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年級四班。


    嬉野,一年級一班。


    風歌,二年級三班。


    政宗,二年級六班。


    昴,三年級三班。


    小晶,三年級五班。


    除了住在海外的理音,大家互相告知了自己的班級。


    在學校如果遇上了問題就逃到保健室去。


    如果在保健室不行的話就逃到圖書室去。


    如果圖書室不行的話就逃到音樂室去。


    ——如果,這些地方全都不行的話,那就隻能逃回家去了。


    從學校逃回家,從家裏的鏡子回到城堡。


    這是大家在一月十日前一起做的決定。


    無法參加這次行動的理音說:“真有點兒羨慕你們呀。”隻聽見理音還說:“希望你們加油,我以後要聽一聽你們的經曆呢。”小心感覺能在學校裏和大家相聚挺自豪的。


    昨天是成人式的日子,屬於法定假日。


    雖然爸爸和媽媽這一天都在家裏,可是小心還是挑兩個人都不會來她房間的時間,鑽進鏡子到了城堡。她主要想和政宗等人再互相確認一下。大家好像和她想的一樣,紛紛都到城堡裏來了,盡管在這個假日裏避開父母的視線也不是很容易。


    在和政宗道別的時候,小心主動和他說了些話。當時是在大廳的鏡子前,兩個人都準備回家的時候。


    快要到五點了。在聽見“狼大人”警告他們的嚎叫聲之前,大家趕緊互相招呼“明天見”。


    上一次,臨近五點鍾時城堡陷入了劇烈的搖晃之中,有過了那次恐怖的教訓後,大家都要在十五分鍾前的警告尚未發出時離去。


    聽見了小心的道別後,政宗“嗯”地點點頭,仍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稍微有點兒尷尬。


    從側麵看去,政宗的臉色有點兒青白——他究竟為了什麽不去學校上學,小心一點兒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的父母看問題比較有前瞻性,小心知道他們都很尊重不願意去學校的兒子的意見,而政宗不去上學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就像小心不願意去學校一樣。


    小心這樣思考著,對政宗開了口:“那個……我,在班級裏……有個女孩子,我同她合不來。”


    合不來——這句話處處都能夠使用。


    討厭也罷,棘手也罷,被霸淩也罷,有這一類的因素的情況全部都能用上去。小心所遇到的問題不屬於吵架,也不屬於被霸淩。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不是吵架也不是被霸淩,而是叫不出名字的一種“什麽”。一旦被大人或其他人分析或指出是被霸淩的瞬間,小心就要難過得想哭了——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


    “就因為有那個女孩,我才絕對不想去上學,因為政宗你們都來,我才覺得安心。”


    政宗發出了小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咦?”,然後他看著小心說:


    “什麽意思呀?是不是要告訴我,你都這樣了,還要為了我去學校?你想要我對你感恩嗎?”


    “不是的呀!”


    小心聽見政宗重新恢複了原先的那種嘲諷的語調反而覺得安心了。當初他這種腔調說不定會讓人聽了特別別扭,現在小心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大家天天在一起,小心已經摸透他的脾氣了。


    政宗真正想說的一定是:謝謝你在這麽艱難的情況下還要去學校。然而他把這句話扭曲成了那種樣子。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們一樣,雖然都有自己的困境,可是大家都去就安心了。不光你一個人對於去學校感到害怕。就像你覺得我們一起去就沒關係了,我也是一樣的,我們也在學校裏等你。”


    政宗聽完了小心的話,使勁地握著鏡子的邊緣。


    “……好啊。”


    他點著頭。


    “明天見。”小心說道。


    “明天見。”這句話她比往常說得更有力。政宗也回應道:


    “好啊。明天見……在學校裏。”


    * * *


    “媽媽,我……明天要去學校了。”


    聽見小心說要去學校,就像時間突然停頓了似的,媽媽臉上一瞬間沒有了表情。不過那真的隻是一瞬間,接著她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的說了一聲:“啊,是嗎?”


    小心明白,媽媽不想被她察覺到內心的震驚。


    一直到去學校的前一天——九號的晚上之前,小心都沒有告訴媽媽去學校的想法。她不想說得太早讓媽媽為她擔心——特別是,一旦說出了口,再把話收回去就困難了。她甚至至今還在想,臨到了關頭突然不想去了怎麽辦呢?


    小心是在和媽媽一起清洗晚飯後的餐具時說的,然後媽媽到底還是開口問她了:“要緊嗎?”媽媽洗著盤子,好像不知該向哪兒看,目光避開了小心。所以小心也沒有看媽媽,而是隻看著自己擦拭著盤子的手回答著:


    “不要緊……第三學期,去一天就行,去試試看。”


    等到八點半的開學典禮之後,大家都到了學校後,再去學校。


    不去教室,隻是去保健室。


    如果覺得不適應的話,馬上就回家。


    小心把這些想法都告訴了媽媽,讓媽媽別替她擔心。


    媽媽聽了問了她一聲:“我和你一起去吧?”小心回絕了說:“不要緊。”


    其實她還是希望和媽媽一起去的。


    她心裏並沒有底,隻是想象一下她好久沒有去過的學校走廊和樓梯的樣子,雙腿就有些發軟了。


    可是,大家恐怕都是一個人來的。


    政宗的雙親對學校本來就沒什麽好感,多半不會和他一起來。至於昴,他的父母根本就沒有和他一起生活。


    嬉野、風歌和小晶,說不定會有媽媽陪著,不過隻要有一個人是單獨來的,小心就也想那樣。


    媽媽說,她想提前告訴伊田老師小心要在明天去學校的事。


    “為什麽這麽急呢?再晚幾天不好嗎,比如下個星期?”


    “可是,明天是開學典禮呀。”


    聽了小心的話,媽媽“咦”了一聲,看著小心。她停止了洗盤子,用圍裙擦著手。


    “開學典禮在上周末吧?一月六日。”


    “咦?”


    媽媽去了客廳,把放在裝信件的盒子裏的一張紙拿了過來。這張紙是東條送到家裏來的,學校發給學生的。小心拿了以後從來也不看,直接交給媽媽。


    在學校各類事項的預定表上,確實寫著一月六日是開學典禮的日子。


    “……真的啊!”


    這樣看來,開學典禮在上周末的話,明天就是第一天上課的日子呀。當中夾了包括成人式一天假期的三連休,明天是第一天正式上課的日子。


    會不會政宗也記錯啦?小心特別想向他確認一下,可是通往城堡的鏡子在夜間不會發光。小心後悔沒有同政宗交換電話號碼。


    不過,小心轉念間又有點想通了。


    當時說到第三學期去學校的事,風歌問政宗:“哪一天去好呢?”小心記得風歌也問過:“哪一天開學呀?”


