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是西餐,前菜果盤沙拉,87年的紅酒入杯,馮昀體貼地問謝從心牛排想要幾成熟。  他像是刻意在忽略裴澤,問也隻問他一個,謝從心替自己和裴澤都要了七分,“比起吃飯,我更希望馮董有話直說,畢竟大家的時間都比較寶貴。”  馮昀舉杯笑道:“再寶貴,飯還是要吃的,來,我先敬謝院士一杯。”  謝從心沒有喝自己那杯,而是拿起裴澤麵前的杯子,敷衍地抿了一口。  馮昀挪揄道:“怕我給你的男朋友下毒?”  這個稱呼……謝從心眯了眯眼,他對馮昀的判斷似乎錯了。  他原以為鄭|州的勢力應該和北|京的那個人有關,陳海也一直在誤導他這一點,但就現在看來,馮昀之所以一直不提裴澤,提起來也以‘你男朋友’為代稱,很有可能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裴澤到底是誰  “毒不可怕,怕馮董下點更厲害的東西,”謝從心笑了笑道,“好歹是自己的男朋友,總得保護起來。”  “冤枉,我要和謝院士合作的真心日月可表啊,”馮昀歎道,“要是害了謝院士的男朋友,這生意還怎麽談下去?”  “你手裏沒有能讓我滿意的籌碼,這生意本就沒法談,”謝從心晃了晃酒杯,慢悠悠道,“那麽製造籌碼,比如給我男朋友下一點病毒,逼迫我跟你們合作,不是很符合馮董身份的做法嗎?”  “你們這些聰明人的戒心總是很強,看來我必須先表示出我的誠意,”馮昀知道他是在嘲諷自己的黑|道做派,倒也並不惱,笑著對身後的人打了個手勢,孔明輝立刻上前,在他椅子旁一按,繼而推著他的座椅靠背轉了九十度,從桌子後麵出來。  他一直坐著的,竟然是把輪椅。  “早年性子直,跟人動手吃了暗虧,”馮昀交疊雙手於腿上,孔明輝推著他停在距離謝從心兩步的地方,“腿上落了點毛病,好幾年沒站起來過了。”  謝從心放下杯子看著他,“所以馮董同謝霖合作,是為了治腿?”  “是,”馮昀點了點頭,謝從心的確聰明,一點就透,“他早幾年跟團隊裏的人流落鄭|州,帶著病毒的研究成果出現在我麵前,說隻要有足夠的研究條件,就能替我治好這雙腿。”  謝從心輕笑一聲,“馮董信了?”  “為什麽不信?”馮昀反問道,“他給我看了很多成果,肌腱受損的動物在注射病毒後很快重新站了起來,他說這在人類身上也完全行得通。”  “期望美好,”謝從心似笑非笑,“馮董可能不知道,我們搞研究的人總喜歡用一些這樣曖昧的詞語,以此來爭取時間和研究資金,但你看,世界上還是有那麽多不治之症。”  “如果隻是這樣我當然不會信,”馮昀微微一笑,而後深深地看著他,“但不是還有你嗎?謝從星,謝從心,二十一歲完成乙肝傳染源切斷項目的主創,二十三歲被評為國科院院士,多少人窮極一生都無法做到的成就,還天生攜帶病毒抗體……”  謝從心表情未變,但瞳孔微縮。  “你真該聽聽謝霖和陳海提起你的時候有多自豪,”馮昀歎出一口長氣,“‘完美的實驗結果’,‘人類最成功的進化’……還有什麽?”  孔明輝適時弓腰,接話道:“謝老院士還說,謝小院士是他人生中最偉大的傑作。”  “…………”  “既然有你這麽成功的實例,我還有什麽可以懷疑呢?”馮昀重新微笑道,“大腦這樣複雜的器官都能進化,我隻想要一雙健康的腿,不過分吧?”第57章 太甜  謝從心沉默了近十秒, 直到裴澤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他回過神來, 偏頭看向裴澤, 對方的表情一如既往並無變化,冷冷淡淡的目光與放平的唇角,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具精工完美的雕塑。  但這具‘雕塑’掌心裏的溫度又是那麽明顯, 比普通人類的體溫似乎要高一點,正好能夠勻一些給他,手掌的大小也恰好能夠將他的整個包住,溫度通過連心的十指傳遞過來,哪怕沒有繾綣話語的安慰, 也令謝從心稍感好受了一些。  謝從心看了一會, 忽而另一隻手伸過來,將他的手指緩緩掰開,改為與他五指穿插交握。  裴澤一頓, 謝從心垂眼笑起來, 背對馮昀等人,用口型道:握好。  