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因為聖誕節即將來臨而滿目生輝。


    小心縱然待在家裏,也能有所感覺。小心家雖然不屬於每一年都要裝飾聖誕飾品的家庭,可是隔壁的家庭每一年都會掛滿燈飾。小心即使不出門去觀看,也能感覺到那一閃一閃的光亮映射在自己家的牆壁和窗戶上。


    * * *


    “快到聖誕節了,咱們不做點什麽嗎?”


    到了十二月份,理音在城堡裏向大家問道。


    聽見了他的話,坐在沙發上看書的風歌也好,手裏玩著遊戲的政宗也好,大家都看著他。


    “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地方,大家在一起吃蛋糕不好嗎?”


    “夏威夷也有吧,聖誕節?”風歌問理音。


    提起聖誕節,印象裏總是在冬天穿著毛茸茸的紅衣服的聖誕老人從雪中過來的感覺,這一切在四季如夏的夏威夷島完全無法想象,聽見了風歌的話,理音笑了起來。


    “當然有啦。和日本確實不一樣,沒有飄雪的白色聖誕節的感覺,在那兒,到處張貼著聖誕老人玩衝浪的海報。”


    “衝浪!”


    小心聽了不由嚷了一聲,理音笑得更厲害了。


    “更加有節日氣氛吧?在美國,比這兒也許更加隆重些吧。不僅是聖誕快樂,而且是聖誕‘非常’快樂了。一種又吃又喝的聖誕節氣氛。”


    “原來是這樣呀……”


    “嗯。所以,大家想不想在聖誕節準備些什麽節目?交換禮物什麽的就算啦,各自帶些點心什麽的。蛋糕就由我負責了。”


    把“狼大人”也叫來吧,理音補充道。


    “已經十二月份了,三月底這兒就要關閉了,唯一的一次聖誕節,這樣行不行呀?”


    那個“祈願的鑰匙”還沒有被發現。至少,看不出有誰發現的跡象。大家在這兒的記憶到了三月份以後能不能保留還沒有定,如果能夠保留,理音一個人住在夏威夷。大概他最能意識到,將來和大家再見麵不會容易。


    “……不錯呀。”


    小晶表示了讚成,大家紛紛也點了頭。“不過,”政宗這時開了口,“什麽時候呢?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節前夜這天可以嗎?你們大家這一天有沒有別的預定呀?”


    “我那裏沒有問題。因為有時差,和宿舍裏留下的同學舉行派對,正好不衝突。”


    “聖誕節前夜這天我有空,前一天,二十三日的話來不了。”


    風歌用尖尖的嗓音說道:“正好要參加鋼琴演奏會。”


    小心聽了一愣。


    “你在學鋼琴嗎?”


    麵對小心的詢問,風歌點了點頭。


    “我雖然沒有去上學,學鋼琴沒有停,因為是個別指導。”


    小心記得剛來城堡的時候,有一個房間裏傳出了鋼琴的聲音。原來那是風歌在彈呀,她的房間裏有一架鋼琴呀。


    小心在小學的時候學過鋼琴,後來不學了,看見風歌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學習鋼琴,多少有些羨慕,覺得她挺耀眼的。


    “以前,我在房間裏聽見過你彈鋼琴。”


    風歌聽見小心這麽說,發愣地吸了一口氣:“很吵吧?”


    小心搖搖頭。“哦,太好了。”風歌回答。


    “在小心的房間裏,沒有鋼琴嗎?隻有我的房間才有鋼琴嗎?”


    “嗯。因為風歌會彈琴,所以‘狼大人’才在那個房間裏為風歌配備了鋼琴吧。”


    “小心的房間裏有什麽呀?”


    “有書架。不過,全是些看不懂的書,英語或者是丹麥語之類的外國書。”


    “丹麥語,真厲害呀!你為什麽知道那是丹麥語呢?”


    “……安徒生是丹麥的作家,有許多安徒生寫的書。”


    小心想到,那是東條告訴她的。她在東條家看見過同樣的書。


    “真好呀,小心的房間裏有許多的書呀。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呢。”


    聽見風歌這樣地說,小心曖昧地微笑著。


    ——有著許多和東條家同樣的書的那間房間,雖然的確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空間,然而小心總覺得自己一直非常在意東條的心思其實早被什麽人給看透了。


    大家的房間都是什麽樣子的呢?既然會彈鋼琴的風歌房間裏有鋼琴,那麽可以肯定,每一個人的房間裏應該都有著適合每個人的東西。


    “那麽,風歌二十三號因為要演奏鋼琴所以來不了……二十四號怎麽樣呢?”


    “哦,我不行。那一天說不定要和男朋友約會。”


    聽見小晶這麽說,大家有點詫異卻都沉默著。雖然小晶似乎正等著有人向她打聽,理音卻很幹脆地輕聲說道:“明白了。”


    聖誕夜的那天,除了小晶,估計大家都有可能產生和家人一起過節的預定。結果,最後定下來是在二十五號這天大家一起舉行聖誕節聚會。


    自從大家知道大家都是“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後,小心覺得城堡裏的氣氛多少有了些變化。


    雖然並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但是總覺得大家相互之間的關係不如以前緊張了。


    比方說,政宗曾告訴小心他們:“自由學校的老師也到我家裏來啦。”


    剛剛聽了他的話,小心他們一下子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便補充道:“你們不是聊起過嗎?那個‘心的教室’。”嬉野和小心這時才醒悟過來,連連點頭:“對,對。”


    “是喜多島老師嗎?”


    “大概是的,是一個女老師。”


    “政宗也見到她啦?”


    政宗不知為何樣子有些尷尬。小心有些不理解,想了想之後,她明白了。


    他並不是尷尬,而是因為對這種事情不習慣,所以不太好意思。有關發生在城堡外麵的事情,政宗一直沒有這樣同大家說起過。


    “你去過‘心的教室’嗎?”


    雖然小心對這個和自己名字相同的稱呼還是挺在意的,但是這兒的人和學校裏的學生不同,絕對不會在這個方麵取笑小心。小心對這一點很有信心。果然,政宗沒有抓住這一點當成笑話,而是斷然地搖了搖頭。


    “我沒有去。我父母雖然知道這個學校,他們覺得那裏是讓想重返學校的孩子去的地方,並沒有考慮過讓我去那裏。”


    “政宗,你父親他們和原來一樣,覺得學校這個地方孩子不想去便可以不去嗎?”


