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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際ai倫理委員會倫敦總部——從塔爾博特委員長的辦公室可以一覽高聳的倫敦電視塔。倫敦電視塔是一座電波塔,作為倫敦地標為人熟知。慧周把視線從那座仿佛層疊硬幣般的風貌中,轉回到委員長的辦公桌。


    「也就是說,兩台rf型的失控都是因為卡特博士的改造?」


    塔爾博特坐在他高貴的辦公椅上,揉著眉心——他正在通過your forma閱覽novae robotics公司提交的最終調查報告書。


    「正是如此。」慧周回答道,「審訊時博士自己坦白了。她做出供述,承認自己暗中研發了用來襲擊人類的係統代碼。而史蒂文和馬文似乎是作為實驗的一環受到了改造。」


    「那哈羅德呢?」


    「我們進行了徹底的檢查,但是並未發現改造的痕跡。」慧周身邊的安格斯副室長說,「最終編入代碼的好像隻有另外兩台。」


    「而馬文則是被她用於報複引發事件的法曼了?」


    「是的,」慧周頷首,「她原本就藏匿了馬文並用作實驗。而故意遺棄屍體,是因為她想讓搜查活動中止。她認為,萬一馬文被其他人發現了,會暴露失控用的代碼。」


    從那之後過了一周。


    rf型相關人士連環襲擊案改名為novae robotics職員襲擊案,最終大白天下。艾登·法曼和萊克茜·維洛·卡特這兩個名字作為嫌疑人登上了報紙。這一事件以複雜的形式落下帷幕,而媒體將其來龍去脈簡單概括為『天才夥伴的癡情糾葛』。


    novae公司內部的情報不通及安保體製的形同虛設成了眾矢之的——但另一方麵,沒有任何關於rf型的報道。他們畢竟是獻給王室的amicus。如果傳出他們被人利用的消息,公司難免遭到再三批判,連公司本身都可能被視作反君主製派。所以,novae公司和倫理委員會徹底隱瞞了消息。


    同時,世人比起尚在住院的法曼,更加關注萊克茜。本地馳名的天才博士之墮落,這對媒體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的話題。


    但慧周每次看到滑稽而富有煽動性的報道時,都會感到苦澀——這一切都是為了隱藏rf型的神經模仿係統而撒的謊。為了繼續保守這個秘密,萊克茜選擇了背負更沉重的罪名。


    她如此執著於rf型的理由和慧周一樣嗎?


    如今就能明白。


    一定不同。


    「雖然我一直覺得卡特博士很古怪,但沒想到她會做到這種地步啊。」塔爾博特也是天真地相信表麵報道的一員,「總而言之,瘋狂科學家的話題已經夠多了。我隻想知道,今後novae公司能否保證rf型的安全性。」


    「向您保證。」安格斯斷言,「您如果過目了前些日子我們再次提交的企劃書就會明白,rf型原本是極其安全的amicus。如今萊克茜博士已被我司除名,不會再發生同樣的故障了。」


    「你們有沒有再次加強對相關技術人員的背景調查力度?」


    「我們已經采取了萬全之策。」


    「那麽,今後我就期待你的表現了。安格斯室長。」


    安格斯好像很緊張似的點了點頭——萊克茜受到開除處分之後,特別開發室需要一位新室長。副室長安格斯會被任命為室長也是必然。


    「樋枝電索官,你也辛苦了。……明天你就回聖彼得堡了吧?」


    「計劃如此。」


    「原來如此,真是遺憾。」塔爾博特用毫不遺憾的口氣問,「在倫敦過得開心嗎?」


    慧周回顧了一下本次事件——連太棒了這種奉承話都說不出的無數記憶掠過腦海。說到底,首先來到這裏的原委就糟糕透頂。


    「是的……非常開心。簡直不要太開心。」


    慧周離開委員長的辦公室後,與安格斯一同坐上了電梯。電梯整體由透明玻璃構成,能夠清楚地俯瞰擴展開來的道路。倫敦的街景已經快看慣了——紅色的雙層巴士今天也一如既往地遊走在眼前。


