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是景凡社校對部的上班時間。文藝組、雜誌組和學術組都一樣。據說這是讓從編輯部被調過來的職員最痛苦的地方。為了和作家或寫手直接討論原稿的內容,編輯的工作時間也必須配合對方,所以他們多半比較晚起。然而,校對部的所有職員都必須在早上九點到公司,然後麵對自己負責的紙本校樣。校對部總是一片靜悄悄的狀態,安靜到會讓人被電動削鉛筆機的聲音嚇到雙肩一顫。那仿佛足以把凍結在湖麵的一層薄冰震個粉碎的刺耳運轉聲,大概一個小時會出現兩次。另外,除了終校日外,大家都會在晚上六點準時下班。


    在資深員工齊聚的雜誌組當中,兩個半月前被人事異動調過來的悅子,並沒有被當成正式戰力,負責校閱的都是一些相對輕鬆的原稿。至於在雜誌上連載的曆史小說,在送印之前會先經過監修員之手。悅子負責校對的,便都是經過監修的版本。就算有錯,也能在出成單行本的時候修正。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四十分的現在,身為景凡社雜誌校對組成員(非戰力)的河野悅子,不是出現在紀尾井町,而是在寒風刺骨的東京車站第二十三號線的月台。


    「白癡!你真的是個白癡!我今天有約會耶!」


    不是誇飾,而是真的目泛淚光的她,在被炫目陽光籠罩的日本國正中央呼喊著和愛完全沾不上邊的東西。在風中飄揚的沙塵,因反射朝陽而散發出宛如鑽石星塵般的光芒。現在,這裏八成比俄羅斯還冷。


    【校對】檢查核對。閱讀文章或原稿,確認是否有錯誤或不合理之處。「——原稿」。


    出自《廣辭苑》


    事情要回溯到前一天,亦即二月十三日。本鄉大作表麵上失蹤的第二十天。


    這天,同時也是連載著本鄉文章的冬蟲夏草社文藝雜誌的最終交稿日。明壇社那邊的連載因早已超過交稿期限,預定在四天後出版的新一期雜誌中,將會看到本鄉的休刊通知、以及默默無聞的新人單篇完結文章。至於《周刊k-bon》的美食連載專欄,這個星期就會用掉預先寫好的最後一篇原稿。


    再追溯到十天前,在帝國大飯店被本鄉要求「幫我一起找出內人」之後,悅子曾前往本鄉的住處翻箱倒櫃地搜索,但最後向他報告的結果仍是「沒找到任何類似線索的東西」。不過,在那之後,悅子試著自己整理了情報。因為,要是本鄉真的在《every》有人脈的話,她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首先,本鄉夫人總是會一字不漏地閱讀丈夫的著作。而她一切的生活中,總是少不了丈夫的身影。也就是說,她幾乎不曾和丈夫以外的人外出。也沒有無須經由丈夫的情報來源。再加上她不懂得如何使用網路,會看的電視節目基本上也隻有scoop參與演出的連續劇或電影。那麽,除了這些以外,她唯一的情報來源,就隻有自己喜歡的雜誌《every》、有連載丈夫的作品,或是丈夫的訪談內容的雜誌、以及信用卡的會員雜誌吧。


    另外,本鄉夫人的娘家位於東京都,且雙親都已經過世了。所以也不會是「我要回娘家!」這種戲碼。更令人吃驚的是,本鄉夫人跟悅子同樣畢業於「聖妻女子大學」,可說是她的學姐。這是貝塚在之後告訴她的。悅子是經由大學入學考進入聖妻女子大學,本鄉夫人亮子則是從國中一路升上去。而這些似乎都是本鄉寫在《昔日隨筆》裏的內容。最近才發現這個事實的貝塚,曾頂著一張慘白的臉,為了自己戲稱悅子念的是「三流大學」一事道歉。看過隨筆的複印內容之後,悅子不禁淡淡罵道「不管怎麽說,那個老頭還是最愛自己的妻子了嘛」。


    到了現代,雖然有悅子這種畢業生,但本鄉夫人在學的時候,聖妻女子大學確實是一所隻教授家政和國文、完全是為了培育賢妻良母而存在的學校。所以,她會成為這種思想封閉的妻子,或許也不難理解。


    ——噯,本鄉夫人最喜歡的書是哪一本?


    時間回溯到六天前——不過,這裏所提到的時間其實根本無關緊要,所以也無須特別記下來就是了——悅子這麽詢問貝塚後,他回答是本鄉出道後的第十四本著作《蝶之瞳》。遺憾的是,這本書賣得並不好,單行本和文庫本都已經絕版了。盡管非我所願,但悅子還是向貝塚借了他的藏書。


    令人吃驚的是,這本著作沒有懸疑或情色……不對,盡管還是有情色描寫,但卻是一本沒什麽懸疑要素的戀愛小說。噢,女性就是喜歡這樣的作品嘛。悅子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草草翻閱。雖說是草草翻閱,不過,因為她總是忍不住去在意標音的位置或標點符號的用法,所以仍花了不少時間。


    ——「我好想去法國呢」。蝶子時常這麽說。而內心滿是愧疚的我,也隻能緊緊摟住她纖細的身子。再過三年,蝶子的雙眼就會完全失去光明。時間隻剩下三年了。可是,女兒還要五年才會成年。盡管和妻子之間已經不存在一絲愛情,她卻時常重複「在朱裏成年之前,麻煩你繼續維持這個家的樣子」這句話,仿佛把它當成口頭禪一般。


    蝶子的視力是從一年前開始衰退。一開始,她原本以為隻是過度疲勞引起的症狀,因此並沒有太在意。然而,在接受醫生診斷後,她才明白這是一種漸進性眼疾。因此自暴自棄的她,最後和我共度了夜晚——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心情跟男人共度一晚?


