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宣燎放下湯碗抬頭,通過大小和款式辨認:“是的。不過好像很久沒有穿了。” “是呀,這是好幾年前我給你買的了,最近才洗到。”蔣蓉問,“是不是以前丟在小那邊,忘了帶回來?” 這句話提醒了傅宣燎,他回想了下,大概兩個月前,時說要回時家拿東西。那天周六,傅宣燎便開車接送,他記得時當時隻帶了個背包,回來從包裏拿出一件毛衣時,他沒看仔細,隻笑問時天氣越來越熱了,帶毛衣幹什麽。 現在想來,這毛衣早就在時那裏了,這麽長時間都沒有還給他,說不定早被時當成自己的東西,陪伴他度過許多個孤單的夜晚。 至於後來都搬到傅家了,為什麽還要把這毛衣帶過來……傅宣燎也想問自己,當時為什麽寧願在外麵遊蕩也不回家? 就因為解除合同不成,非要賭那口氣嗎? 冰箱裏放著上次時買來還沒喝完的幾瓶酒。 “這孩子死腦筋,我的勸他一點不聽,頭撞南牆認定了你。”蔣蓉關上冰箱門,轉過身,“你也沒好哪兒去,一門心思躲他,認定了沒辦法和他共處。” 傅宣燎洗碗的手停了一會兒:“那您為什麽不勸我?” “你是我的兒子,我能不了解你?越是讓你往東,你就非要往西。”蔣蓉有些無奈地說,“從國外回來之後,我跟你提到解約,你起初很抗拒,一直找理由推脫,當時我就察覺你其實並不想解,可後來……” 後來傅宣燎發現了時對他的感情並非單純的占有欲,他開始害怕了,怕被吸引,怕忍不住回應,怕控製不住自己逐漸傾斜的心。 他恨的不是無力解除合同,而是被困在過往的承諾與現實的束縛中,內心明明做出了選擇卻還要極力抵抗的自己。 聽說時為傅宣燎所作的畫被燒掉了,蔣蓉同樣覺得可惜。 她帶傅宣燎來到被作為時畫室的房間:“小來我們家這幾個月,你都沒進去過。” “如果還不想睡,就進去看看吧,說不定能在裏麵找到答案。” 頂燈打開,屋內亮如白晝。 傅宣燎進去後,將門輕輕關上,仿佛怕驚擾裏麵正在酣睡的生靈。 裏麵的陳設比想象中簡單,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畫架。顏料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盒子裏,畫筆插在筆筒裏,已經完成的畫作被卷起來堆放在桌子上,還沒畫完的蓋著塊防塵布,傅宣燎掀起一角看過,是人物,隻有背影。 在時家,傅宣燎就見時總是畫這個背影,當時以為那是時的創作偏好,現在才知道,他不是不想畫正麵,而是自己留給他的,永遠隻有離去的背影。 就這樣一個狠心的背影,時還畫了一張又一張,總是不滿意。 事實上傅宣燎知道時畫得好,能夠得到市場的認可,便足以說明他的實力。何況這裏的每一幅都那麽栩栩如生,哪怕畫的僅僅是擺在桌子上的一盆草莓。 連草莓都是傅宣燎愛吃的時把“愛傅宣燎”這件事揉進了骨血裏,遍布在周遭的每一處角落,以至於如今傅宣燎鼓起勇氣正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幹了一件多麽愚蠢的事。 難怪他的小蘑菇畫得那樣好,卻總是用手臂擋著不讓他瞧。 他的小蘑菇還那樣漂亮,沒有人比他更漂亮。 如今回想,傅宣燎甚至覺得時發瘋的樣子都可愛,明豔上挑的一雙眼睛看過來,裏頭含著兩汪水,欲語還休的樣子,倒像委屈多過憤怒了。 他其實是會委屈的,隻是他不知道那叫委屈。 而讓他委屈的人不敢麵對,一味逃避退縮,讓他這樣一個有許多驕傲資本的人,麵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愛情,也變得卑微如塵。 不過搬到這裏幾個月,時的畫作就積累了不少。 傅宣燎早前就承認時畫得好,也因此懷疑過偷畫事件的真實性,因為時根本沒有偷的必要。 