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哲看見潤生,停下了腳步。那女人也看見了潤生,扭頭衝傅哲笑了笑,進了路邊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潤生道:不是要期末了麽,怎麽還滿街跑? 潤生從車上慢慢下來,破天荒沒有回答他父親的話。 傅哲歎了口氣:我回來拿點兒東西。 潤生遲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聲道:往後別這麽叫了。他拍了拍潤生的肩,叮囑道:好好學習。 更多的話沒有了。中年女人提著東西從店裏出來,傅哲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潤生,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可到底也沒說。他輕輕歎了口氣,仰起頭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潤生盯著傅哲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跨上車,向反方向蹬去。 鬱青是在江邊找到他的。潤生那會兒在江橋底下,正衝遠處的葦草灘扔石頭。鬱青走過去,才發現他在砸江鷗的巢。幼鳥從巢中滾落,發出細弱的哀鳴,漸漸不再動彈。 鬱青拉住了他的手。 潤生把手抽開,又撿起了石頭。鬱青急道:別這樣…… 潤生停了下來,推了推眼鏡,轉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高高的堤壩上,手捏著石頭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劃來劃去。鬱青爬上去,發現他寫的是個歪歪斜斜的“恨”字。 鬱青替他難過,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樣帶二毛出去吃點什麽,可是潤生用沉默拒絕了他。 那天他們在江邊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潤生終於站起來,用和往常一樣平靜的語氣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個消停日子。鬱青吃過晚飯趴在窗戶上,看見徐晶晶踉蹌著被白天見到的那個高個子男人扶著走進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從窗戶上爬下來,像大人那樣歎了口氣。 李淑敏過來給他的屋子裏撣花露水,瞥見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臉。 鬱青抬起頭:二毛爸媽好像離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塊兒,東家長西家短地閑嘮嗑兒,什麽事都知道些。聽見鬱青這麽講,搖頭道:離什麽離,就是明目張膽地搞破鞋。真沒見過這號人。也就是沒人舉報她,放到前幾年,她都被槍斃多少個來回了。 鬱青沒接話。他其實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憤慨,也不太能理解為什麽一個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塊兒,就要被拉去槍斃。 他家那小子有這麽個媽,保不齊將來也是個小流氓。李淑敏很是憂慮道。 鬱青立刻抗議起來: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麽關係。 李淑敏搖頭,警告道:你別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個心眼兒,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將來被人賣了還得替人數錢。那孩子看著可比你精多了。別跟你爸似的,白長挺大個眼睛忽閃忽閃,其實比誰都瞎。 鬱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數落,直到睡覺還很不開心。 白天天氣熱,他睡覺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著眼睛起來上廁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時候,又想起二毛來,於是趴到窗戶上,往潤生家望去。 院子裏的燈都滅了,隻有潤生家的窗戶還幽微地透著亮光不是那種正常開著燈的亮法,似乎隻是開了個小燈。 鬱青想,二毛還沒睡啊。他打了個嗬欠,想回到床上去,卻無意間在院子裏看到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正繞著石桌轉圈兒。 鬱青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有小偷。可當他仔細看過去,卻發現那個影子再熟悉不過了。 他推開窗子,試探著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來。 鬱青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著鞋,悄悄出了門。 初夏的深夜其實很冷,鬱青能感受到潤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隻有背心和短褲,穿著一雙塑料拖鞋,不知道一個人在院子裏呆了多久。 黑暗裏,鬱青隻能看見潤生那雙有些失神的眼睛。 鬱青去拉他的手,他幾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乖乖任由鬱青牽著自己進了北樓。 樓道裏靜悄悄的,鬱青在黑暗裏小聲道:怎麽在外麵啊? 潤生嗓子啞啞的:出來時忘了帶鑰匙。 鬱青沒深問。他覺得自己可以大概猜到些什麽關於奶奶說的那些事兒。他躡手躡腳打開門鎖,用氣聲道:那你在我家睡一宿吧。 李淑敏的房間沒什麽動靜,大概是已經睡熟了。鬱青把潤生拉進來,關上了自己的房門,打開了燈。 潤生已經爬到了鬱青的床上,怕冷一樣蜷縮著。鬱青拿自己的杯子給他倒了熱水,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潤生接過熱水,一口氣喝完了。抬起頭時,鬱青發現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嘴唇也破了。 鬱青伸手碰了碰他的嘴唇,擔心道:你媽又打你了? 潤生沒躲,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傷口:沒。我自己不小心咬的。說著,在鬱青的床上躺了下來:我困了,可以睡覺了麽? 鬱青把杯子放到一邊,關了燈,在他身邊躺下來,輕輕拍了拍他:別想了,那個人肯定明天就走了。 潤生沒說話。鬱青摸了摸他的肩膀還是冰冰涼的。明明是夏天,潤生卻好像被凍透了。 鬱青拉過被子,蓋在了兩個人身上。 深夜裏這樣折騰一通,困勁兒很快湧了上來。鬱青翻了個身,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墜入夢鄉之前,他感到潤生好像怕冷一樣,從後麵摟住了自己。 他做了一個挺開心的夢,夢見幾個小夥伴一起去江邊劃船,還捕到了一條金光燦燦的大魚。大魚閃閃發亮,有點兒晃眼睛,還把水花濺在了他身後。 他睜開眼睛,發現明亮的天光透過窗簾縫,正照在自己臉上。 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正抱著被子坐在他身邊發呆。 鬱青抻了個大大的懶腰,一看掛鍾,才四點多點兒。鬱青房間的窗戶朝南,夏天的晨曦總是來得很早。 他順手把窗簾拉嚴實:早著呢,再睡一會兒吧,你往裏麵一點,我要被擠到地上去了。 