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你外公麽?”鬱青含混道。 潤生移開了目光:“沒有。” 鬱青握住了他的手。 潤生低頭看著鬱青的手指,淡漠道:“和他沒什麽感情。他都不認得我。” 鬱青不知道該怎麽說。潤生有時候真的很像徐晶晶缺乏溫度,看上去好似天上的星星一樣冰冷。 夏末的蟲鳴聲細細的。鬱青突兀道:“那天早上……你去參加葬禮的那天早上……想和我說什麽啊?” 潤生目光一滯,慢慢放開了鬱青的手。 “我忘了。”過了好久,他才輕輕道。 鬱青有點小小的失望:不想說就不說,幹嘛說謊呢。但人人都有秘密,二毛不想說,他就不會再問了。 鬱青轉過頭,望著滿天的星星。星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他忍不住抬手抓了一下。 潤生遲疑道:“你在幹什麽?” 鬱青放下手:“摘星星。” “你真喝多了。”潤生歎息。 “我沒有。”鬱青把手指放進潤生手心:“給你星星。” 潤生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良久,才極深了歎了口氣,向著夜空抬起了頭。 鬱青把天上的北十字指給他看,還有銀河兩岸的牛郎和織女星。潤生靜靜看了許久,喃喃道:“織女和牛郎一年才能見上一回啊。” 鬱青迷迷糊糊道:“那有什麽關係。隻要他們始終都想著對方,就算不能天天見麵,也沒什麽要緊。” 潤生若有所思,扭頭看著鬱青。鬱青打了個小小的嗬欠,不知不覺把眼睛閉上了。夜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間或夾雜著幾聲細微的蟲鳴。秋天要來了。 睡夢裏,鬱青感到仿佛有片冰涼柔軟的樹葉,輕輕飄落在了自己臉上。第29章 那天晚上是潤生把鬱青背回家的。周蕙難得小小地批評了鬱青一頓。一來是講酒要少喝,因為飲酒傷身;二來是講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醉,不然會給別人添麻煩。 鬱青聽了批評,真誠地反省了一下,決定下次聚會時少喝些,隻喝一瓶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不過他沒想到,下次這樣的聚會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潤生在那次小聚的第二天就被傅哲送去上競賽班了,從此過上了比一般高中生更加封閉和緊張的學習生活。 他們高中其實一直都是有競賽培訓的,老師以前勸過潤生報名,潤生自己不肯去。對他來說,學習仿佛就是個任務,完成這項任務對他來說很輕鬆,他也就樂於一直保持著這種輕鬆的狀態,不願意在這件事上花更多的時間。 看來傅工可不這麽想。 鬱青想,傅工對潤生的態度,或許和潤生對學習的態度差不多他們都在完成一項任務。傅工從徐晶晶手裏接過了撫養權,於是就認定自己把管教潤生的責任也一並接了過來。 競賽班的培訓很嚴格,而且據說秋季馬上就要去參加比賽了,所以開學之後,潤生順理成章變成了住校生。 他們高中接收的是來自全省的優秀學生,自然是可以住校的,隻是家在本市的學生主動住校的很少。而且因為各種比賽臨近,潤生住了校,基本就沒什麽機會離開學校了競賽生周末也要上課,晚上十一點之後下自習是他們的日常。 這樣的高壓生活看上去簡直和坐牢沒有兩樣了。鬱青忍不住開始懷疑這是因為傅工根本就不想花心思管潤生把孩子送進這種環境,明顯對家長來說更輕鬆。 