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去哪裏,時還是沒應。他歪著腦袋看向窗外,腮幫子微鼓,不像故意不應,反而像是因為坐得不舒服沒心情理人。 倒是顯露幾分從前的脾性。 熟悉的模樣令傅宣燎心中柔軟,他想,小蘑菇分明簡單明了不屑掩飾,這算哪門子橫行霸道陰晴不定。 還好,他還有很多時間去慢慢了解,慢慢用晴天的回憶代替連綿的陰雨。 何其幸運。 一隻手拉頭頂的吊環,另一隻手撐椅背,傅宣燎微微彎下腰,形成一個將時包圍起來的姿勢。 “回去我們可以打車,會舒服些。”傅宣燎低頭和時打商量,說悄悄話似的溫聲道,“或者以後坐我的車出門,你開也行。” 不過今天周六,一切聽你安排。 以後就算不是周六,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依照時的脾氣,就算聽出了潛台詞,也懶得理。 這趟公交車屬於城際交接班次,中途還要轉一趟車,方可抵達目的地。 下車後,看到醫院的招牌,傅宣燎才明白時出門是為了什麽。 醫院普通科室周末隻留一兩名值班醫師,掛號後時等了二十分鍾才進到診室裏,不到十分鍾,就出來了。 傅宣燎迎上去:“醫生怎麽說?不用拍個片看看嗎?” 時不說話,隻低頭盯著右手看,時而屈起掌指關節,似在嚐試某種康複鍛煉。 傅宣燎問:“是在複健嗎?”他急於補償,急於讓時好起來,又不得其法,“等我聯係看看這邊有沒有更專業的醫師,到時候再開始也不遲。” 時輕飄飄撇開視線,態度不置可否,卻仍像是沒聽進去。 回去還是坐公交車。 這回兩人都有座位,並排連座,傅宣燎坐在靠走道的位置,看著時艱難地活動右手,彎曲,伸展,再重複,簡單的動作讓他出了滿頭的汗,痛得唇色煞白。 傅宣燎見了心疼又著急,怕他一直練傷了自己,從口袋裏掏出昨天路上買的潤喉糖,問他要不要吃點休息一下。 原以為時還是不會理他,沒想時竟抬手,從他手心裏拿走一顆。 還沒來得及高興,傅宣燎發現時拿走了,卻沒有拆開包裝。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尚且不能做大動作的右手,把糖捏在左手心裏,輕輕握成拳。 後知後覺意識到時的手不方便,傅宣燎立刻幫他拆了一顆。 時卻沒再接,別過頭看向窗外,握拳的手小幅度抖動,不知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因為公交車駛過顛簸路麵,令身體也跟著微顫。 秋天晝短夜長,出門時太陽高懸,回到出發的站台時,霞光已鋪了滿天。 但很快,快到不過從站台走到河灘邊的功夫,夕陽就收斂了大半光芒,四周暗了下來。 時走在前麵,腳步聲很輕,夾雜著流水的細微響動。 他依舊雙手插兜,背影修長,影子更長,透著一種莫名的倔強。 莫名讓傅宣燎驚覺,自己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哪怕一切都比他想象中順利,時沒有生氣,沒有抵抗,甚至沒有趕他走。 可這並不等於接受。 他們之間的關係從開始就是畸形的,後來錯位的事一件連著一件,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塌就是整片,哪是一句對不起,或是一場一廂情願的付出、自作聰明的接近,就能輕鬆扶回正軌的? 時受的傷那樣深,他卻不能替時痛,就算他可以替,時也不需要。 因為…… 就在這個時候,在前麵走著的時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隔著五米有餘的距離,他終於開口,對傅宣燎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你確認完了嗎?” “……什麽?” “你不是來確認,我能不能畫畫了嗎?” 時將纏了繃帶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展示給傅宣燎看,連帶著手心裏已經化開的糖,黏得讓人惡心。 “是的,不能畫了。”聲音卻很冷靜,猶如宣讀給自己的判決書,“非但不能畫畫,還不能開車,連拆塑料包裝都不行。” 傅宣燎喉嚨發緊:“我不是……” 他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來確認這些。 今天周六,我隻是想陪你。 時並不給他反駁的機會。 “滿意了吧?”似要一口氣把今天沒說的份都補上,時喘息微急,自問自答道,“應該滿意了吧。” 一句音調低下去的話語,就讓剛才還軟著的心被冰雪封鎖,連帶著僅存的一絲僥幸。 傅宣燎感覺到它在急速下墜,而後轟然一聲,發出碎裂般的嗡鳴。 因為,他們一直是敵對的關係。 敵人之間,沒有信任,隻論輸贏。 而時受了傷,丟了心,已經舉起白旗,將自尊碾成粉撒進海裏。 他自然將傅宣燎追到麵前的舉動,視作一場勝利者的狂歡。 