    然後,小心在一旁聽了,單純地認為政宗是打算開學典禮這一天去學校了,而政宗本人並沒有說過“去開學典禮”。開學典禮的話確實會早早地結束,大家要移動到體育館,肯定會亂哄哄的。保健室進進出出的人估計也比平時上課的日子多。如果大家集中去保健室的話,估計上課的日子更加合適。


    ——明天見——在學校見。


    小心今天才和政宗約定過,決戰的日子無疑將是明天。


    “不要緊。”


    小心又說了一遍。


    小心內心覺得可惜的是,她無法告訴媽媽,明天在學校裏有朋友們等著她,所以她才覺得不要緊。如果說出來的話,媽媽絕對會安心。


    她看著媽媽。媽媽知道上周的星期五是開學典禮,可是她在那天早上什麽都沒有對小心講。這個情況小心才知道。


    “媽媽,謝謝你替我擔心了。不過我還是要去。”


    第二天的早晨,媽媽和往常一樣去上班了。小心對她說了,這樣最好。


    盡管這樣,媽媽在家門口還是頻繁地向小心張望,已經到了平時出門的時間還是沒有動身。


    “你不要太勉強了。如果覺得不適應,就早點兒回家吧。我到了傍晚的時候會給你打電話的。”


    小心“嗯”地應道。


    “媽媽,我也走啦。”小心在玄關前目送著媽媽先一步離開。媽媽到了門外後,說了一聲“自行車”,又朝她轉過了身。


    “爸爸昨天晚上把自行車的坐墊都擦過了。上麵積上了不少的灰。”


    “哦……”


    “爸爸說他今天下班後要早點兒回來,讓你別過分勉強自己。”


    “嗯。”


    昨天晚上,爸爸曾經直接和小心說過。爸爸既為她擔心,又顯示出了放心的樣子。“你主動地決定去學校,爸爸覺得你很了不起呀。”


    小心想到自己其實隻會去一天,剩下的日子還是要在家裏休息,不禁覺得心裏又有些難過了,然而她聽了爸爸的話還是感到很開心。


    不過——


    說不定,今天和大家碰見了,明天就覺得學校不再是什麽可怕的地方了,或許能和大家一起天天去上學了。


    小心連這種夢想般的事情也全都考慮過了。


    小心為了不和其他的同學在同一個時間段裏去學校,特地等到九點鍾過了以後才出門。


    在通往中學的道路上,小心騎著自行車。好久沒有騎過自行車了,車子的坐墊給她的感覺涼颼颼的。寒冷的空氣直往她的鼻孔裏鑽,臉頰也冷得有些刺痛的感覺。


    小心覺得自己內心七上八下的。


    不過,並不屬於不好的激動。不是想到真田美織後的那種心情,而是略微地緊張,再進一步說就是一種興奮的感覺。


    小心踩著自行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


    我今天不是去學校的那間教室。不是去學校。


    我今天,是和朋友們相會。


    那個地方,正巧是學校。


    * * *


    出入口,非常安靜。


    小心在校舍後麵的自行車停車場停車的時候曾經猶豫過,照理應該把自行車放在自己班級的指定位置上,可是她最後還是放在了二年級的位置。


    去年的春天,在這個自行車的停車場裏,小心曾經遭到真田和她的男朋友的語言攻擊,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心裏難受。


    不過,此時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季節已經變換了。


    校舍裏傳出了上課的聲音,能聽見好幾個教室裏有老師在大家麵前說話的聲音,學生的聲音基本上聽不見。


    小心一邊聽著上課的聲音,一邊在樓梯口的鞋櫃前換鞋子。


    去年的四月份,她每天都要到這個地方來,看見了屬於自己的鞋櫃,她不由得感到心髒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絞得生疼。


    小心把手伸向了鞋櫃。


    正在這個時候——


    她突然覺得旁邊有人看著她,然後她不經意地抬起了頭,立刻無聲地睜大了眼睛。


    麵對著目瞪口呆的小心,對方也同樣地睜大了眼睛。原來是同班的東條萌,住在小心家鄰近的那個女孩,此刻正站在這裏。


    兩個人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了。


    東條穿著運動服,身上背著學校指定的書包。看樣子她也是剛剛才來。和以前一樣,她的鼻子高高的,圓圓的眼睛有點兒棕色,看上去多少有點像外國人,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就和去年四月份的時候一樣。那時小心很想和她做好朋友。


    既然已經和東條四目相望了,再要裝作沒有看見已經不可能了。如果是在人數眾多的環境裏,說不定還能假裝沒有認出來,可是現在這裏隻有兩個人。


    肩上、背上,全身各處,厭倦的情緒一起湧來。


    過去的事情——啊,全部想起來了。


    本來以為痛苦永遠不會忘記,現在才知道其實是會忘記的。在去年的春天,每天都是這樣的,肚子每天都會疼。這種感覺已經被忘卻了。


    我不想去,小心在內心叫喊著。


    正當小心想要向右轉身並逃走的時候,東條先動了。


    東條從小心前麵的鞋櫃裏取出了她的鞋子,換上了。小心正思索著該向她說點兒什麽的時候,她卻躲開了小心的目光,無聲地向走廊的遠處走去。她向著有教室的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小心正準備迎接她來打招呼,沒想到她卻撇下了小心。東條萌完完全全無視了小心。


    東條的背影越來越小,她到了走廊的拐角處,隨後轉了個彎就消失了。她的眼睛明顯地朝小心看了一眼。那雙洋娃娃般可愛的、漂亮的——小心在第一個學期時憧憬的一雙眼睛,茫然地無視了小心,她什麽也沒有說就離去了。


    “你來啦。”之類的——


    小心本以為她會說點什麽,也許帶些玩笑的語氣,或者是很簡短的話。


    小心覺得眼前的景象搖晃起來。


    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就像溺水的人一樣。東條總是把學校的通知送到小心家裏來,可是,明明小心在眼前,她卻連口也不開了。小心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快,空氣仿佛越來越稀薄了。


    為什麽呢?