    雖然是一本令人不禁浮現這種平凡疑問的小說,但最後,主角還是拋妻棄子,懷著殉情的覺悟帶著蝶子前往法國。他們到巴黎的michel rostang餐廳品嚐了鬆露和梭魚丸、到亞爾薩斯的auberge de lill吃了鮭魚舒芙蕾、到勃艮第 cote dor大啖田雞和鱸魚、又造訪了香檳地區的les crayeres、羅阿訥 maison troisgros、阿基坦的loges deubergade等等。為了在蝶子完全喪失視力前讓她見識這一切,主角像個逃亡的通緝犯似地,每天都帶著她往不同的地方跑。針對在各地吃的、買的和看到的東西,文中都有著巨細靡遺的描寫,讓人忍不住懷疑本鄉根本是打著取材的口號,拿出版社提供的經費行吃喝玩樂之旅。想起列印在自己薪資明細上的金額,悅子不禁感到悲從中來。水晶青蘋果是什麽東西啦。我也想吃吃看啊。


    同時,悅子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和編輯開會時,本鄉夫人必定會一起出席。所以,這趟取材之旅她應該也有同行。本鄉沒寫過其他以外國為舞台的作品,再加上這陣子景氣低迷,要不是超級暢銷書的作家,恐怕很難要求出版社出資讚助自己到國外取材。因此,對本鄉夫人來說,這本書或許是回憶滿載的一部作品吧。所以才會是她最喜歡的著作。


    書中出現過的食物看起來都相當美味,讓悅子忍不住一一上網查詢。接著,她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手邊的本鄉著作中出現過的食物全都列出來。炙燒海鰻、龍蝦長壽味噌湯、鱉肉什錦粥、石斑魚生魚片、香蔥鴨肉湯沾麵、河豚火鍋、醃海參腸。在校對時,悅子隻是針對「這道料理是否真的存在」而上網查證,並沒有特別在意。不過,她現在發現本鄉對食物的描寫都相當細膩。這麽做明明沒有意義啊。


    最後,雖然嚐遍了各種高級食材,但悅子發現有一種高級食材完全不曾出現過。那就是「鰻魚」。


    ——我並非鰻不在乎。


    亮子留下的書信內容,此刻清晰地在悅子腦中浮現。


    那說不定是某種暗示?


    她用公司內部信箱告知貝塚此事。之前,把亮子的留言內容告訴他時,悅子原本以為那隻是一篇錯字百出的書信,所以並沒有把詳細用字一並說出來。不過,不願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性的貝塚,在收到信之後,馬上氣喘籲籲地趕來校對部。這是在二月十日發生的事。順帶一提,這個日期也不重要。


    「你說鰻魚?」


    「嗯,鰻魚。你以前招待老師跟夫人時,是不是都沒請他們吃過鰻魚?」


    「我怎麽可能把每場飯局的菜色記得一清二楚啊!」


    「關我什麽事!吼我有什麽用啊!是說,你好歹也把這種事記在隨身手冊裏吧!」


    在這樣的對話後,貝塚轉而聯絡本鄉在其他出版社的責編,接著再次返回校對部。


    「每個人都說沒請老師吃過鰻魚啊!」


    「你不需要一一跟我報告好嗎!跟你不一樣,我可是在工作中耶!」


    「我也在工作啊!」


    「吵死啦!貝塚,回你自己的部門去!」


    被平常總是溫和客氣的杏鮑菇(但他最近頭發長長了,看起來比較像草菇)怒聲斥責後,貝塚連忙低頭賠不是,然後拉著悅子離開校對部。


    「所以,鰻魚到底是在暗示什麽啦?」


    在樓梯轉角處聽到貝塚這麽問,悅子有種幾乎要全身一癱,然後從樓梯滾下去的感覺。不是誇飾,而是真的這麽覺得。懸疑小說作家的責編竟然是這副德性,真的不要緊嗎?


    「沒人請老師吃過鰻魚,就代表他討厭鰻魚吧?會不會隻是夫人自己出門去吃鰻魚了?有可能是因為夫人很喜歡鰻魚,但跟本鄉老師一起用餐的話,就沒辦法吃了嘛。」


    「哪有可能啊,她不是會獨自出門的人耶!」


    「這我哪知道啊……」


    悅子已經連大聲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貝塚的發言當作某個遙遠國家的不知名語言,一臉茫然地聽著。反正都是一堆左耳進、右耳出也沒關係的內容。


    這天下班後,為了四天後的約會,悅子前往東西百貨公司買新衣服。因為難得可以早點下班而興奮不已的她,在員工出入口和藤岩不期而遇。在「你還是一樣土氣耶」以及「請不要管我」這樣的對話後,悅子決定幹脆把藤岩一起拖去百貨公司。令人意外的是,藤岩老實地跟著她走了。


    「聽說你從文藝校對組被調到其他地方?」


    「啊,嗯。不過工作內容還是老樣子,都在校對小說跟專欄連載文章。《k-bon》裏頭的。」


    「什麽嘛~」


    在不明白藤岩這句「什麽嘛~」代表什麽意思的狀態下,兩人踏進了百貨公司的入口大廳。搭上電扶梯,看著為了情人節而籌備的「巧克力天堂(特別活動會場)」鮮豔又刺眼的宣傳設計,藤岩開口表示「對了,我看了那本書喔」。


    「哪本書?」


    「mademoiselle(注:法文的「女士」之意。)登紀子小姐的隨筆。」


    「是fraulein啦。」


    「原來也有那樣的世界存在呢。但跟我無緣就是了。」


    藤岩的這句話,正和悅子對她本人抱持的感想相同——雖然立場完全相反。聽到她的感想,讓悅子陷入一種複雜的情緒之中。


    「你覺得怎麽樣?」


    「是一本很有趣的書。」


    藤岩令人出乎意料的回應,讓悅子錯過離開電扶梯的時機而踉蹌了一下。


    「真的假的?那本書的讀者評價很差耶。」


    「我知道啊。可是,看過那本書之後,至少讓我湧現了『可能真的要認真打扮外表才行』的想法。很多人都會用外在來評斷他人,而且,多了解書中描述的那個世界,在跟經曆過泡沫經濟的年長作者交流的時候,應該也會有很大的幫助。現在雖然很不景氣,但在自己年歲逐漸增長之後,時代或許也會跟著改變。為了因應這種時刻的到來,我也想開始好好準備,才能避免到時候鬧笑話呢。」


    時尚想必也和文學一樣,隻要是優質的東西,就能夠受到愛戴而永世流傳,是一種可敬的存在。麵對一邊緩緩邁開步伐,一邊看著自己的臉這麽主張的藤岩,悅子帶著一種冰釋前嫌的心情回望她。頭腦聰明的人……或者該說是付出足以考進東大的努力的人,也許從最根本的地方就跟自己不一樣吧。她不禁這麽想。悅子原本隻覺得藤岩是個不知變通又土氣的女人,但現在,她卻能夠以放眼未來的心態,肯定悅子所無法接受的fraulein登紀子的文章。這是腦袋不知變通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悅子突然覺得眼前的藤岩閃耀著光輝。


