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青歡喜道:“媽媽!” 一群大人跑了過來。周蕙在鬱青屁股上拍了好幾巴掌,聲音有些抖:“小混球兒,你去哪兒了,可把全家急死了!” 二胖他爸看到了傅潤生,不解道:“這是誰家孩子?” 傅潤生站得筆直,一改先前在鬱青麵前的討厭,輕聲細氣道:“叔叔好,我是傅潤生,傅哲是我父親。我和丁鬱青給大家添麻煩了。”說完還深深鞠了一躬。 大夥兒麵麵相覷,鈑金車間的張師傅道:“哦,傅工的兒子啊。唉,什麽麻煩不麻煩,沒事兒就好了。以後可不行這樣了,大夥兒擔心壞了。” “是。以後一定不會了。”傅潤生禮貌道。 大家回到院兒裏,張師傅一拍腦門兒:“哎呦,我說哪兒不對。這幾天傅工在設計科加班兒呢,孩子,我看你家燈也沒亮,這會兒家裏是不是沒人?要沒人的話,你先上我家坐會兒吧,吃口東西墊墊。” “不用了,謝謝叔叔,我有鑰匙。”傅潤生在單元門口停了下來:“叔叔阿姨再見,豆豆再見。”說完,他衝大家揮了揮手,挺著腰杆進樓了。 “這孩子。”有人感慨道。 “你看看人家!”周蕙數落道:“多麽懂事!你再看看你!跟個猴兒似的,大晚上停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數你能淘!指定是你把人家帶溝兒裏去了,害得這麽多叔叔大晚上出來滿街找人!快跟叔叔阿姨說對不起!” 鬱青委屈道:“可這不是我的錯啊!” “你還強嘴!”周蕙生氣道。 鬱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聲又哭開了。傅潤生真不夠朋友,他委屈地想,下次可不和這人一起玩兒了。第4章 鬱青是個健忘的性子,記得住別人的好,記不住別人的壞。反正吃完東西睡上一覺,他又高高興興地打算出門玩兒了。 周蕙前一天晚上把他脖子上的手絹兒解下來,發現是很貴的真絲,聽說是傅潤生的,就叮囑鬱青趕緊把東西還給人家。作為一個媽,她很疼豆豆不假,但對自家孩子的評價似乎總是不高反正不管鬱青說什麽,她都覺得是小兒子又闖禍了。 鬱青確實老闖禍。他掰過人家院子裏沒長成的葵花頭,偷過人家樹上的青杏兒,沙包和皮球更是不知道把鄰居晾在窗外的衣服弄髒過幾回了。周蕙每次都和他講道理,講完了在他屁股上拍一頓對當媽的來說,這就算教育過了。再狠不太可能,一來她自己舍不得,二來豆豆的奶奶也不會樂意。 至於鬱青呢,你要說他故意壞別人,那是從沒有過的。他就是覺得好玩兒,貪玩兒,玩兒起來想不到那麽多,而且天生的記吃不記打。幸而院子裏的頑童成群結隊,禍闖得比他多的人有的是,加之他生得討喜,所以人家被他惹煩了,頂多說一句:“這孩子,真淘。”也就沒有然後了。 生在這種環境下,鬱青長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兒,也可以稱之為沒心沒肺至少他在很久之後,確實是這樣反省自己的。 不過那時候他從沒仔細琢磨傅潤生到底哪裏不對勁兒。對九歲的豆豆而言,潤生不過是個脾氣有點兒古怪的同齡人,而脾氣有點兒的古怪又沒什麽稀奇,誰還沒點兒怪癖呢。麻杆兒他姥姥脾氣就挺怪,從來不許人家從她家門前那塊地兒經過。對麵小平房趙師傅養的大狼狗脾氣也挺怪它專門愛蹲在鳥籠子底下對二胖爹養的鸚鵡嚎叫,弄得現在那鸚鵡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張嘴就是汪汪,可把二胖爹氣得夠嗆。 鬱青頭一天說好了要和二胖他們一起去江邊兒放風箏,於是大清早頭一件事就是跑到傅潤生家裏還手絹兒。 敲了好半天,傅潤生家的門才打開。開門的是傅潤生的媽媽,穿著一身長裙,手上拎著高跟鞋。 假如門口是個男人,這會兒眼睛估計已經直了。隻可惜鬱青眼大漏神:“阿姨,我找傅潤生。” 那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鬱青,一句話都沒說,進屋去了。 房門開著,鬱青站在門口,撓了撓自己的雞窩頭。