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作家的行文風格都各有不同。有些人不愛用標點符號、有些人則是動不動就插入標點符號。或是喜歡寫一堆漢字的人、以及偏好用片假名來撰寫文章的人。


    一般情況下,景凡社內部會使用「校對指示文件」這種東西傳達編輯的指示(關於作家寫作風格的說明)。不過,也有沒做好這方麵的交接工作的編輯存在。就是貝塚。


    「都跟你說這不是我的錯了!是因為你沒提供校對指示好嗎!我隻是遵照我們部門的規定,用鉛筆替漢字加注而已耶!」


    「你懂得察言觀色嗎,寬鬆世代!什麽叫『漢字太多會造成閱讀困難,這樣可以嗎?』啊!未免太直接了吧!」


    「因為真的很困難啊。就算是寬鬆世代的我,也知道一般讀者的解讀能力落在哪裏好嗎!因為我就是一般讀者啊!還有,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你可以不要厚臉皮到完全不看我交出去的校樣,就直接把它丟給作家嗎!這樣我會很困擾耶!」


    「我跟你不一樣,總是馬不停蹄地忙著招待老師們呐!還因為這樣每天都宿醉!」


    「誰管你啊,白癡!我還不是每天都隻能吃便利超商的東西果腹!」


    「關我屁事啊!你是因為買了太多衣服,才會變成這種窮光蛋吧!」


    「時尚才是我的人生指標啊~」


    「明明隻是個校對員~明明不是時尚雜誌部門的職員~啊~好口年(可憐)喔~」


    「少囉唆混蛋!趕快往生然後被送進焚化爐啦!最好沒辦法超生,在三惡道之間不斷輪回吧,你這個下品下生(注:佛教的九品往生階級中最下層的往生者。)!」


    【校對】檢查原稿或印刷品內容的誤植或不合理之處,並予以修正的行為。「——文章」。


    出自《明鏡國語辭典》


    順帶一提,「隻是用鉛筆替漢字加注」的「加注」,是指替漢字加上標音的動作。如果遇到一個句子裏頭出現很多連續的漢字、或是漢字多到可能造成閱讀障礙的狀況,雖然處理方式因人而異,但校對員多半會提出「加注」的建議。


    貝塚負責的這部小說,是因為塞滿漢字而讓頁麵看起來一片黑壓壓的嶄新佛教小說(描寫帝釋天、梵天和阿修羅的三角關係的愛情小說。完全無法理解作家鎖定的是哪種僧侶……不,哪種族群的讀者)。在上午將校對作業告一段落,然後發給外校後,悅子獨自前往燒肉吃到飽的餐廳。在她填飽肚皮、怒氣也稍微平息之後,新的工作交到了悅子手上。


    「……出現了——!」


    她接過比內容一絲不苟的校對指示文件還薄一些的紙本校樣,看到上頭的書名和作家的名字之後,忍不住發出高亢的尖叫聲。同時,剛才跟貝塚之間那些令人火冒三丈的對話,也從腦中煙消雲散。


    「怎麽了?」


    「這個……是在ssy》上連載的時尚隨筆呢……終於要出成單行本了嗎……登紀子大師!」


    悅子以顫抖的嗓音望著一臉詫異的米岡這麽答道。一心渴望成為粉領族雜誌ssy》的編輯,因此進入景凡社工作的悅子,當然也是這本雜誌的忠實讀者。在八年前開始連載的這個隨筆專欄,她也從一開始第一回就拜讀到最後,而且直到現在都還幾乎記得每一期的內容。


    「……要不要換我接手?」


    米岡皺眉詢問悅子。


    「為什麽?」


    「之前,我在校對真理惠大師的原稿時,你不是有說過嗎?『如果負責的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沒辦法精確地進行校對工作』這樣。」


    「不,我會負責。」


    聽到悅子的回應,米岡罕見地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看吧,你也是這種反應嘛。這樣的話,你就能明白我當時的心情了吧?」


    我才不會變成你那副德行呢——悅子在內心這麽想著,然後撇頭,將視線移往指示文件上。上頭寫著一個她沒看過的編輯的名字,下方還有一行類似公司名稱的文字。啊,原來這不是經由內部編輯之手,而是外包給外包編輯公司的原稿啊。難怪還附上一份這麽詳盡的指示文件。明白這一點之後,悅子懷著激動不已的心情翻開紙本校樣。實際上,開始閱讀內文後,她便因為懷念而感到眼眶一陣溫熱,背脊也瞬間一顫。


    八年前,悅子還是個在北關東的公立高中念書的女高中生。可怕的是,她所居住的那個小鎮裏,還存在那種頭頂飛機頭、腳穿文旦褲的不良男高中生,以及擦著鮮紅色口紅、腳踩高跟鞋、穿著超長裙的不良女高中生。以及會在這些學生畢業後負責看顧他們的人——燙著像大佛螺發那種短卷發,身上還有刺青的大人。這種人總會坐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廳裏,邊抽煙邊看賽馬報紙。在這樣的小鎮裏,悅子出生在經營一間大型超市的家中。


    通學時搭乘的電車隻有三節車廂。除了比較爛的高中、普通高中、以及升學高中這三所學校的學生以外,通勤的上班族也多半會在相同的時間帶上車。擠在必須按壓下車鈕才能讓車門開啟的電車裏,三年以來,悅子滿腦子都是要到東京去的想法。


    和學校隔了兩站的地方,有一間市立圖書館。裏頭也有雜誌類的藏書。會定期購買雜誌閱讀的悅子,就讀小學時,看的是鎖定國中生為讀者的雜誌(sisteen);就讀國中時,看的是鎖定高中生為讀者的雜誌(e.l.teen);就讀高中時,看的是鎖定大學生為讀者的雜誌(c.c.);就讀大學時,看的是鎖定粉領族為讀者的雜誌ssy)。不過,其實她也會到圖書館翻翻比自己的年齡層再往上兩級的雜誌。所以,打從高一時,悅子就開始在圖書館閱讀ssy》了。


