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從心指尖敲了兩下床單,意思是選後者。 “行, ”嚴慎幹巴巴扯了一下嘴角, “那你坐著。” 笑容很不走心,一看就知道在生氣,謝從心“唔”了一聲, 他也沒管, 起身收拾了東西就準備走。 這幾日一直是他在陪護,謝霖和蘇時青像是在忙什麽事,謝從心已經三天沒見到人。他如今說話費力,不大能開口問, 嚴慎便也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半個字都不同他講, 說話做事都像是在完成任務,麵麵俱到,卻生硬客套。 走之前嚴慎回頭看了他一眼, 冷冰冰道:“下午讓小謹和玉執過來陪你,我出去一趟。” 謝從心也不願意見到他這張晚娘臉,隨意點了點頭。 從前避之不及的兩個人都不能讓他有反應,嚴慎按在門把手上的手緊了又緊,話已經衝到喉嚨口,但看著謝從心那一張慘白的臉,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氣得過了頭,反而連質問都不知道從何開口,他出門,門外彭禾坐在個小板凳上,在他開門出來時往裏探了一眼,問他:“你要出去嗎?” 嚴慎壓低聲音:“嗯,老師讓我去做份口錄。” 彭禾撓著頭不好意思道:“那什麽……麻煩你了。” “沒什麽,”嚴慎擺了擺手,又囑咐道:“過十分鍾記得替他把床放下去,他坐不了太久。” 彭禾猶豫了一下,瞥了眼不遠處的護士台,這才點頭答應。 嚴慎知道他猶豫什麽,不過就是怕謝從心問起裴澤的情況。他趕著離開,也不想對這件事發表任何評論,同彭禾道別,去停車場取了車。 轟轟烈烈鬧了這麽一出,後麵還有一大堆爛攤子要收拾,每天陪護謝從心的幾個小時都是強抽出來的,他開到檢察院,蘇時青早在大廳裏等他,見了麵便問:“從心怎麽樣?” 嚴慎抿了抿唇,答道:“今天好一點了,剛喝了一點葡萄糖。” 蘇時青察覺到他的情緒,“還在生他的氣?” 能不生氣嗎?嚴慎苦笑了一下:“您也知道我追他這麽多年,掏心掏肺的,他要選裴澤,我攔不住,但又何必做到這個地步……”他歎了口氣,“他怎麽就不想想,如果裴澤最後沒醒過來,他會怎麽樣?” 在謝從心麵前他還能繃住情緒,在蘇時青麵前卻不行,四天前那一幕回憶起來,至今能令他大腦一片空白。 陰沉如即將墜落的天空,漫天飄揚的火星味道夾在冰冷的消防水粒中擴散,裴澤抱著渾身是血,呼吸微弱到幾乎沒有的謝從心從街對麵走來,那一瞬間心髒驟停的恐懼,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 蘇時青又何嚐不懂他,甚至比他更能體會。謝從心是他從小看著長大,對他來說就像另一個孩子,孩子以身涉險,做家長的心疼也無奈。但他畢竟比嚴慎年長這麽多,看待事情有更成熟的觀點,就像他不幹涉蘇玉執的未來,他亦不會幹涉謝從心的選擇。 人生道路有無數種可能,謝從心走在自己的路上,作出的每一個選擇,都隻需要對他自己負責。 蘇時青寬慰道:“他的選擇在我們看來確實有很大隱患,但路都是自己選的,我們不是他,不能替他評價對錯。” 嚴慎抹了把臉,說:“我明白您的意思……算了,就當我是不甘心吧。” 蘇時青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先不出說這些,黃警官已經在等,你進去吧,我去樓上看看謝霖。” 嚴慎點頭,同他在檢察院二樓分道揚鑣。 嚴慎去候審室錄口供,蘇時青則去了三樓關押室。 探視是昨天預約的,隻有十分鍾。謝霖一身白大褂還沒脫,關了兩天,精神看起來倒也不錯,被押送出來,隔著鐵窗與蘇時青對麵坐下,笑著問他:“從心怎麽樣?” 蘇時青道:“今天好一點了,嚴慎剛從醫院過來,你呢?裏麵還好吧?” “沒什麽不好的,”謝霖輕描淡寫過了,又問,“裴澤呢?怎麽樣了?” 蘇時青說:“肺部中彈,失血過多,在軍區醫院搶救,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劉荊托人打點過了。” 謝霖往椅子上一靠,悠悠閑閑點評道:“大難不死,該有後福。” 