    小心不由得把心裏話小聲說了出來。


    為什麽呢?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明明今天把上學的時間特地推遲了,可是,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東條這個時候會出現在出入口呢?我隻有這段時間,可是東條有的是時間,她任何時候都能堂堂正正地來學校上學。


    就在剛才,小心還沉浸在期待和政宗他們相會的快樂之中,到今天為止的這些天來的心情,被剛才東條對她的無視弄得像氣泡似的破滅了。小心一邊渴望著誰能來救救她,一邊把手伸向了鞋櫃。


    然後,小心站在那兒又傻眼了。


    從第一學期開始小心在學校穿的鞋子就放在裏麵了。事實上,小心曾經想象過,自己的鞋子呀,座位呀,說不定都會被亂塗亂抹過。就像在電視上經常看見的那種“霸淩”——在缺席的孩子的椅子或桌子上,塗抹著類似於“去死吧”等等壞話。


    盡管覺得真田美織和自己之間的事情不算是霸淩,可是實際上還是覺得很恐怖。


    小心的鞋子上雖然沒有被人塗抹,裏麵也沒有被人放進圖釘,可是代替這些的居然是一封信。


    信封上還貼著卡通兔子的貼紙。


    小心顫抖著拿起了這封信。


    信封上還留有名字:


    真田美織寄。


    簡直就像世界突然崩潰了一樣,那種類似於烏鴉被驚擾之後的叫聲,立刻在小心的耳旁轟響起來。


    小心的喘氣加快了。她粗暴地撕開了信封。相比對裏麵的內容害怕的心情,她想快點兒知道的心情更加強烈。她沒有時間多想了,她的手已經動了起來。那個女孩,她都給我寫了些什麽呀?小心迫切地想知道,她覺得一秒鍾也等不及了。


    安西心同學:


    我從伊田老師那兒知道了,你明天要到學校裏來的消息。老師向我提出了這個建議,所以我給你寫了這封信。


    我知道安西同學討厭我的事。不過,你大概也從伊田老師那兒聽說了,我想和你見麵聊一聊。


    我明明知道被你討厭,還要這樣和你說,美織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女孩吧。真是個、真是個讓人討厭的女孩。我知道安西同學很在意i的事(放心好了,我在老師那兒一點也沒有提起過i),實際上,我在夏天的時候已經和那個人分手了。安西同學如果喜歡i的話我會支持你的……


    信上的內容還在繼續著。


    可是,小心拿著信的手卻劇烈地抖動了起來,信紙在她手裏被捏成了一團。


    ——這都是些什麽呀!


    她的身體內部像波浪似的起伏著。


    真田美織的名字,老師的建議,真田美織的臉和老師的臉在她腦子裏閃動,小心回憶起他們兩個人開著玩笑的樣子。“伊田先生,你有女朋友了嗎?”“什麽呀,有也不會告訴你!”剛才,東條目光冷淡地無視小心的模樣,小心想起之後覺得太陽穴裏的血液都快要沸騰了。


    小心衝動地緊緊握住手裏的紙團,套上鞋子。她連鞋跟也顧不上提起來,向著保健室跑去。


    她覺得隻要到了保健室,就能夠透過氣來了。


    她屏住了呼吸,飛快地走著。如果閉上了眼睛吸氣的話,不管怎樣吸進空氣都會覺得胸口很難過,越來越像溺水的人了。


    隻要去了保健室,就能看見政宗了。


    有朋友在那兒。


    大家在那兒。


    小心要把這封信的內容全部告訴政宗,然後希望政宗對小心說:“她真是個傻瓜!”“什麽呀!隻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真田這個家夥,完全是個不可救藥的大傻瓜!”


    這也是小心自己的想法。


    小心一直這樣想,然而她無法對真田這樣說。同班的同學和班主任老師都不可能這樣對真田說。


    剛才被東條看見了自己,就意味著小心來上學的事情,目前在學校的事情,真田美織不久就會知道了。現在大家雖然都在上課,可是當下課鈴響了之後,能夠想象出東條會湊近真田美織說:“喂,那個家夥,來學校啦!”


    小心覺得頭暈目眩。如果那幫女孩也跑到保健室來怎麽辦呀?


    “我知道安西同學討厭我的事……不過,我想和安西同學見麵聊一聊。”


    小心想到信上的那些文字,立刻就會全身發起抖來。


    當小心伸手推開保健室的門時,她的心情就像長時間潛水的人終於把頭露出水麵時一樣。


    小心深信政宗、小晶、風歌、嬉野都已經來了。


    他們沒有全到也行,隻要能夠看見他們之中一個人的臉,小心說不定就會激動得哭泣起來。


    在門內的房間裏,保健室的老師正坐在那兒。


    隻有老師一個人。


    小心看見散發著光亮的電火爐,火爐的前麵坐著老師。小心見過這個老師,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關於小心今天要來的事情,看樣子她已經知道了。伊田老師大概已經同她聯係過了。


    “是安西同學嗎?”


    老師一副吃驚的樣子,開口詢問小心。看見老師這樣的表情,小心意識到自己的臉色相當難看。


    “政宗呢……”


    小心的呼吸愈加急促,她的聲音微微地震顫著。


    小心不由地看了一下,看床上有沒有人躺著。可是,什麽人都沒有。老師歪起了頭“政……誰呀?”,疑惑地看著小心。


    “政宗……呀,二年級的學生。他沒有到這兒來嗎?”


    他說是二年級的幾班呀?


    小心知道他說過,可是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想也想不起來了。確實,風歌說她是三班的。那樣的話——小心說話的速度開始變快了:


    “二年級三班的風歌,沒有來過嗎?三年級的昴,小晶也……”


    小心說著說著,終於意識到了——不說出他們的姓,沒有人能知道他們是誰。在中學裏,除非是特別親近的人,不可能互相用名字來稱呼的,一般都用姓。小心把政宗的名字告訴老師,突然覺得不好意思了。


    如果大家都沒有到這裏來的話,是不是應該去昴的教室裏找找他呢?昴說過要在教室裏等著。至今為止一直休息在家,然後突然就去教室,對於小心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可是昴大概真會這麽做。他的樣子總那麽心不在焉,神情淡然。看見驚恐失措地衝過去的小心,一定會問:“你這是怎麽啦?”就像他往常一樣——


    “安西同學?你怎麽啦?稍微冷靜一下吧。”


    “那麽,一年級的嬉野呢?”


    小心突然想到了。


    唯有嬉野,小心知道他的全名。他在第二學期的時候挨過同學的打,老師們一定記得那個事件。保健室的老師肯定更加應該知道了。


    “嬉野遙,他今天沒有來過嗎?”