    小心不由地說,她覺得和自己家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政宗聽了聳了聳肩:


    “不是嗎?他們也知道最近學校的問題實在是太嚴重了。霸淩的手段越加陰險,報紙上不是也常報道因此而發生學生自殺的事件嗎?老爸他們說了——根本用不著勉強自己去上學,弄得最後被殺掉的結果。”


    政宗說話的時候模仿著他父親的語調。小心聽了感到一連串的吃驚,在學校被殺掉的說法實在是太驚人了,不是像小心家那樣要求小心去學校,而是完全不同的想法。“但是,”政宗的眼神多少有點兒迷茫,“與此同時,他們好像也正在尋找能夠安心地把小孩送進去的學校——現在好像正在使勁想辦法——至於自由學校,老爸說那兒隻是民間的誌願者們的活動,沒有當作一回事兒。可是,喜多島老師卻到家裏來了……說是想來聊聊。”


    政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媽媽說,也沒有去要求過,為什麽她會到家裏來呢?難道是在中學的要求下來的嗎?媽媽和老師在家門口的地方發生了糾葛,老師告訴她,並沒有受到過中學的委托,隻是聽到我的朋友偶爾提到過我的情況,所以才想來聊聊。”


    難道是在中學的要求下來的嗎?小心雖然沒有看見,但是她能夠想象出政宗母親那種不愉快的表情。看樣子政宗的雙親對學校的不信任相當嚴重。以前就聽政宗說過,中學裏的老師——“他們雖然是老師也是普通的人。”“他們的智商比不上我們的地方多了去了。”


    此外,從政宗嘴裏說出的“朋友”兩字讓小心聽了覺得特別新鮮。這多半是政宗去中學的時候,在那裏交上的朋友吧。


    可能小心想的事情被政宗猜到了,他小聲補充道:


    “我剛開始不去中學的時候,家裏的父母和班主任老師發生過各種摩擦……所以他們認為,公立學校的老師不行,然後他們對中學的老師一點兒也不信任了。”


    “原來是這樣呀。”


    “我意識到了,那個自由學校的老師就是你們說過的人,所以,我才和她見麵的。”


    小心和嬉野聽到這話,不禁對看了一下。過了一會,小心覺得自己胸中湧上了一股暖流。


    看樣子,政宗是因為喜多島老師曾經和小心及嬉野交談過的原因,才願意和她見麵的。


    小心想到這兒覺得特別高興。雖然可能有些誇張,她總覺得自己獲得了信任。


    政宗說話的樣子和以往一樣,表情既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兒尷尬。他用快速的語調說:


    “當時也並沒有具體說些什麽,她隻說以後還會來的。”


    “她是個很不錯的人。”小心說道。


    政宗聽了點一點頭:“嗯……是呀,你的感覺我能明白。”


    政宗曖昧地說著,承認小心的觀點。


    “哦……哪一天會不會也到我家來呢?”


    站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的小晶嘀咕著。


    “這種自由學校,我家附近似乎沒有,怎麽會呢?我們是同一個中學的人呀。”


    “對呀。”


    小心想,如果喜多島老師去小晶家訪問的話,最好小晶能和她見見。


    雖說都知道住在不遠的地方,可是並不會想要在城堡之外的地方見麵。因為能在城堡裏相聚就可以了,如果要在城堡之外相聚的話,首先,沒有地方。平時的話,幾個人不去上學會被大人指責,周末的話,會被同齡的熟人發現。這樣看來,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中學生能夠待的場所除了“學校”就是“家”了,此外再也找不到什麽地方了。


    不過,想到有喜多島老師那樣的大家都認識的人,從而使大家感覺到自己和外麵的世界還是有著共同聯係的人,小心有了新的快樂。


    像政宗這樣平時總是在嘴上喜歡抱怨的人,還有頑固地不願意提及中學的小晶,現在似乎也變得不再那麽躲避外部世界的話題了。雖然,小晶再也沒有穿過校服,可是她比以前更頻繁地出現在城堡了。


    盡管有時候也會有人缺席,可是大家都到城堡來的日子更多了。


    本來,小心沒有想到今年能和同齡的人一起舉行聖誕節的聚會,所以覺得特別高興。去年,還在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小心參加了同班同學沙月家裏的聚會,幾個女同學一起交換禮物、玩遊戲。


    回憶到這兒,小心想到了沙月,不知她現在怎樣了。這樣一想,她覺得胸口一陣疼。


    她們一起進了雪科第五中學,然而班級不同。沙月說過要進壘球部。雖然很嚴格,訓練時也會非常辛苦,可是她說過會努力加油。實際上,沙月現在大概正在努力吧。


    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見過麵了。過去和她一直作為好朋友交往著,如今她多半是把自己看為“不來學校的特殊孩子”,這麽一想,小心因為習慣了目前的境遇所以已經平靜的心境又回到痛苦中了。


    第二個學期已經快要結束了。


    寒假到了。


    又快是新的一年了——


    就在這樣一天天過去的日子裏……


    一個接近聖誕節的夜裏,小心的媽媽開口問:“小心,有一件事想和你說說行嗎?”


    她的聲音微微地透出了緊張的感覺,使小心條件反射般地生出不祥的預感。媽媽這樣說話的時候,往往都是不好的情況。然後小心的胸口會更加苦痛,肚子會像朝下墜似的沉重起來,緊張地等待著什麽——


    小心隻覺得既想知道她後麵說什麽話,又不想知道她說的話。


    接著,媽媽開口道:


    “伊田老師說,他明天中午想到我們家裏來,行嗎?”


    伊田老師是小心的班主任老師。


    小心上了中學以後,隻有最初的那個四月份是和這個年輕的男老師一起在教室裏度過的。小心不去中學以後,他在五、六月份的時候來過小心的家,小心有時和他見麵,有時避開不見。


    那以後,媽媽說不定和這個老師也曾經見過麵,就像和“心的教室”的喜多島老師一樣。


    不過,喜多島老師和伊田老師有著決定性的區別。


    伊田老師來家訪的時候,小心會感到非常緊張。由於過度緊張,她的汗會不停地冒出來。


    小心會想到,他不久之前還在那個教室待過,而小心是從那個教室裏逃出來的人。這樣一想,就覺得看到伊田老師心裏便充滿了苦悶,然後希望他最好不要來。


    小心突然想到,他是第二學期末才來的。


    關於不來上學的學生的狀況,到了一定的時期,老師必須進行了解。因為,這也是他們的工作。


    小心正在想著,媽媽又開口了。她那一聲“小心”的呼喚,讓小心聽了立刻又緊張了。


    “老師說,這回,他要和你聊聊班上同學……關於女孩子的事情,有話要說。”


    小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地裝扮出平靜的樣子來,她完全沒有自信。媽媽說的話直接刺進了她的胸口。


    “班級裏的……女孩子?”