    「……藤岩小姐……我覺得……你好厲害喔。」


    「你現在才發現啊?太晚了吧。」


    「但你還是一如往常的土氣呢。」


    「所以我今天才會跟你一起來百貨公司呀。好啦,請你挑選幾套適合我的衣服吧!」


    語畢,藤岩在「優質而受到愛戴」的王者品牌香奈兒的店門前停下腳步。兩旁的店家分別是菲拉格慕和愛馬仕。


    「不,這間店沒辦法。應該說這層樓的店都沒辦法啦!」


    悅子慌慌張張拉起藤岩的手,領著她走向往上的電扶梯。


    藤岩的「時尚入門書」,是貴婦時尚研究者的先驅登紀子大師的著作。因此,完全不了解「一般服裝」價錢的她,來到適合幹練粉領族的服裝販售樓層時,看到吊牌上的售價,忍不住驚呼一句「原來這麽便宜嗎」,接著便用驚人的氣勢一件又一件地買下。她或許已經做好接受香奈兒或普拉達那種價位的心理準備了吧。看著把六萬日圓的春季大衣立刻交給店員結賬的土氣同事,悅子還來不及出聲表示「那不算便宜。真的不算便宜啊,藤岩!」百貨公司裏頭便開始播放螢之光(注:提示營業時間結束而播放的音樂。)了。最後,這一天就在單方麵陪藤岩治裝的狀況下匆匆結束了。


    人們總是傾向以自己為中心來思考。對藤岩來說,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常識;對悅子來說,她的判斷基準就是常識。擁有超出彼此認知範圍的常識的兩人,一起吃了一頓還滿愉快的晚餐。


    「你現在才發現啊?太晚了吧。」


    「森尾小姐,藤岩小姐昨天才對我說過同樣一句話呢。」


    隔天,假日還得外出加班的森尾,因為兩個取材行程之間隔了四小時的空閑時間,所以就跟悅子約在表參道見麵。采買了一堆春裝之後,兩人找了間咖啡廳坐下來聊天。


    「校對部真的是個被保護得好好的部門呢~」


    點了pork ginger te(其實就是薑汁燒肉套餐)的森尾,用叉子叉起附餐的生菜,彎著八字眉望向悅子。


    「你在挖苦我喔?」


    「不是啦。我隻是覺得,雖然都待在同一間公司裏,但我們做的工作卻完全不一樣呢。」


    「什麽意思?」


    「我想你應該也詳細研究過了吧。做雜誌需要麵對很多和外界交涉的狀況,而這種對象裏頭也不乏奇怪的人……應該說沒有半個正常人呢。」


    「哦~」


    「不隻是有往來的業者喔。之前啊,有讀者打電話來客訴我們的『三十天穿搭教戰手冊』的企劃,說什麽『你們是躲在哪裏觀察我一整個月的穿搭!不準隨便監視我的生活!小心我告你們喔!』這樣。」


    「嗚~哇~好可怕。」


    「待在校對部,就不會有這種經驗了吧?」


    雖然沒有,但悅子覺得自己隸屬的部門,原本就是個「將日文的正確表現追求到極限」而超出她理解的地方。至於經常需要往來溝通的編輯部的貝塚,為人又是那副德性……盡管想反駁,但悅子覺得自己大概無法好好說明,所以隻能選擇沉默地點點頭。


    森尾還說,編輯部這種地方,會讓人們見識到在自己至今的生活環境中所無法想象的、來自其他個體的「常識」。的確,在景凡社當校對員的悅子,會把自家公司的工作方式當成常識;然而,她曾聽說過,有些公司並不會使用校對指示文件。而且,景凡社的員工可以一次隻專心做一本書,但某些大型出版社的員工,可能必須同時處理三、四本書。過去,悅子負責過一份因為頁麵上滿是緊密排列的漢字,導致看起來一片黑壓壓的原稿。她抱怨看稿看到眼睛痛的時候,米岡曾婉轉地對她說「我們這樣還算幸運呢」。


    「好啦,比起這種事,你跟那個模特兒怎麽樣了?」


    聽到森尾淡淡地這麽問,悅子露出燦爛的笑容回答:


    「好奇嗎?噯,你覺得好奇嗎?我們大後天要約會呢!」


    「真假?咦,是十四號嗎?那不就是情人節!你買好蒟蒻果凍了嗎?」


    「沒買啦!」


    要送蒟蒻果凍的話,還不如什麽都不送。悅子打算放棄巧克力這類吃的東西,改送服飾類的禮物,但還是遲遲無法決定品項。


    隔天,也就是情人節的兩天前,在員工出入口和悅子不期而遇的今井,帶著一臉憤慨的表情逼近她表示「太好了,時可姐!快點聽我吐苦水」。聽到她當麵叫自己時可姐(不是真的可愛,而是時尚卻可憐沒人愛的意思),雖然不免有點挫敗感,但無法直接拒絕的悅子,還是跟著今井坐上計程車來到代官山。最後,今井甚至還陪著悅子來到loveless挑選禮物。無視今井「送他alexander mcqueen或lucien pet f的衣服就好了吧~?」這種毫無幫助的建議,悅子買了一件kris van assche的襯衫。愈是為了挑選禮物而煩惱,愈會一直無法得出結論,所以,還不如選擇送個平凡到令人吃驚的安全品牌就好。幸好自己及時做出了這種決定。


    在連續兩天吃外食和情人節禮物的轟炸下,宣言自己手頭很緊的悅子和今井一起踏進速食店。抱著一種懷念的心情,一手捧著可樂,一手拿著起司漢堡大嚼的她,開始傾聽今井的抱怨內容。


    結果,今井想抱怨的,是男朋友瞞著她去跟女大學生聯誼這種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然而,經過這兩天的教訓後,悅子覺得對自己來說不值一提的小事,也有可能是攸關今井生死的重大事情。因此,她盡可能露出嚴肅的神情傾聽。不過,直到最後,真的淨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既然男朋友很有錢,不會讓她過著物質匱乏的生活,這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吧。在悅子陷入像是在聽人念佛的狀態時,今井皺起眉頭問道:


    「……你覺得這些根本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對不對?」


    「呃,沒有啊。」


    「全都寫在你的臉上啦。我聽森尾姐說嘍,河野小姐,你現在好像在單戀某個作家還是模特兒?剛才那件襯衫,也是要送給他的東西吧?」


    「啊,嗯……」


    「身處單戀這種輕鬆狀態的人,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呢。」


    「那就不要找我當你的垃圾桶啊。」


    「因為我找不到其他看起來很閑的人了嘛。」


    我才不閑好嗎——悅子吞下這句話,重新盯著今井的臉瞧。她是個光憑可愛臉蛋生存至今的女孩子。盡管內心可能在想很複雜難懂的事,但絕不會表現出來(不過應該是沒在想啦)。


    如果是這樣的女孩子,會湧現什麽樣的看法呢?悅子突然感到在意起來,於是開口問道:


    「噯,如果你的男朋友腳踏兩條船,你會怎麽做?」


    「我會生氣。」


    「嗯,這個我知道。那生氣之後,你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把他從家裏踢出去。」


    「咦,你現在的住家不是男朋友租的房子,而是自己承租的嗎?」


    「不是承租的,而是登記在我名下的房產。是我父母透過生前贈與給我的。」


    「……」


    這個人何必出社會上班啊。在悅子無言以對的時候,今井又反問:


    「為什麽要問這個?既然還在單戀,比起腳踏兩條船,你更應該思考怎麽做才能兩情相悅吧?」


    聽到這番令人不快的質疑,悅子隻好簡單說明了本鄉的問題。


    「嗚哇,好麻煩的女人喔。」


    這便是今井的感想。聽到她替眾人說出這樣的心聲,悅子不禁有種痛快的感覺。


    「反正她一定也有外遇對象吧?」


    「不,可以斷言她沒有。應該說她根本沒有搞外遇的能力。」


    「那就是真的跑去宮崎那一帶吃鰻魚了吧。啊~真好,我也想去呢。為什麽到了這種年紀,我還坐在麥當勞裏頭吃照燒豬肉堡呢。」


    「……你再說一次。」


    「為什麽到了這種年紀,我還坐在麥當勞裏頭吃照燒豬肉堡呢。」


    「上一句。鰻魚那句。你說的宮崎是哪裏的店?」


    「噢,不是,我是說九州的宮崎縣。說到鰻魚,東京人可能會先想到濱鬆市,但其實九州那邊的漁獲量更多喔。我記得鹿兒島的漁獲量好像是日本之冠呢,而且便宜又美味。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更讓悅子驚訝的是,她竟然是從今井口中得知這種情報。


    接著,像是齒輪全都嵌合在一起般,她為了找尋線索,而在本鄉家翻閱的那些雜誌和書籍的內容,全都宛如浪濤來襲似地在腦內清晰浮現。書角被折起來的《every》的美食專欄頁麵、信用卡的會員雜誌。而其中,有提及鰻魚料理餐廳、而且還是九州捕獲的鰻魚的,唯獨二○一二年十月出版的那本《every》。那是享受九州之秋的專欄報導。因為悅子覺得秋天的九州隻會出現一堆台風,根本沒什麽好享受的,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想起相關內容。


    「大木淡水……」


    「噢,我記得那邊有養殖漁業自家經營的食堂呢。」


    「你怎麽會這麽清楚啊?」


    「因為我跟男朋友一起去過。」


    以這句回應為契機,今井再次把話題拉回男朋友跑去聯誼一事。


    會為了吃鰻魚而遠赴九州,同時也能在麥當勞裏一臉幸福地享用照燒豬肉堡和麥克雞塊。這樣的今井,讓悅子真心認為她是個本質善良的名媛。悅子將這樣的想法坦率告訴她,還補上一句「雖然男朋友做出這種事,但我想他最喜歡的一定還是你喔」。接著,今井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然後靦腆地笑了。然後,看著現在在眼前吃著日式醬油團子的這位大小姐,悅子第一次發現,雖然方向完全不同,但眼前這個人的本質其實和今井很相似。


    「你找到老師的夫人了嗎?」


    「別說是夫人了,現在連老師本人都失蹤啦。打手機也聯絡不上。是說,你為什麽這麽晚還跑來我家啊?我想睡了耶。」


    「我跟我媽吵架了。」


    「你是國中生嗎……」


    跟今井在麥當勞待到晚上十一點的悅子,在日期即將切換到明天的時候回到家,結果發現加奈子的身影。


    「我的嫂嫂啊~是個很能幹的人~然後呢,每次嫂嫂來我們家,我媽就會拿她跟我做比較。說什麽『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要更振作一點』。是嫂嫂能幹過頭了好嗎。我這樣才算普通啊~真受不了。」


    「我今天已經不想再聽這種話題了耶~……」


    「真受不了」應該是我要說的台詞才對。悅子無視加奈子開始卸妝,然後傳了一封簡訊給前幾天才得知手機號碼的貝塚。「本鄉老師的夫人說不定在九州。她可能有去過大木淡水業者自營的食堂」。最後還補充一句「但因為夫人已經失蹤好一段時間了,這些情報或許參考一下就好」。


    一般來說,這已經是可以報警協尋的狀況了。而且,就算因失蹤而報警,如果對象是有跟自家公司的文藝部門合作的作家,《k-bon》這種八卦周刊雜誌就絕對不可能刊載他的醜聞;如果換成前藝人、前酒店小姐這種「關注焦點非文藝性質」的作家,因為他們的「重心」不在出版社,所以就會遭到無情的爆料(是永選擇不公開自己的模特兒身份,恐怕就是基於這種理由)。但要是不屬於這種情況,雜誌就不會公開和作家相關的事件。就算去報警,明明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啊。


    吃著最後一根日式醬油團子時,貝塚回複了她的簡訊。


    『我明天會聯絡店家試試。』


    至少也寫一句謝謝吧——在悅子為此感到不快的同時,加奈子一邊歎氣,一邊道出「想變成大人真的好困難喔」之類的哲學感想。真的是這樣呢。悅子這麽想著。她不想變成連一句謝謝都說不出口的大人。雖然自己也已經是大人了。


    過了半夜一點之後,加奈子回去了。變成獨自一人的悅子,重看了一次貝塚的簡訊後,湧現一種半放棄的憤怒感。她拖著疲累而沉重的身軀回到二樓,然後啟動電腦。比起讓貝塚向自己說謝謝,她更想讓他輸得啞口無言。鰻不在乎。超越。界縣。溜下來。本鄉是一名懸疑小說作家,而他的夫人讀過他的每一本著作。如果這幾個錯字、以及「外遇對象」一詞,其實全都隱藏著某種含意的話——為了找出線索,悅子一直用網路搜尋情報到天亮。