他以為傅宣燎是來看他的笑話,根本不相信傅宣燎對他抱有善意和憐惜。 現在不信,以後也不信。 所以無論傅宣燎做什麽都是徒勞,時隻會說“不需要”,還有:“你贏了,放過我吧。” 分明聽到了這樣的話,此刻的傅宣燎卻覺得自己才是失敗者。 失敗到哪怕舉手投降,哪怕捧上一顆真心,虔誠地表明心跡,時也隻會恍若未聞,全不當真。 他才是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輸得慘烈又徹底。第42章 這晚,時真做了個夢。 他夢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被蒙住,什麽都看不見。 視線以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變得敏銳,他聽見腳步聲走近的聲音,旋即感受到右手傳來的鑽心刺痛。 他想逃跑,可是手腳被縛動彈不得,他想呼救,可是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痛到清醒過來,舉起右手,發現正如夢裏那樣使不上力,連筆都拿不穩。躲閃不及的恐懼遲滯地蔓延開來,迅速擴大成可以量化的傷口,時睜大眼睛看著,呼哧呼哧地喘氣,宛如走到絕境又經人提醒前麵是死路,他卻偏要垂死掙紮向前走。 用來畫畫的手受了傷,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偽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不止是為了給別人看,更是為了蒙蔽自己。 時把臉埋進裹著繃帶的掌心裏,一麵唾棄自己落得如此下場還能苟且偷生,一麵勸自己既然活了下來,為何不得過且過地活下去。 反正都是欺騙,怎樣都沒區別。 早上起床,時來到樓下,和昨天一樣烤了兩片麵包,用左手慢吞吞煎了個雞蛋,加一片生菜在裏麵,咬下去的時候便嚐不出焦糊味了。 吃完臉色好了些,身體也不再發抖,像是低血糖得到緩解,他又有了活著的理由。 昨天的肉包完餃子之後還剩下一些,絞肉機弄成肉絲剛好夠炒一頓,時打算去買些配菜。 打開院門前,時隔著鐵柵欄左右張望,清晨的街上人煙稀少,幾位早起的老人在路邊的空地上打太極,一切寧靜如常。 潯城比楓城地處偏北,秋天都要冷上幾分。經過街邊熱氣騰騰的早餐鋪,時看著嫋嫋白煙升起,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大衣,被熱情的老板娘招呼,稍加猶豫後還是走了進去,要了杯豆漿。 店麵不大,三五名客人在裏頭就餐,桌上多擺著包子麵條。 老板娘剛給一桌把餛飩端過去,邊往收銀台走邊在圍裙上擦手:“不來點主食?” 時搖頭:“吃過了。” 老板娘了然,將煨在爐上的水壺提起,熟練地抄過一個紙杯,壺身歪斜,冒著熱氣的豆漿自壺嘴灌入杯中,直到米黃色的液體漫近杯沿,蓋上蓋,裝袋,再塞一根吸管。 遞過袋子的時候,老板娘臉上仍帶著親切的笑:“我聽潘嬸說,你會畫畫呀?” 時素來不擅與人交流,手心握到暖乎乎的東西先是一愣,反應慢了一拍就被對方當成了默認。 看著不過四十來歲的老板娘長了張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無端地叫人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抬手指了指麵積不大的店鋪裏空著的那麵白牆:“這店麵打算翻修,正愁這麵牆太空,咱們全家都不懂審美,不如你給我們設計設計,畫幅畫掛這兒?” 從超市回去的路上接到江雪的電話,時把這事同她說了。 “人家拜托你,你就答應了?” “嗯。” “談酬勞了嗎?” 時報了個數。 江雪用翻白眼的語氣說:“他們肯定不知道,你的畫在拍賣會上都是七位數起。” “沒關係。”時說,“我現在畫得沒有從前好了。” 廢了手的畫者,如同斷腿的田徑選手,再多的抱負也沒了用武之地。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隻要還想畫就行,接點沒什麽壓力的活兒也好,就當複健了。” 時知道江雪常給他打電話是為了確認他安全無虞,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有表現過輕生傾向。 他隻能說:“雪姐,我在這裏一切都好,不用擔心。” 江雪裝作沒聽懂他的話:“我現在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個誰沒臉沒皮纏著你。” 思及昨天的種種,尤其是傍晚的短暫對話,一張失魂落魄的麵孔倏然出現在腦海中。 時垂眼看地麵:“他走了。” “……真的?” “嗯。” “你跟他打過照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