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瞥見了,嘖聲道:“給我留點兒啊。”  潤生不吭聲,默默給鬱青又夾了一筷子燒茄子。  鬱青小聲道:“我吃不完那麽多。”  潤生堅定道:“吃。多吃點兒。”  馬凱調侃道:“你知道不,你現在這麽喂你小哥們兒,特別像癩頭喂他懷孕三個月的媳婦兒。”  潤生板著臉:“別胡說八道。”話是這樣說著,耳朵卻紅了一片。  鬱青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他看了眼外頭的天色:“你晚上在那邊要彈琴到幾點啊?”  潤生的筷子頓了頓:“十一二點吧。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鬱青猶豫了一下:“要住外麵麽?”  潤生抬起眼睛,目光幽深:“結束後大概會找個電影院看場電影吧,反正三四點鍾天就亮了。”  “不睡覺不行的,你還在長身體。”鬱青認真道:“那要麽,我陪你在外麵找個地方住一晚上吧。”  潤生眼睛彎了彎,又欲蓋彌彰地低下頭:“你家裏答應麽?”  鬱青把肉塞進嘴裏:“我給奶奶打個電話去。”  李淑敏當然不太樂意,可也知道孩子大了管不住。問清楚不是和女孩子以後,她終於鬆了口,但還是疑神疑鬼地叮囑鬱青不要和女孩子睡在一塊兒。  別看見女孩子就跟人家往一起湊近乎,要是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的一輩子就都完了!她警告道。  鬱青耐心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說沒有女孩子了,是和二毛。  沒想到李淑敏更不樂意了:你怎麽還和他在一塊兒瞎混?別讓他把你帶壞了。  鬱青這下有點不高興了:二毛好著呢!我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說完也覺得自己態度有點兒不好,於是撒嬌道:放暑假了麽。就玩兒一個晚上,我好久沒出來看電影打台球了。明天真的會早早回家的!奶奶你早上想吃什麽?我買油炸糕帶回去好不好?  李淑敏拿他沒有辦法:那注意點兒安全,別和人家起衝突,別上背街沒有人的地方去,當心被偷了搶了。  鬱青安慰道:這邊晚上可熱鬧了,沒事兒的。  放下小賣部的電話,發現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自己身後,嘴角高高翹著。鬱青道:“你吃完了?”  潤生轉身:“沒,就過來看看你。”  鬱青想了想,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潤生的擔憂:“說好陪你就會陪你的,不要擔心。”  潤生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沒擔心。”第26章   他們在小馬哥的店裏消磨到晚上,潤生看了眼時間,出門去夜總會了。那片街區夜裏全是閃著霓虹燈的牌匾,迪廳的音樂聲走在街上都能聽到,小轎車往來不絕,連副街上都支著成溜兒的大排檔棚子,比太陽沒落山時還要熱鬧。  鬱青陪他走到夜總會門口,潤生卻停下了腳步,遲疑道:“要麽,你還是別進來了。”  鬱青本來是抱著不太放心他的心思跟過來的,聽他這樣說,雖然不意外,但多少有點兒失落:“哦。”  潤生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難得有些口拙:“不是不讓你……我怕我看不住你……人太多了,不都是東銘哥的人……”  鬱青點頭:“那我在外麵找個地方等你吧。十一點我們這裏見。”  潤生鬆了口氣,叮囑道:“你回小馬哥那裏也行,別亂跑。”  鬱青表示知道了,然後看著潤生進了那個亮堂堂的大門。玻璃後頭影影綽綽,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了。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意識到被進門的客流衝裹,才反方向順著來路往回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鬱青走在熙攘熱鬧的街上,內心卻浮起了些許憂傷。