    小心詢問著,就在此時,她心中忽然掠過了一個疑問:


    政宗也好、小晶也好、昴也好,還有小心——


    這幾個人都是拒絕來上學的學生,然後突然又同一天到學校來了,老師們難道不會吃驚嗎?就像小心的媽媽所做的那樣,每個人的家長都會和每個人的班級進行聯係。大家都選擇在開學典禮之後的同一天裏一起來學校,總會以為有什麽特殊理由,總會覺得不可思議。


    對於每一個人的名字,作為老師難道不應該牢牢地記住嗎?


    保健室的老師隻是用一種困惑的目光看著小心:


    “嬉野?”


    老師嘀咕著,接著,說的話更加令小心吃驚了:


    “一年級裏,沒有這個學生呀!”


    小心聽了覺得像有一陣狂風迎麵朝她吹來一般的衝擊。老師那張困惑的臉不像在對她演戲。


    嬉野……遙。


    這是非常特殊的姓和名字。老師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從記憶中忘卻。


    唯一的可能是——嬉野會不會撒謊了?隻有他一個人不是雪科第五中學的學生,為了同大家一致,就撒了謊——


    麵對啞口無言的小心,老師疑惑地皺著眉繼續說道:


    “政宗也……我記得二年級的學生裏沒有這樣的名字。還有小晶同學、風歌同學都是誰呀?他們姓什麽?”


    “姓……”


    小心不知道,大家相互沒有告知。


    可是,問題不在這裏。


    小心明白了,終於明白了。雖然無法解釋,但是終於明白了,奇跡不會發生。


    見不到他們的——小心明白了。


    令人絕望的領悟。


    不明白究竟為什麽會這樣。可是,和政宗他們,在學校裏、在城堡外麵的世界,是不可能相會的了。


    政宗。小心的聲音停住了。


    怎麽辦呀?想到這兒,她已經快要哭了。


    ——什麽意思呀?是不是要告訴我,你都這樣了,還要為了我去學校?你想要我對你感恩嗎?


    小心想起了政宗那種故意要裝作沒有好氣的樣子,更加覺得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政宗現在怎麽樣啦?正在做什麽呀?他不喜歡轉到別的學校去,所以才告訴他的父親,今天要到學校裏來。


    政宗相信我們會到學校裏來,覺得能夠見到我們,所以才決定來的呀!


    ——他受騙了。


    想象中政宗一個人茫然地坐在保健室裏,覺得小心他們都是騙子,一副心靈受傷的樣子。


    不對。小心來了呀。小心來了卻無法和他見麵。怎麽辦呢?政宗一個人孤零零的。誰快來呀,誰快來呀——


    小心真想跑出去找人幫幫忙,正在這時。


    “小心。”


    她聽見了一個溫柔的聲音,轉身一看,保健室的門口站著自由學校的喜多島老師。


    喜多島老師明明不是中學裏的教師,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盡管這麽想,喜多島老師的溫暖的手卻向小心的方向伸了過來,接觸到小心肩膀的那一瞬間,小心內心那根緊張的弦突然地斷了。


    “喜多島老師……”


    她嗓子裏發出了空氣抽出般的細細的聲音,隨即便倒在了保健室的地上。“啪”的一聲像電燈短路時一樣,小心眼前一黑,暈過去了。


    * * *


    當小心睜開眼睛的時候,喜多島老師仍然在她旁邊坐著。


    保健室的床上,漿洗過的被套覆蓋在小心身上。她能感覺到遠處電火爐的熱氣微微地傳過來。


    小心睜開了眼睛之後便忙著環視周圍。


    會不會,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的孩子也睡在床上呢?小心一邊想著一邊看著旁邊,被簾子隔開的旁邊的床上,空蕩蕩的沒有人。


    “要緊嗎?”


    喜多島老師湊近了觀察著小心的臉。


    “……不要緊。”


    小心擔心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覺得這樣子仰麵朝天地躺著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才會這麽說。


    她是第一次這樣地暈倒。不知道自己睡在這裏有多久了。隻覺得嗓子裏幹巴巴的,說話的聲音沙啞著。


    “老師。”


    “嗯?”


    “為什麽你在學校裏呀?”


    老師擔心地看著小心的眼睛眯了起來:


    “你的媽媽告訴我,你今天要到學校裏來,所以我來看看。”


    “是嗎?”


    原來她是擔心了,所以就來了。


    保健室的老師不在了,現在,保健室裏好像隻有小心和喜多島老師兩個人了。


    喜多島老師看來一直和中學裏的老師相互聯係、協調工作。她的“工作”就是要幫助那些沒法來上學的孩子。


    “老師。”


    小心沒見到政宗他們。


    小心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此時她已經死心了,接受了這個現實。不過她還是問老師了,話裏寄托著她最後的希望。


    “老師,今天收到通知說是要到學校裏來的不登校的孩子,隻有我一個人嗎?”


    嬉野和政宗都說曾經見過喜多島老師。小晶和昴好像連喜多島老師的自由學校也不知道。不過不管怎樣,我們和喜多島老師之間有著特殊的聯係。


    特別是,嬉野的父母不可能事先不和喜多島老師聯係。第二學期剛開學的時候都發生過那樣的事件,再說連小心家裏的人也和老師聯係了。


    喜多島老師溫和地輕輕“嗯”了一聲。她拂開了小心額頭上擋住了視線的頭發。


    “是這樣呀。”小心聽了說道。


    老師看上去不像在撒謊。關鍵的是,她隻不過單純地在回答小心的問話,根本沒有想到小心的問題有多麽重要。


    “你從嬉野和政宗的家裏什麽都沒有聽說過嗎?”


    “什麽?”


    喜多島老師反問了一聲。聽見她的聲音,小心用力閉上了眼睛。就像保健老師說的那樣——根本沒有這幾個學生。雖然不可思議,可是實際上就是這樣。


    “沒有什麽。”小心回答。她用力地說著。


    小心不想再多問了,她不想讓喜多島老師覺得她淨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喜多島老師是小心唯一的理解人,當小心掙紮著快要透不過氣的時候,唯有喜多島老師站在她的一邊。小心絕對不想讓這樣的一位老師認為她腦子不正常。


    小心覺得自己全身無力。啊,果然——她思索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


    至今為止的那些日子,算是怎麽一回事?


    鏡子的城堡,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呀?


    小心的心情像是被童話故事裏的狐狸迷惑了似的。


    在那兒,天天和他們聚在一起的事情,是不是小心的一種幻想呀?現在仔細想一想,覺得完全屬於過分理想化的、奇跡般的事情。


    小心的房間和異次元的空間連接在一起。


    她在那兒遇見的孩子們,都把小心作為好朋友看待,小心也未免過於幸運了,這些都是不是小心的一種一廂情願呀?


