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前陣子老來潤生家,院子裏的人嘴上不說,其實都看在眼裏。 潤生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口氣:誰管他們,愛離不離。我媽出差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話題就此中止。二胖頗滄桑地歎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鬱青的暑假過得和往年大同小異。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裏住了小半個月。消夏不過是順路,捎東西才是要緊事。城裏有的許多東西,那邊買不到;那邊的東西,城裏也買不到。鬱青大包小裹地帶著周蕙積攢下來的各種憑票供應的日用品過去,再背著土豆粉條,黑木耳和黑加侖果醬回來。黑加侖是鬱青和表姐花了好幾天時間去山上摘的。果醬做好,鬱青也該回家了。 許多後來在超市裏能隨手買到的東西,那時候對普通人家來說都是珍貴又稀罕的。黑加侖果醬又香又甜,顆粒狀的小漿果在嘴裏咬開,那種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點點在饅頭或者烙餅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頓飯了。 背回來的幾十瓶果醬,不全是鬱青自己家裏吃。這裏送一點,那裏送一點,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給小夥伴的,鬱青今年還悄悄多留了一瓶。 黃依娜的媽媽在百貨大樓賣布料,她暑假時中午會去給媽媽送飯。鬱青早就想好,等從姨媽那裏回來,要送一瓶果醬給她。 他從奶奶的布包裏拿了塊花布,把小小的果醬瓶端端正正包起來,還在裏麵塞了張祝福的字條。後來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條拿掉了。 鬱青正在屋子裏仔細研究果醬瓶的包法,門被敲響了。他跑過去開門,潤生轉著鑰匙扣站在門外:去江邊騎車,走不走? 鬱青詫異道:你今天不用上鋼琴課了麽? 潤生有些不開心地看著他:比賽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說了麽。而且你都沒來看。 鬱青歉意道:那會兒我在姨媽家嘛。我知道你比賽結束了,但不是每周還要上鋼琴課麽。 潤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換老師,最近不去了。 鬱青不解道:為什麽啊?以前的老師不是好好的麽? 潤生嘖了一聲:我媽說了算,我怎麽知道。你去不去騎車? 鬱青點頭道:去,但我要先去送個東西。他突然害羞起來:別告訴二胖他們。你先進來。 潤生警覺道:送什麽東西?給黃依娜麽? 鬱青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麽知道。 潤生沒吭聲,他換了鞋,徑自走進鬱青的房間,發現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醬瓶,拿起來看了看:就這個?好吃麽? 二毛的臉色很平靜,但鬱青覺得他是在不高興的。潤生有雙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翹,讓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來。但鬱青認得他這麽多年,對他的情緒多少能有個大致的判斷。 潤生不怎麽喜歡黃依娜,這個鬱青是知道的,但他卻不會因為這事對二毛有什麽意見:嗯,很好吃的,我給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潤生放下了果醬:我不愛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鬱青有點兒失望:但是這個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幾天呢。 潤生挑剔地看著:那行吧。你給我包起來,就拿這個包,這份歸我了。 鬱青困惑地看著那塊過於鮮豔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靈:你為什麽想要和黃依娜一樣的? 潤生不太自在地轉開了目光:誰要和她一樣的了。他悶聲道:見色忘友。 鬱青好像明白了什麽,他解釋道:本來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給你們一人一瓶送過去呢。 潤生尖銳道:那別的女生也有麽? 鬱青愣了愣,臉紅了:沒有。沒有那麽多給大家都分到。 潤生輕哼一聲:那你現在要去給她送麽?要我陪你麽? 鬱青這下開心起來。潤生雖然不喜歡黃依娜,但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麽?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頭。 作為一個發量驚人,頭發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卷兒,鬱青每次梳頭花的時間都快要趕上他姐編辮子了因為他的頭發雖然看起來很短,拉直了卻是長長一根,又長得過於自由奔放,想讓自己看上去整整齊齊,是要花點時間的。 