潤生對被迫一直呆在學校這件事倒是並沒有流露出什麽不滿,他看起來毫不意外,隻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後來鬱青才知道,住校是徐晶晶的意思。不光是為了讓潤生多學習少惹事,也有擔心潤生上下學路上被人綁架的意思在。 綁架的事其實一直都不少,隻是好像都是道聽途說。鬱青身邊,要麽就是工人子弟,要麽就是軍屬,就算不是這兩類,也都是普普通通過日子的老百姓。直到潤生提起這個事,他才忽然意識到,潤生確實是有點兒危險的。 可是以前卻從沒見徐晶晶擔心過這事。 鬱青想了想,慢慢有些明白了不管是送潤生住校,還是和傅哲離婚,大概都與潤生外公的去世有關。之前幾個朋友小聚時,潤生提過,說家裏一度在商量冬天把他送去部隊,因為不想讓徐家這一代斷了那層關係。但他不想去。 鬱青這下明白了為什麽他老老實實地去上了競賽培訓,也毫無怨言地接受了住校生活這是一種妥協。 鬱青平時會幫潤生捎些東西。而傅工每過一段時間也會過來一趟,給潤生送些日用。如今鬱青和潤生上下學不再一起走,連午飯也不在一處吃了潤生身邊的飯搭子換成了競賽班的同學,而進了新班級的鬱青也自然和新同學坐在了一起。 這似乎也沒什麽說不過去的,可難免讓鬱青覺得有些失落。也不知道現在潤生三頓吃食堂,有沒有對飯菜更習慣一些。 禮拜天周蕙下班路過江灘的時候恰好遇見了靠岸的漁船,買到了一大筐新鮮的江蝦。全家人齊心協力忙了一整日,把蝦按大小分出來,全部收拾幹淨了。 大的剝殼,用鹽和一點點白酒稍稍醃了,裹蔥薑末和麵糊炸了蝦球。小的洗淨去了籽,加鹽煮好,放在陽台外頭曬蝦皮,這樣冬天做湯和蒸蛋時就有小蝦皮吃了。餘下的,蝦頭熬油,蝦籽熬醬不管是下麵還是蒸菜,這都是提鮮的美味。 星期一,鬱青的飯盒裏裝了滿滿一整盒蝦球。哪怕過年也吃不到這樣的好東西四時節令不等人,本地的江蝦,最肥最美也就在這秋日短短的十來天罷了。 所以午休鈴聲一響,他就跑去食堂等潤生了。 潤生和同學一起進來,看見鬱青衝自己過來,明顯有些意外。他皺眉道:“誰又欺負你了?” 鬱青趕緊擺手:“沒有沒有……” 話音未落,潤生的另一個同學從打飯的窗口跑回來,垂頭喪氣道:“完蛋了,今天的菜看著可不怎麽樣。” 鬱青已經好些天都沒能好好和潤生說話了,聞言趕忙道:“要麽一起吃吧,我今天帶了炸丸子。” 潤生還沒等說什麽,他身邊一個生得矮壯的同學就興奮道:“是肉的麽?” “蝦丸子。”鬱青認真道。 那個同學趕忙道:“我還沒吃過蝦肉做的丸子呢,謝謝啊。” 食堂這天的主打菜是蘿卜和土豆,湯是稀得像水一樣的番茄蛋花湯。潤生額外買了份青椒肉絲,可隻吃了一口就吐在了旁邊。 別人問他為什麽,他不悅道:“豬肉有股騷味兒。” 他身邊的同學夾了一口:“還行啊,你那舌頭也太挑剔了。” 鬱青把飯盒打開,往中間推了推。大家這下都興奮起來,紛紛伸出筷子去夾,一麵吃一麵驚歎蝦球的好吃。潤生見別人夾得歡快,微微皺了皺眉頭,把飯盒拿起來,往鬱青的米飯上撥了一堆蝦球。 那個矮壯的同學趕忙道:“我再來一個……” “人家一口沒吃都被你們先吃光了。”潤生衝他同學淡淡道,又轉向鬱青:“我們吃幾個嚐嚐就行了,謝謝。” 謝謝是很見外的話,潤生以前從來都不和鬱青說謝謝。鬱青微微一愣。 潤生那個同學聞言有點兒不好意思,鬱青回過神,趕忙說沒關係,反正這麽多,我一個人又吃不完。 五個半大小子圍在一起吃飯,一飯盒蝦球隻夠塞個牙縫兒。鬱青見潤生隻吃了一個,又把自己米飯上的蝦球給他夾了幾個。 潤生看了他一眼,卻沒動筷子,而是扭頭和同學討論起了競賽的試卷。 他們邊吃邊七嘴八舌地聊一道很難的競賽題,鬱青插不上話,隻能低頭默默吃飯。 等到大夥兒都吃完,他抬起頭,發現潤生的餐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空了。