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不是幫助。”沒等他說完,時接著道,“是投機取巧占便宜。”  實際施以援手的是時懷亦,他隻是蹭了個合同為自己謀利,嚴格說來,算是趁火打劫。  所以傅宣燎想逃也在情理之中,沒有哪個心高氣傲的人甘心被束縛。  然而在時用正常人的思維終於想通的當下,傅宣燎卻說:“那也是我占你便宜。”  “你那麽好,我非但不知珍惜,還肆意傷害你,這也是我來到這裏,要向你道歉的第一件事。”他沉下一口氣,“誤會了你,還對你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對不起。”  時開始後悔提下藥的事了。  他一直在避免回憶過去,然而通往過去的門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就牽出無窮禍患。  他早該不在乎這些,更不該為旁人態度扭轉和所謂的“真相大白”動容,可在當下,他不得不承認原本平靜的心緒起了一絲波瀾。  語言比文字有力量得多,其中的無條件退讓更是昭彰無遺。  可笑的是,他提起這件事原本的目的是為了激怒傅宣燎,借此逼他離開這裏,最好別再出現。  而對於傅宣燎來說,則是一件幸事,時的主動提及為他找到了切入點,將醞釀許久的歉意道出。  哪怕他知道獲得原諒沒那麽容易,至少從時的反應來看,全然沒有鬆動的跡象。  自昨日起,時的態度就冷淡不已,表麵上全盤妥協接受,聽之任之,實則內裏豎起了所有的刺,連呼吸都在竭力傳達抗拒。  時沒理會傅宣燎的道歉,拿起被冷落多時的咖啡杯,放在咖啡機底座上。  隨著流淌的水聲,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擺在桌麵,時站在島台的一端,拿起一杯慢慢地啜飲。  傅宣燎走上前去,拿起另一杯。  許是因為距離近,時發現了傅宣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兩塊深色的傷疤,並多看了兩眼。  “被煙燙的。”傅宣燎察覺後立刻不問自答,“有點疼。”  但我知道這比起你的疼,還差得遠。  時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或者根本不想懂。視線再度垂低,時放下杯子,抿著唇,雙手置於桌麵交握。  這讓傅宣燎想起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時,那時候自己十歲他八歲,麵對自己友好的親近,時也是這樣,安靜而不失禮貌地坐著,緊絞的手指卻透露了他的膽怯。  當時應該拉他的手,讓他不要害怕的。  現在已然失去立場,傅宣燎的手隻伸到即將觸碰到纏著繃帶的手背,便克製地停住,蜷起手指,悄悄地收了回來。  傅宣燎舉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坦言道:“雖然當年,因為這件事對你有了偏見,它是一切惡的開端,可是我仍然慶幸,那天是你闖了進來。”  說著,他呼出一口氣,努力讓出口的話語不那麽沉重。  “要是不願意想過去的事,那我們就不想了。”傅宣燎偏頭看著時,“從現在開始,隻要是你給我的,就算裏麵放了毒藥,我也心甘情願喝下去。”  這番無從考證的話,待傅宣燎一走,就被時強行拋到了腦後。  他關緊大門,反鎖,上樓把起草到一半的畫挪到位於樓下陽台的新畫架上,抓起旁邊窗台的一顆牛肉幹塞嘴裏,咀嚼間中和了咖啡留在唇齒間的苦味。  這幅畫時整整畫了五天,期間出門買食材都腳步匆忙,在超市偶遇到潘阿姨,聊不上幾句就要走,理由是趕著交畫。  周五晚上門被敲響,時莫名不想去開,通過外頭的呼喚聲辨認出是誰,才匆匆放下筆,站起來行至門邊。  開門後,先闖入眼簾的是一兜黃澄澄的橘子,腦袋從袋子後麵探出來時嘴咧得老大扮鬼臉,驚得時後退半步。  “有這麽嚇人嗎?”潘家偉邊嘀咕邊踩著地墊蹭了蹭腳,走進來,把橘子放在桌上,“我媽讓給你帶的,讓你多吃點,吃完家裏還有。”  他的媽媽便是隔壁潘阿姨了。時道了謝,潘家偉擺擺手說不客氣,然後不客氣地拖了張餐椅反坐,雙臂掛在椅背上,晃悠著問:“聽說你一周沒出門了,憋在屋裏幹嗎呢?”  家裏很少來客人,時按自己的想法行待客之道,倒了杯熱水擺桌上,就回到畫架前坐下了。  回答也言簡意賅:“畫畫。”  “還是給早餐鋪掛牆上那幅啊?”見他用左手畫得艱難,潘家偉勸道,“那老板娘哪懂這些,說不定以為你畫幅畫跟小學美術課作業差不多,也看不出個好賴,你這麽上心幹嗎?”  時用剛洗過的筆調了個飽和度低的米黃色,塗在包子皮上:“認真和敷衍,通過肉眼可以分辨。”  潘家偉撇撇嘴,從桌上順了隻橘子,悠哉地剝。  “沒想到你真是個畫畫的,先前還以為……”  時搬來這裏一月有餘,早前潘家偉周末回家,就跟著潘阿姨來走動過幾回,如今說出這話,自是引起時的好奇。  他停了筆,轉頭看向餐廳方向:“以為什麽?”  潘家偉也在看他,突然視線相對,被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清澈雙眸看得沒來由一陣心虛,匆忙別開了眼,聲音也微弱下來,含糊道:“還以為你是……明星呢。”  過了好半天,時才反應過來,潘家偉是在說他好看。  由於常年憋在室內畫畫,接觸的人少,除了江雪偶爾在公開場合拿他的皮相作為宣傳賣點,旁的時候時幾乎沒聽人當麵誇過他。  因此被說像明星,他難免意外,轉念又一想,之前總被人說像狐狸精,雖然是貶義,但這裏頭大約也有認可他長相的意思。  而之所以采用的形容大相徑庭,則是因為背景不同。  在楓城,他是時家的私生子,是妓女生的兒子,便理所當然地是大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在潯城,無人知道他的背景來曆,便以貌取人地以為他是隱居於此的“明星”。  參透這層道理,時對這個世界的荒謬度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過他知道潘家偉隻是心直口快,這麽想的便這麽說了,沒存什麽揶揄之心。  “我不是明星。”時隻能說。  “那你躲在這兒幹什麽?”  “……我沒躲。”  “我才不信。”潘家偉掰了瓣橘子塞嘴裏,酸得直閉眼,“住在這城鄉結合部的,除了老頭老太,就是出門躲債的。”  時敷衍地“嗯”了一聲。  好不容易把橘子咽下去,潘家偉深呼吸緩了緩,追問道:“那是錢債還是情債啊?”  他隨口一問,時卻認真思考了下。  結論是沒有債,無論哪種都早已還清。而且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情。  潘家偉也習慣了時的寡言,沒等到回答隻當他沒聽進去,吃完橘子拍拍手,站了起來。  “你忙,我先走了。”  時再度站起來,把人送到門口。  潘家偉走在前麵,轉過身來時,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麽的時險些撞到他身上。  他這才發現時隻比他矮一點點,額頭齊他眼睛,頭發很黑,身上有一種天然的皂角清香。  莫名叫人紅了臉。  別開臉輕咳一聲,潘家偉說:“下個周末,我帶吉他回來,把新寫的歌唱給你聽聽。”  時愣了下,像是不知道為什麽要唱給他聽,不過到底沒拒絕,輕輕“嗯”了一聲。  走到院門口,潘家偉又回頭,交代獨自在家的小朋友似的:“我媽說最近這兒總看到外地車,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幹什麽來的,你一個人在家小心點,不要給陌生人開門。”  這話時聽進去了,次日一早,就去街上找鎖匠。  江雪這處房子裝修得倉促,院門還沒來得及上鎖,安全起見,時打算給她裝一個。  