在學校待到放學時間。我沒有捂住耳朵,所以聽到死因是車禍的傳聞。


    放學後,我跟平常一樣,宛若複製貼上般,前往鞋櫃。


    然而最近總是笨拙地跟我道別的齋藤一看到我,就露出詫異的表情,跟以前一樣默默回去了。


    我也默默地回到家,然後再度出門。因為沒有必要,所以我沒有換衣服,身上仍穿著製服。


    外麵下起了雨。


    也就是說,琪卡的世界或許也在下雨。我不知道對那裏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因此乖乖撐起傘,並且打算采取正式的步驟。


    我打算按門鈴,如果有其他家人也會打招呼。


    不過我不需要特地找她出來。


    我為了保險起見,先到後院去觀察,看到阿魯米的飼主田中撐著傘在後院,默默盯著空的狗屋。


    我走近後院入口。明明有腳步聲,田中卻沒有回頭,隻是默默地看著低於自己膝蓋的地方。她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正確地呼喚她的名字,但她卻沒有反應,因此我又呼喚了一次。


    田中緩緩地轉動脖子跟腰部回頭,表情幾乎跟琪卡的聲音一樣,讓我感受到層層的感情。


    「幹麽?」


    怎麽了?你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要對我說話?


    為什麽阿魯米死了,你卻還活著?


    這些我全都聽見了。


    我要早點達成目的。


    「我來是有話要跟你說。」


    阿魯米的飼主田中沒有顯示出任何反應,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我自顧自地說下去。


    「阿魯米是我殺的。」


    田中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在半夜到這裏,把阿魯米帶走。我把它綁在別的地方,可是因為管理太粗糙,被它掙脫項圈逃走了。所以它才會死掉。」


    「啊?」


    這個聲音細微到幾乎被雨聲掩蓋。


    「你可以報警。」


    「你怎麽搞的?」


    她的嘴巴以外的部分完全沒有動。


    「你不用原諒我。」


    「怎麽……」


    聲音從田中喉嚨深處吐出來。


    我注視她的臉。我看著半開的嘴唇從靜止狀態開始發抖,不久之後顫抖擴散到整張臉。


    「你是怎麽搞的?」


    我看著她。


    「你到底在搞什麽?」


    田中把手中的傘丟向我,但是打開的傘受到空氣阻力,在我眼前掉落到地上。


    在此同時,阿魯米的飼主田中像是崩潰般蹲在原地,開始哭泣。大顆的雨點打在田中黃色的t恤上,形成一顆顆圓形的水漬。


    放任明知會淋濕的人,感覺就像暴力。


    我不打算、也不需要繼續對哭泣的田中說話,因此就這樣離開偌大的日式建築後院。


    ※


    回到家,我做了肌力訓練,吃了母親做的晚餐。回到房間,從窗戶往外看,雨已經停了。雖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不過我還是決定前往公車站───我指的當然不是藏匿阿魯米的公車站。


    來這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所以我也不是說今天特別想要見到琪卡。話說回來,阿魯米不見了,琪卡的世界當然也可能發生某種變化,因此我打算下次見麵時跟她確認這一點───當我打開候車亭的門時,心裏其實多少已經排除今天見麵的可能性。


    也因此,我原本以為如果看到發光的眼睛和指甲會驚訝,然而實際上內心卻非如此。


    這是我第一次連續兩天見到琪卡。


    「琪卡,是你。」


    「嗯。那個……」


    我以為琪卡的回應很短,是因為我的問候很短,不過琪卡接下來的話,讓我明白自己的誤解。


    「你身邊有人死了嗎?」


    朝著我的兩隻眼睛之間,發出擔憂的聲音。


    我努力避免透露出內心的衝擊,回答她「沒有人死掉」,然後先坐下來。


    「你為什麽這樣問?」


    琪卡用我沒有必要聽到的音量「咻」的一聲吸氣,然後說:


    「我家附近死了幾個人。我不知道詳細情況,隻知道附近發生戰鬥,在那裏從事戰爭工作的幾個人死了,由我們埋起來。我猜想也許會影響到你的世界,所以才過來。」


    琪卡說到這裏停頓一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而且你現在的表情很悲傷。」


    她說的不是「好像很悲傷」,而是「表情很悲傷」。


    她的意思是,我無法隱藏情感,表情中顯露出足以讓她斷言的神色?或者是我的表情明顯到讓她看了也感到悲傷?不論是哪一種都很沒用。


    「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思索片刻有沒有必要說出來。


    接著我想到,如果是為了調查影響而說出來,就是有意義的。


    「有一隻狗死了。」


    「『狗』是指和人類一起生活的動物吧。」


    「我有說明過嗎?沒錯,是我殺的。」


    「這樣啊。」


    琪卡並沒有露出悲傷或責難的表情。


    她隻是補問一句:「它對你做了什麽嗎?」


    原來如此,看樣子她以為死的是凶暴到死有餘辜的動物,如果不是那種動物,我也不可能會下手。


    「沒有。它是個好孩子。」


    我糾正琪卡的誤解。


    「狗當然也有野生的,不過在我的國家,基本上就跟你說的一樣,狗和人類住在一起,被當成家人或朋友對待。我殺死了住在我認識的人家裏的狗。它一點都不凶暴,跟誰都很親近,是一隻完全無害的動物。它也會很高興地從我手上吃飼料。」


    「你為什麽要這樣?」


    「我把它帶走,在我離開的時候,它就發生車禍死掉了。」


    「啊,抱歉,我問的是───」


    「我把它帶走的理由,是因為我自己想要調查兩個世界彼此影響的規則。被它逃掉,是因為我不夠小心。」


    我在說明時,盡可能避免讓琪卡以為是她的責任,另一方麵也要避免和已經說出來的內容互相抵觸。


    「這樣啊。就是你昨天說的───」


    琪卡點了點頭,然後又搖頭。


    「不過我問『為什麽』,不是要問你對那隻狗做了什麽,或是這個行動的理由。」


    「那───」


    那是要問什麽?


    我沒有說出來,隻是帶著疑問注視琪卡的眼睛。眼睛的光沒有移動,隻有聲音傳遞到我的感官。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讓我同情那隻狗的話?」


    沒有聲音。無聲沒有質感或質量。


    然而琪卡在這個問題之後的沉默,卻讓我覺得好像被用力抓住頭發。


    我覺得心髒彷佛從身體裏麵被拉出去。不可能會有這種事。這是幻想,是虛構情節。


    我在搞什麽?


    「我並不是希望你同情我。我隻是陳述事實。」


    因為不是謊言,所以我才直視琪卡的眼睛說話。她緩緩地眨了眼睛,然後垂下視線。


    「你一定很難過吧。」


    「……啊?」


    不對。


    「沒有。」


    「你看起來很難過。」


    「沒有。難過的不是我,是阿魯米,還有失去家人的那些人。是我奪走它的。」


    即使說「阿魯米」,琪卡也聽不懂。


    「那些人應該也會很難過。」


    「難過的隻有他們。」


    我並不難過。


    「我沒辦法理解這樣的痛苦。」


    那當然了。琪卡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我覺得,或許跟那隻狗、還有它的家人程度不一樣,但是你一定也很難過。」