    順著這個思路再想下去,小心更加不安的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精神上不正常了?


    政宗和嬉野,小晶、風歌還有昴和理音——


    這些孩子是不是小心在自己頭腦中捏造出來的呢?小心會不會是在和那些孩子一起生活的幻覺中,被催眠般地從五月份一直生活到了現在?


    這麽一想,小心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了。


    她懷疑自己精神異常的想法已經夠可怕了,更加恐怖的是,這樣一來——明天豈不是去不了城堡啦?


    既然今天已經明白,一切其實都是幻覺,都是小心想象中編造出來的幻影,那麽到了明天,小心哪兒都去不了。那樣的話,縱然都是幻想,一直待在這種幻覺裏可要強多了。


    很簡單,現實是那麽令人無奈,在這個地方,小心的願望和想法全都行不通。


    “小心,對不起。剛才你暈倒的時候,手裏的信掉在地上了,我看見了裏麵的內容。”


    聽見了喜多島老師的話,小心慢慢地咬住了嘴唇。


    她的腦子裏,重新出現了暈倒之前所看過的那封信的內容。信紙上的圓圓的字體,自稱自己是“討厭的女孩”的內容。用i這個代號所指的大概就是池田仲太吧。他是真田美織的男朋友也好,現在他們分手了也好,這些事情和小心都沒有什麽關係。


    和他們根本就無法溝通——小心絕望地認識到。


    小心從去年春天以來一直拚命地守護著自己的現實。自己所遭遇的事情和真田美織所認為的世界截然不同,無法想象兩個人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明明自己所看見的才是真實的,可是就因為真田美織一直到學校裏來,老師們全都以為真田美織說的話才是真的。


    那件事情發生以來,小心覺得自己都快要被殺死了,天天咬著牙艱難地生活著,突然被真田美織輕飄飄地提起和小心毫不相關的池田,還說什麽“你若喜歡的話我會支持你的”,小心覺得說不出來的憤怒。實在是太屈辱了,她覺得身體裏麵熱得像有火在燃燒一樣。


    小心恨不得殺了她。


    她閉上了眼睛之後,悔恨的淚水滲出了眼角。小心不想被喜多島老師看見自己哭泣的樣子,再說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向大人表達出來對那封信的不同看法,隻好默默地用手腕遮住了眼睛,喜多島老師則對她說:


    “剛才,我和伊田老師說過了……沒有那回事。”


    喜多島老師的話很明確。


    她的聲音裏明顯地含有憤怒的感情。


    雖然聽了很開心,小心仍然用手臂遮住了臉,流在袖口的淚水熱乎乎的。小心無言地使勁點了點頭,喜多島老師說了一句“對不起”,向她表示了歉意。


    “我如果早點和伊田老師溝通的話就好了,讓你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對不起了。”


    喜多島老師的聲音裏充滿了歉意。小心雖然止住了淚水,哽咽的聲音卻更加大了,老師把手按住她的額頭。


    小心沒有想到作為“老師”的大人會這樣地向她道歉。她本來以為,作為老師的大人們無論何時都比小孩子了不起,不可能賠禮道歉,也不可能承認錯誤。


    “老師,剛才……東條萌也在的。”


    小心開口說。因為打嗝,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力不從心了。


    “她在出入口的地方,看見了我。卻沒有理我。她什麽都沒有說。比方說你來學校啦。她什麽都沒有說。其實她每天都來我家送學校的聯係本。今天真的見麵了,她卻什麽都不說。”


    小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然而,她心裏特別悲傷。所有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悲傷,還有委屈,心像要裂開來似的。


    老師,怎麽辦呢——


    小心的嘴裏發出了呼喚般的聲音:


    “老師,那封信,如果是東條放進鞋箱裏的話怎麽辦呢?如果是真田美織讓東條放進去的話怎麽辦呢?”


    小心說完才明白了,自己真的特別擔心,特別在乎這一點。


    四月份,東條主動笑著向小心打招呼,可是包圍著小心家的那一夥人,東條究竟在不在裏麵,小心無法確認。她大概在裏麵,小心想。這種想法讓小心感到難受,她很想傾向於東條不在裏麵的可能性。


    為什麽這麽想,小心也不明白。


    對於東條,她本來覺得很希望和她成為朋友,可是東條並非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然而為什麽現在會對她產生這樣的心情,小心並不明白。


    然而,小心不希望東條成為敵人,不希望自己成為被東條所討厭的人——到今天為止。


    今天上午,自己遭到了東條的無視,這個願望也就消失了。


    “小心……”


    喜多島老師握住了小心的手腕。接觸到她手指的力量後,小心一下發出了哭泣的聲音“嗚……”,小心哭得滿臉淚水。放開小心的手腕後,喜多島老師的臉湊近了小心。


    “不要擔心。”老師對小心說。


    小心覺得老師的手是那麽有力,她的內心是那麽堅強。


    “別擔心。給你的那封信,是真田同學按照伊田老師的指示放進鞋箱裏的,和東條同學沒有關係。因為,關於小心所遇到的事,都是東條告訴我的。”


    相信我!


    老師說著。她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麽堅定。相信我。小心,相信我吧。


    “咦?”小心剛開口就停住了。


    喜多島老師繼續說:


    “關於你和真田的事,都是東條告訴我們的。”


    的確,小心也想過,真田美織周圍的孩子不可能把真實的事情都告訴老師。對於真田美織,那些孩子都不會背叛她的。


    然而,東條確實可能會——


    “也許,她突然看見你,實在是太吃驚了,不知說什麽才好了。不過,你一定要相信。東條同學一直為你擔心。真的,她一直擔心你。”


    為什麽?懷疑的心情依然在小心的內心存在著。


    為什麽明明擔心著小心,卻要那樣無視小心呢?