因為眼尾的弧度,他笑起來時總是有一點狡黠的,但低著頭眼瞼半垂時, 那弧度便不甚明顯,裴澤竟然在他這笑容裏感到了一點依賴的意味。  裴澤用了一點力握緊他的掌心, 放在自己腿上,謝從心大約是對這個動作感到了滿意,拇指指腹在他的骨節上輕摸了摸, 同時開口道:“馮董,挑撥我和他的關係沒有任何意義。”  馮昀看著他們旁若無人的親昵動作,訕訕笑了笑道:“怎麽是挑撥?不過實話實說罷了……”  “我雖然不一定會幫你,但一定不會幫他,這一點你可以放心,”謝從心直接打斷了他,話是對馮昀說,但目光一直落在裴澤手背的青色脈絡上,“說起來我跟他連麵都沒見過,關係比陌生人也好不上多少,沒什麽值得你們挑撥的。”  馮昀:“……”  “飯還吃嗎?”謝從心重新看向他,微笑問道,“如果不吃了,就直接講正事,如果不聊正事,我們就好好吃飯。”  馮昀眼角抽搐了兩下,抬起帶著瑪瑙大戒指的手一按,歎道:“所以說我是真的很討厭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  謝從心笑笑不語,他也不喜歡跟馮昀這樣的人做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談話,人生時間寶貴,用來聊天實在是很浪費。  牛排終於上來了,廚師功底紮實,調味做得不錯,但謝從心對西餐不感冒,牛排難以咀嚼切割麻煩,更是沒有興趣,因而隨便吃了兩口便放下了刀叉。  馮昀見不合他胃口,關切問要不要讓廚師再做一套中餐,謝從心擺手拒絕,隻默默喝著配菜裏的土豆濃湯。  裴澤知他口味挑剔,在他喝完一碗時將自己那碗也推了過去。  兩人動作自然親密,馮昀眼神微閃,試探問:“謝院士的男朋友是哪裏人?從前倒是沒有聽說過。”  謝從心好笑道:“我又不是什麽大明星,談個戀愛也不會有狗仔跟,馮董要從哪裏聽說?”  馮昀道:“隻是好奇,謝院士這樣的身份,男朋友想來也不是一般人。”  “馮董是太閑了吧?”謝從心語氣風涼,“房間裏裝個攝像頭還不算,還想再問點什麽出來?要不要我把戀愛史給你複述一遍?”  馮昀有心想要捧他,見惹了他不高興,便賠笑道:“抱歉,我這人就是話多,謝院士不想說,我保證不再問就是了。”  一頓飯終於吃完。  謝從心坐在椅子上等著他開口,馮昀卻衝他一笑,說要去睡個午覺,叫孔明輝給謝從心和裴澤也安排個房間,休息完了再談正事。  “……”謝從心蹙眉,麵露不耐。  馮昀卻並不在這件事上遷就他,歎息道:“年紀大了啊,不睡一會挺不住,謝院士見諒。”  而後由西裝大漢們推著輪椅,施施然走了  “董事長每天中午都要睡兩個小時,”孔明輝歉意道,“雷打不動的習慣,麻煩二位再等等。”  謝從心刺道:“看來馮董已經瘸習慣了,也不在乎多瘸上幾天。”  孔明輝不接茬,隻笑了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董事長耐性好,最明白這個道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但不急隻怕冷的都吃不到,孔明輝送他們到房間後離開。  醫生辦公室改造成的休息室,辦公桌已經撤走了,改放了一張床,鋪著雪白的十二支棉床單被套。  窗戶沒有窗簾,磨砂玻璃,看不清外麵的景象,裴澤過去試了試,是鎖死的。  謝從心走到書櫃旁,隨手拿了本《braunwald心髒病學》下來翻了兩頁,問:“有攝像頭嗎?”  “沒有。”裴澤進來時就已經看過,這個房間很幹淨,什麽都沒裝。  謝從心把書塞回去,又走到床頭,從亞克力的架子裏拿起一盒東西,笑了一聲:“準備得這麽齊全,看來是打算請我長住了。”  裴澤回頭看了一眼,謝從心手裏拿的……是一盒安全套。  他視力好,幾步開外掃過那個亞克力的架子,就看到裏頭還放了不少東西,長條形的塑料瓶,粉紅色包裝,竟然還是草莓味的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謝從心拿起那瓶子看了一眼後麵的英文成分表,語氣平靜如同在評論今天天氣不大好,“太甜了。”  裴澤:“……”所以是用過嗎?  “窗戶能打開嗎?”謝從心彎腰把瓶子和盒子都放回去,走到裴澤身旁,“我需要判斷地形。”  