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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登·法曼的逃跑對慧周來說也宛若晴天霹靂。


    那時自己正在酒店的床上蜷成一團。再加上昨晚和哈羅德的爭執,心情簡直跌到了穀底。所以原打算今天要休息一整天,傍晚再一個人去探望達麗雅——結果竟天降此等噩耗。


    難以置信。


    ‘開什麽玩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電子犯罪搜查局倫敦分局——會議室中,以慧周和哈羅德為首,擠滿了諸如羅斯輔助官那樣調查法曼的搜查官們。掛在牆上的柔性屏映出了位於裏昂本部的托托奇的辦公室。


    ‘說明一下情況。’就連托托奇也難掩焦躁,‘羅斯輔助官?’


    “好的。”羅斯臉色蒼白地回答,“我想您應該知道今天原本要把法曼押往醫療中心……在路上,車子發生了事故。”


    ‘這我已經知道了。明明都用上了自動駕駛係統,為什麽還會發生這種事呢?’


    “這是,分局的警用amicus好像同時出現了故障……造成五起並發事故的原因也都一樣。所有amicus駕駛的車輛都發生了問題。”


    “有交給novae公司解析過嗎?”


    “在簡易檢查中,他們發現運轉模組的設定被人改過了。雖然不知道是誰通過局內的lot協作【物聯網】,擅自更改了設定,但能出入管理用pc安保室的果然隻有amicus……”


    ‘敬愛規則呢?明明有可能將人類置於危險中,卻沒有啟動嗎?’


    “是的,正如您所說,但novae公司也沒搞清楚原因。”


    ‘總之,把法曼逃跑時的情況調出來。’


    “共享監控無人機記錄。”


    全員的your forma都收到了來自羅斯輔助官的影像數據——除了哈羅德是在便攜終端上接受的——打開後。


    市內大道的俯瞰圖在眼前展開。事發現場位於特拉法爾加廣場附近,正值早高峰,道路相當的擁擠。但得益於自動駕駛係統,車輛才不至於擠成沙丁魚罐頭,能繼續流暢地行駛——不一會,一輛麵包車就從左下方衝了出來。用無愧於“衝出來”這種形容詞的氣勢。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這是電子犯罪搜查局的車了。


    麵包車一輛接一輛地撞向周圍的車,就像是要分開一條道路般向前猛衝。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還有不少被撞上了人行道的受害車輛,引來行人的陣陣悲鳴。


    ——這算什麽情況。


    “所幸沒有出現死者……但同乘的搜查官中,有一人身受重傷。”


    切換了好幾次視角後,能看到失控車輛在撞上行道樹後才終於停了下來——撞開凹陷的車門出逃的人,正是艾登·法曼。可能是受了傷,太陽穴流著血。他的手上緊握著什麽——放大。那是派發給電子犯罪搜查局的自動手槍mma 15。是他趁著混亂,從搜查官那裏搶過來的嗎。


    光是這樣,就已經是最糟的事態了。


    慢了一拍,一位搜查官從車裏爬出來——急忙追趕法曼,但果然還是來不及了。隻能任憑法曼消失在了畫麵之外。


    畫麵到此結束。


    “法曼在這之後,搶了一輛停車場的共享汽車後逃走了。因為他拿槍抵抗,所以搜查官也沒法追得更遠了……” 羅斯輔助官共享了車輛的參考圖。“車型為一輛黑色的福特福克斯。目前還沒有被抓獲,仍然在逃。”


    “也就是說,” 哈羅德開口道,“法曼事先就計劃好了在轉移時逃跑,並且讓可能會去負責駕駛的局內所有警用amicus都發生故障了嗎?”


    ‘這是目前最有力的線索了吧。不過,我不認為他有出入安保室,並更改amicus設定的能力。當然搜查局裏有幫凶那就另當別論了。’


    “請您別說笑了。”羅斯抬高了嗓門,“我們是清白的。”


    慧周也點點頭:“我也覺得不太可能。在法曼的記憶裏,沒有看到有幫凶的影子。”


    ‘看來還是去問法曼本人最方便啊,’托托奇板著臉,‘優先追捕他。羅斯輔助官,法曼的位置信息和共享汽車的行駛路徑是?’


    “雖然位置信息被他切斷了,但總算是把行駛路線給導出來了。”


    ‘切斷嗎?所以法曼又是從哪兒弄到了絕緣單元嗎?’


    “恐怕就是如此。現在就把數據發送給你們。”


    再次接收到了數據。英格蘭的全境地圖填滿了慧周的視野。載著法曼的共享汽車向著克羅伊登筆直南下——他自己的位置信息就在此地中斷了。然後汽車突然改變方向,再次北上後又向西駛去,越過了海威考姆勃,途徑了牛津郡,然後——在進入科茨沃爾德地區附近的惠特尼小鎮後,便無法再獲得任何情報了。


    “雖不清楚科茨沃爾德一帶是否都是技術限製區域,但那裏起碼全域都是指定通信限製區。”


    指定通信限製區——慧周腦中也有相關的概念。它指的是以阻斷位置信息和網絡類的通信網為目的,設有能妨礙通信功能裝置的技術限製區域。比方說,很多地區在作為機械否定派luddite生活圈的同時,又發揮著觀光區的作用,這樣當地居民難免就會與your forma用戶共同生活。如此一來就涉及到mr廣告的問題了,所以為了堅守作為技術限製區的麵子,創造出了強製離線的環境。


    總之,共享汽車的行駛路徑是隱藏不住的。難道法曼是想利用地利優勢,來給追兵設套嗎?


    托托奇焦躁地發問:‘為什麽沒能趕在法曼逃到這裏之前攔截住他呢?’


    “我們在重要的地方都設置了盤查,但都被他繞過了。”


    ‘你是不是還想說,法曼大腦裏甚至搭載了最新的預測係統啊?’