幾乎是剛出門,他就察覺到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轉眼又是周六了。  連夜來到潯城的傅宣燎雙目通紅,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幾個小時前他還在公司和員工開會,完事飯都沒來得及吃就開車出發。  幸好趕上了,傅宣燎趕幾步上前,在連續追問“今天打算幹什麽”“我們這是去哪裏”均未得到回答後,他跟著時定住腳步,抬頭盯電線杆上的小廣告看。  還沒看出什麽名堂,就見時掏出手機,撥通了其中一則的電話,迅速跟師傅口頭約定了時間,扭頭往回走。  “鎖匠?”傅宣燎一麵跟著他走,一麵追問,“門鎖壞了嗎?要不我先試著幫你修?”  時自是不理,等到修鎖師傅上門來,從工具包裏掏出一把方方正正、看著分量就不輕的鎖,傅宣燎才恍然明白過來。  師傅哐哐哐地給院門安鎖,傅宣燎問在監工的時:“這是為了……防我?”  一切盡在不言中。  時連午休都將院門緊鎖,中午日頭高懸,風卻很大,守在門口的傅宣燎被吹得頭昏腦漲,盯著高度足以輕鬆攀越的鐵柵欄看了半天,到底不想嚇著裏頭的人,忍耐著沒爬上去。  他向來急躁,小時候學鋼琴學籃球學畫畫,統統都沒撐過一個星期,可對時,他必須拿出十二分耐心。  這個世上也隻有時,值得他付出全部的耐心。  秋天的潯城翻臉比翻書還快,下午時出門去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陰了下來。  他們乘坐的這趟21路公交車空調壞了,風從四麵八方都在往裏頭鑽,傅宣燎從大衣口袋裏掏出備好的暖貼,遞給時。  “貼上吧,哪兒冷貼哪兒。”他還是站著,彎腰護住時的姿勢,“我給你擋著,沒人看見。”  從診室裏出來,時看見傅宣燎手裏又多了個暖手寶似的東西,見他出來就往他手裏塞,說這個可以緩解寒冷引起的肌肉僵硬,對手指關節的血液循環有奇效。  回去的路上時握著它試了試,熱流貼著皮膚往裏傳遞,暖和的手確實比凍僵的手好活動許多,上回來學的幾個複健動作,這回做起來都不怎麽疼了。  傅宣燎看見時的臉色就知道這東西買對了,高興地說要買好吃的慶祝。  “還記得你給我買的糖炒栗子嗎?”他說,“潯城也有這家的分店,等我給你買回來。”  時恍若未聞,沉默地低頭玩手。  這次去醫院除了接受複健指導,還一並把手上的固定繃帶拆掉,傷口已經愈合,醫生說今後不用再裹著了。  隻是橫貫掌心的一條粗疤明顯至極,看得人心驚。  時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座位上甚至把玩起了這道疤,用指腹磨,用指甲摳,讓一旁的傅宣燎提心吊膽,幾欲出言阻止。  好在時玩了一會兒便覺得沒勁,手搭在膝蓋上,歪靠著車窗玻璃,在公交車的搖晃中沉睡過去。  後來時回想起這天,仍覺得難以解釋。  性格使然,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過在公共場合睡著的經曆,能在走走停停、嘈雜吵鬧的公交車裏睡著,實在是件稀罕事。  他自然不願意將原因歸類為身邊坐著那個人,隻當最近太累了,加上車裏開了暖氣,昏昏欲睡實屬正常。  隻是沒想到不過十來分鍾的“鬆懈”,就讓人鑽了空子。  從短暫的睡眠中睜開眼睛,先入目的是傅宣燎的側顏。  很久以前,時就知道他生得好。視線緩緩對上焦,那線條流利的半張麵孔,就算早已深刻在心裏,如今單純從美學角度再看,也是引人沉醉的迷人。  許是潛意識裏覺得這人不該在這裏,所以時怎麽看,都覺得他身上帶著一種風塵仆仆的滄桑。  如今這雙經曆許多的深邃的眸凝視著時掌心的傷,實質般地讓他感受到熱度和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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