他想,二毛之前一個人進去彈琴,又一個人離開那裏回家,是不是也會一樣憂傷呢。  說起來有些奇怪,明明和二毛是一起長大的,但在某些時刻,鬱青會突然覺得二毛離自己很遠他最好的朋友有一部分對自己是封閉的,並且伴隨著他們長大,那個封閉的部分也在越來越大。  李淑敏從小就叮囑家裏的孩子,凡事要注意分寸。周蕙則提醒過鬱青,待人接物心裏要有一條線,不要越界,要懂得尊重和體諒別人。哪怕是再親密的人,也要給對方留個能自己呆著的地方。  “自己呆著的地方”是個很模糊的說法。按鬱青的理解,就是不要事事都去刨根問底地過問和幹涉。但他有時候還是會很擔心潤生,隱隱約約的憂慮從來都沒消失過。  他從沒對其他朋友有過這樣的擔憂,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突如其來的距離感。  鬱青想,那或許是因為,二毛和其他人太不一樣了。別人身邊除了許多親密的朋友,還有親人。而二毛身邊這麽多年,仿佛就隻有自己。雖說他也交朋友,但鬱青看得出他對那些人和對自己的區別。  這點有時候會讓鬱青有小小的喜悅,可是更多的時候是難過的。因為那樣的潤生看上去太孤獨了。  也許等二毛將來有了喜歡的人,結了婚,再有了孩子,這份孤獨就會消失吧。鬱青想。可那還要等上很多年,是要等他們念完書,工作穩定後,才會去考慮的事。  而在那之前,潤生就隻有自己了。鬱青在某個瞬間再次理解了奶奶所說的操心感。不過他並不覺得麻煩,照顧潤生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懷揣著許多心事,不知不覺間,鬱青發現自己好像錯過了回去的那個路口,走到了某個陌生的地方。他找人問了問,對方熱心地幫他指了路,並告訴他有條近路可以穿回去。  鬱青便順著對方的指點走了過去。陌生的街區讓人不太容易分得清方向,鬱青稀裏糊塗地往前走,發現自己進了一個小公園。  這片地方很熱鬧,夜晚公園裏也都亮著路燈,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路燈下和亭子裏,手裏拿著煙。還有人在池塘邊走來走去。鬱青迷茫地繞了一大圈兒,沒找到出口在哪兒,於是隻好停下來,東張西望地觀察周圍。  有個中年人在不遠處看了他一會兒,向他走了過來,曖昧道:“小弟弟,有火麽?”  鬱青心中奇怪,但還是禮貌道:“沒有,您問問別人吧。”  那個人卻伸手拉住了他,聲音裏有點兒不甘心:“你要錢?多少錢?”  鬱青愣了愣,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但總歸察覺到了不對勁,於是掙紮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沒想到對方不肯鬆手:“多少錢都行,你開價吧……”  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走上來,對著那人踹了一腳:“別他媽不要臉,人家沒看上你。”  那中年人見有人過來,不太甘心地鬆了手,往地上呸了一口,走開了。  那個年輕人生得細眉細眼,他打量著鬱青:“走錯了吧?知道這什麽地方麽?”  鬱青不太有底氣道:“不是公園麽?”  對方聳聳肩,衝他揚了揚下巴:“大門在南邊兒,一直往前走就是。下回晚上別來這兒了。”  鬱青向他道謝,順著那條路出去,果然找到了公園的另一個大門。他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恰好瞧見有人拿著打火機,給另一個人點煙。然後那兩個人勾肩搭背地離開大路,鑽進陰影中去了。  鬱青走出很遠,才忽然意識到,那個公園裏都是男人。  他一路憑感覺往前走,最後又回到了夜總會那條街上。街上仍然很熱鬧,大排檔裏全是喝酒的人,副街上的小旅館門口,有幾個穿著妖豔的女人倚在牆邊說笑。  時間已經很晚了,鬱青一整天都在東奔西跑,這會兒開始有點兒犯困。他在離夜總會大門不遠的一個街口坐了下來。  身後的裁縫鋪子已經關門了,隻有門口的燈箱亮著。鬱青靠在燈箱邊上,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淩亂的腳步與嗬斥聲把他驚醒了。  