    「沒有。我不難過。」


    「你看起來很難過。」


    「我就說沒有了!」


    不是這樣。


    「是我殺了它的。」


    錯的是我。


    我怎麽可以感到難過。


    絲毫不理解阿魯米的痛苦、飼主的煎熬的我,不應該感受到一絲絲的難過。


    了解自己所作所為的我的腦中,對於琪卡乍聽之下溫柔的話語、替我辯解的話語,感到很煩、很煩。


    「琪卡,你什麽都不知道!」


    沒錯,她什麽都不知道。


    因為她連阿魯米都不認識。


    我現在不需要這樣的人無意義的安慰。


    「別說了。」


    這是我真心的願望。


    「香彌,我覺得你在朝不好的方向前進。」


    「沒錯,因為是我不好。」


    「你沒有必要因此就自己前往更痛苦的地方。」


    「別說了。」


    我並不想聽她說這些話。


    事實上,應該有更應該對我說的話、對我怒吼的聲音、對我衝撞的情感才對。除此之外的東西,不應該傳遞到我的內心。


    我不應該接受傳遞過來的東西。


    「你可以待在這裏。」


    「我殺死了阿魯米!」


    我是壞人。


    我不是那種可以讓人投以溫柔言語、伸出救援之手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別說了。


    「不管你在那個世界變成多麽惡劣的人,在這裏的你就是你。」


    「為什麽?」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是壞人,應該接受審判。


    同時我也知道───


    自己是無趣、脆弱到惡心地步的人。


    所以才不行。


    即使是真心覺得自己應該受罰,脆弱的人隻要被伸出援手,就會去看那裏,窩囊地渴望著能夠稍微輕鬆一點。


    所以別說了。要不然───


    卑劣的我,會情不自禁地去看伸向我的援手。


    我會想要立刻依靠過去。


    我會想要握住從琪卡內心伸出的、看不見的那隻手。


    我知道如果握住那隻手,就有很多重要的東西會結束。


    我的內心在提出警告,不可以去看、不可以握住那隻手。


    宛若刺耳的警鈴般,要我捂住耳朵。


    可是,即使如此,我卻───


    我卻───


    感覺快要窒息了。


    我的行動原理,就是切割掉喜歡、討厭、有興趣、沒興趣、對自己有利、對自己無利……等等價值觀,隻要是跟生命活動有關的事,就不吝惜采取行動。


    就如用餐、睡覺、跑步、呼吸───


    脆弱無比的我,不禁望向琪卡的手。


    「阿魯米……」


    最後終於握住她的手。


    我理解自己的可悲,但卻無法停止說下去。


    「阿魯米是個好孩子!」


    「它走了你很傷心嗎?」


    我搖頭。


    「沒有飼主傷心。」


    「可是如果你也很傷心,最好還是說出來。」


    我的言語已經失去意誌,隻是從嘴巴掉落出來。


    「我很傷心。沒錯,我很傷心。那家夥竟然相信我這種人。它應該要對我叫。它應該要求救。可是它卻沒有,所以才被我殺掉。」


    「你沒辦法原諒自己吧。」


    「沒錯。」


    「那我來原諒你。」


    隻看到眼睛和指甲、大我兩歲的女孩遞給我這句話。


    雖然隻看到眼睛和指甲,但是不知為何我卻知道,放在我倆之間的這句話柔軟而甜蜜。


    「也許對你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可是我會原諒你。」


    「我不應該被原諒。我不需要那樣的溫柔。」


    「香彌。」


    琪卡就如平常道歉時的習慣,緩緩地眨眼。


    「這不是溫柔。」


    兩道光刺穿我。


    「我想要原諒你。我也對為我們的生活工作的人見死不救。越是認真麵對自己,越是不知道該如何理解自己這樣的存在。所以我至少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我想要原諒你。」


    她的聲音宛若在撫摸很悲傷、很美的東西。


    我無法忽視如此纖弱的聲音,沒有仔細思考放在兩人之間的那句甜蜜而柔軟的句子,就立刻放入嘴裏。


    「那麽……」


    然後吞下去。


    「……我來原諒琪卡。」


    也不知道這句話會停留在自己體內,永遠不願脫離。


    不,或許我知道。我一定是在這個瞬間覺得無所謂。


    「我也想要原諒琪卡。」


    「你又會背負同樣的罪。」


    「……沒關係。」


    雖然隻看到眼睛,但是我覺得琪卡似乎沒有在高興也沒有在悲傷。


    「我想要這麽做。」


    我隻能用聲音來傳達。


    對於彼此世界的情況與價值觀,我們知道的很少。


    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我們,自作主張地為對方赦免。


    原諒───就隻是這樣。


    然而奇妙的是,我覺得呼吸好像稍微變輕鬆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這麽做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突然發覺到一件事。


    我似乎總算了解───


    也許琪卡不能改變我的日常。


    也許她隻是為了懦弱的我而存在的。


    為了讓我能夠繼續當我自己,在這個世界達成目的,她才會出現在這裏原諒我。


    如果沒有琪卡,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身為普通無趣的人,我會被罪惡感等等壓垮,感到窒息及害怕。


    回顧過去,琪卡不會指導、勸說或是鼓舞激勵我。


    她隻是出現在那裏,隻為自己而陳述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才會原諒我,說我不需要改變。