    不過雖然這麽想,小心卻覺得有點兒明白原因了。


    可能因為她覺得愧疚了——


    她知道小心被冤枉的事,卻沒有出手相助。在包圍著小心家的人群裏,東條大概也在裏麵吧。雖然在裏麵,卻沒有出來阻止。或許,在那些指責小心的人裏,她是唯一的一個感到愧疚的孩子。這種可能性,多少減輕了小心的苦悶。


    “小心。”


    喜多島老師開口道。她非常溫和地望著停止哭泣的小心。


    “你不用再繼續戰鬥了。”


    不用再繼續戰鬥了——聽上去,就好像第一次聽外語一樣的感覺。


    以前,喜多島老師評價她“正在戰鬥”時,她覺得那麽開心。然而,現在比那時更讓她感到愉快,這話聽上去有著意想不到的溫柔。


    小心無言地向老師看去。老師又說:


    “小心一直在戰鬥,小心的媽媽和我都明白的。小心用不著再戰鬥了,考慮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不戰鬥也可以了。”


    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小心閉上了眼睛。小心閉著眼睛,不知應該怎麽回答才好,她隻是點了一下頭。


    她讓小心考慮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小心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然而,可以用不著戰鬥了,這種想法本身便讓小心覺得渾身都沉浸在平靜之中了。


    就在這時,保健室的老師回來了。“那個……”她低聲地說著話,小心能聽見她從門口傳來的聲音。“伊田老師說要來看看安西同學……”


    小心閉上了眼睛。她使勁地閉著眼睛。當她又睜開眼睛時,覺得內心比剛才更堅強了。她迎著喜多島老師注視自己的目光,看著她說:


    “我想回家了。”


    聽見小心這句話,喜多島老師點了點頭。


    “那好,就這樣吧。”她看著小心點點頭。


    媽媽從上班的地方直接到學校來接小心。看樣子,小心在暈倒的時候保健室的老師和媽媽聯係過了。


    媽媽雖然什麽也沒有說,小心還是感到很抱歉,本來她主動說要來學校,可是現在在學校裏待了半天的時間都不到,就要回家了。


    從學校回到家後,小心隻是慢慢地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媽媽這天不再回去上班了,默默地坐在小心的旁邊。


    回到了家,過了三十分鍾以後,喜多島老師到家裏來了。


    老師把小心騎的自行車從學校帶回來了。看見了自行車的坐墊,小心想到爸爸幫她擦過這個坐墊,內心又感到了對爸爸的歉意。


    喜多島老師見到小心之後,首先告訴了她:上午,東條之所以會在樓梯口看見小心,好像是因為她感冒了,才去了醫院才到學校來。


    老師隻說了這些,其他什麽也沒有多說。


    就在這時,小心忽然想到了——


    就好像,伊田老師想讓真田美織和小心會個麵,說不定,喜多島老師也想讓東條和小心見一見呢。


    媽媽大概從喜多島老師那兒已經知道了真田美織的信了。她讓小心先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去坐一會兒,因為要和老師兩個人一起說些話。


    小心離開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嘴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抬頭看著通往自己房間的樓梯。


    今天回到家後,小心因為恐懼沒有敢馬上進自己的房間。


    因為房間裏有鏡子。


    ——沒有那樣的學生呀。


    老師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沒有叫嬉野遙的學生。二年級裏沒有叫政宗的學生。


    根據喜多島老師得到的消息,今天來學校的拒絕上學的學生隻有小心一個人。


    保健的老師也好,喜多島老師也好,本來就沒有在這方麵撒謊的理由。


    那樣的話,至今為止的城堡裏的事情都像是小心腦袋裏的幻覺了。幻覺破滅的話,鏡子就應該不再發光了。


    ——能進去城堡的時間是九點至五點。


    現在的話,照理鏡子應該在發光的。


    小心走上了樓梯,定下心來,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看到了鏡子之後,她無聲地吸了口氣。


    鏡子在那兒發出了光亮。


    它已經準備好迎接小心了。現實中,既不是幻想也不是願望,鏡子的確閃著七色虹光。


    小心想到,為了今天大家都已經約好了。在學校如果遇上了問題就逃到保健室去。


    如果在保健室不行的話就逃到圖書室去。


    如果圖書室不行的話就逃到音樂室去。


    ——如果,這些地方全都不行的話,那就隻能逃回家去了。從學校逃回家,從家裏的鏡子回到城堡,大家互相約定。


    正像大家所約定的那樣,鏡子此刻呼喚著小心。


    * * *


    媽媽和喜多島老師正在一樓說著話。


    小心不知道她們會說多長時間。也許,她們說到了一半,會突然說:“小心也過來吧。”


    如果小心沒有動靜,她們說不定會覺得很奇怪,然後她們也有可能會來尋找小心。盡管這樣想,小心仍然更想到鏡子的那一邊去。


    她要去確認,一切都不是幻覺或夢境。


    小心把手放在鏡子上,今天和往常一樣,手心像被水麵吸住似的緊貼上去,手指進入了光亮中。


    大家都在那兒——小心自己對自己說。


    在鏡子的另一邊,一片寂靜。


    除了小心走出來的鏡子,其他的鏡子都沒有發光。


    小心明白了,誰都沒有來這兒。


    是不是大家都還在學校呢?要不,都沒有去學校,全待在家裏呢?看著政宗的那一麵靜靜地映照著樓梯的鏡子,小心覺得自己的心情特別不安。


    政宗快來呀!


    求求你,快來呀!


    我已經去過學校啦,真的去那兒找你啦!我不會欺騙你的呀。


    小心向“遊戲的房間”走去。


    她覺得城堡確實真實存在。


    摸摸牆壁,踩在鬆軟的地毯上的感覺也是真實的,不像是一種幻覺。


    這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小心不知如何才好,重新掃視著房間。


    城堡裏有不能用的壁爐,還有無法使用的灶台和浴室。雖然房子裏設備全部都有,卻無法點火,水也出不來,簡直就像小時候玩耍的玩具一樣。這裏是,小孩子們集中在一起的玩具城堡呀。


    小心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食堂。


    她到了中央部分的那個紅磚砌的壁爐旁,向它伸出了手去。摸上去那種涼涼的感覺讓她覺得完全是真實的。


    “祈願的鑰匙”——小心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在壁爐的內部——小心想起來了,剛到這個城堡來的時候,曾經看見裏麵有個“x”的印記。那個印記說不定有什麽含義——


    小心一邊想一邊往裏麵窺視。和原先一樣,它仍然在——和巴掌一樣大小的“x”印記。


    “小心!”


    背後突然傳來了叫她的聲音,小心的肩膀頓時抖了一下。她轉過身去,看見理音站在那兒。


    “理音……”


    “我吃了一驚,看見小心的鏡子發著亮光,卻沒有在‘遊戲的房間’看見你……怎麽樣啊?你和政宗他們順利見上麵了嗎?”


