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直直對視,彼此都錯愕了。  賀嶠不知道方邵揚什麽時候醒的,而且還慢慢地走下床,走到了浴室門口。清晨的陽光從側麵照到方邵揚臉頰、鼻梁上,溫順地投下一小片陰影,跟昏迷的時候相比就連愕然的神情都是生動的。  方邵揚看了他一眼就匆促地別過頭去,聲音沙啞地解釋:“你在裏麵半天沒動靜,我有點兒擔心,所以就過來看看。”  賀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僅衣衫不整,而且連褲子都沒有穿,臉頰一熱趕緊就把門關上了。  兩人隔著一道門交流。  “醒多久了?”  “沒多久,被來送東西的護士吵醒了。”  賀嶠微怔:“送什麽東西?”  門外靜了一下:“沒什麽。”  賀嶠也沒有多想:“剛醒就下床,你沒有什麽不舒服嗎?”  “頭有點兒暈。”方邵揚悶悶地,“想吐。”  差點都忘了這個人身體底子有多好了,隻要還有半隻腳在鬼門關外,誰也別想要他的命。賀嶠使勁搓了搓燙手的臉,把襯衫前襟的扣子自上而下扣好。  “想吐就回床上躺著,我去請醫生過來給你看看。”  方邵揚喔了一聲,剛轉身,又聽見賀嶠說:“還有,躺床上以後把頭蒙起來。”  “幹什麽?”  “你照辦就是了。”  方邵揚慢吞吞地挪回床邊,躺上去,蒙起頭,“我好了。”  病房裏安靜了一會兒,門鎖咯嘞輕響,隨後才是腳步聲和開櫃子的聲音。但是賀嶠的動作也不算快,擦身加換衣服總有個五六分鍾時間,等一切忙完,床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賀嶠走過去,輕輕揭開蒙在他臉上的被子。  方邵揚又昏睡了過去。  他呼吸均勻,但嘴唇幹枯脫皮,嘴角還有細小的裂口,應該是昨天身體脫水所致。賀嶠捏了捏他的手腕,感覺到他的體溫跟平穩的脈搏才鬆了口氣,顧不上吹頭發就去外麵請醫生過來。  後來醫生是跟shirley一起來的,說他做完透析還不到24小時,能自己站起來已經是異於常人,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睡過去是正常的,不必過分緊張,目前看來沒有生命危險了。  醫生離開,shirley把買來的牛奶跟餐包放在桌上,招呼賀嶠過來吃。賀嶠答應著,又去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把屋裏的加濕器加滿水,然後才過去坐下。  shirley笑了:“他才二十多歲,生一場病過個三天五天的就又活蹦亂跳了,你不用過分緊張。”  “嗯。”賀嶠低著頭,“明天我就回去上班了。”  “那你比我好,我今天就要回公司了。”shirley拆開一次性筷子遞給他,又把牛奶給他倒到杯子裏。  他道了聲謝,順口說:“貝山是他的心血,幸好還有你這個信得過的人坐陣。”  說完抬起頭,發現shirley定定地看著他。  “怎麽,我臉上有東西?”  shirley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就是覺得貝山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挺好聽的。”  賀嶠當她是禮貌的稱讚,垂首沒有說話。她卻接著雲淡風輕地道:“畢竟這兩個字代表的就是你的名字。”  賀嶠微滯。  她看著他:“我以為你知道,這是你名字的偏旁部首。”  他輕輕搖了搖頭。  的確曾經這樣猜想過,不過始終不敢確定,就像他從前不敢確定方邵揚的感情一樣。  可現在知道了,他就信。  兩人沒有再深入地聊這個話題,安靜地吃起了早飯。  賀嶠原本就好看,此刻剛洗過澡頭發還半濕,麵部線條柔和細膩,氣質從容沉穩,吃東西細嚼慢咽的樣子又格外斯文,shirley籲了口氣,幽幽地低聲感歎:“邵揚這小子命真好……”  “嗯?”賀嶠停筷,“什麽?”  “沒什麽。”她把裝食物的餐盒往他麵前推了推,“你太瘦了,多吃點,往後跟邵揚還有得折騰。”