    到了情人節前一天。說到業界這天的狀況,就是本鄉在冬蟲夏草社的文藝雜誌上開了天窗。至於悅子這天的狀況,則是滿腦子充斥著「是永大概已經搭上飛機、不知道他會帶什麽禮物給自己、不不不禮物什麽的可能隻是表麵話、絕對要讓貝塚啞口無言」等的想法。結果,因為這些交錯的千頭萬緒,她在沒怎麽睡好的狀況下去上班。結果,發現辦公桌上放著今天必須處理的《k-bon》校樣、以及無論怎麽看,都是女性雜誌的黑白內頁的印刷廠打樣。悅子覺得興奮到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


    「這是剛才甩著一頭亂發衝進來、喊著『這個實在來不及了!』的森尾小姐留下來的原稿。聽她說今天下午兩點就要交出去。」


    比悅子早一些進辦公室的米岡,似乎成了熬夜到天亮的森尾討救兵的對象。上個月,基於總編的指示,工作調整小組的職員以強硬的態度,為外校業者安排了強人所難的工作進度,結果引來對方的不滿,表示不願承接這次的外校業務。也就是說,這份工作有著相當強人所難的排程。


    「能做完嗎?」


    「可以!因為我們這邊的原稿還不急!」


    第一次經手的時尚雜誌的校樣。而且,還不是時尚內容相關的頁麵,而是純文字專欄。寫滿密密麻麻的電影、音樂、書籍和舞台公演資訊,看起來擁擠不已的文化專欄,以及加上普普風插圖的讀者投稿專欄。還有用淺顯易懂的文字解說社會議題的頁麵,感覺看了會讓人變得更有智慧。另外,還有生活小常識、每個月份別由不同讀者模特兒撰寫的連載、以及還不太有名的型男演員的專訪。最後一個大概是因事務所委托而進行的企畫吧。總之,這些都不是四色(彩色)頁麵、而是黑白頁麵的內容。加油吧。悅子這麽想著。讓國高中時代的自己看得入迷不已的《c.c》。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它正式出刊前的模樣。包含森尾在內,《c.c》編輯部一共有八名編輯。對外委托的寫手人數約是他們的三倍。由排版設計業者將他們撰寫的文章和照片、圖片素材搭配在一起,完成整個頁麵後,再進行輸出,就成了現在的紙本校樣。雖然文藝書籍和周刊雜誌的製作過程同樣也是如此,但麵對自己一直很想經手的領域的紙本校樣,悅子鼓起了滿滿的幹勁。


    每個人的作業方式不盡相同。悅子習慣先確認文字的排版位置。她是在被調到《k-bon》校對部之後,才開始強烈意識到這一點。雖然編輯部也會確認,但校對部必須把校樣跟最初的原稿文字進行比對,確認是否有格式跑掉的地方。接著,她會一邊閱讀內文,一邊確認首次出現的漢字標音、以及標音的格式。比較起來,《c.c》標音的內容偏多。另外,針對多次出現的相同詞匯,如果沒有特別不同的意思,寫法就必須統一,不能有時寫成漢字、有時又寫成假名。若是存在多種漢字寫法的詞匯,就必須確認用法是否一致,並針對每本雜誌的基本用字規定,篩選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漢字。文藝書籍會依據每位作家自己的用字方式來統一;若是雜誌的話,除了作家和隨筆專欄作家以外,其他寫手的文章,都會由出版社機械式地依照內部規定統一用字,所以不會像文藝組那樣出現讓作者檢查校樣的「作者校」的情況。針對必須查證的事實,在調查過後標上記號。至於年號和專有名詞是否正確,如果寫手和編輯有提供相關資料,就先參考這些文件。沒有提供資料、或是提供的資料不夠詳盡的話,就盡可能靠自力查證;如果真的查不到,就用鉛筆注記問題點。書名、公演日期、谘詢專線等是否有誤?日期和星期是否有對上?因為數字很容易看錯,所以悅子總會反複確認好幾次。


    進入景凡社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工作很開心。查了型男演員口中「充滿回憶的作品」的發表年代後,悅子發現該作品在那個年代還沒有出現,便用鉛筆注記出這個問題點。雖然說某部電影是「今年的新作」,但那其實是在去年發表的作品。要改成「去年」,還是把「今年的」三個字刪除?將讀者投稿內容和他們的個人資料進行比對後,悅子發現有幾個人的年齡、性別和職業對調了。就算讀者看不出來,投稿者本人看到了,一定會受到打擊吧。


    中午十二點。附近的職員三三兩兩從椅子上起身時,悅子才發現自己的精神緊繃不已。站起來的同時,她感到一陣暈眩。


    「有時間去吃午餐嗎?」


    聽到米岡這麽問,悅子點點頭,然後從包包裏拿出皮夾。


    「你整個上午一動也不動呢。」


    站在電梯大廳的米岡笑著這麽說。


    「你很失禮耶。我都有在動手啊,也有用電腦查了很多東西。」


    「可是你超級安靜的耶。」


    「這很普通吧?」


    「雖然讓人意外,但你其實很常自言自語喔,河野妹。」


    「真的假的?」


    搭上往下的電梯後,電梯大門在文藝編輯部的樓層再次敞開。


    「討厭,你這身打扮是怎麽了?」


    看見走進電梯裏的人,米岡發出高亢的驚歎聲。那是穿上悅子前幾天替她挑選的服裝的藤岩。在橫條紋上衣的外頭,是一件海軍藍的後扣式套頭毛衣。下半身則是飄逸的薄紗蕾絲長裙,以及刻意凸顯衝突感的技師靴。因為光是試穿高跟鞋,就讓藤岩一副快要沒命的樣子,所以鞋子的選項可說是少之又少。不過,從整體看來,悅子覺得自己的選擇實在很有品味。


    「之前請河野小姐陪我一起買的。會不會很奇怪?」


    「不會,好適合你呢!很可愛喔!」


    藤岩有些害臊又開心地向米岡道謝,然後露出笑容。


    穿越一樓的自動門後,兩人和藤岩道別,前往附近的某間咖啡店。


    「你們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要好了呀?真的很厲害耶。畢竟她原本幾乎土氣到無藥可救的程度了嘛。」


    在店內點了咖喱之後,米岡一臉興奮地詢問悅子。


    「我是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變得要好啦,不過,她似乎是因為看了登紀子大師的書而覺醒了哦。」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的努力得到回報了啊!」


    就是這個——悅子這麽想著。「努力得到回報」這樣的說法,最符合自己現在的心境。進入景凡社將近兩年的她,在去年聖誕節被登紀子大師害得……不對,那其實不是登紀子大師的錯,而是自己的錯。不過,就對心情的影響而言,的確是登紀子大師害得她跌落穀底。才過了短短一個多月的現在,今天的悅子卻有種辛苦獲得回報的感覺。說是他人,其實也就是森尾……不,應該說是犯下過錯的《c.c》的工作調整小組。悅子一邊吃著咖喱,一邊向米岡吐露自己的心情。