    “叫真田的女孩子,做委員長的。”


    小心覺得耳朵深處一下子轟鳴起來,刹那間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媽媽的臉看上去似乎有些險惡的樣子。她頓時感到呼吸困難了。


    “果然有事情呀。你察覺到了什麽嗎?老師都說了些什麽?他和媽媽說什麽啦?”


    “老師問,那個孩子會不會和小心吵過架呀?”


    小心立刻覺得背上起了雞皮疙瘩。


    吵架。


    想不到老師居然是這麽輕飄飄的說法。一股強烈的反感,使她心中升起的怒氣在腦子裏沸騰了一般,意識都變得模糊了。


    那可不是什麽吵架呀!


    吵架是相互語言能夠相通的人才會進行的呀,屬於更加對等的事情。


    小心遭遇的事情,絕對不屬於吵架。


    麵對著咬住嘴唇沉默的小心,媽媽好像察覺到什麽了。


    “見見吧。”她對小心說。“你就和媽媽一起,同老師見見吧,小心。”


    你到底遇到什麽啦?媽媽又一次問道。


    小心咬住了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說了。


    ——那些孩子,來過這裏。


    小心終於把這事說了出來,媽媽的眼睛微微地睜大了。小心慢慢地抬起了頭,然後說道:


    “我……”


    不能說討厭一個人。


    媽媽總是這樣地告訴小心。不論是怎樣反感一個朋友,也絕對不能說她的壞話。所以,小心覺得說了媽媽會發火。所以,小心沒能向媽媽說。然而……


    “媽媽,我……覺得真田,很討厭。”


    媽媽的眼睛疑惑地看著她。不是吵架——小心繼續說:


    “我和那個孩子,沒有吵過架。”


    第二天上午,伊田老師來了。


    星期二,中學裏還有課,他好像是抽出了課間空閑的時間來了。媽媽也特意向公司請了假。


    看上去,伊田老師比上次看見的時候頭發更長了些。進了門,他把看上去已經穿得挺舊的運動鞋脫在了玄關,向著小心問道:“上午好,小心。身體好嗎?”


    伊田老師開口便直呼小心的名字。


    小心僅僅在教室裏上了一個月的課,老師就把她和其他那些已經很熟的同學一視同仁地這樣稱呼。被老師這樣稱呼,小心就覺得自己和班上其他的同學沒有什麽兩樣了,的確很開心。但是,開心過後,小心又覺得老師是為了讓她高興才這麽叫她的。


    因為這是他的工作。


    他並不是特別關心小心,而是因為有工作必須關心小心。


    雖然小心覺得自己在這種細小的地方想來想去,既幼稚又像個傻瓜,可是她扭轉不了自己的思維。


    因為,伊田老師是屬於真田美織和她周圍那些孩子的。四月份教室裏的場景,小心全都記得,想忘也忘不掉。


    ——伊田老師,你有女朋友了嗎?


    ——什麽呀,有也不會告訴你!


    ——哎呀……我們想知道……“伊田先”你真小氣……


    ——不行不行,你們可不能這麽叫我。


    老師嘴上雖然這麽說,卻又沒辦法似的笑了,這時他沒有對這些孩子發多大的火。所以時間雖然已經從四月份到了現在,真田美織她們依然會這樣叫他。


    這個人,是真田美織她們的“伊田先”。


    每次老師到家裏來,告訴小心“不要勉強自己”時,小心都會這樣想。


    ——不要勉強自己。小心如果能來學校,大家當然會很開心。


    伊田老師大概是出於關懷這麽說的,可是老師也許並不希望小心去上學,或者兩方麵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


    ——小心為什麽不喜歡去上學呀?


    ——你遇到了什麽事情呀?


    五月初,小心不去學校後,老師便這麽問她,她當時什麽也不說,隻是沉默著。老師多半認為,小心的狀況屬於“懶惰病”。


    然而,小心覺得他這麽想也行。或者,他這麽想是理所當然的。


    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的。


    學校的老師們,多數都會站在真田美織這樣的班級中心人物的一邊。這種孩子在教室裏會大聲地說話,休息的時候在外麵和許多孩子一起玩耍。他們個性活潑,屬於那種認真的孩子。


    小心曾想過,如果把真田曾經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事都告訴老師的話,會讓老師啞口無言的,不過老師仍然會站在那個女孩的一邊。再要說的話,就會說“已經知道啦”。


    老師一定會從正麵詢問真田:“是真的嗎?”他一定會這麽做的。


    明擺著真田不可能承認的。


    那個女孩隻會按照她的想法來說,她不可能有別的說法。


    ——她為什麽不出來呀?太壞啦!


    真田和她的朋友們一起圍著小心的家,小心躲在家裏恐懼得渾身發抖,真田美織則在外麵哭泣。然而,她的朋友們卻在旁邊安慰她:“美織,你不要哭呀。”


    在她們那個世界裏,小心是壞人。雖然不可思議,事實便是如此。


    在客廳裏,老師和小心的媽媽麵對麵地坐著。


    同以前老師來家訪的時候相比,小心媽媽現在的態度強硬了。


    昨天晚上,關於四月份自己和真田美織之間發生的事情,小心都和媽媽說了。小心至今為止一直沒有能夠說出來,考慮到媽媽會從老師那兒聽到所謂“吵架”的錯誤信息,便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小心希望媽媽能先聽到自己的親口敘述。


    老師來了以後,媽媽對小心說,先上二樓自己的房間裏待一會兒。因為媽媽有話要先和老師說一說。


    實際上,小心很想留下來,聽一聽老師是怎麽說的。可是,媽媽的表情就像生氣了一樣嚴肅。


    昨天晚上,媽媽聽了小心的話以後,並沒有發怒也沒有慌張。


    事情發生之後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了,小心在敘述的時候已經沒有眼淚了。她覺得如果自己一邊哭一邊訴說心裏的悲傷也行,可是盡管這麽想,眼淚卻流不出來了。


