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刻,他本沒有必要使用這種會激怒周安的方式。 周安吸了口氣,下午平複下去的怒意去而複返,“我是比不上謝院士有腦子,那謝院士認為該怎麽辦?” 謝從心全然未將他的表情放在眼裏,“我說過,不去是最好選擇。” 周安諷刺道:“謝院士果然聰明。” 裴澤不動聲色,擋在了周安前麵,“謝院士有話可以直說。” 他這個動作也不知阻止的是誰,謝從心笑了笑,修長手指靈活轉著那支鉛筆,道:“各位堅持要去我攔不住。與其各自送死,不如我退一步,與各位一起計劃這件事,爭取早去早回不減員,各位覺得呢?” 謝從心……真的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明明有察言觀色的能力,卻堅持自我,言行尖銳,似乎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更不在意自己是否讓他人感到了不快。但他又明白世間道理,算不上任性,偶爾會作出讓你意想不到的退讓。 以至於你永遠無法預料,他下一秒會是什麽態度。第24章 從心 程殷商詫異道:“謝院士也要去?” 謝從心鉛筆在指尖上轉出一個漂亮的正圓,反問:“不然你來打開水輪機?” “……”程殷商目光瞟向一旁沉默的範正,他以為會是範正跟他們一起去,畢竟謝從心也算不上專業人員。 他這一眼太過明顯,謝從心道:“不,我去,他留下。” 學校裏二十幾個小孩,最大的劉超也才十三歲,不能沒人帶,而他從來對小孩這種生物敬謝不敏,叫他留下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範正有腿傷,關鍵時候很可能拖累隊伍。 在三隊眾人開會時,他和範正已經討論過這件事,由他代替範正去是最好的選擇。程殷商也立刻很快想到了這一點,略一猶豫,“但是你……” 既然他們操控不了水輪機,謝從心又為什麽就可以? “但是我可以,”謝從心像是會讀心術一般,準確地讀懂了他未說出口的那半句,微微一笑,“好在比各位多讀了幾年書,懂得也稍微多了那麽一點。” “……” 這自信真的不可思議,然而無法反駁,謝從心似乎天生就該是無所不能。 其實若是嚴慎或蘇時青這些熟悉謝從心的人在這裏,就能從他玩鉛筆這個細微的動作中看出他心裏並不像麵上表現的那麽從容。五個人進大壩,有去無回的可能性不小,而他也正如程殷商擔心的那樣,並不專業。 但嚴慎不在,而裴澤等人對他遠沒有那麽了解,他以足夠的強勢來偽裝自己,便沒有人能夠看穿。 “就這樣吧,”謝從心將那鉛筆向上一拋,落下時穩穩握住了筆杆,對眾人結語道,“明天天亮出發,今晚不用守夜。各位抓緊時間休息,具體計劃明天早上我會告訴你們。” “……” 他如宣布會議結束的領導一般架勢逼人,一錘定音,半點不給人商議與拒絕的餘地,周安抱著手臂笑了一聲,道:“謝院士說去電站就去,說結束就結束,我倒是不知道,謝院士什麽時候成了我們的隊長?” 謝從心掀起眼皮看向擋在他與周安之間的裴澤,微微一笑:“裴隊長拿不了主意,我就幫他做這個決定。周副隊如果有異議,可以直接提出來。” 話是對周安說,但更是說給裴澤聽,像在嘲諷:看,你們一整個隊伍都這麽沒用,最後還不是要我來拿主意? “怎麽敢對謝院士有異議?”周安嘲道,“謝院士這麽聰明,做的決定當然都是對的。” 謝從心回以微笑:“我的智商198,普通人不及我零頭,情商186,是亞洲平均水平的兩倍,這麽客觀的事實不需要周副隊反複誇獎。你對我有敵意,我可以理解,同類相斥,人對比自己優秀的同類產生抵觸,是一種危機意識,非常正常。” “……” 他簡直是刻意在激怒周安,非常成功,周安已經處於暴走邊緣,攥緊的手背上隱見青筋,程殷商趕緊拉住了他的袖子,小聲阻止:“周哥!” 謝從心仿佛沒察覺到這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氛,笑了笑繼續道:“但是周副隊,既然現在站在一條船上,我以為我們還是先談正事。