他總有這樣的能力,話題切換毫不生硬,裴澤點了點頭,伸手在他的衛衣抽繩金屬栓頭上方一按,裏頭滾出一顆細小的鑽石來。  來源於袁家兄弟母親的結婚鑽戒,袁茗夏傾情讚助。  “十分鍾。”裴澤說。  謝從心便靠在窗邊等他,裴澤以鑽頭頂在玻璃與金屬框的邊緣,指尖微一用力,就碰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痕來  謝從心兀自欣賞了一會他認真專注的側臉,突然問道:“裴隊長有父母嗎?”  “……”裴澤頓了頓,回頭看他,點了一下頭。  誰沒有父母呢?又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謝從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點蠢,於是改口道:“還在世嗎?”  “不在了。”裴澤重新動作,鑽石沿著金屬框橫向推過,切口不算平整,但沒有發出大的聲音。  謝從心猜到了會是這個答案,並不驚訝。  有人說天性注定,但家庭環境對孩子的成長無疑影響重大,如果父母健在,或者哪怕隻有其中一位還在,裴澤大抵都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性格。  “見過嗎?”謝從心又問。  這個問題也很奇怪,世上沒有見過自己父母的人怕是千裏不足一,但裴澤很快理解了,答道:“見過母親。”  那麽父親就是在出生前就去世了,謝從心歪頭靠在牆上,不確定還要不要問下去。  他自己緘口不言,不想被別人探知私事,裴澤這麽冷清的人想來也不會願意。  “我五歲的時候她去世了,”裴澤卻自己接了下去,“吸|毒過量。”  “……”謝從心微微一怔。  他側目看過去,裴澤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表情,玻璃上已經割出了一個十公分寬的正方形框架,每一次用力都必須無比小心,否則隨時可能墜落。  謝從心笑了笑:“裴隊長不會是在安慰我吧?”  裴澤在裂痕底部快速一碰,接住了朝內翻落的玻璃片,同時回眸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反駁。  天光從那四方形的孔洞中照進來,打在他半張側臉上,謝從心抬頭與他對視,一時有些恍惚。  這一刻裴澤的目光,與袁茗夏定格下的那一瞬間開始重疊,深瞳中似有難以描寫的溫柔,卻又像什麽也沒有。  你要說他冷漠,他確實很冷漠。  不苟言笑,不善言辭,也不表露情緒,你說十句,他隻能接上一句,你做十件事,他也隻回應你一件。  但你要說他體貼,有時候又確實體貼。  他有責任感,能給予的關心便給予,也包容你偶爾心血來潮的任性。你不想說的事他不會多問,你要做的事情他會支持,哪怕你可能犯錯,他也願意陪你賭命。  馮昀提到了謝霖,那些話無論是誰來聽,都會對他的身世和身體裏的抗體來源有所猜測。  但裴澤一個字也沒有問,卻反過來提了自己的事,草草一句話裏的意思,有些難以體會,又有些意味深長。  裴澤將玻璃片放在桌上,朝外迅速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其他危險,才讓開位置,道:“殷商應該在附近。”  謝從心迅速收斂心神點了點頭,站到他剛才的位置上朝外看去,視野不算大,但足夠判斷他們身處十層以上的高度,醫院大樓是折角形狀的建築物,化驗中心應該在東南九十度的主樓延伸段上,需要下到六樓才能從天橋過去。  “送我去對麵,”謝從心摸了一把耳朵,從耳窩縫隙裏摸出一顆細小的綠丸,“要給他們發信號嗎?”  “到了再發,”裴澤從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拆了兩截電池下來,裝進口袋,“現在走?”  謝從心便將綠丸重新塞回耳窩間,果斷道:“走。”  要做的事情那麽多,哪來的時間悲春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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