    住在東京的幹練粉領族,總是能把走在流行最尖端的服裝做出千變萬化的搭配,讓自己一整個月都能有不同的穿搭。還會用造型有如珠寶盒那般可愛的化妝品上妝。穿著自己珍藏的連身裙的那個日子,則會和開著意大利敞篷車到公司外頭迎接自己的帥氣男朋友約會。有時則是換上休閑風的牛仔褲打扮,和女性友人一起大啖平民美食(就連出現在這本雜誌裏的咖喱南蠻烏龍麵,看在她的眼裏,都像是充滿異國風情的意大利寬扁麵)。在能夠遠眺動人夜景的酒吧裏,和友人談論秘密戀情的同時,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帥哥搭訕。對當時還是個高中生的悅子來說,ssy》是個伸手無法觸及的遙遠夢想。


    雜誌一開始的部分,是貴婦的愛用品牌「toxxy」的代表人fraeulein(注:德文的「女士」之意。)登紀子的時尚隨筆專欄《淑女的指南針》。不過,與其說這是探討時尚的隨筆專欄,不如說是指導讀者如何成為一名高雅又可愛的淑女教科書。成熟的愛情故事、服裝打扮的話題、關於fraeulein登紀子第二個家鄉巴黎的故事。每期約莫一千字出頭的短短文章,總是充滿著這類的夢想。另外,雖然以巴黎為第二個家鄉,自己卻取了「fraeulein」這樣的筆名,據說是因為登紀子有四分之一的德國人血統。遺憾的是,在悅子進入景凡社的同時,這個連載專欄也結束了。現在是由最近開始闖出名號的造型師負責在同一頁麵連載文章。


    看到兩百頁的部分,約莫花了悅子兩小時的時間。一如米岡所擔憂的,她隻是把紙本校樣「看過去」而已。悅子記得所有隨筆的內容。就連刊登每一篇隨筆的雜誌當期的特別報導、以及封麵模特兒的長相,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從ssy》畢業的模特兒們,有時會在比ssy》高一級的雜誌《every》、甚至更高階的雜誌中亮相。不過,對悅子來說,她們永遠都是ssy》的模特兒。


    悅子百感交集地歎了一口氣,用長尾夾把校樣夾緊固定。同時,米岡的聲音從隔壁座位傳來。


    「你也是直接把校樣看過去了嘛。」


    「嗯……真的會變成這樣呢……」


    悅子甚至覺得,這份透過編輯之手細細修飾、校潤過的稿子,已經不需要她再補充什麽了。隻是,不知為何,在看完原稿後,她並沒有湧現滿足感。


    ——碧姬·芭杜的故事。


    不是配戴寶石首飾,而是讓吻痕陪伴自己前往馬克西姆餐廳用餐的女人。


    出身於法國富裕家庭的她,選擇踏入演藝圈的世界,是一名以性感尤物的形象長期稱霸電影界的女演員。換成在日本的話,對於在富裕家庭中成長的名媛而言,演藝圈或許是個一輩子都和自己無緣的世界吧;不過,意大利的貴婦卡拉·布魯尼雖然同樣銜著金湯匙出生,還擁有貴族親戚,她卻選擇以模特兒的身份出道,之後還轉換跑道成為歌手。如同各位所知,在這段期間,她和凱文·科斯納、以及巴黎國立高等音樂舞蹈學院出身的俊美演員熱戀的緋聞,都曾被媒體大肆報導。盡管如此,她仍在幾年前獲得了薩科吉總統夫人的寶座。出身於歐洲富裕家庭的女性,都會毫不猶豫地將自身之美在狗仔隊麵前曝光。


    我之所以提及碧姬·芭杜,是因為toxxy差不多要開放今年的皮草訂製服務了。


    碧姬·芭杜是反對皮草的先驅。從動保的觀點來看,剝下兔子或浣熊的毛皮,再將其加工成大衣或披肩,是極其殘忍的一種行為。不過,各位能想象皮草從時尚走秀之中完全消失的情境嗎?


    啊啊,這樣的伸展台,看起來會是多麽冷清又寒酸呢!


    更何況,目前世上並沒有更勝於皮草的禦寒材質。羽絨衣穿起來雖然也很暖和,不過,想在現今的日本市場找到一件有著優雅設計、能夠讓人穿著去參加宴會的羽絨衣,恐怕是難上加難。日本的冬天相當寒冷。不過,日本冬季的室內,都有著能讓人穿短袖活動的暖氣設備。穿上喀什米爾毛衣外出,結果在逛百貨公司時悶到出汗。這樣的經驗,我想各位都曾經有過吧——


    悅子經營大型超商的老家,原本是一間酒類專賣店。幸運的是,那一帶並沒有郊區型的大型量販店進駐,所以家中的超市生意還算不錯,悅子至今也一直未曾體驗過經濟困窘的問題。即使是學費高到不像話的聖妻女子大學,她也不是靠獎學金,而是由父母出錢讓她入學,然後念到畢業。在外頭租屋的租金全靠家中資助,念大學的四年之間,悅子也不需要特地去打工。


    不過,聽聞藤岩的過去之後,悅子開始思考——像自己這樣的大學生,在全國的大學生人口之中究竟占有多少比率?閱讀《淑女的指南針》的初校校樣時,她再次回想起藤岩說過的話。


    ——因為我家很窮,所以七五三時也沒能穿上和服。


    在悅子至今校對過的小說裏頭,當然也曾出現過窮困潦倒的登場人物;至於晚上有一搭沒一搭觀賞的電視劇,撇開誇大的劇情不談,其中確實也看得到貧窮的弱勢階級。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發現自己身邊真的有這種人,依然讓悅子感受到不小的震撼,也同時為「貧窮」兩個字給人心帶來的破壞力感到吃驚。像藤岩這樣的人,恐怕連fraeulein登紀子的名字都不曾聽過吧。在藤岩的腦中,甚至可能不存在「服裝品牌的社長親筆撰寫文章」這種事情。


    盡管日本的景氣曾一度回溫,但約莫八年前發生的金融海嘯,又讓經濟發展一度跌落穀底。fraeulein登紀子這樣的文章,真能讓體驗過困苦的底層生活的讀者看得開心嗎?


