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亮嗷地叫了一聲,從沙發上滾了下去。  “叔叔對不起。”潤生細聲細氣道:“我缺鈣,有時候腿上會抽筋。”  那一腳踹過去,把沾滿了膏藥的紗布不知怎麽糊到了鮑亮的臉上。膏藥氣味刺鼻又刺眼,鮑亮狼狽地爬起來,衝到廚房去洗臉:“這……這是什麽藥啊……”  “就膏藥。”鬱青想說什麽,潤生插嘴道:“你奶奶什麽時候回來?”  鬱青這一次學機靈了:“馬上了。平時她就這個時間回來。”  鮑亮終於把臉上的膏藥洗下去了:“那,那沒事兒我先走了。”  他一出門,鬱青就趕緊跑過去把門關上了。  回到臥室,隻見潤生悶悶不樂地抱著自己的腳丫子:“我要洗腳。惡心死了。”  鬱青想到鮑亮黏糊糊的手摸自己膝蓋的感覺,也打了個哆嗦:“是好惡心。那個叔叔真討厭。”  兩個孩子隻好又回到衛生間,雙雙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這一次總算沒人打擾,鬱青幫潤生把傷處包好了。夏日洗過澡清清爽爽,兩個人並排坐在鬱青的竹席上,分著吃了奶奶出門前留的一碗冷麵。  潤生不喜歡吃甜口,鬱青承諾下回請他吃過水麵,放很多肉餡兒做炸醬的那種,他這才高興了,又變回那個和豆豆很要好的二毛了。  風鈴在窗邊細細地響著。鬱青道:“你最近不要亂跑了。我媽說下學期把我姐的自行車給我騎,我上下學帶你吧。”  潤生很不信任地看著他:“你帶得動我麽?”  “怎麽帶不動?”鬱青自信道:“等你腳好了,我們先在院子裏試試。”  潤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手摟住了他:“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  鬱青疑惑道:“什麽話?”  潤生自顧自說下去:“下回我讓你來我家你不能不來。”  唉。鬱青想。又開始不講理了。  “你也不能不管我。”他摟住鬱青,聲音好像有點兒忐忑,又有點兒撒嬌:“快說,你和我最好。”  “嗯。你和我最好。”鬱青認真道:“還有二胖,麻杆兒,我們幾個都最要好了。”  潤生坐起來,又生氣了:“你語文怎麽學的,我說‘最’,最就是隻有一個!”  “那二胖和麻杆兒怎麽辦呢?”鬱青很惆悵。  潤生鼻孔噴了一會兒氣,終於萬分不情願道:“行吧,你和他們也最要好。”他聲音低了下去:“但我隻和你最好。”  鬱青心裏湧起了奇妙的溫暖感,他抱住潤生:“嗯,那這樣吧,我和你最最好。”  潤生終於笑了。第10章   傷筋動骨一百天。因為崴了腳,潤生無法像先前那會兒一樣神出鬼沒,人也就老實了下來。除了上鋼琴課和吃飯,他日常幾乎沒怎麽離開過大院兒。  鬱青讓他坐在自己那輛永久牌大二八的後座上,在院子裏一圈兒一圈兒地兜圈子,順便每天兩回,送潤生去隔壁的飛行大院兒吃飯。  這輛老自行車本來是周蕙結婚時的大件兒之一,後來給了鬱桓上學。再後來鬱桓考上大學住校,這車是鬱芬在騎。鬱芬現如今是個漂亮大姑娘了,穿著裙子騎自行車,身後總是有流氓一幫一幫地吹口哨。有一次回家晚了,她還差點兒讓人從自行車上拖下去。  豆豆親姐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誰,總之並不是個吃素的,當場就用書包給對方開了瓢。據說好心路人發現時,她正手持一本磚頭厚的詞典尖叫著追打流氓對方滿頭滿臉血,求饒聲半條街都聽得見。  那時候剛好流行一部香江拍的片子,叫《十三妹》,是講一個凶悍的小女子勇闖法場,剁掉十三個壯漢的故事。鬱芬就此在紅苑這裏得了個外號,叫做丁十三妹。  丁十三妹雖然當時威風凜凜,事後卻腿軟了好些天,隻有嘴上不肯饒人,說下次見了鐵定要把對方踢成太監。末了抱著自己散架沾血的外文大辭典,心疼得直歎氣。  周蕙和李淑敏也都嚇壞了。