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想起早上浴室門口的事,賀嶠模糊地應了一聲,自此再沒把頭抬起來。  方邵揚到底年輕,兩天不到就能從病房一口氣走到樓下了。這兩天來看他的人不少,有工作夥伴也有朋友章維等人,甚至連王可都帶著花來過一趟,不過唯獨不見父親方永祥。  方邵揚跟父親較著勁,當然不會主動打電話過去,但心裏難免失落。  第三天傍晚吃完飯,天剛剛擦黑。他給病號服外麵披了件外套,一個人架著拐杖慢慢走到樓下花園,坐在長椅上看其他人散步。  如今已是深秋,外麵沒有蚊蟲叮咬,隻有落葉偶爾煩擾。隔著一叢灌木,四五米之外的另一排長椅上有個小姑娘在忘我地背單詞,頭上戴著大耳機,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沒背多久,她爸爸找來了,給她加了件厚外套,然後又坐在她旁邊抽查背誦情況,父女倆你一句我一句。  方邵揚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靜靜聽著。  小的時候家裏窮,母親忙於上夜校做兼職,對他管束向來不嚴。他因此過得比較自由,但也錯過許多本該跟父母一同度過的時光。有次學校布置了一個家庭作業,是讓他們跟父母一起看電影寫觀後感,他一沒電腦二沒錢,根本沒有去看,自然也寫不出來。後來那篇作業是隨便在書店找了本書抄的,家長簽字也是他自己偽造的。  那次他其實非常想簽爸爸的名字,因為媽媽的字跡太難模仿。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連爸爸叫什麽都不知道。現在長大了,跟爸爸姓,看似圓了夢,其實什麽也沒改變。  一直坐到那對父女走了,周圍的人來了又去,他才起身捶了捶發麻的腿。  沒想到回到樓上,推開病房的門,方永祥竟意外坐在床邊。  方邵揚微微一愣,嘴張了張,爸爸兩個字沒喊出口。劉管家回頭見到他,趕緊過來扶著他坐到床上。方永祥從頭打腳打量了他一遍,雙手把拐杖握得很緊。  父子倆很久沒說話了,方邵揚覺得有些不自在,頭一撇,見到方永祥放在旁邊的那根拐杖,莫名其妙聯想到自己也在用拐杖,心裏竟產生一種名叫溫情的東西。  “醫生怎麽說,要緊不要緊?”方永祥問。  病中的人情緒脆弱,方邵揚頓了一下,硬起心腸說:“死不了。”  “剛才跑哪去了,來了以後沒見到你人,醫生護士也說不知道。”  劉管家插口道:“剛才見不到你董事長都著急了,差點把醫生給吼了一頓。”  方邵揚冷嗤一聲,一副不予置評的表情。方永祥說:“老劉你先出去。”  劉管家就此退出去,病房裏頓時變得更加安靜。  方永祥拄起拐,走到一旁倒了杯水,又挪回來放到床頭櫃上。方邵揚掃了一眼,再度把頭生硬地轉開。  天愈發漆黑,外麵繁星點綴。  方永祥踱到窗邊,背對著方邵揚望出去,沉沉地歎了口氣。  “好好的一個家,坐牢的坐牢,病的病......是我這個一家之主當得不夠格......”  方邵揚抬起頭,在兩米之外看著他,“你現在才知道?”  方永祥背影蒼老又疲倦:“我既不是個稱職的丈夫,也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我沒把懷業教育好,也沒把玉虹約束好,才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麵。”  方邵揚馬上說:“何止,你也沒把我教育好,要不然我不至於在這跟你唱反調。不過公司的事你不用操心,哪怕我死我也會把工作安排好再閉眼睛,不會讓您老人家一輩子心血付諸東流。”  他話裏帶刺,一半是因為確實有恨,一半也是因為方永祥來得太晚。  “好好的說這種話幹什麽。”方永祥板起臉,“不吉利。”  “我說錯了?”他坐起來,“段玉虹都跟我說了,當初你根本沒想讓我媽把我留下,既然如此我死了你應該覺得解脫才對,還談什麽吉利不吉利?”  被他直言戳破,方永祥表情瞬間冷凝:“以前是以前,現在你是我兒子,我怎麽會不關心你?”  “我不需要什麽假惺惺的關心,看見你這副假仁假義的做派我都惡心。”  “方邵揚!”方永祥徹底被激怒了,轉身拿拐杖指著他的臉,“注意你的態度,我是你老子!”  