    理音說話的樣子很開朗。小心一直看著他的臉。


    他是真實的,她在心裏想。


    理音就在我的麵前,他不是我腦子裏的幻覺。他就在這裏活著、動著,還說著話。


    “……我沒有遇上他們。”


    小心覺得自己回答他的聲音就像幽靈似的。理音的臉上頓時現出了驚訝的表情“哎?”,小心也不知道究竟應該怎樣向他說明一切。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沒有和他們見上麵。政宗他們都沒有來。問題是,他們不僅僅沒有來,老師們還告訴我,沒有政宗和嬉野這幾個學生。”


    “……啊?”


    理音的臉上現出了詫異:“怎麽回事?”好在他的聲音比較輕,小心覺得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究竟為什麽?他們都在撒謊嗎,說是在一個中學的?”


    “不是的。”


    這方麵小心也曾經想過。然而,隻是這麽理解還是解釋不了許許多多的問題。首先,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要這麽做。


    “我完全不明白。”


    小心屏住氣息說道。


    不抓緊時間要來不及回去了。不知道媽媽和喜多島老師什麽時候說完話會來找小心。


    也許小心的焦慮在她的身上已經體現出來了。理音不作聲了。小心戀戀不舍地說:“我要趕緊回家了。媽媽今天在家裏,我不快點回去的話,她會懷疑的。”


    她抬頭看著理音:


    “能見著你太好了。我……差點兒以為自己至今為止看見的全都是幻覺呢。知道你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真是太好了!”


    “什麽呀?你說什麽?”


    理音露出困惑的樣子。小心這些簡短的說明終究沒有能夠把她的意思全部表達出來。小心也覺得挺抱歉的,對著理音越說越亂。


    “這兒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城堡也好,‘狼大人’也好,都算什麽呢?”


    小心應該快點離開,可是又有事情沒弄明白。實際上她現在很想把“狼大人”叫出來問問,讓她來說明一切。


    看著充滿了疑問的小心,理音開了口,他小聲地嘀咕著:


    “我覺得,說不定這裏的一切都是虛構出來的。”


    “什麽?”


    “‘狼大人’稱呼我們是小紅帽。”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小心沒聽明白。理音抬起了頭說:“我也得走了。我是趁著足球比賽休息的空閑趕過來的。今天是決賽的日子。我惦記著你們大家在外麵見麵了,特地趕過來想聽一聽情況的。”


    “在夏威夷,現在是幾點呢?”


    “下午的五點半左右。”


    理音雖然有他的日常生活,卻還惦記著小心他們在日本的事情,小心不禁覺得心情有些放鬆了。


    不行了,得趕緊地回去了——


    這時,小心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她和理音兩個人說話的機會不多。想到必須馬上回到同大家見不著麵的鏡子的那一邊去,她更想問一問了:


    “我想問一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有什麽想法?”


    “什麽?”


    “如果,找到了那個‘祈願的鑰匙’的話?”


    小心問這個問題之前並沒有深思熟慮過。她隻是隨隨便便地問了,她覺得理音一向是那麽陽光,一定不會有什麽迫切的願望,這一點讓小心感到特別羨慕。


    可是,理音這時的眼睛卻仿佛望著遙遠的什麽地方。


    “我的願望是……”


    小心本來並沒有想打聽他的願望。如果用鑰匙實現了願望,大家就會失去在這裏的記憶。所以,小心本來以為理音會說寧肯丟掉鑰匙,也不要失去記憶。


    可是,理音卻繼續說:


    “希望我姐姐回到家裏來。”


    “……咦?”


    說了這話的理音,可能本來並沒有打算這麽說。兩個人相互看著。理音好像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來,他緊緊地閉上了嘴。


    小心什麽都沒有問。她不知怎麽問才好。


    可能理音也感覺到了她的為難,主動說出了究竟,淡淡地一笑道:


    “我剛上小學的那一年,她去世了,因為生病。”


    小心還是覺得說不出話來。她想起來了,挺久以前理音曾經說過他有一個姐姐。問到家庭成員的話題時,他說家裏有一個姐姐。小心問他姐姐也在夏威夷嗎?理音說“日本”——在日本的意思。


    麵對無言地一直看著自己的小心,理音說:


    “抱歉。你聽見我說這事也挺為難的吧?我也不是想要聽點什麽安慰的話。”


    “不是的……”


    小心搖著頭,她一個勁地搖頭。理音不該向她道歉。小心覺得,自己想不出對他說什麽話才好,真是太沒有用了。她隻是在那兒搖著頭。小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他。


    關於理音已經離世的姐姐的事情,小心不知道理音願不願意被人提及。


    小心的想法估計不是那麽容易被理音所知曉,然而理音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他又說了:


    “如果,真有‘祈願的鑰匙’的話,姐姐真能夠回到我們的家裏的話,我大概會使用它的。隻要能夠幫助實現任何祈願的話。”


    “……原來是這樣呀。”


    “這些話,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了。這不是經常掛在嘴邊的事情,在那邊的學校裏的同學中,我從來也沒有說過。”


    看著說出了一切之後顯得有些困窘的理音,小心呆立著。


    她覺得胸口發悶。然後,她意識到了:


    我的氣量怎麽這麽小呀?


    麵對著理音的願望,真田美織的事情變得不起眼了。小心覺得自己一直在一件很小的事情上祈願著。心裏的一股子氣泄掉了似的。


    真能夠實現的話,放棄我的願望也是可以的——小心真心這麽想。如果理音的姐姐能夠回到他家去的話,盡可以讓他實現這個願望。


    “明天來嗎?”理音問道。


    “來的。”小心回答道。


    她迫切地想在明天來這兒,同大家相會。


    她一定要確認,確認大家都存在——真實地存在,並和小心一起說話才行。


    * * *


    小心這一天一直忍耐著。


    到了明天,大家一定會來。小心深信著這一點,等待著第二天的來臨。


    第二天,她通過鏡子到了城堡,看見大家已經聚在那兒了。不過,政宗和理音例外。


    理音本來就和大家的作息時間不一樣,不可能一直在城堡。然而,政宗沒有來卻是很意外的事了。因為從第二個學期起,他差不多能夠獲得來城堡的全勤獎了。


    “小心……”


    進了“遊戲的房間”以後,第一個開口招呼小心的是小晶。她的眼神看上去多少有些不高興。


    嬉野也是,風歌也是,昴也是。


    看上去他們已經是交談過一番了,大家都沉默著,一起看著走進房間的小心。小晶看向小心,眼睛盯著她,然後開口問:


    “你為什麽沒有來呀?”


    小心不禁想要閉上眼睛了。問題果然發生了。


    她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可是,現實中被小晶這麽問,對她的衝擊還是超出了想象。


    “不是的!”