    光是這樣,或許就是有意義的事。


    琪卡確實存在的事實,或許就成為我的力量。


    一定沒錯。


    發覺之後就很簡單了。


    我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直視琪卡的眼睛。


    我開始覺得隻要毫無意義地盯著就行了。此刻那裏有眼睛和指甲,而她隻看著我一個人。這樣的事實讓我感覺心靈得到救贖。


    我原本不相信人類能夠被他人拯救。


    雖然也感覺到甜蜜柔軟的句子碎片卡在喉嚨,不過反正可以立刻吞下去,因此我不予理會。


    「謝謝你。」


    我原本不打算說出來,但是這句話又不小心從嘴巴裏掉出來。


    「幸好有你在,我才能夠回來。」


    真正的內心一定是有質量的。嘴唇無法承受這個重量,它才會掉出來,滾到對方麵前。如果是這輩子不曾產生過的想法,就會更加沉重。


    我從來不曾隻因為某人在我身邊,就感受到如此幸福。


    這是我第一次為了這麽無聊的事情而高興。


    「隻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的。剛剛很抱歉,發出那麽大的聲音。」


    我低頭深深反省。


    如果想要達成目的,就不能隻是後悔、傷心。


    這次的事不論如何懊悔都無法挽回。


    對於阿魯米,我再怎麽道歉都不夠。


    也因此,才不能白白浪費。


    我不能隻是為阿魯米的死而傷心。我必須達成自己的目標,才能報答那家夥。這就是我能做的最正確的事。


    仔細想想,阿魯米的事或許隻是象徵性的事件。


    隻為了阿魯米的死而悲傷,是自我主義的表現。擔心和泉自殺未遂也一樣。如果隻為自己看得見的罪行而沉浸在英雄主義的悲傷,對於沒有自覺的罪行則不去正視,那就全都是謊言。


    我為了讓自己變得特別,剝奪了許多人的「特別」;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奪走其他人的糧食。人類都是這樣生存,隻是看不見而已。也因此,不論在哪個世界都有戰爭。如果想要獲得自己傷害的所有對象原諒,即使耗盡人生也不夠。我理解這一點。


    但是隻憑脆弱的我一個人,一定無法承受。


    如果琪卡在我身邊,又不一樣了。隻要琪卡在我身邊原諒我,我就能夠繼續戰鬥,試圖抵抗並顛覆無趣的人生。


    琪卡能夠拯救我。


    對我來說,琪卡無庸置疑地已經超越異世界居民這樣的存在。


    但我還無法判斷該如何替這樣的心情命名。


    不過沒關係,這種事對於我的目的或對琪卡都不重要。


    琪卡在我身邊,就是無可取代的。


    我在承認這個心情的同時,心中也浮現憂慮。


    琪卡隻要在我身旁,就能讓我得以呼吸。


    可是我光是在這裏,怎麽想都沒有幫上琪卡。


    我也想要回報琪卡。


    我凝視著琪卡的眼睛。她眨了幾次眼睛,終於說:


    「也許是受傷這樣的現象容易造成影響吧。」


    「受傷?」


    「嗯。雖然不知道先後順序,不過在我們周遭,都有生命受到傷害。打雷之後,樹受到傷害;至於身體受傷,當然也是典型的例子。」


    「發生受傷或壞掉的現象,就會造成影響……」


    「首飾壞掉的時候,不是也有影響嗎?」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是嗎?」


    琪卡為自己的誤會噗哧一笑。


    「要不要朝著這個方向,調查能不能做些什麽來達成你的目的?」


    「……不用了,暫時先不要。」


    如果是過去的我,一定會立刻讚成,但是我卻拒絕了。至少今天,我希望向自己證明,剛剛發現的自己的真心絕非虛假。


    也因此,接下來這句話不是對琪卡說的:


    「我的目的是跟你見麵。」


    我和琪卡默默注視彼此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不是要模仿你以前說的話,不過我想要聽你談談自己的事。」


    琪卡快速地眨了幾次眼睛,然後緩緩眯起眼睛的光。


    「那就這樣吧。下次在這裏見麵的時候,不要談世界的事,來談談我們兩個的事吧。我也比較喜歡這樣。」


    我以前覺得約定隻是咒語,可是現在卻能夠坦率而喜悅地點頭說:「嗯,就這樣。」


    從琪卡這句話,我猜想到她大概有預感,警鈴快要響了。所以她的話中才隱含著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的意思。


    但事實並非如此。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免得我的家人擔心。」


    琪卡站起來。她沒有像平常那樣露出討厭警鈴的表情,讓我感到奇怪。我的疑問似乎表現在臉上。


    「今天沒有戰爭,可是因為很多人死了,我很擔心你,所以才到這裏來。」


    我感到驚訝。


    「我不知道自己來這裏有沒有改變什麽,不過看到你原本難過的表情變得稍微開朗,我就放心了。」


    琪卡為了我,采取絕對不會對自己有利的行動,讓我感到驚訝。我當然很高興,甚至擔心如果正麵接受這項事實,搞不好會發生什麽壞事,結果不小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該不會───」


