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彎腰去撿,桌子下,與一雙好奇的大眼對個正著。 金家的小公子金元寶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鑽到了餐桌下頭,這會兒到了我腳邊,還替我撿起了銀勺。 “謝謝。”我愣怔著衝他道謝,接過勺子。 “我昨晚見過你,就在那個台子上。”金元寶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圓頭圓腦,不說話時瞧著倒也機靈,一說話就有股憨勁,總覺得不太聰明。 “嗯……我是大提琴手。”我說。 “大提琴?”他看了眼靠牆擺放的一排樂器,忽然眯縫著眼笑起來,“我喜歡大提琴。” 他的笑純真稚嫩,不含一點功利,要說之前看他模樣還有些像他父親兄長的地方,那這一笑,就半分相像的地方也沒有了。 “元寶,你怎麽吃個飯都不好好吃?快回來。”這時,金辰嶼也發現自己弟弟不見了,語氣裏多了點無奈。 金元寶撇撇嘴,根本不聽他的,矮著身從我這頭餐桌躥出去,很快就跑沒了影。 金辰嶼蹙了蹙眉,一個眼神給到身旁女傭,不用言語,對方便明了他的意思,快步追著小少爺而去。 等見不著女傭身影了,金辰嶼才收回目光,對著桌上眾人歉意道:“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了。” 方洛蘇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小孩子嘛,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其餘人紛紛附和,全是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我舉起水杯象征性地輕抿一口,心神早就不知飛到了哪裏。 這獅王島好比龍潭虎穴,金辰嶼又如鬼似蜮,餐廳雖敞亮,佳肴亦美味,我卻如坐針氈,味同嚼蠟。 不知道冉青莊怎麽樣了,會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 我應該做些什麽才能幫到他呢? 他變成現在這幅樣子,多少有我的責任,我不能坐視不理。 “大家也吃的差不多了,我這就叫人送你們去碼頭。”金辰嶼手指微抬,一直作壁花狀的光頭便自動上前,聽候差遣。 也不知金大公子與對方說了什麽,光頭點了點頭,很快就出去了。我這才發現那光頭的後腦勺上還紋了條彎彎曲曲的花斑蛇,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眾人起身,拿上各自樂器,紛紛上前感謝金大公子的熱情款待。 “希望我們還有機會見麵。”輪到我,金辰嶼伸出手,一派友好模樣。 伸手不打笑臉人,縱使心中萬般惡寒,我還是握住了那隻手。很冷,觸感不是很好,也就兩秒我又給鬆開了。 這時,餐廳大門自外被人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來,停在了金辰嶼身邊。 “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走。”冉青莊的視線淡淡劃過我的麵龐,未做任何停留。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眉間下意識地隆起,像是在忍受某種痛苦。 裸露在衣服外的身體沒有什麽異樣,但衣服下的部位,就不知道遭了怎樣的酷刑了。 金辰嶼沒有開玩笑,冉青莊真的受罰了。 像是被一隻巨掌捏住了心髒,讓我有瞬間無法呼吸。 金辰嶼看看我,又去看冉青莊,突然開懷大笑起來:“哎呀,原來你們真是老相好啊。” 說著他往冉青莊背上拍了兩下,也不如何地重,就見冉青莊站立不穩似的向前栽了栽,臉色更難看了。 “你沒事吧?”我連忙去扶冉青莊,被他避讓著揮開了手。 “怎麽?吵架了啊?不是我說你,你這性子一般人可受不了。”金辰嶼不知為何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攬著冉青莊的肩,也不管其他人便往門外走去。 剩下的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什麽情況,也隻好跟在後頭。 方洛蘇與我落在最後。我背著大提琴,透過人群看著最前頭的冉青莊,方洛蘇就看著我。 “那人你認識嗎?季檸。”她問。 “認識,是我……高中時的朋友。”我收回視線,盯著地麵道。 “那是近幾年金大公子身邊的紅人,合聯集團的新貴。”方洛蘇壓低聲音道,“你……工作是一回事,來往是另一回事,你最好別和他走得太近。他們這種人,和我們不一樣。” 這是身為朋友的忠告,是好意,我該領她的情。但我又無來由地覺得她講話刺耳,不太好聽。 冉青莊也不比我多一條胳膊,更不比我少一條腿,怎麽就和我不一樣呢? “我有自己的打算。”匆匆丟下一句,我加快步伐越過眾人,到了冉青莊與金辰嶼身後。 “這幾日你好好養一養,公司的事先不用急。”金辰嶼親昵地說道。 冉青莊點點頭,並不言語。 “我也是做給底下的人看,你可不能記恨我。”金辰嶼說著,側首往後睨了我一眼。 兩相對視,心頭重重落下一拍,對方上挑的眼尾像極了一隻吃飽喝足,琢磨著怎麽使壞的狐狸,叫我下意識地生出防備心。腳下一遲疑,便被後頭的人一個不查撞上來。 “抱歉抱歉。”對方連連道歉。 我搖搖頭,讓對方先行。 大門外停著好幾輛七座商務車,我隨著冉青莊上了打頭那輛,坐定了往車窗外看去,就見金辰嶼仍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衝我們揮手道別。 