鬱青睜開眼睛,看見警察從小旅店裏像牽羊一樣牽出了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命令他們抱頭蹲在地上。  有男人直接哭了起來,抱住給自己戴手銬的人的大腿:“我是頭一回……真是頭一回!”  對方嗬斥道:“好好蹲下!”  有便衣模樣的人嘟囔道:“摟草打兔子,哪成想打到了一群真兔子……”  鬱青在霓虹燈的燈彩下望去,那個蹲地大哭的男人,不正是之前在公園裏拉住自己的人麽?  他剛想仔細看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看什麽呢?”  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鬱青身後,摟住了他的肩。  “演出結束了?”鬱青驚喜道:“好早。”  “不早了,都十一點半了。”潤生另一隻手上提著個紙衣袋,身上已經換成了白襯衫和黑西褲。他隨手扯下了襯衫上的領結,聲音有點兒軟:“等好久了吧?”  鬱青誠實道:“我睡著了。”  潤生揉了揉他的頭發:“等會兒開個房再好好睡。”  “不知道這附近還有沒有別的旅館了。”鬱青望著地上蹲著的一片人:“這家好像是不成了。”  潤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困惑地皺了皺眉。  就在這時候,一個年輕人仰起頭,衝人喊道:“在旅館睡個覺,憑什麽抓我?”  結果他挨了一腳:“憑你搞男人,打死你都不冤!”說著又踹了他一腳:“不男不女的玩意兒。”  不知是哪個圍觀的人率先向地上唾了一口:“變態,惡心人。”然後更多的嘲笑和唾罵都出現了:“流氓罪沒跑兒了,這種人,都該送進去勞教……”“活著幹什麽呢,浪費糧食……”  有人衝地上的人丟了塊石子。挨打的人痛叫了一聲。守在旁邊的便衣懶懶道:“看什麽熱鬧,散了散了。”  話是這樣說著,卻沒能阻止更多的石子和唾罵衝著地上的人落去。有人哈哈大笑,有人鄙夷地咒罵。  鬱青心裏一陣難過。他看清楚了那個問“憑什麽”的年輕人的臉是在公園裏給自己指路的那個人。  肩上似乎猛地一疼,是潤生抓緊了自己。鬱青扭頭,隻見潤生半張臉落在陰影裏,臉上看不出喜怒。  那個年輕人被碎磚砸在頭上,跌倒了。警察踢了他一腳:“蹲好蹲好!”  鬱青實在無法看下去,忍不住張了口:“他不是壞人。”  少年的聲音不算高,周圍卻忽然一靜。  半晌,不知道哪裏突然冒出了一句:“這小子也是吧?”  更多的人附和:“我看他剛才就在旅館那兒……”  “是啊,好像也是從那個旅館裏出來的。”  警察向鬱青走過來。潤生死死掐著鬱青的肩膀,帶著他向後退去,卻發現他們早被看熱鬧的人圍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馬凱攥著一把烤串兒從人群裏鑽了出來:“誒,原來你倆在這兒呢,我找你們找半天了……”說著拉住潤生,就要往外走。  便衣攔住了他:“你是哪個?”  馬凱熱絡道:“哥,你不認識我啦?我在那頭開浴池的,你還上我那兒洗過澡呢。親戚家的小孩兒,毛都沒長齊,放假了滿街亂跑……”說著在鬱青後背上狠拍了一巴掌:“大半夜不睡覺,就會作妖!”  那人猶豫了片刻,有同事道:“啊,我認得你。你家浴池還挺幹淨的。但我跟你說,你那浴池人來人往,也是重點觀察場所。最近嚴打,看見有不對勁兒的,記得報告啊。”  “那一定,一定……大晚上出來幹活兒不容易,我這剛買的烤串兒……”  “行了行了,烤串兒你自己留著吃。沒事兒趕緊把你家小孩兒領回去……”  “誒誒,那不打擾你們了。”馬凱很有眼色地拉過兩個少年,把他們帶出了人群。  一直到走出很遠。他才劈頭蓋臉地衝鬱青道:“你傻麽?見了這種事還不趕緊走人,亂插什麽嘴?趕上嚴打,稀裏糊塗被拉過去勞教,你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  鬱青心裏又是難受又是後怕,他微弱地辯解道:“可是那個人真的不是壞人,我走錯了路,他還給我指路來著……”  馬凱歎了口氣:“好人壞人的,都和你沒關係。你又不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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