而那道被潤生說有騷味兒的青椒肉絲,也早就被少年們瓜分幹淨了。 幾個男生相約去圖書室刷題,潤生卻說讓他們先走,說完拿起鬱青的飯盒,向水池那邊去了。 鬱青認識他好多年,知道他這是心情又不好了。可能讓潤生不高興的原因很多,難吃的飯菜隻是小事,家中變故和學習壓力也許是更主要的原因。競賽班確實太累了。而且作為朋友,這段時間他也確實沒能陪潤生好好聊聊天。 潤生洗好飯盒回來,對鬱青道:“沒什麽事兒的話,我就回去了。” 鬱青趕忙道:“對了,你缺不缺什麽東西,我下次帶給你。” “沒什麽缺的。”潤生還是那種淡漠的樣子。 鬱青對他這樣子也並不往心裏去:“是蝦球不好吃麽?我看你都沒怎麽吃。也是,熱過之後就不脆了……” 潤生抬頭看了他片刻,終於放棄般地歎了口氣:“和脆不脆有什麽關係。話說回來,你幹嘛那麽大方。” “他們是你的同學嘛。” “我的同學怎麽了?”潤生不悅道。他頓了頓,終於小聲嘟囔道:“我自己都沒吃到幾個。” 他肯抱怨,就是不生氣了。鬱青輕鬆道:“你喜歡吃這個,我明天再帶些過來。或者這周末來我家吃吧,我媽說要再買點兒大青蝦,正好周末我姐姐回來。” 潤生的神色有些低落:“再說吧。” 鬱青和他一起往外走,搜腸刮肚地想要安慰他:“什麽再說啊。你隻是住校,又不是不能回家……” 潤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不明白。“ 鬱青不解道:“是因為你現在要和傅工住了麽?” 潤生一愣,聲音裏有點敷衍的意味:“是啊,回去就是麵對傅哲。他不想看見我。” 他現在背地裏不叫傅工爸爸,連叔叔都不叫了。 鬱青想了想:“他畢竟是你的監護人,而且不是有定期來給你送東西麽。” “感覺像被探監。”潤生如是說。 鬱青安慰道:“不會總是這樣的。肯定會過去,不管是競賽還是別的什麽。” “我知道。”潤生冷靜道:“路是我自己選的。忍過去就好了。” 鬱青安慰道:“走競賽也挺好的。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得獎。不是有新政策麽,競賽得獎到時候可以直接保送,就不用參加高考了。” 潤生似乎仍然沉浸在某種陰暗的情緒裏:“哪有你說得那麽容易。” “肯定能行的。”鬱青篤定道:“你一直都那麽厲害,我相信你。” 潤生臉上的陰霾終於散去了些。他半是無奈半是縱容道:“行吧,我努力看看。”他望著鬱青的眼睛,似乎在做什麽艱難的決定:“你……你中午是不是要回去午睡?” “不睡也沒關係。”鬱青趕忙道:“你有什麽事麽?” 潤生低下頭,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麽事。” “那就還是有事啊。”鬱青擔心道:“你說吧,我能幫忙一定會幫。” 潤生沉默了。他張了張嘴,開始不停地舔自己的嘴角。 鬱青小聲道:“是不是水果吃少了,有潰瘍了?” 潤生聽完這話,仿佛被什麽玩意兒噎住了。他狠狠瞪了鬱青一眼:“你能盼我點兒好麽?” 鬱青委屈道:“不是麽……那你老在那兒舔什麽啊……” 潤生深吸一口氣:“就想說,課桌不舒服,你要是困了……以後中午可以來我宿舍睡覺。” “誒,可以嗎?話說我還沒去過你宿舍呢。”鬱青好奇道。 潤生避開了他的目光:“那走吧。”第30章 潤生的宿舍是個四人間,走進去味道不太好男生們的髒衣服和水桶臉盆都堆在靠門的地方。不過鬱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潤生的床是看上去最幹淨整潔的那個下鋪。床欄上還被安了一個可以翻折起來的小書桌,甚至還用鐵絲綁了個台燈。靠近潤生床鋪的那張大書桌掉漆嚴重,桌腿還是用磚頭墊起來的,上頭堆滿了教材和試卷之類的東西。