    小心叫起來了。她看著小晶的眼睛回答:


    “不是的!我去過了。我真的去過學校了!”


    這時,忽然,小心想出了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會不會其他人已經見過了的可能性。


    除了小心以外,大家都安全地在保健室裏相會了,隻有小心不在其中,現在大家正在討論。這樣的話,這些人裏小心就是背叛者了。


    這個糟糕的念頭使小心感到內心冰涼。


    聽了小心的話,小晶的眼睛眯起來。她眯著眼睛又向風歌看去。小晶說:


    “小心和你說的是一樣的話呀。”


    “咦?”


    “風歌和昴他們也是一樣的。”


    小心吸了一口氣,無言地看著風歌和嬉野他們,大家一起點了點頭。嬉野的臉紅彤彤地說:“我也去了。”


    小心頓時覺得自己輕鬆了。


    嬉野在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曾經和班裏的同學發生了那樣的衝突。


    盡管那樣,嬉野還是去了學校。小心覺得他真是挺勇敢的。


    “我去了。”


    “我也去了。”


    略微遲了一點,風歌和昴分別說了。


    “但是都沒有遇上其他人。”風歌說。


    小心聽了應道:“哦哦——”她都有些想要把眼睛閉上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大家都是這樣。


    和小心一樣。大家昨天確實都去了學校,不知為何彼此卻沒有遇上。


    “老師說在一年級的學生裏,沒有叫小心的孩子。”


    嬉野說著,小心吃驚地吸了一口氣。嬉野麵向小心,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她。


    “都是一年級的學生……小心是個比較少有的名字,我向路過的老師打聽了。可是,都說是沒有這個學生。”


    “我也打聽過了。老師說一年級的學生裏沒有嬉野遙。”


    嬉野皺起了眉,變得挺不高興地嘀咕了一聲:“你把我的名字都記住啦?”可是,小心此刻對他這種情緒已經不在乎了。昨天在學校裏聽說根本沒有嬉野的時候相當震驚,可是現在又從嬉野嘴裏聽到沒有小心這個人——


    雖然令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然而現在,又覺得真的會有這種事情。小心在昨天已經都體驗過了。


    “我昨天在學校。”


    “我也去了呀,我是雪科第五中學的一年級學生呀。”


    小心回答了嬉野之後,手臂抱在胸前的昴說:“我還特地去了二年級的教室呢。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政宗來我的教室……後來我擔心起來了,就去政宗的二年級六班找他了。”


    可是,那裏沒有他。


    聽見昴的話,小心他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別人都沒說話,小晶先開了口。她顯得很焦躁的樣子,手不停地梳理著頭發。她頭發的顏色已經改變了——小心這時才終於發現。


    小晶的那頭泛紅的頭發,已經變成了黑色——恢複到原來的顏色了。


    為了去上學,多半……她是在前天晚上,離開城堡之後的夜裏去染的。


    小晶沒有撒謊。她和小心一樣,下了很大的決心,昨天,去了學校。


    “那些排球部的同學,我根本就不想見的……”


    她嘴裏嘀咕著,滿臉的不樂意。小心在一旁聽著都替她心疼,那是一種很虛弱的聲音。


    小心這才知道小晶原來是排球部的。半年多來,一次都沒有聽小晶說起過。此刻,這個發現讓小心覺得心中隱隱作痛。


    排球部,真田美織的排球部。


    她進排球部的時候,小晶大概還去學校的吧?現在,就在自己身邊的小晶,還曾經是她的前輩呀。


    “要不要問問‘狼大人’呢?”風歌說著。她的語氣平靜。


    大家都看著風歌。風歌又繼續說:“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都是一個中學的,卻見不著麵。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大概能夠向我們說明。不過她可能會故意地不把真相告訴我們。”


    “‘狼大人’這邊暫且不說,我們現在最應該關心的是政宗吧?”


    昴說道。他說的沒有錯,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致看著政宗放在那兒的遊戲機。


    “政宗他今天沒有來……大概,政宗在昨天也沒有見到我們。是不是呀?”


    “其實……我有事想和大家商量。那個……大家……隻有一天也行,第三學期的時候,大家到學校去一次吧?一天,真的隻要一天,行不行?”


    十二月份的聖誕節聚會的時候。


    小心記得政宗當時囁喏著向大家說出了這個提案。自尊心一貫很強的政宗,連聖誕節的禮物也為大家準備好了,考慮到他當時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說出的提案,小心又覺得難過起來。


    他再三向大家懇求,可是最終在學校沒有見到小心他們。


    對於這個現實,政宗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麵對的呢?


    “……他誤解了吧?”


    風歌說著,目光中帶有悲傷。


    “他一定認為大家都沒有為他去學校。”


    “我也是這樣想。如果他因此而不來這裏,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


    “也許,他隻是上午沒有來,到了下午說不定就來了。”


    昴說完後,嬉野搖了搖頭。


    “政宗去了學校後說不定被人踢了,或者挨了打……當然,這隻是根據我的經驗說的。”


    小心覺得嬉野這方麵很了不起,他談起自己挨打、受傷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會有忌諱。嬉野陽光的態度使現場的氣氛多少變得輕鬆起來。大家還是不住地望著入口。


    每個人都在期待著,此刻政宗是不是已經通過了鏡子,從有大樓梯的大廳向這兒走來。


    可是,看不見政宗的身影。


    想到他無言的憤怒,令人格外難受。


    真盼著他來。話沒有出口,大家卻都是這樣想的。


    到了下午,大家吃完午飯,上完廁所,回到城堡,一直待到了將近五點快要關閉城堡的時候。


    大家留在城堡,都是為了等待政宗。


    這期間,曾經覺得好像有人來了。大家驚訝地抬頭看去,看見從走廊過來的是理音。


    “政宗呢?”


    聽見理音隨意地問著,小心覺得特別傷感。昴告訴他:“還沒有來。”大家接下來就把昨天的事情一起告訴了理音。


    “如果他再也不來的話怎麽辦呢?”到了最後,小心深感不安地說道。


    “不會吧。”昴說,“那個家夥玩遊戲比命還要緊。無論如何,他也會回來取遊戲機的。”


    他說話時望著放在“遊戲的房間”中間的遊戲機。然後小心也說了“是呀,你說的不錯。”


    可是,政宗並沒有來。


    不隻是那一天,第二天他也沒有來,接下來的日子也沒有來。後來的日子也都沒有來,政宗一直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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