    「我第一次覺得工作很開心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之後一定也會覺得校對的工作很開心喔。」


    「這樣算是覺得校對的工作很開心嗎?應該隻是因為能接觸自己喜歡的東西吧。」


    雖然悅子的目標是前往ssy》編輯部,但過去的她也是《c.c》的忠實讀者。直到現在,到了出版當天,悅子還是會去翻閱《c.c》的雜誌。所以,她也算是「《c.c》的讀者」。她可以站在同樣的立場為「讀者」設想,然後工作。


    悅子並不會主動去閱讀小說,也不是目前所負責的《周刊k-bon》的讀者。所以,她至今都隻是按照公司的規定在工作而已。讀者和校對員之間,還有著編輯這個存在。會和讀者交流的是編輯,校對員無法直接麵對讀者。


    「負責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許也挺煎熬的呢。至少,我個人可是一點都不想變成編輯喔。我隻想單純當真理惠大師的一名粉絲就好了。」


    「唔~是這樣嗎?」


    「反過來看,我倒覺得校對員是更貼近讀者的存在呢。雖然跟他們距離比較近的確實是編輯,不過,校對員感覺就像那個吧?飯店的客房清潔人員。像是為了讓客人過得更舒適而提供服務的『草者』(注:忍者的別名。)。」


    「距離也太遙遠了吧,很難懂耶。『草者』這種說法……你現在看的校樣是以戰國時代為背景嗎?」


    「不,是江戶幕府。」


    在江戶時代還是用「草者」嗎?原來那時還不叫「忍者」啊……是說,我幹嘛要為了這種事感歎啊。


    吃咖喱的同時,盡管得不出什麽結論,悅子仍試著仔細分析自己「努力得到回報」的感受。到底是覺得校對的工作令人開心,抑或隻是暫時能負責《c.c》的校樣而覺得開心?發現這個問題到了明天就會真相大白之後,她放棄了繼續思索。


    下午兩點。看到森尾時,「你這樣會死喔!」是悅子朝她拋出的第一句話。憔悴不堪的森尾,用幾乎整個人撲倒在椅子上的動作在悅子身旁坐下。眼窩凹陷的她,一邊聽著悅子仔細的口頭說明,一邊用無神的雙眼確認以紅筆加注完畢的校樣。十分鍾後,將辦公桌上的整疊校樣整理好,準備起身離開的森尾,下一刻卻又跌坐在椅子上,還不知為何哭了出來。


    「你怎麽啦!」


    聽到悅子的驚呼,其他職員也吃驚地望向兩人所在的方向。但他們隨即又移開視線,裝作不曾看到任何事情。


    「我受不了了啦~……」


    既然這樣,我跟你交換吧——悅子將這樣的發言吞回肚裏,伸出手輕拍趴倒在桌上的森尾的背部。仔細一看,不停吸鼻子啜泣的她,頭發看起來有些油膩,上衣的袖口也染上了髒汙。


    「你幾天沒回家了?」


    「……跟你一起吃飯那天,我後來被叫回公司,就沒再回家過了。」


    這麽說來,她確實穿著跟那天同樣的衣服。接著,森尾斷斷續續地開始吐苦水。


    「人手不夠。工作量太多了。讀者模特兒都好任性。寫手拖好久都不交稿。外校業者、排版設計業者跟印刷場都在背後說我們是狗屎爛人。銷售量也下滑了。還要被廣告宣傳部施壓。沒辦法呀,因為不景氣,所以雜誌也賣不好嘛。可是,如果把景凡社的女性雜誌售價壓低,這個業界就完蛋了。可是,為了提升銷售量,也隻能壓低價格、或是刊登一些會讓粉絲掏錢買雜誌的帥哥報導。可是,我討厭這樣。我對自己的窩囊和無力感到好絕望喔。噯,我該怎麽辦呀?」


    判斷森尾都隻是在自言自語,而並非真的想尋求答案之後,悅子繼續輕拍她的背。或許也將森尾的抱怨聽進耳裏吧,周遭的其他職員隻能跟著默默歎氣。在校對部冰冷而安靜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個不懂得察言觀色的男人嗓音。


    「喂,寬鬆世代~」


    「不懂得察言觀色的顢頇之人~」


    「真虧你知道這麽困難的……咦?森尾小姐?你怎麽了?」


    ……森、尾、小、姐?


    你為什麽知道她的名字?你們的接點在哪裏啊?悅子吃驚地轉頭望向貝塚,同時,一旁的森尾也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淚和鼻水,然後帶著豁然開朗的表情起身。


    「這跟文藝編輯部的人沒有關係,請不用擔心。」


    「咦,可是……」


    「謝謝你,悅子。你真的幫了大忙。真的太感謝了。」


    「不客氣。下次記得留化妝品的試用品給我喔。」


    森尾點點頭,隨後便將校樣揣在懷裏,然後小跑步離開了校對部。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貝塚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


    「怎麽了?森尾小姐發生什麽事了?」


    「這跟文藝編輯部的人沒有關係啊。是說,你過來這邊幹嘛?」


    「啊,對了對了。我有打電話去問你昨天跟我說的那間店,結果店員說前天好像有符合我敘述的一對夫妻造訪店裏。」


    雖然不知道腎上腺素(adrenaline)的功效,也不曉得它有著什麽樣的顏色和氣味,但聽了貝塚的發言,悅子總覺得身體的某處仿佛開始大量散發帶著黃芥末味的肉色腎上腺素(或許是因為它的英文語感跟altbayern這個德式香腸的品牌有點像吧)。啊啊,好想吃美味的德式香腸喔。


    「哦~鰻魚啊,真好~我也好想吃喔~」


    悅子拚命裝出一副漠不關心又麵無表情的樣子,在椅子上伸懶腰,硬是擠出一個嗬欠。這樣看起來很自然吧。應該很自然才對。拜托覺得這樣很自然吧。


    「不對吧?雖然算是找到了線索,但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移動到其他地方了。」


    「說得也是。既然是前天去那間店,那我想他們差不多要回到東京來了。」


    前天去吃了鰻魚。得知自己的推論完全正確,盡管想大聲叫好,但悅子仍努力故作鎮定。就連參加聯誼時,她都不曾這麽裝模作樣過。


    「為什麽啊?」


    「你不是老師的責編嗎?在他至今的著作之中,將東京以外的地方做為舞台背景的內容,一共出現過幾次?」


    聽到悅子的提問,貝塚「咦?」一聲地愣在原地。好,就是這個。我就是想看他露出這種表情。悅子按捺住滿心的得意洋洋,以格外平靜的嗓音回答:


    「老師的四十六本著作中,有二十一個地方重複出現過。其中,以宮崎縣做為故事舞台的隻有一本。這本書和最新刊之間隔了三本著作。在這三本之前,連續好幾本著作的故事舞台,都是東京以外的地區。」


    「難不成你把老師的作品全都看過一次了?」


    「上網查一下馬上就能知道啦。難道你都沒查過?你不是責編嗎?」


    原本一直執著於「鰻魚」這個線索的悅子,想起本鄉夫人的留言中有寫到「我要去見見你那些外遇對象」。盡管本鄉過去確實曾經搞外遇,但他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對象了。這點事情,做妻子的應該也會察覺才對。根據這樣的推測,會被本鄉夫人斷言為外遇對象的存在,就隻有在本鄉的作品中登場的女性了。考慮到護照已經過期一事,可以把第十四本以巴黎為舞台的著作排除。


    看到貝塚一臉想回嘴卻又無話可說的表情,悅子繼續乘勝追擊。


    「還有,本鄉夫人失蹤之後,到今天是第幾天了呢?」


    ……成功啦……!悅子在內心做出雙手握拳的勝利姿勢,然後等待貝塚向她道謝。


    *


    所以,二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四十分的現在,身為景凡社雜誌校對組成員(非戰力)的河野悅子,不是出現在紀尾井町,而是在寒風刺骨的東京車站第二十三號線的月台。精心整理好的發型,一瞬間就被北風吹亂。比平常多花一倍時間仔細塗抹的粉底,也很明顯地沾上一堆沙塵,用手撫摸臉頰時,甚至可以摸到沙子粗糙的觸感。今天的工作排程意外緊湊,她沒有返回公司整理發型和妝容的多餘時間。到了九小時之後的約會時間,自己看起來將會是多麽狼狽不堪呢——不誇張,光是想象,就讓悅子因憤怒和空虛而目泛淚光。


    「白癡!你真的是個白癡!我今天有約會耶!」


    「少囉唆!竟然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全都是你害的啦!」


    悅子深深體會到期待這個男人開口道謝的自己有多麽愚蠢。


    「你被森尾甩掉可跟我沒關係好嗎!她那時的狀態,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心情去約會吧!而且,你竟然想在情人節約女孩子出去?你是白癡嗎?你以為自己能收到對方的巧克力喔?你是白癡嗎?啊?」


    「男性業界存在著『女人感到空虛無助的時候,也是最好攻陷的時候』這種硬派理論啦!開口閉口就是白癡,吵死啦,你這個寬鬆世代!」


    「她才不是感到空虛無助,隻是因為工作而分身乏術而已!既然迷上對方,至少這種地方要弄懂吧,你這個ogoza!」


    「……啥?」


    「那是尾張地區以前的方言,罵人是『蠢蛋』的意思。」


    同時變得無力回嘴的兩人,隻是重重歎了一口氣。白霧湧上悅子的臉龐。她根本沒有走桃花運。貝塚心儀的對象是森尾。雖然就算被貝塚看上,也絲毫不值得開心,但她還是很想打死之前那個曾經誤解而自作多情的自己。


    在完全感受不到回暖預兆的東京車站裏,進站、出站的新幹線列車不曾中斷過。早上到公司之後,悅子泡了杯咖啡,把紙本校樣攤開在書架上,再把抽屜櫃拉到辦公桌旁,準備開始工作時,她被抵達公司的貝塚拉走,然後帶到東京車站來。


    ——既然你都知道,幹嘛不告訴我啊。


    貝塚坐在計程車裏對她發脾氣。這些也不是悅子輕易得知,而是上網查了很久才了解的情報。明明隻大悅子兩歲,貝塚卻一直揶揄她是寬鬆世代,甚至把自己的工作失誤怪罪到她的頭上。所以,悅子才會想出這種讓他無話可說的方法。在那之後,貝塚或許也回家好好調查了一番,然後才恍然大悟吧。他的表情看起來相當不甘心。


    ——我原本以為,身為責編的你應該能聯想到這些,所以就沒有特別提起了。


    ——森尾小姐有男朋友嗎?


    ——……啥?


    不明白話題為何會帶到森尾身上的悅子,在愣了兩秒鍾之後回答「是沒有啦」。


    ——難道你想追森尾?


    ——……我昨天約她今天一起吃飯,結果被拒絕了。噯,她真的沒有男朋友嗎?


    就說沒有啦。真的嗎?真的啦。


    持續著這種毫無幫助的對答時,兩人抵達了東京車站,然後就變成現在這種狀況了。本鄉最新的著作,就是貝塚去年擔任責編、然後交由悅子校對的那本書。在悅子的印象中,書中隻出現過一次列車抵達東京車站的描寫。就是早上九點五十五分進站的新幹線。


    初校的時候,紙本校樣裏的列車抵達時間是在中午過後。這一刻,悅子不禁埋怨起當初堅持更正這個時刻的自己。中午的氣溫一定比較溫暖。現在的東京車站簡直冷得無法形容啊!


    冷到牙齒不停喀喀打顫時,標示五十五分抵達的「朱鷺」列車駛進月台。貝塚睜大眼睛盯著從高級車廂走出來的每一名乘客。拜托……拜托一定要出現啊。昨天那麽得意洋洋地斷言,要是現在又說「是我搞錯了」,豈不是超遜的嗎?這樣的話,貝塚真的會用「全都是你害的啦!」把她臭罵一頓了。悅子在內心努力祈禱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最後,上天聽到了她的祈禱。


    「本鄉老師!」


    出聲呐喊的同時,貝塚拔腿向前衝了過去。出現在他前方的,正是那對在小小的出版業界掀起微微的風波、又給極少數人添了很大麻煩的牽著手的夫妻。


    要是就這樣回公司,功勞八成都會被貝塚搶走。一如悅子所想,貝塚隨即用「你也很忙吧?先回去沒關係」的安撫語氣,嚐試讓她先行離開。不過,因為本鄉夫人亮子也希望她能同席,所以悅子便跟著踏入東京車站大飯店的餐廳裏。


    「河野小姐,聽說你也是聖妻畢業的學生?」


    當亮子主動打開話匣子,然後從過往回憶開始聊到自己的失蹤,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之後了。現在的亮子,沒了和悅子初次見麵時那種渾身帶刺的感覺,簡直像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看著她的表情和服裝打扮,悅子不禁覺得她想必經曆了一趟很美好的旅行。而且她身穿的衣服好像變得華麗了一點。


    三十分鍾後,在亮子的話題告一段落時,本鄉道出「你們怎麽知道我們今天會回東京?」的疑問。


    「是我查……」


    「身為責編,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啊!」


    貝塚的大嗓門毫不留情地掩蓋過悅子的說明。這個男人!我要詛咒你!