    「嗯?」


    「你該不會完全知道我的心意吧?」


    我懷疑琪卡知道我的心意───所有無法對琪卡明言的感情。


    一說出口我就感到後悔,但是我真的懷疑這是事實。


    然而琪卡搖頭說:


    「我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心裏在想什麽。告訴我吧。」


    把我的內心攪得亂七八糟,重新整理,結論就是:


    「也許我喜歡上你了。」


    我在說什麽?當我理解到自己說出什麽,已經太遲了。


    「謝謝,我也喜歡你。再見。」


    「呃……好,再見。小心不要被發現。」


    從琪卡的反應,我知道這次真的什麽都沒有傳達給她,因而感到放心。


    眼睛的光點和指甲的光點在黑暗中消失。


    我不知道意誌力會有多大程度影響我們的關係。


    即使不知道,我仍決定要去想「一定會再見到琪卡」,而不是「好想再見到琪卡」。


    為此我才跟她約定。


    不過,即使如此,我剛剛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那種話?


    我知道一想起來就會恨不得撕裂胸膛,因此立刻把這個問題從腦中拋開,然後離開這裏。


    我打開候車亭的門,外麵開始下起小雨。


    如果琪卡說的「受傷會彼此影響」的假設是正確的,要是我感冒,琪卡也可能會感冒。


    我急忙回家。


    我跟琪卡約定下次見麵要談彼此的事,但這個約定並沒有實現。


    ※


    身為人類的我們,會有無法憑意誌力做到的事。無法違逆的對象當中,最強大的就是死亡。理由雖然不一樣,但我們都無法逃避總有一天會死亡的事實。


    除了死亡還有什麽?疾病嗎?或許正因為無法逃避,所以才會有「病由心生」這種話。衰老呢?或許正因為無法回避,人類才會一直畏懼其巨大的力量。


    還有其他的。


    譬如人類的愚蠢招致的意外事故。


    淩晨,我被很大的聲音吵醒。


    醒來之後,我還無法立即反應。我跳起來,在黑暗中環顧四周,終於想到開燈這種理所當然的手段。我一站起來,腳底便感受到尖銳的疼痛。


    「好痛!」


    刺到東西的觸感令我畏縮。這時我才察覺到,剛剛的聲音可能是玻璃破掉的聲音。我坐在床上,拔掉插在腳底的小碎片。我把枕頭放在地板上當作踏腳墊,總算安全走到開關,打開房間裏的燈。


    變亮的室內果然如我預期,散落著玻璃碎片。我不禁咒罵自己常常不關窗簾就睡著的習慣。不隻是玻璃,地板上也散落著cd。


    在那附近的地上,有一塊類似鐵板的東西。那東西原本不在我的房間裏,因此大概就是它打破窗戶的。我撿起來想要檢視那是什麽,就聽到有人在敲房間的門。


    「香彌,怎麽了?」


    聽到哥哥的聲音,我沒有想太多就開門。


    「有東西撞到窗戶。」


    我給他看手掌大的鐵板,他也顯得很詫異。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不過我們還是姑且先著手打掃。哥哥用掃帚和畚箕打掃,然後幫我用紙箱簡單地貼在窗戶上。


    打掃中,我撿起cd,發現或許是掉落角度和力道的問題,有兩片左右的外殼破掉了。這是我以前聽完之後隨手擺一邊的,所以沒什麽關係。架子上阿魯米的項圈仍舊待在原處。


    我盡可能不去想任何事情,但這樣當然違反人類常理。我腦中浮現一個不安的念頭。


    會不會影響到琪卡?


    我感到很擔心。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不希望她的身體受到任何傷害,不過即使她本人沒事,對我和琪卡來說,房間的重要性也完全不同。


    我腦中閃過琪卡提過的可能性:受傷的現象容易造成影響。


    如果對琪卡的房間造成影響,希望隻是跟我的房間一樣,頂多隻有已經沒在聽的cd破掉。


    我的房間即使稍微遭到破壞也沒關係。受傷的話,隻要不危及生命就行了。


    可是我不想看到琪卡傷心的麵孔。


    對於隻看得到眼睛和指甲的她,我真心地這麽想。


    雖然擔心,不過目前也隻能為琪卡和她的房間祈禱,希望安然無事。我仔細排列原本亂放的書籍和cd,希望能夠對琪卡的房間帶來良好影響。


    我在通風變得良好的房間又稍微睡了一下,到了早上對父母親解釋窗戶的事。我把鐵板拿給父親看,他以自己都覺得半信半疑的語氣說出想法:


    「該不會是飛機零件吧?」


    姑且不論事實如何,這個說法的確有可能發生。父親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最近在這座城鎮的上空,一直有戰鬥機在盤旋。不論每一天有多麽平穩,國家仍因為處於戰爭中而慌亂,即使有一架維修不良的飛機也不足為奇。


    到了學校,隔壁座位的田中已經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人聊天,完全不看我一眼。我原本以為她會對我說些什麽,但是卻猜錯了。我原本準備好要盡可能承受所有攻擊,但卻什麽都沒發生。


    彷佛沒有人發生過任何事般,第一節課結束,第二節課開始。


    我試著建立一個假說。


    田中或許把我當成沒有必要認知的大眾之一,就像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當中的一個,這一來殺死阿魯米的家夥就消失了───她也許藉由這樣的思考方式來控製憎惡。實際上,隔壁座位的田中在把講義傳給我的時候,也毫不躊躇地遞給我。


    如果假說正確,那麽我會覺得她「總算」想通了。隔壁座位的女生不再把我當成一個人看待。這一來雙方總算變成對等的。


    即使沒有意義,這樣才是正確的。這一來彼此就能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我回到家,像平常一樣去跑步,到了晚上就前往公車站。琪卡不在那裏。


    我雖然擔心琪卡的房間,不過我也沒辦法抓準見麵的時機。或許有辦法去抓,但是目前我還不知道其中的規則。


    我隻能跟以前一樣耐心等待。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然而在過了三天、五天、一星期、兩星期,窗戶已經完全恢複原狀,學校生活也即將進入暑假,我不免越來越焦急。


    她會不會受傷了?


    該不會跟房間的事完全無關,隻是琪卡不想再看到我了?


    是因為當時我不小心說出口的話嗎?不,我的心意並沒有傳達給她,所以也沒什麽不小心的。


    不安的心情不斷變化形貌,煎熬著我的心。我盡可能不去想像再也無法見麵的情況,並自認得到一定程度的成功。


    我知道會造成精神上的消耗,不過每晚我還是會全心全意祈禱,打開候車亭的門。


    也因此,當我今天看到琪卡眼睛的光時,便踉蹌地跌入長椅,手貼在椅子上,以不自然的姿勢坐下。


    「啊,抱歉。」


    我想到琪卡也許會擔心我的身體狀況,便先開口道歉。事實上,我的身體此刻充滿了安心感。我的聲音當中或許也摻雜著喜悅。


    「沒關係。」


    琪卡隻有這麽說。如果我敏銳到能夠從她的聲音察覺有異就好了。或許我平常有那樣的能力,可是在充滿安心與喜悅的現在則完全缺乏。


    「我一直在擔心你。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房間窗戶破了,所以我很擔心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受傷。」


    她的眼睛沒有看著我。我竟然對此也不覺得奇怪。


    「那真的太好了。」


    琪卡沒有理會我說的話。


    直到我呆呆地想到「琪卡今天的話有點少」,湊過去稍微探頭窺視她隱形的臉,才終於發現不太對勁。


    我沒有立刻察覺是哪裏不對勁,不過當琪卡發現我的動作而把視線移到我身上,我總算明白了。


    「琪卡,你的眼睛怎麽了?」


    「咦?」


    「光好像比較暗。」


    就如這句話字麵上的意思,仔細看,琪卡眼睛的光感覺比平常微弱,簡直就像抹掉螢光顏料般,出現色彩上的變化。


    琪卡的反應也很奇怪。她起先立刻把臉轉開,接著她似乎覺得,既然已經被看到就沒有躲藏的意義,便放棄閃躲再度望向我。單從眼睛的動作,似乎就能夠感受到她的情感。


    「以後會恢複,不要緊。」


    「你果然受傷了嗎?」


    我想起剛剛琪卡避開視線的樣子,心中有些猶豫該不該問,不過還是擔憂占了上風。


    「與其說是受傷───」


    琪卡欲言又止。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隙每增加一秒,我就更加後悔不該詢問。我正要說「還是算了」的時候,她就阻止了我。


