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明河眼神空洞地躺在那裏,這樣的他無疑是令人陌生的。一輩子萬事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若非最沉重的打擊,大概他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表情。 從他斷斷續續顛三倒四的敘述裏,我慢慢梳理出他和莊羽的故事。 故事的開端很老套。 一個富家公子哥喜歡上了一個比普通人還要普通的男孩。 那時候的晏明河還是晏家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從小到大見慣了錢權背後的醜陋,以至於無意中見到孤兒出身的莊羽,對他一見傾心後,故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和他交往。 就像他說的,他想要一段最純粹的感情。他們談了兩年的戀愛,莊羽對他一直很好,打幾個月的工,手都快磨爛了,隻為在情人節給他買一雙很貴的名牌球鞋。就在晏明河以為莊羽真的愛上他的時候,晏明河的父母卻知道了兩人的事。 晏家父母的身份地位在那裏,自然不可能親自去找莊羽麻煩,便找了一個女人來,讓她自稱自己是晏明河的未婚妻,用五十萬要求莊羽離開晏明河。 莊羽收下了那筆錢,和晏明河提出分手。 晏明河畢竟是晏家長子,晏家人,哪個不是心高氣傲,又因為年輕氣盛,被單方麵分手,又怎麽受得了這份氣?開著那輛準備送給莊羽的跑車去了t大,當著無數人的麵在莊羽麵前把一塊名表丟進下水道裏,看到莊羽慘白的臉,除了報複的快意,他竟然也感覺到心痛。 他恨莊羽,恨他的父母,不僅與莊羽決裂,回到晏家和父母大吵一架。別人都以為晏明河被趕出了晏家,真正說起來,卻是他自己離家出走。 他去了留學多年的紐約,從最底層做起,十多年,打拚出自己的一番事業。沒了愛情,他忙於工作,隔著半個地球,他忘記了莊羽,忘記了那段對他來說不堪的初戀。 然而他卻不知道,莊羽在他離開兩年後,因為癌症去世。 他以為自己很愛他,卻從來不知道,在和他交往的那段時間,莊羽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他更不知道那個人每天都在咳血吐血,他看不到他日漸消瘦,他什麽都不知道。 是人都不想死。莊羽有活的機會,又怎麽可能不抓住? 如果他沒有那麽意氣用事跑去羞辱他,如果就那麽平靜地和他分手,或許莊羽就不用死。更或者,如果他最初沒有隱瞞自己的身份,讓莊羽知道他不是沒有錢,莊羽也不至於為了不拖累他而一直隱瞞他自己的病情。 可一切都隻是“如果”而已。 拿了那筆救命錢,卻看到他耀武揚威地開著跑車拿著名表,告訴他,他不配被他愛,他永遠隻能做社會最底層的垃圾。 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親手斷送了莊羽的命。 莊羽知道他會怨恨他,卻不知道,他會這樣羞辱他。他最後還是把那筆錢捐給了福利院,而學校知道了他和晏明河的事,因“風氣敗壞”他被勒令退學。 莊羽是個被遺棄的孤兒,無依無靠,兩年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孤獨地死去。 從他的降生到他的去世,都是孤獨且悲哀的。 來時無人為他歡喜,去時無人為他悲傷。 他的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片落羽,無足輕重,來去悄無聲息。 …… 晏明河喃喃絮語,或許是痛極了反而哭不出來,他的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 我輕輕歎了口氣。 或許我也錯了。 如果我不多管閑事,如果晏明河沒有去探究那件往事,即使他一直無法釋懷,卻不必悲傷至此。現在莊羽死了,他的心大概也快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錯,但我知道,莊羽到死也未必會恨他。莊羽甚至應該是愧疚的,否則又怎麽會寧可死也不花那筆令他蒙羞的錢? 至於莊羽,他錯了嗎?活著是一個人最基本的欲望,有活的機會,誰又願意去死呢。 現在再來論斷孰是孰非已經沒有意義了。兩個人都是可憐人,留下的人終歸是最痛苦的那一個。 “明河先生,”我握住晏明河的手,“想哭就哭吧。” 他通紅的眼珠看著我,眼神呆滯。片刻後,他緩緩閉上眼,緊緊抓著我的手,卻仍舊沒能哭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呼吸漸漸平緩,在夢裏,卻有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我見他睡著,想起身,手剛動了一下,就被他無意識地反手用力握住,費了一番功夫才勉強抽回手來。 他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抓了幾下,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噩夢裏,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我於心不忍,又將手遞了過去,他握住了,緊皺著的眉毛才慢慢舒展開來。 晏明朗進來的時候,我正支著下巴看著晏明河發呆。 他的視線落在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上,濃密的眉毛擰成一團,那眼神分明是在質問我是不是忘記了上次的警告。 我也皺眉。 他做出這番表情,根本毫無立場可言。 晏明朗表情不悅,倒也沒有發作,走過來低聲問我:“他怎麽了?” 那是晏明河的隱私,我沒有告訴他的道理:“他的私事,你沒必要知道。” 晏明朗拉著臉,看了我半天。 時間已經不早,即使還放心不下晏明河,但vito還在等我。