不是不想拿出好態度,可不知道怎麽搞的,說著說著就有滿肚子難受跟委屈,沒辦法直接表達隻好換一種方式吼出來。方邵揚收住口,目光直直與他對峙,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  半晌,方永祥把拐杖放下來,無奈而又語重心長地道:“你大病初愈,起碼也應該注意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總是一味地耍惡鬥狠,那樣對你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處。”  方邵揚心潮澎湃,攥緊拳頭才穩住呼吸:“死了就死了,反正大哥、段姨他們做夢都想我死,等我好了他們說不定還要繼續害我。”  “不會,這個你放心。”方永祥很篤定地接過話,“我狠狠地訓過玉虹了,她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方邵揚微頓:“你見過她?我聽嶠哥說她失蹤了。”  方永祥臉一僵。  方邵揚霍地起立,刹那間隻覺得頭暈目眩,沒留神手臂把床頭櫃上那杯水給帶倒了,溫水嘩啦一下潑到地上跟床上。  “你把她藏起來了。”  方永祥避開他灼然的目光,拐杖另一頭掃開地上的紙杯:“我不把她藏起來這事怎麽收場?出事以後賀嶠沒找我商量就直接報了警,弄得我這兩天是焦頭爛額......”  難怪他今天才來醫院。  方邵揚喉嚨裏像是堵了口血,雙手死死扶著床邊的鐵皮櫃,臉上卻隻是冷笑:“接著說。”  “說什麽......”方永祥心不在焉地低咳。  “說你來這看我的目的,說你想讓我放過她,讓我撤銷報案。”  方永祥微微一愣,說不出反駁的話。  方邵揚怒極反笑,表情已經失控:“不說?不說我就要跟她鬥到底,跟大哥鬥到底。他們對我和我媽做過什麽我要一樣樣還回去,我要他們也嚐嚐被人冤枉、被人下毒、被人開車往腿上撞是什麽滋味!”  方永祥擰眉:“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這就聽不下去了?”他咬牙切齒,“你最好別讓我找到她,否則我就讓你知道什麽叫後悔,我要讓你死了都沒老婆兒子送終,讓你們全家給我媽”  “混賬!”  拐杖重重打在他肩膀上,直接將他打得失去平衡,身體順著床邊砸到地上,鐵架床響得驚心怵神。  “我今天來是和你商量的,你不願意大可以說不願意,這些混賬話說出來是要遭天譴的!看你這樣子,今天我是來錯了。你想對付你大哥他們,可以,連你老子我一起對付!”  “你以為我不敢?”  方邵揚迅速撐起來站直,身體像一堵高大的牆,與他麵對麵毫無懼色。方永祥反被他逼得踉蹌兩步,斜身跌坐在沙發上,整個人老態龍鍾。什麽叫歲月不饒人?這就是了。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話,隻剩沉重壓抑的呼吸。方邵揚就那麽站在原地,半步不退。  不知過了多久,方永祥才艱難地直起身,無力地搖了搖頭。  “好吧,算我這個當老子的求你。我求你原諒玉虹這一次,讓她可以安度晚年。她已經病了,精神狀態出了問題,以後不會也沒有能力再犯同樣的錯誤。”  害他的人病了,那他呢?  方邵揚咬肌發硬,身體一陣冷一陣熱,太陽穴下的筋疼得像是被人活活抽了出來。  但知子莫若父。方永祥就那麽等著,一直等到雙膝酸疼,身體顫顫巍巍,馬上就要站不住的時候,才聽見方邵揚喉嚨微微震動:“你走吧,以後我跟你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果可能的話,這條命他願意還給爸爸。給予他生命的人原諒了傷害他的人,那他還能說什麽,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底牌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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