所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用最大的惡意揣度時的? 記憶倒回到最初,嚴苛得近乎拷問 細想應該是五年前,那幅《焰》作為起點,緊接著是下藥,然後是那份曾被他視作恥辱的合同。 五年來,傅宣燎不斷給自己洗腦,用這些事實證明時是個鐵石心腸、冷血惡毒的人。他拚命給自己找借口時偷畫,時自私,時不值得被愛。 如今這些借口一一被擊碎,回過頭再看,其中自事實中產生的結論少得可憐。 多的是傅宣燎自以為是給時貼上的標簽,因為與此同時,他還在不斷給自己洗腦另一件事忘記等同於背叛,唯有守諾才不會受到譴責,才能獲得內心的平靜。 如今所謂的承諾剝開外皮,內裏隻是一場赤裸裸的利用,而他用攻擊代替抵禦,讓原本美好的東西被下了惡毒的定義,被誤解,被怨恨,被瞧不起。 直到一層剝開對時所謂“惡毒”的想象,發現內裏幹淨剔透的一顆心。 一切都晚了,可這又該怪誰? 按照傅宣燎有仇必報的性格,得知真相後就該殺上門去,可這件事裏人均受害者,就算受的傷並不嚴重,也擺出了受害者的姿態祈求原諒。 傅宣燎不是聖人,卻也不會逃避責任,他希望時醒過神來可以恨自己,哪怕把錯都歸咎到他一個人頭上。 畢竟無論愛還是恨,都足以維係一段關係。 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和時繼續下去。 回到臥房,側身擦過床尾,放在那裏的被時還回來的西裝不慎落地,咚的一聲。 傅宣燎順著下墜的那一麵摸到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一顆沉甸甸的藍寶石。 完好無損的寶石晶瑩剔透,鏈子也係在上麵,傅宣燎把它握在手中,盯著看了許久,看到眼睛被折射的光刺痛,心口的酸澀如海浪一波一波翻湧。 吸進長長一口氣,自責悔恨之後,遲來的疼痛伴著久蹲的眩暈讓傅宣燎眼前陣陣發黑。 這心疼雖然陌生,但他很清楚不是為了自己。 那便隻能是為了小蘑菇了。 想起時收到這顆藍寶石時眼睛發亮的樣子,明明隻是一件並不日常、過分華麗的飾品,明明以他的能力買十顆這樣的寶石都輕而易舉,他卻到哪裏都要戴著,時不時用手輕輕摩挲,當真把它當做獨一無二的寶貝在珍惜。 小蘑菇翻山越嶺,披荊斬棘,沒曬過幾天太陽,卻淋了那麽多的雨,到頭來什麽都沒得到,現在連一顆別人隨手贈與的破寶石都不敢要了。 傅宣燎又想起清晨在海邊,警察問時這樣做圖什麽。 圖什麽呢? 他不過是在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而已。 他不過是對一個膽小懦弱的笨蛋人類動了心……而已。 (下) 而這個笨蛋人類,直到經旁人點醒,才遲鈍地察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給出回應。 夜深人靜時分,傅宣燎點燃一支煙,站在窗前,看著手裏明滅的星火,和嫋嫋飄起的白色煙霧。 這包煙還是高樂成很久以前丟在這裏的,傅宣燎拿給時,時沒要,丟在床頭櫃裏放到了現在。 以前傅宣燎不懂抽煙有什麽意思,若非為了應酬攀談,獨自站在高處吸入這嗆人的氣味,為的什麽? 現在他懂了,為了想念。 僅僅一天沒見,他就開始想念了。 空著的手摸到放在床頭的錢夾,翻開裏麵藏著的照片細細端詳,照片裏的人看著鏡頭,傅宣燎才重又找回被關注著、偏愛著的滋味。 他想,時的煙是為我戒的吧,之前我是有多笨才不敢這麽想? 又想,時現在在做什麽,有沒有像我一樣做噩夢,開著燈會不會好一些? 還想,時既然知道我兩次把他錯當成別人,那知不知道那兩次其實是我動心的節點? 