    這件事情和男女生的戀愛有關,所以比較複雜,不過小心仍然努力地說了出來。


    小心本來指望媽媽聽了她的敘述以後,會在情感上發生變化,然後憤怒起來。小心希望她能夠站在小心的一邊,氣憤地指責那群孩子。


    小心以為媽媽首先會生氣,結果卻不是這樣。小心說到了一半,媽媽的眼睛裏浮出了淚花。看見了媽媽的眼淚,小心迷茫了,她更加流不出眼淚了。


    “對不起。”媽媽說道,“媽媽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你的事,對不起。”


    媽媽抱著小心的身體,握住了她的手。在小心的手指甲上,落下了一滴滴的媽媽的眼淚。


    要努力戰鬥,媽媽對她說。隻聽見她的聲音裏包含著震顫。


    “這種戰鬥說不定會要很長的時間,小心,你一定要堅持。”


    小心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見鏡子又在那裏發出了亮光。小心想,大家今天一定又在鏡子的另一邊聚在一起了。


    小心想念大家。


    然而,小心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豎著耳朵傾聽樓下的聲音。房子的空間不大,所以容易聽見。雖然客廳的門關著,卻能夠微微地聽見裏麵的聲音。


    老師的聲音說:“在女生中間,好像發生了矛盾。”然後是媽媽在反駁:“小心說過了,她們不是在吵架。”小心的心髒疼了起來。然後,小心以為他們的聲音會像海上互相搏擊的浪花一樣越來越大,結果反而變小了。


    小心聽見媽媽問:“喜多島老師今天不來嗎?”然後老師說:“啊,不是,我今天先來。因為這些都是中學裏的問題。”小心聽了以後,想起了喜多島老師的臉,也想起了從喜多島老師那兒得到的紅茶茶包。


    到了在城堡裏舉行的聖誕節的聚會時,小心要用那個紅茶來泡茶給大家喝。


    大概喜多島老師向伊田老師說過了什麽。喜多島老師要同中學老師聯手解決問題,所以她大概曾經調查過四月份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是嗎?小心你每天都在戰鬥呀!


    小心回憶起這句話,不禁又想念起喜多島老師了。她閉上了眼睛。樓下傳來了伊田老師的聲音:“真田也有真田的……她是一個性格開朗,責任感強的孩子呀。”聽上去就是在給真田辯護。


    她的性格開朗、責任感強,與她對小心做的事情沒有半點關係呀。這時媽媽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什麽意思呢?”終於聽見媽媽感情衝動的聲音了,小心聽了真想把耳朵堵起來。


    小心悄悄地回到了房間,看見鏡子在發光。


    意味著城堡入口已經敞開的七色虹光顯得那麽地溫柔,小心伸出了手指,輕輕地觸摸著鏡子的表麵。


    “幫幫我。”她在那兒想。


    “幫幫我。”


    “大家,幫幫我。”


    過了不少時間,小心才被叫下樓去。


    媽媽和老師的表情遠遠地比剛才生硬了,麵對著小心他們顯得更加緊張起來。空氣也像改變了顏色似的沉重起來。


    “小心。”老師說道,“你和真田見個麵,一起說一下話好嗎?”


    聽見老師這麽說,沒有誇張,小心有一種呼吸也要停止的感覺,心髒劇烈地跳了起來。


    小心無聲地看著老師,完全無法相信他會這樣說。


    她絕對不願意和那個女孩見麵。


    “她屬於容易受到誤解的女孩,讓小心覺得不開心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不過,我和她說過了,她也挺擔心的,正在反省……”


    “反省什麽的,我認為她根本就不可能反省。”


    小心發出了聲音。


    她激動的聲音中,夾雜著顫抖。


    可能沒有想到小心會這樣說,老師滿臉吃驚地看著小心。小心搖著頭說道:


    “她如果反省的話,是因為害怕被老師批評,並不是為我擔心。她害怕自己做過的事情被老師知道,害怕老師認為她不好。”


    小心把這些話一口氣地說出來,她自己也沒有料到能夠這樣痛快淋漓地說話。看得出伊田老師相當地震驚。


    “小心,不過呢……”


    “老師。”


    媽媽插進了小心和老師中間。她看著老師,用冷靜的語氣說道:


    “首先,應該從小心這邊先聽聽她遇見了什麽問題吧?就像從真田那個女孩那裏了解情況一樣。”


    老師馬上抬起了頭,看著媽媽。隻覺得他正要說些什麽,媽媽卻不容他說下去了。“行了。”她說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次,請和哪一位年級主任,或者校長一起來吧。”


    老師閉嘴沉默著。他沒有看小心的眼睛,也沒有看媽媽的眼睛,一直目光向下。


    “我以後再來。”


    說完這句話後,他站起了身。


    站在玄關目送著老師離去,關上了門以後,媽媽叫了一聲:“小心。”


    此時,小心朝著媽媽看了過去,不知道小心一副怎樣的臉色。就看見媽媽張開的嘴唇一下合上了。然後,媽媽的表情改變了,雖然樣子有些疲憊,卻是堅定的表情。


    “我去買東西,你也去好嗎?”


    她勸說著小心。


    “不買東西也可以。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我們一起去。”


    * * *


    平日的大白天的話,小心不會遇上那些正在上學的孩子。


    小心和媽媽一起坐在卡萊奧的餐飲席位,吃著奶油冰激淩。


    雖然在卡萊奧這個商業中心裏,有小心喜歡的麥當勞和美仕唐納茲,但是小心還是選擇避開這些地方。因為這些地方常會聚集著學校裏的同學。縱然考慮到今天不是假日,小心還是覺得有些緊張。


    出門在外的事情,真的已經有好久沒有經曆了。自從暑假在便利店裏買了送給風歌做禮物的點心以後,小心再也沒有出過門。


    外麵的光線挺刺眼,雖然和以前一樣,看見家人和城堡的孩子們以外的人會讓小心感到畏縮,然而和媽媽在一起,小心今天不覺得那麽恐懼了。想到他們也許會把小心和媽媽當成從醫院回家途中的人,小心便不再害怕這些大人的視線了。


    ——吃著冰激淩,小心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在行人中搜尋著。


    看見染過發的年輕人時,小心會不由地凝神望去,仔細看看那是不是昴或小晶。她還期待著像自己一樣跟在父母身邊的嬉野或風歌能在走道對麵出現,或是看見剛買好新上市的遊戲,提著袋子正在穿過走道的政宗。甚至是明明應該在夏威夷的理音,小心也盼望著能在這裏看見他。


    他們先看見小心的身影,或者是小心叫住了他們,麵對著吃驚的媽媽,小心告訴她“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那該多好呀!


