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一看,搭過帳篷的五指還沾著泥,臉瞬間脹得微紅。 洗完手回來,賀嶠似乎緩過來一些,睡袍也重新打整過,細白的頸全藏起來了,燈光下隻剩柔軟的發頂。 見牛仔外套被嫌惡地丟在一旁,方邵揚撿起來搭在沙發上,重新倒了杯水送過去。賀嶠頭也不抬地接過,嘴唇貼上杯沿,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啜,杯口留下淡淡的印跡。 賀嶠對他跟對傭人的態度是一樣的,不說謝謝也不正眼看他。方邵揚雖然年輕,也不是什麽都不懂,心底空空的。 “之前聽說你在國外,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沒話找話,想緩解氣氛。 “昨天。” “回來見見父母?” 賀嶠敷衍地嗯了聲。 “我剛才突然出現,嚇了你一大跳吧,其實我也嚇了一大跳。” “是麽。” “是啊,大半夜有個不認識的人躺在自己床上,換了誰都會嚇一跳吧。也就我膽子大,不然早就把家裏的人全喊醒了。”他眯著眼笑了下,“下次你回來提前告訴我吧,我去接你,畢竟我是你的” “很晚了,”賀嶠打斷,“有什麽話能不能明天再說。” 方邵揚愣了一愣,眼中的亮光熄滅:“喔好。不好意思啊,我話比較多,因為平常在家沒人跟我說話,所以……” 賀嶠心裏更加煩躁,索性掀開被子起身:“算了,我去客房睡。” “別別!” 方邵揚這人雖然年輕又渾,思想卻很傳統,覺得男人就該傾其所有照顧家眷。哪怕婚姻有名無實,他內心也認定賀嶠是他老婆。 “你睡這裏吧,這張床比客房的舒服。我去睡客房。” 說完笨拙地把人推回床上躺好,又替他蓋好被子,“空調遙控器在床頭櫃第一格,你要是冷就自己開。新風機也有,但是我還不太會用。” 賀嶠眉間又多了一層不耐。 方邵揚站起來:“我洗個澡馬上就走,你先睡吧,明早我來喊你吃早飯。” 終於有人跟他一起那些好吃的了,他不用再一個人把食物拿回房間。 靜默了一會兒後,他去把燈關了,摸黑地脫衣服。剛脫到一半,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黑暗裏亮起瑩瑩的光。 他下意識以為是自己的,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才發現是賀嶠的。 雖然沒有偷窺的意思,但短信內容想看不到也難。 “回國了怎麽不第一時間通知我,我的老二都快想死你了。”第3章 我抱得動你的 方邵揚自問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很少衝誰大發雷霆。但眼下這情況,鬱悶的感覺還是直衝腦門。 “有短信。”把手機遞過去之前,他又了一眼,發的人叫劉晟。 賀嶠已經裹著寢被閉眼休息了,側臉很倦怠:“放那兒吧,我明早看。” “你還是看看吧,好像找你找得挺急的。”邵揚賭著氣說。 賀嶠眼眸微動,霍地睜開:“你翻我手機?” “我沒有。”遞手機的手變得有些僵硬,“我以為是我的手機,一拿它就亮了,不是故意要看的。” “我的東西你少碰。”抽手機的動作太迅速。賀嶠低頭看了一眼後臉色微變,隨即又恢複平靜無波,“好了你出去吧。” 該被質問的明明是他,他卻仍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不將麵前的人放在眼裏。方邵揚心底深處鬱鬱的不舒服,站在床邊呆了一會兒,問:“你不打算解釋嗎?” “解釋什麽。” “你不怕我誤會?” 文字內容赤裸下流,分明就是另一個男人在對他求愛,但賀嶠卻一點愧疚的意思都沒有。 “本來就不是誤會,怎麽解釋。” “所以你們真的” “行了。”他像孔雀豎起了頸間的羽毛,防備又嘲弄地說,“真把自己當成我什麽人了是不是。” 這語氣太強硬了,完全是當敵人在對待。 邵揚一時卡殼:“你別激動,我不是要質問你,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什麽,他也說不清楚。 其實他知道自己沒有生氣的資格,結婚本來就是假的,但他還是莫名有點在意賀嶠。像現在這種情況,哪怕賀嶠隨便跟他扯個謊,他心裏也會覺得舒服很多。 這種心態邵揚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仿佛在這個空空蕩蕩的大房子裏住久了,難得來一個跟自己有親密關係的人,心裏克製不住的激動和高興。但剛才賀嶠的一係列反應,又像一盆冰水把他從裏到外澆了個徹底。 “別就是了。”賀嶠耐心全無,揉了揉額,“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但我希望你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我的婚姻關係說白了,是假的,暫時的,等方伯父健康狀況好轉就會解除。不管這個過程是一年還是兩年,我都不希望跟你有任何牽扯,否則到時候分也分得不幹淨,聽清楚了麽?” 窗簾沒拉嚴,黯淡的月光照出一道楚河漢界。 方邵揚從床邊看著他,總覺得好不容易聚焦的一點熱氣又全散了,屋子裏還是很冷的。邵揚臉色白了一點,過了好一會兒,不甘心地追問:“起碼你以後會住在這裏吧?” 可能這種想法比較自私,但邵揚偶爾會想,其實賀嶠跟他一樣本不屬於這裏,他們兩個人一起住或多或少能互相取暖。 對著他希冀的眼神,賀嶠嘴唇掀了掀:“不會。” 