    「電索官,」安格斯一副鑽牛角尖的表情,「……萊克茜博士的目的,真的隻有剛才您對委員長說的那些嗎?」


    ——希望自己的動搖沒有表露在臉上。


    「我也參與了審訊,那些就是全部了。」


    「你們對博士進行電索了吧?」


    「我們沒能進行電索。」看著安格斯一臉詫異,慧周再次說道,「她和法曼一樣。我想,之前我已經跟您說過博士抹消了他的機憶,而博士也用同樣的手法抹消了自己的機憶。」


    「但是,這不正因為是我們找出了被用於改造的代碼,才得以證明本案的嗎?」


    「在博士她也承認罪行的現在,就不需要更多證據了。」


    電梯緩慢下行。逐漸迫近擁擠的地麵。


    「我和博士雖然已經共事了很長時間……但還是不清楚她的為人。」安格斯的低語聽起來有些苦澀,「到頭來,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她。」


    慧周假裝沒有注意到湧上心頭的罪惡感。


    案件發生之後,遭到法曼襲擊的技術人員中似乎有三人辭職了。他們都遭遇了性命攸關的可怕事件,會辭職也是理所應當——如今連作為開發室頭腦的萊克茜都消失了,對安格斯來說,恐怕要暫時辛苦一段了。


    走出建築物之後,灼熱的日光暴曬著四周。<請享受久違的晴朗天氣吧>慧周一邊聽著your forma那多管閑事的廣播,一邊放眼望向街道。mr廣告變成了符合晴天的內容。往來人群的腳步似乎也十分輕快。


    臨別時,安格斯竭盡全力地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之前受您關照了,電索官。今後由我負責哈羅德的維護,請您放心。」


    「謝謝。」


    「接下來要去醫院嗎?」


    「是的,她終於出院了。我和輔助官一起去接她。」


    「那真是太好了。請代我向她問好。」


    安格斯就此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慧周目送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一時呆站在原地。


    今天,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不,不止是今天。


    從那天以來,自己一直在撒謊。


    慧周還在恍惚時,your forma收到了信息——是哈羅德發來的。


    <我來接您了>


    慧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路邊,一輛共享汽車停了下來。看到了在駕駛席輕輕招手的金發amicus。該怎麽說,真是完美的時機啊。


    「您辛苦了。」


    慧周坐進共享汽車的副駕駛後,他用一如既往的微笑做出迎接。今天的哈羅德輕裝上陣,隻穿了件春日款的夾克。他在案件中折斷的雙腿已經完全恢複原狀,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也修複得很完美,沒有任何傷痕。


    「時間也太剛好了吧,明明我才和安格斯室長道別。你該不會是在哪裏看著吧?」


    「是的,無論何時,我都在注視著您。」


    「這話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不像玩笑了,很嚇人好嗎。」


    「我稍微早到了一會兒,所以把車停在了那邊的停車場。」哈羅德聳了聳肩,發動汽車,「剛才達麗雅聯係我了。她說她已經收拾好東西了,在等我們。」


    達麗雅恢複意識是四天前的事。


    收到聯絡時,放心下來的慧周,差點都要站不穩了。那對哈羅德而言,其安心程度肯定要更勝慧周幾十倍。第一次去看望蘇醒的達麗雅時,他不顧一切地擁抱了她,都甚至被在場的護士amicus警告說「傷口會裂開」。


    而對慧周來說,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欣喜的消息了。


    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失去達麗雅的話,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自己就不必再提,特別是哈羅德——說他會失去理智都不足為怪了。


    慧周不禁仰望車頂天窗映出的天空。


    澄澈的藍色有些虛幻。


    2


    綜合醫療中心的大樓盡情沐浴著久違的陽光,閃耀著光輝。環島稀稀落落地停著幾輛車,但並不怎麽擁堵——慧周下了共享汽車後走到屋簷下,向哈羅德揮了揮手中包著書衣的文庫本。


    「我就在這裏等。」聽到慧周這麽說,哈羅德眨了眨眼睛。看來他沒聽懂。「所以說……達麗雅好不容易可以出院了,也積了一堆想說的話吧。你們兩個就分享一下喜悅,慢慢走回來就好。」