    然而,現實中,誰也沒有出現。


    在這個平日裏的餐飲場地,基本上沒有什麽人。大家今天一定都在城堡裏。


    “小心,你還小的時候呀……”


    坐在小心對麵的媽媽,也和小心一樣看著走道的方向。估計比不上夏威夷那麽熱烈,但是日本的卡萊奧也足夠顯示出聖誕節的氣氛了。紅、綠、白三種顏色裝飾著商店,頭頂上飄蕩著聖誕歌的旋律。


    媽媽繼續說道:“小心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在商店街的一個餐廳裏,當時是聖誕節,我們一起吃飯。那是一家法國料理的餐廳。你那時好像已經上小學了,又好像還沒有上小學。”


    “……好像記得。”


    在小心的記憶裏,確實曾經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過一家餐廳,這家餐廳和平時經常去的餐廳的氣氛不一樣。同時她還記得年底商店街那種濃鬱的聖誕節氣氛。


    當時,小心看見送來各種各樣裝在盤子裏的料理,那兒的蛋包飯和普通的家庭餐廳供應給小孩的午餐完全不同,她那時雖然還是小孩子,卻明白這是真正的西餐。


    “我記得,料理是一道道地送來給爸爸和媽媽吃的,當時覺得特別不可思議。吃完了又來了,吃完了又來了,還疑惑怎麽沒完沒了。”


    “是啊,平時沒有吃過這種套餐。媽媽也記得呢。小心還說‘怎麽還不回家呀?到底要吃到什麽時候呀?’催著我們呢。”


    媽媽的臉上笑著:


    “今年,我們再到哪個餐廳去吃吧?雖然那家店現在已經沒有了,和爸爸一起再找別的地方吧。”


    媽媽為什麽現在要提起這些事情,小心覺得多少有些明白。老師的事情,真田的事情,即使是小心,也不想馬上和媽媽麵對麵地討論他們的事。


    然而,小心還是有話要說。


    她向眼睛望著遠方的媽媽說道:


    “媽媽。”


    “嗯?”


    “謝謝你……”媽媽恍然大悟地張開了嘴,凝視著小心。小心覺得一定要對媽媽說出來:“你能把事情都說給老師聽,把我的話傳遞給了他。”


    實際上,小心擔心過媽媽能不能把她的意思傳遞給老師,正像媽媽最後向老師說的那樣,小心是想自己親口說的。是啊,現在老師心目中對小心的印象一定糟透了。真田美織表示願意見麵談談,小心卻拒絕了,老師一定會覺得小心既不誠實,心理也不健全,屬於有問題的學生。


    然而……


    “媽媽,你能夠相信我說的話……”


    “這是理所當然的呀。”媽媽說道。


    她的聲音最後有些沙啞,隨即她低下了頭,重複了一遍“理所當然的事”。這時她的聲音完全在發抖。


    媽媽輕輕地擦拭著眼睛。她抬起頭的時候眼睛是紅紅的,又看著小心說:


    “小心受驚了吧?聽了這些事,媽媽也害怕極了。”


    小心震驚了,她不停地眨著眼睛。她沒有想到大人的嘴裏會說出“害怕”的字眼。媽媽又略微地垂下了眼皮說:


    “我如果處在小心的位置也會害怕的。本來覺得小心應該早一點兒說出來,剛才,和老師說話的時候,我覺得開始懂得你的心情了。”


    小心默默地看著媽媽,媽媽微微地笑著。那是一種疲憊無力的微笑。


    “我和老師說‘小心沒有過錯’時,雖然自己相信這話,卻很害怕老師不信。小心要說出一切來,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小心會很害怕,怕自己的恐懼心理不能得到老師的理解,不知道老師能不能傾聽自己說的話。”


    媽媽伸出了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小心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後,她問道:


    “想不想換個學校呀?”


    換個學校——小心一下子理解不了這句話的意思。和媽媽握著她的那雙有點兒涼涼的手所傳來的感覺一起,小心逐漸明白,她的意思是問小心想不想要轉學。


    小心睜大了眼睛。


    到今天為止,小心也曾經考慮過這個方案。她曾經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有魅力的想法,也曾經覺得這其實就是一種逃跑性質的糟糕想法。在那個雪科第五中學裏,有的孩子和小心在小學時就玩得不錯,自己如果因為真田美織而離去的話,實在是心有不甘。如果自己走了,那幫女孩子也絕對不會反省,說不定她們會無比自豪地說:“小心被我們嚇跑啦!”想到她們哈哈大笑的樣子,小心因為憤怒和羞恥連嘔吐的感覺都有了。


    不過,至今為止,小心從未覺得這是可以實現的選擇。她總覺得自己就算是提出這個要求,媽媽也不會同意。


    但是如今,媽媽卻繼續向她說道:


    “如果小心想要轉學的話,媽媽可以幫你去尋找新的學校。多少可能會遠一些,看看能不能轉進鄰近學區的中學呀,或者私立的中學等等。我們一起去找一找。”


    小心仍然有著強烈的不安,懷疑自己會不會到了新的地方仍然不行。雖說不太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可是轉校生總是會引人注目,也許新的同學們立刻就會知道,小心是從以前的中學逃過來的。


    可是,到了新的學校裏,就像一般的學生一樣地融入進去也是可能的。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地去上學,說不定也是能夠實現的。


    這是一種非常甜蜜的可能性。關鍵的是,小心覺得這樣才能夠獲得媽媽的認可,內心深處感到一陣溫暖和柔軟。從此讓媽媽明白,自己並不是到哪裏都不行的孩子。


    在卡萊奧的大廳裏,飄蕩著聖誕歌的旋律。廣播喇叭裏播放著鼓舞人心的聖誕節大減價的宣傳。


    “……我再想想好嗎?”