    「你還是老樣子,一言一行都很失禮呢,河野小姐。」


    「你也是老樣子的土裏土氣呀,藤岩小姐。」


    「你給我閉嘴。說起來,校對員應該沒有必要去在意原稿內容合不合讀者的胃口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是說,你可以回自己的部門去嗎?你妨礙到我了耶。」


    藤岩位於文藝編輯部裏頭的辦公桌,旁邊緊鄰著另一張工作桌。樣書和紙本校樣在桌麵上堆疊成好幾座高塔,要是發生地震,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吧。被悅子擅自坐在屁股底下的這張電腦椅,緩衝用的彈簧已經故障了,椅腳底下的滾輪也因為生鏽而無法滾動。地上到處堆放著妨礙通行的紙箱,恐怕是每個部門都看得到的光景吧。悅子回想起當初隻是從外頭眺望這棟大樓的自己。看起來壯觀漂亮的一棟建築物,裏頭卻是這番慘狀——在進入景凡社之前,她壓根沒想象過這樣的事情。


    「就像是真理惠大師的書陪伴你長大一樣,我啊~也是跟登紀子大師一起一路走過來的呢。雖然登紀子大師設計的衣服太貴了,我買不起,但這八年以來,我都是遵從她的教義在生活呢。」


    無法將內心感受說明得更貼切,讓悅子有些焦躁。不過,東大畢業的藤岩應該能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吧。但她如此的期望落空了。藤岩將視線移回顯示在電腦螢幕上的書封設計pdf檔,以「是是是」隨便敷衍她。


    「可是啊~我認真重新看過校樣之後啊~總覺得登紀子大師的文章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呢。」


    「這種事你應該去找森尾小姐,而不是對我說吧?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你口中的登紀子大師是誰耶。」


    「因為森尾一直忙著終校,結果現在變得像個瀕死的納美人一樣嘛。」


    而且,盡管身為時尚雜誌編輯,森尾卻是反登紀子派。理由是toxxy的衣服質感不值得那樣的高價。真要計較這一點的話,國外大多數的知名品牌的衣服,cp值恐怕也都不成比例。不過,森尾卻固執地隻仇視fraeulein登紀子一人。她說登紀子經營的不是品牌而是宗教。


    「噯~你覺得要怎麽做,才能讓更多人去看她的書啊?該怎麽做,才能讓更多人喜歡fraeulein登紀子呢?」


    「你去拜托業務吧?是說,你真的很礙事耶,拜托你回去好嗎?」


    前來討救兵的悅子,最後被藤岩趕出了編輯部。


    讓悅子產生的異樣感,就是不同時代的感受差異。雖說八年前的大環境和現在不同,但這些文章,可是直到兩年前都還在連載。


    濃縮在一千字出頭的簡短文章裏頭的夢想。許多人都會為了實現夢想而努力。然而,在現實世界中,無法達成夢想的人遠占大多數。就連悅子,也是為了成為ssy》的編輯而進入景凡社,但不知何故被分發到校對部,因此無法實現夢想的其中一人。


    悅子把紙本校樣影印了一份帶回家,然後將它攤開在放著便當的小茶幾上。下一刻,她聽到樓下傳來「小悅~」的呼喚聲。踩著又窄又陡的樓梯往下後,她看到身為房仲的加奈子若無其事地打開玄關大門,並開始在脫鞋處脫下腳上的鞋子。


    「我說啊……雖然這間房子受貴公司管理,但畢竟簽約承租的人還是我耶。你可以不要隨隨便便開門進來好嗎?」


    悅子目前的住處,是位於東京東側某條商店街一角的獨棟建築。房子相當老舊又狹窄,一樓還是販賣鯛魚燒的店麵。因為女兒移居海外,中了彩券的房東夫妻就把店收起來,聽說現在搬到信州過著悠閑的生活。以東京都內的獨棟建築來說,這裏的租金可說是史無前例的便宜,所以悅子毫不猶豫地承租下來了。不過,加奈子卻一時興起,附帶了「必須讓她在一樓的店麵販賣鯛魚燒」的條件。從某方麵來看,或許也算是「另有隱情」的房子吧。


    「咦~因為房東送了點心給我,所以我才想拿過來分你吃耶。是pastel的布丁喲。而且一個人能吃三個呢。」


    「對不起,請讓我品嚐吧。」


    領著加奈子入內後,悅子泡了茶,和她在一樓的老舊餐桌麵對麵地坐下來,一起打開布丁的蓋子。


    「噯噯,在那之後,你有再遇到那個爆炸頭嗎?」


    「沒有耶~」


    從坐電車兩站就能抵達的短期大學畢業後,比悅子小兩歲的加奈子,進入跟老家位於同一個城鎮(商店街)裏的房仲業工作。她的每一天似乎都過得相當平凡無奇,所以動輒就想聽悅子聊自己的日常生活。再加上悅子似乎跟原本住在這裏的房東女兒很像,因此就更喜歡黏著悅子。


    「住在這棟房子裏的人,命中注定要跟爆炸頭的對象交往。所以你一定能成功的。」


    「咦,房東的女兒在跟爆炸頭交往嗎?」


    「嗯。對方是個天生爆炸頭的外國人相撲選手。」


    這還真是罕見的案例。而且,這般詭異的命中注定,八成完全不值得相信。


    一邊討論爆炸頭,一邊吞下一個布丁後,悅子從二樓拿下自己吃到一半的便當。再次開始動筷時,加奈子打開第三個布丁的蓋子,然後詢問「你現在手頭上負責的是什麽樣的書?」


    「fraeulein登紀子的隨筆集。」


    「咦?是諧星寫的書嗎?」


    聽到這個完全出人意表的回應,讓悅子錯愕地愣了三秒鍾。


    「……你沒聽過這個人嗎,加奈子?她是toxxy的設計師……或者應該說是老板吧。」


    「托客西~?那是什麽啊?品牌的名稱嗎?我沒聽過耶。」


    看來,向加奈子尋求理解或相關知識,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她偏好的品牌是sally scott和min? perhonen,是會去相當於副牌的salon de balcony或furfur(售價比min?更親民)買衣服的「可愛係女孩」。盡管悅子向她介紹fraeulein登紀子的為人和生平,但加奈子看起來還是完全不感興趣。而聽完說明後道出的這句話,再次讓悅子感到錯愕不已。


    「聽起來~感覺好像泡沫經濟時期的書喔!」


    自己跟她明明隻差兩歲,價值觀怎麽會這麽樣的天差地遠呢!