潤生沒動。鬱青湊過去:怎麽了?他想拉開潤生懷裏的被子,結果潤生死死摟著不肯撒手。 這下真的不對了。鬱青摸了摸他的額頭,潤生臉上立刻紅了起來,往旁邊躲去他坐的地方終於露了出來,有濕乎乎的一小塊印記。 鬱青震驚道:你尿床了? 潤生麵紅耳赤,把被子扔在了鬱青臉上:你才尿床。他爬起來,故作鎮靜道:有沒有短褲借我穿一下。 鬱青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原來是頭一天在書上看到的事兒,這會兒真的發生了。他翻出了一條幹淨短褲遞給潤生,笑眯眯道:你夢見什麽了呀? 潤生紅紅的臉白了下去,愣愣道:沒什麽。他剛要換褲子,又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把身子轉過去了。 鬱青和他一塊兒長大,兩個人幹什麽都在一起。潤生突然這樣,他有點兒失落地意識到,二毛比自己先長大了啊。第17章 鬱青從前一直覺得,長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樣他就可以麵對大人說“小孩子懂什麽”之類的話時理直氣壯的反駁回去,可以做許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許的事……但他後來發現,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至少在潤生身上,他沒有看到什麽長大的快樂。 那個夏夜過去,潤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沒把穿走的短褲還給鬱青,也從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個寒冷的夏夜從不存在。那段時間西樓很少聽到鋼琴聲。鬱青擔心潤生,可是潤生比往常更沉默,許多事即便被直白問起,也隻會一聲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歡抱著鬱青挨挨蹭蹭,沒完沒了地瞎胡鬧,現在也不那樣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點距離。雖然幾個夥伴們仍是每天在一塊兒的,可鬱青就是覺得,二毛突然離自己遠了。 這讓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煩惱。周蕙說小孩子長大了就會這樣,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遠親密無間。人人都有不願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鬱青想了想,覺得周蕙講得也有道理。不過少年式的悵惘總是有一點的。好像不知不覺間,他的煩惱變得比從前多了許多。 潤生對鬱青似有若無的疏遠一直持續到了期末考試。最後一門英語考試快交卷的時候,他趁老師不注意,從後麵往鬱青腦袋上扔了個紙團。 鬱青回頭,看見他在斜後方衝做口型:卷子往邊上點兒。 鬱青覺得挺奇怪的,因為潤生成績一直蠻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兒那樣考試時搞小動作。而且這個距離,要怎麽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還是向後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鬆姿態,把卷子往邊兒上挪了挪。老師瞥了他們一眼,就扭頭去看別人了。好學生在這時候反倒成了燈下黑。 他餘光瞥見潤生,驚奇地發現潤生摘掉了眼鏡,瞄了一眼他的卷子,開始塗改。 考試結束的鈴聲響了,鬱青交好卷子,回頭看見潤生把眼鏡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視麽? 潤生匪夷所思地看著他:誰告訴你我是近視?我是遠視。 鬱青直到出教室還是挺失落的。他認得二毛這麽久,今天才知道原來二毛不是近視。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為你坐在後麵看不清,替你記筆記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潤生的耳朵變紅了,他嘟囔道:你也沒問過我啊。 鬱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點委屈,還有種上當受騙的沮喪感。這是很久都沒出現過的事了。二毛怎麽可以這樣呢。 麻杆兒和二胖很快也和他們碰了頭,開始煩惱地對起了答案。鬱青心不在焉,一句話也不想說他在生二毛的氣。 下樓的時候,幾個女孩子快樂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打頭的那個梳著短短的馬尾辮兒,在一眾灰頭土臉的學生中間格外俏麗,她衝幾個男孩子道:誒,考得怎麽樣啊? 女孩子叫黃依娜,也是176廠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績也好,是年級裏很多男生想要親近的對象。 二胖忙不迭道:題好難,你考得怎麽樣啊? 黃依娜撅嘴道:沒問你,我問傅潤生呐。傅潤生,咱們對對答案吧。 鬱青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黃依娜說話,可是黃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見他。明明他也沒有比二毛成績差多少。 沒想到傅潤生毫無興趣:考都考完了,對答案有什麽用? 黃依娜絲毫不生氣:對對心裏有個底唄。 麻杆兒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級前十嘛,擔心什麽。 黃依娜搖頭:那可不一定。傅潤生…… 鬱青悶悶不樂地獨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丟在了後頭。哪想到後頭還有煩心事他去取自行車,發現車胎有點兒泄氣了。 鬱青試著推了推車,倒是還勉強能騎,可要是騎遠了,就不好說了。 期末考完,幾個孩子本來說好要去江邊吃冰糕。現在自行車這樣,鬱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馱著潤生四處跑,是不是潤生也在他後頭偷著笑他傻呢。 這個念頭真是讓人難過。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有些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實也沒做什麽,明明就是這麽小的一件事。除了有點兒不講理,大部分時候二毛對自己總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來按了按車胎,潤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車怎麽了? 漏氣了。鬱青決定不再生二毛的氣了。我得先把車送到修車鋪去。 黃依娜她們說等會兒也要去江邊兒。潤生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 鬱青抬起頭,看見潤生抱著手臂靠在自行車棚的鐵欄杆上,正盯著自己看。 鬱青驚喜道:真的? 潤生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移開了目光:黃依娜舌頭可真夠長的。 鬱青困惑道:她說什麽了啊? 潤生故作無所謂:也沒什麽,你還是別知道得好。 潤生以前不想說的事,基本會保持沉默,少有隻把話講半截的情況。鬱青這下反倒好奇了,他著急道:黃依娜到底說什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