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融討厭彈琴,但又不得不練琴。  即便他已經身處男朋友的家裏,即便男朋友光著身子在衛生間洗澡,他也得心無旁騖地練琴,乖乖地從練習曲到樂曲,一刻不停。  彈琴時宋念遠又給他發微信,看來是執意要靳融做他的關門弟子,給他發了一天的練琴計劃,好像是想把靳融原先的課程方案全部打翻。  靳融又要忙學校裏的曲子,還要忙鄧紀元布置的作業,現在又得多加一份作業?他有種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為什麽宋念遠會看中他呢?靳融不懂,他這樣一個消極彈琴的人,學鋼琴這事兒還得有人逼著他學,他寧願在角落裏數手指頭,也不要出風頭做第一名。  但三中藝術生水平確實不好,就算靳融隨手彈彈,也能得第一名。  “休息了嗎?”蔣易敲門進來,“要去洗澡嗎?”  “你為什麽在自己家裏還要敲門?”靳融不解。  “怕你有事兒。”蔣易把濕發刮到後麵去,露出額頭來,倒是比平時更精神。  靳融沒事,他把手機放在鋼琴上,無奈歎了一口氣:“音樂學院的宋老師給我發了一份練琴計劃,要我跟著這上麵來練。”  “那豈不是很好?”  “好什麽好。”靳融伸手勾著蔣易又來抱,他埋怨著說,“平時作業已經很多了,學校一份、外麵上課還得一份,現在無緣無故又要多一份。好累啊,我才高二就這麽累。”  蔣易拍他後腰,安撫道:“沒事兒,我替你練一份。”  “你怎麽替我練?”  蔣易耍滑頭說:“我每天都陪你練,你練一份,我也練一份,有人陪著是不是不累?”  靳融又歎氣:“那你不要學習了,改學藝術好了。”  “我媽以前是想讓我學藝術的,但蔣老師不給。蔣老師覺得我們家已經有一個藝術家了,不需要再多一個。”現在看來,他們家還是得多一個藝術家。  “我陪你練,你先去洗澡。”蔣易喜歡拍拍他的後背叫他做事,有點督促的意味,“吃不吃蘋果?”  蔣易喜歡人的方式就是請吃東西,彈琴時就來搗亂,有時候遞過來一個蘋果,有時候送來牛奶,很煩人。靳融哭笑不得:“你是倉鼠嗎?為什麽你家裏會有這麽多吃的?”  “因為我老是半夜餓。”蔣易盯著他練琴,“剛你這個地方拍子不對哦,要不要我拿節拍器給你?我有白色的、黑色的,你喜歡哪種顏色?”  靳融說喜歡白色。  以前他練琴沒有陪練,一個人總是孤單,久了就懈怠。現在好了,有個陪練出現,有哪處錯誤就立刻指出來,倒是比以前效率高很多。  蔣易說他真的當過陪練,好幾年前,他媽領了個學生回來,是哪個同事的小孩,不愛練琴,所以帶回來看著練。陳淮當然不會看著了,隻有蔣易這個冤大頭看,陪練半年,練就一身好本領。  “這段等會兒重新彈一遍。”蔣易指著這一行說,“你的左手老有雜音,彈琴的時候不要有那種砸琴的聲音,很奇怪。”  靳融認真地把左手彈了一遍,怎麽好像無論怎麽樣都有雜音。蔣易就坐左邊,順手就把剛才的左手部分彈了一遍,他彈琴就沒有雜音,幹脆利落的。  “你這個手不要太僵,不要用蠻力!下去,就上來,不就沒有雜音了?還是說你指甲沒剪幹淨?要不要我幫你剪?”  靳融看了一遍手指頭,哪有指甲,禿禿的和冬天的光樹杈一樣了。  “白天的時候宋老師說我消極彈琴。我很消極嗎?”  蔣易沉思了一會兒:“有一點。你看你練琴的時候,老耷拉個臉,苦大仇深一樣。”  靳融努力擠出來一個笑容:“要這樣嗎?”  蔣易笑著倚在他的身上,拿額頭蹭他的脖頸:“不愛笑就不笑了,乖乖。”  靳融彈琴,戴著痛苦的麵具。雖然男朋友在旁邊陪著,休息的時候男朋友給他示範,但他還是痛苦。練琴的時間要按小時來算,從晚七點半到十一點半,除去洗澡和投食、示範,靳融也才練了三個多小時。  “還練嗎?不練也可以,現在也可以睡覺了。”蔣易說。  靳融問道:“你以前練琴都練多長時間?”  那就說不準了。陳淮在家的時候,要練四至六個小時;陳淮不在家呢,就零小時。蔣易這人比較隨意,練琴也按性子來,他灑脫慣了,如果今天狀態好,那就多練幾個小時;狀態不好,練十小時都白搭。  “困了嗎?”蔣易問。  靳融點頭:“困。”  “那就睡覺!”  靳融又問:“我要是認床怎麽辦?”  