    感到一陣暈眩的悅子繼續反駁:「跟泡沫經濟時期沒有關係啦。這些文章直到兩年前都還在連載,而且我還是個高中生時,就很喜歡看這個專欄了。」


    「哦~這樣啊~」


    加奈子一臉不感興趣地吃完布丁,把三個空杯拿到水槽衝洗幹淨之後,丟進塑膠容器的資源回收垃圾袋裏。悅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就跟她聽米岡訴說真理惠大師的種種時的反應一樣。抱歉喔,米岡。之後,加奈子又在悅子家逗留了三十分鍾左右。她囑咐悅子如果跟爆炸頭有什麽進展,一定要老實跟自己報告,然後才起身回家。就跟你說我完全沒遇到他了嘛,哪來什麽狗屁進展啊。


    然而,仿佛像是某種預言般,當周的星期五,悅子在之前那間咖啡店再次跟是永相遇了。因為fraeulein登紀子的校樣處理進度不太理想,決心加班的悅子身心俱疲地踏進咖啡店時,發現眼前有個帥氣又時髦的爆炸頭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她眨了幾下眼睛,發現這名男子正是是永是之後,心髒不禁猛力抽動了一下。


    輪到自己點餐時,悅子仍沒有半點反應。直到店員出聲催促,她才趕緊點了一杯豆漿拿鐵。結賬時,她的雙眼仍緊盯著是永的動向。在接過自己的飲品後,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步出咖啡店,而是在店裏的座位坐了下來。


    幸運的是,座無虛席的店內,就隻有是永隔壁的沙發仍空著。於是,拿到自己的飲品後,悅子以光速占據了這個空位,然後不時偷瞄著是永的側臉。雖然應該沒有特別修過,但他的眉毛有著很好看的形狀。在低調的內雙眼皮之下,是一道高挺得恰到好處的鼻梁。柔軟的雙唇在貼上杯口後微微擠壓變形,撫過唇瓣的手指也十分纖細。


    啊啊,怎麽會這麽帥呢。應該把帥哥視為所有人類的財產,然後去申請登記成世界遺產才對。原本隻是在旁邊偷瞄的悅子,不知不覺中變成死盯著是永瞧,後者也因此望向她。在移開目光之前,不知為何,是永輕輕點頭向她打招呼。悅子沒有忽略他的視線一瞬間移往自己胸前的動作。掛著在脖子上的景凡社員工證正垂在她的胸前。


    「……受貴公司照顧了。」


    悅子還沒說話,是永便這麽對她開口,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神啊!謝謝禰,員工證之神!悅子咽了一口口水,在下定決心之後開口:


    「請問……你是是永是之先生對嗎?」


    「咦?」


    「咦?」


    難道不是嗎?感到腋下開始直冒冷汗的同時,是永有些靦腆地回答:「啊,是的,我就是。」


    「你是文藝編輯部的職員嗎?」


    「不,那個……我是之前負責校對《好像狗》這部作品的人。」


    是永會相信她的說詞嗎?這樣的自己會不會很可疑?在這麽憂心的同時——


    「咦,真的嗎!非常感謝你!」


    是永開心地朝她低頭致意。啊啊,這是多麽動人的笑容啊。不過,不同於是永的笑容,一種仿佛觸犯禁忌的陰鬱感,在悅子的內心蔓延開來。校對員不應該出現在作家麵前。盡管沒有明文禁止,但這已經可以算是業界的常識了。現在,自己打破了這個規定,讓悅子萌生一股罪惡感。不過——


    「因為我常常會漏看內文,而且也不是因為專攻日文而成為作家,因此,寫出來的日文有時會很奇怪呢。所以,有校對員在總是幫了我很多的忙。真的很感謝你。」


    聽到這段令人開心過頭的致謝內容,悅子心中的陰霾像是被吹塵器吹散般清潔溜溜。進入景凡社之後,她初次覺得能進入校對部真好。


    在那之後,雖然兩人又閑聊了五分鍾,但悅子已經不記得聊天內容是什麽了。因為,接到米岡催促她返回公司的電話,而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是永叫住了悅子,然後從皮夾裏掏出一張紙片親手遞給她。這是什麽神速的進展啊,好像電影情節一樣!盡管仍一頭霧水,但悅子還是收下了那張紙片。


    「那個……雖然我隻會出場一下,但如果你有興趣,請務必來看。這是入場券。」


    yes, i love tickets!


    是永給她的,是東京boys時裝展的入場券。


    ——工作什麽的!現在哪有那個心情啊!


    難怪他是個蒙麵作家。難怪個人資料都沒有公開過。悅子卯起來搜尋tbc(不是美容沙龍集團的名字,而是東京boys時裝展)的相關圖片,找到兩張是永的側拍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正職是模特兒。難怪長得這麽帥。


    悅子寫了一封夾帶是永照片的郵件,發給同樣還留在公司裏的森尾,詢問她有沒有看過這個人。約莫過了十分鍾後,她收到森尾隻附上短短一行網址的回信。將網址點開,出現的是某間模特兒事務所的官方網站。是永的大頭照縮圖,就在十來名專屬模特兒一覽表的最下方。她點開連結。裏頭除了身高、體重和年齡(25)以外,沒有其他說明,但名字的部分寫著「幸人-yukito」幾個字。在搜尋引擎裏頭輸入「幸人/模特兒/爆炸頭」三個條件後,悅子再次開始搜尋圖片。是永似乎不曾在任何雜誌或時裝展上亮相,除了事務所用來宣傳的照片、以及剛才搜尋到的時裝展側拍以外,其餘都是一堆毫不相關的爆炸頭圖片。在各種社群網站用「是永是之」或「幸人」的名字搜尋,但別說是本人了,甚至連機器人賬號都不存在。麵對少到可憐的資訊量,悅子不禁有些焦躁。


    早知道就多跟他聊上幾句了。應該要問到他的聯絡方式才對。雖然文藝編輯部那邊會有作家的聯絡資料庫,但沒辦法從校對部這邊的電腦去搜尋資料(她試過了)。藤岩恐怕也不會幫她吧。到頭來,這個周五的夜晚,紙本校樣的校對工作還是沒有進展。直到晚上十點都還亢奮不已的悅子,就這樣一個人留在校對部裏。回過神來的時候,室內已經因為省電模式而變得相當昏暗。


    隔天是周六。悅子火速趕往發廊和美甲沙龍。用物理性的方式,將自己從頭到腳都打理得漂漂亮亮,好去參加隔天的時裝展。她最後一次交男朋友,是在高三的時候。大學時雖然幾乎每天都在聯誼,但總是沒能遇到令自己心儀的對象;而且,最重要的是,悅子「過於完美的外表(服裝穿搭)」,反而令男生陣營不敢輕易靠近她。


    其實,男人更偏好稍微有點土氣而不夠完美的女孩子。不擅長化妝、也不太保養頭發,但因為身處聖妻女子大學這樣的環境之中,所以身上穿的衣服都還不錯,然而就是少了那麽一點時尚感,再加上對體毛的處理也不夠仔細。這樣的女人一邊喝著黑醋栗柳橙調酒,一邊說著「我喜歡的類型~應該是溫柔的人吧~」結果在聯誼餐會解散後被男人帶回家的場麵,悅子已經目睹過好幾次了。


    體毛咧!體毛沒關係嗎!你們都不在意嗎!