    “非常抱歉。” 羅斯誠惶誠恐,“雖然有點難以啟齒……但法曼所逃到的科茨沃爾德地區禁止使用監控和無人機。”


    ‘是嘛。就算不行,我也會向州長申請使用許可。’ 托托奇揉著眉心,‘附帶當地警察的協助申請和搜索部隊的編成。當然,還需要你們全員的協助。現在就準備出發吧。’


    啊啊——慧周傻眼了。這不就是又要全部推翻重來的意思嗎。


    科茨沃爾德地區位於倫敦西北方——地處英格蘭中部的丘陵地帶。據說古代因羊毛交易而繁榮,從數百年前開始一直維持至今的街景演變成了旅遊資源。九二年的大疫情後,大多當地居民都轉向機械否定派,所以這裏成了技術限製區域。


    總而言之。


    “這尋找的範圍怎麽說都太大了……”


    對艾登·法曼的搜索活動,最後還是以當地警察和電子犯罪搜查局分擔搜索範圍的形式展開了。而且還是以詢問逃跑車輛目擊情報為主的排查式搜索。這完全與時代脫節了,但是也沒有其他辦法。


    而慧周此時正與哈羅德一起輾轉於北部的一個小村莊——這已經是第五處了,但至今沒有取得顯著的成果。


    “這個村子裏好像也沒有目擊者呢。”


    “這做法原本就太亂來了。福克斯在英國滿大街都是,怎麽可能有人能記住每輛車的車牌。”


    慧周一邊咒罵著,一邊坐上從分局借來的沃爾沃旅行車。雖然這輛車姑且搭載了各種各樣符合搜查局身份的功能,但依舊在搜查上派不上用場。順便一提,離線情況下自動駕駛功能也沒有任何意義。


    “您說得沒錯。”哈羅德也坐進了副駕駛,“這裏的居民都是不安裝your forma的機械否定派,然後即便有派的上用場的遊客的機憶,也不允許在詢問環節使用電索。”


    僅是麵對艾登·法曼撲朔迷離的去向就已經夠頭痛了——慧周望向一旁的哈羅德。


    本想自己一個人慢慢整理心情來著。


    但最終還是不得不老實地回到調查中。


    “而且要是法曼早就換了車,然後離開了科茨沃爾德怎麽辦?”


    “羅斯輔助官他們也在同步監視租車和失竊報告吧?既然沒有任何消息,那就隻能認為他仍在開著福克斯逃亡。”


    “那你的意思是,法曼會在人流量較大的白天潛伏起來嗎。”慧周無意識地躲開了他的視線,“如果到晚上還沒拿到搜索無人機的飛行許可的話,那就麻煩了。”


    “如果真的變成這樣了,那我們隻能把賭注押在盤問上了。課長說過會盡量多在幾個城鎮村莊裏設置的。”


    “我倒是希望能盤查出來啊,但估計很難吧。”


    在那之後,慧周她們又尋訪了多個村莊,但始終沒有找到法曼的蹤跡。雖然看到了好幾輛和逃跑車輛同款的福克斯,但無論哪輛車牌都不對。這種車型本身就是英格蘭使用頻率頗高的大眾車。僅憑這點,就足以讓搜索部隊無功而返了。如果法曼是故意的話,那還真是聰明之舉。


    隻有毫無意義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就這樣,在沒有收獲的情況下,慧周一行終於來到她們所負責的最後一個村莊——比伯裏小鎮。雖然這裏隻是個靠近科爾尼河的小村莊,但也是有名的觀光地之一。教堂、賓館等設施一應俱全,可以看到穿著輕快服裝愉快地散步的遊客。科茨沃爾德雖然是技術限製區域,但其獨特的景觀和別墅群也積攢了不少人氣。經常會有your forma用戶打著“電子戒毒期”的名號來此地遊玩。【digital detox指一個人遠離智能手機和電腦等電子設備的一段時間,以借此機會為自己減壓或將關注點轉移到真實世界的社交活動中】


    慧周她們也混在遊客中打聽著情況,但還是沒能得到線索。


    到此為止嗎?——果然還是會忍不住沮喪。


    “那就賭其他搜索部隊會找到吧,” 哈羅德鼓勵道,“雖然沒能取得什麽成果,但最後能來到這裏的我們還是很幸運的。”


    “什麽意思?”


    “比伯裏被威廉·莫裏斯譽為英格蘭最美的村莊。實際上,這裏的景色非常美麗吧?”


    慧周停下腳步,重新環視四周。沿著平緩斜坡而築的房屋,全部都是由乳白色的石灰岩堆砌而成。屋頂探出的煙囪仿佛與外牆上繁茂的植物共生一般——從舊時代就屹立於此的建築就這樣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小路描繪出平穩的弧線,散發著柔和綠意的花草在即將落幕的日光中微微搖曳。潺潺流淌的小溪上,承載著輕快地戲水的水鳥們。


    確實是個漂亮的地方。


    不知什麽時候,周圍的遊客消失了。


    注意到唯有自己和哈羅德兩人獨處後,慧周莫名地緊張起來。


    “電索官。”他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開口道,“我知道不該由我來說……但可以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嗎?”


    突然想說些什麽呢。


    慧周愈發不快起來,用力咬了咬嘴唇內側。


    “沒什麽,不用道歉了。我知道你在為達麗雅小姐著急。”


    “但是,您沒有原諒我。”


    倒不是沒有原諒——本來,這就不是要不要原諒的問題。


    畢竟他是amicus,而非人類。就拿表達誠意這件事來說,就和人類有很大的不同。在發生知覺犯罪案那時,自己就應該十分清楚了。


    所以說,事到如今會為這種事情煩惱才不正常。


    但是——還是一不小心就受傷了。


    “那個……萊克茜博士說rf型的黑盒是深不可測的。”


    慧周猶豫著該怎麽開口,最終擠出了這些話。


    “是呢。”他靜靜地點頭,“不過,這並不局限於rf型。係統越複雜,黑盒的範圍也必然越廣。”


    “沒錯……換成你們的情況,那就可能出現人格的成長。總之,不同於隻會佯裝思考的量產型amicus,rf型是貨真價實地在思考。”


    “雖然安格斯副室長他們並不相信,但博士是這樣說的。”


    “我也和博士意見相同。所以大概……” 慧周拚命地牽引著仿若細絲般的話語,“正如安格斯副室長所說的‘擬人觀’那般。我很清楚,你我之間的思維模式完全不同。但是,正因為你真的要比其他amicus更‘像人’……”


    所以自己才會在不知不覺中,向他尋求和人類一樣的價值觀——開始變得深信他和自己是一樣的存在。


    自己對amicus的看法確實改變了。但是。


    要是能和以前一樣淡然處之的話,也就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了吧。


    “傍晚那會……我太不冷靜了。我隻是在把我自己希望得到的反應強加給你,”慧周的手無意中貼在了胸前,“也就是說……想讓你信賴我,依靠我。我隻是想讓你覺得我是你‘對等的搭檔’而已。”


    反射在地麵上的夕陽刺痛了眼睛。


    “可是你比人類更聰明,更理性。而正是這份優秀,讓你在做大部分事情的時候都能如願以償。對你來說,隻有達成目的才最重要,那種想法並沒有任何惡意。僅憑著純粹的動機……隻要對方沒有發現自己被當成了棋子就好了。”


    “我知道我很不誠實。”


    “但是,那也不過是與我們人類的價值觀相比時,才會這麽覺得的吧。”


    他沉默了下來。


    漂來的薄雲,慢慢地吞沒了夕陽。


    兩人的影子,消融在了黑暗中。


    “……電索官。我真的非常後悔我傷害了您。”


    流露在amicus那張精巧的麵容上的,既不是輕視也不是放棄,隻是仿佛抑製著某種深切的感情一般,麵無表情。


    “對我來說,達麗雅是最優先的存在。正因如此,我才做出了讓您成為誘餌的選項。”那雙凍湖般的瞳孔依舊平靜,“不過,請您務必相信我,唯獨讓您遭遇危險這種事,我從未想過。我是真心為您能安全回來而感到安心。”


    被帶出法曼公寓時,哈羅德抱住了自己——那絕非謊言。那時的他確實感到‘安心’,並迎接了慧周。隻是,這種感情的字麵意思相同,但內涵或許與人類不同。


    他平時看起來和人類別無二致。對作為家人的達麗雅所抱持的愛也好,還是對索宗被殺害的複仇也好,幾乎就是‘人類’本身。


    但,果然還是不一樣。


    中文房間理論不適用於rf型。


    即便如此——哈羅德仍是某間小房間的居民。


    “我是不是該更加了解你比較好?”