其他事情有命從大壩出來再談不晚,周副隊認為呢?” 不歡而散。 三隊幾人一起離開教室,周安快步走在最前,到樓梯口時他停下,緊繃的臉上怒意未消,對眾人說:“我睡車上,你們上去吧。” 他向來脾氣溫和,朝夕相處這麽長時間不曾發過什麽脾氣,彭禾左看右看不放心,舉手道:“要不我跟周哥一起睡車上?” 裴澤點了點頭,彭禾趕緊跟上,四人分道揚鑣,裴澤同程殷商上樓。 小孩們在六年級三班,已經都睡了,兩人在隔壁教室找到範正留給他們的被褥,往地上鋪好。 程殷商小聲問:“下午發生什麽了嗎?是謝院士說了什麽嗎?” 謝從心性格鋒利,嘴上也從不留情,程殷商想當然以為是謝從心的問題不奇怪,但事實上,在矛盾爆發前,裴澤並不認為謝從心有什麽過錯。 周安對謝從心有明顯的敵意,如果說這敵意是因為他,未免太捕風捉影,他和謝從心認識不到一個禮拜,能有什麽? 再退一萬步,即使他和謝從心真的有什麽,周安也並沒有指摘的立場。他從不曾對周安的曖昧有所回應,拒絕的意思也早已明確過數次,無論程殷商和彭禾怎麽看,周安自己應該明白他們之間沒有這個餘地。 他隻把周安當作隊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與程殷商和彭禾沒有半點不同。裴澤給謝從心也鋪了一個位置,道:“殷商,我跟他不可能,你們不要再撮合了。” “啊?”程殷商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個“他”是指周安,“怎麽突然說這個……” 周安告白是半年前的事,雖然裴澤拒絕了,但他和彭禾以為裴澤並沒有那麽排斥,就一直若有似無地幫著周安,也是衷心覺得兩人挺合適。半年多了裴澤都沒說過什麽,為什麽今天突然提這件事? 程殷商的表情從驚訝到茫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周哥是因為這件事才跟謝院士……”話說到一半又一頓,不解道,“這跟謝院士有什麽關係?” 裴澤摸了支煙出來,想點時想起隔壁有孩子,又放了回去,淡淡道:“跟他沒關係。” 想來也不該跟謝從心有關係,程殷商不知該說什麽好,抓了抓耳根,小聲道:“其實謝院士昨天問我你和周哥的事了。” 裴澤捏著煙盒沒有說話,謝從心的觀察力他們已經見識過很多次,會看出這一點並不需要驚訝。 “謝院士好像也是同性戀,”程殷商道,“所以才說周哥和他是‘同類’吧?” 他們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同類”一詞可以概括,或者說,人類為什麽要以性向來劃分種類? 程殷商瞧著裴澤的臉色,“隊長,其實我一直想問你……” 裴澤抬眼,示意他問。 “就是那個……”程殷商遲疑著,“你是接受不了周哥,還是接受不了男的啊?彭彭說以前老隊長叫你去相親,她們都挺滿意你的,可是你好像都沒什麽興趣……” “……” 早兩年確實有一段時間,彭禾父親非常熱衷於操心他的終身大事,而約出來的女性中也不乏條件出眾的,但這種事本就勉強不來,他自覺沒有這個心,一頓飯散夥後便沒有跟她們再多聯係過。 程殷商斟酌著用詞,“我和彭彭也是覺得你也沒有很排斥這個,所以才想撮合你和周哥的。” “……” 能接受男的還是女的這件事他未曾想過,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能夠心動的對象,自然也沒有去想過那個存在會是什麽模樣。 “周哥真的挺好的。”程殷商道。 作為隊友周安確實無可挑剔,但也僅限於此,裴澤道:“不要再說這件事。” 他表情平靜,或者正因為足夠堅決才能如此平靜,程殷商隻能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遺憾道:“我知道了……” 深夜兩點,其他人都已睡下,三樓教室裏的應急燈還沒有關。 黑板上密密麻麻,各色粉筆寫寫畫畫,滿滿一整個黑板。有大壩周圍路線,也有內部機器排列,還有水輪機的大致結構。 