    隻有這點,讓悅子總是在意得不得了。或許,她重視的其實根本不是聯誼活動本身吧。不過,想到這一切或許都是為了讓她遇見是永的安排,悅子甚至開始感謝起那些當年沒向她搭訕的男人。


    為了不讓時尚界相關人士看扁,同時也不會給人「討厭啦~這個女孩也打扮得太認真了吧(笑)」的感覺,悅子將好幾件洋裝攤開在床上細細思考。花了兩小時之後,她選擇用許多顆偏大的寶石點綴的灰色毛衣、臀部和大腿處褪色得恰到好處,稍微有幾處破洞設計的寬鬆牛仔褲、麂皮和漆皮混搭的尖頭細跟高跟鞋、外頭再套上剛買的長版西裝外套,然後對著鏡子端詳了好幾次。包包則是豹紋花樣的胎牛皮和褐色小牛皮打造而成的托特包。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戴帽子,但剛保養過的頭發難得出現了天使光環(注:頭發光澤在頭頂處形成一圈的樣子。),就不要用飾品蓋住頭部吧。


    很好。太完美了。可愛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呢。


    在狹窄的浴室裏將全身塗上按摩油,然後花一小時保養肌膚後,悅子一如往常地進入夢鄉。


    離開百合海鷗號的車廂,頂著陣陣寒風前往舉辦活動的有明競技場時,悅子在路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正想移開視線時,對方卻早一步喚住了她。


    「河野妹~!討厭啦,你這件毛衣超可愛耶~!在哪裏買的呀~?」


    「……巴尼斯紐約的銀座分店……」


    趕到她身旁的米岡,身上的裝扮也是無可挑剔。變形蟲圖樣的淺色v領t恤,十分適合他纖細的身形。貼身的破洞牛仔褲,再加上一雙工作靴。這身可能會讓一般人選擇在外頭加上皮革騎士外套的搭配,米岡則是刻意罩上一件采燕尾服設計的麥爾登呢大衣。仿佛矮人一截的悅子感到有些不甘。


    「你要來的話,應該事先告訴我一聲啊。」


    「咦~我才應該說這句話吧。我沒想到你也會來嘛。畢竟這是男士時裝展啊。你有興趣嗎,河野妹?」


    「因為是永是之會以模特兒的身份上台……」


    「咦?咦!這是什麽意思?」


    下一刻,米岡激動地揪住悅子的手臂追問,她隻好道出前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這是怎樣!你之前隻說有點在意,但可沒說對方是個帥哥耶!而且,你也沒說自己在意的是作者,而不是他的小說啊!他走上伸展台的時候,你要告訴我是哪一個喔!」


    「一看到就能認出來了啦。因為他頂著一個爆炸頭。」


    兩人在會場入口將入場券交給工作人員,然後換到了座位票。模特兒送給悅子的、以及米岡從跟自己友好的參展品牌設計師手中收到的,都是屬於相關人士專用的入場券,所以能夠換到比較前方的座位。在座位上並肩坐下後,他們開始環顧四周。前排有一部分是攝影師的專屬座位,貴賓席上則全都坐滿了人,其他座位也幾乎滿了。而且,有一半的觀眾都是女性。


    「我能理解tgc座無虛席的盛況,不過,原來男士時裝展也會有這麽多人來看啊。」


    「因為會有年輕演員或模特兒上台,所以很多觀眾都是來自後援會的粉絲呢。」


    「原來是這樣。」


    坐在悅子和米岡附近的男性和女性觀眾,手上幾乎都拎著出版社的紙袋,一看就知道是時尚雜誌相關人士。打扮相當完美的米岡和悅子,或許被這些人視為同類了吧。但實際上,他們倆是和時尚雜誌無緣的文藝書刊的校對員。想到自己這樣的立場,悅子就感到非常坐立不安。


    因為兩人是在將近開演的時間入場,所以會場隨即轉暗。原本播放的音樂變得大聲,伴隨雷射帶來的燈光效果,前方螢幕上的tbc字樣和影像開始閃爍。四周開始傳來像是參加偶像演唱會般的女性尖叫聲。不過,想到自己的目標也是參展的模特兒,而不是時裝,悅子就無法對此不屑地咂嘴。


    因為時期的關係,這次展出的都是春夏服飾。出現在螢幕上的品牌標誌,全都染上一抹暖春的色彩。而在活動主持人介紹下登場的模特兒們,身上也都穿著無法抵禦戶外寒冷氣溫的單薄衣物。


    「啊,那件好可愛!」


    在一旁看展的米岡動輒迸出這句話,然後將編號寫進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冊子裏。雖然在內心苦笑「你是時尚界相關人士嗎」,但悅子也不禁被這樣的他影響,帶著一種品牌行銷人員的心情欣賞走秀者身上的服裝。無論是她知道或不知道的品牌,每件衣服都有著悅子未曾看過的設計。不僅很可愛,光是想象過完年之後的初春,街頭上將會出現做這種打扮的男性,就讓人樂在其中。最後,一名頭部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模特兒,以完美的動作走上純白的伸展台。那充滿自信的從容模樣,讓悅子心跳加速。她用手肘頂了頂米岡,跟他表示「就是他」之後,米岡定睛凝視在台上擺姿勢的是永,然後驚訝地掩嘴說道:


    「討厭,有夠帥的耶。他真的是作家嗎?」


    「閉嘴啦。他好像想刻意隱瞞這件事。」


    在是永之後上台的模特兒,似乎是一名年輕的演員。會場一角跟著傳來驚人的尖叫聲。不同於是永,這名模特兒笑著朝發出尖叫聲的方向揮手,又朝這邊的相關人士的座位揮手,仿佛把伸展台當成自己的個人舞台。