    嘴裏編織出這段話的同時,一種絕望的感情翻湧了上來——兩人一定很難互相理解。這種連人類同胞間都難以做到的事,竟然還幻想在amicus身上實現。對於一直以來都逃避與他人相處的自己來說,這無疑是一堵難攀的高牆。


    但為何自己還是想要去了解他呢。


    難道是因為這麽做後,自己就不會再暴露在危險中嗎?


    應該才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小溪的聲音仿若啜泣。


    “我們要如何才能對等?”慧周臉上掛著無可奈何又自嘲的笑容,“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能窺探你的心就好了。要是能像電索潛入那樣,進入你的思考就好了……這樣一來,你的感想,感情就都能。”


    ——這樣一來,肯定就能理解了。


    剛才還在嬉戲的水鳥們,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不見了。


    “……是啊。”哈羅德仿佛感受到了傷痛一般皺起了眉頭,“我也認為,要是能潛入您,那該有多好……這樣的話,我才能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理解您。”


    這番話太不像他了。


    慧周不禁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應該早就了解我了。姐姐那時候也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更為……” 他眯起了雙眼,仿佛正凝視著遠方炫目的什麽。“不,還是算了吧。我自己好像也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來。”


    哈羅德含糊地微笑著,轉身背對慧周——不知為何,胸口宛若刀割。


    為什麽,他看起來如此悲傷?


    這也是他的計算嗎?還是貨真價實的感情?


    ——那真的感情又是什麽?


    當自己和他的價值觀相互碰撞時,又憑什麽能證明自己的感情是‘真貨’呢?


    即便苦思冥想,仍未尋其答案。


    黃昏就像燃盡的柴火一樣,逐漸變暗。


    不久,夜幕就將降臨。


    2


    日落後。慧周二人租下了比伯裏的一家古老禮品店。這是為了保證與外界的聯絡手段,也就是固定電話。在指定通信限製區無法使用聯網終端,因此必須依靠過時的電話線——也就是安裝在店內的固定電話。


    打烊後的店內一片寂靜。放在櫃台上的電話是撥號式的,完全不懂要怎麽操作。慧周一邊讀著標簽上的說明,一邊把沉重的聽筒貼在耳邊,打給托托奇課長——還好順利撥通了。


    慧周匯報完毫無收獲之後,托托奇也用疲憊的聲音回答道。


    ‘其他搜索部隊也沒什麽好消息。無人機的使用申請也沒有通過。雖然我想法曼也差不多該有所行動了……這樣簡直毫無進展啊。’


    “盤查怎麽樣了?”


    ‘隻是大致設置了一下。實際上我們想派人在所有的城鎮和村落盤查,但人手不夠。一大半都是由警用amicus補上的,所以如果被他強行闖卡的話就沒任何意義了。’


    “希望至少能掌握他的行動軌跡……”


    ‘可以認為法曼沒有更換車輛。被盜和租車商那邊都沒有收到疑似線索。’


    “我明白了。”總而言之,隻能先做力所能及的事了。“我們會在比伯裏埋伏一整晚。如果有什麽進展的話,會再聯係您的。”


    慧周靜靜地放下愈發沉重的聽筒——無法抑製心頭升起的焦躁。


    結果,花了一整天,卻毫無進展。雖然希望法曼還潛伏在科茨沃爾德,但他帶著絕緣單元。很有可能發生意外情況。如果他就這樣逃之夭夭的話,這下才真的無法挽回了。


    但是,如今能做的事是有限的。


    慧周咬著牙離開電話前——突然,眼前出現了軟綿綿的白色物體。慧周吃了一驚,不禁僵住了。


    “請看這個,電索官,真的好可愛呀。”


    目光逐漸聚焦——哈羅德手中拿著的是一隻毛絨小羊。有著圓溜溜的眼睛,以及手感很好的厚厚羊毛。羊毛交易的曆史,凝聚於此。


    “這是商品吧。”慧周指了指放毛絨玩具的架子,“放回去。”


    “我已經付過錢了。”


    他若無其事地說道。抬眼望去,櫃台上放著幾張模擬英鎊——店主已經回家了,所以沒人能打開收銀機。


    “送給您。”


    慧周一臉疑惑:“……突然做什麽?”


    “抱著它的話,或許就能平靜下來哦。”


    “要是光抱一下羊就能找到法曼的話,那說不定真能平靜下來。”


    “肯定能找到的。來吧,請。”


    “不用,不要。”


    “不必客氣。”


    “我沒客氣。”慧周如此主張的時候,哈羅德已經讓她把毛絨玩具緊緊地抱在了懷中。天然羊毛軟綿綿的,令人心情舒暢——才怪!“別鬧了。我們可不是來玩的。”


    慧周把毛絨玩具推了回去,坐在拉過來的圓椅子上——慧周瞥了一眼哈羅德,發現他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正在撥弄著小羊的耳朵。總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麽錯事一樣。


    不行。已經搞不懂要以什麽態度與他相處了。


    明明哈羅德在努力地像平時那樣行動的。


    回過神來,沉默已然降臨——店裏的燈光調暗了,總覺得充滿了寂寞的氣息。白天在遊客麵前如同寶石般閃耀的毛絨玩具也好,蜂蜜瓶也罷,薰衣草製品也好,包裝好的鱒魚肉餅也罷,一切都褪去了顏色,變回了毫無生氣的物品。


    嘀嗒、嘀嗒,機械時鍾的秒針走動著。


    慧周為了平複無法平靜的內心,強行閉上眼睛。


    “電索官。”


    哈羅德突然呼喚道——慧周睜開眼睛,發現他站在櫃台旁邊,凝視著貼在牆上的海報。在技術限製區域當然不存在mr廣告。所以作為替代的紙質廣告被貼在了各處。


    “怎麽了?”