李淑敏嚴厲譴責孫女每天褲子不穿非穿裙子的“劣跡”,勒令她把長長的大辮子剪掉,因為這實在太過“招風”了。  周蕙卻沒說什麽。一個小姑娘,長得好看又愛美,這說不上是什麽罪過。她思來想去,說要麽你別騎車了,往後坐公交車出門吧。  那時的公交車人多且擠,冬天四處漏風,夏天滿是汗酸味,且壓根兒沒有準時準點的說法。鬱芬有點兒不情願,不過終究是知道害怕的,於是就改坐公交了。  自行車雖然是這樣來的,可是騎起來總歸還是很威風。二胖和麻杆兒都羨慕極了,鬱青有時候也很大方地把車借給他們騎。  潤生每次在邊兒上看見了,都要把臉轉過去,一副不怎麽高興的樣子。鬱青說等你腳好了,你也可以騎。二毛便輕哼一聲:我不騎,騎車太累,還是你帶我吧。  潤生傷了腳,現在很不見外地拿鬱青當了個拐杖。作為一個合格的小拐杖,鬱青大多數時候都是和他在一起的。  大家圍著石桌,二胖和麻杆兒在寫作業。鬱青的作業早就寫完了,這會兒在如癡如醉地看一本從麻杆兒那兒借來的武俠。  潤生本來和鬱青擠在一起看,可是看著看著就對書沒了興趣。他一無聊,就老是扒著鬱青不撒手,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  鬱青也喝了好多水,於是拖著他去尿尿。結果他又得意洋洋地笑話鬱青沒有自己尿得遠。  鬱青不服氣,於是兩個人比了比,結果水柱把旱廁的牆都噴濕了。  你看,還是我遠嘛。鬱青開心道。  是我遠,而且我還比較大,潤生堅定道。  鬱青扭頭看他,想研究一下二毛說的是對是錯。  就在這時候,潤生忽然用胳膊頂了頂他:那誰又來了。  鬱青順著他的目光扭頭,發現鮑亮在旱廁的矮牆外正望著他們。  和潤生一起尿尿好像很正常。可是被陌生人看著就太奇怪了。連周蕙都從來不看鬱青上廁所。鬱青心裏很不舒服。  潤生已經把褲子提起來了,見鬱青還在傻乎乎往鮑亮那裏瞅,便伸手把他的短褲也提了上去。  丁香院兒是四麵圍成的一個院子,南邊平房和西樓之間有片小空地,修了個旱廁和自來水池,旱廁的矮牆外是兩棟樓之間的縫隙,通往後街的小胡同。孩子們在院子裏玩兒,都是來這兒上廁所。  鮑亮衝他們古怪地笑了笑,撐著矮牆翻了過來。  潤生立刻抓住了鬱青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後。  事情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  鮑亮就在那一刻猛地撲了上來,把兩個孩子推到了牆上。潤生在電光石火間躲了一下,所以被鮑亮牢牢控製的隻有鬱青。  鬱青那時候才發現,大人的力氣原來那麽大鮑亮幾乎輕而易舉就把他從潤生手裏拖過來了。鬱青胳膊上劇痛那是他的皮膚被潤生的指甲拖出了血。  鬱青感到自己被汗味包圍,黏膩的大手正在把他的短褲往下扯。  然而沒能扯下去。  回過神來的潤生一巴掌重重拍在了鮑亮的耳朵上。然後閃電般地拽住鬱青衝了出去。  太陽大得讓人目眩。鬱青感覺自己深一腳淺一腳,似乎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的手腕痛,胳膊痛,後腦勺也在痛,仿佛有一千隻蜜蜂在他耳朵裏嗡嗡亂叫。  他隻能看見潤生的頭發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兩個孩子連滾帶爬地跑回石桌邊,麻杆兒和二胖都嚇了一跳。事情發生得太快,鬱青的心咚咚亂跳,人也完全呆住了。  潤生始終沒放開他的手。看著鬱青手上被自己抓出來的血痕,他皺了皺眉:破皮了。  鬱青這才醒過來神來。他深呼吸了幾下,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啕。  潤生不耐煩地嘖了嘖:別哭了,舔舔就好了,一點兒血。  鬱青的鼻涕眼淚淌了滿臉。他想說不是血的問題,可是張開嘴卻隻是一連串打了幾個哭嗝。  