    小心問道。讓她感到惦記的是,城堡裏的那些人。


    轉學確實是很有魅力的方案,可是同時也會讓她不再是“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了——到城堡去的資格,說不定因此而失去了。也許再也不能見到他們了。小心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局麵。


    “可以呀。”媽媽回答道,“我們一起來考慮吧。”


    小心和媽媽一起買了食材。


    商場裏有賣裝著各類巧克力的禮品袋,小心告訴媽媽,自己想要。她想在聖誕節的聚會時帶去。


    因為裏麵的數量一個人吃不完,小心擔心媽媽可能會覺得奇怪,可是媽媽卻說了一聲“行啊”,隨即便把它放進了購物筐裏。


    買完了東西,回停車場之前,小心站在那兒,環顧著排列有許多商店的卡萊奧的內部。


    “怎麽啦?”


    “我在想,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出來了。”


    各處的燈光太亮,小心的腦袋依舊會感到暈乎乎的。不過,和上次相比,她適應的過程短了一些。


    “媽媽,謝謝你帶我過來。”


    聽見小心這樣說,媽媽先是愣了一下。仿佛受到了看不見的打擊似的沉默之後,她拉住了小心的右手,嘴裏說:“媽媽也一樣。媽媽也覺得和小心一起來太好了。”


    或許,上一次和媽媽這樣手拉手是小學低年級時候的事情了。兩個人手握在一起,向著停車的地方走去。


    * * *


    在城堡的聖誕節聚會上,理音拿著蛋糕來了。看見他帶來的蛋糕,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發出了稱讚:“真棒呀!”


    “看上去特別好吃的樣子呀!”連小心也說道。


    放在大堂裏的蛋糕,是中心有空洞的戚風蛋糕,奶油塗得多少有些不均勻。和商店裏出售的蛋糕看上去氛圍不一樣,水果的擺放也有點兒亂,不過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有種特別的感覺。


    “這個蛋糕是手工製作的嗎?”政宗問道。


    小晶在旁邊插進一句:“這是女同學做的嗎?”小晶問的話讓小心的心髒猛然跳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這時都一齊看著理音。


    在日本的學校也是,擅長踢足球的男孩很受歡迎。理音說不定就是因為是這樣的男孩,所以才去國外留學了。雖然至今為止他沒有說過這方麵的事情,可是他有女朋友也是不奇怪的。


    小心正在想著,理音卻搖著頭。


    “不是,是我母親做的。”


    理音顯得很乏味的樣子噘著嘴說:


    “她每一年都要做蛋糕。在聖誕節的時候,她住在我的宿舍裏,今年她也做了,所以我帶來了。”


    “原來家長可以住在宿舍裏呀。”


    “嗯。有帶廚房的房間,父母來了可以住幾天。”


    “你的媽媽……還住在夏威夷吧?你現在到這兒來行嗎?”


    小心看看牆上掛的鍾。不知這裏和夏威夷的時差是多少,自從聽了理音的話,小心漠然地意識到了這方麵的情況。


    日本現在是中午的時間。


    夏威夷應該是昨天的傍晚。在日本今天是聖誕節了,理音那邊應該還是聖誕夜。


    在海外,和日本相比印象中聖誕節更加應該和家人一起團聚。就連小心的家裏,昨天也是全家一起吃的飯,至於今天,父母正好一起出了門,小心才能到這裏來。


    學校應該已經放寒假了——小心想到這兒忽然生出了疑問:


    “理音,現在是寒假,你是不是已經回日本啦?”


    小心雖然這麽問,卻並不是想要和理音在城堡外麵遇見,她隻是覺得理音在那麽遙遠的夏威夷,在外麵遇見他絕對不可能。如果他回到了附近的地方,即使見不著麵,心裏也是挺開心的。可是理音卻很幹脆地搖了搖頭:“我不回家。我媽也隻是來住了兩天,做好蛋糕,然後就回去了。她說很忙。”


    “原來是這樣呀……”


    “嗯,一起吃吧。”理音說道。


    他好像特地把切蛋糕的刀子也帶來了,看著把餐具拿出來的理音,小心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明明已經把蛋糕做好了,理音的媽媽卻沒有和孩子一起吃,自己就走了。


    也可能,她是期待著理音和朋友們一起吃,所以才做的。然而,在聖誕節裏,其他的孩子多半都離開了宿舍回到自己家了。理音說“我不回家”,多半是這個意思。


    小心想起來了,是理音提出的建議,要和大家在城堡裏舉行聖誕節聚會。蛋糕是理音說要準備的。


    那一天,理音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向大家建議的呢?


    小心仍然記得,“狼大人”對理音所說的話。當時理音問“狼大人”:自己雖然在國外,可是和大家並不相同,因為自己仍然去上學的,為什麽也被召集到這兒來了?“狼大人”回答他:


    “可是,你實際上很想去的吧?在日本的時候,你不就住在這所公立中學的學區裏嗎?”


    她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理音在夏威夷留學,當大家因此而稱他是“精英”的時候,他卻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並說實際上沒有大家想得那麽好。


    “哦,請‘狼大人’也一起來吧。”


    理音在切蛋糕之前這樣說。他隨後放下了手裏的刀說:“我沒有辦法把蛋糕切得很平均,哪個女生來切吧。”嬉野聽了高興地說:“讓小心來切吧。”


    “以前她給我們削過蘋果,一定能切得很好。”


    “咦!我可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小心苦笑著說,她還清楚地記得,以前因為嬉野對她會削蘋果特別中意,惹了不少的麻煩。不過,讓她來做這件事也使她由衷地感到高興。


    “叫我了嗎?”


    伴隨著輕柔的話音,“狼大人”出現了。“蛋糕……”理音說道,“你戴著那個麵具,能不能吃呀?再說,你作為‘狼大人’,平時吃不吃飯?”


    聽見了理音的話,“狼大人”把臉慢慢地轉向一邊,隔著狼麵具眺望著蛋糕。


    手工製作的鮮奶油在蛋糕上像波浪一樣起伏有致,“狼大人”站在那兒默默地觀看了一陣子。這個景象有些超現實的感覺,她穿的連衣裙和戴的假麵具盡管有點不真實,造型可愛的蛋糕在氣氛上卻和她很合適。終於,她開了口:


    “我不在這裏吃。”她說著慢慢地抬起頭看著理音,“如果能夠分給我的話,我想把它帶回去。”


    聽見了她的話,大家全都睜大了眼睛。他們都沒有想到,這個“狼大人”看上去完全是非現實的存在,說出的話居然和普通的小女孩沒什麽兩樣。


    不過,理音對她沒有多說。隻說了一聲“明白了”,接著他轉過了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包說“還有這個”,取出了一個小盒遞給了“狼大人”。


    “這是我家裏的東西,喜歡的話你就拿著。”


    理音雖然說過不搞禮物交換,卻還是帶來了禮物。“狼大人”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手裏的禮物。這次,她也沒有拒絕。


    “明白了。”她隻說了一聲,就拿著禮物背過手去了。


    小心本以為她會當場打開,可是“狼大人”沒有這麽做。理音也沒有說什麽。


    “一起吃蛋糕吧。”理音說道。


    雖然說過這個聖誕節聚會不搞禮物交換,除了理音以外,小晶也帶來了有著漂亮花紋的紙餐巾,每人一張地送給了大家。花紋雖然不同,和以前風歌生日時送的是同一個係列。


    “哇……我如果也帶點兒什麽來就好了!”


