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青莊不再說話,在我麵前站了半晌,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去。 聽到開門聲的一瞬間我抬起頭,隻來得及目睹他的一角衣擺自逐漸合攏的門縫間消失。 我長長歎一口氣,也睡不著了,就坐在床沿發呆。大概又過了十五分鍾,外頭總算來人領我去見阪本。 也不知城堡內本來就有一間東洋風的臥室,還是金家為了討好阪本特意重新搞了裝修。女傭帶我進到的房間,竟然是間鋪著榻榻米的和室。 室內隻有一張黑漆矮幾,幾上整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器械和顏料。阪本換上一襲黑色和服,襯得瘦削的臉龐越發嚴肅冷酷,波波頭女孩則仍是常服打扮,站在他右側靠後的位置。 令我意外的是,冉青莊也在場。 他立在阪本麵前,和對方小聲交談著,不住點頭應是。聽到動靜,短暫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又若無其事轉回目光,繼續和阪本溝通。 “去吧。”阪本見我來了,衝冉青莊一抬下巴,指了個方向。 冉青莊目不斜視地從我麵前走過,在黑幾旁坐下,一條腿屈起膝蓋,一條腿隨意地彎曲橫放,頗有大馬金刀的氣勢。 “很高興你肯做我的畫布,承載我美麗的作品。一旦落針我就不會停下,所以要辛苦你忍耐十個小時左右。”阪本來到我麵前,伸手解我的睡袍帶子。 我下意識地拽住,看了眼背對著我的冉青莊,最後一點點鬆開了手。 我好像一塊待下鍋的五花肉啊…… 睡袍堆到肘間,我稍稍擋了下自己的下半身,阪本觀察著我的皮膚,滿意地點頭,讓我轉個身。 我聽話地轉身,露出自己的背。冰冷的指腹毫無預兆地落到我的肌膚上,如同一道驚雷,讓我無法抑製地打了個哆嗦。 “美,太美了,我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遇到你這樣完美無瑕的皮了。”阪本興奮地朝一旁女孩高聲喊道,“紗希,快把我的畫拿出來。” 波波頭女孩走到一扇移門前,輕輕拉開,顯出裏頭的一個巨大的金屬保險箱。按下密碼,保險箱順利打開,她取出一支長筒,拔開蓋子,倒出一卷什麽便又將長筒塞了回去。 “好了,你去那裏跪好,把背露給我就行。”阪本指的方向正是冉青莊所在的位置。 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看著他,沒有動。 “我需要一個固定住你的支撐,免得你到最後亂動,金公子推薦了冉,說他可以讓你安心。”阪本從女孩手裏接過那卷畫紙,小心翼翼展開,眼裏皆是癡迷,“如果你不滿意,不喜歡男的,我可以讓紗希代勞。” 冉青莊聞言看過來。 我打了個激靈,連連擺手拒絕,道:“不用不用,就他,我喜歡男的,男的就很好。”第26章 這就是他會做的事啊 我與冉青莊麵對麵一跪一坐,起初的時候,阪本隻是讓我將額頭抵在冉青莊肩上來穩定身體,疼痛感並不強烈,最多隻是像螞蟻在背上爬。 但三個小時一過,到了上色階段,不適感便慢慢浮現出來。 這種不適來自於長久維持一個姿勢,體力的流失,以及不斷被刺破皮膚填充顏色,痛感的堆疊。 我開始難以自控地顫抖,抖到阪本不得不暫停下來,要求冉青莊換一個姿勢固定住我。 “可以喝一些葡萄糖補充體力。”在旁充當助手的紗希趁此遞上杯子。 我向她道謝,接過玻璃杯時,卻發現自己的手跟得了帕金森一樣,根本握不住。 眼看裏麵的液體要灑出來,一隻骨節鮮明的手伸過來,將那隻杯子接了過去,下一秒又遞到我唇邊。 我一愣,看向冉青莊,他視線落在杯子上,並不與我相交。 就著他的手喝了小半杯葡萄糖,還沒能喘口氣,阪本便催促著要求馬上繼續。 為了更好的固定,阪本讓我跨坐在冉青莊身上,胸膛貼著胸膛,下巴擱在他肩頭,手臂則穿過腋下環抱住對方。 我要是樹袋熊,冉青莊隻是棵樹,這姿勢一點問題都沒有。若是情侶,也屬正常。