明明對他那麽在意,連他愛穿什麽衣服、愛用什麽顏色的傘、還有畏寒怕冷都記得清,看到他就控製不住地上揚唇角,竟天真地以為把控住了自己的心。 連旁觀的人都看出來了。想起幾個小時前時思卉口中的“真愛”,剛才母親蔣蓉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高樂成無數次的打趣……傅宣燎扯了扯嘴角,眼中卻沒現出分毫笑意。 難怪會感到痛苦。 因為被時吸引、被激發的保護欲都是順勢而為,抵抗他的愛、抵抗去愛他反而都是逆流而行。 他一直在違背本心。 夾著煙的手送到嘴邊,傅宣燎學著時的樣子,抿著煙嘴吸氣,然後被嗆得頭暈眼花,窗外的燈火都看不清。 可他還是吸了一口,又一口,讓濃煙充斥雙肺,近乎瘋狂的折磨自己。 閉上眼睛,夢裏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黑暗中,他看見一顆火星燃起,掉入野草叢生的荒地,見風就起了燎原之勢。 像極了在海上燒毀那幅畫的場景。 當時,失去的恐懼和茫然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遲鈍的痛直到這樣一個孤寂的深夜,才沿著脊背爬了上來,疼得鑽心。 他想,這是報應,是他抵死不承認喜歡,還把人弄得遍體鱗傷的報應。 這世上當真一報還一報,先前嘴硬燒了時的畫,時就用另一幅來讓他感受失去的痛苦,在他身上的鎖鏈終於被斬斷,再不用自欺欺人的時候。 傅宣燎夾著煙的手指開始不住地顫抖。 隨著枷鎖一道道解開,意誌一層層瓦解,他看見藏起來的名為愛的證據。 他們如漲潮的海浪洶湧而來,全然不管傅宣燎是否招架得住,又如平地炸起的驚雷,每一聲都有如山崩地裂。 這讓傅宣燎想起自己曾把時比作一顆不知何時會爆的炸彈。 現在可不就炸了麽,不過炸亂的不是他平靜的生活,而是他那一顆劇烈跳動的心。 可惜,他們可以擁有的好時光,全都消磨在那些背叛、惡言,和針鋒相對裏。 在一切被畫上句點的情況下,才讓他發現愛意。 這何其殘忍。 他又吸了一口煙,像吸進了夏末晚風裏所有的涼氣。 然後任由煙頭在手裏越燒越短,直到灼傷皮膚,熏出濃墨般的黑色,企圖讓這份痛感蓋過其他的,讓自己保持清醒。 心口隨著痛不住地蜷縮,掌心還殘留著在海上握著時手腕的觸感。 那是時最後一次為他發瘋,從時把手抽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時候,他就握不住了。 傅宣燎驚惶失措、卻又足夠清醒地想,怎麽辦,小瘋子不瘋了。 曾經的小瘋子總是在發瘋的時候抓著他宣布“你是我的”。 現在,我心甘情願想成為你的,你還要不要? 後半夜,傅宣燎強迫自己又睡了一陣,總算養回來點精氣神。 就是咳得厲害,證明煙草的威力不容小覷,至少時這煙是戒對了。 清早,傅宣燎一邊咳嗽一邊給時收拾換洗衣物,打算等下送去醫院。 這些天消極怠工,公司那邊壓著一堆事等著他處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跑一趟公司。他先通過電話把能交給下屬的都安排好,想著到時候露個麵把重要的事處理完就撤,其他還需要商討的可以安排視頻會議。 總之近期的重心全部圍繞時展開,一是照顧好時,二是監督警方那邊的進展,三是……傅宣燎不敢往下想。 時斷得那樣決絕,說放手就放手,說不見就不見,如今盲目自信顯然要不得。 想起昨天在警局,時思卉同他打的賭,傅宣燎的心不由得沉下去。 原諒二字談何容易。從前他總覺得時含著淚的樣子像在懺悔,現在才知道該懺悔的其實是他自己。 光是將犯過的錯彌補,就得拚盡全力,還得看當事人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