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公開血液樣本!”有人針鋒相對,“每個院所至少五百毫升,隻要疫苗能成功研發,全人類都會記得他!” 這真是非常諷刺。 謝從心指尖上的筆轉出一個漂亮的圓。 京裏相關的研究所多達六個,每個人都抽他五百毫升,他還能活? 他心窄,沒有那麽高尚,命都沒了,要那麽多人記得又有什麽用? 蘇時青和劉老自然不可能答應這樣沒有道理的要求,爭吵一直持續到日暮西山。 沒談出一個像樣的結果,眾人不歡而散,蘇時青脾氣這麽好的人也真的動了肝火,冷著臉叫助手把那些人都送走。 “我就說不能告訴這幫人!”劉老氣都喘不勻了,他年紀大,連著開了一下午的會,舌戰群儒,難免體力不支,但罵人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愚蠢!短見!” 蘇時青長歎道:“我也不敢說我就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從心是我學生,也是我家人,我要保護他有錯?但是我難道就不希望末世早點結束?說我有私心,他們難道沒有?孟淩難道就白死嗎?” “你要節哀,”劉老聞言也不免歎氣,“派去蘇|州和武|漢的隊伍算算時間也該到了,不知道老鄭他們怎麽樣了,要是能進京,咱們也不至於太被動。” 蘇|州醫學工程技術和武|漢病毒研究所都是國科院在外地的分所,兩名所長都與蘇時青關係不錯 “等不了他們了,”蘇時青搖頭,“徐知誠跟上麵的人關係好,恐怕過幾天就會有人來施壓,上回那個項目我經手到一半,被徐知誠拿走的事你也知道……” “他有關係,難道我們就沒有?”劉老道,“今晚我就去聯係,總不能叫他們得了先機。從心是人又不是血庫,絕不可能按照他們想的來。” 說到這裏,他餘光看了謝從心和一直安靜坐在最後的裴澤一眼。 謝從心知道他們還有話要說,有些事情哪怕是他也不方便聽,便主動起了身,“我去食堂把晚飯打包過來,裴隊長來幫個忙吧。”第78章 言語 嚴慎的身份不方便參與他們的院士會議, 中午就回去了, 至於裴澤, 則是作為他的抗體救下的第一個實例,與他一起做了一下午背景板。 微生物研究所三棟樓,謝從心帶著他坐電梯下去, 穿過玻璃鋼架搭成的紅磚天橋,去隔壁的食堂。 外頭路燈都亮起來了,暖黃色的,透進玻璃中,照得走廊上人影交疊, 謝從心走在前頭, 突然問:“裴隊長,感覺怎麽樣?” 裴澤不知他問什麽,看著他的略顯清瘦的背影未答。 謝從心很適合白大褂, 普通人穿可能會顯得人矮腿短腰粗, 但他比例好,肩膀形狀平展,衣架子一樣,白大褂穿上去不顯老氣, 反而因為顏色幹淨,更顯得那張五官精致的臉年輕了。 他不說話, 謝從心也早就習慣了他的性格,沒指望他能回應什麽,回頭側臉對著裴澤, 唇角一勾,“其實他們每次開會都會吵架,如果不是年紀太大,可能早就打起來了。” “……” “不信嗎?老學究也是人,”謝從心又是一笑,眯起的眼睛裏很亮,是他久違的,小狐狸一樣的狡黠,“今天已經算好的了,老師早兩年還摔過學生的電腦。” “為什麽?”裴澤看著他眼尾的弧度,有非常強烈的,想要和這樣的謝從心交流的欲望。 “論文抄襲,”謝從心說,“證據俱全,抵死不認。” 裴澤難以想象,蘇時青那種滿身書卷味的人,氣到摔人電腦時會是什麽模樣。 “其實他們也不會真的要我死,隻是想打壓我而已” 謝從心負著手往前走,步伐悠閑,話題卻突兀轉了個直角,“那幾個院不滿我很久了,評院士的時候就不同意,理由是我‘不足穩重,奢侈浮誇,作風不正,難當學子榜樣’。每年院士大會,徐知誠都要把這件事拎出來說一說。” 謝從心是一個怎樣的人。 裴澤有時會覺得他自我,有時候又覺得他敏感,就像現在,哪怕他用了滿不在乎的語氣,裴澤還是察覺到了他字裏行間中的一點厭惡。 如果真的不在意,大概就不會跟他提這些了。 他沒有什麽能夠給予謝從心的安慰,隻能加快一步,走到謝從心身邊,手掌在謝從心腦後輕碰了碰。 謝從心停下腳步抬頭看他,裴澤亦凝視著他,“你當得起。” 謝從心望了他片刻。 言語是什麽。 是意誌的訴說,是感情的表達。 有時候言語是蒼白的,千萬個字,千萬種排列組合,也總是詞不達意,表達不出萬分之一。 有時候言語又是傷人的,嘴巴一開一合就能發聲,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致人於死地。 但有時候言語也能成為慰藉,因為對方的一句話,甚至幾個字,如破冰的暖陽,照入深海,帶來的肯定與鼓勵可以平複諸多傷害。 裴澤這樣惜字如金的人,說出口的每句話,總是比普通人的沉重一些。 謝從心低頭笑了笑,“我知道。” 當得起聲名,就要當得起責任。 當得起誇獎,亦要當得起貶低。 細數過往從前,他自認為還算當得起“謝從心”,沒有辜負這三個字裏承載的所有。 他繼續往前走,話題再次轉變,“裴隊長猜一猜,他們這些人裏,會不會有‘那個人’的人?” 明明表情語氣都沒有變,整個人卻明顯輕鬆了許多,裴澤走在他身側,又聽他道:“我猜是有的,過幾天應該就能看到結果了。” 裴澤倏而明白過來,謝從心和蘇時青是故意的,這一場會議,抗體的公開,都是為‘那個人’拋出的誘餌 裴澤問他:“要我做什麽?” 謝從心說:“暫時不用,你在就行。” 裴澤說:“我在。” 聲音一如往日,略微的低沉恰到好處,不多不少兩個字,沉靜如立誓一樣的語氣,令謝從心想起了進京前夜,那個印在額頭上的,短暫到不真實的親吻。 走到食堂打了飯,拎回去時,兩位老人已經結束了談話。 謝從心沒問他們說了什麽,替他們擺了餐具,蘇時青叫他:“從心,我跟劉老商量的結果,你聽一聽?” “好。”謝從心坐到他身邊。 “是這樣……”哪怕知道謝從心不會反對,這種話還是很難開口,蘇時青說,你和裴隊長的血液樣本我們不可能不公開,但是五百毫升肯定不行,每個院所先送五十毫升,你覺得可以嗎?” “可以,”謝從心說,“我有心理準備。” 蘇時青鬆了口氣:“明天開始,我會讓食堂給你和裴隊長單獨做營養餐。” 謝從心說好,放慢速度陪老人們吃完晚飯,劉老趕著要去活動關係,告辭離開,謝從心和蘇時青送他上車。 “劉老認識的人比我多,跟徐知誠也不是一派,”蘇時青站在研究所大門外,拍了拍他的手說,“明麵上的事不用太擔心,隻是要小心私下裏。” 如今社會體製鬆散,法律和道德的約束效力都大幅下降,難免有人會動心思,謝從心道:“有裴隊長在,老師不用擔心。” 蘇時青笑道:“裴隊長能過來我確實放心很多。我讓他們把你們的房間都換到頂樓去了,你們幾個住在一起,方便互相照應。” 謝從心挑了挑眉,看向旁邊的裴澤一眼。 以他對裴澤的了解,這種場合裴澤最多回應一個點頭 “好,”裴澤卻低頭對蘇時青道,“我們會小心。” 語氣自然認真,並不很冷淡,謝從心有些意外。 “就拜托你們了,”蘇時青滿意他的回應,“今天都早點回去吧,明天研究正式開始,要忙的事情還有很多。” 酒店就在研究所兩個街口外,步行也不過十分鍾,但考慮安全問題,還是安排了專車。 幾個研究所互相離得遠,各自的酒店都分開安排,他們這一棟不算大,一共也就四十來個房間,底下荷槍實彈的站崗特|警隸屬國安下麵的大部隊,與隊伍編製的裴澤不相識,見他是跟著謝從心來,便幹脆放了行。 程殷商和彭禾中午就過來了,謝從心與裴澤上樓,頂樓一共四個房間,兩兩對門,程殷商和彭禾占了對麵兩間,把離安全通道近一點的那側留給了謝從心和裴澤。 “都檢查過了,房間沒問題,”程殷商把房卡遞給他們,笑道,“兩個陽台不遠,謝院士晚上睡覺別鎖窗,有事的話隊長能爬過去。” 謝從心不置可否,準備去樓下拿自己的行李。 “隊長陪謝院士去唄,”彭禾從打開的房門裏探出個腦袋,笑嘻嘻道,“這樓我們上下都看過了,隊長還沒走過呢。” 看不到的時候也就算了,看得到的時候,這兩人的表情管理都不到位,打得什麽實在主意太過明顯,謝從心無話可說,轉身下樓。 說句實話,他沒有想到裴澤會這麽快調過來。 撇開他對裴澤有意的疏遠,他以為國安裏的‘那個人’不會這麽幹脆就同意裴澤過來。 昨夜住的房間在五樓中央,旁邊是幾個助手。 病毒爆發前,所裏的人口其實不少,加上他和蘇時青,一共十二名院士,數十名助手,其他的後勤、管理、技術支持,總人數接近五百。 其中院士有三位在病毒爆發之初不幸罹難,還有五人跟謝從心一樣,隕石落下時不在北|京,已經分別派了隊伍去接。其他崗位則是遣散了所有非必要人員,如今隻留下並謝從心在內的四名院士和十二名助手,各自配備護衛人員,都住在這酒店裏。 謝從心的行李還算精簡,就幾套衣服和一點洗漱用品。 雖然不多,但搬來搬去也是一件很煩的事情,他從衣櫃裏把衣服收下來隨意扔在床上,又去衛生間拿其他零散的東西,再出來時便見裴澤正在替他疊衣服,襯衫毛衣褲子各自分開,厚重的外套單獨放在一邊,可以連著衣架,直接提上去。 動作的手臂,彎下的腰,筆直的腿,無一不賞心悅目,謝從心靠在衛生間的門框上看了一會。 人類這種東西真的是非常奇妙,越相處,就越會發現對方與第一印象的不同。那些隱藏於表麵之後的品質,不到特定時候不會表露,一旦表露出來,時常會出乎他人所料。 又或者說,那是因為人是一種善於改變的動物。 每一個瞬間的積累,都使思想發生新的進化,量變緩慢進行,在特定場景到來的時候,展現出獨屬的質變。 成為更理想的自己,大概是人類這種智慧動物的特權。 哪怕身體上的變化緩慢到難以察覺,個人的改變渺小到不足為道,但跬步千裏,縱觀種族群體,這樣的改變刻印於曆史長卷,持續了數萬年,緩慢而堅定,擁有無限可能。 掌握了火,便不再畏懼寒冷,生食血肉; 煉出了鐵,就製服野獸,開山破土,建起遼闊宮殿; 得以紙筆,就廣而散之,書下萬卷史記,明鏡思非。 有人觀天文地理栽種食物,也有人嚐下百草尋醫問疾。 有人揚帆萬裏繪下世界版圖,也有人宏觀宇宙一眼光年。 科學與技術使得脆弱軀體得以生存繁衍於惡劣環境,成為星球的主宰。 思想與意誌又使種群團結,愛護幼崽,保護老者,建立文明,捍衛國家,因而在巨大天災麵前,也尚有一戰之力。 這樣的改變,才是人類真正該有的進化。第79章 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