蘇時青搖頭歎氣:“你說得輕巧,這一次實在是太凶險了。” “當年佩嵐也是這樣,”謝霖露出追憶的表情,“險中求勝,從心太像她了。” 蘇時青不太認同:“她那是鑽了牛角尖,從心是沒有辦法。” 謝霖說:“你倒是向著他。” 蘇時青也笑了起來,“我養出來的孩子,我自然要替他講話。” 隔著二十載光陰不曾相見,聊起天來卻一如從前。人在變,有些東西卻能長存,中間多少辛酸苦恨,光陰輾轉,都不需言明。 “說正事吧,”謝霖笑過了,正了臉色,手指敲著小桌板,“昆原鵬也收押在這裏,我的指控對他沒用,必須想辦法把裴澤接出來。” 他是自首,要為二十年前的事情翻案,但隔了這麽久,證據早已被銷毀,憑他一句指控完全不足以動搖昆原鵬的地位。 蘇時青點了點頭,道:“國安那邊的攝像頭都被火燒毀了,國科院那邊倒是拍到了周副隊。但是昆部長咬定自己與周副隊沒有聯係,就算裴隊長能出麵指控他,證詞恐怕也作不得用昆部長堅持,是裴隊長突然喪屍化攻擊了他,說他神誌不清,就算醒了,也有再次喪屍化的危險,必須進行隔離。” 謝霖對這結果也算早有預料,並不意外:“他們倒是還和以前一樣,一手遮天。” “再想一想,”蘇時青瞥了一眼牆上的攝像頭,“會有辦法的。我已經托人去移動公司查他和周副隊的通訊記錄,也許能找到短信來往。” 這是一個辦法,雖然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裏也不一定能查到什麽,謝霖點了點頭,“昆原鵬背後還有人,你要小心。” 蘇時青應了,又道:“如今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盯著這件事,那些人也不好有什麽大動作。嚴慎去錄口供了,先給周副隊定了罪吧。” 說到嚴慎,謝霖便多問了一句:“那位姓程的小朋友怎麽樣了?” 蘇時青道:“嚴慎去得及時,斷了兩根肋骨,沒有大礙,現在住在從心隔壁。” 斷了兩根肋骨還叫沒有大礙,也虧他說得出口,謝霖摸了一下左手手腕,“時間快到了。” 還有兩分鍾,蘇時青點頭:“長話短說,我會盡快幫你出來,研究進度落下太多了。” 謝霖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先別管我,把他們兩個安頓好吧。” 蘇時青又想歎氣,最後忍住了,謝霖說謝從心像母,蘇時青卻覺得他更肖父,說話的語氣,微小的神態,甚至是思考時的小動作,都像了十成之九。 他起身同謝霖道別,謝霖也從椅子上起來,看著他打開會客室的門,突然又叫他:“師兄。” 這個稱呼真當是很久沒有聽過了,蘇時青一頓,回過頭來看著他,就聽謝霖頗有些認真地說:“這麽多年,真是多謝你了。” “……”蘇時青啞然,在原地站了好一會。 謝霖今年不過五十四,比他小了十多歲,但兩鬢上已經發了白,看起來並不比自己年輕。 二十年通緝生涯,奔波中多少辛酸苦辣皆無法道予外人所知。蘇時青歎出方才忍住了的那口氣,道:“你叫我一聲師兄,佩嵐是我學生,從心更是我家人,那就是應該的。當年的事情我沒能幫上忙,騙著從心恨了你這麽多年,對不起你和從心,如今就不要同我客氣了。” 謝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朝他笑了一下。 理解包容,換位思考,所有人都在盡自己的最大可能。 謝霖是,蘇時青是。 嚴慎是,程殷商是,彭禾是。 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範正是,陳海是,袁茗秋和袁茗夏是,馮昀與孔明輝是,甚至周安和昆原鵬也是。 還有他和裴澤,也不過芸芸眾生中掙紮的其中一員,謝從心躺在病床上,在嚴謹和蘇玉執二人轉一般的聒噪中想,會走到這一步,不是任何人的錯。 每一個人都在為了生存,為了未來,賭上自己的一切。 有人輸,有人贏,本就是世間常態,他們已經足夠幸運,在巨大的賭博後還能擁有站在彼此麵前的機會,已經算得上人世間的奇跡。第93章 交替 離開icu的第七天, 謝霖沒有再出現。 蘇時青偶爾露麵總是行色匆匆, 彭禾守著病房大門卻一步不敢進來, 而嚴慎作為程殷商的第一發現者,這兩天忙著給周安立案,每天傍晚會來看他, 但依舊不肯同他說話。 