多疑的小狐狸…… 到這會兒我也有些想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有心留我們吃飯,他就是想試我,試我和冉青莊是不是真的相熟。如果冉青莊昨夜進的不是我的房間,剛才怕是要露餡兒。 隻是入夜行走都要這樣重罰,如果被人知道他就是那隻“耗子”……打了個激靈,我不敢再想下去。 冉青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雙手交疊,閉目養神,一路都沒有說話。等到了碼頭,他率先下車,一個個去接其他人的樂器,方便他們下車。 我的樂器有些大,一早放在了後備箱裏,我見冉青莊開了後車蓋,正要幫我把大提琴拿出來,忙上前搶先一步將琴盒背到肩上。 “不用了,我自己來。”我總覺得他身上有傷,怕加重他的傷勢,便不想麻煩他。 冉青莊瞥了眼自己抓空的手,哂笑道:“怎麽?怕我弄壞你的琴?” 我一時茫然,不知道他怎麽會生出這樣的誤會。 “我不是……” 他沒想聽我解釋的意思,打斷我,看著別處道:“季檸,別再來了。”說完這話,便掠過我去往別處。 我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說這話,並非出於嫌棄。 眾人排著隊,一個接一個上到遊艇。 我走在最後,回頭望向岸邊,就見冉青莊燃著一支煙,雙目黑沉沉地注視著這邊。 不等我上船,他呼出一口白霧,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回到崇海,分明也就離開了一個晚上,我卻有種重回人世之感。 與樂團眾人一一道別,我拖著滿身疲憊回到家裏,剛一進門,就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一聽,是小妹打來了。 我媽管我們管得嚴,小妹未滿十八,連手機都不允許擁有。因此有事找我,多是借別人的手機。 她打來電話,是想就大學的選擇詢問我的意見。她想來崇海讀書,媽媽卻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離家那樣遠。 “遠一點怕什麽,你不是也在崇海嗎?哥,你幫我勸勸媽媽,讓她同意我考崇海舞蹈學院吧,好不好?” 小妹自幼學舞,一直以來的夢想便是成為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崇海舞蹈學院在國內舞蹈學院裏數一數二,她想考到這裏也不讓人意外。 經不住她軟磨硬泡,我讓她將電話給到媽媽,承諾試著說一說。 一陣窸窣過後,換我媽接電話,一開口便是:“你覺得崇海好?” “菱歌想考,就讓她試一試吧。” “你們既然都在崇海,那我也跟去得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們都長大了,您不用一直跟著的……” “我不放心。” 本來還想說更多,但轉念一想,我媽做下的決定從來就沒更改過,我說再多,不過是浪費口舌,也就不再勸了。 這個話題終結,無需再議,白女士開始關心起我的近況。 “你最近如何?” 我的病已成定局,也不想讓親人多受煎熬,便打算能瞞一時是一時,到萬不得已時再說也不遲。 “挺好。”少有的,我對她說了謊。 又聊了幾句,我媽打算掛電話了,我卻不知怎地,嘴比腦子快地叫住了她。 她靜靜等在那頭,沒有出聲詢問,也沒有掛斷,似乎是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至關重要。 “如果……我曾經做了一件錯事,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後果,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彌補,隻是可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應該不惜一切去彌補的,對嗎?” “是很嚴重的錯事嗎?” “嗯。” 對麵靜默幾秒,道:“是我沒有教好你。” 握住手機的五指不自覺緊了緊,我垂下眼,內心被巨大的羞恥席卷。 “對不起。” 我媽歎了口氣,道:“你記了這麽多年,一定不是小事。如果它讓你靈魂不安,你就必須去撫平它。人都是要為做錯的事付出代價的,越是逃避,最後的代價就越大。你有承擔錯誤的勇氣,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不知道為什麽,聽完我媽的一番話,忐忑焦躁的內心忽然就平靜下來,好像終於在一片迷霧中找到了正確的出路。 “但是,”對麵話鋒一轉,嚴厲起來,“不能再犯錯了,明白嗎?” 我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六個月,想來也不會再犯什麽錯了。 “好,我一定不再犯錯。”我答應她。第6章 不怪我沒朋友 小時候,當我媽覺得我沒能更好地達到她的期望時,就會打我。 打手練不了琴,打腿走不了路,所以她一般都是打我的背。 她會讓我跪在地上,抱著椅子,露出背部,用皮帶抽打我,直到她滿意為止。 小妹看到我挨打,總會哭著來護我,攔著我媽不準她動手。可她不知道,媽媽每次打我,都是怒到極致,對我失望透頂才會打的。那不再是平日裏的她,沒有什麽理智可言,越是攔著,隻會打得越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