    「……這樣不行呢。」


    「……嗯。」


    明明是時裝的展覽,卻是模特兒比較搶眼。真要說的話,是永那顆頭其實更引人注目。不過,悅子很清楚記得他身上穿著什麽樣的服裝。


    在約莫一個半小時的時裝展中,是永登場了四次。根據之前上網搜尋的結果,他在去年的走秀中隻登場過兩次,所以這算是很大的進步。然而,經過前天的閑聊後,悅子總覺得比起模特兒的事業,是永更希望自己能夠在寫作這方麵有所成就。原來,這裏也有一個無法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的人呢。


    在新橋和米岡喝了點酒之後返家,隔天一如往常地出勤的悅子,就算坐在辦公桌前麵對著紙本校樣,依然有種不真實的輕飄飄感。


    因為,昨天的走秀結束後,在米岡「我想近距離看看是永本人」的執拗要求下,悅子抱著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向工作人員提出「我是受擔任模特兒的幸人邀請而來看展的,能讓我跟他打聲招呼再走嗎」的請求,並將景凡社的員工證拿給對方看之後,工作人員便給了她一張後台通行證。不知是否因為米岡灰色無性戀者的特質,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渾然天成的時尚界相關人士。因此,兩人也在完全沒受到攔阻的狀況下,順利踏進「除相關人士以外禁止進入」的區域。


    不同於方才的伸展台上五光十色的氛圍,這個空間裏隻有白色的螢光燈管、灰色的牆壁、滿布刮痕的亞麻地板,以及反射著燈光而漫天飛舞的布料纖維。從完全相反的角度來看,這裏也是另一個世界。工作人員們快速將掛著衣服的衣櫃和化妝用具搬移出去的同時,cs電視台的攝影師入內,忙著采訪剛結束展覽的模特兒和設計師。不知為何,悅子想起了終校日的森尾的臉。


    透過門縫朝被當成化妝間的大型休息室裏頭偷看後,在眾多型男模特兒之中,一顆熟悉的爆炸頭就坐在距離門口很近的椅子上,一邊照鏡子,一邊自己卸妝。


    「……幸人先生!」


    下定決心開口呼喚後,是永轉過頭來。他望著悅子過了零點五秒,然後「啊!」地喊出聲。他連忙擦掉臉上的妝,用差點把椅子弄倒的大動作起身,然後朝悅子趕來。


    「你真的來看展了嗎!呃,不好意思,我之前忘記問你的名字……」


    「我叫河野悅子,這位是米岡。」


    「你好~我叫米岡光男~你可以叫我米岡弟喔~」


    原來你在公司外頭是這種形象啊,米岡。雖然悅子對身旁的人投以有些冰冷的視線,但是永仍帶著笑容向米岡說「請多指教」,並在一鞠躬之後伸出自己的右手。發現是永似乎會錯意之後,悅子連忙介入兩人之間解釋。


    「不是、不是的。他也跟我一樣是校對部的職員。」


    「咦!真的嗎!」


    「討厭啦,你好過分喔,河野妹。我是拿著天王寺先生給我的入場券來看展,所以,我今天也算是時尚界的一分子喲。」


    「咦?你說的天王寺先生,是『que du bonheur!』的那位天王寺設計師嗎?」


    「沒錯沒錯~雖然我今天不是穿他們家的衣服,但我常去他們的時裝展喔。」


    「我曾經受邀參加過他們的新品展示會一次。不過因為很貴,所以我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買。」


    「這樣啊!咦?是哪一季的展示會?」


    持續片刻這樣的對話後,米岡和是永互相交換了名片,所以悅子也理所當然地收下他的名片。是永甚至還向她表示「希望下次有機會一起吃個飯」。比起因過度緊張而說不出幾句話的悅子,是她身旁的米岡自然而然地將對話導向這樣的結果。因此,在新橋喝酒的時候,是悅子自掏腰包請客。


    「工作了、工作了!截稿日不是快到了嗎!」


    看到一雙手在自己麵前用力拍了一下,原本有如石像般一動也不動的悅子,嚇得從座椅上彈起一公分的高度。一旁的米岡露出無奈的表情望著她。眨了幾下眼睛後,悅子甩甩頭,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抱歉。」


    「唉,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啦~」


    點了眼藥水後,悅子再次將視線移回紙本校樣上。


    ——les grand cinq的故事。


    我很喜歡芳登廣場的早晨。拉開巴黎麗茲飯店的窗簾,從窗口向下眺望,聽著被早晨霧氣籠罩的石子路上傳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原本因昨晚的宴會而仍然昏沉沉的腦袋,就會不可思議地變得清爽,美好的一天也就此展開。


    對了,各位知道這個世上存在著兩種「五大寶石品牌」嗎?


    我這麽說可能有些含糊不清。所謂的兩種,是指「世界的」五大寶石品牌、以及「巴黎的」五大寶石品牌。若是ssy》的女性讀者群,想必會覺得「世界的」五大寶石品牌比較耳熟能詳吧。


    harry winston、tiffany、bvlgari、cartier、van cleef & arpels。


    這是「世界的」五大寶石品牌。


    van cleef & arpels、chaumet、mellerio dits meller、boucheron、mauboussin。


    這些則是被稱為les grand cinq的「巴黎的」五大寶石品牌。其中或許有各位不曾耳聞的名字,不過,要是被問到les grand cinq的珠寶店,結果卻回答了bvlgari ,可是相當令人難為情的事。所以,不妨把它們記起來吧。


    巴黎的芳登廣場有很多連綿不絕的珠寶店。日本品牌的mikimoto也在這些店家其中——


    ——是否改成「這樣的敘述可能有些含糊不清」?


    ——「連綿不絕」→這邊是形容建築物一棟接一棟緊密排列的樣子。不過,與其說芳登廣場附近有著連綿不絕的珠寶店,應該說珠寶店都在同一間百貨大樓的內部展店。修改一下這邊的內文或許會比較恰當?