    哈羅德目不轉睛地盯著海報,所以慧周也望了過去——簡單來說,這是一張別墅的宣傳廣告。海報上畫著科茨沃爾德特有的蜂蜜色房屋,‘在這片曆史悠久的土地上,不來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嗎?’躍然紙上,還細心地印上了比伯裏小鎮周邊的別墅區地圖。


    很多指定通信限製區的土地,都出售給了有強烈戒網癮意願的your forma用戶。也就是說,科茨沃爾德也不例外嗎。


    “這張海報怎麽了?”


    “不。”哈羅德像是在思考什麽,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們能開車出去嗎?”


    怎麽了?繼毛絨玩具之後,他還要說想買棟房子嗎?


    “不行,不知道托托奇課長那邊什麽時候會聯係——”慧周突然靈光一閃。不會吧。“……難道說,你明白什麽了嗎?”


    哈羅德依然一副微妙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恐怕已經鎖定法曼今晚的目的地了。”


    慧周不禁啞然——開玩笑的吧?


    在告訴托托奇要離開比伯裏小鎮之後,慧周二人一同坐上沃爾沃出發了。


    “所以說,”慧周手握方向盤,看向坐在副駕駛的哈羅德,“你為什麽覺得法曼會來這片別墅區?”


    哈羅德的手中仍然握著從禮品店牆上揭下的海報。從粗略的地圖來看,別墅區在從比伯裏小鎮出發後幾英裏範圍之內,共有四處。


    “科茨沃爾德現在在我們的搜索範圍內。按理說法曼應該會想盡快離開這裏。但你卻認為,法曼會暫時停留這片別墅區內。”


    “是的。”


    “理由是什麽?”


    “感覺有幾點不自然的地方。”


    他隻回答了這些——又要對計劃保密嗎。慧周咽下歎息。即使哈羅德不願說明詳情,但他的推理往往是正確的。這次也有什麽根據吧。


    現在隻能相信他了。


    明明總是被他背叛,但最終卻不得不聽他的。


    慧周心想,自己是不是要一直被他這樣愚弄啊。


    二人借助地圖,來往於各個別墅區之間。已經依次尋訪了三個區域,但別提苦苦尋覓的法曼了,就連福克斯的影子都沒見到——二人再次乘上沃爾沃,朝著最後一個別墅區進發。道路基本上隻有一條,簡單到不必確認地圖。這裏的道路完全沒有倫敦那樣複雜。


    往來的車輛已經完全消失,隻留濃厚的黑暗緊貼在四周。從比伯裏小鎮出發時的暮色天空,如今也已經塗上了憂鬱的夜色。


    “下一個就是最後的了。”


    “是的。如果沒找到法曼的話,就是我的推測落空了。”


    “或者是輔助官的推理超前了一步。”哈羅德似乎無法認同,所以慧周又補充了一句,“所以說……你的推測應該不會落空的吧。”


    希望以後別再讓這邊特意說出口了。慧周總覺得尷尬起來——但他卻沒有飄飄然,而是不知為何,露出無力的微笑。


    “確實,我在搜查方麵很少失手,但遇到和您有關的問題時卻頻繁地推測錯誤。”


    這次換慧周不停眨眼了——那是什麽意思啊。


    不久,車窗外的房屋飛逝,變成了有著間隔的林蔭道。前方廣闊的草地空空如也,現在已經看不到羊群的身影了。遠方橫亙著隔開土地的石牆。


    隻有發動機的轟鳴聲像是無處可歸一般,愈發地響亮。


    二人究竟要這樣去往何方?


    現在也還是被他耍得團團轉。已經得出答案了。結果,兩個人根本不可能變得對等。


    即便如此——會忍不住這麽想,果然是自己這個人類應得的報應嗎?


    前方突然出現了光明。筆直道路的盡頭——有輛車正從對麵開來。好久都沒有看到除自己以外的車了。


    “……正如您所說,我的推理果然先行了一步。”


    哈羅德屏住呼吸說道。


    “——是福特福克斯。”


    對他的視覺設備來說,這點距離和黑暗根本不成問題。


    他說什麽?慧周立刻拿起儀表盤上的夜視望遠鏡——確實是一輛黑色福克斯。二人苦苦尋覓的對象如今正向這邊駛來。前擋風玻璃一片漆黑,看不到司機的樣子。


    但車牌號是。


    “與逃逸車輛一致。”


    毫無疑問,這正是艾登·法曼搶走的那輛共享汽車。


    果然,哈羅德不會失手——終於找到了。


    不能讓法曼就這麽逃掉。


    “輔助官,抓好了。”


    “…………”哈羅德似乎有所察覺,“請手下留情。”


    法曼似乎沒有發現慧周這邊的真麵目,毫不猶豫地把車開了過來。車開得相當快。沃爾沃和福克斯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慧周開始操作儀表盤上的控製板。搜查時曾經對這些沒用的功能束手無策,但如今又是另一回事了。


    開啟可在離線狀態下使用的輔助追蹤功能。


    兩車擦肩而過。


    瞬間,慧周猛打方向盤。


    在強力的輔助功能運作下,沃爾沃的車身急速轉向。離心力大到讓人想吐。車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劃破靜寂——沃爾沃緊貼在福克斯車後。慧周準備發出警告,正把手伸向喊話器時。


    福克斯突然加速,直接開出了道路,向著草地逃去——對方的逃跑在預料之中。原本就沒想過他會悠閑地接受我方的追逐。


    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簡直是亂來。”慧周忍住咋舌的衝動,“他到底準備去哪?”


    “電索官,他要逃掉了!”


    “我知道……!”


    慧周再次猛打方向盤——跟在福克斯身後駛向草地。無視了“哐當”一聲撞上來的衝擊。已經沒工夫發牢騷了。剛一駛上草地,車廂就像在膽怯似的,喀嗒喀嗒地搖晃著。


    哈羅德自言自語道:“早知道就把尼瓦開過來了。”


    “這車應該也能越野的!”


    慧周拚命踩下油門,但速度卻提不上來。被車輪碾碎的牧草飛舞起來,劃過前擋風玻璃。距離逐漸擴大——不行。慧周再次觸碰儀表盤上的控製板,打開安全控製係統,關閉了限速器。


    哈羅德大吃一驚,嘟囔著:“開玩笑的吧……”


    ——當然不是開玩笑。


    限速器剛一關閉,油門就深深下沉。


    沃爾沃的速度大幅提升。福克斯像是被吸住一般,兩車逐漸靠近。慧周操縱著帶有輔助功能的方向盤,把車開到距離對方最近的位置。總而言之,必須讓對方停下——前方,隔開草地的石牆逐漸逼近。


    機會來了。


    福克斯車主似乎早已踩下了刹車,逐漸減速——追上了。將輔助發揮到最大限度的沃爾沃車頭撞上福克斯的車身,像要把對方推出去一樣直接撞了上去。咬上來的反作用力。對方的車失去了平衡。福克斯劃出一道弧線,大幅旋轉。大量雜草飛舞起來,四散開來。


    慧周立刻停下沃爾沃。


    這下就應該能攔住他了。


    但是——透過前擋風玻璃看去,福克斯竟然挺了下來。車身被撞得凹進去一大塊,慘不忍睹。然而,福克斯卻若無其事地再次轉向這邊。車頭燈如同猛禽的雙眼一般閃耀。


    騙人的吧——為什麽他還能重整架勢?法曼不可能有那樣的駕駛技術。


    “電索官!”