我慢慢抽回手,晏明河的眉心又皺了起來,隻是這一次沒有試圖再來抓我的手。 我順手拿了個東西塞進他手裏,他的表情平和了片刻,我剛鬆了口氣,他卻突然睜開眼。 無法對焦的眼珠轉動半天才看到我,他看了一眼晏明朗,雖仍紅著眼睛,雖隻睡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足以醒酒,卻冷靜了不少。 他坐起身來,皺眉看了看手裏塞著的東西,隨手丟在一旁,又拉住我的手,順手一扯,拽我進懷裏,抱著我深吸了口氣。 這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埋在肩膀上吸氣的變態行徑惡心出了一片雞皮疙瘩,正要推開他,身後一隻手已經伸過來,拽著我的領子把我提了起來。 被扯進另一個懷裏時,就聽到頭頂的聲音帶來陣陣寒意。 “晏明河,你想死嗎?” 別說晏明河,就算是晏明朗這麽抱著我我也不願意。 我掙紮起來,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被晏明朗倒掛著扛在了肩膀上。 我倒抽了口涼氣:“晏明朗,你又發什麽瘋!” “閉嘴,”他的手掌在我屁股上狠狠來了一下,已經扛著我走出了倉庫,“我發瘋也是被你逼的。” 我逼你什麽了我! vito和周舟看著我被扛出來,都呆了。 我總不可能朝兒子求救,又覺得此刻被扛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太沒麵子,想著此後vito不知會怎麽看我,眼前一陣發黑。 vito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跑了過來,扯著晏明朗的衣服問:“晏叔叔,你這是在做什麽?” “沒什麽,你爸爸不想走路,要抱抱而已。” 抱你媽個頭! …… 抱歉,我也不想說髒話,可我實在忍不住了啊啊啊! 晏明朗另一隻手拽著vito,讓他順勢爬上自己的手臂,一手抱著vito,一手扛著我,出了店門便把我丟進車裏,還沒等我爬起身,已經迅速地鑽進車裏發動了引擎。 所幸此時店裏已經沒了顧客,否則我大概再也不想來書店了。 我深呼吸了半天才緩過勁來,剛要說話,晏明朗先發製人:“vito,今晚還去晏叔叔家裏做客怎麽樣?” 不理會vito期待的目光,我連忙拒絕:“今天時間不早了,下次吧。” 他輕飄飄瞥我一眼:“你不是有事和我談嗎?” “我有什……” “vito,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晏叔叔和你爸爸的關係?” vito眨眨眼睛,眼睛閃啊閃的。 “其實晏叔叔和你爸爸是合法的夫” “晏明朗!”我睜大眼,和後視鏡裏男人的目光相撞。 他微微一怔,轉開視線,片刻後深吸了口氣。 “今天的確不早了,晏叔叔新買了些書,明天帶來給你好嗎?” vito點點頭,聽到他要送自己書,看起來倒也並沒有那麽高興,來回看著我們,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我鬆了口氣,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晏明朗。他繃著臉,表情說不上愉快,態度卻似乎軟化了一些。 回到住處,關上門,把晏明朗關在門外的瞬間,vito摟著我的腰,仰著頭問我:“爸爸,晏叔叔欺負你了嗎?” 我一怔:“怎麽會這麽問?” “爸爸剛才眼睛紅了。” “……”是因為這樣,晏明朗才放過我了嗎? “爸爸,你討厭晏叔叔嗎?” 我歎了口氣。vito是個體貼敏感的孩子,我終究還是讓他為我和晏明朗之間的關係擔心了。 蹲下身,摸著他柔軟的頭發,我微笑著說:“不,爸爸不討厭他,我們隻是有一點小矛盾,這和你沒有關係,所以你沒必要想太多,知道嗎?” 他點點頭,猶豫了一下:“爸爸……” “怎麽?” 他抱著我,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爸爸,我很怕你討厭晏叔叔,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到晏叔叔就很開心,可我知道,你好像並不喜歡晏叔叔。我真的很怕你不讓我和晏叔叔交往,我……我喜歡他。爸爸,對不起……” 我心疼極了。 一直以來我隻顧著自己的心情,竟然忽略了vito內心的矛盾。 雖然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但此刻我想到的並不是那些,而是vito的糾結。 我拍著他的後背,告訴他:“vito,你記住,人都是單獨的個體,喜歡什麽討厭什麽,要用心去感受,不需要因為別人而改變。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人想法是完全相同的,你和爸爸是兩個不一樣的個體,對同一件事、同一個物品、同一個人會有不同的感覺,就像爸爸喜歡喝熱茶,你卻喜歡吃冰淇淋。你喜歡晏叔叔,是因為他對你很好,他是值得你喜歡值得你尊敬的大人,這沒有錯,你也沒必要和爸爸說對不起,知道嗎?” 我知道他聽得懂我的意思。 vito舒了口氣,緊緊摟著我的脖子。 “爸爸,雖然我喜歡晏叔叔,但是我最喜歡最在乎的永遠是爸爸。” 鼻子酸酸的,我緊緊抱住他。vito這句話,無疑是對我這個做父親的最大的肯定。其實我從不懷疑這一點,我一直都知道vito有多愛我。 父子天性我改變不了,那麽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我沒必要再擔心彷徨。即使某一天晏明朗在他心中的地位比我還要高,但我知道,vito最在乎的永遠是我,這就夠了。第62章 綁架 因為晏明河和莊羽的事,我翻來覆去了一整晚都沒能睡著。 早晨精神不濟,煎蛋煎成了碳,索性刷了煎鍋,準備帶vito去t大吃了早點再去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