    悅子帶著憤恨咬牙的心情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亮子留下來的那封書信,果然是她自力想出來的某種暗號。當初,悅子猜想「超越」的「越」或許是在暗示「越後」這個地名,這部分跟她的推論一樣。至於「溜下來」的「溜」,有用到這個字的地名相當少見,在本鄉的著作中,隻有以高知縣為故事舞台的那本書曾經出現過。亮子是透過「鰻」和「溜」的文字,來試探自己的丈夫是否能察覺到。另外,「界縣」的「縣」似乎真的隻是單純寫錯字。不過,最後也變成「在縣內四處走走」的意思就是了。


    「想暗號還真不輕鬆呢。我能明白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了。」


    「那個根本不叫暗號啦……」


    「不過,貝塚先生還是解開謎題了吧?」


    其實查出來的人是我才對——錯過這麽開口的時機後,悅子的手機恰好響起。是杏鮑菇打來的。按下通話鈕的下一刻,手機另一頭便傳來怒吼。


    『你在幹什麽啊,河野!快點回公司!』


    「部長!找到本鄉老師了!跟我的推測完全一樣!請你轉告文藝和《k-bon》編輯部!跟我的推測完全一樣!」


    「啊,笨蛋!應該是我去報告才對耶!」


    悅子佯裝沒聽到貝塚的抗議而切斷通話。總之,反正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她起身套上自己的大衣。


    「本鄉老師,之前那件事就麻煩您嘍!」


    「遺憾的是,最後找到內人的是我呢。有機會再說吧。」


    說得也是。到頭來,悅子沒想到他們最後會一起回東京。不過,如果自己做的不是需要「查證」的工作,悅子一定不會去調查任何線索。這樣的話,她今天就不會來到東京車站,也不會讓貝塚無端得到功勞了吧。


    ……怎麽樣的發展才算好呢?


    校對部不存在「報公帳」這樣的概念,所以悅子也無法像編輯這樣隨心所欲地搭計程車,隻能坐上地下鐵返回公司。在午休時間到來之前,她又拚命工作了一小時左右,然後判斷昨天那種「努力得到回報」的感覺,果然隻是因為自己有機會接觸到《c.c》校樣的工作,而跟現在的工作無關。


    到了十二點,杏鮑菇找悅子一起吃午餐。在人擠人的烏龍麵店麵對麵坐下後,悅子開始主張自身的清白。


    「我早上會不見人影,可不是我本人的錯喔。是貝塚硬把我拉出去的。這不是借口,而是毋庸置疑的真相喔。」


    「嗯。我覺得貝塚有點過度依賴你了呢。我下次會用嚴厲的語氣說說他。」


    「麻煩你了。真的很惱人呢。」


    「我還以為貝塚一定對你有意思呢~沒想到他喜歡的竟然是女性雜誌那邊的女性職員啊~那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把他放在眼裏呢。真傻啊。年輕人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好可怕喔。」


    看著眼前的人用有如蒸熟的杏鮑菇一般的溫和表情說出這種話,悅子不禁噴笑出來。聽說,文藝編輯部的部長剛好目擊到森尾拒絕貝塚邀約的瞬間,結果八卦就在今天上午傳開來了。傳得太好了。活該啦,貝塚!


    「本鄉老師好像跟他的夫人和好了呢。不過,說是和好,但其實他們夫妻應該也沒有吵架就是了。」


    「每個人都需要一段休息時間啊。本鄉老師有帶著放鬆的心情回來就好。」


    「如果你現在還待在文藝編輯部,而且又是本鄉老師的責編的話,還能說出一樣的發言嗎?」


    「絕對沒辦法。能像現在這麽輕鬆,我覺得很好呢。」


    花了五分鍾吃光店員端上來的烏龍麵後,悅子一個人先返回公司,然後拜托今井用電棒卷替自己重新整理發型。


    「難道今天是你跟他第一次約會?」


    「嗯。祝我一切順利吧!」


    卷度完美的頭發,再加上緞布材質的簡素發箍。悅子用隨身鏡確認自己的臉蛋。好,很完美。雖然妝容看起來有點糊,但夜晚的黑暗能夠遮掩一切。


    為了能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悅子下午拚命埋頭工作。她跟是永約好晚上七點在銀座碰麵。剛才照鏡子的時候,今井問她「你喜歡對方的哪一點」,而悅子的回答是「長相」。表麵上,世人普遍認為「因內在而喜歡上對方」的人,會比「因外表而喜歡上對方」的人更可敬。就算穿著打扮很窮酸、經濟狀況又很拮據,隻要擁有良善的內在,就會受到所有人愛戴——悅子從以前就覺得這種風潮虛偽到不行。倘若世上所有人都這麽想的話,就不會出現時尚雜誌或美妝雜誌這種東西。真要說的話,就連做為這類雜誌根源的服飾產業和美妝產業,都不會存在於這個世上了吧。


    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動筆工作時,悅子突然感受到某種啟發。


    ——就算寫作能力奇差無比、所寫的內容也跟事實有所出入,隻要內容能帶來利益,就可以出書。如果是這樣的世界,就不會需要校對這種工作。真要說的話,連校對的概念都不可能存在了吧。


    「……啊!」


    悅子不禁發出驚歎聲,然後轉頭望向後方座位的米岡。後者宛如一尊石像般,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桌上的厚厚一疊資料。感覺現在不是開口跟他搭話的時機,所以悅子閉上張開的嘴,重新麵對自己的辦公桌坐好。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嗎?


    校對部靜悄悄的。大概一小時會出現兩次、仿佛足以把凍結在湖麵的一層薄冰震個粉碎的電動削鉛筆機刺耳的運轉聲,總讓人嚇到雙肩一顫。


    削鉛筆機的聲音傳來。時鍾的指針馬上就要走到下午六點的位置了。


    三、二、一、零。悅子在內心對某個不知名的對象表達感謝,然後猛地從座位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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