    嬉野大聲說道。小心很佩服小晶,覺得她在這種方麵想得很周到,很了不起。


    最令小心感到吃驚的是,政宗帶來了大量的與少年漫畫有關聯的周邊。他告訴大家:“喜歡什麽就拿什麽吧!”大家聽了全都嚇了一跳。雖然多數都是一些雜誌的贈品,可是也有圖書卡一類的東西,令人感到很驚?。


    “不得了,還有《海賊王》的圖書卡呀……”


    這是小心也喜歡的少年漫畫。她翻過來一看,發現價值五百日元,原封不動地保留著。手裏有很多遊戲、玩具的政宗,本來就在物質上應有盡有,所以他可能對物質和金錢都缺乏執著的心。


    “盡是一些男生看的漫畫。聞所未聞,我一個也不要!”


    小晶正皺著眉說,旁邊的昴卻叫道:“哇!這個還沒有用過?那麽我要!”他說著把手伸向了一張遊戲卡。小晶聽了連忙看過去:“咦?哪裏有?”政宗明顯地露出了不開心的樣子。


    “如果對周邊沒有敬意的話就別拿呀。”


    “但是,挺意外的。”小晶滿不在乎地提高了聲調,“喜歡不喜歡是另外一回事,政宗能想著帶來禮物給大家,挺讓我吃驚的。”


    “你真煩人。如果不滿就還回來吧。這些都是家裏現成的,我隻是把它們收集在一起拿來了。”


    “不!我要的,隻是挺吃驚的。”小晶邊說邊笑。


    小心老實地說:“謝謝你。”政宗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嘴裏說著“沒什麽”,臉上帶著笑意。


    理音的媽媽做的蛋糕又鬆又軟,帶有雞蛋的味道,非常好吃。


    小心帶來的裝滿了各色巧克力的禮品袋,理音也很喜歡。他告訴小心:“在日本的時候我常常吃,現在特別懷念。”


    小心還把從喜多島老師那兒得到的紅茶泡了茶,裝在保溫杯裏帶來分給大家喝,餐具借用了城堡裏現成的東西。散發出草莓香味的草莓紅茶,是小晶和風歌都挺喜歡的味道。


    聽見她們說“好喝”,小心心裏覺得挺高興的。


    “以後還想喝呀。”


    被風歌這樣一說,小心就告訴她,這是喜多島老師給的,風歌聽了以後說:“我也想去看看了,小心去過的那個自由學校。還有喜多島老師,我也想和她見見。”


    “嗯。”


    在這個城堡裏,大家相互稱呼的時候已經不考慮年齡的區別了,比以前更加親昵了。


    * * *


    “其實……我有事想和大家商量。”


    政宗提出了這個話題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城堡快要關門的時候了——到了下午的四點鍾以後。


    當時大家都已經吃完了蛋糕和點心,幾個人要麽臥在地毯上打瞌睡,要麽坐在沙發上聊天,政宗對著大家說。


    “狼大人”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她用來放蛋糕的盤子和理音送給她的禮物,都和她一起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政宗說話的語氣和平時有很大的不同。過去他總是用調侃的語調說一些譏諷的話,現在他開口說的話卻讓小心覺得不同於往常。


    “怎麽了?”小晶問他。


    政宗站在大家的中間。別的人有躺著的有坐著的,唯有他一個人站在那兒。


    他用左手緊緊地抓住右手的手肘。根據他手指用力的程度來看,能察覺到他其實有些緊張。


    政宗本來不屬於容易緊張的人。


    “要和我們商量什麽?”


    麵對著疑惑的小心等人,政宗說了:


    “那個……大家……隻有一天也行,第三學期的時候……”


    “學校,”政宗繼續說。他沙啞的嗓音有些苦悶的感覺,目光遊離、臉朝下。說到學校後,他的聲音停頓了,然後又抬起了頭,“大家到學校去一次吧?一天,真的隻要一天,行不行?”


    每個人聽了都倒吸了一口氣。


    大家呼吸的聲音那麽清晰,彼此都能感覺到。政宗更用力地捏緊了自己的手腕,他一句又一句地繼續說著:


    “從第三個學期開始,父母要求我考慮轉入其他的學校了……”


    聽見他這麽說,小心頓時覺得心裏難受起來。在那個卡萊奧吃東西的座位上,小心也曾經聽見媽媽提出的同樣建議。媽媽當時問她:想不想換個學校呀?


    因為第二個學期已經結束了——小心覺得是因為這個原因。


    小心家庭的情況多少有些不一樣。她以前聽政宗介紹過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說過:“公立學校的老師不行。”


    “至今為止,我天天玩耍混著過來了,可是到了如今,不能不麵對現實了。從第三個學期開始,我爸說了,他要在這個寒假裏,到他的一個熟人的孩子上的私立學校去給我辦手續。我爸……”


    “你從第三學期開始,要去別的學校上學了嗎?”風歌問他。


    政宗無言地點點頭。


    “可是,這也是個辦法……是個好事情吧?”


    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話的是嬉野。


    “我也曾經這麽考慮過。把周圍的人際關係來一個重啟,到了別的地方就會輕鬆了。估計,我家的大人到了明年會想出辦法來,現在他們大概正在商量……”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那樣做的話,到明年年度變換的時候不是更好嗎?從第三個學期就開始,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會這麽早。”


    政宗原先總是居高臨下的樣子,現在他的聲音變得這麽微弱讓小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看樣子,他說的完全都是他的真心話——實際上他已經到了不說不行的地步了,小心算是明白了。


    小心能夠理解政宗。


    媽媽讓小心考慮轉學的問題,小心感到這個提議很有魅力是因為尚沒有迫在眉睫。它隻是一個構想,還沒有具體化,隻算是在考慮中。


    去一個新的學校,和作為轉校生進去,的確不一樣,完全是兩回事。


    “這樣的話……糟透啦。”


    政宗用猶豫的聲音說著。他望著大家,眼睛裏浮現出了困惑的神情。


    “如果去了別的學校,不就意味著我可能來不了這兒啦?”