三峽壩體呈長條形,全長3.3公裏,分左右兩個廠房,中間是泄閘口,內部多是大型電機,供人行走的通道不多,好在道路不算複雜,兩個廠房兩個出入口,一左一右,地下廠房在右側,應急樓梯連著觀景勝地壇子嶺,過去就是遊客集散中心。三鬥坪位於三峽左側,與遊客中心隔著江遙遙相對,從距離上看,走左側的門更近。 “左十四右十二,地下還有六台,”夜裏寂靜,怕吵醒樓上的人,範正壓低聲音,“最好都打開。” 謝從心道:“如果情況不允許,開泄閘口是否可行?” 範正道:“泄閘需要精準計算,否則下遊流量暴增,河道泛濫,下遊沿岸反而危險。” 他和範正兩人不可能完成這樣龐大的運算,謝從心點了點頭,用紅色粉色畫出左右控製室之間的三條可行道路,“那就盡量。左進右出,地震後遊客肯定都撤離了,遊客中心人不會很多,應該可以找到車返回。” 範正道:“我也是這麽想。” 謝從心又問:“機床的操作方法呢?” 範正道:“我先說一遍,你記住。開機後進入自檢,如果內部已經蓄水,就正常打開;如果沒有,先開下遊圍水閘門,指令是……” 他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了近一個小時,非常詳細。 謝從心記性好,將重點完整複述下來,甚至很多範正遺漏的細節,他也提出了問題,範正立刻補充。 對水利知識有所了解,對機械操控也有基礎,範正忍不住又問了一次:“你到底是誰?” 謝從心順手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謝從心……”範正低聲念道,“從心?” 謝從心點了點頭。 “本來不想牽連你們,但是你們會到這裏來,也許也是命吧。”範正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手裏捧著個保溫杯,自己卻沒喝,裏麵是給謝從心泡的咖啡。 謝從心把玩著粉筆,發出一聲輕微的鼻音,“這命未免太差。” 雖然語氣嫌棄,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對這件事的強烈排斥,範正笑了起來,因為肺管裏卡的痰聲音有些粗糙,咳嗽了兩聲才道:“那是我命好,你們不來,我隻能一個人去了。” 謝從心涼涼道:“然後白白送死。” 範正搖頭,“總也比坐著等死好。” 謝從心未答,範正沉默了一會,看著他專注的側臉他像是占盡了作為人類的所有優勢,聰明、敏銳、冷靜,足以傲視其他所有人,以至於普通人在他麵前都顯得愚蠢。半晌後範正歎了一口氣,道:“還是應該我去的。” “你跑得動?”謝從心終於分出心來瞥他一眼,“跑得動當然讓你去,跑不動就別來拖累我們了。” 範正再次低聲笑了起來,扯起嘴角和眼尾的皺紋,“老了,還瘸,比不上你們年輕人。” 他沒有生氣,到底比裴澤等人年長了三十歲,年輕人的銳利在他眼中算不得缺點,更何況謝從心也不是真的尖銳。 不屑於偽裝的犀利直白,與刻薄乖戾並不一樣。 謝從心轉回頭去,繼續將黑板上寫著的東西都記下來,範正道:“我倒是覺得你這樣挺好的,‘從心’,從自己的心。” 很多人都曾誇過這個名字,謝從心嘴角一勾算是回應,“嗯,從我心。” “從我心……”範正笑著又念了一遍,“好一個‘從我心’,父母取的?” 謝從心眼中笑意頃刻間褪去。 “自己取的。”他依舊笑著,隻是那笑容冷淡無比,瞳孔中浮現的情緒近乎危險。 光都打在黑板上,範正沒有察覺到他這點變化,繼續道:“我有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大學剛畢業,下半年該參加工作了,在重城,跟她媽一起住。” “重城很安全,”謝從心擺脫了那片刻的情緒,若無其事繼續與他閑談,“渝中區已經徹底被軍隊接管了。” “我想去找她們,”範正歎了口氣,像是想起什麽往事,又笑起來,“很多年沒見了。” 謝從心說:“想去就去。” 範正點頭,“等這件事結束了,我會帶孩子們一起去。” 謝從心偏頭看向外頭那輪彎月,淡淡道:“明天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