這下邵揚終於知道,自己有多自作多情了。他慢慢動了動下巴:“明白了。” “明白就好。” 賀嶠留給他一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側身,影子長長地映在床上。 邵揚又站了一會兒,實在沒有理由再站下去了,才拿上毛巾牙刷這些東西往外走。開門的前一刻他肌肉繃緊,麵朝房門說:“那你千萬別對我好,行麽?” “要是我忍不住對你好,你也別搭理我,當我不存在就行了,反正我在這兒也習慣了。”最後那半句聲音已經低得快要聽不見。 賀嶠沒有想到一個二十出頭的人會說出這麽一番話。關門聲響,他轉過身來,沉默地看了門口一眼。 一夜無言。 次日清晨八點,賀嶠在生物鍾的作用下醒來。洗漱完畢下樓,在方家做了二十多年的傭人芬姐正把幾屜熱騰騰的小籠包往外端。看見他,芬姐抬頭笑了下,“起啦。” 以前來得次數不少,彼此都很熟了。他扶著樓梯扶手嗯了聲,轉眼便見到已經坐在餐桌角落的方邵揚。 昨晚光線太暗,這會兒才把人瞧了個仔細。 平心而論方邵揚長相算是俊朗,有幾分像死去的方懷業,不過當然要年輕許多。大概也沒打算出門,所以他隨便套了件舊衛衣,領口露出棉t恤的螺紋邊,比家裏的傭人還要不修邊幅。 兩人打照麵,方邵揚似乎沒休息好,眼圈下麵有點青,叫了他一聲“嶠哥”。劉管家把方老爺子請下來,坐在他們倆的對麵。 方家規矩森嚴,吃飯時屏息細嚼慢咽,因此席間氣氛很沉默。吃得差不多了,賀嶠擦淨嘴,放下筷子:“伯父,我下午的飛機回英國,那邊工作還沒忙完。” 餘光裏方邵揚愣了一下,不過沒有抬頭也沒有作聲。 倒是方永祥詫異地抬起頭,目光在他們倆身上來回睃巡,然後突然朝方邵揚發難:“是不是邵揚把你給得罪了?我就知道這小子上不了台麵,一天到晚除了惹我生氣什麽也做不好!” 邵揚脊背陡然僵硬:“我沒有。” “不是他的原因。歐洲那邊剛起步,千頭萬緒等著我過去處理,的確不能耽擱太久。我答應您,等事業部上了軌道,我一定第一時間回來看您。”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方永祥也沒辦法不同意。但這頓早飯也就此食之無味,方永祥歎了口氣,沒多久便上樓去了。 他一走,方邵揚把頭埋得更低,呼嚕呼嚕地喝起粥來。賀嶠跟他離得最近,聞聲蹙緊眉,用輕微嫌惡的語氣教訓他:“粗俗。” “嗯,我一直就這樣。”邵揚賭氣似的繼續喝,幹完一整碗又用手背擦嘴,“不像昨天跟你發短信的那個人那麽高雅。” 賀嶠沒想到他敢頂撞自己,起身看著他,“你在諷刺我?” 方邵揚把空碗一放,“我吃飽了。” 兩人的第一頓飯,就這麽鬧了個不歡而散。 下午六點,天色漸暗。 賀嶠出發去機場,坐進去才發現開車的不是方家的司機,而是方邵揚。 “爸說讓我送你。”他還是昨天那件牛仔外套,表情寫滿不情願。 賀嶠把手提電腦包放在膝上,不冷不熱地道:“是麽,那就勞駕你了。” “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 “什麽?”賀嶠沒聽清。 “沒什麽。” 等車子拐上主幹道,賀嶠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多麽錯的決定。 方邵揚的車技簡直可以用極差來形容。 外麵夕陽似金、晚霞如畫,車裏的人卻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在車子第九次壓到實線、第三次險些追尾以後,賀嶠強壓下內心的怒火,抽出紙巾擦了擦濡濕的掌心:“你到底會不會開車?” “大三學過,拿了本以後開得少。”方邵揚不敢一心二用,雙眼緊盯著前麵的路,一腦門子緊張出的汗。 這也不能怪他,他媽讓他學車已經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怎麽可能還有閑錢買車?如今方永祥又頗有嚴父風範,他哪裏還敢提要求。 “下個紅綠燈靠邊,換我來開。你這樣的技術上路是對自己和他人不負責任。”賀嶠板著臉,大人訓小朋友一樣盯著他,卻見他忽地手臂一緊,向右猛打方向盤 嘭! 一輛送外賣的摩托車斜插過來搶紅燈,他們的車躲閃不及,一頭撞在了馬路的球形石墩上! 霎那間方邵揚的頭在方向盤上重重一磕,短暫的眩暈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出事故了! 他第一反應是下車看那個外賣員,對方被車頭擦到,整個人從摩托上掉了下去,好在速度不算太快又有頭盔護膝,眼下隻是躺在地上哎喲哎喲的痛呼個不停。 “沒事吧?能站起來嗎?” “你怎麽開車的!哎喲疼死我了……” 路邊幾個行人趕緊過來把人扶起來,七手八腳地攙到一個台階那兒靠著,其餘的報警的報警,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方邵揚又後怕又著急,正六神無主時,不知是誰問了他一聲:“車裏那個是不是暈過去了,怎麽半天沒動靜?” 他腦子裏嗡一聲炸開! 衝回去拉開副駕的門,賀嶠臉色痛苦地蜷在座椅上,意識有點渙散,被他喊了好幾聲才恢複清明,手想去解安全帶。邵揚急忙代勞,半跪在車邊問:“嶠哥你哪不舒服,頭暈不暈?!” 剛一動,賀嶠就被一股鑽心之痛攫住心口,頓時肩一鬆倒回椅背,“腿……” 見他疼得臉白如紙,方邵揚簡直自責到無地自容。伏下去一看,賀嶠的腿上沒有傷口也沒流血,但那個電腦包不知怎麽搞的就抵在腿跟車子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