    「在你們的世界,有沒有哭到眼睛腫起來的情況?」


    「有啊。」


    「就是那樣。」


    也就是說,她哭了。不過眼淚的原因未必都是因為悲傷。也因此,我聽了琪卡的話,在同情或擔心之前,首先想像淚水反射著眼睛的光、沿著臉頰滑下的樣子,心想那一定很美。


    我立刻感到後悔,思索琪卡的淚水源自悲傷的可能性。


    「你的房間裏有什麽東西壞掉了嗎?」


    琪卡沒有立即回答。問與答之間的空檔,呈現的是回答者的意願。我隻能等待。琪卡眼中的光比平常更纖弱,看似無聲地在搖曳。


    「你的房間呢?」


    「嗯?」


    「你的房間除了窗戶以外沒事嗎?」


    「嗯,隻是有點亂,不過沒事。」


    「這樣啊。那就不知道是怎麽影響的。沒有了。」


    沒有了?消失了?是什麽意思?我來不及思索答案或開口詢問,琪卡就告訴我:


    「我的房間沒了。」


    「……什麽?」


    「什麽都沒有留下來。」


    「沒有留下來?」


    她是指字麵上的意思嗎?如果是的話,這樣的災難描述未免太嚴重了。


    我的房間明明隻有那點程度的受害。


    我腦中浮現以前在電視上看到、在火災中全部燒毀的屋子,不過這樣的想像大概不正確。原因是什麽?和我的房間一樣,是飛機碎片掉下來了嗎?是戰爭嗎?是燒毀了嗎?還是被奪走了?


    我一邊思考該怎麽回答,一邊看著琪卡的側臉,結果我想到的幾個膚淺答案都被下一個驚愕衝走了。


    我得知琪卡的臉頰和下巴跟人類是一樣的。


    光在流動。


    我的想像是錯誤的。


    不是眼淚反射著眼睛的光,而是光摻雜在淚水中滑下來。


    隨著一顆顆淚水,琪卡眼中的光一點一滴地變弱。


    「琪卡。」


    我明明沒有準備任何安慰或鼓舞的話,隻因為害怕保持沉默,就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


    琪卡的臉轉向我。


    為了負起呼喚名字的責任,必須由我開啟對話。


    「我可以問你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


    我原本以為她很有可能拒絕,不過她點頭,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原因果然還是戰爭。


    最近就連平時不太常作為戰場的琪卡居住的地區,都受到戰火波及。阿魯米死掉的時候,琪卡說附近有從事戰爭工作的人死了,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後來琪卡的家終於也被卷入。她沒有聽說詳細情形,無從得知現況,不過根據她聽來的傳言,在她的國家從事戰鬥的人選擇以殺傷敵人為優先、而不是保護自己國民生活的武器,因此對民宅造成莫大的破壞。當琪卡離開另一處避難所回到家中時,看到自己的房間牆壁被炸飛,裏麵也遭到破壞。


    「聽說那裏在戰爭中,好像被當成藏身的地方。」


    應該不是故意的。或許還保護了某個人的性命。過去隻是運氣好,沒有被卷入戰爭。可是這些───


    「根本無關緊要。」


    聲音雖然細微,聽起來卻像怒吼;如果不壓抑,悲傷似乎就會強烈到毀滅自己。


    「我的世界消失了。」


    從琪卡變弱的光,又掉出一顆光的粒子,從下巴滑落。


    我沒有辦法立刻開口說話。部分理由是單純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沒有失去過那麽重要的東西,也沒有失去過自己的世界。或許失去阿魯米時就是這樣的情況,不過我回來了。


    我感到心痛。麵對琪卡莫大的悲傷,我的心感受到劇烈的痛楚。然而我明白,沒有共同感受的我即使說自己也感到心痛,也沒有任何意義。因此我全力壓抑,避免透過表情或聲音傳達給琪卡。


    我能說什麽?我能做什麽?


    我反覆思考,但不論我做什麽,也沒有辦法讓琪卡再度擁有她的房間。我無法將琪卡房間裏的世界還給她。


    如果我知道至少一樣琪卡想要的東西就好了,可是不論我現在給她什麽,也絕對無法抹去她的悲傷。


    我是如此無力。


    「不過幸好你沒事。」


    我自認應該能夠得到容許的這句話,也在說出口之後,立刻發現其中根本的謬誤。琪卡說過,一般人民不會因為戰爭而死去,因此這種話無法提供任何安慰。戰爭不是自然災害。它不是人類絞盡腦汁最終也無法抵抗的東西,而是因為人類的愚蠢引來的。基本上,戰爭是沒有必要發生的東西,因此不可能產生「沒事就好」的感想。


    更何況對琪卡來說,活著就隻是為了欣賞自己喜歡的東西。


    光是安全地活著,怎麽可能會有意義?