偏偏我倆都是同性,又非情侶,關係甚至連朋友都勉強,這姿勢就有些過於突然的親密。 雖然之前醉酒我也坐過他身上,但那時是真醉了,人迷糊,羞恥心便跟著遭到麻痹。如今別說酒,麻藥都沒,腦子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再要坦然就很難。 “這幅手稿我已經準備了三年,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皮。汙濁的人根本不配承載我的作品,他們的身體被尼古丁、酒精和各種欲望侵蝕,皮膚粗糙灰暗,身材變形,氣質也是低俗不堪。”伴隨機械輕鳴,阪本再次落針,“那天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年輕,蒼白,優雅,你就是為我而生的畫布。” 可能是阪本的語氣實在太過狂熱變態,叫冉青莊生出反感,他背上的肌肉連著肩膀脖頸齊齊收緊,好似一隻受到了威脅,弓著背,呲著牙的豹子,已經隨時隨地做好攻擊的準備。 我怕他真的跳起來給阪本一拳,連忙扯住他背部的衣料,五指收緊。 不知是不是這一點微小的力起了作用,那之後他很快放鬆了身上肌肉,不再硬邦邦的。 此後每隔兩小時,阪本都會允許我休息幾分鍾,補充些葡萄糖,而冉青莊也能活動下手腳。 到第五個小時,手心開始出汗,十指難耐地抓握著冉青莊的衣服,從沒有覺得時間如此漫長。 一開始猶如螞蟻爬過肌膚的刺癢感,漸漸變為一種被成百上千隻螞蟻撕咬啃噬,實打實的疼痛。 更要命的是,周圍太安靜了,耳邊除了紋身針發出的動靜再沒有別的聲音,想分心都做不到。 “阪本……阪本先生,我可以說話嗎?” 我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冉青莊肩上,因為忍痛,呼吸帶喘,說話都不利索。 “你想說什麽?”阪本問。 “我能喝點酒嗎?” 喝醉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相當於另一種意義上的麻醉。最好給我一瓶五十度的,我對嘴喝個兩大口,立馬昏迷一覺到天明,管他要紋多久。 “不可以。”阪本毫不猶豫澆滅我的希望,表示酒精會加快血液循環,增加紋身難度,對傷口恢複也不利,所以不僅現在不能喝,今後一個月都是不能碰的,“還有煙,辣椒,性……所有會讓你感覺到熱的,刺激的,都不行。” 香煙、酒精、辣椒,這三樣我本來就不喜歡,而最後一樣……我目前也沒有實施的對象,所以大體生活並不會受到影響。 “哦。”我低低應著,略有些失落。 阪本似乎新換了一種針頭,第一針落下,比先前更強烈一些的痛感通過神經傳到大腦,我頃刻咬住下唇,兩腿不自覺夾緊了冉青莊的腰。 睡袍是絲綢質地,又滑又涼,站立的時候,足以遮住膝蓋以上的部位。可一旦坐下,特別是以我這種兩腿岔開的姿勢坐下,兩片下擺便會順著地心引力自然滑落,露出整條大腿。 早知道就問傭人要條褲子了,這實在太不雅觀了。 好痛啊,怎麽會這麽痛……真的有人能成功挺過十個小時嗎? 對了,有的,在場就有,紗希背後那副紋身,怎麽也要十個小時吧。 真厲害,她明明看起來這樣嬌小柔弱,但意誌力意外地強大。要是小妹,一定會哭死在半途的。連我一個大男人,進程才過半,也不可抑製地生出了想要叫停的心。 果然如冉青莊所言,阪本的畫布,並不是那麽好當的。 可能是我動的太厲害,冉青莊一隻手抓住我大腿,另一隻手按在我後頸,像一台全自動的固定器,通過施加力道束縛住我,來確保不會影響到阪本。 “不想死就別亂動。”他用著在場隻有我聽得懂的中文道。 我用力揪扯著他脊背的衣物,腳趾都蜷縮起來,聲音帶顫道:“可是……很疼。” 疼到使紋身成了一種折磨,一種酷刑,疼到我情願即刻就死,也不想受這蟻聚蜂攢的痛苦。 按住我後頸的力道一點點加重,有規律地揉捏著那處皮肉。 “忍著,很快結束了。” 這或許是我上島後冉青莊第一次這麽明目張膽地騙我,他看得到阪本的進度,可以推算出紋身剩餘的時長,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沒有“很快”。 