    瞬間,福克斯逼近。一片空白。激烈相撞。前擋風玻璃撞出龜裂,慧周的身體猛砸在座位上。安全氣囊彈出——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會反擊。眼冒金星。是輕微腦震蕩嗎?


    ——現在可不是搖搖晃晃的時候。


    慧周幾乎僅憑感覺踩下了油門。


    但沃爾沃卻隻是軟綿地發力,並沒有前進的意思。越過碎得像蛛網般的前擋風玻璃——能看到撞扁的引擎蓋。發動機室被完全撞壞了。糟糕透頂。


    “您沒事吧?”哈羅德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很大的回音,“電索官,身體怎麽樣?”


    “我沒事。”慧周說著,解開了安全帶,“下車吧。必須走著去找……”


    慧周有些踉蹌地走出車外——一邊聞著草地的青澀氣息,一邊靠在慘不忍睹的沃爾沃上。慧周用開始恢複的視野環顧四周。


    福克斯的尾燈沿著石牆向遠方駛去。


    完全被對方擺了一道。


    明明再差一點就能抓到他了。


    哈羅德下車說道:“法曼的車也受損了,開不遠的。”


    “即使如此,就算我們徒步去追,也肯定會被他逃掉……”


    慧周這麽說著,扭頭望去——看到了孤零零地佇立在石牆盡頭的人家。是這片草地的擁有者吧。車庫的燈啪地一下打開了。本地居民似乎聽到了這邊的騷動,正怒吼著朝這邊走來。


    “目前我們好像是非法入侵者呢。”哈羅德有些鬱悶地開玩笑說,“怎麽辦,要說我們隻是在田間小道上開車散步嗎?”


    但慧周卻——將目光投向停在車庫內的一輛皮卡車上。


    “輔助官,用那輛。”


    從當地居民那裏借來的皮卡車充滿活力地穿過草地——福克斯的車轍像是割草似的留下清晰的痕跡,不必使用your forma的標記功能也足以確認。


    “當地居民能配合搜查真是幫大忙了……雖然我想這麽說。”坐在駕駛席的哈羅德一副吃驚的樣子,看向慧周,“那樣幾乎算是威脅了。明明可以交給我來辦的。”


    “要是有時間的話會交給你的。”慧周由於罪惡感縮了縮脖子。那位居民似乎相當生氣。但慧周這邊卻隻是急忙道了歉,就在他麵前出示了id卡,半強製地要求對方協助。“他要是想給搜查局抱怨,還先得他家有電話才行。”


    “哎呀,您忘了公用電話嗎?比伯裏小鎮裏可還留著這種東西哦。”


    “…………”


    “由我來努力說情吧。”


    “那真是多謝了。”


    慧周如此回答,突然回過神來——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已經可以和他像平時那樣交談了。這樣一來,是不是就能慢慢忘記一些生硬感呢?


    ——現在該考慮的是法曼的事。


    月光劃破空中的雲彩傾注而下,將草地染上一片銀色。皮卡車在寬廣的大地上緩慢行駛著,身後帶著淡淡的影子。


    終於,前方出現了一個暈染般的黑點——隨著皮卡車逐漸靠近,可以看出這就是那輛福特福克斯。車前的保險杠耷拉著,引擎蓋像柔軟的布料一般滿是褶皺。以一副到處都是坑的淒慘模樣,被扔在了這裏。


    慧周二人下了皮卡車,小心地靠近福克斯。但車上並沒有人的氣息。似乎沒人。也就是說法曼已經逃走了嗎。


    “電索官。請看這裏。”


    哈羅德手指腳下——凝神看去,雜草上似乎有什麽液體在往下滴落。


    “這是什麽?”慧周蹲下觸摸了液體。有種黏糊糊的感覺,指尖染上了純黑色。慧周聞了一下液體的氣味。像是石油那樣獨特的臭味。“……循環液?”


    “好像是這樣。駕駛席的座位上也有。”


    正如哈羅德所說,駕駛席——具體來說是頭枕附近——也染上了同樣的循環液。


    ……這是怎麽回事?


    “司機應該是法曼。”慧周難掩困惑,“這輛福克斯肯定是他搶走的那輛共享汽車。但是車裏為什麽會有循環液?”


    “我也沒有理解現在的狀況……”


    哈羅德用眼神示意——弄髒了雜草的循環液宛如路標,一路橫穿過草地。不遠處能看到像是剪影般建在一起的幾戶人家。


    考慮到當地的情況,這裏正是兩人來到的最後一個別墅區。不知是否因為過了旅遊旺季,沒有一戶開著燈。


    慧周和哈羅德不禁對望了一眼。


    “他好像以為自己逃過我們的追蹤了,但隻是在做無謂的掙紮罷了。”


    “沒錯——走吧,輔助官。”


    慧周悄無聲息地拔出了腿上的手槍。


    3


    別墅區裏零星灑落的循環液,毫無迷茫地延續到了一戶民宅。


    房前停著一輛蓋著車罩的車。沒有移動過的痕跡——建築物為了搭配景觀,特意設計得很古樸,但房屋本身看起來還是比較嶄新的。外牆體使用了科茨沃爾德地區特有的石灰岩,鼠尾草綠的大門也很華美。如果沒有門把手上黑色的循環液痕跡,那就更完美了。


    慧周一下子有點迷茫了——自己一行一直在追捕的人,理應是艾登·法曼。然而到了這裏,卻愈發不確定對方是什麽人了。


    但是,也沒有回頭的選項。不管怎麽說,這可不是馬上能叫到增援的情況。


    兩人躡手躡腳地靠近大門。木質門扉看上去似乎並沒有那麽結實。慧周戰戰兢兢地把手伸向把手——沒有上鎖。但也沒有被暴力開鎖的痕跡。對方有這個家的備用鑰匙嗎?因為‘負傷’了,所以忘記鎖門了?


    哈羅德小聲問道:“現在該怎麽做?”