    寫下這些注記後,悅子再次抬起頭來。


    不需要繼續閱讀,她也都記得。接下來,為了避免引起讚助商合約方麵的問題(每期雜誌的前幾頁都會有相關廣告),fraeulein登紀子將會用較為隱晦、卻又能讓人一眼就明白是哪個品牌的敘述方式,把tiffany批評得一文不值。她表示,販售銀飾的美國珠寶店竟然能躋身五大寶石品牌的行列,簡直讓人貽笑大方。接著她還提到,父親在自己出生後第一次送給她的珠寶,便是boucheron的一個可愛貓頭鷹胸針(價格昂貴到必須去細數到底有幾個零)。然後以「為了成為正統的淑女,應該自幼就開始配戴『正統的飾品』」做為這篇隨筆的結尾。


    當年看這篇文章時,自己隻是囫圇吞棗地接受了這樣的主張。但現在,悅子覺得不太對。


    不,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事實並沒有錯。可是,她的內心某處仍有著「這種說法太奇怪了吧」的感覺。


    要說現今的年輕女孩在人生中第一次入手的外國珠寶飾品,恐怕絕大多數都是tiffany的銀飾吧。tiffany的價格設定平易近人,就算是高中生,隻要努力存零用錢,就有可能買得起。然而,諸如享有「世界五大寶石品牌」和「les grand cinq」兩大盛名的van cleef & arpels,就算是價格最親民的商品,也會讓初出社會的粉領族幾乎耗掉一整個月的薪水。boucheron就更不用說了。即使是價格最親民的商品,也是初出社會的粉領族獻上一整個月的薪水,都無力購買的東西。更何況,mellerio dits meller在日本沒有直營門市,mauboussin也是二○○九年才剛在銀座開設實體店麵,有實際目睹過商品的人或許仍在少數吧。


    ——如果自己以外的人看到這樣的文章,會做何感想呢?


    雖然跟珠寶飾品不同範疇,但昨天看過東京的設計師們舉辦的時裝展之後,悅子由衷覺得他們很厲害。現在,以東京為活動據點的那些日本設計師,正逐漸成長為能夠跟《modeetmode》雜誌中讓悅子關注、憧憬的外國知名設計師齊名的存在。實際上,聽說昨天那場時裝展,也吸引了不少國外采購前來參觀。在這樣的時代,麵對能買到ahkah或agete的珠寶飾品,便已經心滿意足的女性,向她們提倡les grand cinq和「正統的飾品」之類的觀念,真的有意義嗎?


    悅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閉目養神片刻。


    ——我是校對員。不可以對書籍的內容說長道短。


    她試著在內心這麽說服自己,然後睜開眼睛,再次將視線移回文字上。跟昨天的幸福時光天差地遠的工作內容——這是悅子第一次覺得這份工作這麽辛苦。


    兩天後,她將紙本校樣發給了外校。再三煩惱過後,悅子選擇寫信給外包編輯公司裏負責這份稿子的責編。她表示自己過去是《淑女的指南針》的忠實讀者,同時也是fraeulein登紀子的虔誠信徒。然而,在現今的時代對ssy》二十幾歲的粉領族讀者推出這本書,恐怕也很難引起共鳴。甚至還有可能讓今後或許會成為toxxy客戶的階層流失。


    實際上,繼fraeulein登紀子之後負責連載的造型師,其文章內容會提及的品牌,有一半以上都是日本的東西,也介紹了很多價格親民又容易入手的產品。聽森尾說,根據雜誌問卷調查的結果,新專欄的支持度雖然普普通通,但並不是完全不受歡迎。


    隔天,接過下一份紙本校樣的時候,杏鮑菇(部長)對悅子拋出一句「那個弄好了嗎?」的問題。


    「……那個是哪個?」


    「咦?之前有拜托你處理吧?米岡,你有替我拜托河野嗎?」


    「有。」


    「麻煩你嘍。那個東西今天中午就要交回人事部。」


    聽著杏鮑菇和米岡令人一頭霧水、但又肯定和自己有關的對話,悅子開始努力回憶。回到辦公桌前拉開第一個抽屜時,腦中的記憶瞬間浮現,手腳的末稍也瞬間變得冰冷無比。


    ——我完全忘記了。


    悅子被委托校對明年的應征者筆試考題。她是在咖啡廳和是永重逢那天接到這份稿子。雖然完全沒有印象,不過,那時的她跟是永聊得正開心的時候,被米岡的一通電話叫回辦公室裏。或許稿子就是在那之後交到她手上的吧。跟平常校對的小說比起來,《淑女的指南針》算是頁數比較少的作品,但上頭指派的工作時間仍是一如往常的兩星期。明明有交代她在空閑的時候處理,但悅子卻因為對fraeulein登紀子的紙本校樣耗費太多心力,導致沒能騰出多餘的時間。


    從抽屜裏取出那疊約莫二十張的稿子時,米岡也探頭過來看。自從進入景凡社之後,這是悅子第一次目睹到米岡「嚇人的表情」。還聽到他「可怕的嗓音」。


    「怎麽全都一片空白呢?」


    「……」


    「我不是一段時間前就交給你了嗎?難不成你完全忘了?」


    「……對不起。」


    米岡從悅子手中搶過那疊校樣,大致分成兩半後,再把其中一半的稿子還給她。


    「總之,能做多少算多少吧。我也會幫忙的。」


    悅子點點頭,將紙本校樣攤開在辦公桌上,拿起放大鏡開始細細檢查。花了十分鍾確認過所有的漢字標音後,她接著審查考題的文章。這份校樣是第一次筆試用的一般常識考題,題目來自各式各樣不同的科目和範疇,特別是時事問題,有許多細節部分,都讓已經進公司兩年的悅子不知該從何判斷。她把一張可動式小桌子拉到辦公桌旁,將時事用語辭典攤開在上頭。心無雜念地埋頭工作,讓校稿作業的進展十分順利,跟fraeulein登紀子的紙本校樣苦戰到昨天的那段時光,就好像是一場夢似的。


    一般狀況下,已經熟悉工作內容的校對員,一天大概能夠確實處理完二十五頁的校樣。麵對將近一半的工作量,悅子隻用了兩小時、而且是在專注到幾乎忘記呼吸的狀態下校對完畢。因為她和米岡實在是太安靜了,後方的雜誌校對組還好奇地不時朝這邊張望。但悅子連這些都渾然不覺。


    時事問題的人名果然出現了不少錯誤。有兩道要求選出正確解答的題目,都出現了選項中沒有正確答案的狀況。


    確認完最後一頁的排版後,放在辦公桌上的電子時鍾顯示出12:00的時間。悅子重重吐出一口氣,然後放下筆尖稍微變鈍的鉛筆。


    「……看完了嗎?」


    在旁邊晚了一秒蓋上紅筆筆蓋的米岡問道。


    「嗯。真的很感謝你的協助。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悅子起身,然後朝米岡深深一鞠躬。米岡吃驚的反應遠超過她的想象。除了米岡以外,就連還沒外出吃午餐的雜誌校對組的成員,都不禁駐足望向這兩人。