過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好奇,把腦袋伸進了傅潤生的家門。 傅潤生的家大極了,到處都是鬱青沒見過的東西,客廳頂棚上還有個老大的水晶吊燈。這年頭大多數家裏還在點燈泡,鬱青家裏的日光燈管已經是稀罕東西了,沒想到這裏還有更稀罕的。鬱青張著嘴看了半天,覺得那上頭的玻璃墜子都在閃光。 女人不緊不慢地拿著一串鑰匙,把某扇房門打開了:“知道錯了麽?” 房間裏傳來了傅潤生乖巧的聲音:“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女人乏味道:“有人找你。” 傅潤生出來,鼻梁上戴著一副很破的舊眼鏡。看見扒在門口的鬱青,他拖著腳步走了過來:“有事麽?” 天氣晴朗極了,春日的陽光灑滿了傅家漂亮的客廳,可是傅潤生的臉瞧著比牆還白。 鬱青把手絹兒掏了出來:“我媽都洗好了,還給你。” 傅潤生的臉色有點兒變了。他扭頭看了一眼,發現母親也正向這邊望來。 傅母快步走了過來,看見鬱青手裏的東西,半天沒說話。 傅潤生的那塊手帕很漂亮,連鬱青這種小孩子都能看出來上頭刺繡的精美梅花上的喜鵲像是要從帕子裏飛出來一樣。 鬱青天性歡樂,可不是真傻。察覺到傅母身上的怒意,他小心翼翼道:“阿姨,對不起,是我向傅潤生借的……” 傅母沒理他,對傅潤生道:“誰讓你動這個的?” 傅潤生沒說話。 傅母的聲音抬高了:“這是你第幾次從家裏偷東西了?說!” 傅潤生還是沒說話。傅母忽然狠狠踹了他一腳。傅潤生趔趄了一下,又站好了。 鬱青呆住了。 “說話啊!”她催促道。 就在又一腳要踹過來的時候,鬱青忽然擋在了傅潤生前頭:“阿姨不要踢了……” 傅母力氣很大,鬱青大腿上挨了一下,當時就向後摔去,後背正好撞到了傅潤生胸前。傅潤生幾乎是下意識地把他接住了。 傅母沒想到他會衝出來,愣了愣,半天沒說話。好一會兒,她才聽不出什麽感情道:“沒踢壞吧。” 鬱青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阿姨你別生氣了,手帕給你。” 傅母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麽,屋子裏的電話響了。 她快步去接了個電話,然後匆匆道:“我得出門了。”說完盯著傅潤生:“你等我回來的。” 傅潤生低頭看著腳尖,一句話也沒說。 高跟鞋的聲音遠了。鬱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聲哭了:“你媽怎麽那麽凶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哭得更厲害了:“好疼!” 傅潤生陰鬱地看了他一眼:“活該。” 鬱青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抽噎道:“你不疼麽?” 傅潤生悶悶不樂道:“疼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鬱青委屈得要命,像小喇叭一樣嗚嗚地叫喚著:“可是好疼啊。” 傅潤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鬱青從眼淚和鼻涕裏抬起頭,發現他正盯著自己。 “你幹嘛擋在我前頭?”他語氣很怪,好像嗓子出了什麽毛病。 鬱青嗚嗚咽咽道:“我不想你媽踢你嘛……” “我媽踢我和你有什麽關係?”傅潤生問道。 鬱青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反正我不想她踢你嘛。” 傅潤生看向鬱青的目光既困惑又煩惱,不知道為什麽,那讓鬱青想起張師傅家養的狼狗剛來小院兒時,冬青去喂它,它就是一副這樣的神情。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呢。”