    聽見了政宗嘴裏嘀咕的話,小心等人全都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因為大家都明白政宗想說什麽了。


    不管怎麽說,能夠來城堡的時間限製在三月底之前。這樣一來的話,他到三月底為止的這段寶貴的時間就沒有了。


    “所以,我就和老爸說了,我說我還不想換學校……到了第三學期,我要到現在的雪科第五中學再試一試。”


    小心再一次睜大了眼睛。政宗像在替自己辯護似的加快了語速:


    “隻是第一天……一天就夠了。隻要那一天去了,再找個理由在家裏休息。隻要能夠去上那麽一天學,我爸他們就不會在這個寒假期間給我辦轉校的手續了,對不對呀?先去一天,然後說還是不想去,這樣就能夠把一切都拖到明年的四月份了。”


    “你要我們都到學校去是為了……”小晶開口問。


    政宗的神情有些激動,隻見他眼睛濕潤著說:


    “我到學校去的那一天,在中學裏,隻要一天就行了,你們能不能也一起來呀?就是這事。”


    說到了這裏,政宗低下了頭,一點兒也不像他平常的樣子。


    “沒什麽要緊的,用不著一定到自己的教室去。保健室呀,圖書室呀,隻去這些地方也行的呀。哪個班主任都不會勉強你們,不會非要你們去教室不可。他們一定會認為,你們能去圖書室和保健室就是很大的進步了。”


    “不是有‘保健室登校’這個說法嗎?”


    昴說完,政宗抬起了頭接著說:


    “我前不久想過。為什麽,特地要召集我們這些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這其中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意思?‘狼大人’是故意的,還是怎麽的尚不清楚,最起碼,我們大家應該能夠互相幫助的吧?”


    ——應該能夠互相幫助的吧?


    這句話頓時說進了小心的心坎裏。


    政宗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眼裏含著淚光,熱切地看著大家。


    看著他的臉,小心更體會出了“互相幫助”這句話的分量了。隨後,她又想起來了。


    上次,她和媽媽一起在卡萊奧的餐飲座位上吃東西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眺望著商場裏的通道,想要在行人裏發現城堡裏的夥伴。她當時的夢想就是和誰一下子遇見就好啦。


    小心也是希望得到幫助。


    “那麽,你其實是想請求我們,不是要和我們商量?”昴說。


    聽見他的話,小心發愣地向他看去。昴做出誇張的樣子聳聳肩,手裏揮舞著從政宗那兒得到的卡片:


    “這個聖誕節禮物是不是一種賄賂呀?你想說服我們大家是嗎?”


    政宗有些尷尬地看著昴,他用無所謂的語調說:


    “我知道這個要求太為難大家了,但是……”


    “行呀,我去。到了那天,我會在教室裏等著。”


    政宗望著昴的眼睛立刻睜得特別大。


    昴繼續說:


    “我是三年級三班的。政宗你如果去了自己的班裏,待不下去就逃到我的班上來吧。我一直沒有去上學,如果讓班裏的同學看見我有你這個低年級的後輩慕名而來,會讓我麵子上挺光彩的。”


    “我可能去不了教室。”小晶說道。


    雖然她說話仍然直截了當,可是聽上去沒有不開心的意思。“去保健室行。”她又補充。


    “行呀。老師們肯定也會對你認可的。”


    “我也是……”


    小心不由得跟在小晶後麵說。


    如果說是去學校,爸爸媽媽一定會高興。他們嘴上會說不要過於勉強自己,但是心裏一定鬆了一口氣。真田的存在雖然是個問題,可是不去教室隻是去保健室,小心覺得媽媽他們可能更加地安心了。


    關鍵的是,小心一想到能和大家在外麵見麵,便覺得心花怒放了。


    她理解政宗的心情。


    沒有朋友“單單的真可憐”——記憶中真田美織形容她的這句話,依舊在小心的胸中慢慢發酵。小心想讓那些女孩知道,她不是“單單的”。甚至在不同的年級裏,小心也有好朋友呢。她要讓她們看見,她和這些人的關係有多麽好。


    原來政宗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在教室裏沒有朋友,可是教室的外麵有我們在。他覺得那樣就能去學校了。


    “那麽,我也去保健室。”隨著小心說的話,風歌也說了。她又問,“哪一天開學呀?”


    “我們應該幾號去呢?”


    “一月……十日。”


    政宗立刻回答了她。他仿佛有點兒迫不及待地報出了這個日期。看上去,他的神情比剛才更像要哭的樣子。


    “明白了。”風歌回答道,“我這個寒假裏要住到外婆的家裏去,在那裏要去上私塾,接下來有一陣子我不能到城堡裏來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十號那天,定好了。”


    “我……再讓我考慮考慮行不行呀?”


    嬉野轉著圓圓的眼珠看著大家說。隨後他又急急忙忙地補充:


    “哦,不是的。我不是不想配合你們,不是那樣的。因為我,第二學期的第一天——也是開學式的日子,到了學校,碰上了那些倒黴的事。”


    小心聽了想起了第二學期的一開學,嬉野身上綁著紗布出現在城堡的樣子。


    “所以,弄得不好,媽媽可能會反對的,抱歉了。”他嘴裏嘀咕著說完了以後,看著政宗,“不過,能去我還是會去的。行不行呀?”


    政宗點點頭。他仿佛不知向哪兒看才好,向下看著。然後,他說:


    “謝謝大家了。”


    輕輕地說完後,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他又向大家略微彎了一下腰:


    “真的,謝謝了。”


    “我雖然沒法去,可是很羨慕你們。”小心聽見理音輕聲地歎了一口氣。和他的話一樣,眼神中透出了一些寂寞。“你們能在城堡的外麵相會,我真羨慕你們。”


    聽見他的話,小心覺得自己的內心像長了翅膀一樣地飄了起來。雖然,對於去學校這件事情的恐懼仍然在她胸中根深蒂固地存在,可是想到了保健室和待在裏麵的穿著校服的小晶、風歌他們,她頓時要心花怒放了。


    沒有關係——她心裏想。


    我們大家互相幫助。


    共同去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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