    「琪卡,你別死。」


    恐懼刺中我的心,化作言語脫口而出。


    我還來不及後悔,琪卡就搖頭。


    「我不會死。」


    即使看不到表情,我也知道這句話不是經由強烈意誌進行的否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在哪裏生活。」


    我也不知道。


    我連自己生活的意義和場所都還不知道,因此不可能知道。


    「那個……也許你現在還沒有心情動手,不過有沒有辦法重建你的房間?」


    「我不太清楚。聽說因為戰爭的關係,這陣子都沒辦法展開複興工程。我現在住在附近╳╳的家,可是如果有居住的地方,國家就會把複興工程排到後麵。真奇怪。活著不應該是指這種情況。」


    「你現在住的那個地方,有自己的房間嗎?」


    「沒有。他們說,活著不需要個人的房間。」


    為失去自己的世界而感到悲傷,對於環繞自己的世界、無法改變的狀況感到絕望───琪卡的話當中,承載著這些沉重的情感。


    我心中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捶打著胸口,彷佛要把心髒敲碎。


    如果我們此刻處在同樣的世界,讓我能夠實際伸出援手救助琪卡,不知道有多好。


    如果我在琪卡的世界,就算不能替她重建房間,就算不能停止戰爭,至少也能知道慘況,站在她的旁邊。


    妄想、夢想、空想是沒有意義的。


    妄想、夢想、空想都無法喚回琪卡的房間。


    隻有事實存在。琪卡和我此刻在這裏,住在各自的世界,沒有辦法前往彼此的世界。即使有辦法,現在也還不知道。


    目前隻知道,有兩個世界存在,而且似乎會彼此影響。


    隻知道………


    「對了。」


    我腦中似乎響起從來沒聽過的聲音。


    「如果戰爭結束,就能修複琪卡的家嗎?」


    「……大概要等到明確分出勝負、而且下一場戰爭不會馬上開始的時候,或者即使戰爭沒有結束,隻要一直下雨,應該就可以。不過要等到戰爭停止或長時間下雨,都要等很久。」


    我需要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能提出我想到的念頭問她:


    「有沒有其他停戰的情況?」


    我害怕自己會惹怒琪卡。我擔心她會說「不要侮辱我」、「不要隔岸觀火」、「你又不是當事人,不要同情我」之類的。


    「比方說從事戰爭的人之間發生傳染病的時候,還有───」


    但是我想要為琪卡盡力的心意是真的。


    我想要對拯救我的琪卡報恩。這樣的心意當中沒有虛假的成分。


    「另外就是警鈴沒有響的時候。」


    「對了,你以前說過那是神聖的───」


    「沒錯。雖然不太常發生,不過曾經有幾次,警鈴沒有依照時間響起。就像我說過的,那是神聖的東西,所以沒有替代品。狀況不好的時候,就要等好一陣子才會恢複。」


    「警鈴壞掉了會怎麽樣?」


    「警鈴受到嚴密保護,所以不至於壞掉;不過我在書本上讀過,那是用很古老、很複雜的技術做出來的,現在已經很難修理了。」


    「這樣啊……」


    我突然想到一個點子。


    想到的點子變成意誌。


    人類就是這樣選擇行動。


    「原來就是這個。」


    「咦?」


    也許就是這個。


    一切或許都匯聚到同一個目的。


    「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你在說什麽……」


    「這就是兩個世界連結在一起的意義。」


    「咦?咦?」


    我沒有理會琪卡的困惑,被自己綻放刺眼光芒的意誌蒙蔽了眼睛。


    我立刻道歉並蒙混過去。我不知道琪卡有沒有被蒙混,不過至少她表麵上似乎接受了。現在隻要這樣就行了。我不能讓她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下次再說吧。到了下次,如果我的想法被證明是正確的,就可以手牽手慶祝了。如果是錯誤的,隻要再摸索其他可能性就行了。


    我以為我這麽想,不過其實我隻是假裝這麽想。


    事實上,我相信這個想法絕對不會錯。


    我相信這不是妄想、夢想或空想。


    沒錯,我相信,如果我能夠停止琪卡的世界的戰爭───


    那就會成為這一切的意義了。


    因為我現在抱持著如此堅強的意誌。


    影響───


    既然琪卡把我從絕望中救出來,我應該也會把琪卡從絕望中救出來───我願意如此相信。


    或者也可能隻是單純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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