養病的日子其實是有些無聊的,醫院在政|府維護下勉強持續著工作,醫生和護士都不多,病人則更少,謝從心一個人包場了頂樓, 一整天見不到幾個活人。蘇玉執和嚴謹來了第一天就因為實在太吵, 也不會照顧人,被謝從心趕走,助手李絡臨危受命, 接手了謝從心的看護。 他已經好了許多, 能吃流食,能開口說話,也能從床上坐起來,李絡便每天帶著新的實驗數據來給他把關, 聽他布置接下來的事情。 三餐都有護士準備,謝從心看資料, 李絡大多時候無事可做,這日正拿了個蘋果削著玩。床上謝從心端著杯水喝,邊喝邊看, 隨口問她道:“我的傷情報告怎麽樣?” 李絡笑道:“報告都在老師和嚴師兄那裏,我們都沒看到呢。” 她麵色自然,謝從心便了然,蘇時青和嚴慎對外隱瞞了他受傷的原因。 謝從心翻了一頁報告,又問:“什麽時候能出院?” 李絡利落地把蘋果六等分,拿出其中一塊削了個兔子形狀,說:“醫生說出院起碼要等小腿腿骨長好一點,估計要正月以後了。” 明日就是除夕,過不過節倒沒什麽要緊,謝從心道:“這幾天我不能給裴隊長輸血,他情況怎麽樣?” 李絡支吾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呢,他們什麽都不告訴我。” 其實是知道一點的,但嚴慎告誡過她,不要同謝從心提裴澤的事情。 她把兔子圍成一圈擺在盤子上,連著盤子放在床頭,謝從心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我不能吃。” 李絡佯裝驚訝:“啊……我忘記了。” 謝從心涼涼看著她,李絡放下刀道:“這怎麽辦啊?如今水果可難得了,不好浪費,要不我送隔壁去?” 隔壁是肋骨上打了兩根鋼釘的程殷商。 小姑娘那一點春心從入院第一天開始就沒藏住,謝從心點了點盤子道:“是很難得,整個北京城找不出十箱,本部送來的慰問品給我的。” 言下之意就是你想拿我的蘋果去討好別人,得先經過我同意。李絡眼珠子一轉,半真半假埋怨道:“本部這些人怎麽做事的,不知道師兄不能吃麽?怎麽不送點別的來?” 謝從心發出一聲短促的鼻音,轉頭去看報告,沒有鬆口的意思。 李絡笑嘻嘻道:“說起來,昨天我來的時候看到彭彭的爸爸了,聽說是他們的老隊長。” 謝從心目不斜視。 李絡覷著他的臉色,“他們好像提到了裴隊長吧,不過我也沒聽到幾句,就聽他們說到什麽軍區醫院了,也不知道是哪一間,要不我去問問?” 謝從心終於勾了一下唇角,分出餘光掃了一眼床頭櫃上放著的果籃,“去吧,這個也帶走,太占地方了。” 李絡當即喜笑顏開,端了盤子卻沒拿籃子,“不用不用,一天一個,常來常往!” 她去得快回得也快,在隔壁不過坐了十分鍾左右,回來的時候手裏是空的,眼睛裏倒是閃亮,像是得了獎勵的小學生,謝從心略有些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也不害羞,往椅子上一坐:“師兄你那什麽眼神啊!我告訴你你跟裴隊長在一起的時候可比我還膩歪呢!我笑了你嗎?我嫌棄你了嗎?” “……” 謝從心放下看完的文件,“所以人怎麽樣了?” 李絡知道他擔心,也不賣關子:“聽說昨天剛醒,沒有危險了。” 謝從心點了點頭,李絡又咳了一聲,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那什麽,彭彭說叫師兄今天晚上別睡太死了,他給你守著。” 話說得意有所指,謝從心短暫頓了一瞬,再次點了點頭。 其實他本就是個淺眠的人,前段時間睡眠時間實在太少,便睡得沉了些,這幾日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閉著眼,夜裏睡意就沒那麽重,因而再一次夢到那天那片海時,他很快就醒了,無意外地與裴澤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被正被握在手中,他們靜靜對視了幾秒。 距離出事已經兩個星期,裴澤也瘦了一點,額頭上紗布未拆,穿著一身單薄的運動衫,拉鏈拉上了,看不到裏頭的傷勢。 謝從心打破沉默,率先對他笑了一下:“偷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