    「沒關係啦,至少及時完成了。是說,原來你也會向人賠罪啊,河野妹。與其說意外,倒不如說讓人覺得有點惡心耶。」


    悅子的大腦和眼球都已經達到疲勞的顛峰,讓她頭昏眼花到無力出言反駁。不過,她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


    那年的聖誕節,是悅子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原本以為自己處理得很完美的《淑女的指南針》,在二校發回來時,外包編輯公司卻附上了「請交給河野悅子小姐以外的人處理」這樣的要求。


    「你好像把fraeulein小姐惹生氣了呢。聽說你寫了一封對稿子內容挑毛病的信過去?」


    在臨時登記使用的小型會議室中,和悅子麵對麵坐著的杏鮑菇麵有難色地這麽問道。fraeulein不是她的姓氏,而是敬稱。叫她「fraeulein小姐」的話,就變成「女士小姐」的意思了——盡管內心這麽想,悅子卻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讓她連出聲指摘的力氣都沒有。原來在這種時候,人的眼前真的會變得一片黑呢。她在內心的某個角落這麽感歎著。


    「河野。你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分發到文藝刊物校對部嗎?」


    看著不打算辯解、也沒有哭出來的悅子,在片刻的沉默後,杏鮑菇開口詢問:


    「因為我的名字叫河野悅子。」


    「不對。是因為你對文藝沒有半點興趣。」


    聽到這個不算太令人意外的答案,悅子抬起頭來。於是杏鮑菇接著往下說。


    雖然悅子本人已經不複記憶了,但當初參加景凡社的麵試時,杏鮑菇正是她的麵試官。那時候,悅子竭盡全身的力氣,表現出自己對景凡社女性雜誌的熱愛。聽著悅子逐一說明「某本雜誌某一期的某個特輯很有趣」,原本覺得有點受不了的杏鮑菇,開始發現她的記憶力優秀得異於常人。


    ——對了,前年重建的三菱一號館美術館,你知道它的建築靈感源於什麽嗎?


    ——是「丸之內舒適圈」。


    ——你怎麽會知道?是在哪裏看到的?


    ——ssy》二○○九年十月號的丸之內特輯有介紹到。在那次的特輯中,負責拍攝建築物照片的攝影師竹內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人。他平常是替模特兒拍照的攝影師,不過,卻也能把brick square內部的照片拍得像英國……


    ——呃,夠了,謝謝你。話說回來,二○○八年五月號的封麵模特兒是誰來著?


    ——是西園寺直子小姐。那期的ssy》,是為了紀念直子因結婚而退出模特兒行列的特別版。丈夫是一名年紀比她小的實業家,還在蘆屋有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


    ——呃,夠了,謝謝你。


    杏鮑菇帶著半好玩的心情,一邊和悅子進行這樣的問答,一邊將她的答案抄下。麵試結束後,他前往資料室,在陳列ssy》舊刊的書架前,將自己做為考題的期數一本本取出,再比對悅子的答案。她的所有回答都完全無誤。


    之後的評選會議上,卡在聖妻女子大學這樣的最高學曆,而快要被刷下來的悅子,隻有杏鮑菇表示應該錄用她的意見。盡管偏差值低了點,但悅子對於自己讀過的文字擁有卓越的記憶力,絕對能夠幫上公司的忙——這麽表示之後,有人回了一句「那就讓你們校對部來照顧她吧」,杏鮑菇也回以「我正有此意」。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注定隻能進入校對部了嗎?」


    這個初次耳聞的事實,讓悅子心中頓時湧現萬般複雜的情緒,終至鼻子深處開始傳來刺痛的感覺。


    「雖然是其他公司的案例,不過,也有女性一開始被錄用為櫃台服務人員,在五年後晉升成編輯。無論是什麽工作,隻要把自己所負責的職務做到最好,就能夠得到相對應的評價。我一開始有這麽說過吧?」


    可是,你闖禍了呢。這樣是越權行為喔。


    杏鮑菇的最後一句話,深深刺入悅子的胸口。今天明明是平安夜啊。刺進內心的,怎麽不是愛神丘比特射出來的箭矢,而是真的讓人疼痛難耐的這種事實呢。


    另外,悅子完全忘記要校對應征者筆試考題一事,最終還是被人事部發現了。在過完年之後,悅子將暫時離開文藝組。她被調往雜誌校對組。


    「……咦?」


    在新年假期到來之前整理辦公桌的悅子,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惹惱fraeulein登紀子的沉重事實一直壓在她的胸口上,而暫時調職一事,也讓她大受打擊;不過,能夠遠離她絲毫不感興趣的文藝,而轉任雜誌校對組,或許也意味著自己更靠近ssy》編輯部了?


    這麽想之後,悅子又揮去了這樣的想法。讓自己的努力受到肯定,借此前往ssy》編輯部,才是她的目標。現在的情況,隻是因為自己闖禍而被不光彩地調職。


    唉,總覺得好像……


    雖然不是徹底被調往其他部門,但一想到在這近兩年的時光中,自己似乎沒能祭出半點成果,除了必須移走的私人物品以外,仿佛連身體都變得沉重不已。過年回到老家之後,一定又會被逼著聽父母絮絮叨叨「聽說○○已經結婚生小孩了呢」、「聽說○○家的媳婦是個很糟糕的女人呐」這類的事情。悅子才二十四歲,所以不會被催著結婚。不過,要是這樣的生活持續下去,過不了幾年,父母想必就會開始催促她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在這個最後的上班日,校對部靜靜地結束了這一年。悅子搭上擠滿了因年關將近而興奮不已、以及因工作做不完而精疲力盡的乘客的地下鐵列車,回到家之後,她看見盡管沒有半個客人,卻仍在一樓店麵製作大量鯛魚燒的加奈子身影。


    「啊,歡迎回來,小悅!你之後有見到那個爆炸頭嗎?」


    隔著日式門簾瞥見走在外頭的悅子後,加奈子這麽開口向她搭話。或許不隻是鯛魚燒內餡香甜氣味的影響吧。悅子強忍住有點想哭的衝動,回了一句「見到嘍」,然後打開一旁的玄關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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