潤生煩惱地看著他:不要哭了!  二胖和麻杆兒也圍過來,一麵拍著豆豆,一麵不知所措:這是怎麽了啊?  潤生言簡意賅:鮑亮不是個好東西,往後別上那個旱廁方便了。  鬱青抽抽嗒嗒。潤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拉過他的胳膊,吸了一口:你看,不出血了。  傷口上的血果然沒了。鬱青瞪著那兒看了一會兒,血又湧出來了些。他委屈道:還有。  潤生隻好又吸了一口:沒了,舔舔就好了。  鬱青吸了吸鼻子,自己吮了吮傷口。疼倒是不太疼了,可他就是想哭。  幾個孩子正安慰著他,麻杆兒忽然捅了捅二毛:鮑亮。  孩子們齊刷刷把頭扭過去。鮑亮背著光,捂著耳朵,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進了樓。  麻杆兒和二胖不明所以。二胖困惑道:你說他撲你和鬱青,可是他想幹啥呢?  麻杆兒反應很快:難道想綁票?  潤生沒說話,隻是輕輕摸了摸鬱青後腦勺上的大包。  鬱青也不知道鮑亮想幹啥,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鮑亮不是個好人。  這件事讓他心裏有了片小小的陰影,就像聽說他姐姐被人從自行車上拖下去時出現的陰影一樣。  周蕙後來下班回家,鬱青把這個事和媽媽說了。周蕙臉色很快就變了。她連衣服都沒換,直接下樓去了。  鬱青不知道她去幹什麽。隻知道她上來時,用一種少見的嚴肅口吻和鬱青說:以後如果再見到那個姓鮑的,就繞開走。  鬱青小聲道:繞不過怎麽辦啊?  周蕙摸了摸他:反正不許他碰你,知道不?背心褲衩蓋著的地方,都是不能隨便給大人碰的。  鬱青點點頭:不給大人碰。  周蕙摸摸他的卷毛,歎了口氣:我去和他們幾家也說一聲吧。  鬱青提醒道:二毛媽媽好像不在。  周蕙溫聲道:沒事兒,我給他媽媽打個電話。  鬱青不知道她都和人家說了什麽,反正沒過多久,院子裏就再也見不到鮑亮了。  鮑亮的事讓鬱青害怕了好一陣子。他後來很長時間都不敢去那個旱廁方便,就像他姐再也不敢騎自行車走夜路了一樣。  四年級的那個暑假相比於鬱青從前的暑假其實是有些乏味的。潤生扭了腳,加上那年江邊兒淹死了幾個孩子,所以周蕙不許他們去遊泳了。又因為當年周蕙事情多,鬱青也沒能去姨媽家玩兒。  另有一件令人傷感的事。鬱青的大哥畢業,原本可以直接進入176廠工作,但老師建議他深造,他自己也想換個環境看看,於是收拾行李,帶著介紹信去了燕京。周蕙當麵沒有說什麽,背地裏其實很難過。  丁鬱桓不是周蕙親生的孩子,他是丁康戰友的遺孤。丁家收養他時,鬱桓已經是個大孩子了。這麽多年他雖然喊周蕙媽媽,也從不讓家人操心,但總是隱隱和家人隔了一層。  作為是家裏最年長的男孩,按照那個年代傳統的想法,鬱桓畢業之後該是家裏的頂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覺得他其實心裏並不情願。這倒也沒法責備,因為外頭天高地廣,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輕盈,而責任是太重的東西。  隨他去吧。周蕙歎了口氣,不然往後埋怨起我們,再大的親情也沒了。  李淑敏捶著腿罵道:小白眼兒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丁香花的越冬方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在鏡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在鏡中並收藏丁香花的越冬方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