    “就這樣衝進去吧,你跟在後麵。”


    “還請小心。法曼有槍。”


    慧周重新握緊了手槍的握柄,打開了保險safety。再次在腦海中確認從外觀推測的房間格局。調整呼吸。瞥了一眼哈羅德,他點點頭。


    上吧。


    輕輕推開了門。


    慧周立刻舉起手槍,但給出回應的,隻有冰冷的寂靜和黑暗。屏息傾聽,還是什麽都沒聽到——循環液依舊滴落在地麵上。但是,光線太暗了。


    “輔助官,”慧周細語道,“看得見嗎?”


    “請向左邊的房間繼續前進。”


    慧周按照他指示的方向向左——等候著二人的,是間廚房。廚房相當氣派,配有烤箱,櫥櫃裏的杯子之類的餐具好像都是成對擺放的。窗邊放著固定電話。所見之處沒有放置洗衣機。一個紙袋被隨意扔在餐桌上,漏出了裏麵的食物——旁邊散落著免縫膠帶。循環液的痕跡就此中斷了。


    頭頂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咚”聲。


    ——在二樓嗎。


    慧周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和哈羅德一起爬上樓梯。正對自己的是間浴室,右手邊有兩間房間,左邊隻有一間——從左邊開始確認。慧周將背後交給哈羅德,打開了門。這是間客房。仔細檢查了衣櫃,沒有人藏在裏麵。衣櫃裏塞滿了男性的衣服。確認浴室沒人後,慧周又向右手邊兩間房間走去。一邊是臥室,那另一扇門後——是工作室嗎。布置得像是工作室一樣。


    剛一踏入房間,一股像是機油的味道撲鼻而來。穿過紗窗照射進來的月光勉強趕走了黑暗。靠牆的工作台相當寬大,擺放著與時髦裝潢不搭的帶鋸機【帶鋸機:用於原木剖料、剖分板方材、大板皮鋸成薄板或小方,也可用於將毛邊板裁為整邊板或方材】、家用3d打印機、以及一些工具。還有就是,被扔在一旁的絕緣單元類的設備——這裏到底是。


    慧周的視線像掃描一樣環視四周——這才注意到有人躺在地板上。


    然後驚呆了。


    沒有看錯,此人正是艾登·法曼。他的兩手兩腳都被繩索牢牢綁住,正躺在地上。他的嘴裏紮著綁帶,但眼睛卻沒被蒙上。脖子上的端口中插著不知名的hsb——怎麽回事,他那時應該是試圖逃跑了啊。


    那他為什麽會被監禁在這裏?


    法曼似乎還有意識,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臉。那雙憔悴不堪的眼睛來回注視著慧周和哈羅德——但也僅此而已。似乎連扭動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麽回事? 他一直就在這裏嗎?”


    “我也不明白。” 哈羅德沒有看向這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之前追趕的人就不是法曼。”


    “但是,這個家中除了他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那個循環液又是怎麽回事?”


    “問問本人不是更快嗎?”


    所言極是。慧周把槍塞回腿上的槍套中,在法曼身邊蹲下。伸手解開綁帶——這與前幾天的立場完全反過來了。


    “法曼,”即使慧周喊著他的名字,他也隻是一臉朦朧,毫無作答。“你應該是改造了搜查局的警用amicus後逃走了。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法曼微微睜開眼睛,重複著微弱的呼吸。他甚至都可能沒有聽到這邊在說什麽。


    “說不定是被下藥了。我去聯係課長叫救護車……”


    突然,法曼嘴裏漏出了小小的聲音。總算能看到他幹裂滲血的嘴唇在顫動著。


    “好痛,”勉強才聽清楚他那沙啞的聲音,“幫我解開……”


    慧周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檢查綁住法曼的繩索——似乎由於長時間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被綁住,他的皮膚上勒出了觸目驚心的淤血。現在這種狀態,稍有不慎,就很可能被誹謗成調查局的管理方式存在問題。這樣很難說是考慮過嫌疑人的人權。


    實際上,他很虛弱。


    “電索官。用這個。”


    哈羅德從工具中找到鋸齒小刀。慧周接過來後,割斷了束縛住法曼雙手的繩子。雙腿的繩子保持不動。萬一他站起來逃跑了,那就麻煩了。


    “法曼,”慧周再次看著他,“回答我的問題,這裏發生什麽——”


    就在這時。


    傳來了震耳欲聾的聲浪——當意識到是槍聲的同時,一道熱意掠過慧周的肩頭,窗玻璃四散開來。猛地回過頭,瞥見了站在房間門口的人影,然後又是一陣槍林彈雨。慧周當機立斷地向後猛退。但因為用力過猛,撞到了工作台。伴隨著“嘩啦嘩啦”聲,工具散落了一地——啊可惡,對方藏在哪裏了!


    “電索官,請退下!”


    慧周大吃一驚。就在哈羅德差點就要抓住人影時,對方激烈地抵抗起來。黑色雨衣的帽簷遮住了眉眼,無法看清五官。隻不過,循環液像雨灑落到了地上——原來如此。作為amicus的哈羅德能夠製止的對手,不可能是人類。【邏輯分析:按敬愛規則哈羅德不能攻擊人,所以他能按住對方=對方不是人】


    但是,為什麽。


    哈羅德抓住了對手的手腕。amicus仍在抵抗。可能是傷口裂開了,黑色的液體不停地滴落——槍聲咆哮著。打壞了天花板照明設備。哈羅德毫不畏懼地和amicus扭打作一團。amicus的槍離手了——這是法曼從搜查官那裏偷來的自動手槍mma 15。


    哈羅德進一步將對方強行按倒在地。還沒等對手起身,哈羅德就壓在了他身上。這早已超過製止的範圍了吧。還在掙紮的amicus的帽子剝落下來。


    ——騙人吧?


    慧周頓時僵住了。


    從帽簷下散落出來的金發,連黑暗都無法折損其光輝。端正的麵龐仿若藝術品。緊閉的嘴唇下,有一顆淺淺的痣。


    amicus現出的容貌和哈羅德別無二致。


    難道是。


    怎麽可能。


    “……你應該死了啊。”哈羅德膽怯地呢喃道,“馬文,你為什麽……”


    毫無疑問,那就是馬文·亞當斯·奧爾波特。


    還沒等哈羅德說完,馬文就試圖掙脫他的束縛。他的雙眼睜得異常的大,好像在凝視一點似的一眨不眨——很明顯他的樣子不正常。是失去理智了嗎?


    慧周立刻拔出手槍,


    “不行,請不要射擊!”哈羅德一邊盡可能地壓製住馬文,一邊說道,“應該逮捕住他,分析他的存儲器——”


    這時,馬文的手臂向其他方向挪動著。像是在摸索什麽似的在地板上匍匐著——他是想拿到滾落到那邊的手槍,


    不行!