鬱青在鏡子前認真又小心地梳頭,結果後腦勺還是有一塊兒怎麽都梳不開。潤生本來在鏡子後頭抱著手臂盯著他看,見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過來:我有辦法。 鬱青老實道:你肯定也梳不開。 潤生皺著眉揪了揪那塊纏在一起的發球,突然從筆筒裏抽出剪刀:用這個。 還沒等鬱青說話,他就伸手把那團頭發哢嚓一聲剪下來了:好了,這不就能梳開了麽。 鬱青驚呆了。他伸手去摸,發現那裏少了好大一塊頭發,想扭頭看看自己腦袋後頭,又看不到。於是沮喪道:你把我剪禿了! 潤生理所當然道:但你現在頭發可以梳開了啊。 鬱青氣鼓鼓道:可是我禿了啊!他拚命把旁邊的頭發往那塊梳,弄了半天,才覺得稍微好了點兒。 抬頭一看時間,他趕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來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塊方布,拿了瓶果醬包起來,拽著潤生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他聽見了潤生歎氣的聲音。 兩個男孩子在百貨大樓附近的街角探頭探腦。黃依娜很快提著小飯兜出現了。鬱青看見她,不知道為什麽又不好意思起來,遲遲不敢走過去。 潤生沒好氣道:你到底去不去。 鬱青隻好慢吞吞地從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黃依娜。 黃依娜看見鬱青很高興,收禮物也大大方方,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樣子。兩個人小小地聊了一會兒,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給我媽送飯了。 鬱青紅著臉,說,那你快去,我不耽誤你了。說完掉頭就跑。 跑了沒兩步,忽然被叫住了:誒,你腦袋後麵怎麽禿了一塊兒? 鬱青伸手摸了摸,感覺丟臉極了。 黃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壞了吧?要麽,你幹脆把頭發剃了吧,不然再接著長,那裏也還是少一塊呀。 鬱青說謝謝你,我回去就剪,說完轉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遠,他才撫著胸口停了下來。抬頭一看,潤生卻帶著自行車不見了。 鬱青找了一大圈兒,才在小巷子裏找到了潤生。他靠在牆上,正皺著眉頭啜果醬吃。一瓶果醬,已經被他吃下去了一塊兒。 鬱青嚇了一跳:不能這麽吃!會死的! 潤生沒好氣道:你管我怎麽吃。 鬱青隻好說:你是早上沒吃飯麽?我給你去買張餅就著吃吧。 潤生不說話,把果醬瓶子擰緊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讓鬱青想到了那天和潤生在車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擔心我喜歡黃依娜以後就不理你了麽?鬱青似有所悟:肯定不會啊。你是我哥們兒嘛。 潤生低聲道:誰知道,你以後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後麵跑的,那時候還哪有心思理我呢。 鬱青不知道該怎麽說: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這是兩回事。而且將來你也會有喜歡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麽沒出息。潤生目光低垂:黃依娜根本就不喜歡你,她老在背後笑話你。 鬱青想到黃依娜快樂的笑容,搖頭道: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她大概沒什麽惡意,隻是像唐麗那樣喜歡開玩笑而已。 潤生陰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討厭,也就你那麽傻,還上趕著去討好人家。 鬱青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毛,你是不是因為你媽媽,才不喜歡她們啊。 潤生愣了愣,隨即否認道:和她有什麽關係。 鬱青歎了口氣:徐阿姨是徐阿姨,別人是別人啊。 潤生不說話了。 鬱青小聲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頭發剪環的? 潤生立刻道:你那頭發根本梳不開,隻能剪掉。 鬱青這回沒有生氣。他隻是看著潤生,正色道:二毛啊。 潤生警惕道:你想說什麽? 鬱青認真道:我隻是想送黃依娜一瓶果醬,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給她,因為我家沒有那麽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會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給你的。 潤生沉默了片刻,臉上的陰霾終於慢慢散去了:誰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幾聲,理所當然地拿過鬱青自行車上掛著的水壺,喝了起來。 