之後的五個小時,一次又一次,冉青莊將我牢牢束在懷裏,當我無法承受的時候,便會出聲告訴我很快就能結束。然而很快很快,總是遲遲不來。 後來我疼到失了智,完全奔潰,在他再一次告訴我“很快”時,泄憤似地一口咬在他肩上。完全下了死力氣,恨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他悶哼一聲,開始任我咬著,後來見我死不鬆口,便將五指插進我的發根,抓住頭發動用武力提起來。 “鬆口。”他說。 我還是不鬆口,頭發裏,臉上,身上,全都沾滿汗水。背上自然也出了汗,而每次出汗,紗希便會在阪本的提醒下用一塊沾了消毒劑的紗布擦拭我的背。消毒劑本身並不具任何刺激性,可每當紗布刮擦過傷口,哪怕紗希並未用多大的力,對我也如同淩遲一般。 紋之前我還曾不自量力地想過,大不了就當被媽媽又打了一頓。可這哪裏是一頓啊?我媽得多恨我才能連著打我十小時? 興許是察覺我已經聽不進話,冉青莊放棄與我溝通,轉而詢問阪本,道:“阪本先生,還需要多久?季檸可能撐不下去了。” 阪本道:“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這次我用的是一種新顏料,由我出資研發,痛感可能更明顯,但效果也更好。紗希,擦汗。” 隨著他的命令,背脊上迅速升起一陣劇痛。 “唔……”我嗚咽著,眼裏不受控製地湧出疼痛的淚水,將嘴裏的肉咬的更死了。 可能是一分鍾,也可能隻有幾十秒,當我再次鬆開牙齒,牙根都微微發酸。 空腔裏彌漫開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我牙齒出了血,還是我把冉青莊給咬傷了。 “對不起……”我下意識地道歉,卻虛弱地根本發不出聲音。 耳邊傳來一聲歎息,冉青莊鬆開抓著我的力道,重新將手掌按到我的後頸,將我抱得更緊了些。 眼前出現不均勻的黑斑,意識好像在逐漸抽離,我知道自己要暈過去了,竟然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暈過去,就不用再撐剩下這一小時了。 手指一點點鬆開揪扯著的衣物,我懷著感恩的心陷入黑暗中。 “對不起!”負責道具的同學遠遠奔過來,“你們沒事吧?” 我手肘向後撐著地,愣愣看著擋在我上方的冉青莊。一旁倒著用硬紙板做成的一叢道具草叢,若冉青莊剛剛再晚一秒撲過來,這東西砸到的就是我的腦袋。 “你,你沒事吧?”我伸出手,又不敢碰他,急的都要結巴。 冉青莊雙眉緊蹙著,試著直起身,移動手臂時,麵上顯出一抹痛色。 他夠著自己的左側肩胛骨,語氣很是漫不經心:“沒事,就是擦到一點。” 那麽大個道具從天而降,就是擦到點也不得了。 “我送你去醫務室吧?”我要去扶他,被他揮開了。 “都說了沒事。”他活動了下關節,確認著自己的傷勢,掃到一旁躊躇不敢近前的道具負責人,立馬換了種態度,道,“你為什麽還在這裏?沒看到那邊躺著的道具嗎?要我教你們怎麽重新把它固定起來嗎?” 對方被冉青莊問得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又說了一連串對不起,招呼著人將道具草叢抬了起來。 “你手沒事吧?” 收回視線,發現冉青莊在看著我,一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是在和我說話。 手? 我翻著自己手查看了下,在右手手肘部位檢查到一處擦傷,不嚴重,連血都沒出,就是皮蹭掉了點,紅了一塊。 應該是剛才摔到舞台上,不小心蹭掉的。 “沒事,不疼。”我當著他的麵活動了下手肘。 冉青莊見此眉心稍稍鬆開一些:“還好沒事。” 後來老師過來查看進度,知道出了安全事故,大為震驚,特意批準冉青莊可以回教室休息,不用再出賣體力為晚會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