傅潤生不解地重複道:“我不會給你任何好處的。” 鬱青哭了半天,腦子裏都是漿糊,抽抽嗒嗒道:“你在說什麽啊?” 傅潤生直勾勾地看著他:“所以你是要當我的小弟麽?你以後會都聽我的話麽?” 鬱青吸了吸鼻子:“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啊?” 傅潤生的臉沉了下去:“你當不當我小弟?” 鬱青想都沒想就拒絕道:“我有大哥了,我大哥在念大學。”想到腿上的疼,他再次哭了起來:“我要回家。” 哪知道傅潤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許走!” 鬱青把手往外抽,可是傅潤生的手勁大得不像話。他怎麽也抽不出來。 “你幹嘛!”他鼓起了腮幫:“手絹兒還你了,我要回家了!” “陪我玩兒!”傅潤生蠻不講理道。 挺好的一個大清早,鬱青先是莫名挨了一腳,現在又想走走不脫,好脾氣終於告罄。他生氣道:“不陪!” “不陪不行!” “就不!”他終於把手抽了出來:“你老這樣,我再也不和你玩兒了!”說完,鬱青一溜煙兒跑了。 等到跑出門,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他回頭一望,見傅潤生維持著那個姿勢,坐在沙發上,兩肩抖動著,好像是在笑。 鬱青可太生氣了,他不明白傅潤生怎麽能笑得出來。於是他又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氣衝衝道:“喂!” 傅潤生沒抬頭。 鬱青彎腰瞧他,發現他根本就沒笑,隻是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全濕了。 傅潤生在哭。 鬱青立刻就愧疚了。他蹲了下來,向上看著傅潤生:“你怎麽啦?” 傅潤生沒說話。 鬱青撓了撓頭,還是拉住了他的手:“我們要去江邊兒放風箏,你也一塊兒來吧。”第5章 傅潤生就這樣成了鬱青的小夥伴,而且很快有了個外號:二毛。他對這個外號十分不滿,但起外號的豆豆同學壓根兒聽不見他的抗議聲。 二胖和麻杆兒對傅潤生的出現感到震驚,不過小孩子的友誼沒那麽複雜能玩兒到一起,就算是朋友了。 傅潤生在整個過程裏非常聽從指揮,人家說什麽是什麽,不爭不搶,不哭不鬧,堪稱模範玩伴了。所以二胖很快就接納了他。麻杆兒對此持保留意見,認為傅潤生有點兒不對勁兒。可要說哪兒不對勁兒,他又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反正,我覺得他不正常。最後麻杆兒總結道。 我覺得你還不正常嘞,二胖不高興道,你為什麽非往樹邊兒跑,我風箏都刮破了。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麻杆兒說那是因為二胖的風箏太大太沉了,是風箏自己把他拽過去的。二胖說我們要幫你可你非要自己放,能怪誰呢。於是兩個人吵了起來,說出了諸如“再和你一起玩兒我是小狗”這樣的話,一副馬上要絕交的架勢。 鬱青撓撓耳朵,打了個嗬欠,知道明天起來,他們倆就會把這件事忘了。 江風不輕不重地吹,風裏有一陣陣丁香花的味道。午間的陽光暖洋洋的,穿過還不甚繁茂的樹葉,碎金一樣搖晃在大地上。 傅潤生在長椅上已經睡著了。跑了大半天,他的臉色也沒見紅起來。鬱青把他的眼鏡偷偷摘下來,自己戴上了。可隻戴了一下,就頭暈得不行,而且什麽都看不清,於是趕緊手忙腳亂地取下來,悄悄又給傅潤生戴回去了。 傅潤生睜開了眼睛。鬱青趕緊把臉扭開,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真沒意思。”鬱青聽到傅潤生懨懨道。 “那下回我們玩兒別的嘛。”鬱青的腿在長椅邊上搖來晃去:“你想玩兒什麽呀?” 傅潤生看著頭頂的樹葉,低聲道:“都不想玩兒。” 鬱青不解道:“為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