    慧周按下了扳機。


    開了一槍。回蕩的槍聲讓房間為之震動——本想瞄準馬文的手臂。但是子彈大大地偏離了軌跡,然後吸入了馬文的頭部。自己本來就不擅長射擊。更不要說因為害怕命中哈羅德,導致軌道嚴重偏離了。


    嘭的一聲,馬文的軀體失去了力氣。


    他就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停止了一切活動。


    萬籟俱寂。


    慧周茫然地放下了槍。雙腿無力,不由得癱倒在原地。


    ——太糟糕了。


    馬文已經一動不動了。黑色的循環液從頭部裂開處滲了出來,一點一點地將地麵侵蝕——毫無緣由的惡心感油然而生。


    “電索官。”


    哈羅德從馬文身上站了起來。所幸,他沒有受傷。


    “對不起,那個……”慧周勉強擠出了話,“我並沒有想殺死他的意思。準備瞄準的是手臂。”


    “不,做出錯誤判斷的人是我。”他依舊很冷靜,“在那種情況下,逮捕本身就是強人所難。”


    “說的不是這個。”說的才不隻是這個。“他應該,是你的兄弟啊。如果是真的……”


    哈羅德目不轉睛地盯著已經死亡的馬文:“確實是真的。”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是他監禁了法曼嗎?”伴隨著不快的餘韻,疑問也逐漸膨脹。一切都莫名其妙。“難道泰晤士河畔發現的屍體是假的?”


    “我能想到幾種假設——慧周!”


    哈羅德喊道——一隻大手從背後勒住了慧周的脖子。起身的人正是法曼。難以置信。難道,剛才那副虛弱的樣子全都是演技——根本無法掙脫。


    片刻間,視野就扭曲了。呼吸道被猛烈的力氣壓迫,呼吸快要。


    眼前一片昏花。


    不久,意識就斷絕了。


    哈羅德茫然無措。慧周纖細的身體失去力量,耷拉著腦袋——法曼看到慧周已經失去意識後,將慧周的身體橫放在了地上。與剛才的攻擊行為相反,他的動作謹慎得令人驚訝。


    “對不起,電索官。”


    他發自內心地道出歉意,然後把綁著自己雙腳的繩子切開——法曼的演技也太過完美了。不對,事實上也並不是演戲吧。由於長時間監禁,他的身體狀況在任何人看來都糟糕得顯而易見。他的麵色差到隨時都可能倒下的樣子。


    但是,自己沒能看穿。


    而且還不隻是這次,竟然吃了兩次出其不意的虧。


    “不管您逃到哪裏都是沒用的哦,mr. 法曼。”


    法曼對哈羅德低聲的警告置若罔聞。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脖子,拔出插在連接端口上的hsb,放到了工作台上。


    那是通過非法交易得到的加工機憶hsb嗎?——果然,自己的推測沒有錯。


    但是她好像陷入了自我折磨的樣子。不,這不是和稀裏糊塗自投羅網的哈羅德沒什麽不同嗎——就在哈羅德思考的時候,法曼已經拿起工作台上的絕緣單元,安裝在脖子的端口上。他撿起剝奪自己自由的繩索。然後,


    這次又捆到了慧周的身體上。


    “mister,”哈羅德終於忍不住了,“……您打算對她做什麽?”


    “隻是綁起來而已,”他的聲音依舊很虛弱,“為了不讓她在醒來之後能馬上逃走。”


    “您覺得我會放任不管嗎?”


    “但是,你這個amicus是無法阻止的吧。先不提我隻是想束縛住她,說得更極端點,就算我說要殺了她,你也隻能在那裏看著。你無法通過攻擊人類的方式阻止我。”法曼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筆直地盯向哈羅德,“還是說——你能做到嗎?你做得到用比剛才製止馬文之上的方式製止我?”


    哈羅德隻能緘默不語——在躺倒的慧周身旁,她的手槍像在呼喚他一樣閃閃發光。回頭一看,馬文所掉落下來的手槍也是。但是不行。自己不能威脅這個人。


    突然,腦海裏浮現出達麗雅的身影。


    ——即便如此,還是不行。


    “哈羅德,你很聰明嘛。”


    法曼的視線回到了手邊——他淡然地用繩索捆起了慧周。哈羅德忍耐著焦躁,低下了頭。


    無可奈何。


    現在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


    法曼喃喃道:“搜查局似乎以為我的行動都出於對萊克茜的怨恨。”


    “但電索官並沒有這麽想,她從您機憶裏感到了不協調的地方。”


    “但是,她沒有接受我的請求。我明明讓她追溯到更舊的機憶裏。”


    “電索有各種各樣的規定。”


    當然,慧周雖然產生了不協調感,但卻沒有看穿法曼真正的意圖——這樣就好。她什麽都不用知道。一旦知道了的話,慧周總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阻礙。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一定會很痛苦。


    “即使樋枝電索官無視規定,想追溯你的記憶——我也不會讓她這麽做的。”哈羅德靜靜地開口,“我知道您想做什麽,mister。”


    法曼綁好慧周後,撿起了她掉落的手槍塞進腰帶裏。就像是要在滿是工具的地上找到空隙那樣,法曼慢慢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我知道你的腦之中,哈羅德。”


    哈羅德閉上了嘴。


    “也許你還沒有自覺,但rf型很危險。萊克茜不僅是對我和novae公司,甚至對倫理委員會都撒了謊……隻要你願意,可以幫我個忙嗎?”


    “不論您想幹什麽,我都不能協助。” 哈羅德冷靜地反駁道,“我隸屬於電子犯罪搜查局。之所以會允許您拘束住樋枝電索官,完全是因為想不到除了攻擊您之外,其他能阻止您的方法。這不代表我讚同您的想法。”


    “我知道了。”法曼停下腳步,“——那就這麽辦吧。”


    他麻利地從工具中拾起釘錘——而哈羅德能做的,也隻有呆然地注視著鈍重的釘錘朝著他的雙腿砸去。自己早就隱約猜到了會演變成這種情況。但是,即使麵對拿著武器的人類,amicus仍然不能還擊。這就是刻在敬愛規則上的規定。


    所以哈羅德沒有抵抗。


    錘子直接擊中了負責膝蓋活動的驅動器——這是隻有完全了解amicus的構造才能實現的精準打擊。就像骨折了那般,驅動器在內部粉碎了。係統識別到了零件的損傷,彈出了無數錯誤提示。


    即使聽覺設備傳來了此起彼伏的警告音,也無法阻止身體的崩潰。


    哈羅德既無計可施,也沒有能抵消衝擊的行動,隻能像具倒下的人偶那樣筆直地——摔到了地板上。


    “對不起。”