這個問題值得深思。蔣易打保票說他今天不會認床,今天一定睡得著,結果還是翻來覆去地失眠。  靳融失眠,蔣易就陪著他一起失眠。蔣易給他講故事催眠,說那些無聊的幼稚園小故事。他說:“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給一個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麽故事呢?老和尚講呀:‘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  大約循環了三次,靳融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故事。他打了一個哈欠,眼角笑出了一點淚花:“哎呀!你好無聊啊!”  “無聊嗎?”蔣易戳他的臉頰和嘴唇,“無聊你還打哈欠。”  “蔣老師是老和尚,我是小和尚。”靳融說。  蔣易覺得不對:“我是和尚,你是妖怪。”  “我是什麽妖怪?”靳融上前摟著他的腰說,“蜘蛛精?白骨精?還是狐狸精?”  又拖著尾音說話了,蔣易聽這樣的語氣就酥軟:“別勾我。”  “這叫勾嗎?”靳融輕輕掐他腰,“這叫勾嗎?”又往下亂摸,“這叫不叫勾?”  “靳融!”蔣易把他的手捉上來,“你這樣,我以後都不給你講故事了。”  “好吧,”靳融妥協,“你再給我講別的故事吧。”  蔣易想了一會兒,又構思了一個:“從前!有個小男孩,他是一個小小鋼琴家。周圍人都隻能看到他彈琴的樣子,可是卻看不到背後付出了多少汗水。其實小男孩很討厭彈琴,但是沒有人懂他。”  蔣易摸靳融柔軟的嘴角,他輕飄飄地說:“我不想知道你有多少個獎杯,也不想知道你拿過幾次第一名。我隻擔心你累不累,如果你累了,就躲在我這裏休息,我會幫你騙所有人的。”  靳融怔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有點好哭。  “蔣老師,我有和你說過嗎?”他突然願意對蔣易敞開心扉了,“我家是一個單親家庭。我媽媽一直逼著我學琴,她說學琴就可以讓很多人都仰慕。其實是她自己仰慕彈琴的人,所以她也想我變成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靳融思索了很久,要不要把家裏那些事情透露給他。蔣易這麽好,他會幫自己保守秘密的吧。如果這些事情,能有個人替他分擔,會不會就不那麽痛苦。  所以他還是說了出來:“那個人,是我爸爸。”  靳融平靜地說:“我爸爸以前也是一個鋼琴生,彈琴彈得很好很好。我媽媽就是因為看過一次他彈琴,所以就一見傾心。後來她懷了我,我的爸爸就和她分手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我爸爸不想要我,是我媽媽背著他偷偷把我生下來的。這麽多年來,我爸爸也從來沒有找過我,他像消失了一樣。我媽媽想把我變成我爸爸那樣的人,她逼著我學琴,逼著我做藝術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和那個人並肩。”  蔣易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  “有時候我在想,我出生在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麽呢?是成為那個人,還是成為我自己?我想我一直都沒有當過‘我自己’。”  “你當然是你自己。”蔣易說道,“沒有人生下來就是為了替代別人的,那是你媽和你爸之間的事,你再怎麽與你爸並肩,也不會變成他。你媽也沒辦法把你變成你爸的,對不對?”  “對。”靳融也這麽覺得,“我是我,他是他,就算我和他很像,也不會變成他的。”  “其實你該和你媽媽好好聊聊的,如果真的不想做,那就別做,這樣彼此都會痛苦。我當然支持你了,其實除了藝術之外,你完全可以再做別的事情。學藝術的話,以後要走的路確實不寬,學文化就好多了。”  靳融沒想到以後的路是怎麽樣,他隻關心現在,現在的他很煩,很疲憊。  “你兩天不回家,媽媽不會擔心嗎?”蔣易問道。  會擔心嗎?靳融可不覺得。靳時苑心裏就隻有她和她那個白日夢,至於靳融怎麽樣,無關緊要。畢竟靳融就隻是她追夢的一個工具而已。  這會兒估計方意轍才從他家裏出來吧?都不用猜的,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不想提到她。”靳融抱緊蔣易,“再講點別的故事吧,蔣老師。”第34章 入我懷  靳融是在蔣易的故事聲中睡著的,睡著的時候還捏著蔣易的耳垂。  也許每個人睡覺都有個小習慣,靳融小時候一定喜歡摸著媽媽的耳垂,摸耳垂會讓他心神安定。  蔣易拍著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和哄小孩兒一樣的。靳融也是小孩兒,有個性的小孩兒罷了。  翌日他們是沒有彩排的,不過靳融有一節藝術學院的小課。醒來時他掙紮思考了很久,決定曠了,躲在蔣易的家裏逃避現實。  等他賴床賴到十點鍾,宋念遠忽然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宋念遠說:“我下午去三中,你方便來嗎?我想給你上一節課。”  靳融把手機丟在旁邊,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這個宋老師總要找我上課?我應該還沒有優秀到要老師求著教的地步。”  “也許他覺得你很不錯。”蔣易說。  “我倒不覺得。”靳融窩在被子裏,回想起宋念遠的模樣,不由皺起眉來,“我總是覺得這個宋老師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我們明明沒有見過。”  他努力回想自己這麽多年來遇見的人,好像真的沒有看過宋念遠。  靳融賴床久了,被蔣易拖到鋼琴前捶背。這是要練琴的意思了,可是靳融並不想練,他耍賴地說肩膀酸,等著蔣易給他捏捏。  捏肩的時候,靳融看到鋼琴黑色鏡麵中的自己了。看他自己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還有身型,好像莫名其妙就想起了宋念遠。  靳融心裏有一種不太詳的預感升起。  雖然聽起來很荒唐,但是,他好像和宋念遠長得有點像。  “也許藝術家都很相似?”蔣易打趣,“我和陳老師也很像。”  “怎麽能這樣類比。”靳融光腳踩著延音踏板,手機又惱人地響起來了。靳時苑又給他打電話,這回靳融沒接。  十月份的天氣已經涼了,走路上也感覺不到熱氣。靳融穿了蔣易寬大的白襯衫作外套,掛在他身上,太鬆垮。不過現在不是很流行這種風格嗎,靳融穿上它,倒有一種慵懶的感覺。  他不想去藝術學院上課,但宋念遠的課還是有點興趣聽的。正好蔣易也要去學校裏找卷子,就一起過去了。  走半路時經過一家零食店,蔣易牽著他的手進去逛,給他買了很多吃的。靳融並不愛吃零食,可是卻喜歡被人塞零食的感覺,有人在乎著自己,這就很好。  靳融喝著蔣易給他打開的罐裝的可樂,突然蔣易抓了一顆糖擺在他麵前:“喏!”  “你什麽時候買的?”靳融把糖拿過來,剛才他也沒有看到蔣易買糖。  “給你點小驚喜。”蔣易口袋裏還有別的東西,都是在挑選時偷偷先付錢的。  他還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如何製造驚喜,想來突然一下子的小禮物就叫驚喜吧。  靳融不喜歡吃糖。  但他把這顆糖含在嘴裏,認真地感受了一下糖果的滋味。  到了學校,蔣易把他送到琴房樓的門口,很苦口婆心地說:“要好好上課,不要開小差。”  “一對一怎麽開小差?”  “一對一也能開小差。”  靳融笑起來,他把蔣易推走,催促著他趕緊去找卷子,不要磨蹭。蔣易拖拖拉拉地走遠幾步,想了又想還是回來擁抱一下靳融,趁著無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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