    「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是。」


    「別在意。我會在這讀書的。」


    「……謝謝,電索官。」但是,哈羅德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倒不如說,他一直用真摯到令人難受的目光望向慧周。「我能和您稍微說幾句話嗎?」


    「誒?」慧周皺眉,「你要讓達麗雅小姐繼續等你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如果她回來的話,大概又要忙上一陣子,所以我想趁現在告訴您。」他含糊得簡直不像他的風格,「……您還記得我們在比伯裏小鎮說過的話嗎?」


    慧周的腦海中描繪出了石灰岩房屋和水鳥遨遊的溪流。還有在無比美麗的景色中進行的找不到出口的對話。


    ——『我們要如何才能對等?』


    ——『不,還是算了吧。我自己好像也不能很好地表達出來。』


    案件解決之後,二人也堅決不去觸碰這件事。然而現在,他竟然會主動提起。


    「啊啊……我記得。」


    「那時候,我沒能歸納好自己的想法……」他極其機械地眨了一下眼睛,「實際上,現在我也沒有自信能好好表達出來,但還是必須要說。」


    慧周疑惑地點點頭——哈羅德好像在迷茫要怎麽開口。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甚至都不知道他還能露出這種表情。


    環島處原本肆無忌憚的喧囂,如潮水般逐漸褪去。


    「也就是說……今後我依舊想和您一起走下去。但我身為amicus的思考方式可能會成為我們阻礙。所以,希望您能告訴我。」


    他的話語帶著熱度,讓人無法想象出自機械之口。


    「我要怎麽做,才能成為您所期望的『對等』?」


    ——但是,自己都明白。


    「追求『像人類』而創造出來的東西,未必就能更像人類。就算是弗蘭肯斯坦本人,也並非想造出怪物吧。」


    慧周筆直地望向他。自己也毫無能好好說出來的自信。


    「……你能這麽想,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果不其然,馬上就說不下去了,慧周舔了舔下嘴唇,能感受到幹裂嘴唇上的死皮。「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至今為止,我一直都不怎麽和人溝通……而且,我還從真正的意義上得知了你作為amicus的思考方式。」


    像是要掩蓋短暫的沉默一般,喧囂再次湧了過來。伴隨著喧鬧餘韻吹拂而來的微風,反而顯得格外安穩。


    「但是……即便如此,你也是我第一個想理解的人。」


    哈羅德冰凍的瞳孔微微張開——射入他眼中的光芒,閃閃奕奕。


    二人之間的距離觸手可及。


    但自己和他之間的鴻溝一定就像冰河的裂隙一般廣闊。


    所以,慧周為了填補那無法跨越的鴻溝,伸出手去——自己很少主動要求和對方握手,所以笨拙得可笑。


    「我想,從今往後我也肯定會因你而受傷。但是,我還是想盡量靠近你。所以……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也這麽做呢。現在隻是這樣就足夠了……我是這麽想的。」


    哈羅德很罕見地沒有微笑。他露出了像是做出某種決定的僵硬表情,說道。


    「——我會努力靠近您的,電索官。」


    他幹燥的手輕輕握住了慧周的手。amicus的體溫果然比人類稍低一些。不知為何,明明是光滑得令人吃驚的手感,卻給人留下一種黑色斑痕般的不安。


    隨後,他終於為了迎接達麗雅轉過身去——慧周從他離開的背影上移開視線。為了忘記生出的斑痕,慧周翻開了手中的文庫本。


    『我說啊,電索官。』


    耳朵深處,萊克茜的聲音再次蘇醒。


    『如果你今後想繼續讓哈羅德做你的輔助官的話,隻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就當作是我的自言自語吧。』


    哈羅德醒來之前,在研究室——那時候,房間裏隻有慧周和坐在椅子上的萊克茜兩人。從她臉頰上垂下的淺黑頭發帶有格外明淨的青色。她仿佛毫不在乎止血帶下擴散開來的赤紅傷口。