二毛不生氣了,鬱青終於又想起了自己的頭發,他哭喪著臉:你剪我頭發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賠我頭發。 潤生臉紅了:賠個鬼,剪都剪了。夏天這麽熱……要麽我們都去理個寸頭吧。他伸手來揉鬱青的腦袋,鬱青撅著嘴不講話。 潤生磨磨蹭蹭地兜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行了,別生氣了,這個給你。 鬱青接過來,發現盒子裏是個精致的鍍金小獎章,上麵有“鋼琴大賽留念”的字樣。 他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麽:這是你比賽的紀念品吧,這麽重要的東西,該自己留著啊。 潤生一臉無所謂:比賽多了,明年去參加還會有的。給你玩兒吧。說完,他跨上了自行車:快走啦,再磨蹭一會兒都下午了。 鬱青把小盒子仔細揣進襯衫前的口袋裏:來了來了!第19章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鬱青和潤生一起理了寸頭,這個寸頭一直伴隨著他們中考結束,上了高中。 大院兒裏的孩子們,中考之後,就不在一塊兒念書了。二胖擦線進了中專,麻杆兒隻考上了普高。當年如果按分數來說,最難考的其實是中專,因為中專就業最容易隻要讀個三年,就能直接按幹部編製進廠或者做公務員,早早開始算工齡……總之是非常令人羨慕的。 以鬱青的成績,考中專其實也相當容易,但他想和哥哥姐姐一樣讀大學,所以去了重點高中。潤生和他考進了同一所高中,隻是不在同一個班。 麻杆兒最不高興,因為普高就業不理想,將來要是想有個好工作,還得接著往上繼續讀。可那都是要考試的。雖然鬱青和二胖都常常幫他補習,他在外麵也沒少吃小灶,但他和念書這件事始終不對盤。因而明明是少年人,卻會時不時流露出一些愁苦的中年人姿態來,和他爸爸老何越來越像。 二胖倒是喜氣洋洋的。鬱青覺得這是因為黃依娜和他考進了同一所中專的緣故往後四年他們都會在一塊兒。現在當著黃依娜的麵,二胖讓大家改口叫他錢文海。並且也因為將來要做同學,他現在有了許多和黃依娜搭話的理由。 鬱青並沒有對此感到不高興。他還是覺得黃依娜很可愛,和她說話會開心,也會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往後不在一起念書好像也沒什麽。畢竟在學校時,他們交往也不算太多。 真正讓鬱青傷感的是往後不能每天和麻杆兒還有二胖在一塊兒了。二胖安慰他說大家還住一個院兒,而且將來說不定會一起進廠,自己先畢業,正好可以去廠裏先熟悉熟悉環境,給哥們兒幾個打打前戰。鬱青想了想,進不進廠倒不一定,不過起碼他們還住在同一個大院兒。 反正開始新生活這件事總會讓人有些期待。就算是麻杆兒,也很快恢複過來,開始四下打聽高中的事,並積極聯絡考進同一所學校的同學,似乎是打算在新生活裏一展身手了。 隻有潤生對上高中這件事表現得可有可無,心不在焉。 大概是心裏明白情人的事對兒子影響不好,徐晶晶從丁香大院兒搬了出去。現在西樓偌大的房子,隻剩潤生一個人住了。她給潤生安排了保姆,中考那天,甚至還安排了小車和司機。 潤生看上去很平靜。既不讚同,也不反對,一副隨徐晶晶高興的樣子。隻是考試一結束,他就甩開母親安排的小轎車,自己打了個出租車回家了。司機因為沒有接到人,弄得人仰馬翻。可以說潤生又惹徐晶晶生了一回氣。 人沒辦法選擇自己出生在什麽家庭。幾個少年在一塊兒時,二胖也勸慰過潤生,說凡事沒有十全十美的。就拿鬱青來說,看著樂嗬嗬的,其實還在老媽肚子裏就沒了爹,比少年喪父還苦;又拿麻杆兒說,倒是父母雙全了,然而實在太笨,這麽多年上學上得,年紀輕輕就開始掉頭發了,你好歹還有個聰明的腦瓜兒;最後再說自己,媽在176廠隻是個看水房的,爸在體育局拿一點點死工資,家裏這麽多年還在住平房,也不知道幾時才能搬新家,你家那麽富裕,不知道外人有多羨慕。人有我無,人無我有,總得往好的地方看啊。你腦瓜好使,再熬三年,隻要一考上大學,就天高任鳥飛了。 潤生對此不置可否。他好像從來都不關心自己的未來。年少時,人總會有許多夢想。麻杆兒的夢想是當大官兒,二胖的夢想是當車間主任。而潤生從未提起過將來想做什麽。如果鬱青磨著他問,隻會被那雙越發幽深的眼睛盯住,然後腦袋又被揉了個亂。要是鬱青鍥而不舍,會被他抱住胡鬧一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和鬱青又恢複了曾經的親密。 鬱青想,那大概是因為二毛心裏難過。就像自己小的時候,遇上了傷心事,會喜歡粘在大人身上。二毛沒有別人可以粘,隻好粘在自己身上。有時候鬧著鬧著,他會抱著鬱青咬上一口,似乎是種無法傾訴之下的發泄。 小孩子才愛咬人,二毛不是小孩子了。他明明越來越深沉,卻在某些方麵保留著幼稚。鬱青沒有責怪過他,而是很同情地想,要是自己身處二毛那種情況,大概也會慢慢養成些怪癖。反正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二毛要是能心情好些,就隨他去吧。 比起這些,鬱青開始更多地去思索未來。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做什麽。像媽媽一樣做個醫生好像挺好的,但他害怕血和傷口;奶奶總念叨希望他進廠,可是他又隱隱想離開這裏,像大哥一樣,到外麵去看看。 從這點上來說,鬱青覺得二毛大概和自己一樣不是講不出理想,而是心裏確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