    錘子接連不斷地打在哈羅德的雙手上。不帶絲毫遲疑,五指關節就完全被打爛了——由於用力過猛,有幾根手指都徹底斷開了。怎麽想,都覺得法曼太用力了。如果沒有迅速關掉痛覺的話,現在又會變成什麽樣呢。


    哈羅德呆呆地望著滾落在眼前的小指。


    法曼在確認哈羅德的手完全不能用了之後,扔下了錘子。


    “我去找車鑰匙,應該在家裏的什麽地方。”哈羅德知道他說的是停在外麵套著車罩的那輛車,“哈羅德,我們去兜風吧。”


    現在再問想把自己帶到哪裏之類的,就未免太愚蠢了。哈羅德以躺倒的姿勢目送法曼離開了房間——啊啊,這恐怕是最糟的狀況了。


    但是,哈羅德的思考依舊冷靜。


    執行係統診斷——將破損的零件一件件羅列出來。幸運的是,沒有發生循環液泄漏。就算想將掉落的小指拚接起來,這也根本就是白費力氣。徒勞無功罷了。


    “電索官。”


    試著小聲呼喚慧周——但她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哈羅德勉強撐起胳膊,爬向倒在地上的慧周。實際確認了綁在她纖細身體上的繩結。繩子看上去很硬,恐怕不好掙脫。


    一把鋸齒狀的小刀近在眼前。


    ——竟然隻有這個了。


    哈羅德竭盡全力地用胳膊肘把小刀勾了過來。嘴裏含著把手,試著把刀刃壓在繩子上。當然這毫不輕鬆。盡管如此,自己還是拚命地割著繩子——一種難以言喻的‘後悔’湧上心頭。同時,對默許慧周被拘束的自己產生了厭惡。


    盡管自己除此以外就別無他法了。


    隻是——自己很愚蠢。毫無疑問。


    自己真的總是讓她吃苦頭啊。


    不久,法曼的腳步聲自樓梯下傳來。哈羅德鬆開了小刀,把刀推到一旁。這下姑且算是及格,之後就隻能祈求慧周恢複意識了。


    哈羅德凝視著她的臉。


    心想,自己並不怎麽喜歡人類緊閉的雙眼。


    回來後的法曼,不由分說地把他拽了起來,背著動彈不得的他走出房間。法曼的步伐極其謹慎,慢慢走下樓梯,生怕失手摔下沉重的哈羅德。


    麵對法曼,哈羅德並沒有什麽能做的事。哈羅德下意識地望向他那插著絕緣單元的後頸和耳朵——他與自己的外形完全相同,事到如今才感到了奇妙。看到他皮膚上的細微老化,哈羅德不禁心想,如果自己能變老的話,也會變成那樣嗎。


    那到底是種怎樣的心情呢。


    如果自己能生而為人,會度過他那樣的人生嗎?


    現在會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或許是因為有些不安——必須製定對策。但在這種情況下,又要怎麽製定?難道是拚命地祈禱嗎?


    “博士為什麽會把您的容貌直接用在我身上呢?”哈羅德詢問道,“一般來說,研發時會把好幾個人的外貌融合在一起。更不必說我還是獻給女王陛下的貢品。”


    法曼沒有回答。他走過樓梯平台,再次踏上台階。


    “她說,在我的部件中她最喜歡臉。這點和您有什麽關係嗎?”


    “你能閉嘴嗎。”


    法曼隻是冷淡地回答道。


    他走出玄關後,徑直向著掀開車罩的車走去。是輛雪鐵龍古董車。他把哈羅德塞進後座之後,伸手碰向哈羅德的後頸,按下埋藏在人工皮膚下的強製停機shutdown用溫度傳感器。


    大約需要十分鍾的停機程序啟動。


    哈羅德的意識迅速模糊起來。


    最後一刻腦中掠過的,果然還是——那位不坦誠的電索官。


    4


    慧周剛一醒來,就感到頭痛欲裂。


    到底發生什麽了?自己好像突然被法曼掐住了脖子。難道剛才昏過去了?慧周呻吟著準備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和身體都被捆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


    確認your forma顯示的時間。自失去意識,似乎沒過多久。一旁倒著馬文的屍體——但看不到哈羅德和法曼的身影。屋內一片靜寂,鴉雀無聲。


    ——難道說。


    慧周立刻理解了現在的狀況,不寒而栗。沒錯。自己被這樣綁著,不就是最確鑿的證據嗎——也就是說,艾登·法曼帶走了哈羅德。但他的目的是什麽?這次他打算把哈羅德當成人質,威脅萊克茜博士嗎?


    必須馬上追過去——慧周努力掙紮著擺脫束縛。這時,她突然注意到了工作台下方。有什麽東西滾落在沉重的黑暗之中。那是什麽。慧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裏。


    然後,撞上了一道視線。


    慧周努力咽下悲鳴。


    為什麽會在這裏——不,等等。


    難道說。


    必須去確認。


    慧周努力爬向馬文身邊。這時,繩子發出了斷裂聲。這麽簡單就鬆開了——大概是哪裏有缺口吧。不知道是老化還是偶然,但也算是被幸運女神眷顧了。


    慧周扯開身上的繩索,再次靠近馬文的屍體。碰到他的右手時,慧周莫名地緊張起來。慢慢舉起他的右手——意料之中的東西就在那裏。


    決定性的證據——描繪出的一切都緊密結合到了一起。


    艾登·法曼從一開始就沒有瘋。


    他隻是一直在主張真相而已。


    手牌早已集齊。


    隻是——無論如何都沒法相信。


    總而言之,隻能去追法曼了。慧周搖晃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向腿上的槍套。沒有槍。在失去意識之前,槍就從手中掉了下去。但環視室內,別提自己的槍了,連馬文用的自動手槍mma 15都沒看到——法曼拿走了兩把槍嗎?不僅如此,工作台上的絕緣單元也消失了。


    想得真周到。


    雖然心頭火起,卻無可奈何。


    慧周走出房間,下到一樓。玄關大門開了一道縫——望向外麵,可以看到車罩被人扔在路上。本應停在那裏的車突然消失了。也就是說,法曼開著那輛車逃走了。


    慧周突然想起了廚房裏的固定電話。


    應該聯係托托奇。需要請求她的支援。這種情況下絕對不提倡單獨行動——但是。慧周摸向脖子。脖子上的掐痕仍舊傳來陣陣鈍痛。


    有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難以言表的感覺湧上心頭,如此主張。


    現在還——不該通知任何人。


    慧周離開房子,匆忙跑向停在草地上的皮卡車。四周寂靜無聲,隻有自己的腳步聲發出空虛的回響。夜空像是吞噬萬物般廣闊,仿佛疏遠黎明似的,依然覆蓋著天空。


    ——‘如果要分析、改造係統代碼的話那是不行的。必須要有專用的維護艙。’


    法曼的目的地一定是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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