    『敬愛規則,到底是什麽啊。』薄薄的嘴唇像在傾吐怨恨,『「尊敬人類,老實地聽從人類的命令,絕對不攻擊人類」……作為amicus的信念刻印在他們腦海中的程序。但是啊,好像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規則真的很奇怪。』


    你想想看嘛,她輕笑道。


    『量產型amicus隻是假裝在思考。不過是小房間中的英國人——連什麽是攻擊人類這種概念都不知道的存在,到底要如何遵守敬愛規則?說到底,他們就不可能遵守。這不就相當於對著植物叮囑,「不可以說英語」這種傻事嗎。』


    也許,自己真的不該去聽這些。


    但已經知道無法挽回了。


    『國際ai倫理委員會的審查標準是,排除無法遵守敬愛規則的係統構造。但他們並沒有提到無法搭載敬愛規則的係統構造。』


    也就是說。


    慧周忍不住開了口,但萊克茜卻把食指貼在了嘴唇上。


    她的意思是,不要開口,就當作耳旁風吧。


    『人們追求著「人性」造出了amicus。但我們人類的所作所為,並非全是善良的。所以無論如何,人們都會感到恐懼。「amicus可能失控襲擊人類」「amicus可能集結起來發動叛亂」』她像在低語一般,又宛如強調一般說道,『從恰佩克寫出《r.u.r.》的時代開始,我們就開始描繪機器人的反叛,相關虛構作品也不計其數。因此,明明量產型amicus並沒有聰明到會攻擊人類,但所有人都難免心生疑慮。』【1920年,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karel apek)創作了劇本《r.u.r.》,從此「機器人(robot)」一詞正式誕生。這一劇本是關於科技可能使人失去人性的警示故事。其中,r.u.r.是「羅素姆通用機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的縮寫。】


    由此誕生的就是敬愛規則。


    『amicus被敬愛規則束縛著。對顧客用戶來說,這就足夠了。最重要的是——所有的amicus都會被告知自己搭載了敬愛規則。當然,rf型也不例外。』


    但是。


    『但另一方麵,rf型的神經模仿係統擁有特別的思考過程。再加上深遠的黑盒範圍……你也差不多明白了吧?』


    萊克茜的微笑安穩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實際上——敬愛規則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從剛才開始,就像在做夢一樣。


    ——『我很正常。我隻是明白了敬愛規則的本質罷了。』


    知覺犯罪案時,舉槍的史蒂文斬釘截鐵地說出的那句話。


    rf型能夠意識到敬愛規則隻是幻想。


    根據實際情況,他們可以瞬間想到攻擊人類的手段。


    ——『如果抓到了殺害索宗的犯人,我準備親手製裁他。』


    哈羅德一定知道這個秘密。


    如果他不知道的話,就應該無法在萊克茜的別墅裏對襲來的馬文做出反擊。沒錯。那不是製止,而確實是*反擊*。原本那個小房間中是不存在『攻擊』這一選項的。


    他扮演著順從的機械。因此,才會露出破綻。


    所以找到犯人的時候,他一定會——舍棄一切,委身於複仇之中吧。


    到了那時候,自己到底要怎麽做?


    沙沙作響的冷風拂過臉頰,慧周回過神來。抬眼望去,剛才一片晴朗的天空已經開始積聚雲彩。這個國家的天氣變得很快。過不了多久,應該會有一場驟雨。


    慧周的視線落在翻開的《弗蘭肯斯坦》的某一頁上。


    <人類靈魂的構造就是如此奇怪,一些細微的韌帶竟決定著我們個人的榮辱成敗。>


    【本句翻譯引用自[英]瑪麗·雪萊 著 劉新民 譯《弗蘭肯斯坦(譯文經典)》(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


    慧周輕輕合上了書,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了細長的電子煙。這是今天早上在酒店的商店裏買的——哢嚓一聲打開了電子煙的開關。


    把煙送到嘴邊,令人懷念的冷淡薄荷氣息穿過鼻腔。


    編織出的煙霧淡而虛幻,融化在虛空之中。


    已經無法逃離靠近的雨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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